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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读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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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竹马暗恋真是醉了
→被青梅抗拒也是醉了
周霁佑还是叛逆少女的时候,她满脸通红地责骂沈飞白臭流氓不要脸,沈飞白耳根灼热,对此缄默不言。
周霁佑成长为名门淑媛之后,她指责沈飞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沈飞白眸光流转间似笑非笑:“嗯,我是食髓知味。”
她……无言以对。
谁叫,后来都是她在撩他呢……
他从木讷彷徨到沉稳坚定,这期间快速成长的唯一原因,是为了离她的心近一点,再近一点……
无可取代的你,给我无可取代的爱。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主角:周霁佑,沈飞白┃配角:┃其他:烛霄,系列文之四
总评分:&财富 + 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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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
“您好,这是您的女儿吗?真可爱。”
商场一楼大厅内,周霁佑手拿一叠宣传单,主动上前和一个抱着小女孩的男人寒暄。
男人接近而立,相貌周正,很是英俊。
周霁佑上身穿着工装,对方往她工装胸前的logo上淡淡扫一眼,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微微一怔后,礼貌回应:“谢谢。”
小女孩小手圈在父亲的脖子上,眨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周霁佑挥挥手,换上可亲的嗓音:“宝贝,你几岁了?”
“三岁。”声音软糯,不惊不怯。
周霁佑笑着对父亲称赞:“宝贝一点都不认生,声音也很自信。”
男人笑笑:“她从小就对周围的新鲜事和新鲜人比较好奇。”
暮色时分,偌大的商场内人来人往,不时有顾客经过身旁左右。
气氛营造得很好,可以奔入主题了。
周霁佑打开一张宣传手册,言简意赅地介绍:“是这样的,我是六楼超级宝贝的老师。您听说过superbaby早教机构吗?”
男人挑眉不语,神色未改。
她笑了笑接着说:“superbaby来自于美国纽约,专门针对3到6岁的幼儿培养他们的综合能力。您看,您的宝贝与陌生人的沟通能力很棒,您想不想再挖掘一下她的其他才能,比如领导能力、动手能力、舞台表现力等等。”
她放慢语速,直直盯着对方面容,不放过他一丝表情变化。
但凡他表露出一丢丢的难看脸色,她会立刻打住,及时更改套路。
可他没有。
非但如此,他还十分感兴趣。
右手稳稳抱着孩子,他伸出左手接过宣传手册,拿到眼前细看。
周霁佑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迈对了。
“每天都上课?”
“不是,一周一次。”
“什么时间段?”
“看您的意愿。”
“可以试听吗?”
“当然可以。您留下一个联系方式,我们会有相关人员和您预约试听时间。”
“那就留一个吧。”
“好的。”
周霁佑拿出一张信息表格,鉴于他抱孩子不方便,说:“我帮您填吧。”
她根据表格内容依次询问:“宝贝姓名?”
“肖佳萱。”
男人以为她会问具体写法,可她没有。
她落笔很快,书写迅速。
他向前迈一步,站她右侧,垂眸探看。
漂亮的一手行楷,即便此刻没有伏案,只是垫着手里的一挪宣传册,连笔和牵丝也都极具流畅。
三个字全部正确,“肖”没写成“萧”,“佳”也未写成“家”。
周霁佑在性别女一栏打上勾。
“出生日期?”
“2012年12月18日。”
“幼儿园?”
“蓉康花都。”
这是距离商场七百米左右的一个高档公寓,没有写错字很正常。
家长一栏:父亲。打勾。
然后继续往下。
“您的姓名?”
“肖晋阳。”
依旧没出错。
“联系电话?”
肖晋阳报出一串手机号,心头隐隐浮现一丝怪异的感觉。
他看着“肖佳萱”和“肖晋阳”这六个字。
字迹秀拔,笔意幽冷,令他想起一个人。她和那个人写字的笔画形体极像,仿佛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
再想细察,周霁佑已将摁式圆珠笔放入口袋,沿着信息表格下方的虚线一撕为二,将写有公司简介的半张递给他。
“肖先生,感谢您的信任,我就不打扰您了。”她保持微笑道。
“没关系。”
商场中央上下透空,每层走廊的玻璃扶栏都能看得分明。
肖晋阳仰头望了望,说:“六楼是吧?”
“对,出了电梯左转就能看见。”
和这对父女道别,周霁佑目视他们逐渐走远的背影,一动未动。
她抓住机会,成功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
鱼儿很快就会上钩。
在别处做地推的一名女员工走过来,因她是新上任的领导,笑容虽活泼,但却掺杂一分恭谨,说:“rita,这个爸爸蛮帅的。”
潜台词是:所以你多看他几眼我是能够理解的。
周霁佑没说什么,嘴角微勾,拍她肩膀,“继续寻找潜在客户吧,加油。”
一个月后。
临近十九点三十分,央视的一个演播室内,沈飞白正在谢幕。
“今天的《新闻联播》播送完了,感谢您的收看,再见。”
“再见。”
镜头逐渐拉远,沈飞白微低下头在稿子上刷刷画了两笔,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宛如一棵苍劲的青松。
坐在他旁边的女搭档,和他一样是一年前连推的新面孔之一。
三十而立的沈飞白是一众“国脸”中最年轻帅气的一个,不过和其他人相比,资历最浅的也要数他。
他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大学期间就进入央视播音部实习,辗转历练十年,尽管他清朗稳健的声音早已被观众所熟知,但是能在短短十年内坐上新闻联播主播台,很多人依然猜测他背后兴许有强硬的后台支撑。
面对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他总是一笑而过。
做完直播后,沈飞白回到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
落地窗外,北京璀璨的灯火迷离双眼,妹妹沈心羽郑重的嗓音通过电波传进他的耳膜:“哥,帮我接一下萱萱,晋阳出差了,我被老总叫回来加班,一时半会走不开。”
沈飞白眉头轻蹙,说:“这么晚了,萱萱不是已经幼儿园放学了吗?”
沈心羽当即解释:“上个月给她报了一个早教课程,每周五晚上七点上课。哥,你速度快一点,萱萱八点半就要下课了。”
不等她催促,沈飞白已经利落地拿起外套和车钥匙,步伐稳健地朝门外走去。
“地址发给我。”
“好,马上。”
沈心羽快速挂断,将一早输入好的早教中心地址发送出去。
动作流畅,俨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丈夫肖晋阳闲闲地靠在客厅沙发里,手里把玩**,随意调换着电视节目。
一开口,声音略显担忧:“老婆,我们这样故意引他过去是不是有点欠妥?好歹提前知会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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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18:18 编辑
沈心羽柔顺地依偎进他怀里,电视屏幕不断变幻的彩光映入她愁肠百结的眼底。
她哀哀叹了口气:“我就是不想直接告诉他小佑回来了。特地找上门和偶然间遇见,对小佑而言感受一定不一样。我虽然不了解她,但这一点还是能够肯定的。女人嘛,或多或少都会感动于缘分。”
肖晋阳低低地笑:“怪不得你看到她都不上去打招呼。”
说来也巧,当日在商场一楼做推广宣传的女老师不单字迹与他大舅子如出一辙,两人之间竟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世界真小。
深秋的夜晚刮起寒风,沈飞白从车里出来,负一层停车场阵阵阴冷,他把手抄进灰色长大衣的口袋里,大步流星地朝电梯口的方向走。
八点四十五分。
从央视总部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幸而,超级宝贝早教中心很好找,出电梯左转第一家门面便是。
透过一整面透明玻璃墙,可以一眼望见里面热闹的场景:嬉笑的孩子、交谈的家长,以及穿统一制服的员工。
内部装修呈暖色调,搭配在一起有一种活泼明媚的感觉,连同天花板上打下来的灯光都似比一墙之隔的商场温暖许多。
沈飞白一走进去,高大俊朗的身影迅速吸引一拨人的目光。
如此熟悉的面孔,不管是大爷大妈,还是少男少女,但凡经常关注央视新闻的人,都一眼认出了他。
尤其去年他刚亮相新闻联播主播台的时候,网友们还曾热烈地评选他为“史上最帅国脸”。
前台姑娘在他笔直朝向自己走来时,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眼睛明亮,笑容热情:“您好。”
“您好。”沈飞白微一颔首,“我是肖佳萱的舅舅,来接她下课。”
低沉醇厚的声线,如暮春晚风般动人。
小姑娘耳朵有些受不住,愣了愣才惊讶地说:“肖佳萱?您就是萱萱的舅舅?萱萱妈妈之前打电话过来说过了。”
一声亲昵的“萱萱”,让沈飞白漆黑的眼底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他点头:“她妈妈说萱萱八点半下课,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事儿,我们这边有老师照应着呢。”女孩努力镇定,却还是些微紧张。她递笔给他,指着桌上一份登记表,“麻烦您这边填一下接送确认单。”
沈飞白朝桌上看一眼:“待会儿再填吧,我先把人接到,给她妈妈回个电话,免得她担心。”
女孩眼睛一眨,思忖道:“哦,好吧,这样也行。您跟我来。”
中心的会客外厅面积只有十几平米,沿着走廊向里,经过七八个定睛注目的家长和职员,沈飞白随着前台来到一个宽敞的舞台区。
那里有三层长长的台阶,最底层的台阶上零星坐着五个小朋友。
其中四个,在眼巴巴等着一位男老师发卡通贴纸;剩下的一个,小小的一坨,缩在另一个女老师的怀里哭得凄惨。
沈飞白一眼认出,那个伤心欲绝的小娃娃就是萱萱。
女老师低头哄她,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渐渐地,从他靠近舞台区到站定在台阶一米开外,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萱萱肆意的嚎啕竟神奇地自耳边消散,只依稀听得见低低的抽噎收尾。
前台不明情况,尴尬地回头看了眼沈飞白,见他神色平静,并未表现出异常情绪,微微松了口气。
她向前走两步,坐上台阶,笑眯眯地看着肖佳萱,拿手指了指,说:“萱萱,你看谁来了。”
萱萱趴在女老师肩膀上,小身板一抽一抽的,红润润的眼睛瞟了瞟她,小嘴张开,难受地咳嗽了两声。
女老师温柔地拍拍她,听出声音是谁,低声说:“r,帮我拿一包纸巾。”
“哦,好。”
前台起身,经过沈飞白身边时本想说点什么,可看他一瞬不眨地望着前方,心说,她什么也不知道,还是留给rita自己来解释吧。
于是乎一缩脖子,脚下生风地溜之大吉。
沈飞白定定地立在原地,女老师披散的长发原本顺势滑落在脸侧,不偏不倚,恰好遮挡住眉眼,可刚刚她稍稍一动,抬手将调皮落下的发丝别至耳后,那隐约的轮廓便显现出来。
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心跳也在陡然间加快,又急又烈,砰砰砰地撞击胸腔。
☆、Chapter02
“rita……”萱萱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简短的英文,带着小孩子独有的糯意。
“嗯?”周霁佑退开稍许,让她从自己肩膀上抬起头。
一大一小目光相对。
小的鼻涕横流,皱着秀气的鼻子吸溜着,可怎么也吸不走,红着眼眶,沙沙地说:“喝、水。”
她举起袖口就要蹭,周霁佑拦住她,直接上手,把她两行鼻涕全抹在自己掌心里。
“想喝水是吗?”
