想问一下这种属于寒肩煞的房子吗就是里面的房顶也是一面偏

黑蓝捌拾号?小说?lostboyO屋顶的漫步者
  站在天桥上,我用力睁开双眼,对着楼顶那一片天空看了好一会儿。
  我从不知道,一片短短的文字会有这么大的作用。多亏了它,我才在那个遥远的黄昏来到了这座以后会在梦中屡屡出现的城市。当时,这个以水命名的城市已经干涸,在清冷的暮色中,沉寂,静穆地向我扑来。光秃秃的河道边是寥寥的几座高楼,披满尘土,阴郁地凝望着远方。脚下是几条刻满污水的公路,流光溢彩,漫长而疲惫地向前探寻着记忆中的河水。
  在那几年中,我已经开始无比热心地阅读着福楼拜与里尔克,在城市中奔跑,同那些脆弱游移的灵魂一起,在书架和显示器里寻觅那些沸腾闪烁着的词语,尽情啜饮,让它们在自己的身体中溶解,在血管中奔腾,冲击――在人们希望结束的地方我的才刚刚开始。我还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青年,非常自我怜悯和崇拜异性,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故意戏剧化的成分。但当时,我还没有达到疯狂痴迷的程度,后来也没有继续发展下去。
  我认识了郁子洁。 
  那天找到旅馆安顿好之后,我叼着香烟,拐弯抹角,逛来逛去,想熟悉熟悉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车站旁的一个胡同里,一阵喧闹声把我吸引到了一栋房子前。
  一对中年夫妇快步横过,抢在我的面前向人群走去。嘻嘻,那小子又来了,瞧瞧希罕去。丈夫一脸憨厚地对妻子说。嗨,有什么好看的,怪可怜的。再说了,你也看不烦啊?中年女子皱起了眉头。
  闲着也是闲着。
  在那栋房子前,人们围在一起,兴冲冲地谈论着屋顶上的那个人。从下午四点钟起,他,人们所说的疯子就躲在房顶上,不肯下来。人群吵吵嚷嚷,房子里面却一片寂静,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仿佛无人居住。他在屋顶上摇来晃去,嘴角轻轻地向上翘着,眼睛软绵绵地扫着脚下的人们。也许是离得太远,也许是极度缺乏睡眠,看上去他的脸庞暗淡苍白,五官模糊的聚在一起,就象在月光下端详镜中的自己
  现在,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次稍稍公开的彩排罢了,到了晚上,华灯初上的时候,他才会正式登台表演。明亮的万家灯火将是他名副其实的舞台照明,脚下倾斜的屋顶则是铺上红地毯的舞台,喧闹的围观者是他热心的观众。
  太阳隐去了踪影,点点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这时想象中的剧院大厅里突然掉下了几滴雨点――雨刚刚开始又蓦地停止了―― 一层淡淡的水汽布在演员与观众之间。灯光的反照使地面上腾起一层淡黄色的薄雾,远远看去,他笼罩在一团淡淡的暮霭中,路灯在他头顶后泛着一环昏黄的光芒。
  他张了张嘴,尖细锐利的声音刺破空气,在人们的脑海里狠狠地划了一下,然后声音减弱,低沉地颤抖起来。屋边柳树的枝条轻轻地击打着他的脸庞,几滴雨水洒在脸上,一片发亮的绿叶落在了头顶,随着繁复的手势微微地抖动。
  嘿,借光,借光,让一让。又有一对挤了进来,观众极不情愿地让开道,头也不回地继续看着屋顶。这对新来的同盟者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把人抓起来――这时居委会的老太太们乐呵呵地颠着小脚叫来的年轻人已经开始朝屋顶上爬了。但是,其中一个人刚露出屋顶,人群就象玩游戏的小孩一样,高声叫喊,提醒屋顶上的那个受害者。
  别出声!居委会的一个老太太嚷道。于是围观人群又上去一个,又上去一个的喊声更来劲了。听见喊声,他揭起瓦片朝那个小伙子扔去,瓦片击中了目标,其余几个立即撤了下来。
  几个胆大的少年已爬上了对面的屋顶,拥挤在那里观看追捕这个疯子。不过,他们又想兼顾其他娱乐,时不时地,他们居高临下地对经过的女孩子们打几个唿哨。
  他边慷慨激昂地说着,边来回走动。他那晚在屋顶上的话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那悲切而又认命的语调,他是对的,所有的人都错了,正是这样的信念才使他发出那样的悲声。人群中的一个家伙不知说了句什么,胳膊挥动,语调激烈,人们热烈地鼓起掌来。他以为在给他喝彩,向众人招了招手,用那空洞的语调感谢人们终于理解了他。
  这时我已用香烟熏开一条路,挤到了最前面,已经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了:他紧皱着眉头,一脸忧郁,双手垂在身旁。清秀的额头上细微的皱纹轻轻地抽动着,鼻梁上的那副眼镜使他看上去文质彬彬。他继续字斟句酌地念叨着,眼睛仿佛是最后一次看着这个世界,充满惋惜、怜爱和来世幸福的允诺。他就那样站着,仿佛已经筋疲力尽的溺水者,孤身一人站在已经开始倾斜的船头,缓缓沉入阴暗肮脏的海底深处。但他唇边不时露出的笑意总使我莫明其妙地确信,他并没有发疯,这一切只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独幕剧,人们被他欺骗了。后来发生的事实,证实了我这一猜测:
  十几道手电的强光突然把他照得清清楚楚,仿佛在柔和的脚灯过后,一下子又亮起了镁光灯,正在为一位刚刚诞生的明星在谢幕之前留下第一次成功演出的纪念――民警赶来了――他举起一只手,立在脸旁,做出正式的告别姿势。――鸟儿一般展开双臂,他纵身一跃,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压塌了遮阳棚,滚到了我的脚下。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他冲我咧嘴一笑:Bonjour,Monsieur。眼睛硬硬地盯着,有某种东西在瞳孔中闪闪发光,慢慢地渗进我的眼中,若有若无。见我有些迟疑,他向我伸出了手,示意我拉他起来――屋子并不高,他只是蹭破了点皮。警察已经从屋顶上下来,朝这边走了过来。我拉起了他,他的嘴唇微微一动,好像要说点什么,但只是几乎看不出来地向我歪了歪头,掉转身,迅速跑掉了。
  几个民警留在原地收拾,白色的闪光忽隐忽现,仿佛他颤动不已的身影。房屋主人已经回来,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抱怨着自己的坏运气。他到处巡视着,察看着自己损坏的东西,他的遮阳棚,他的瓦片,他的屋顶,他的花草,还有一个已经损坏的灵魂。
  我竭力忍受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尽量使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当时,我只是耳朵轰鸣,提心吊胆地回到旅馆,一头栽在床上。窗外的树叶在月光的淘洗下疯狂地生长着,一种熟悉的确信抓住了我,明天早晨,我就会在以前的地方醒来,我还是要回去的,我不会永远呆在这儿。
  我突然有了一身而为二人的感觉。
  在来到沲水市以前,我曾在省会呆了一段时间。我在那儿上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那儿,在铁路的一个部门工作了大约一段时间。说起来,我这个人缺乏方向感,只能在地图上分清东南西北,觉察出异地的存在,就象黑夜中的手电筒,只能看见眼前的一小片地方。因此,我在省会认识的朋友没有几个,其中就包括张阳、刘韫岚夫妇。
  张阳是老家市医院的一名主任外科医师,刘韫岚是我在高中的历史老师,我是她的课代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们都是标准意义上的夫妻,诸如高大帅气,美丽贤惠之类的形容词用在他们身上决不会过分。也许是厌倦了家乡那微薄的工资和繁重的工作,在我上大一的时候,他们夫妇二人一起来到了省会。张]阳在一家私立医院担任心脏外科医生,刘韫岚则在一所大学,也是他们现在的家工作。过去几年,我也曾去过两次。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决定再去看看他们,说声再见。
  打电话征得同意之后,我来到了她任职的大学。这是一所新建的学校,绿树掩映之中是闪闪发光的白色教学楼,校园里是星罗棋布的花园和池塘。她的家就在离图书馆不远的一处花丛之中,那是一个有五间平房的小院,院子里种着一株石榴和一些花花草草。去得时候,石榴花开得正旺,一泻而下的树叶上,花朵火焰一般在浓郁的绿色中跳动着,似乎能点燃你的心灵。
  时候已近中午,她正在准备午饭。见我来了,抬头一笑,坐吧。他一会儿就回来。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了茶几上的一本书。这是一本关于女士如何选择和佩带丝巾的书,纸质优良,色泽艳丽,一页页翻去尽是娴雅美丽的女子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种种佩带方法。我从没想到围个丝巾也能写成一本书,反正我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正信手翻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线,美丽也是需要学习的。一个又粗又大的男高音让我抬起了头,张阳已经回来了。他双眼闪闪发亮,向下俯视着我。从高中偶尔见过几次以来,他样子已经变了,现在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额头明亮,面庞光洁,只是嘴边一笑,多了些冷漠的意味。我站了起来,张老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
  他的手掌肤色洁白,手指细长坚韧,生硬地长在他魁梧的身躯上。放在肩头,你能感到其中那沉甸甸的力量。他回过头,一大块肌肉在他绷得紧紧的衬衫下面移动着,韫岚,给我放上洗澡水,上午的这个手术把我累坏了。他坐了下来,绞缠着双手,举止温和优雅,但其中隐隐含着一种特殊的粗暴,那种对容易驾驭的东西的控制感。
  饭菜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米饭,油汪汪的排骨,绿油油的青椒和香气扑鼻的鱼汤。她拿出一瓶酒,放在我在面前,这是张老师出差带回来的龙游梅酒,你尝尝,他下午还有手术就不喝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那种动听的女中音,音质完美,尾音甜润,好象与生俱来从未受任何损伤。声音里面那种隐隐的温柔,深沉抚慰,让人无法拒绝她的任何一个要求。
  我告诉她,明天我就要离开省会,调到沲水市了。
  沲水,这地名挺怪,张]阳好奇地看着我。哪个沲水市?她却有些惊异地脱口而出。我有些奇怪的看着她,嗯,当然是沲水市,南边的一个小地方。怎么,你去过?没有,我有个学生也在那儿,她沉吟了一下,他叫郁子洁,曾经是我的历史课代表。跟你一样,也很爱读书。你应该见见他,也许你们会成为好朋友。
  我听说过他,他的历史成绩总是最好,我正要问他的详细地址,张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有女朋友了吗?我正要回答,她抢了一句,闲着又没事,怎么会没有?我只是沉默,要知道他们两个可是我心中的标准夫妇。
  我咽下一口甜涩,环视了一下房间,这房子挺不赖的。凑和吧。他摇了摇头。我们已经看好了一套,不过钱还不凑手,打算分期付款。她喂了一口身边的孩子。挣钱不容易。他叹了口气。你一个心脏外科医师挣钱还不容易?都是给医院干,自己能有多少?一个心脏手术多少钱?最少20万。那一个心脏多少?这是医疗秘密。不过,最值钱的是活体心脏,据说黑市价格巨高。
  寂静的夏天,思念着你的脸……耳边突然响起了《宁夏》那熟悉的曲调。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眉头一皱,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点上一根烟,转身看着屋外。可以听见一阵低低的、激动的交谈声,喃喃的话语有时会听得清几个词,好象是生活,关系什么的。开始她极力轻声地说着,但声音渐渐地高了起来,最后完全终止。她脸色绯红,啪地合上了手机。
  张阳对我咧开了双唇,仿佛在微笑,牙关却咬得紧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屋外,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给你看样东西。他起身把我架进了书房。他从柜子上取下一个红锦小盒,递给了我。里面是一柄金质的手术刀,刀柄刻着花纹,在阳光下闪耀着,仿佛凝结的火焰;刀片是银质的,就象固体的月光。
  这玩意挺精巧,是个工艺品吧。我在手里转了转刀柄。不仅仅是工艺品,他拿了过去,熟练地卸下刀锋,随手换上了盒子里的另一把不锈钢刀片,这就是一把真正的手术刀。象捏住一只笔那样,他在我面前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刀锋那森森的寒意仿佛能凭空刺穿肌肤,我眯起了眼睛,觉得心口处凉丝丝的。
