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子被我后妈欠钱被霸占房子了我怎么办孟肷

水墨成凰_起点中文网_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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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安城的秋天,比往年来的早。  城西归德将军府内,几丛高挑的扶桑花,借着秋风将凋落的花瓣抛了满院。此刻院中站着个少女。带了凉意的风吹着她宽大的夏日衣衫,几缕乌黑的发趁乱逃出了垂双髻的束缚,在她雪白的脖颈和耳后飞舞。  “我说表小姐,您也别在这杵着了,宁王殿下的宴席我们现在忙得团团转,哪来的人手去请大夫啊!”吴婶娘站在厨房里一边对院子里的少女提高了嗓门喊着,一边指挥手下的人忙个不停。吴婶娘是这归德将军府五姨太的陪房大丫头,嫁了将军府的管家,是这后院女眷内院的总管,腰间的钥匙有十几把,走起路来响个不停,像足了五姨太房里出来的人。  吴婶娘斜眼打量着院中那个少女,十年不见,当年那个只会在奶娘怀里的哭的小丫头如今还是那般单薄。一阵风起,似要将少女也吹走,藕色裙角飞起,露出凝脂般的一段脚踝,就像两根汉白玉的钉子纹丝不动地钉在院子中央。少女没有说话,还是一来时就有的那般神情,低眉顺目,眼神淡淡。想起十年前的种种,吴婶娘心中一阵不安,听说这丫头此次回来是因为今年年满十六了,要参加半月后的秀女大选,看这丫头的一双眉梢向下,眉间一点红晕,好好的脸便带了十分的衰败之气,确是十足的克夫相,五姨太说了这种面相正是选秀女的大忌。可看这野丫头的身材肤色倒是极好的,若是万一进了宫——  吴婶娘不禁打了个冷战,“夏翠,你去前头大街上的医馆——”话未说完,就听院子里环佩叮当,一个娇中带媚的声音说道:“哎呦,我当是谁,原来是燕儿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要请大夫?”  秦水墨的眉头皱了皱,“燕儿”,真是个陌生的名字啊,十年没人叫起了。十六年前的自己就是被叫着“燕儿”这个名字成为了归德将军秦玉德的外甥女进了这座将军府,成为了整个天安都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话。是啊,将军的亲妹妹与人私奔,被人搞大了肚子后抛弃,生下女儿后无颜于世吞金自杀,奶娘抱着孤女投奔将军府,这孤女连自己的父亲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得跟了娘家姓秦,真是好大一个笑话啊。  秦水墨抬头,目光对上来人。来的是个二十五六的女子,头戴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身穿漫紫绯红纹花纱衣,累丝珠钗下,一双杏眼满是风情,来的正是五姨太。想起十年前的除夕夜,正是才过门半年的五姨太说自己陪嫁的鎏金玛瑙鸳鸯挂坠不见了,全府上下翻腾,终于在秦水墨的衣箱底找到。秦水墨平时吃的是厨房的剩饭馊饭可以忍,从来没有玩具可以忍,被下人当面背面有意无意叫做“小杂种”指指点点语带讥诮可以忍,对大表哥生辰众人家宴被“遗忘”饿的头晕心慌在奶娘怀里哭着睡去可以忍,唯独忍不了无中生有的冤枉。  那年除夕,正是舅舅秦玉德作为副将征战哥勿立下大功,被封为归德将军的第二年,圣意眷隆,特被皇上恩准留在帝都天安过年。府外长街十里,礼花满天;府内张灯结彩,洁白的雪花映着火红的灯笼,爆竹将火药特有的味道从外院传到了秦水墨和奶妈小房间里。