萱萱脖子一点,软糯糯的:“嗯。”
“来,你先下来,rita带你去倒水喝。”
周霁佑垂下湿润粘稠的右手,用左手将小女孩从腿上放下来;站起身,牵上她,顺便理理她皱巴巴的衣服。
“舅舅——!”小女孩站到地面后,忽然望着前方甜腻腻地唤了一声,红通通的眼睛瞬时绽放遇见亲人的光彩。
周霁佑微微一怔,想起方才前台那句“萱萱,你看谁来了”,脑中轰然乍现一道白光。
这个“舅舅”除了他还能是谁……
萱萱挣脱她,迈着小短腿向前跑去。
周霁佑抬眸的瞬间,神色恢复平静。
可下一秒,看见那个蹲下身温柔抱住女孩的俊朗男人,还是无意识地掐了下掌心。
沈飞白抱着萱萱起身,身姿颀长高大,让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牢牢坐在臂弯里,轻轻松松不费事。
萱萱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亲热地说悄悄话。
他含笑听着,间或低声作出回应,深邃幽静的目光一个转弯,笔直落在周霁佑看似镇定的脸上。
她在对他微笑,好久不见的那种真诚展露的笑。
乌发雪肌,气质温和,眉宇间沉淀着一股落落大方的成熟韵味。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周霁佑淡然自若地勾唇浅笑,琥珀色的眼睛里飞速闪过一抹暗光,被她借由低头的姿势悄然掩盖。
“rita,给。”恰在这时,前台归来,将一包纸巾递给她。
她手上不方便,没接,“帮我给萱萱擤擤鼻涕,我去洗个手。”
前台愣了一秒:“……好。”
转身迈出一步,想起什么,她半回身,看着对面的男人,语气自然:“等我一下。”
沈飞白眉目淡漠地微一挑眉,没说话。
周霁佑心头一紧,背过身,踱步离开。
她觉得有些事情需要借由洗手的时间迅速地理一理。她等了一个月,他出现得不早不晚,却如此猝不及防。
接下来要怎么做,她有些茫然。
周霁佑洗过手回来,经过舞台区没见到人,一路走,远远看见一个粉色的小身影拿着两块圆圆的饼干,站在前台桌前津津有味地往嘴里送,腮帮一鼓一鼓。
沈飞白弯腰俯身,在一旁伏案写字。
接待台较高的一端遮住他低下的头,他双腿笔直站立,上半身微躬,即便如此,身形也依然显得十分修长。
周霁佑一步步走近,萱萱扭头看到她,眉眼弯弯,用童稚的语调喊:“rita——!”
她亲切和蔼地蹲下身,余光里,沈飞白抬头看过来。
“喝水了吗?”她佯装不知,摸摸萱萱嫩白的小脸,问。
“喝了,舅舅给我喝的。”萱萱将手里咬掉一半的饼干往前伸伸,与她分享。
“谢谢萱萱,你自己吃吧。”
沈飞白填好接送单走到萱萱身后,他没有再上前一步,而是单手滑入裤兜,继续用那双沉静的黑眸不冷不热地打量她。
目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她头顶上方,她渐渐感到两边腮帮连同衔接脖颈的那块皮肤同时开始发麻。
她轻抿唇,缓缓直起身,平静与他对视。唇角一勾,露出恍然的神色,明知故问:“你是萱萱的舅舅,那她妈妈不会是……”
沈飞白眉梢微挑,看着她,顺着她的话茬说:“就是心羽。你们没遇见?”
“没有。我遇见的几次,都是她爸爸接送。”实话。
沈飞白若有所思,一双小手抱住他右腿,小小的身影依赖地贴上来。
垂眸,见萱萱仰着小脑袋可怜巴巴地仰望他,“舅舅,妈妈呢,我要妈妈。”
沈飞白俯身抱起她,小孩子迷顿着眼,粉红的小嘴张开,打了一个呵欠。
“九点了,她有点困了。”周霁佑上前,伸手抹去萱萱呵欠打完后眼角涌现的泪花。
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连半步都不到。
沈飞白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人,她的样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发生改变的是她的神情和气质。
如果说,以前的她给人的感觉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明艳中透着冷漠,那么现在,她对待萱萱,更像一束浓郁的康乃馨,目露怜惜与疼爱,周身闪耀一层无法忽视的母性光辉。
“怎么了?”周霁佑抬眸与他对视,平淡镇静。
沈飞白微一勾唇,语气轻描淡写:“没事。”转而低柔地哄萱萱,“舅舅带你回家找妈妈好不好?”
萱萱脆脆地说:“好。”
沈飞白摸摸她的头发笑了笑,打算询问周霁佑一个问题,嘴唇微微阖动,周霁佑却先于他开口:“等我一下。”
等我一下。又是这句话。
她转身沿原路返回,上身穿的是红色运动工装,下身一条紧身黑色铅笔裤,脚下一双纯色帆布鞋,沈飞白观察到这里的员工都是类似的轻便着装,心下明了定是工作需要。
单从背影看,她还和过去一样腰杆挺得笔直,像是永远都不会低头,永远步伐坚定。
不远处,一个尚未离开的家长举着手机对他拍照,他眼角一动,背过身去及时挡住萱萱。
周霁佑很快提着一只书包回来,转手交给他,“萱萱的书包。”
书包很轻,拎在空着的那只手里几乎感受不到重量,沈飞白看着她,问出之前想说的话:“什么时候下班?”
周霁佑心隐隐跳跃,抿唇一笑:“现在就已经下班了。”
她示意他看四周,家长逐渐都已带孩子回家,只剩仍在和老师交流育儿经验的两位年轻母亲,以及她们的两个活泼调皮玩闹在一起的儿子。
其他老师也都去更衣室换装,准备打卡下班,唯独前台姑娘需要继续值班一小时,还在招待桌前端正坐着。只不过,身体是端正,眼睛却是偷偷斜过来,贼亮亮瞅着他们这边。
沈飞白抬腕看眼时间,不咸不淡地说:“我把萱萱送回去,十五分钟后来接你。”
不是询问意见,而是自行作主的干脆口吻。
周霁佑心里升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有只叫嚣的小兽来回反复地用软乎乎的爪子在她心窝上磨,又痒又无从下手。
“不用了,我和人约好一起下班,你不用来接我。”她看见萱萱小嘴张开又打一哈欠,怜爱地摸摸她温热的小脸,“快送她回去吧。”
沈飞白凉凉地注视她,目含无法摸清的忖度。
周霁佑心里击着小鼓,耐力持久地将表情隐藏得一丝不漏。
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他越来越清冷内敛,比五年前更加稳重自持,心思也更加深沉。
目前的形势有点棘手呢,她讨厌这种拿捏不准的被动。
沈飞白抱着萱萱走出超级宝贝早教机构,等在电梯口。
他扭头看了一眼,视线穿过玻璃幕墙,他们方才所站的位置已经不见周霁佑的身影。
漆黑的眸暗了暗,他感觉胸腔里闷着一股气,找不到出口可以吐出。
他的车里没有安装儿童安全座椅,他将萱萱放坐在后排,给她牢牢扣紧安全带。
小家伙太困,没力气闹腾,难得乖乖顺从。还没到家,只不过五分钟的光景,她就耷拉脑袋睡着了。
沈飞白抱着熟睡中的小女孩摁响门铃,前来开门的是沈心羽。
“睡了?”她瞅瞅女儿,用气声说了句,抬起手臂就要顺势接过来。
沈飞白没让,站玄关,把书包递给她,两脚并用,利落换好鞋,然后越过她,径直走向萱萱的房间,把萱萱横放在床上。
沈心羽一路跟着,一手握着另只手的手腕,立他身后看着他给萱萱盖被子、裹紧被角,欲言又止地咬了咬唇。
他转身走出房间,她也出来,轻手轻脚关紧房门。
“哥——!”脚步匆匆地追到客厅,“你这就走吗,不坐会儿?”
沈飞白停下步伐,看着她掩饰不住情绪地挡在自己面前,语气无波无澜:“叫晋阳出来吧,不用藏了。”
沈心羽面色一僵:“……你看出来了?”
沈飞白没说话,视线一转,无意间看到客厅镂空隔断上的图案。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面隔断墙,周霁佑是镂刻在他身体里的一幅画。
日影如飞,他始终屹立不倒,为了守护这幅画,为了防止她落在地上摔碎了。
沈心羽纠结一秒,说:“哥,你应该见到她了吧?”
沈飞白顿了一下,收回目光,看着她没吭声。
沈心羽瘪瘪嘴,终是没按捺住,多年来的缄默观望促使她发问的时候有些吞吞吐吐:“哥,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胜利感啊?盼来盼去,最终还是把她给盼回来了。”
沈飞白一双黑眸深邃静谧:“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心羽立刻问:“那是什么样?你这么多年不恋爱不结婚,不就是一直在等她吗?”
他不着痕迹地微蹙眉,不否认。
沈心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眼眶涌上一阵酸涩,低着头说:“她是超级宝贝分中心新上任的主管,我向前台打听,她两个月前从纽约总部调来的。哥,我怎么觉得,她这些年在国外一次也没回过家,回国两个月也悄无声息地不让我们知道,分明是不打算要这个家了。”
沈飞白回想起浮沉过往,沉默一瞬,对沈心羽说:“她回来的事暂时不要告诉爷爷和慧姨。”
沈心羽叹口气:“我知道。”
沈飞白在她肩膀轻按一下,错身绕过她,“早点休息。”
沈心羽想起什么,猛地转身,喊他:“哥,后天下午萱萱要去补落下的课,你有空的话替我送她去吧。”
沈飞白背影微微一怔,没有回头,“几点?”
“三点半。”
沈飞白走后,肖晋阳从拐角处现身,摇头叹笑:“你还真是不遗余力地为他创造见面机会。”
沈心羽知他都听见了,表明想法:“我就是想给他提供一个合情合理的上门借口,免得他还要回去自己想。”
肖晋阳搂她入怀,笑意连连:“不愧是贴心好妹妹。”
沈心羽双臂环上他结实的腰身,脸颊贴他胸膛,垂下眼睑,沉默。
过了一会,肖晋阳头颅微动,看她一眼,问:“在想什么?”
沈心羽闭了一下眼,缓缓道:“我想知道,现在小佑回来了,我哥是和过去一样继续在一旁看着她祝福她,还是拼劲一次全力追求她,哪怕最后失败了也不可惜。”
肖晋阳心中一动,思忖道:“他刚不是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吗?”
“我不知道。”沈心羽摇摇头,“他们的事我其实了解的并不多。可是,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又会是什么样呢……”
☆、Chapter03
周日下午三点二十,沈飞白手提萱萱的蓝色小书包,跟在一蹦一跳的萱萱后面走进超级宝贝早教中心。
前台换了另一个女孩,同样年纪轻轻。
旁边站着两个女员工,三个人面朝外,嘴唇蠕动在说话,看见萱萱以及她身后的沈飞白,同时眼睛一亮,默契停止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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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个站立的女员工迅速堆出笑脸迎向萱萱,拉着她一只柔嫩的小手,蹲她面前,嗲着声问:“萱萱,谁送你来的呀?”
萱萱可爱地歪着头,扬手一指:“舅舅。”
嗓音清甜,沈飞白冲她勾了勾唇。
他身高腿长,面容英俊,气质沉稳内敛,嘴角微微扬起,便犹如春风扑面般动人心弦。包括家长在内定睛注视他的几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暖风熏到了心坎儿里。
后面站着的女员工忍不住对前台耳语:“沈主播也并不像r说得那么不苟言笑嘛。”
有这里的员工照顾萱萱,沈飞白放心走到前台面前,按照沈心羽提前交代的上课流程走规定程序。
早教机构肩负每一个孩子的安全责任,接送方面程序严苛。
他忽然产生一个疑惑,周霁佑大学念的是中央美院,赴美留学也理应离不开美术,可她现在的工作却是幼儿教育。
将萱萱送去补课教室,沈飞白询问领路的女员工周霁佑在哪里。
对方听到名字,反应了一会,指了指隔壁:“您说rita?她在a教室上课。”
员工彼此间都称呼英文名,对待领导亦是如此。沈飞白突然提及新上任主管的中文姓名,对方显然开始浮想联翩,眼里充满好奇。
沈飞白与之道谢,踱步走向a教室门外。
一位个头中等的女家长正透过门上的玻璃圆窗向内探看自家孩子的上课情况,感觉背后有人靠近,回头看了眼,大概是认出了沈飞白,狠狠愣了一下。
沈飞白点头致意,她回过神来,也礼貌颔首,然后纳闷地问:“您孩子也在这儿上课?”
她打理得当的头发刚好遮挡大半个圆窗,沈飞白什么也没看见。
他淡淡:“我妹妹的孩子在这上课。”
女家长自来熟,说:“这个班的孩子我都认识,您妹妹的孩子叫什么名儿?”