  你就在书房睡吧,孩子困了。她走了进来。我意识到自己该走了,赶紧告辞。她客气了几句,把我送了出来。临出门之前,有意无意地,张阳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间,她轻轻地扭了一下,走了出来,他继续在书房里摆弄那把手术刀。在门口,我扭过身去同她告别,瞥见了那棵石榴树。石榴开得真好。哦,她转过身,每次上班我都会看看它。声音还是那么柔软平淡,不温不火,我不由自主地屏息凝视着她。她的脸庞光泽柔和,但有一些淡淡的冷漠与伤感,仿佛隐含着一轮明月。那双俊美的眼睛在修长的眉毛下注视着那株石榴树,顾盼之间,雅致明媚的神采随之飞扬流转。
  我就是在那天,在我二十二岁的夏日,离开省会去沲水的。从刘韫岚夫妇家出来后,我并没有马上就走。火车是下午4点钟的,与其在候车室里苦熬,不如在校园里转转,毕竟,我毕业还没有几年,毕竟,这是一座美丽的校园。
  此时,这里己是一片盛夏景象,稀稀落落的几个身影隐没在浓密的绿荫里,能听见耳语般的声响。我走到一片池塘边,抽出一根烟,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风轻轻地拂动着树枝,麻雀在树上拍打着翅膀,知了气韵十足地吟唱着。一只水鸟的侧影从柳枝中闪了出来,穿过池塘,暗红色的脚爪握住苇梗,开始专注地望着莲花娇嫩的花瓣。这是一只蓝紫色的水鸟,嘴唇红艳欲滴,额头上竖着一朵白色的羽冠,两颗相思豆一般莹艳的眼珠坚硬地镶嵌在圆圆的小脑袋上,白色的胸脯上一丛绛红色的羽毛轻轻地抖动着――
  “咿――呀”,一声激昂清脆的喊叫穿过正午的阳光,在空中盘旋片刻,掠过池塘飒飒的苇丛,一头扎进了树丛。水鸟“腾”的一声飞走,我也打了个冷战,身上渗出的那层细细的汗珠一下子全部消失了。我扭头看去,在身后的树丛里。一个蓝色的身影站在一株木兰树旁,抄着两手,望着这里。他突然停止了呐喊,向着空气伸出双手,胳膊颤抖着,仿佛要极力控制住那拼命要逃逸而出的什么东西。我情不自禁地顺着他手臂的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出来,除了眼前这片池塘,再远处就是刘韫岚夫妇家那模糊不清的红色屋顶了。我回转头来。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那只水鸟也再没有飞回来。阳光穿过树丛照了下来,水塘里漂浮着点点金光,随着呐喊的余音轻轻地波动。
  我站起身,又转了几个池塘,没有发现一只。这是一只孤独的水鸟。后来,我知道了的名字:紫水。
  我所在的沲水车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三等火车站。行车,货运,客运一应俱全,但工作量有限,晚上18点以后,忙碌的就只有行车室。我去的那天晚上,正赶上有人请客。在宿舍前的小花园里,数不清的小虫子在笑声、啤酒和繁星中间穿梭,旋转。在一团团的虫子下面是几道简单的菜,鲜嫩的爆腌黄瓜,金黄的扒鸡,花生米,青菜粉丝,正有一位正在树下踏着离歌的拍子在烤羊肉串,空气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浓重的香味。
  现在,他们已近尾声,一个个看上去倒还清醒,只是手脚和舌头不大利索了。一位软绵绵地摊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见人就说,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一位靠在椅子上,呼呼地睡着,轻轻一碰,他就抬起头来,说到哪儿啦,没人回答,他就又向后一仰,呼呼睡去。
  我站在他们中间,看着周围开始模糊不清的景色。暮色苍茫中,一杯淡绿色的液体漂到面前,我就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是谁请客,我问递给我酒的胖胖的那位。谁,他反问一句,我们的大才子呗。为什么呢,听说在《读书》上发表了一篇电影评论。厉害。不是《中国翻译》上发的那篇吗,另一个脸色黝黑的人凑了过来。两回事,胖的那位不以为然地分辩道。那小子英语也挺好的,小王说他还会法语呢,脸色黝黑的那位脖子有些红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那句法语问候语Bonjour
Monsieur。日安,先生。我轻声地念叨着,同他们一起掉转头,满怀钦佩的寻找着那位东道主。迷迷糊糊,醉眼朦胧地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们转过身趴在了桌子上。
  酒已经喝完了,我站起身,磕磕绊绊地到别的桌子上继续找酒喝。在花丛边的一张桌子旁,我终于坐了下来。我静静地坐在一角,慢慢的含一口水,再喝一口酒,吃几粒花生米,细细地品味着酒的滋味。面前是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子,侧身对着我,一边打电话,一边默默地打量着我。初来乍到,我受之泰然。我很喜欢眼前的这种酒,它是本地的特产青竹沥,酒呈淡绿色,嫩嫩的,甜甜的,仿佛是在啜饮春天。我已经喝了两杯了,眼前的景色变得更加模糊,有些意味深长了。
  那男子合上了手机,对着月亮喃喃自语了一会儿,转过身,端起了酒杯。他的面容在月光下变得清晰起来,一种莫明其妙其妙的相识之感涌上了心头。
  “你看起来很面熟,”他彬彬有礼地问道,“你是在柏陵二中上的高中吗?”
  “怎么,是的,我是90届的。”
  “噢,我是90.4班的,我以前肯定见过你。”
  “是吗,我是90.6的。我是觉得有你有点面熟,可一时想不起来。”
  “Bonjour Monsieur.”那种能渗透你的眼光又一次盯住了我。
  “原来是你呀?”我用手指捅了捅他。
  “嗯哼。”他眨了眨眼睛。
  “那天你在屋顶上转悠什么?”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有些疑惑的问道。
  他把手用力地一挥,好象要斩断什么东西,“那只不过是我体验生活的一部分。”
  我有些糊涂,他看着我我茫然的眼神,孩子般天真地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再多加解释,但我后来知道,这并不完全是真的。
  我正要问他的名字,一个外勤挎着电台走了过来,端起了桌上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当班喝酒,红牌一张,我笑嘻嘻地说。哼,外勤撇了撇嘴,咱们这个鬼地方,他用手指了指周围黑黝黝的树林,一只黄鼠狼嗖的窜了过去,等领导们绕进来,我早就没事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弟,可别和他喝,我从没见他醉过。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大才子,这回不算,下次补请。他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笑着望着他,多谢了。他没说什么,迟疑了一会,喝了一口酒,好象鼓了鼓勇气,
  “你上学时的历史老师是谁?”
  “刘韫岚。我是她的课代表。”
  “我也是。”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个名字突然闪过,“你不会是郁子洁吧?”
  “是的,老同学,我就是郁子洁,也许你听说过我。”他心领神会地一笑,――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种笑容了――嘴角牵强,笑容沧桑无力,苦涩、压抑象沙漠一般在红润的肌肤后面慢慢地侵蚀着。他的笑容就那么一下子固定在脸上,仿佛突然固着在某一时刻,再没有一点还可能使他与过去沟通的关系,也没有一丝机会可以跨越过去。
  我凝视着他的脸,看上去,子洁的脸庞是年轻而欢快的,眼神清朗,甚至还有些迷人,你很难想象他就是那个在屋顶上走来走去的人,但如果仔细打量就会发现,青春的面容背后隐隐蕴含着一丝苍老,这一点在他微笑的时候十分明显。在他的脸上看不出正在步入成熟年龄的痕迹,仿佛遗忘了自己的踪迹,他生活的整整一个时期倏忽消失,青春与苍老在他身上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怎么说呢,就象一株夏天的芦苇,身体还是生机勃勃的绿色,头颅却已是白发皓然了。
  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拿出手机,对我一笑,走到了一边。没有一会儿,他又合上了手机,转过身去,对着墙角摘下了眼镜,远远地举着,看着镜片,接着又戴上了眼镜,默然不语。
  嘿嘿,旁边打呼噜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不怀好意地对我笑着,他同屋的小王就要调走了,这下你有铺位了。
  我没说什么,又回头望了他一眼。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走到门边,翻开手机,借着那微微的亮光掏出了钥匙。他站在台阶上,突然转过了身,幽弱的空虚从手机里流淌出来,把他包围在孤独的蓝色之中。这时,他举起一只手,立在脸旁,做出那晚他在屋顶上的告别姿势。
  刚来车站的那些日子应该还发生了许多事情,它们应该使我受到了影响。可是,时间的消磨已使我无法记清,众多的记忆模糊闪动随之又销声匿迹。现在,只有这个记忆的亡灵仿佛是来自过去的预感,使我受到无形的压力,莫名其妙的陷入窘境并被迫去回忆,可是自己并不知道究竟要去回忆什么,只是要求能正当地回忆起那些被遗忘的事情。
  一直到不久以前,我还是一名通勤职工,奔波于家乡和沲水之间。每次回家,我都要在省会换车。在等车的那两个小时里,我会到车站前的中山路上去逛逛。沿着中山路往前走,走过东方购物中心,拐进一个小胡同,再从站前街折回车站。那个时候,我还是挺喜欢这座城市的,喜欢夜晚那喧闹奔放的感觉。在拥挤的人群中逆流前行时,会时不时的同擦肩而过的女子相撞,刹那之间,我能感觉到她们薄薄的衣衫下那坚实的曲线。有时,她们会对我莞尔一笑,穿过人群,消失在夏日温暖的黑暗之中。人群中这些鲜妍的面孔在我面前幽灵一般的闪现,湿漉漉的长在这座城市的枝条之上。
  在这迷人的黄昏时刻,我时常会感到身上那萦绕不去的孤寂之感,在子洁身上我也能感到这上点。仰望那如林耸立的高楼时,时不时的,我能在他眼中看到一丝堕落的痕迹。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家伙,在人潮中逆流而动,在闪亮的橱窗前流连,直到上车回家的那一刻。微暗灯火中的年轻人,就这样虚度着夜晚和生活中最令人陶醉的时光。
  六点钟的时候,中山路上的车就又多了起来,车流缓缓地流淌在灯光变幻的公路上。在经过我身边的汽车里,男女依偎在一起,我能听见那清脆的歌声,娇嗔的埋怨和有些放肆的笑声,一闪一闪的香烟勾勒出模糊不清的面容。我想象着自己能同她们一起去焦急的寻找,分享他们那隐秘的快乐,但愿我能祝他们一切顺利。
  有时候,逛来逛去,我会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由许多狭窄肮脏的街道组成的迷宫之中。烟雾缭绕的羊肉串,人头攒动的饭馆,明亮的水果摊和粉红色的美发厅挤在一起。粗野的叫喊声,意味深长的笑声,水果的香气,羊肉串那富有野性的芳香托着我向前走。胡同两旁会时不时的有人向我招手,昏黄的灯光下,她们白得耀眼,闪烁着充满弹性的光泽。但让我胸口砰砰直跳的是她们那隐没在灯光中的一双双眼睛,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充满了对侵犯自己身体的男人的愤恨与轻蔑,也有深深感到的侮辱与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渴求,一种尽早结束这一切的渴求与疲惫。我从不敢直视她们的眼睛,只是低着头,斜瞟着她们,快步走出这片胡同。毕竟,在故乡,还有一个女孩等着我,只有在她身上我才能看到平静柔和的目光,我才能躲开这都市的喧嚣和树林的沉默。
  昨天夜里,子洁又是很晚才睡的。他轻轻地铺开床铺,但悉簌的声音还是把我惊醒了,我一直就是在闪亮的灯光中似睡非睡,模模糊糊地躺着。整个夏天,他一直都是这样,赤裸着身躯,象飞蛾一般迷恋着灯光,无休无止地翻着书页,胳膊僵硬,一动不动地举着书,眼睛闪闪发光,脸色在香烟缭绕的烟雾中变幻不定。
  小王调走以后,我填补了小王的位置,和他住到了一起。这间宿舍一天当中只有在中午时分才能见到几缕稀薄的阳光,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总有一股淡淡的油烟味,――这里以前曾是某位职工的厨房。用盐酸洗了多少遍都不行,他皱着眉头,望着地面对我说。黑漆漆的油泥,苔藓一般,零散而顽固地长在水泥地面上。墙壁不久前刚刚粉刷过,但在只有一根灯管的屋里,只能微微地反射出惨淡的白色。他看来确实是尽了力,但收效不大。
  那根日光灯已经从天花板移到了书桌上方,清冷的灯光洗刷着桌面上的一排书,《蝇王》、《达罗卫夫人》、《卡拉马佐夫兄弟》、《萨朗波》、《八月之光》,还有柳鸣九主编的几本《二十世纪法国文化丛书》。
  当我从背包中取出《包法利夫人》与《短号》时,他目露欣喜,
  “嗨,还有别的书吗?”