秦水墨特别高兴,只有难得的有舅舅在家的一双手就能数出来的日子里,秦水墨才能穿上和表兄妹们一样的新衣服,才能不饿肚子吃到厨房送来的六菜一汤。  六岁的秦水墨很“知趣”,她会在秦玉德在家的日子里,按照舅妈和姨娘们需要的那样表现出养尊处优的小姐风范。她会巧妙地用衣衫遮住被舅妈“教训”时藤条留下的伤痕;戴上丝绸手套,盖住姨娘们让她和下人们一起打扫院子时手上磨出的水泡;她更会编出最精致时兴的胡人样式的发辫,把表姐们让她爬树去摘被挂住的风筝却被表姐们有意无意拽下来摔在额头的疤痕层层掩住。秦水墨不觉得委屈,因为舅母和五姨太早已暗示过,只有秦府的“表小姐”像个真正的“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秦水墨才不需要换个奶妈来“教养”她。  但秦水墨今天是真的高兴,她穿着今天送来的新衣服,那是一条红上装蝉翼纱裙。秦水墨用手摩挲着纱裙,这料子轻薄而柔软,旋转之间红纱就像一条天上裁下的虹,衬着她乌的发,如玉的脸颊和晶莹的唇。  一旁的奶妈看着高兴得旋转的秦水墨,喃喃地说:“小姐,你在天上看见了吗?这才是我们家小小姐!”一边转过头去拭了泪,绕到秦水墨身后去帮她系上束腰的带子。  秦水墨却装没听到,她常想要是没有娘,也许奶娘和自己就不用只能在转过头去的暗影里才能流眼泪。  尽管知道过两天舅舅去北方戍边后,这条裙子就要被收回去,也许穿在哪个婆子的女儿身上,但秦水墨不在乎,因为年关时,她要穿着这件漂亮的衣服去给舅舅磕头请安,舅舅会用那双凤眼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里有无奈,有怜悯,有怨,有痛,但唯独没有全府其他人的那种鄙夷。秦水墨没见过娘,奶娘说舅舅和娘最像的就是眼睛。舅舅,娘和秦水墨都有一双属于秦家人的丹凤眼。在舅舅的目光里磕三个头,是秦水墨离娘亲最近的时分,所有的眼泪都有了价值。除夕夜还会收到舅舅亲手递过来的红包。秦水墨想好了,按往年旧例,小孩子的红包里是二分银子,她要给奶娘买一件曾看过的吴婶穿着的棉坎肩,奶娘身体不好,这两年每到冬季都咳个不停,有了那件坎肩穿在外衣里头,旁人看不出却能遮风挡寒。还有今夜年夜饭上的金丝滑茸饺子,听李管事儿子说是江南名厨做的,一会儿晚间一定在席上用帕子偷偷包几个,回来和奶娘一起过年。  但是,当家丁在护卫的带领下,冲进来翻箱倒柜,从秦水墨仅有五件单薄衣衫的衣箱里翻出那件从未见过的鎏金玛瑙鸳鸯挂坠时,秦水墨呆住了。  气势汹汹的五姨太“人赃并获”,让婆子们从奶娘手里抢了秦水墨便往大堂而来,扑上来的奶娘被掀翻在地,跌的晕了过去。秦水墨被婆子们扯住经过抄手游廊时,挣脱了出来。刚刚挂上鎏金归德将军府牌匾的秦府,府门大开,管家带着小厮正在贴春联,挂宫灯。冷不防一个小小的身影,披着一道红纱便跃出了门。秦水墨沿着狭窄的道路狂奔,满心想的都是舅舅那双凤眼里满含的失望和轻蔑。六岁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那鎏金玛瑙鸳鸯挂坠就像是一座山,压得秦水墨喘不过气,隐隐间耳边似乎听到远处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更是沿着偏僻巷道飞快奔去。城西永安桥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印了上来,红纱已经不知在哪里被挂破,鞋子也跑掉了一只,小小的脚掌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秦水墨再也跑不动了,漫天的雪映进她漆黑的眸里,冰住她眼角的两滴泪。又饿又累的秦水墨一步踉跄,笔直地从青石板桥上跌进永安河。远处,天安城一岁相交的爆竹声响起,无人注意那泛着白色雪花的暗黑河水里,泛起的一圈涟漪。  