她侧转身,抬手指向里面一排小娃娃,随机点出几个名字。
沈飞白就是在这时候才得到机会上前半步,低头望进圆窗里面。
八个孩子坐成半个圈,涂着红漆的讲台上,周霁佑依然是前日夜里的简单装束,只是此刻长发扎起,更显青春靓丽。
讲台前的墙壁上悬挂一面白色屏幕,投影的彩光荧荧照射,变成一个有趣的学习平台。
学习平台上浮现各式各样的卡通形象和五颜六色的英文单词,她笑容灿烂,肢体丰富,带领小朋友做游戏学英语,活力四射,热情洋溢。
这样的周霁佑相较于前夜温婉大方的她,更是陌生。
蓦然间,沈飞白生出一种空荡无力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很多年前也曾百般折磨过他——她就像一朵来去自由的流云,形状随风变幻,缥缈如烟,手心里握不住。
女家长问他,是瑞瑞,是小灰灰,还是兜兜。沈飞白摇头轻叹:“我找错教室了,她上的是中文课。”
对方之前未看见他送萱萱进隔壁的中文教室,一听便信了,隐隐地有些遗憾。
她偏头看他:“沈主播。”
沈飞白从教室里周霁佑活泼的动作上移开目光,与她对视。
他沉静的眼底似有一层迷惘的薄雾未消,女家长迟疑道:“……这样称呼您应该合适吧?”
沈飞白顿了一下,微一垂眸,眼神归于平静,唇角微扬:“您随意。”
女家长收获笑容,心一宽,问出心中好奇:“沈主播,您自个儿有孩子吗?”
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如实作答:“我目前未婚。”
教室面积适中,门开在宽度稍窄的一面,周霁佑站讲台右侧,与门窗呈斜对角,沈飞白出现在窗前没一会,她就看见他了。
自前夜起,她一直耐心等待。查看了肖家萱的课程安排后,她便猜测他是否会来接送。
又是不早不晚,猝不及防。
进行完一个有意思的小游戏,周霁佑调动气氛冲下讲台,和每一个孩子击掌庆祝胜利。
孩子们非常喜欢恶作剧地对着老师的掌心使劲拍一下,好像痛的只有老师,不包括他们自己。
一个个拍下来,周霁佑用指腹捻了捻手心,缓解麻意。
再抬头,窗前只剩下康康妈妈还在不住往里监看。
她回到讲台,轻瞥向坐在中间、身体扭来扭去的六岁小男孩兜兜。
一个半小时的上课时间过得很快,一些家长会选择在中心内部找个地方坐着等候。兜兜奶奶向来如此。
沈飞白也成为等待孩子下课的家长之一。
接待室是用玻璃幕墙圈成的小隔间,里面设有一张小圆桌和面对面的两把靠椅,他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偶尔回个信息,抑或接个电话。
对面坐着的是一位乐于沉默的男性家长,两人颔首致意后,相顾无言,谁也不觉尴尬。只不过,男家长时不时会忍不住从pad上抬起头,看他两眼。
a教室的下课时间较早,还未等出萱萱,最先等到的是——与家长沟通过所学内容后,目不斜视走出a教室的周霁佑。
周霁佑从招待室的玻璃幕墙前经过,沈飞白将手机装入大衣口袋,起身,开门走出去。
眼角余光里,周霁佑捕捉到他从椅子上站起,须臾,沉稳的脚步声响在身后。
她勾起唇角,状似不经意地加快步伐,朝向不远处的兜兜奶奶走去。
兜兜奶奶站在饮水机前给孙子接热水喝,杯子递到他手里,叮嘱两句拿稳了,一抬眼,瞅见周霁佑,张口就喊她:“小周,我正想找你。”
周霁佑笑着上前,“您有何吩咐?”
兜兜奶奶抿着嘴角白她一眼,说:“嗐,哪有什么吩咐啊。我就是想问你,上回和你说的我表侄子,在律所工作的那个,我给你们安排周二晚上见面怎么样?”
沈飞白立定在周霁佑身后一米远的位置,听闻后,眸色一敛,面容微沉。
周霁佑向斜后方转了转眼珠,琥珀色的瞳仁闪过一道无人察觉的微光,点头应允:“行,您做主吧。”
兜兜奶奶高兴地一拍手,显然是早已事先决定好,立马报出具体时间和详细地址。
之后又简单聊了两句,兜兜奶奶让她把表侄子的手机号码存入通讯录好方便周二晚上两人联系。
周霁佑二话没说,照做。
兜兜在一旁喝好水,跟着奶奶一同回家。
周霁佑原地目送,心里念着:1、2、3……
默数到5时,沈飞白迈步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她侧眸瞥他一眼,微讶:“什么时候来的,来接萱萱?”
沈飞白着一身偏正式的灰色长款大衣,双手抄兜,下颌蓦地一低,深邃的眼眸垂下,面无表情地凝向她:“你要去相亲?”
“你听见了?”周霁佑笑容清淡,目光挪向光洁的地板,不看他,“盛情难却,每周来都给我做思想工作。”
他不说话,她感觉到右边脸颊始终压着一份不容忽视的重量。他垂眸看着她,用一种她几乎能在脑海中想象出的眼神。
不时有人从面前走过,状似无意地看他们一眼。
周霁佑沉住气,他不吭,她也不作声。
无形中,两人彼此较上劲。
中心内部的暖气连接商场,供暖充足,周霁佑穿得不多,但与孩子调动气氛才不久,身体依旧热热的,脸颊上浮有未散去的淡淡红晕。
沈飞白偏眸看着她,自前夜起心里就闷着的那股浊气一下子膨胀数倍。
他嘴唇动了动,所有情绪全都压抑在眼底,清冽地抛出一句:“我和你一起。”
周霁佑眉目一动,有点想笑,实际上,她的确缓缓轻笑一声。
她看向他,语气平淡:“我去相亲,你和我一起干什么。”
笑容寡淡,没心没肺,刺耳又扎眼。
沈飞白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神情收敛,嗓音沉肃:“作为家人,去给你把关。”
“哦。”周霁佑这回没有笑,恍然地一挑眉,淡淡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沈飞白的心突然就梗住了。
有一个中文班级恰好在这时下课,女老师拉着一长串的小朋友开着小火车鱼贯而出,其中就有萱萱。
孩子的嬉笑吵闹像爆米花一样炸开锅。
周霁佑闻声回头,用眼神一指:“去接她吧。”
沈飞白没动。
不远处的教室门外,其他孩子陆续被家长接走,萱萱背着蓝色小书包,像个小尾巴,跟在女老师身后。
他咬牙控制住情绪,平定地盯着她:“手机给我。”
周霁佑挑眉看他。
右手从口袋里伸出去,掌心摊平,却不再说第二遍;他眼睛里凝结着一股无法撼动的执着,劲儿劲儿的。
周霁佑默了默,把手摸进铅笔裤的裤兜里,掏出手机,放到他手上。
白色的苹果手机,和她过去的任何一部都一样,简洁利落,从不套壳。
手臂依旧保持端平的姿势,他抬抬下颌:“解锁。”
明明不是命令的口吻,可接连两次下来,周霁佑却有点憋闷。
她没什么笑意地哼笑一声,抱臂看着他,那冷淡傲慢的样子似是在说:你能耐,你自己解啊。
这才是她最本真的模样,比落落温婉的她、热情活泼的她,更加真实。
沈飞白眉眼轻扬,因着看见熟悉的她而内心稍稍平静。
周霁佑却被他莫名其妙的松散弄得面容一怔,不自觉缩起腮帮,瞳孔微张。
他长臂一收,垂眸滑开屏幕。
十个圆圈,四位数密码,想要破解,全凭运气。
试了她的生日,不对。
他眼睑一掀,瞥向她。
周霁佑抱着手臂,耸了耸肩,略带挑衅。
指腹轻轻抚触屏幕,沈飞白顿了顿,最后似与自己赌咒般,输入另一个人的生日。
解锁成功。
暗灰的屏幕乍然间闪现一道白光,亮了。
沈飞白抬眸看她,眸光清亮逼人,似笑非笑。
周霁佑绷着脸,面不改色,心却渐渐滚烫,像燃起星星之火,远远超出可控范围。
他变了,变得不好掌控了……
☆、Chapter 04
每逢节假日,早教机构反倒最为忙碌。周末全天的课表排得满满当当,超级宝贝的双休日固定在每周一和周二。
周二晚上六点,周霁佑准时出现在兜兜奶奶口头提到的那家西餐厅。
才刚一推开最外面的玻璃门进去,就见沈飞白身着一件黑色羊毛呢大衣,双手插在兜内,背靠身后的大理石前台,微微低着头。
看样子,站在那里有一阵儿了。
仿佛有所感应,他抬起头,笔直地看过来。
周霁佑神色平淡,从容不迫地一步步走近。
她明显特意打扮过,白围巾,浅蓝色大衣,修身的黑色小腿皮裤,亮棕色马丁靴。深栗色的长发自然披散,头顶的发丝在餐厅橙黄的灯光照耀下,蓬蓬软软。
她立定在他半米开外,抿了抿唇,笑得玩味:“替我把关?”
离得近了,沈飞白看清她精致的妆容,眸底迅速涌上几分沉郁,眼睑微垂,算是默认。
周霁佑淡笑一声,无所谓地说:“既然已经来了,那就随你吧。”
沈飞白没吭声,也没抬眸,就那么微微垂着眼。
侍应生看了看沈飞白这张广为人知的熟面孔,之前便猜到他在等人,只是不太明白为何非得在门口等。此刻见他等的人到了,迎上来问:“您好,请问几位?”
周霁佑扭头回应:“两位,我打个电话问一下,可能已经订好座位了。”
“好的,您请便。”
周霁佑打开通讯录,寻找对方号码,结果无意间看见x那一列里,一个与所有备注都不搭调的名字:小白鸽。
指腹点进去,还是过去那个号,没变。
她想起那天沈飞白解锁后,用她的手机拨通他自己的号码,之后又捣鼓两下,似乎是替她存上了。
小白鸽……
她舌尖默默含着这三个字,抬眼看他。
他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冷然姿态,垂眸看着地面,脸色板板的,像放进微波炉控制不好火候的面糊,拿出来硬得像砖。
周霁佑微微思忖,在想,是否应该重新倒一碗面糊,改用可控性良好的电烤箱。
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烤一烤他,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电话很快接通,对方的声音略显粗哑,口气倒和善,说话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地将桌号报给她。
周霁佑收了线,上翘的嘴角还未压下,一抬头,对上沈飞白直直的目光。
他一双墨黑的眼睛,深沉如夜海。
周霁佑想了想,说:“待会你坐远点儿,别跟我一桌。”
他目光陡然间又沉了沉。
周霁佑心口一撞,淡淡撇开眼,转身对一旁等候的侍应生说:“17号桌,麻烦带路。”
兜兜奶奶的表侄子是一位戴眼镜的律师,身高样貌都还好,毕竟周霁佑气质过人,模样出众,对方外在条件太差,兜兜奶奶也不太好意思当媒人从中介绍。
两人有礼有貌地握了下手,周霁佑把围巾和大衣脱掉,抚了抚衣摆,入座。
等餐的工夫,对方与她闲聊开来。
刘泽,33岁,北京人,父母都已退休,独自有套房产,位于东三环南路。
他说到小区的地理位置,多少有点骄傲的意思融在只言片语里。
在北京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在三环以内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他觉得,像周霁佑这样的外地美女,应该会给自己加分的。
“我听表婶说,周**老家在南湘,又在纽约待过五年,可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像混血,说话的口音还带着点儿京片子。”因为感冒的缘故,刘泽的声音始终略微沙哑。
周霁佑搅拌手里的热咖啡,眼角轻轻瞥向17号桌对面,沈飞白背脊挺拔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眼里。
眸光微动,她看着咖啡被自己搅出的那一圈漩涡,轻轻笑了笑,避重就轻:“我小时候生活在北京,后来升大学又考回来了。”
“哦?”刘泽问,“哪所大学?”