  “不多,都在家里呢。”我微微一笑。
  他快步走到床边,“砰”地一声打开了柜子,“你看。”
  柜子里是更多的书,有十来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世界文学名著文库》和整整一套上海译文出版社的《20世纪外国文化丛书》,还有一套《诗经》和《红楼梦》,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两套唯一的中国本土书籍,它们默默地矗立在柜角的阴影中,有些孤傲地望着我们。
  “这些书你随便看,不过别忘了拿你的来。”他抄起双手,得意洋洋地说。
  “那当然。”我激动地俯下身去,抚摸着光滑的书脊。
  “你瞧,我终于等到了你,以前那家伙只对乳房和酒精感兴趣,我和他根本无话可谈。”他摇了摇头,声音轻快地说着。
  “大概吧。”我没有抬头。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他默默地注视了我一会儿,声音低沉了下去。
  我无言以对,他已经十分敏感地抓住了我善于沉默倾听的特点。
  我们彼此凝视着,在此刻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看对方的脸,并且深刻地意识到,在青春光洁的面貌后面,都隐藏着相似但不寻常的命运和灵魂。茫然的微笑后面是两个正在沉沦的灵魂,在行将淹没时充满恐惧和绝望地向四周张望。明朗的童心都已悄悄地离我们而去,无处发泄的梦想和欲望纠缠着我们,一种模模糊糊的冲动驱使着我们互相接近。
  有时,半夜里醒来会看见他正使着蛮劲撕扯着一团稿纸,或者拿着笔狠命地在纸上划来划去,毫不留情地刻下一道道深深的印记,纸张嘶嘶地呻吟着,那时的他全神贯注,灯光在脸上闪动着,映出一副近乎荒诞的表情。那些幸存的文字则被小心翼翼地锁在抽屉里,慢慢地等待开花结果的日子。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我的意思是他是何时向我谈起他自己的呢,我又是何时步入了他的世界,那在过去的一年中控制了我们的疯狂第一次开始又是在什么时候。
  或许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睁开眼睛后,房间里阴沉沉的,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窗台外角落里一棵永远也不会长高的椿树苗在雨丝的冲刷下向我摇曳着它娇嫩的微笑。我又闭上了眼睛,完美地融化在被窝的温暖里。
  嗨,老同学,你对我怎么看?他仍给了我一根烟,突然向我问道。我睁开眼睛,他正半坐着,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我点上了烟,啊?什么?咳,咳,我没听清楚。不,我是说……他把头转向一边,象是有些抱歉,我是说,你不感到奇怪吗?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控制不住压抑已久的好奇心,“你说过你上屋顶是为了体验生活,可是我不明白你那天说得到底是什么呢?”
  他沉默了,往墙角里缩了缩,裹紧了被子,眼镜在黑沉沉的天色中隐隐约约地闪着光。一种悲伤、抑郁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现在,雨下得更大了,他坐在那里颤抖着,就象窗外那棵淋满了雨水的树。但这只是刹那间的事,他迅速地恢复了以往那神采飞扬的样子,激动地爬了起来,光着身子走到了书桌前,打开锁,抽出了一沓稿纸,稳稳地递了过来。我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纸张在我手中悉簌作响,灰白的纸上打印的黑色字体跳入了我的眼帘:
  “刀,拔了出来。开始几秒钟,血并没有流出来。他用手按着她的肋部,能感到她的整个身体内部都在颤抖,就象他想象中她在自己的怀中默默抽泣的样子。可是,她逃脱不了那时刻存在的恐惧,死亡无声无息地在躯干中蔓延、渗透,身体的外部开始变得僵硬起来。
  血,终于开始接连不断地流出来了,在日光的照射下,晶莹、纯净,就像月光下他曾默默流下的泪水。在温和的皮肤下面,她的整个身体开始松懈下来,生命已无处逃逸,就像是那一声永无休止的叹息: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握着那纤细柔软的手指,雪白的手指上还保留着一丝血色,但生命已逃逸得无影无踪了。洁白的牙齿微微露了出来,温柔的眼睛已经闭上,在长长的睫毛深处,显出了对不可避免的命运的意识,对享尽浮华后死亡结局的醒悟;俊俏的鼻子下面那两个金色的鼻孔已经张开,仿佛还在留恋那温馨浪漫的爱情气息;紧闭的唇边残留着的微笑仍在回味着什么,尽管这嘴里曾吐出过多少甜言蜜语、冷嘲热讽和充满快感的喊叫。望着这沉静美丽的脸庞,他感到自己又来到了自由自在的校园里,在那里,美丽的笑容,窈窕的身躯散布在树荫里的各个角落……
  世上已没有丝毫的理由可以阻止我将锋利的刀刃插进她的躯体。她完全知道这一点,就在刀锋插进去以前,美丽的眼睛就已经闭上了,只有长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动。确实,没有丝毫理由可以使这种事情终止。在最后一声轻微的骨头断裂声中,温暖柔和的躯体沿着树干滑了下来,塌落在林荫深处潮湿的土地上。这一塌是如此沉重和无可挽回,仿佛是一脚踏空,落入深渊的那一瞬间。
  他孤零零地置身于充满潮气的暮色中,徘徊在这片躺着尸体的树林里,四周是她的血液。她已经死了,但在绿叶满眼的黄昏之中,他依然可以听见她那轻轻的心跳声。蝉声持续不断,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的撒在她的身上,切开的伤口散发出兰花般淡淡的清香,是那么的伤感,又是那么的纯净。在绿色树顶之间,蓝色的天空是那么深浓,仿佛这是天宇的入口,从那儿,灵魂能够不停地上升。”
  文字到此为止了,我是彻底地糊涂了,被这些阴沉疯狂的词语弄得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你的谋杀预告书吗,你是失恋了还是过于迷恋死亡?我想起了最近的秋叶原杀人事件,目光有些散乱地望着他。他慢慢地穿好衣服,目光松软地看着我,没什么,我以后会慢慢地告诉你的,你说过你的历史老师也是刘韫岚?是的。他顿了顿,最近有联系吗?前不久刚去了一次。说实在的,我很喜欢她,她本来是要教完我们这一届的,不知为什么,到高三她不教我们了。不知为什么,他有些苦涩的笑了笑,嘴张了张但没说什么,他抽了口烟,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你知道,我的历史不错,可以说是她的得意弟子。这是临上大学前我们的合影,他从枕头下的《红楼梦》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张照片,怎么样,看看吗?