收回自己飘回十年前的思绪,秦水墨的眼睛正如那年除夕夜的永安河,黑白分明却无任何情绪。  对面刚进院的五姨太看见“燕儿小姐”这神情正要发作,旁边吴婶娘急忙上来,贴着五姨太的耳边将事情说了个明白。五姨太杏眼一眨,冲吴婶娘喊道:“什么?奶娘?你莫不是当了几年总管婆子昏头了吧!一个下作人,也值得全府巴巴的正事不做,去医馆请大夫?今日中秋佳节,常来府里的几位大夫也都回家过节了,这临时跑医馆请大夫,你是要拿自己的体己银子去喂狗吗?”  五姨太又上前两步,满头珠翠玉环叮当作响,对着秦水墨撇了撇嘴:“我说,燕儿小姐,听说你这几年在岭南画馆学艺,想来也是个懂点文墨的地方,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胡闹?你舅父戍边在外,今晚宁王殿下代表皇家恩典前来秦府赐酒,你这么大个人不说帮忙也就算了,怎么还净添麻烦呢?”看着秦水墨依旧面无表情,五姨太提高了声调:“你如今要参加秀女大选,若是身体不适,将军府自然会延医问药,但是为个下人嘛——,大太太过世后,如今是我管家,你这到处乱跑,要是哪房哪院再丢了什么东西,我可不好交代啊!”恍惚之间,五姨太似看到秦水墨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闪,定睛再看却又什么也没了。“来人,送燕儿小姐回房,燕儿小姐要是愿意帮忙扫扫花园倒是可以,这请大夫的事就算了吧!”五姨太对婆子们吩咐着。  秦水墨身子一抖,碰开要触到自己的婆子的手。眼睛平淡无波地注视着五姨太,“月饼”,秦水墨淡淡的语气却说得清晰。  五姨太看着这丫头心情烦躁正要说话,又想到秦水墨毕竟是待选秀女,上了内务府花名册的人,一口气咽了下去,眼神递给吴婶娘。吴婶娘立刻进厨房将早上扣了发往秦水墨处的月饼用桑麻纸包了两块,出来递给五姨太。五姨太三个指头捻着月饼作势要递给秦水墨,未待秦水墨来接,便一个不小心将月饼掉在了地上。一个月饼远远地滚了开去,落在院角,另一个摔了几瓣,散在桑麻纸上。“哎呀,你瞧我真是不小心呢,忘了告诉燕儿小姐,这次选秀女的内务府总管大臣正是我娘家的表亲,我看燕儿小姐定能雀屏中选!”  秦水墨俯身下去,将那块碎了的月饼拢起来包好,转头再不看任何人,快步走出。  五姨太瞧着她的背影,心里暗道,:“小杂种脾气到没变,想选上秀女?没门!”又想到自己今夜就可见到那名满天下,风流倜傥冠绝京华的宁王,立刻转身回自己房间去换那剑南道贡品丝绸做的大红暗金边薄纱套裙去了。
  秦水墨穿过下等女佣杂居的院子,走向西北角一间破旧的房屋。这是将军府里被中秋佳节遗忘的一角,满地晾晒的干菜和七扭八歪竹竿上搭着的钉满补丁的床单被褥就像一个老人缺了门齿的嘴巴,无声诉说着这里不同于大门口那鎏金牌匾上御笔亲题的大字的将军府的另一面。地上不知谁刚洗了衣服泼下一大盆水,在灰砖残破的地面形成深浅不一的水渍。秦水墨的绣鞋踩在水面上,溅起的泥点污了裙角,秦水墨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因为她听见屋内的人又咳嗽了几声。秦水墨快步上前,一把掀开厚重的粗布门帘,望向屋内。屋内太过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衰败的味道,秦水墨定了一下待眼睛适应了暗光,向墙角望去。一张断了一条腿用几块青砖凑合搭着的木床上,佝偻着躺个人,她面向墙壁,灰色棉袍裹着身子,双腿蜷起,一动不动,只偶尔传来两声粗重的呼吸。  望着那瘦小的身影,秦水墨鼻中一酸,她想不明白记忆中那高大健壮的阿孟娘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小小一团猫儿似的气若游丝的“人”。