“央美。”
“你会画画?”刘泽想要借此称赞。
“以前会。”
“……”赞美之词咽回肚里去了。
好歹每天都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聊得多了,刘泽或多或少地感觉出,周霁佑虽客客气气的,但言辞之间并不热络。
她话不多,笑容也清淡。微微一笑,却很美。那种美,像晨晓薄雾中的云霞,若隐若现,半遮半掩,格外勾人。
刘泽心坎酥麻麻的痒,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男人的欲望。
沈飞白坐在周霁佑同一条水平线上,微一侧目就能瞥见刘泽视奸她的隐晦目光。
他心里仿若烧着一把火,往里再添点油,就能腾空窜开。
刘泽手肘撑桌,挡住嘴型,压低嗓音对正慢条斯理切牛排的周霁佑说:“知道我们旁边坐着谁吗?”
周霁佑手一顿,顺着他眼神的指示轻瞟了眼隔壁,配合他低声问:“谁?”
刘泽扯起嘴角,说:“新闻联播主持人,沈飞白。”
周霁佑挑了下眉,作为基本反应。
刘泽当她在惊讶,又往下降了降分贝,沙哑的声线更粗了:“他老是朝我这边看,我估计,是一个人吃饭太寂寞,羡慕我有美女作陪。”
他有意调节气氛,奈何这句玩笑话对于周霁佑而言一点都不好笑,配上他粗噶的嗓音,周霁佑感到有些不舒坦,不着痕迹地抚了下耳朵。
前来相亲是一件非常错误的做法,她以为短短两个小时可以忍受得了,可结果证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熬到结账,事已至此,做戏就要做足,她没有拒绝刘泽驱车送她回家。
她靠坐在副驾,偏头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渐渐感到疲惫。
刘泽在一旁说什么,她都没有心情再去应付,过了会,刘泽闭上嘴,也和她一样不发一言。
后视镜里,一辆纯黑的大众辉腾始终保持不变的车距紧随其后。
临近小区门口,周霁佑让刘泽靠边停车。
刘泽一愣:“不送你进去?”
周霁佑婉拒:“不用了,谢谢。”
刘泽脸色不是很好看,踩刹车停下,扭头看着周霁佑解安全带,说:“周**,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咱就挑明了说吧,你对我感觉如何?”
直白点也好,周霁佑微怔后,说:“刘先生,您人挺好的。不过,我们不合适。”
刘泽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咬在嘴里,低头打了火,摇开车窗;然后,回头,透过车尾的后风挡玻璃看后面那辆辉腾。
“你和沈飞白认识?”
他面向周霁佑吐出一口烟,风把烟圈吹散在周霁佑面前,她神色平静,眼神微凉,看着前窗玻璃,没应声。
刘泽哼笑一声,盯着她侧脸,兀自往下说:“在餐厅的时候他在我们后面结账,到了停车场,我无意间看他进了那辆车。我又不是神探,哪能直觉那么准。主要这款车型太有意思了,不懂车的人一看是大众都会先入为主地以为是辆经济车,谁会想到人家是低调奢华有内涵。我一朋友就曾经闹出过笑话,拿宝马320去嘲笑大众辉腾,为这个,我对这车印象特深。他这么一路跟着,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刘泽转过身去,背靠座椅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
寒风不断涌入车内,烟雾被吹得七零八散。
他在薄薄的雾霭里眯了眯眼:“你走吧,我也觉得跟你不合适。”
最后一句无论他是自己找台阶下还是出于真心,都与周霁佑无关。
至于“再见”,她觉得还是不要再见,打开门,沉默下车。
刘泽手里夹着烟,猛踩油门,疾驰而去。
周霁佑站在路边,望向后面那辆缓缓驶来的大众辉腾,车前大灯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眨眼间,车就已经停在自己面前。
副驾的车门从里面打开,沈飞白探身过来又慢慢坐回去,静谧的眸光正对她:“上车。”
漆黑的眉眼隐在昏暗的车厢里,有些模糊不清。
电烤箱是时候关闭了,再烤下去,她自己也备受折磨。
周霁佑沉默坐进车里,随意环顾了一下这辆刘泽口中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车型。她不是很懂汽车,在她眼里,其实和刘泽那辆并无特殊分别。
沈飞白打了下方向盘,驶入小区大门。
“指路。”
周霁佑没什么精神地闭了闭眼:“径直往前开吧,转弯我会告诉你。”
沈飞白侧眸看她一眼:“困了?”
“还好。”她声音有些低迷,过了会,提示,“前面右转。”
到公寓楼下,车停下来。
周霁佑开门下去,一只脚刚接触地面,沈飞白坐在车里,听不出情绪地问:“不请我上去坐坐?”
周霁佑顿了下,没有理会,跨出另一条腿,双脚踏地。
她一手扶着车门,慢慢往前推,推到一半,停住,把头伸进车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捕捉到沈飞白晦暗不明的神色。
“不是要上去坐坐吗,你怎么不动?”
沈飞白:“……”
周霁佑承认,她的确挺坏的。
☆、Chapter05
房子是她回国后临时租住的,六十平米的一室一厅,不大,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把钥匙甩在玄关的壁橱,她低头换好鞋,扭身对沈飞白说:“没有多余的拖鞋,你直接进来吧。”
沈飞白看了看整洁干净的木地板,脱去鞋,选择赤脚。
周霁佑朝屋里走,忽然感应到什么,回头看。
他穿着一双白色袜子,踩在木地板上。
周霁佑盯着那双袜子,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丝气馁。
沈飞白也低头看自己的脚,“有问题?”
有,你整个人都有问题。
周霁佑面无表情地从他沉静的眼底扫视而过,没理他,继续往里走,边走边想——她自己也有问题,他们两个都有问题。
问题需要得到解决,如何来解决?
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水喝。
思忖着靠向冰箱门,刚拧开瓶盖,沈飞白一个箭步过来夺走整瓶水。
瓶身冰凉,他握在手里,手心的热度瞬间被吞噬。
他眼神不赞同地看着她,略带责备:“你平时都这样?”
“给我。”她把手伸出去。
换他不理会,一眼扫到电水壶,将一瓶水全都倒进去,又拧开厨房的龙头,朝里注满。
按下水壶开关,他不置可否地看向她:“等几分钟。”
周霁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侧身斜倚冰箱门,抱着手臂,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他双唇饱满红润,很性感,很……解渴。
电水壶烧着水,不一会就响起了嗡嗡的低鸣。
在这阵不可避免的轻微噪音里,沈飞白忽然听见周霁佑清脆上扬的语调——
“小白鸽……”
她进门时就已脱了大衣,婀娜动人的曲线斜靠在那里,瘦削得有些单薄。眼神悠长,有点懒洋洋。
沈飞白的心随着这声呼唤加快了跳动。
厨房雪白的灯光映入周霁佑琥珀色的眼睛里,璀璨夺目。
她又婉转着声线低低地喊:“小白鸽……”
她粉红的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沈飞白看着它一张一合,方才还在猛跳的心,忽然间陷入沉静。
他朝她走去,俯身压下,分毫不离地盯着她的眼睛,呼吸都变得绵长:“好玩吗?玩够了吗?”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离得近了,她需要仰面看他。
被他这样面色紧绷地质问,她却恍若未闻,眼角微挑,一动不动地细细打量他,轻笑:“好像又变白了不少。”
她头微微歪靠着冰箱,笑起来有一种慵懒的美,沈飞白盯着她,面色微凝,咬牙不作声。
她从冰箱门上直起身,抬手捧住他的两边脸颊,“一直在用我教你的方法美白吗?”
她手心没什么温度,沈飞白垂眸看着她,郁气升腾,不含一丝语调,干巴巴说:“为了上镜,注重保养了。”
她低低地笑,吻上他的唇,唇间溢出一声呢喃,像酥松的龙须糖拉出乳白的细丝,黏得人喉咙发堵。
“小白鸽……”
沈飞白一个转身,将她牢牢压在冰箱门,单手撑在她头顶一侧,再也忍不住,声音沉闷:“你着急结婚?”
周霁佑双手顺着他的脸颊一寸寸滑向脖颈,头向后扬了扬,松散道:“不急啊。”
沈飞白气血不畅,呼吸声都有些粗重:“那相什么亲。”
两只手互相交叉,环在他颈后,“都说了盛情难却。”
“下次还给你介绍,你也去?”眸中愠色渐浓。他另只手抚触她完好无损的妆容,眉、眼、唇……都精心描绘过。
“去,干嘛不去。”一副理所当然,“既能拉近与家长之间的距离,又能结交朋友,何乐而不为?”
“周霁佑!”明知她是故意,沈飞白还是不可控制地被她刺激到。
他低头覆上她的唇,用力吻她。
“不准再去和别的男人相亲,听到没……”
之前她主动的那一吻只停留在表面,且他并无一点配合,而这次,天雷勾地火,她本就想这样简单粗暴地解决掉两人之间的问题,他化为主动,火苗更是一点就着。
舌尖碰上的那一刻,就像是暴晒在水泥地的蚯蚓终于找到松软的泥土,不只是触感湿润那么浅白,泥土里有她需要的氧气,没有氧气,她如同行尸走肉,心是麻木的。
她脱他敞开的大衣,大衣坠地砸出一声闷哼。之后,没有厚实的外套阻隔,抱紧在一起贴得更近,也更方便。
在情事上她向来*主动,左手灵活沿着他肌肉紧绷的后背一路而下,到了腰侧,由后至前钻进他羊绒毛衣的下摆,摸到腰带……
像是旁边有人突然喊了一声cut,沈飞白猛然睁眼,喘息着伸手捉住她,把她手抽出来。
他抓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唇舌退离,他努力缓和呼吸,漆黑的眼波,深不见底。
她有点不明情况,琥珀色的眸子一时带着迷蒙。
他凝视她半刻,眼神半分审视半分胁迫,嗓音低沉微哑:“我不可能等一个人五年第二次,你考虑好了。”
周霁佑目光清明过来,手被他桎梏动不了,她仰起脖子,咬上他的唇,轻轻喟叹:“是你该考虑好……要,还是不要……”我。
沈飞白墨染的眸色徐徐润开,他放开她的手,环上她纤细的腰肢,紧紧扣入怀里,张开嘴唇含着她深吻。
“要……”
2000年夏,安徽慈岭镇的一个山村。
即便被强行送来乡下,周霁佑自始至终既不哭也不闹。
这是一间老旧破败的屋子。
墙上刷着一层脏脏的白石灰,床的支架是由形状周正的石头堆砌而成,四个角上搭着两块大门板,下面一层草席,上面铺着主人家自己缝制的垫被,粉色的大花床单早已被洗得发白,靠近床沿的位置甚至有个针脚细密的大补丁。
这就是她接下来一个月要生活的地方。
周霁佑烦躁地皱眉,站在一个破破烂烂连颜色都辨认不清的双开门衣柜旁,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冷漠的脸。
“给你,喝水。”
余光里突然多出一只小麦色的手臂。
周霁佑扭头一望,是这家唯一的男孩,那个全身上下都脏兮兮、唯有牙齿洁白整齐的沈飞。
他手里端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黑不溜秋的指甲缝里藏污纳垢,就连露出来的掌心纹路都像是拿黑笔描过,整个人像刚在泥地里滚了一圈。
尽管他特意放慢语速说着普通话,但是他的吐字依然带着一点当地的口音。
拗口的,生疏的,听在耳朵里像上锈的锯齿划过。
周霁佑下意识摸了摸耳朵,把头扭了回去,不作理会。
沈飞尴尬地站了片刻,将搪瓷杯放在一旁的红木箱上。
箱子同样很破旧,但这只搪瓷杯却是他家看起来最好的杯子。
转身走出里屋,他刚从地里回来,赶着去帮奶奶劈柴做饭。家里来了客人,奶奶杀了草棚里的一只公鸡,他得抓紧时间烧热水,好方便她拔鸡毛、清理内脏。
沈飞蹲在院子里打扫一地狼藉的时候,不经意地一回头,就看见那个来自大城市、皮肤白白嫩嫩的漂亮女孩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笔直地朝他这边走来,和煦的阳光拂过她精致的脸庞,耀眼夺目,像落入大山的精灵。
周霁佑停下脚步,与他面对面,“沈飞?飞翔的飞?”