  和老师的合影几乎每个考上大学的学生都有,没什么稀奇,我摆了摆手。他脸微微一红,继续说道,我今天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他轻轻地把照片放回书里,因此我让你看看这张照片,希望你别把我当成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他犹豫了一下,我想去她家一趟,可我很久没和她联系了。这有什么,学生看看老师,挺好的,我告诉你地址不就行了。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为什么?我这人方向感极差,怕找不到。再说,你不是来了吗?他擦了擦眼睛,我想再见见她。他冲我一笑。
  我没有问他是不是爱上了刘老师,学生爱老师那是非常正常的事,我就特别喜欢她,喜欢和她在一起,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她却笑而不答,等我说完了,轻轻地几句话就把我击败了。对子洁的要求,我没有表示反对,他也就不在说一句话,翻开一本书,看了起来。
  陆陆续续,子洁又让我看了他写的一些东西,那些文字也许平淡无奇,但对我却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我开始慢慢越过那个边缘,介于清醒与迷乱之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地控制了我,把我扔在一堆云里,滚来滚去。
  愈是频繁地与子洁接触,我便愈是深深地陷进了一个陌生熟稔的世界里。我们在一起读书、散步,交流着自己对某本书的看法,子洁是一个能够清楚地表达自己思想的人,而且能够富于文采的诉诸笔墨。心里那些模糊的情感,淡忘的回忆和那些隐约的希望与幻想在文学书籍和子洁的导引之下开始变得愈来愈明晰与现实。
  子洁并不是唯一一次在屋顶上徘徊,在那以后,他还有很多次爬上了屋顶,高踞于众人头顶之上,在清爽的空气中,滔滔不绝地倾倒出他那惊世骇俗的见解。每隔一段时间,在读了一些书和写了一些东西以后,他就把它们整理在一个笔记本上,然后挑出一些华彩的段落,准备在某个高高的地方向公众朗诵。桥头、楼顶、屋顶、砖垛甚至煤堆,我们骑着自行车在这个漠然广阔的城市中寻找着任何可以攀登的地点,象阵雨一样倏忽而至,悄然流淌在这座城市的沟壑之中。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靠着GIANT,抽着520,远远地看着他在上面尽情地表演,在高潮来临之际,随着他一起迅速逃离现场,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哈哈大笑。
  既然我们这些文学爱好者的作品水平实在有限,那么这样如此直接地面向公众也不失为一个发表的好办法 。子洁抑制住笑声,庄重地对我说。我笑着点了点头,隐隐约约地,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在屋顶上走来走去的人。
  终于有一次,他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举动,他带着我偷偷地溜进了神学院的小教堂。
  无边的夜色在月光的映射下如同黑色的帷幕悬垂下来,清新的空气带着此起彼伏的虫声飘荡在模糊的大地上,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抬眼望去。教堂就在前面不远,象浓墨泼洒的印渍,软软地摊在那里。房子中部隐隐为洁白的月光所渲染,仿佛围绕着一带茫茫的白雾。他走了进去,轻轻地推开了门,嘎――吱,凝滞的空气缓慢地向前涌动起来。我们就在震颤的余波中,被冲击的声浪裹挟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暑假还远远没有结束,空旷的教堂里只回荡着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在布道台的台阶旁,子洁撞见了一只偌大的灰老鼠。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老鼠――也许是太肥了或者不屑于逃窜――悠然步进了旁边的忏悔室。子洁看了一眼微微抖动的帘子,登上了布道台。一本正经地划了一个十字以后,他两手紧握木栏,身子前倾,面对着空荡荡的一排排座位,声音宏亮激动,一字一顿地开始了讲话:“我的弟兄们,你们在受苦,我的弟兄们,你们是罪有应得。”
  这是加缪《鼠疫》中帕纳卢神父布道的开场白,我们俩个前天刚刚读过的,我点燃了一支烟,笑吟吟地坐了下去,看他如何继续。
  “亲爱的教友们,你们心里常常会暗暗思忖,‘难道,我的祈祷,我的呜咽,我肌肤的痛苦,我的激情,这一切难道都是献给了谎言,升到天堂,毫无用处?象一声鸟鸣,象一团旋转的枯叶。多么奇怪,我逐字表达的爱情。’迷失在爱情中的羔羊们,你们相信爱情吗?当你们丧失或者无法得到温柔甜美的姑娘时,你们是否经常用一个词语来解释一切呢?”
  “是缘分,尊敬的神父。”我轻轻地吐了一口烟,在下面大声地回答。
  “非常正确。亲爱的教友,请掐灭你的烟。”他冲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又狠狠地抽了一口,“请继续吧,尊敬的神父。”
  “我CALL,你会下地狱的。”他挥了挥手,脸色变得庄重起来。
  “上帝的羔羊们,缘分,这个词语是多么的重要!缘分,这个人们相互原谅时常用的词语。爱情的对象客观的存在于你们眼前,你们从各个方面注释着自己的爱情,而实际上第一位重要的是观点,是观点所确立的缘分。观点的确立离不开自己的性欲标准,它的确立,能帮助你们找到自己的恋爱对象,甚至可以说,它可以帮助创造出自己的恋爱对象。由于愚昧无知和羞耻,你们才有了缘分这种荒谬的信仰,一种与宗教情感、自然科学得意洋洋地混为一体的淫荡之气。你们这些人,这些凡夫俗子,总是在贪婪的追求,总是在渴望得到什么东西,只须用引诱许诺,给个甜头,即使到了阴间也会象一条狗似的跟在爱情后面跑的。‘缘分不出,万古长如夜’,千万年的欲望,终于躲到了缘分这块遮羞布后面。”
  他直起身来,展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越来越重地语气接着说:
  “爱情,那只不过是一种话语,我们所说的与我们所实践着的,根本就是两回事。情欲与自尊,这出于本能的自我肯定,在权力的运作下,给我们所曾经信仰的爱情披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眩目的外衣,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让我们难以理解其本质。性在文学词语中不知不觉地吸收着营养,我们一直不知道,千百年的天荒地老,至死不渝只不过是造就了一具木乃伊,其本质早已腐烂、消失,当我们试图打开询问的时候,它却化为尘土在阳光中消融不见。日复一日,我们应当走出坟墓,撕碎尸布,赤条条投入生活。”
  “宁可毁灭肉体十次,不可损害自己的灵魂?你不过是人类感情谱系中一个出毛病的环节,传统不会因你而改变的?”我在下面大声抗议。
  一股潮湿的风刮了进来,子洁的头发飘了起来,他把双手合在胸前,字斟句酌地继续发表着高论:
  “要反抗这个轻率冒失,充满新的等级压迫的时代。我以生活的名义抨击这一切 ,我必须诅咒这种粗俗。它早已从根本上堕落了,只有鲜血才能洗清这个灾难深重的时代的罪行。现在,只有借助死亡,一切话语,一切谎言,一切自然法则,一切阴险卑鄙的所谓缘分与爱情,一切折磨过你们的无数欲望,才能和你们断绝关系。你们应当亲手结束这一切,一切善行,一切罪恶,都会被允许,会被原谅,你们将不再感到愤怒与忧愁。夕阳会在你们的脑海中落下,上帝的荣光渗透你们的全身,人世间一切声响都会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天际那断断续续的蝉声,柔和而朦胧,如薄暮中袅袅上升的炊烟引领着你们。天堂中的春雨,会轻轻的飘落,慈爱地沐浴着你们……”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地停了下来。天在下雨,屋顶上的雨声像叹息一样,传遍了教堂高大沉重的空间。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一股巨大的空虚从穹顶涌了出来,在他身边蜿蜒流动,他神色严肃地举起了右臂,笔直地竖在了潮红的脸颊旁。
  回去的路上,我十分兴奋,脚步轻快地走着,不小心踏进了一个污水坑里,倒影在水中荡起了涟漪,裂成了千万个碎片。
  7月29日,是那个夏季最为清凉的一天。那天傍晚,说是怕人打扰,这个家伙竟然在屋顶上摆了几碟菜和两瓶酒,以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为由把我拉了上去。他和我兴致都很高,滔滔不绝,一杯接一杯地慢慢喝到夜色浓重。
  你为什么要拒绝她。我借着朦胧的酒意问。我指的是今天上午的那个女孩儿。应该说子洁还是惹人喜欢的,对于那些涉世不深而又热情奔放的女孩儿尤其如此。初看上去,正值青春年少的他,虽不是高大英俊,但文姿儒雅,风度翩翩,那股无法敛藏的才气在天蓝色的T恤衫下逼视你的双眼,让你无法拒绝。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吧,那个女孩儿在融融的阳光中来到了他的身边。她轻轻地用手扇着风,结实微凸的小腹紧紧地贴住子洁的桌沿,肥硕的臀部合着乳房波动的节奏微微地抖动,丰满紧致的肉体在杏黄色的连衣裙下燃烧着。这有什么用。她随手抓起子洁桌子上的《玫瑰之名》,我也不知道。子洁轻轻地从她手中抽回那本书,冷冷地答道。
  那个女孩儿就这样离开了他,他没有表示出任何遗憾和难过,这使我感到迷惑不解。现在,当我表示疑问时,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嘴角浮出了一丝笑容。
  “你现在有对象了吧,叫什么。”
  “苏若兰,她也是90.4班的。”
  “哦,苏若兰,她就坐在我后面,挺漂亮的。”他犹豫了一下,“说不定你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他突然奇怪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正要问是怎么回事,他却又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一次同学聚会,在学校里碰到的。后来就打电话开聊,聊着聊着我就问她有朋友了没有。她说没有。我就说那咱俩先谈谈怎么样。她倒没说什么。”
  “哈,厉害呀,比我强多了。”
  “你怎么还不找一个,那个姑娘还是不错的。”
  他摇了摇头,四周一片沉寂。桌子上的瓶颈折射出一点亮闪闪的星光,一只晚归的燕子倏地划过帘幕,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望着它的背影,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给自己的杯里加了一块冰。
  “我要对一个人说过的话很难再对第二个人说起。”
  他把玩着酒杯,透过清澈的液体,看着微风之中轻轻摇动的稀疏的树影。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昏黄的月色中悄悄地浮动。我有些恍惚,眼前只是晶莹透亮的冰块,在淡黄色的液体中泛着闪烁不定的光芒,微冷馨香的液体裹挟着他俊秀的眼睛在黑暗中旋转不息……
  他是在一个细雨飘零的日子意识到她的。离上课还有几分钟,他兴高采烈地蹦上了楼梯,心中默默盘算着下一步的读书计划。就在楼道的尽头,他看到了那副熟悉的笑容,那个他曾努力埋藏心中的细雨飘摇的上午不可拒绝地在已变得空白的脑海中缓缓的展现开来,清新、绚丽,一如往昔――意识深处的影像如此逼真而准确的呈现在眼前,他惊呆了,――那是尘世间的又一位青年女性在他心灵深处再次唤醒了不掺和任何肉欲的崇敬之情。
  敏于书本却疏于人事的他,在课堂上的杰出表现很快就博得了她的好感。本来就天天见面,当他有意开始怀着爱慕接近时,问题开始变得简单。她乐于结识这么一个憨厚老实、不懂风月之情却又如此博闻强记,娴于辞令的家伙。她曾那么纯洁地认为他是一个安全的可以保持适当关系的男子,这也许是她花园中的一朵奇葩。他开始充满热情,思如泉涌,妙语连珠。每次谈话中总有那么一次,她情不自禁地拍手而笑,温柔的眼睛放射出光芒,他则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每到这时,两朵红晕便会飞上她的双颊,愈发娇艳迷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交往日益加深,他开始有些无拘无束了,却丝毫不知道这是她以女性的溺爱纵容的结果,更确切地说是面对他这样一个纯洁幼稚得近乎愚蠢的大孩子,女子特有的母性所溺爱的结果。他只是感到了一种隐约的希望和模糊的快乐,当他对着镜子端详深陷入幻想中的幸福而变得狂热迷乱的自己时,他忘记了自己缺乏性感的身躯和只有幼稚魅力的面容,只是凝视着自己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象那喀索斯一般迷恋于自己的幻想和热情。他做出行动的唯一依据是一脑袋的爱情经典――只要真挚,只要执着,只要充满热情,那么一切都将不成为问题。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他孜孜不倦地终日诵念,仔细回味着自己的心上人,只记得贾宝玉是如何天荒地老、至死不渝,却忘了焦大为什么不会去爱林妹妹。
  一天下午,他来到了她的宿舍,未自报家门,便走了进去。蓝色的百叶窗半开着,金色的阳光从缝隙中洒落下来,在地上投下笔直的光线。在桌上的鱼缸中,光线被折断了,颤动着印在天花板上,明亮的水波在那里轻轻的荡漾着。鱼缸旁边是她的一张照片,穿着蓝色外套,倚着一块石头,捂着嘴,偷偷的笑着。