沈飞轻点头,声音低低的:“嗯。”
“送我来的人把我箱子搁哪儿了,你知道吗?”
沈飞放下扫帚往屋里走,“我去,给你,拿来。”
周霁佑喊住他:“直接搬到我住的房里去吧。”说着,她冲沈飞扯了扯嘴角,“谢谢。”
然后,扭头走了。
白色的裙摆转出一朵晃眼的百合花,裙子下的两条长腿匀称又笔直,浑身上下都洁白无瑕。
那是不同于他的颜色,明媚干净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沈飞不自知地捏了捏拳,内心深处冒出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大山里的空气清新淡爽,可惜屋内的萧条破落致使四周散发一股若有似无的霉味。
周霁佑坐在这股霉味里心烦气躁地捣鼓手机。
山里根本接收不到信号,这一点使她的心情愈加烦闷。
沈飞拎来她的黑色行李箱,她在里面装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箱子有多重她比谁都清楚,徒步上山的路途中,长长的崎岖小路,把替她扛行李的男人累得满头大汗。
他看起来并不瘦弱,身板很结实,十六岁的年纪已经比她高出很多。
他提着她的箱子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也不知道提前放下。
他向屋内逡巡一圈,似是在寻找搁放的合适位置。
黑色的轮子悬空于地面,他手臂使着力气,因为重量的压力,身体微微向一侧倾斜。
周霁佑斜眼瞧着他:“不累吗?”
语气清汤寡水,只是随口地一问。
沈飞怔了一秒,拿那双犹如山涧清泉的澄澈眼眸看着她,认真地轻轻摇头:“不累。”
他皮肤偏黑,头发理得平整,密密麻麻地一根根直竖,似硬硬的钢针。他不像她生活中见过的男孩子肤色白净,也不像她认识的男孩子个个发型讲究,蓬松的刘海都能和女孩子媲美。
周霁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抿唇好笑,作出一个简短的评价:“傻。”
笑声清脆,如烟波打着旋儿钻进沈飞敏感的耳朵,带起心头一阵陌生的震颤。
他低下头,牙龈和腮帮都有点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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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6
周霁佑吃上在山村的第一顿饭,天已微微擦黑。
村里没通电,沈家有一盏老式煤油灯,可惜前不久报废了。
沈飞将一张小矮桌抱到门口,借着外面灰蒙蒙的光线,背朝墙、面朝天地依次摆放了三只小板凳。
厨房是屋外拐角搭的一个瓦棚,周霁佑被沈飞从房里叫出来吃饭,她站定在门边,看远处青灰的山脉和近旁葱郁的树木。
沈飞来来回回数趟从棚里端碗端菜,想要请她入座,每每嘴巴张开却又合拢。
她神色太过专注,他不好打扰。
矮桌上方,从一开始只有一盘烧鸡,到最后多了一盘土豆丝、一盘丝瓜炒鸡蛋和三双筷子。
盛菜的器皿各不一样,有黄色铁碗、不锈钢盆、白色大瓷碗,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旧,瓷碗上甚至有一个尖利的豁口。
筷子是土黄色的,就像没洗干净似的,一大半都有霉霉的印迹。
周霁佑蹲在桌前,低头判断了一下,用指甲抠了抠,去不掉。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片阴影倒映在桌面,筷子上的斑点融在昏暗里,突然就看不清了。
周霁佑指甲还剐蹭在上面,她抬起头,沈飞一只脚踩在门槛,端着两碗米饭,怔在那里,要进不进的样子。
他背着光,周霁佑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她无所谓地缩回食指,利落站起身。
相顾无言。
已经暗下去的天光从他头顶投射过来,微微映亮他毛楂楂的短发。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都一动不动。
“伢叻,怎么不进去啊?”沈奶奶端着一碗米饭沿着屋檐走来。
沈飞背脊一僵,抬脚跨进屋里,低着头,把手里两只碗分别搁在小板凳对应的桌前。
沈奶奶出现在门外时,他就近坐到一个板凳上,双手搭在膝头,面色平平,目光低垂,像在看菜肴,又像在看桌子,反正不是在看她。
周霁佑瞄了他一眼,在沈奶奶进屋前,收回视线。
“坐啊,快坐。”沈奶奶热情地招呼她,说的是当地方言。
话语简短,她大致能猜到意思。
她也就近坐在了一个板凳上,这样一来,中间那个正对门外的小板凳恰好留给了沈奶奶。
沈奶奶比周霁佑矮半头,黑白掺杂的短发沿耳下一寸顺着脖子剪断,很是齐整,头顶则戴着老年人专用的那种黑色发箍,没有留下一丝碎发。
沈奶奶绕过沈飞身后,正准备入座,发现让沈飞提前端来的两碗饭,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周霁佑面前,她看看孙子一脸面瘫地坐在那儿不动,有些好笑。
什么也没说,她翘着嘴角,把自己手里那碗米饭搁到沈飞桌前。
沈飞看了眼视线里突然多出的白米饭,沈奶奶冲他轻轻努了努嘴,目含嗔怪。
亲情这东西周霁佑没有,她撇开眼,不愿多看。
“来来来,吃饭。”沈奶奶示意她拿筷子,夹了一只大鸡腿放她碗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你不要嫌弃啊。”
句子一长,周霁佑立马听不懂了。
她看着碗里那只“白斩鸡”,没有红艳艳的色泽,只是在长时间的油焖下变得有些黄橙橙,块头切得也很大,一整只鸡腿上还连着一小部分鸡背上的肉。
她捏着筷子,迟迟未动。
沈飞往碗里夹土豆丝和丝瓜片,鸡块和炒蛋分毫不碰。
这顿晚饭对于他而言,过分丰盛。有蛋有肉,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
他闷头扒饭,大腿突然被奶奶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眼睛从碗口抬起来,带着疑惑。
沈奶奶拿眼神悄声指了指另一边,眼角一抬,皱纹也跟着颤动。
沈飞顺着她指引平直看向对面,然后,愣住了。
周霁佑坐在小板凳上,胸口贴着曲起的腿面伏下来,头微微低着,手执筷子一口未动。长裙圆领松垮垮地坠出一个风口,肤色一片雪白,隐约能看见一小抹发育中的轮廓。
耳根遽然一麻,他慌忙垂下脑袋,神色僵硬得像躲避瘟疫。
沈奶奶又在他大腿拍一下,这回稍微加重了力气,有了响声。
他正懵懂又惶惑着,大腿突然一震,心也跟随猛然一跳,端着碗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轻微颤了颤。
一抬眸,本是要无声询问奶奶究竟何事,结果却撞上周霁佑平淡无波的目光。
沈奶奶身体侧坐,对他挤眉弄眼,他想告诉她那个女孩正看着他们,喉咙却被堵住,开口困难:“奶奶……”
沈奶奶桌下踢他一脚,压低嗓门:“干什么?”
沈飞抬抬下巴。
沈奶奶转头,周霁佑看着她,弯弯唇角,说:“您有什么对我不满意的地方吗?”
言语尖锐,平铺直叙。
沈奶奶和沈飞都瞠目,定住了。
她微微笑着探询意见,也许是天色又黑了一分的缘故,沈飞并没看出她在笑,反倒觉得她的眼睛里雾霭迷蒙,清清冷冷的。
他下意识在脑海里回忆周霁佑的年龄,记得好像是说和他妹妹沈心同龄,也是十四岁。但是很奇怪,他无法将她看作小妹妹,在某种程度上,她在他眼里更像是一个大人。
沈奶奶一辈子生活在穷乡僻壤,听得懂普通话却不会说,周霁佑耐着性子等她说完一通话,轻摇头:“抱歉,我听不太明白。”
沈奶奶忙叫沈飞替她翻译。
“我……我奶奶说,她没有对你,不满意。”天空越来越暗沉,屋里就快没光了,沈飞手里的碗也渐渐由热转温,“她看你,一直不吃,担心饭菜,不合你胃口。”
沈奶奶对着周霁佑直点头,目光朴实又和蔼。
每个人的脸都在微弱的光线下变成模糊的暗色,周霁佑端起碗,夹起横在米饭上面的大鸡腿,送进嘴里咬一口,慢慢咀嚼。
味道不鲜香,但也不难吃。
沈奶奶和沈飞在昏暗中目不转睛地看她。
鸡肉吞咽进肚,周霁佑想了想,言简意赅地给出评价:“好吃。”
以为这样就不会再盯着她看,可她到底是低估了沈奶奶的热情,一听好吃,老人家立刻笑容满面,往她碗里又夹了块鸡翅膀。
“好吃就多吃。”
周霁佑听不懂,看行动能猜出七八。
她在沈奶奶夹起下一块时,把碗端远,“不用再给我了,给他吧。”眼神指向沈飞。
沈飞一愣:“……我不爱吃肉。”
真的不爱?周霁佑不信,没出声。
沈奶奶夹的依然是鸡身上的好部位,手腕转到她面前,“来,接着。”
周霁佑说:“真的不用了。”
沈奶奶不依:“别客气。”
周霁佑:“……”
她没有客气,不难吃不代表她吃得下去。
略作思忖,周霁佑说:“我碗里放不下,吃完了我自己夹。”
沈奶奶终于把手挪开,筷子下移,准备将鸡块放回盘里,想想又径直往前,投进沈飞扒饭的碗。
沈飞一顿,沈奶奶说:“乖孙子,去点蜡烛。”
沈飞犹豫了一下,看看奶奶,又看看开始慢慢吃饭的周霁佑,搁下碗筷,起身去高桌上找到一支还剩一半的红蜡烛,擦亮一根火柴,点燃。
他举着蜡烛走回来,半蹲在门前,将蜡烛倾斜,在木门槛上滴蜡油。
火光摇曳,映亮他微垂的眉眼,周霁佑抬了抬头。
沈奶奶皱眉,没好气:“你把蜡烛放桌上啊,放那么远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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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18:21 编辑
微弱的光源昏昏黄黄地照亮门前。沈飞温吞坐回来,筷子重新夹回指缝里,捧着碗,低声说:“放桌上,引蚊子,肯定专咬她。”
细皮嫩肉,山里的蚊子没尝过,爱死了。
对话用的方言,周霁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感兴趣。
一顿饭吃得很饱,很多很多的菜,每吃下去一点就又被沈奶奶添满,到最后都不知自己在吃什么,只顾闷头往下咽。
不光肚子快撑破,腿上还被叮了好几个包,山里蚊子比老虎毒,又肿又痒。
周霁佑拉开行李箱铺展在地,从侧面网兜里找到风油精,坐在床上自己涂抹,刺鼻的气味弥漫开。
隔着一扇木门,沈飞的声音清晰传来:“水烧好了,你出来,洗澡吧。”
周霁佑屈膝坐着,在一片烛光中,转头盯向门板:“在哪洗澡?”
里里外外她白天都简单看过,厕所在屋外,不,那都不能算作厕所,只能叫坑。她完全看不出整座屋子里哪里有洗澡的地儿。
沈飞迟疑片刻,说:“外面。”
☆、Chapter07
所谓外面,指的是刚才吃饭的堂屋。门闩一插,沈奶奶和沈飞再把里屋门关上,堂屋里垛一只盛好凉水的红色塑料澡盆,旁边再摆两只热水瓶,水温由她自己掌控。
周霁佑脱了衣服坐进盆里,掬水揉搓身体。
同样的地方,一小时前,她坐在这里吃饭,一小时后,她坐在这里洗澡。
她看着那两扇暗红木门中间的滑动插销,这一插,隔出两个世界。
门外是空旷辽远的茫茫夜色,风在枝头,枭在叫,蛐蛐儿在野草地里争相聒噪;门内,她在洗澡。
她不觉得自己适应能力有多强悍,到目前为止还能够承受,说明条件没差到极致。
祖孙二人在一间里屋里絮絮低语,尽管房子隔音效果很差,但周霁佑一句也没听明白。
洗好澡,她换上干净的睡衣,抱着脏衣服回到房里,然后又折回来,敲敲另一间里屋的房门,“可以出来了。”
她朝澡盆走去,背后房门打开,她回头看,是沈飞。
蜡烛点在高桌,她离得远,站在昏暗处,指澡盆里的水,问:“倒哪儿?”
沈飞望着她宽松的卡通睡衣睡裤,总算有种她是妹妹的感觉。
“我来倒,你不用管。”
他大步迈上前,木门插销有些钝,他用手稍稍向上提着,才把门打开。
晚风静静吹来,裹挟山间凉意。
他回身,下腰,张开手臂握紧澡盆两端,刚准备收力抱起,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指抓进澡盆边沿的凹槽里,他一愣,抬头。
周霁佑蹲在澡盆的另一头,仰面看他,严肃问:“谁的洗澡水?”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沈飞想了想,没有回答她。
周霁佑也并不需要他作答,停顿两秒,手臂用力一提,澡盆一端被微微抬高,水向低处压下,撞击盆壁,晃出水花。
“带路。”半命令式口吻。
沈飞和她一人抬一头,心想,不能单看她着装,骗人的。
信号就地失踪,始终接收不到。洗漱后,周霁佑把手机关机,甩到一边,躺床上睡觉。
虽然是夏天,但山里的夜晚凉沁沁的,并不觉得热。屋子里连一只破风扇都看不见,周霁佑对宜人的气温很是满意。
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还是有些痒痛,也许是心理作用,总感觉耳边有蚊子嗡嗡。
她爬起来,借着月光,找出驱蚊水,从脖到脚全都喷洒一遍。
半夜,迷迷糊糊中听到天花板上有东西在四处窜跑,欢实闹腾得像在举办田径会。
她在昏暗中睁眼盯着虚空,老旧的木门窗外,树影摇曳,像暗黑的鬼爪。
早上四点半,微红的晨曦唤醒新鲜的空气,沈奶奶起床后,走到堂屋准备拔门闩敞开木门,惊讶发现门闩根本没插。
她心里疑惑着,开了门。
手提一只木桶,她向院子东边的那口井走去,边走边朝四周喊:“飞飞,你起来了?”
无人回应。
视线倏地一转,一个女孩双腿悬空坐在不远处的草垛子上,神情隐匿在青白的晨雾中,看不真切。
她换了一身与昨日不同的着装,山间清晨偏冷,她知道披一件短外套。
沈奶奶怔愣的同时略感心宽,出声喊:“孩子,你怎么坐在外头?”
慈祥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间回荡,虚虚渺渺。
周霁佑抿了下嘴唇,目光平静,嗓音也平静:“奶奶,房顶什么东西一晚上跑来跑去?”
沈奶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哎呦,被吵醒了吧?我忘了跟你讲,房上面有老鼠。”
当地方言里,“鼠”发成类似于“楚”的音,周霁佑听不懂。
“我奶奶说,房顶上是老鼠。”“人形翻译机”沈飞不知何时睡眼惺忪地立定在院子里。
沈奶奶回头:“伢叻,起来了。”
沈飞揉了揉眼睛,说:“我听见你刚才在喊我。”
沈奶奶解释:“门没闩,我以为是你起来了。”
“哦。”沈飞点点头,刚睡醒,表情木木的。
老鼠……周霁佑单手撑着草垛,跳到地面,手抄外套口袋过来沈奶奶身边,眼睛对着沈飞,看不出情绪地问他:“会掉下来吗?”
她眼珠是漂亮的琥珀色,纯粹而干净,被她这样直勾勾且不带一丝感情地凝望,沈飞一个激灵,困意全消。
他有些茫然,双唇微微张开。
周霁佑一瞬不眨地看着他:“老鼠,我说老鼠。”
他登时明白过来,动作配合语言,向她保证般,摇头:“不会的。”
周霁佑心里一松,沈飞停顿一秒,垂眸,无奈撇了撇嘴,声音低下去:“它们会从别的地方跑下来。”
周霁佑:“……”
她鼓眼瞪他,他说完后上瞟眼珠瞧她一眼,可能是没想到她会生气,讶异了一会,慢慢又把目光转向别处。
周霁佑:“……”
一**老鼠每天夜里在头顶上方召开全民运动会,周霁佑连续失眠两晚,到第三天,精神再也支撑不住,倒床就着,雷打不动。
沈奶奶用冰凉的井水充当冷藏室,贮藏剩菜。第一天晚上的烧鸡连续吃了两天才彻底解决掉,鸡身上的好部位基本都被沈奶奶喂进周霁佑肚子里,一个说不爱吃肉,一个说牙口不好。
烧鸡摆上餐桌的最后一次,还剩一个鸡爪,周霁佑已经吃饱了,进屋里拿杯子出来倒水,走到门边,看见沈飞和沈奶奶在围绕鸡爪的归属相互推辞。沈飞固执不听劝,硬是把鸡爪放进奶奶碗里。沈奶奶拿筷子顶部敲他头,说了句什么,到头来还是笑着吃了。
周霁佑没出去,捧空水杯回屋。
知晓村里尚未通电后,她手机基本处于关机状态,加上诺基亚本身待机时间就长,两天下来,只消耗了一丁点电量。
明知不会冒出信号,她还是忍不住摁亮瞅了瞅。
没有来电,也没有短信。
她无意义地拨出一个号码,听不到声音,打都打不出去。
之后的每顿饭,不再有鸡,偶尔会蒸一点腊月腌制的香肠,猪大肠里灌猪肉,采用当地的一种传统腌肉手法。
沈飞把沈奶奶的津津介绍翻译给周霁佑听,说了几天蹩脚的普通话,他慢慢习惯,长句也能一口气连贯下来。
比起香肠,周霁佑更喜欢另一道腌菜,雪里红。
酸酸的,放点红辣椒炒炒,香喷喷,特下饭。
她并不是每顿饭非得有肉不可,这个家庭不富裕,甚至可以称得上贫困,她的到来无疑给他们无形中增添了负担。
一开始,她视若无睹,置身事外,后来因为一件事,无意中令她转变了态度。
来这里的第十天,她夜间受凉,身体状态急转直下,吃了自带的感冒药却不见好,到了第十二天中午,突然全身关节痛,大脑也昏昏沉沉,太阳穴附近更是突突地疼。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捂汗,不吃不喝,蜷缩成一只滚烫的虾米。
沈家独立坐落在山头角落,山头腹地有间卫生室,是位从镇医院退休的老医生创办的,村里谁有头疼脑热都找他。
沈奶奶摸她汗湿的额头,感受体温,心想有病不能耽误,连忙喊沈飞去请老郑医生。
去时,沈飞在山里奔跑;回时,老郑医生却是跑不动的。
沈飞也不好催促,一步三回头地朝后望,仿佛多望一眼,老郑医生就能被他眼神牵引着走快一点。
做过一番基础检查,老郑医生判断周霁佑是风湿性感冒。
鉴于周霁佑不愿打针,也不愿输液,他返回卫生室开药,沈飞又得跟随走一趟。
山路两边到处是葱绿茂盛的树木,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投出斑驳的影子。
沈家最近发生的奇事,郑医生听村里人提起过,黝黑的后颈汗如雨水,汗珠滚入短袖衣领,后背热腾腾的。沈飞抱着他的诊疗箱走在前面又一次回过头来时,老郑医生抹一把额头的汗,问:“这丫头还要在你家住多长时间?”
话题来得突然,沈飞头扭回去,想了想:“半个月吧。”
“那也就是讲,沈心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他含糊地“嗯”一声。
“想她吧?”
一番折腾,做好的午饭全部凉透。沈奶奶吩咐沈飞伺候周霁佑服药,她去热菜。
沈飞来回两趟跑,正午太阳烈,他身上全是汗。
他背过身去,掀起衣角往脸上一抹,然后找到搁在红木箱上的那只周霁佑自带的水杯,杯子漂亮又精致,透明杯身干净无痕得能反光。
他想起周霁佑来家里的第一天,他拿老旧的搪瓷杯倒水给她喝,她对他不理不睬。
水杯里还剩点凉白开,他拿杯子去堂屋添热水,水温中和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水瓶,把瓶塞摁进去,回到屋里。
“吃药吧。”沈飞站在床边,低头看眉头紧蹙、面容惨白的周霁佑。
周霁佑很疼,头、手腕、脚踝,哪儿哪儿都疼。
她睁开眼,牙齿紧咬,脸庞抽搐,衬得眼神有点凶狠。
沈飞冷不防撞见,有些怔然,默了默,语带关怀:“药吃了就不难受了。”
周霁佑沉默不语,撑着手肘半坐起,从被子里伸出汗津津的手心接药片。
沈飞看见她纤细的手腕上赫然出现密密麻麻的指甲掐痕,红成一片。
“……”他微微瞠目。
周霁佑把药片一股脑吞进嘴里,拿过水杯连续喝两口咽进去。杯子还给他,她继续缩进已经湿掉的被子里。
沈飞站着没动,目光追随她缩回被窝里的红通通的手腕,落在被面。
汗湿的发丝黏在额头,她仰面看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抱歉,你家被子脏了,回头晒洗我负责。”
沈飞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她在强硬着什么。
他联想到妹妹以及从小接触过的女同学,女生难受不是会哭吗,她为什么不哭?女生难受不是会喊吗,她为什么不喊?不哭不喊,自己死撑,是不是因为不在熟悉的环境,她不好意思,放不开?
沈飞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妹妹沈心,她过得好吗,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偷偷躲起来哭……
这样想着,嘴巴便张开:“你哪难受,有什么我能帮你?”
☆、Chapter08
听他突然说想帮自己,周霁佑已经转向墙壁的眼睛慢慢扭动回来,目光驻足在他脸上,静静研判。
她此刻的模样虚弱得有些狼狈,但眼神仍不改犀利,凉水一样,反重力浮空,浇他满脸。
和她相处,沈飞一直处于莫名的被动。
这种陌生体验,是他与其他任何一个女孩没有的,尤其是年龄比他小的女孩。
她久不吭声,表情痛苦,一动不动审视他。
他稍稍撇开眼,看面前的墙壁,左边嘴角抿了一下,低声重复:“我可以帮你。”
少年敦厚的脸有汗水自额前滑落,擦过浓眉,滚过长长的睫毛,落入眼里。
眼睛腌得一痛,他用力眨眼,晃了晃脑袋。霎时,短发上的汗珠甩出一颗,不偏不倚落在周霁佑鼻尖,她感到一丝凉意,下巴一低,埋进去,轻轻蹭了下被角。
余光里,沈飞察觉汗滴飞出去,心口一跳,追随抛物线轨迹落在周霁佑蜡白的脸上,整个人瞬间定住。
周霁佑蹭掉那滴汗珠,眼神有点烦躁地盯着他。
沈飞手里还握着她的水杯,想说什么,嘴唇动动,愣是张不开。
“喂。”周霁佑没什么力气地喊他。
他眼睛眨了一下。
“你出去。”
他反应慢半拍。
“你出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沈飞坐堂屋吃饭,心情就像正午的气温,闷得慌。
沈奶奶看出他有点闷闷不乐,问:“怎搞的,不太开心啊?”
沈飞瞟了眼妹妹沈心住的那间里屋,此刻门扉紧闭,门板后面,周霁佑正在里面躺着。
他摇头,说:“没。”
沈奶奶没好气,剜他一眼,说:“你当奶奶傻?”
屋外蝉鸣躁动,阳光橙黄刺目,越过门槛,撒了一片金色的网。
中午吃饭不用离近借光,饭菜摆在堂屋正北靠墙的高桌上。
沈飞坐在长木凳中央,与奶奶精明的眸光相对,想了想,老实说:“不晓得心心怎么样。”
沈奶奶叹口气,心里也担忧,但嘴上却笑着宽慰他:“吃的喝的肯定比在家里好。那边还有你表姑妈照顾,没有事的。”顿了顿,语气透着怜爱又说,“倒是来我们家这个小丫头,她家里人把她一个人丢这么老远,还真够放心。”
沈飞干巴巴咽了口白饭,没说话。
沈奶奶放下碗,想到什么做什么,站起身朝里屋走,“我看看她好一点没有。”
周霁佑侧身向里,疼得睡不着,听到门开,睁开眼睛,没动,也没吭声。
沈奶奶小声询问:“孩子,睡了?”