  她正用一把精致的折刀削着苹果,百叶窗中的阳光给她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天气很热,她只穿着短裤,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洁白丰腴的双腿上泛着光泽。她把苹果递给了他,又拿起了另一个,沉静的削着,偶尔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把苹果递到了她的嘴边,她笑了,头向前伸,张开了湿润的嘴唇。当她用嘴唇裹住果肉时,他直直地盯着她,带着轻微的喘息声,柔声地说道,咬它,你得咬它。她瞥了他一眼,用两排细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了一口,他能真切地感到她呼出的气息,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她含着果汁谈起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过去,自己以前的朋友。在谈到一个性格倔强的瘸子时,她对他那饱尝痛苦却丝毫不形于色的涵养表示钦佩。谈到门外的理发店时,甚至说到了自己的发型。他不知所然地冒出一句,短发也挺好,它富有挑逗性。她哈哈地大笑起来,脸上显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心里突然想到他曾说过写人面桃花的崔护是他的同乡,她很难抑制住自己的笑声,一边笑,一边盈盈地望着他,笑声在天花板上迸溅开来,宛若雪花一般闪烁着落在他的身上。
  他突然鼓起了勇气,开始笨拙但逐渐流利地向她倾诉起自己的爱慕之情来。经过改造与之融合浸透了才华与心血的文学经典语句从他火热的嘴唇里连绵不断地涌了出来,他能清晰地觉察到自己音调的变化,有时低沉幽怨,有时尖利响亮,有时突然带上悒郁的色彩,声调抑扬起伏,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他再也看不清她的面容了,一切都变成了五彩缤纷、笑语靥靥的云朵,只有那双俊美的眼睛在模糊中闪动。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一时不知所措。他无法控制那长久压抑的激情,泪水夺眶而出,慢慢地在她面前弯下身去,用自己热辣辣的手指抚摸着那只放在细腻膝盖上的纤纤玉手,紧紧握住了它,欢乐奇异的温暖和陶然微醉的疲倦象潮水般向他涌来。身躯轻轻抽搐着,他战战兢兢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把那双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旁,颤抖着说,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只要你爱我,我挺得住。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向他俯下身去,只是直挺挺地坐着,身子稍稍靠向后面,深深的瞳孔中反射出太阳的光芒,茫然地盯着他。然后她猛得把他一推,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她挣脱了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我同情你的不幸,她笑了起来,但你说话要注意分寸,人,是不能为所欲为的。她抡起了自己的胳膊,却只是用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脸,“以为自己是谁。然后她跳起来,跑了出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花园的小径中。他双腿发软,又跪了下去,一股颤抖的寒流顺着着脊椎流下来。白天温暖的阳光透过坚硬的水泥地面,经由膝盖反射到了身体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他勉强振作起来,却又摔倒在地。
  一只蝴蝶展翅欲飞,一丝光亮在眼前晃动,是那把折刀。瑰琦的花纹镶嵌在棕色的刀把上,锐利的刀锋泛着冷冷的嘲讽的光芒。那么亮,可以完全包容自己。有所依托,心地坦然,灿烂地消失。他双腿发抖,头脑一阵晕眩,如同在楼顶上俯视时那种几乎是不可遏制的纵身下跳的瞬间。刀子旁边是一张DVD,那是英格玛.伯格曼的《第七封印》:死神披着黑衣,在寂静的荒原上,手拉着手,背衬着苍茫的天幕,挥舞着镰刀;烈火的骑士骑着鲜红的骏马,迎着无尽的星雨出现在天际。
  他感到自己手腕上的静脉在突突地颤抖,里面忧伤愤怒的血液要极力喷涌而出。要安然钻墙入洞,在末日来临之前为自己找好归宿。一个遥远的声音在深处轻轻的呼唤着,一种永久遁世的快乐抓住了他。他一把抓起刀子,把刀刃轻轻地贴在上面,温柔,冰凉,他镇静了下来,――血液恢复了正常,仿佛已随着那虚拟的一刀流了出来,源源不断地滴到灰色的水泥地上,渗入缝隙,在阳光中蒸发。
  他满腹忧愁,无处发泄,思路犹疑不定,四处寻找确切的理由以证明眼前的这一切,领悟命运的深意,逃出这个错综复杂的迷宫。
  他躲到树丛深处,泪流满面地读着《报任安书》,极力想从这个被阉割的天才的话语中汲取力量:“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一阵轻轻的痛苦升腾起来,充溢心胸并缓缓倾注到词语之中,“……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榻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他的悲哀同词语的凄怆越来越深沉地结合到一起,在他内心越来越炽烈地燃烧起来,在他念到:“仆窃不逊,近自托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时,由于词语的震撼力,那因为自尊和倔强而拒绝流出的泪水喷涌而出,滴滴洒落在散发着新鲜气息的土地上……
  一阵熟稔的脚步声在他脑中踏响,他迅速地抬起了头,是她。为了躲避那沉静而充满嘲讽的目光,他躲在了树从之后,象受伤的野兽一般隐匿起来。
  一个性感的家伙搂着她的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明黄色的T恤,布料格外柔软,一朵玫瑰醒目的绣在左胸,黑色的头发闪着苍蝇也望而却步的油光,白皙的皮肤衬着树丛中的绿叶显得更加富有光泽。年轻的脸十分老成,流露出情欲经常得到满足的人那种安详自若的神情。
  今天,她的情绪好极了,带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喃喃低语,神态娇媚可爱,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年轻、甚至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子。身上已没有了刚才的男子气,没有丝毫女性解放的影子,没有点滴的矫揉造作,看上去非常顺眼。那个家伙抚摸着她的身体,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她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双颊通红,目光闪烁,嘴唇娇艳迷人,整个脸上都流露出沉溺在情欲之中的,愚蠢的充满兽性的喜悦,一种无廉耻的性感表情使她的脸上放出异彩,显然,她对纵欲的奥秘十分谙熟。
  “怎么,那个可爱的矮家伙今天向你表白了吗?”他冷漠地问道,柔和、湿润的眼睛斜睨着,目光灵活,含有某种诡密。
  “哼。你不知道在他牛一般的气质里会有怎样的表达能力,真是才华横溢啊。”
  “哈,歌手象骡子一样尽情歌唱迫在眉睫的死亡和命中注定无法通过性行为实现的爱情。”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洞察一切的微笑,一幅胜券在握的神情。
  “他自己也不想想有没有这个缘分,我一直没给他明说,只不过念在是同一个学校,我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
  “你善待他,就象善待猫和鸟一样。”
  “他把这种善待当做什么了,一个拉拉手便会激动的傻小子。我只不过想和他作一个普通的朋友,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他的。”
  “那当然,就象钓鱼嘛。你喜欢活蹦乱跳的鱼儿血淋淋的挣扎,对你来说,那是一种快感。你不记得了吗,那天晚上,你和我,在池塘边。你把手伸到冰冷的水中,紧紧攥住刚刚上钩还在拼命挣扎的鱼儿,缕缕的血丝从你的指间缓缓的流下来,你说那是一种残留的美感的获取。因此,我认为你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可供你寻欢作乐、打情骂俏和百般折磨的三位一体的男人。”  
  “有些人天生就是鱼,我可没那么冷酷。我并不讨厌他,从没讨厌过他,他说什么也不是一个坏人。有时觉得还挺有趣,胖胖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就象个孩子。不过,想起来,他也挺可怜的。”
  “还挺纯洁,是吧?一种纯洁无暇的痛苦,哈,哈,看来,你还是深受感动。你总是被感动。尽情享受一种情感,而不用在行动中去清除这种情感。”
  “我走的时候,他的眼神怪怪的。你说,他不会有事吧?”
  “自杀吗?精疲力尽的家伙一死了之入土为安?用我给你的那把Balisong?根据他的纯洁程度,他是有这个可能的。不过,我担心他现在还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自杀,我是不是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呢?他为什么?为你?为了拥抱你的灵魂还是为了啃你那娇嫩的肉体?从前,人们有信仰并愿意为信仰去死,如今,人们没有了信仰,而那些有信仰的人又不想去死,他这种人必须与这种现象作斗争。为你而死,他将会使爱情的真理复兴,使伟大的浪漫史复兴。不过,真理是不等人的,他得抓紧去死。”
  “你怎么这样啊?”
  “那家伙我一眼就看透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他知道什么?他的心脏不过是一团肥肉而已。他追你的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一个装满了华丽词句、爱情经典的容量惊人的大草包是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的,所以我就一直没有出面。这种情敌,除了从头到尾的精疲力竭,他什么也得不到,最后只能倒在众人的耻笑之下。天生死心眼的人活该倒霉,我本应将他狠狠教训一顿,但我更愿意为此向他深表同情。”他操着一口走了样的普通话也就是说加以美化了的方言侃侃而谈,带着正统嫡传的恬不知耻的轻蔑和冷静。
  “你倒挺自信的。”
  “因为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吗,了解什么?”
  “非常了解,从头到脚。”
  她嗤嗤地笑了,目光闪烁,嘴唇微张,丰满坚挺的乳房在上衣里面轻轻地颤动――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的头,吻了一下。
  脑海深处泛起一阵淡淡的清香,子洁抬头望去,在柔软秀丽的绿叶深处,一株兰花开放在树丛之中,如水般柔和清澈的香气,在目光的注视之下愈发浓厚。它如同一颗娇嫩的心脏在绿荫深处轻轻地跳动,缓缓摇晃着天空的蔚蓝――这记忆中的香味,又使他看到了兰花――阳光透过树荫穿过她透明的衣衫,衣衫下白嫩的乳房玲珑、匀称,散发着一阵透明的清香。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端正地望着前方,眼神中闪烁着一种野性的光芒。在日光照射下,他开始睡意朦胧,恍惚中看见一双手在她的腰部抚摸着,一会儿,她喊叫着与那个男子紧紧的合在一起,闭着那美丽的眼睛,全身颤动着,发出阵阵痛快的尖叫。就在刚才,他还觉得世界是永恒的,此刻这世界却在融化,坍塌。
  心脏一阵阵痉挛,慢慢地挣扎着,好象一只受伤的麻雀在咽最后一口气。他久久的站在那里,疲惫不堪,心不在焉,仿佛由于看到了一种幻影而感到十分惊奇。他知道心中有一根很细、很细的东西折断了,“绷”的一声,断得干净利落,它所维系的那不知是什么的珍贵的液体如被流沙吸引般渗入消耗掉了。魔力消散了,出乎他的意料,这竟如此简单,仅有瞬间的疼痛还残留在记忆里。他呆呆的站在眩目的阳光里,细细得品味着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浑身颤抖,汗如雨下,眼中一片迷茫。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扭转头,悄悄地走了出去,步伐缓慢轻柔,仿佛一片流向深渊的树叶。他仰面躺倒在细软温存的草地上,短暂的沉默之后,泪水夺眶而出,一颗接着一颗,流个不停。他们之间的爱情,犹如颤动的水波向他层层涌来,把他吞没,灵与肉的折衷是如此轻而易举而又甜蜜怡人。过去那压抑在心底的痛苦与耻辱又一次从心中喷涌而出,冲击着他心灵的堤防,他感觉到他生命中一个几乎未曾意识的阶段就这样悲惨的结束了。不过真正让他痛苦的倒不是他根本就不可能爱上一个漂亮性感的女人,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现在这个结果为什么不符合经典文学的逻辑。
  眼前这对情人熟练的欢乐与恩爱终于使他明白了。
  天荒地老,至死不渝,她认为那只不过是在玩弄一些陈腐的辞藻,诉说那友谊和灵魂中道不尽的同情,那套词汇她早已经用得滥了,兄弟姐妹,志同道合等等。
  温暖的阳光笼罩下的幸福的人们,诉不尽绵绵相思,为得是和演那恶心的连体动物,他感到一阵恶心,眼里噙着残余的泪水弯下腰去。他想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太阳伤感地照耀着潺潺流动的溪水,带着云情雨意在空气中勾画出一道绚丽的彩虹。夏天,这罪恶的季节。潜伏过冬日的黑暗而变得表情呆滞的人们在阳光中又蠢动起来,红男绿女已装饰一新,准备携手共游之。在人类的兽群中,发情期开始了。在这个民主开明的社会,人们开始自由的择爱,无羁无绊地发展,弱者只好自认倒霉。
  “在我面前是那么庄重而高尚,在自己情人的怀中却又如此贪婪而放荡,一面履行淑女的职责,一面象母狗似的交欢,同一个人的不同表现难道仅仅是因为缘分的有无?”