周霁佑不出声,装睡。
脚步声来到床边,头顶慢慢俯下佝偻的人影,她把眼睛闭上。
一只粗糙干燥的手掌轻轻触在她额头,停了一秒,又拿开,从她颈后伸进去,摸了摸潮湿的被角。
周霁佑倏然张开眼。
人影退后,脚步声远离,门重新关上了。
大热天捂棉被,她没完没了地出大汗,身上黏腻腻,热熏熏,像闷在蒸笼里。
每回感冒发烧,她都是这样靠捂汗睡一觉熬过去。头一次摊上风湿性感冒,她觉得自己可能快死了。
她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遍一遍拨打一个号码,打不出去,始终打不出去……
十几天过去,电量濒死,快支撑不住了。
她急忙关机。
门突然又敞开,黏湿的小手下意识握紧手机。
身上的被子毫无防备地被人一下掀开,闷热潮湿的空气四散,湿漉漉的夏装黏贴着皮肤,身体暴露的一刹那,因着是夏季并不冷,但浑身每一个热突突的毛孔都颤栗起来。
她转动酸痛的脖颈,盯向上空。
沈奶奶刚从沈飞手里抱过另一床薄棉被,冷不防撞见她凉薄的眼神,也没在意,慈爱笑笑,有些抱歉:“把你弄醒了啊。我给你换床被子,潮的难受。”
一张干净的薄被盖在她身上,压下一阵干爽的触感。
周霁佑还是盯着她。
沈奶奶误解了,补充一句:“被罩洗过的,很干净。”抱起一旁湿掉的脏被子,脑筋转过来,意识到刚说的话她可能一句也没听懂,空出一只手拍一下身后的沈飞,“飞飞,帮奶奶跟她讲。”
沈飞耳朵微红,望着窗外,眼睛一直没转过来。
“我奶奶说,潮被子难受,给你换一床。被罩是洗干净的,刚刚才套上去。”
周霁佑垂下眼睑,说:“谢谢。那个被罩留给我来洗。”
差不多有一小段时间没开嗓说过话了,她声音有点哑。
沈飞侧对她,一动不动。
沈奶奶脸一唬:“那怎么行,你衣服不让我给你洗就算了,这个不能让你洗,绝对不能。”
她抱被子往外走,看了眼不太对劲的沈飞,对周霁佑又说:“我去给你端盆热水把汗擦擦。”
沈飞自觉翻译:“我奶奶说,去给你端热水来擦擦汗。”说着,也要一起出去。
周霁佑张嘴,喊:“喂——”
沈奶奶和沈飞都脚步停住,沈奶奶转身问:“怎么了,伢?有事情你就讲。”
周霁佑费力侧转过身,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求助。她不想等死,想活命。
她看看正对她的沈奶奶,又看看背对她的沈飞。
“你说帮我,还算不算数?”
沈飞脖子微微向后动了动,幅度小到几乎看不出。
沈奶奶糊里糊涂,隔了两秒,明白过来话可能是对孙子说的,对他使了使眼色。
沈飞瞧了瞧奶奶,左边嘴角微微向下抿了一下,应道:“……算。”
周霁佑不可见地蹙眉:“你转过来。”
沈飞好不容易淡下去的耳朵又开始慢慢变红,沈奶奶发觉孙子很不对劲,眼神在问:怎搞的?
沈飞瘪了下嘴,红着耳朵转身,面向床。周霁佑包裹在薄被里,不是被子掀开那一刻,白花花湿滑滑的娇嫩肌肤多处裸露的样子。
脑袋昏沉沉,像是有毒虫在啃咬神经,无比胀痛。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食指,说:“能不能帮我把这里掐掐?谢谢你。”
沈飞:“现在?”
不是现在还能是未来?周霁佑觉得他这是不愿意。
“算……”了。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沈飞冲出门外,留给沈奶奶和周霁佑一个奔跑的背影。
周霁佑以为无法抑制的疼痛迫使自己距离死亡很近很近,但,当两只宽厚有力的大手揉按在两边的太阳穴上,她终于一点点地舒缓过来,像即将爆炸的定时装置被成功剪对电路。
她呈床的对角线平躺,好方便他可以坐在床边的小板凳。
离得近了,闻见他身上清爽的味道,淡淡的,若隐若无。他头发在滴水,一滴滴水珠顺着脸颊轮廓蜿蜒滑落。
他用井水冲了澡,换了衣服。
周霁佑仰面看他,他瞅瞅脏脏的墙壁,瞅瞅老旧的天花板,没什么表情,但是怪怪的。
她稍稍判断了一下,觉得他是刻意躲避自己的目光。
按摩穴位的力道松懈下来,他脖子不乱摆了,定在正前方,似是在洗耳恭听。
周霁佑盯着他有棱有角的下巴,说:“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歇一会儿。”
沈飞说:“不累。”
周霁佑轻蹙眉,提出质疑:“那为什么力气小了?”
沈飞:“……”
他默默又加重了力道。
迅速回笼的疼痛重新得以驱散,周霁佑舒服地闭了闭眼,睫毛轻颤。
方才的问题回来,她平铺直叙地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我气?”
沈飞轻轻“啊”一声,困惑。
周霁佑说:“之前我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
沈飞反应几秒,想起她说:你出去,你出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他张张嘴,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没事。”
他迟钝的回答很难让周霁佑信服,她盯着他审视,小脸严肃。
沈飞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心跳莫名有些加快,两腮发麻,耳根发烫。
周霁佑无意中注意到他红红的左耳,耳廓上可以清晰看见纵横交错的毛细血管。
她平淡道:“你怎么耳朵那么红。”
沈飞:“……”
这下,红得都要爆血管。周霁佑狐疑瞅瞅他,莫名其妙。
事实上,沈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直直盯着墙壁上一块受潮导致的黄斑,都快要盯出一个洞来。
他究竟有事没事,周霁佑并不在乎。她合上眼,被子里的腕关节依然在自己静静掐着。
刚刚无聊打量他,不过是转移注意力。
现在,她更改方式,让自己脑子活跃起来,思考一些事。
须臾,她淡淡地说:“累了你就歇会儿,不用一直不停。”
沈飞顿住片刻,还是那副低低的木讷音调:“不累。”
周霁佑睁眼,发现他连下巴保持的角度都没变。
“我能问你个事儿吗?”她说。
“……什么?”他显然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按摩力气又轻了。
周霁佑思绪被打断,又一次无意间被他带偏话题:“手劲儿重一点。”
沈飞:“……”
他一声不吭回到之前的力道。
按揉效果刚刚好,周霁佑毫不吝啬感恩:“谢谢你,辛苦了。”
面对她的接连跑偏,他抿抿嘴巴,耷拉下眼睑。余光里,周霁佑巴掌大的小脸是模糊的。
迟疑两秒,他低声问:“你要问我什么事?”
她愣了一下,语气忽然轻飘飘:“忘了。”
沈飞:“……”
他隐隐感觉出一丝刻意,头颅低了低,慢慢、慢慢对上她看似平静实则不快的目光。
这样居高临下的对视,且彼此之间面容一清二楚,是这些天以来前所未有过的。
毫无疑问,她是他所见过的女孩中长相最出众的,五官精致得有些过分,哪怕现在病着,也很好看。
沈飞手上的动作无知无觉地停下。
周霁佑更加认定他就是累了。
她目不转睛望进他黑润清澈的眼底,非疑问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一次次放松,却嘴硬不肯承认自己累。
“……”沈飞眼神纯良又茫然。
周霁佑虽不痛快他不诚实,但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同时也囊括了沈奶奶对她无声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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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9
病去如抽丝,周霁佑还活着,心也好像跟着活了一丢丢,沈奶奶和沈飞在她眼里和生病前不一样了。
吃了两天清粥小菜,病好后,她直接用“不喜欢吃香肠”的理由一刀斩断沈奶奶继续蒸香肠给她吃的念头,然后在沈奶奶准备去沈飞二叔家借点猪肉来炒菜之前,又用“奶奶我跟您说实话,我吃素”一举拦下她的去路。
沈飞向她翻译是去“借”时,她对这个充满生分的字眼秉持怀疑态度,小脸严肃地问:“你是想说拿,不小心说成借?”
沈飞:“……”
周霁佑等在旁边,见他突然垂眼看屋子里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微拧眉,说:“你哑巴了?”
沈奶奶站在他们一步开外,面色不可察地阴郁了一会,笑笑转移话题:“想吃什么跟奶奶讲,喜欢吃素菜,什么素菜?”
“我奶奶问你想吃什么素菜。”沈飞刚才不说话,现在倒自觉翻译起来,头依然低着。
周霁佑瞪他,但又瞪不出个所以然,抿抿唇,转头对沈奶奶说:“土豆,丝瓜,豇豆,玉米……都行。”
都是他们自家种的。
沈奶奶想到这层,神情微变,心突然就柔软了一块,商量的口吻:“那我们今天用豇豆烧土豆,再蒸两个玉米?”
这里的方言并非难以理解,住久了,周霁佑慢慢可以分辨音节,个别字词能通过语境连蒙带猜。
她正自行会意着,沈飞的声音又及时响起:“我奶奶问你,中午吃豇豆烧土豆好不好。”
周霁佑脖子转回来,一派认真:“不对,奶奶明明还说了玉米。”
沈飞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如琢磨剔透的碎玉,澄澈明亮地看着她,她话一出口,玉石光芒更胜:“嗯,还有两根玉米。”
周霁佑皱眉,问:“为什么是两根?”
沈飞答:“两根够了,你还要吃饭。”
周霁佑:“……”
她忽然不说话,沈飞不解,木然与她对视。
沈奶奶摇摇头,叹口气走过来敲他脑袋:“呆子,丫头不是认为少,她是觉得,我们应该一人一个。”
沈飞:“……”
沈奶奶站沈飞身旁对周霁佑说:“我不吃,你们两个一人一个就行了。”
周霁佑费力辨听,“人形翻译机”偏偏卡在这时不出声了。
沈奶奶跨出门外,去瓦棚里做饭,周霁佑心里有情绪,目光挪到沈飞脸上,盯着他看。
沈飞脑子里还在嗡嗡地轻响,他为会错她的话意而感到莫名的愧疚。
他想,可能是因为她刚刚迁就了他们家的伙食,而他却紧接着误解了她的善意。
他想认错,想弥补,可他不知该说什么。
盯了一会,周霁佑微讽:“你又哑巴了?”
沈飞对上她的眼睛,说:“我给你做条手链吧。”
周霁佑:“……”
沈飞:“好看,不丑。”
周霁佑:“……”
她一直不吭声,沈飞也不好自作主张,眼皮又耷拉下去,声音也低了一度:“手链、头环,可以做一套的。”
诱惑谁呢。周霁佑早熟,一个早熟又不爱美的小姑娘根本不为所动。但她挺好奇,他会做手链和头环,用什么做,如何做?
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好啊,你给我做一套呗。”
沈飞立刻眼皮不耷拉了,眸光清润地望着她,说:“好,你等着。”
你等着。就像放狠话时说的话一样。周霁佑看他转身跑去院子里,抿唇好笑。
想了想,迈步跟上。
下了一夜雨,土地变得湿软,踩在上面,脚下沾泥带土。
院子足够宽敞,石榴树、柿子树、槐树……绿叶招摇。周围更是树静影深,翠竹隐隐。
西边竹篱笆圈出一个鸡棚,母鸡带着小鸡崽子在低头啄米。
东边一大片丝瓜藤,绿叶宽大,细细的藤条攀高而上,到了顶端,沿着周围的横条一圈圈缠绕,坚定不移地寻找新的生路。
再远点,挖了一口老井,年深日久,井壁青石上长满黑绿色的苔藓,井口边沿用来打水的木制轱辘也黑黄腐朽,轱辘上的井绳冒出许多磨损的毛边。
丝瓜藤北边,临近厨房瓦棚的一块开垦过的肥沃泥土,种着小青菜和辣椒,边沿的位置,两株茉莉,花瓣如雪,正值绽放。
沈飞俯身采摘,一手兜起衣摆做篮筐,眼疾手快,敏捷迅速。只消片刻,就将一株满枝繁花的茉莉摘得七零八落。
沈奶奶拿着把菜刀,在瓦棚里露个脸出来看一眼,嘴里嚷:“臭小子,你就不晓得心疼一下花,不要摘得跟狗啃的一样行不行?”