  子洁摘下面前瓶中的一朵野花,放在了自己的嘴里嚼了起来,“为什么美丽的人总是在滥用美丽的权力?人人都在当婊子,却总是忘不了纯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认为是最有价值的知识体系遭到如此贬抑,这可真是一种痛苦的经历。”他吐出了嚼成一团的花瓣,嘴唇染的血红。
  他又抽出了一支烟,我伸手给他点上。他看着远处闪烁的灯光,抚弄着自己的手指,一个阴谋正在嘴角眉宇间形成――不让一种欲望得到满足,是有害健康的――去杀一个人,去体验一下极端快乐的感觉。血液开始不安地沸腾起来,他直起身来,低声呻吟,急切地寻找着可以报复的目标。死亡的影像紧紧地跟在身边,他喃喃低语着,那柔和的声音在他身体中缓缓地流淌,渐渐汇聚在喉头,突然间爆发出来,最后却象一阵苦苦哀求的啜泣声渐渐消失。
  我们站在屋顶上,看着静静闪亮的侧线。月光默默地映照着黝黑的桥梁,轻轻地泻在铁轨上。淡黄色的光线在桥下的流水里温柔地颤动,荡漾着点点光斑,他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轻轻的哼起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十分熟悉的曲子。沉重的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那悲伤压抑的歌声。他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这歌声中了。恍惚中一团模糊的白光在我眼前轻轻的晃动,那是多年前每个高三生必备的手表。我突然产生了梦厣般的抑制之感,就好像自己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在洁白缭绕的月光中飘荡。为什么还要重新接上已经断了的关系,为什么还要寻觅早已隔绝的踪迹呢。我难以相信,在我身边的这个如同我影子一般的子洁是个真人实体。
  他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就在我拔出刀子的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毛发在不断的生长,眼睛开始灼灼发光,指甲变得越来越长。一瞬间,我感到自己成为了一只野兽。”
  铁轨旁的积水在月光下一片空明,树枝的影子映在水中,仿佛一片海草交织在一起,在轻轻地飘动。光华漠漠地撒在了他的身上,脸庞在皎洁的月色下闪闪发亮……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和子洁一起往出站口走,准备坐车回家。在出站口那几个寥寥的旅客中,我看到了张阳那高大挺拔的身影。跟我来一下,我说,我和人打个招呼。子洁也看见了他,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极不自然的表情。我快步走上前去,大声打着招呼。他走了过来,对我一笑,拍着我的肩膀,高材生,你怎么在这么个鬼地方,他叹了口气,你这几年大学算是白上了,想法回去吧。张老师,你来这儿是?赚点外快,这儿的医院请我主刀作几个手术,得呆上几天。怎么样,还习惯吗。你谁猜我找到谁了,子洁,我转身去看子洁,但他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年夏天的下午――
  (那天晚上,若兰对我淡淡地说道。当时,在听我提到郁子洁时,她的身子一下子挺得直直的,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正抱着一摞试卷去教师办公室。我故意走得快快地,好让微风吹起我那条新买的裙子。那是我缠了妈妈一个星期,预支了一个月的零钱才得到的。那是一条白色的裙子,束带是彩色的,有白色,蓝色和黄色。每当裙子随风扬起,两边的树叶就发出唰唰的声响,好象特羡慕似的。那是我最好看的裙子,但还不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裙子穿在刘韫岚,也就是你我的历史老师身上。那个时候,她也就比我们大几岁,在我们女生心目中,是美丽贤淑的象征。虽然已经结婚,但她极其自然地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地从青春少女过渡到现在这个的阶段。人们依然可以象感受青春时的美丽一样感受她现在这种成熟雅致的风韵。
  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她正同一个男生在一起。她孩子似的拍着手笑着,那个男生趴在她对面的桌上,脸同她靠得近近的,她突然捧住了我的脸,就象这么近,她接着说道。刘老师笑的时候,他就那么盯着她看,每个女孩子都愿意人家有时会用那种神态来看自己。我觉得那样挺浪漫的,也就记住了这件事,对他留意起来。那个男生就是郁子洁。有几年没看见他了,今天你一提,我就想起这件事来了。
  有那么几次,刘老师不在,他就自己跑到办公室来,也不管在屋里还有语文老师和我这个语文课代表,拉开刘老师的抽屉就翻。我就问他,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乱翻老师的抽屉。他理直气壮的说有我的信,说着就举起一封信。你怎么知道是你的,他说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呢,说着,推上抽屉就欢天喜地地跑了。
  天真的幻想,女性的甜美无知,我看着她的眼睛,当一个少年开始想入非非时,问题就变得更为复杂。从此以后,幸福的日子结束了吧,――我想他应该什么也听不懂了。
  是的,他努力的记着笔记,一个字也不漏下,但应该记忆的总象幻影一样从他手上滑过。他就像一只蒙着眼罩的驴子,围着磨盘不停地转,却总是停留在原地。
  有一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扭转头对我们几个女生侃侃而谈历史掌故。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我突然说了一句,你的眼睛挺睿智的。他听了脸一红,然后得意洋洋地笑了。他的笑容很少见的,平常整天愁眉苦脸的,没事嘴里总嚼着黄莲,有人问他,他说是为了败火。但当我看到他有时在课堂上趴在桌上默默哭泣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他爱上她了。他嚼黄莲是因为心里苦啊,他想用一种苦来压迫另一种苦。班主任看到的时候,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他知道这谁也帮不了他,我也希望他能闯过这一关。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些诧异地问她。你这个书呆子,只知道看书,又不住校,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女生差不多全知道,再说他也太明显了。上历史课时,头也不敢抬,只是扎着头做笔记,不敢看刘老师一眼。上自习的时候他总会问她问题,天热的时候还用本子给她扇凉呢。下了课就趴在栏杆上寻找她的身影看个不停。有一次中午,我去图书馆,看见他站在刘老师他们家的窗前,一动不动。那时候,天正热,窗上的帘子被电扇吹得呼呼直响,高高的太阳炙烤着光秃秃的空地,没有一点带影子的地方。他站在太阳地里,脸上却一滴汗水也没有,见我来了,只当我不存在似的。当时我就想,他那么胖,这么热的天怎么会不出汗呢,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他心里冷啊。
  那注定是一场无望的爱情,别说刘老师结婚了,就是没结婚,她也看不上他呀,若兰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突然颤抖了一下,我突然明白子洁那厚厚的一摞稿纸里隐藏着什么了,明白了那清醒迷乱的文字中的东西,那个渐渐地控制住我的东西,一个爱的影子。
  刘老师给他写信我想也是为了劝他,后来见没用就不在跟班教高三的历史了。这也许起了作用,不然,他天天看着她,可不知怎么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天天坐着发呆,尽管谁都知道高三的重要,他也拼命的学,可是学着学着,他就坐着不动了,呆那么几分钟,擦擦眼睛又继续学。高考后,大伙聚在一起议论的时候,刘老师在楼上问他,怎么样,能走吗。他仰起头,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再复习一年。我们都以为他不会有什么希望,可谁都没想到,他考上了,虽然只是一个专科,但毕竟是部署重点大学,全省只招十三个。班主任拍着他的肩头,连声赞叹,子洁毕竟是子洁啊。
  子洁毕竟是子洁啊,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怎么这么关心他。
  天已经黑了,我们走过一家书店时,我把手臂放在了她的肩上,慢慢地拥着她向前走。La grand ambition de la femme
est d’inspirer l’amour。你说什么。我想起了莫里哀,他说女人最大的愿望是有人爱她。男人的呢。
  望着远处黑黝黝的树丛,我的眼前缥缈浮动出子洁的影子。从前面看上去,郁子洁很是平常,与一般的年轻人一样。不过如果你在后面听他说话,那微微发颤的语音就会使你注意到他那散布着隐隐白发的后脑和微驼的脊背,这一切加上他那青涩的语调和幼稚的谈吐,显得和他的实际年龄是那么不协调,似乎想要表达什么,或是力图保持某种幻觉。
  我们穿过了黑暗的树丛,来到了她宿舍门口。苍白的月光轻轻地照在台阶上。不象子洁,我的眼里并没有情人游离的面孔沿着迷乱的文字和眩目的橱窗飘荡,于是我轻轻地把她拥了过来,收紧双臂。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于是我把她拉得更近,轻轻地吻了一下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宿舍还是亮堂堂的,远远望去,光线照在屋顶那从随风生动的树叶上,漾着一团起伏不定的波光。我推门进去,屋里摆满了书,床上,桌上,地上,到处都是。他正盘腿坐在凉席上,抽着烟,翻着一本书。
  “要开书展吗”我说。
  “是吧?”他心不在蔫地抬起了头,看了看他周围,“这两天不知为什么,心口一直疼,看看这些书,我还会好受一点。咱们去海世界玩吧,三点还有一趟车呢。”
  “我可是刚回来,得睡觉了。”
  “好吧。”他欲言又止,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会给他打电话的,咱们一起去。”
  “哦,真的,”他极力漫不经心地回答,“那就说定了。”
  “说定了。先睡觉吧。”
  “你先睡吧,我快看完了。”他扬了扬手中的书,那是约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心》。
  那一晚我轻轻地就飘进了梦乡,大概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因此我不知道子洁的心究竟黑暗到了什么时候,同时让我们这个宿舍在黑黝黝的树林中继续大放光明。第二天早晨我就给刘老师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自己的拜访之意。
  “怎么,你又有什么问题了?”她笑着说,声音有些沙哑。我有问题?我又能有什么问题,我也许有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只是想看看你。 “你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有些僵硬。你感冒了?“嗯,有点。”我现在就在省会,我想去你那儿看看。“你有什么事吗?”她又一次问道,有些恼火。我只是想看看你,想看看你。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感冒了,怕是……”她的声音有些缓和,我仿佛又能感受到她温柔的神姿了。没事,不麻烦的,就一会儿。让我去吧。“……”我去了。没等她回答,我合上了手机。
  子洁在一旁战战兢兢地望着我,脸色煞白,眼圈黑黑的,看得出,他一夜没睡。“怎么样,行吗?”他慌慌张张的问我。
  “嗯,有点……,”我一把拉住他,“走吧。”
  到她家时,她还没有下班,我们就在附近的池塘边坐了下来,抽着烟,默默地望着她家的屋顶,等着她回来。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几只鸟儿在那株高出院墙的石榴树上歇息。
  子洁看着那些鸟儿,沉默了一会,突然问我,“你说,鸟的心里也会有记忆吗?”。
  “当然有,各种生物都会有记忆。”
  “不过,那可能只是一团纠缠不清的记忆。”子洁低下头,抽出了一叠稿纸,迅速地翻了一遍。我正要问那是什么,他已经扔掉烟头,站了起来,“走吧,她来了。”他紧紧地盯着我的双眼,身上突然发生了令人惶惑的变化,一种欣喜之感笼罩了全身,他隐没在一团幸福的光亮中了,我扭头一望,又看见了那个高挑的身影,不由地一颤,头脑又模糊起来。
  “来了,”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进去吧。”我木木的站了起来。开门的时候,我站在了她的身后。一阵微风吹过,她的头发扬了起来,一绺发丝飘进了我的嘴里,我轻轻地咀嚼了一下,又赶紧吐了出来。我正要关上门,她阻止了我,把门开得更大了一点,然后快步走进屋里,唰得一声拉开了卧室的窗帘。我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就坐了下来。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你了,”她掠了掠耳边的头发。好象昨天才离开似的,我盯着她的头发,脱口而出。“只有梦中的人才不会觉察时间的存在,”她愣了一下,微微一笑。可能吧。我含含糊糊的表示赞同。
  “你还在沲水吗,”嗯。“工作忙吗?”不忙。
  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盯了我一眼,又怔怔的看着我后面头顶上她和张阳在卢浮宫的合影,出了一会儿神,双颊一红,见我盯着她,忙又笑着问,“忙什么呢?”看看书什么的。我默默地看着她。突然我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刘老师,你在这里和那里是不一样的,“怎么不一样?”她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掠开,笑盈盈地看着我。我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然后又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慢慢地来回移动。我觉得你离我很远。她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你放心。我说着低下头,看见了她的双腿。她的一只腿翘在另一只腿上,双手叠放在上面,裙子很长,但我还是可以感到黑色丝袜下那洁白丰腴的光泽。
  我糊里糊涂地不知说着什么,发生的一切现在都象在梦里一样,模糊不清。虽然屋里洒满了阳光,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如坠五里雾中,两眼盲目地张望,不时轻轻地絮絮低语。她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又重新出现。我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找来找去,发现她就坐在我的面前。
  我现在已不记得说了什么了,只是突然间她站了起来,“别人的生活和我有什么相关。”她的脸微微发红,定定地看着我。我低下了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手足无措,我碰了碰手头的挎包,一下子想了起来,抽出了那叠稿纸。刘老师,我写了点东西,你看看。
“怎么,想在这方面试试吗。”她接了过来,放到了手提袋里。我从不赌博,但人生在世总得赌点什么,也许当个作家是最难的。
  一股刺鼻的气味突然飘进了屋里,这是什么味,我提了提鼻子。“还烧着水呢,”她快步走了出去。煤气灶上的水只剩下一点了,咕嘟嘟地冒着白烟,仿佛在抗议无人理睬。她关上了煤气灶,在屋外站了一会儿。我看了看石榴树上盛开的花朵,又看了看她那张脸。她没有理我,只是盯着石榴树,侧面看去,她清澈的眼里雾蒙蒙的,好象有所寻觅,有些若有所失,但更多的是疑问。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转过了身,眼睛里一束冷漠驱散了那层薄雾。这时一种无可名状的,寂寞,凄苦的心绪便从心底生出,这是多年来一直萦绕着我的那种心绪。
  “等一会儿吃饭吧。”院子里的煤气味已经消失殆尽,她走到灶前,忙碌了起来。我轻轻地站在了她的身后,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想起了常常念叨的那几句话,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我站得更近了一些,能看见她洁白的脖梗上那细细的发丝。她突然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低着头,身体微微地起伏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听到这声叹息,她又继续忙碌了起来。
  饭后收拾完,我又坐在茶几旁,沉默了一会儿,刘老师,我看看你的相册。她笑着站了起来,走进书房,拿出了一本,“那几本你都看过了,这是最近的。”我慢慢地翻看起来,这张最好,我兴冲冲地喊道。她凑了过来,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上她坐在水塘边上,侧身笑对着镜头,白衣微微飘动。我抽出了照片,仔细的看着。照片的背面有几句诗,应该是张老师写的:With
a shriek birds flee across the black sky, people are silent, my blood aches from waiting……字迹可以说是秀丽。我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魁梧的男子会写这样一手相对有些小气的字,但笔迹勾连之间,你能感到那缠绵的丝丝爱意。他可真的爱你呀,我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那张照片。忽然,我在照片中发现了一只水鸟的影像,它就站在她身边不远处的一杆芦苇上,紫蓝色的羽毛,雪白的冠羽,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侧影。知道这是什么鸟吗。“不知道,为了拍这只水鸟才照这张像的。”紫水,据说是最美的水鸟。哦,她又拿起了那张照片,“咱们这里可是很少见的。”这可能是一只迷途的水鸟。我轻轻地把它插了回去。
  临走之前,她突然找不到钥匙了。她东翻西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直接走进书房,在那本相册边拿起了那串钥匙,找到了,我扬了扬手。她像孩子似的伸出了手,望着那双手,我停顿了片刻,高高地将钥匙掉进了她的手中。她展颜一笑,没说什么,拎起了手提袋。分手之前,她握了握我的手,柔若无骨,却坚定有力。“再见。”再见。
  仿佛要躲开什么,她快步向前走去,一直到身影隐没在树丛之中,也没有回头。我转过身,风开始大了起来,远处云端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转过池塘的时候,一滴雨点啪地打在了脸上,温暖潮湿。在其余的雨点蹦蹦跳跳的落下来之前,一只手拍在了我的肩膀上,回头一看,是子洁。你刚才去哪了。你去我去不都一样吗,他笑着眨了眨眼睛。一样,那你来干什么。以后你就会明白的。走,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他领我去的地方是学院的游泳池,池里刚刚换了水,深邃碧蓝,你可以看见阳光在池底起伏的波纹。子洁打开挎包,取出了一个玻璃瓶。那里面是几尾火红的金鱼,在里面焦躁不安的游动着,仿佛已经禁锢了太久。子洁拧开了盖子,尾巴一划,它们就游进了深深的水中,在蓝色的水池里畅游起来。他拿出一叠稿纸递给我,这是今天给她看的,有一些你已经看过了,我答应过你以后会让你知道的。呶,这就是全部了。他又把一瓶青竹沥和一罐可乐扔进了水里,然后扶着栏杆慢慢地走入水中。他先侧游了一会儿,半拉脸浸在水中,右臂甩出水面,犹如帆船的桁桅。等我从稿子上抬起头来,已经看不见他了。
  我走近池边一看,他已潜入水中,坐在池底,仰头向上望着。身边是不远不近游动着的那几尾火红的金鱼。他手里端着那瓶可乐,对我抬了抬,然后打开拉环,一股气泡冒了上来,他笑了笑,把它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我坐在池边,看了看水底的子洁,在朦朦细雨中轻声读起了那些文字。
  那个周末的晚上,象每个失恋的人一样,我喝了很多。望着晃动的酒瓶,已经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等待是没什么意义的,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迈开轻飘飘的双腿想走出树丛,可是恍惚之中,阵阵淡淡的香气侵入鼻孔,在脑海中萦绕。――不知什么时候,那朵兰花已经开放了,透过香气,我仿佛看见了那鲜艳、灿烂,洋溢着光芒的怒放的花朵。这同多年以前自己在雨中闻到的香气是多么的一致,清新,隽永,但又渗透着一种乳汁般甘甜清淡的气息,使你的心灵变得充盈透明起来,觉察到曼妙丰润的肉体的存在。我不由自主地注视着这股香气,两眼转动,目光迷茫。――我又坐了下来,吮吸着透明的香味,喝下了瓶中的最后一口酒,朦朦胧胧地在花园的那片树丛里睡着了。
  到现在为止,一生中有过什么幸福呢?难道那以前算是幸福吗?自己曾毫无顾忌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迷恋于温暖的笑意与优雅的体态。初春的阳光撒在她的身上,泛起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沐浴在五月的春风中,我自言自语,不知所云。在这以前,我一直相信自己是爱她的,相信她也会爱他的,可是,现在真挚、执着、诚实、火热这些在书中意味着爱情的词语都已燃烧殆尽,爱情仍没有到来,那么,在生活中,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第二天已近中午的时候,我才睁开了眼睛,一阵熟悉的味道潺潺地流进了鼻孔,轻轻地抚摸着痉挛的大脑,随后一片粉红色飘进了模糊的视野。天色有些阴暗,下着些微的小雨,风中带着一丝寒意,我知道那肯定是她,我知道,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在等她。――每到周末,他们都会在这片树林里幽会,这是我多日跟踪的结果。
  当时,我只不过是想和她说一句话,就是那么回事。可是,我应该认识到,直到事后才意识到的,当时自己是被一种恍恍惚惚,缓慢而揪心的嫉妒蒙蔽住了。几个星期以来,郁闷、软弱和沉重的大脑已经被不止是猜疑和破灭所侵蚀,就象一个熟透了的苹果那样开始慢慢地由里向外的腐蚀,我对香气、粉红和爱情的梦想与信仰,已经全部被腐蚀了。
  她拎着一袋苹果,怡然自得地四处张望,等候着他的情人。我拨开树丛叫了她一声,她走了过来。你怎么不理我了?你叫我怎么理你?你不是说毕业了让我到你那儿,你好照顾我吗?同学之间难道不应该互相照顾吗?你怎么这样。怎样,都得象你一样吗。凭什么,你太自私了。我不知如何反驳,全身激烈地颤动着,空中出现了斑驳的色彩,一片混乱,几滴沉重的大雨点急速地打下来。她说身上给雨打湿了,他大概也不会来了,她没有必要一直呆在这儿,陪一个精神失常的胖子瞎唠叨,她边说边不耐烦地摆动着装满苹果的手提袋。看到鲜艳熟悉的苹果,我疲乏地笑了起来,感到兴奋得莫名其妙地乏力――我那段可怜的浪漫史倾刻间从我眼中闪现出来,徘徊片刻,而后消失了――我掏出了那把我一直带在身边的折叠刀。阵阵香气不断从她成熟的身体上散发出来,那是汗和兰花型香水温柔地混和,粉红色的质料就象皮肤般光滑贴身,勾勒出她丰韵的身材。雨滴溅出无数粉色的火花在空气中震颤,两棵白杨在微雨中轻轻摇曳它们稀疏的影子,能清楚地分辨出人们在远处纷纷奔跑的声音。你是我的,我不想让自己说你无耻。她的身影摇摇摆摆,慢慢地、飘忽地融入雨雾和浓荫中,悠悠离我而去,孑然一身,流光溢彩,一刹那间,周围的重力倏然消失,锋利的刀刃刺向了她丰满坚挺的乳峰……