沈飞停下采摘动作,保持姿势,稍稍定住。
周霁佑看见沈奶奶一脸气急败坏,以为他被狠狠数落,一点同情他的心思也没有,反倒觉得:你该呀,这么好看又这么香的花,好端端被你糟蹋没了。
沈飞弯着腰,转头看她。
“你不说做全套么,用花做?”
“嗯。”他努力辨认她脸上的表情,“你不喜欢**?”
谈不上喜不喜欢。
说句喜欢也只是嘴皮子碰一碰的事,可周霁佑之前被他堵心过两次,故意拐弯抹角,说:“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沈飞直起腰,衣摆兜着一粒粒花苞,露出精瘦的腰腹,他是一个外表看着瘦、实则身材很结实的少年。
周霁佑不小心触到那块裸露在外的肌肤,到底是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懂得避讳,不动声色地撇开眼。
沈飞并未留心,他微垂脑袋,轻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带点苦恼地思考两秒,慢吞吞说:“喜欢就做给你,不喜欢……”顿了下,“就做你喜欢的。”
周霁佑轻挑眉:“我喜欢的?”
沈飞说:“嗯……”声音低沉,自言自语般,“总归会有你喜欢的吧。”
他抬起头,目光含着一丝淡淡的希冀。
周霁佑和他思维不同步,比较跳跃。
她伸手进他卷起的衣兜里捡出一朵美丽绽放的**,指腹轻捻底下的绿叶,说:“我不喜欢你就不做,那这些花怎么办?”
扔了?还是摆家里装饰,顺便充当香薰?
沈飞大概猜出点她的想法,无端问了句:“你吃过炒茉莉吗?”
周霁佑眼睛微瞪,微讶:“茉莉能吃?”
“能。”少年的心思很简单,她没吃过,他想让她尝尝,也许她会喜欢。
黑黢黢的瞳仁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欣喜:“你等着。”他转身兜着怀里的**朝瓦棚走。
又是,你等着。
周霁佑瞥向他步伐矫健的背影,心想:口头禅么。
沈奶奶在砖头搭成的简陋台子前掰豇豆,沈飞走过去,说:“奶奶,中午再加一道菜吧。”
沈奶奶没问,瞥了一眼他采摘的茉莉,什么都懂了。
指腹掐在豇豆的绿皮上,稍一用力就掰下一截,她手上不停歇,压低嗓子说:“你跟奶奶老实讲,是不是还挺喜欢这个城里来的妹妹啊?”
喜欢吗?不知道。
沈飞实话实话:“就是觉得,我对她好,心心在她家,也会过得好。”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无从得知沈心目前的境况,潜意识里,他选择相信真善美是可以彼此感应、互通有无的。
“如果心心回来后说,被她家人照顾得很好,而我却没有对她负到责任,我会内疚。”
沈奶奶知道孙子善良,心底深受触动,想了想,问他:“要是心心在她家过得不好呢?”
沈飞眉头拧了拧,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干净的小塑料盆,一弯腰,怀里的**悉数抖落进去。
“至少自己要问心无愧。”他端盆往外走,“奶奶,加一个鸡蛋炒吧,单炒不好吃。”
他走得很快,一会就转弯不见了。
沈奶奶看着瓦棚外空荡荡的一片视野,笑容浅浅的,格外宽厚,垂下脖子,继续摘菜,低声说了句:“好。”
沈飞撞见站在瓦棚转角处的周霁佑,脚步一顿。
周霁佑抱着手臂,头轻轻向右边歪,一双眼睛不闪不躲地打量他,看不出情绪。
才下过雨,天阴,灰蒙蒙的。微风徐徐,透着丝丝清凉。
沈飞脑子里的一根神经倏地绷直,以为她都听见了。
偏偏周霁佑又不说话,只单单盯着他看。
沈飞快速回忆一遍自己方才说过什么话,好像也没什么,不褒不贬,全无恶意。
【是不是还挺喜欢这个妹妹的?】
猛然间这句话一闪而过,他回答了吗,没有。
周霁佑恰在这时,冷不丁问:“你是不是……”
“不是。”沈飞冒然冲出口,出于解释的心态。
可两个字一吐出来,两个人都目瞪口呆。
一个尴尬懊恼。
一个莫名其妙。
沈飞耳根一烫,越过她,闷头向井沿走。
周霁佑尾随在后,好笑:“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你就说不是。”
沈飞不吭声,周霁佑没看见他胸口不停起伏。
沈飞朝井口抛下木桶,没有去使用轱辘借力,而是自己提着井绳,动作麻利地把水迅速拎上来。胳膊上的肌肉线条绷得紧紧,能看到小臂上鼓起的一条。
周霁佑决定收回第一眼对他的认知,他挺有劲的,提她的箱子站几分钟,也许真不累。
他扣着木桶,朝盆里倒入井水,**被水流冲得四下晃荡,一朵一朵浮上水面,玉骨冰肌。
周霁佑看着他蹲在井边低头清洗花瓣,两条手臂枕在膝头,蹲他面前一步远。
“诶,问你个问题。”
花瓣一片片剥开,边边角角,他洗得仔仔细细。
冷静下来一想,她还不是能听懂他们这边的土话,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可是,正因为这份想太多,才令他心底益发烦躁。
周霁佑对他无故作哑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径直问:“山上为什么会有井?难道垂直把山给挖穿了?”
沈飞:“……”
他两只手还按在盛满井水的盆里,水平面上,手臂被花瓣簇拥,黑白对比强烈。他缓缓抬眼,看着她,不语。
周霁佑觉得,她被鄙视了。
她轻描淡写地抢先说:“哦,看来你也不知道。”
手扶膝盖准备起身。
沈飞犹豫了一下,半晌,又低下头去,边洗花瓣边说:“能打井是因为这是承压水。”
周霁佑:“……”
她不吭气,他以为她听不懂。
他不知该如何浅显易懂地和她解释,略作思忖,两只手从盆里抽出,*地比划。
“上面是土层,下面也有土层,中间穿过一条凹进去的通道,通道里面充满水,这时候在上面土层钻孔打洞,静水压力的作用下,通道里的水就会喷出来。这个水就叫承压水。”
说完,他顿了下。静水压力……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静水压力就是……”
周霁佑出声:“行了。”
沈飞停下来。
周霁佑笔直站他面前,盯着他明显长长的头发,问:“你读高中了?”
又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了,沈飞眼睑一抬,仰望之下,发现周霁佑抱臂垂眸,眼神里含着一丝琢磨不透的情绪。
“……初三。”他答。
平板的脸色,平板的语气,他总有本事使她心情憋闷。周霁佑举步回屋,生硬地丢下一句:“你初三,你了不起。”
沈飞喉咙微堵。
她十四岁,初三,他十六岁,也初三,到底谁了不起……
☆、Chapter10
山多地少,又因气候限制,能种的作物不多。恰逢双抢,沈奶奶和沈飞每天都很忙,收割,犁田,插秧,争分夺秒。
周霁佑跟过去也帮不上大忙,她虽不是娇生惯养,但也干不动粗活。
看他们踩进山间梯田,沈飞充当老牛在前面拉犁,沈奶奶在后面推车,吭哧吭哧,卖力前行,她心里有点堵,却说不上为什么堵。
太阳高照,热得直淌汗,沈奶奶和沈飞包得都很严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沈飞嫌麻烦,不乐意全副武装,沈奶奶却执拗要求,不愿孙子晒成黑炭。
捂得越多,身体越热。
周霁佑撑伞站在田埂,自己身上已经够黏腻,见到他们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汗湿模样,心情也瞬间湿漉漉的。
后面几天,她都待在家里不外出,沈奶奶本就不情愿她出去挨晒,叮嘱别乱跑,把门闩上,再没说别的。
沈飞瞅她一眼,少年沉默寡言,更吐不出什么话来。
周霁佑百无聊赖,没电视,没电脑,但她带了掌上游戏机。玩腻了,她从箱子里找出一块写生画夹,素描纸夹在上面,坐床头,支起一只膝盖,执笔手绘。
等沈奶奶和沈飞回来时,不动声色地收回行李箱。
沈家偶尔来人串门,那些村民总会眼睛朝她脸上瞟,就像她比别人多长了一个鼻子似的。
他们大多都在沈奶奶在家时过来,周霁佑把里屋门一关,他们就看不见她了。
一天下午,她正处理脸部阴影,微一抬眸,瞥见窗户外冒出一个人脸,是个女人,方形轮廓,胖胖的,隔着灰不溜秋的纱窗,眼神直勾勾盯着她。
周霁佑与她对视,差点被吓到,眼睛微瞪,没说话。
那女人见被发现,转了转眼珠,笑:“小丫头,门插着,你给开个门。”
周霁佑听不太明白,目含警惕,不搭理她。
女人倒聪明,自己琢磨过来,改用蹩脚的普通话:“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沈老奶奶的二儿媳妇,他们祖孙两个在地里忙,叫我过来拿点东西。”
周霁佑不为所动,还是不作声。
女人不太高兴了,嗓门倏地拔高:“别坐着不动啊,你去把门打开。”
周霁佑表情仍旧淡淡,却终于开了口:“他们需要什么,你跟我说,我送过去。”
她不信任她,女人看出来了。她年龄不大,却是个鬼精。
“你是老沈家的贵客,哪能让你送。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周霁佑轻轻“哦”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扫阴影,“你不说就算了。”
女人脾气不好,顿时来了火,从鼻孔里哼笑一声,抱着胳膊嘲讽:“我忍你妈,你一个城里孩子挺拽的啊。你家不是有钱吗,有钱人就是这么教养孩子的啊。”
她又换回方言,周霁佑听得半半拉拉,但看她脸色极臭,能猜到不是好话。
这下,更不会给她开门。
“诶,你们家给了老太婆子多少钱?”女人静下来,突然问。
周霁佑头都不抬。
她换回方言味道极重的普通话,重复:“我问你,你家给了沈老奶奶多少钱?”
周霁佑拿炭笔的手一顿,这也是她想知道的。
沈飞给她按摩头部的时候她差点就问了,被他一打岔,又咽了回去。
她不说话,女人忍不住又骂,她低头画画始终不理会,对方最后怨气冲天地走了。
傍晚,沈奶奶和沈飞一前一后回到家里,周霁佑拔插栓开门,沈奶奶汗流浃背走进屋,身后院子里,沈飞在打井水洗脸冲脚。
周霁佑跟在沈奶奶身后,说:“奶奶,有一个自称是您儿媳妇的人下午来过。”
沈奶奶从屋檐下的晒条上拽下一条洗脸毛巾,擦汗的动作停住一瞬,扭头问她:“她来干什么?”
话短,周霁佑听得懂。
“她说,您让她帮忙回来拿东西。”
从沈奶奶的反应上来看,这个上门理由应该是不存在的。
周霁佑抿了抿唇,说:“我怕她是骗子,没开门。”
话归话,脸上却没有丁点歉意。
有脚步声靠近,她循声望去,沈飞头发上、脸上都是水珠,踩着湿哒哒的塑料凉鞋立定在屋檐台阶下,沉默看着她。
直觉告诉她,祖孙二人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她心里面顿时生出某种猜测,令人烦躁的猜测。
无言半晌,沈奶奶沉沉叹了口气,而沈飞依旧一张无波无澜的面瘫脸,短袖背心已经湿透,粘稠的汗液与清凉的井水混杂,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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