  蝉的叫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又吱呀吱呀地响起来,花园的树叶又开始瑟瑟作响,而从长长的花园小径那儿,在花丛深处,却依稀传来那熟悉的低沉的笑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滴着血的刀尖,心中一片茫然,……太阳已接近了地平线,它的光线笔直地射到雪亮的刀锋上。鲜血一滴滴落下来,太阳也一步步沉没,等到最后一滴落尽,太阳也完全隐没了。温暖的余辉漂浮在茂盛的树丛周围,金色的柔软的蝴蝶在淡淡的血腥气味中,在风中、在花粉和尘埃中逡巡,象飞舞着的一只花朵。
  我不知道,是由于情爱的躁动还是由于破灭的浪漫让我杀死了她,我只觉得是一些小事促成了这件事:苹果、雨、粉红色和同样透明的气味。
  假如她没有晃动那愤怒和耻辱的苹果,假如酒精和雨没有蒙蔽了我的眼睛,假如我没有被粉红和香气所迷惑,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至发生。
  我流了泪,我流了泪。”
  我流了泪,我流了泪。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重复着,子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了上来,站在我的身边,头发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稿纸上。念着念着,他突然跪了下来,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过去如同光线中的灰尘在我眼前轻轻地跳动起来――日子就这么消逝了,可他还是个来不及长大的孩子。往事如同一道阳光,闪耀在生命的地平线上,与死亡的光芒一道合并,我们就是从那里开始的。我紧紧的握住他的双手,要把他拉起来,要把他从这无形的障碍中挣脱出来,去寻找那已经失落的,去掌握自己的希望。可这是徒劳的。我知道自己将不会抓住什么。一个人不应该忘记,但命运已使他失去了那么多,他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的呢?为什么不能忘记曾给他抚慰,游丝般的记忆呢?也许他最大的奢望不过是保留一个美丽的影子陪伴着自己,在以后的路途中,就让自己如同那误入歧途的流星,在摩擦中燃烧,消耗殆尽。他坐了下来,无力的垂下了头,金色的阳光在黑亮的头发上跳动着……
  郁子洁,我的这位朋友,一直是一个成绩优异,无忧无虑的孩子。按他所说他只是在十七岁时才真正成为现在的郁子洁的,也就是在他一生命运开端的那个决定性时刻。其实这一切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在他开始潜入书丛中的那一刻。
  他已经忘记自己读的第一本书是什么了,他只是告诉我从他小学就开始看《儿童文学》,三年级的时候还出去摆过书摊。那一百多本小人书第一次给他带来了两个烧饼和一本画报,烧饼真香啊,他笑着对我说。他还记得画报中的故事,一个是《法尼娜.法尼尼》,一个是《杨乃武与小白菜》。
  他走到哪儿,就看到哪儿,一种巨大、模糊的力量,隐藏在文字背后,开始慢慢地向他走来。
  一次雨后初霁,天空中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还是一个儿童的他被这第一次见到的奇观所迷惑。他沿着公路狂奔,急匆匆的追赶着,――他想靠近一点,仔细的看一眼。他相信,生活允诺他应有所爱慕的人物,并会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这一允诺。总有一天,这个形象自会来和我相见,我们仿佛彼此早就相识一样,在洒满阳光的地方相见。在那个充满柔情的时刻,我的形象会突然改变,变得透明,变得不可捉摸,虚弱、胆怯和幼稚将完全从我的身上消失。这都是一种狂妄而幸福的预感告诉他的。他渴望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找长期存在于心灵中那空幻的形象,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它,不管花开花落几度春秋,他相信,总会有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泪流满面地期待着他的归来。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在长大成人之后仍会象一个孩童一样去舍己忘我地爱,这爱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平静的生活会慢慢地崩溃,他也会在午夜中静静的疯狂。
  大概漂亮女人的眼睛都是类似的。当他孤身一人坐在银幕前,熟稔美丽的女子从遥远的地方穿过黑暗象他展颜而笑,梦中的眼睛闪烁在心灵深处,他会潸然泪下,晶莹的泪光在跳跃的光线中闪动:在始慕少艾的心里他已感受到了那隐秘的凄凉,对自己命运的恐惧与预感使他第一次流下了不是因为疼痛的泪水。
  他的美感是逐步的被唤起,被培养的。小时候,书中娇艳丰满的女子的甜蜜曾使他心动,在心中荡起层层涟漪。主人公悲惨的命运也曾使他流下感伤的泪水,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带着自己的爱人奔驰在如诗如画的草原上。随着十七岁的临近,他看的书越来越多,每本书中都有些忧伤的爱情。一种已经逝去的形态清晰的幸福生活从文学词语中如梦境和憧憬一般隐隐地浮现出来,变得实实在在,雅致有力。他天真地幻想着,阴暗的社会,世俗的偏见,折磨人的感情,山盟海誓,悲伤的泪水,狂热的亲吻,月光下的喃喃细语,漫漫长夜中满怀痴情的坚定的流浪,尾生抱柱,魂断蓝桥。梁山泊、祝英台同罗密殴与朱丽叶对他具有同样的价值,他期望着自己即使死亡,也要化为美丽的蝴蝶,以便和自己的恋人长久相伴飞翔。
  阅读时,在某些令他晕眩感动的瞬间,他隐约感悟到了那种确切性,那就是通过对经典话语系统彻底的积累和实践,可以最终认识那永恒的主题,可以获得安静、深沉和可靠的幸福。他到处寻章摘句,装饰着自己华丽的爱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也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鹃也罢,甚至鲁迅悼杨铨的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也使他大为感动,咏之再三,他把它们当作了对幻情的怀恋,深深吻合了自己那一味品尝伤痛的黑暗心情。凄婉的音乐在心头萦绕,“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在他胸中唤起的也只是对爱情永恒的沉思。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每当他蓦地想起这样的诗句,便唏嘘不已,即使是同韦庄一样思念故乡,那也是因为故乡有一位他朝思暮想的佳丽;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既让他对那个男子既痛恨不已,又因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艳遇这位佳人而心中窃喜。
  映着夕阳的余辉,在空荡荡的房间他高唱精彩的咏叹调,高诵热情的信条和令人落泪的曲词。心中充满激情,带着纯净而孤独的快乐,他几乎也变成了词语。一瞬间,他仿佛成功了,心中朦朦胧胧的忧愁成功得被高尚的词语化解了。面对夕阳下斑驳的河流,他轻松地流下了沉默的泪水,但随即那种感觉又笼罩了他。
  文学典籍激发着他,他时常感到心脏在腾腾地加速跳动,一种十分激昂的急于求成的欲望和预感,一种急躁的上进心弥漫着整个身心。只要这种低烧状态不退,灵感就能源源而至。他不受任何约束和毫无天才地运用着各种流派的技巧在小说里描述着自己,从色情中人的白居易、李商隐到精美华丽的纳博科夫与帕斯捷尔纳克。如果仔细辨别,就会发现他所说的,所写的一切都蕴含着大量经典作品中的句子,在此,他那个笔记本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只不过他隐藏的十分巧妙,不易发觉罢了。他并不会写,词语是无声的、沉闷的和模棱两可的,但是饱含着感情,是为他自己而不是为其他任何人而写的。
  浪漫的天性在文学词语中不知不觉地吸收着营养,获得了力量并成长起来,他已经习惯了文学的思维和生活方式。这一切驱使着他努力使自己忧愁起来,努力温顺得象羔羊,勇敢的象狮子,为对他莞尔一笑的女子大献殷勤,以为她们喜欢自己那善良的人间少有,表述爱慕之情时泪如泉涌的样子,真诚吗?!他并非有意,却人为地改变了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副情意绵绵的面具。戴上这种面具就逐渐改变了他的本性,在生活过程中,他毫不费力地就适应了这种造作出来的性格。女子们不知思念何人的深情目光,对他来说,就像一颗颗明亮的星星,闪耀在他悲惨的天空中;那因为无聊而致的调情,也被他认为是自己真情感动的结果。
  有选择的记忆使他忘记了米兰?昆德拉曾对调情所做的定义:调情就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同时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换句话说,调情便是允诺无确切保证的性交。
  粗野赤裸的欲望被悄悄地压制,一种宁静适度温尔文雅从而为社会所认可的理想信仰被逐步地树立和稳固下来,他被人精心稳妥地打上了烙印。放任不羁、想入非非的洪流被引入了固定的渠道,静静地缓缓地流淌。
  十多年来,他就这样一直生活在幻想和假象中,听任自己沉浸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缠绵悱恻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爱情并不会象蜡烛一样燃烧,只会象炉底潮湿的木块在浓烟中窒息,自己已成为一座过时的时髦的废墟。一天深夜,校园中一片寂静,他从梦中惊醒,坐在床头,默默地凝视着这些静静地躺在枕边的充满忧愁忧思的书本。清泠的月光透过窗口,给书本抹上了一层淡淡的亮光,他突然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它们,以证实这不是一个幻影。
  这一切都是他好久以后才告诉我的,但是我在这里写了下来,只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受了刺激的单相思,只干一些比爬上屋顶更令人难以置信的影子谋杀之类的事情。再有,他是在一个我们都十分混乱的时刻告诉我的,情杀事件我耳闻的也有不少,对他那样逼真的描绘我已经到了将信将疑的地步。所以我现在利用这个短暂的机会,仿佛要从这些文稿下的水底上来透口气,把一些可能造成的误解澄清一下。
  回来的那天夜里,我们来回穿梭在杂草与花丛之中,在站外的小路上一直呆到很晚。他那青春闪亮的皮肤已变得惨淡暗黄,紧紧地绷在脸上,眼睛疲倦地燃烧着。
  我抖了抖手里的那叠稿子,“都写完了?”
  “她不会喜欢的,”他马上就说。
  “那你为什么还写。你以为她会象包法利夫人那样爱上你吗,Monsieur Lenon?”
  “她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再说我也不象莱昂先生那样英俊富有。我只是想告诉她,利己的情爱会存在,贪婪而淫荡的欲望会存在,但爱并不存在,爱需要重新创造。我知道她不会成为我爱人,但我的爱人即使是毕马利翁的石雕美女,我也要乞求雅典娜赐予她生命,让自己的热血在她冰冷坚硬的身体里流淌。完美的形式,没有庸俗,没有感伤,这该是多么幸运。那时,我会对自己说,‘我已逾成熟年龄,我为自己认识到这一点而鼓掌’。”
  “我看对她不宜期望过高,”我有些烦燥的说,“不是感同身受,别人不会理解你这心血淋漓的梦境。”
  “不能理解?”他大不以为然地喊道,“不可能,她知道的,她当然能够理解。
  他一把从我手里夺过那叠稿子,发狂地乱翻着,仿佛他的梦境就隐藏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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