无数个受尽委屈仓皇而难眠的夜里,出了天花被门口随便拉进来的江湖郎中断定必死扔在柴房无人敢近的日夜里,三九天滴水成冰在四处漏风的破屋里冻得睡不着的时刻里,是阿孟娘那带着甜甜奶香的温暖而柔软的身体紧紧抱着自己,在阿孟娘低声哼唱的歌谣里,幼时的秦水墨便会安然而恬静的睡去。腮边的泪珠会被风吹去不见,那人呢?一缕魂也会被风吹散吗?师父没教过自己,秦水墨也不敢想,一步扑向床边紧紧抱住那灰色棉袍下不剩几斤轻飘飘的身体,“阿孟娘!”秦水墨的眼中有晶莹的液体滴下,落在补丁层层的旧褥上。  床上人微微扭头,涣散的眼神看见秦水墨便渐渐有了点光彩。“燕——儿——”床上阿孟娘说了两个字便又是一阵咳嗽。秦水墨手指搭上阿孟娘瘦骨嶙峋的脉门,心底就如那年除夕夜的雪一般凉。秦水墨如今的医道早已超过寻常大夫,阿孟娘长年衣食无靠粗重苦力烙下的病根就如敲骨吸髓的毒虫吸去了她最后一缕生机,若不是自己随身带的丹药提着一口气昨日就已西去。秦水墨想起师父说朝菌晦朔,蟪蛄春秋,不过黄粱纸上着丹青,庄生梦里寻水墨,所以给自己取名水墨。秦水墨却不明白所谓天道无情,却为何对好人更无情。所以她明知阿孟娘旦夕间就要永远离自己而去,也要去五姨太那里争取求个大夫,万一自己看错了呢,也许阿孟娘还有的救,但悲凉的人生里又哪来那么多的也许。  秦水墨拽过墙角那一席锦被,盖在阿孟娘的身体上。阿孟娘却用自己最后的力气挡开了,“身上——脏——,被子——燕儿——嫁妆”,阿孟娘苍白而裂开了数道口子的嘴唇嚅嗫蹦出几个词。这被子是五天前秦水墨回府后拿来的。五姨太和吴婶娘对秦水墨不住小姐房,却独独跑到阿孟娘这里挤在一张破床上高兴不已,这下连下人开支庭院洒扫都省了。秦水墨唯独拿了这床锦被给阿孟娘御寒,阿孟娘却舍不得用,堆在床脚。秦水墨想告诉阿孟娘,燕儿才不要这秦府施舍的“嫁妆”,燕儿长大了,燕儿再不会为这些不相干的人心伤,却一句也说不出,低头将那方桑麻纸展开在阿孟娘的手上。“阿孟娘,月饼,甜!”秦水墨视线全部模糊,怀里的阿孟娘看着她心爱的燕儿瞳孔永远地暗了下去。  秦水墨的手攥着阿孟娘的手,像是要把这十年间错过的温暖永远的攥住。阿孟娘的手腕上有一道齿痕,那是秦水墨五岁时的中秋,府里难得将一块焦了的月饼送到了她和阿孟娘的住处,谁知大表姐却带着恶犬“遛弯”到了秦水墨的院子。阿孟娘一边护着秦水墨进了屋,一边去拿院中桌上白瓷碗里的那块月饼,那恶犬也狠狠一口咬下,后来如何秦水墨吓得闭了眼不敢看。当晚秦水墨在阿孟娘怀里吃这辈子吃到的第一块月饼,不,是半块,半块染了血痕的月饼,那月饼甜的不似人间的味儿,香的就像阿孟娘讲的故事里月宫中吴刚捧出的桂花酿。秦水墨伸出手指,从阿孟娘已经冰冷的手心上桑麻纸里捏出一小撮碎了的月饼渣子,慢慢放进嘴里,她要记住这味道,记住这十六年自己和阿孟娘所品尝过的除甜以外的味道。院中,乌云遮住了月光,将泥地上浅浅的脚印也隐入了黑暗。  将军府内水榭里的宴会仍在继续,丝竹声贴着水面传到了湖岸的假山一侧。秦水墨隐在假山的阴影里,望着远处水榭的灯火陷入沉思。昨日阿孟娘神志清醒时抓着自己的手,要自己千万不要怨恨娘亲,一定要在这老槐树旁假山东侧的第五块大石头下去拿个盒子。刚才秦水墨细细探过,那石头下面附土之下,只有半尺河沙,哪里有什么盒子?想来阿孟娘还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只是,自己又怎会怨恨母亲呢?世间的母亲所给予的又岂能深厚于阿孟娘?被那样温柔舒适的身体抱过,秦水墨从未觉得身世悲凉。正在沉思间,忽然听得脚步声响。  一人顺河边小路而来,特意用左手抓住了环佩不叫发出声响,右手却轻摇着一把宫廷式样团扇,薄纱套裙上暗金边一闪,可不正是五姨太。秦水墨踱步出了假山暗影,挡住去路。“你来了,等了好久么——?”五姨太声音媚的销魂,“怎么是你!”待得看清素白袍下的秦水墨,五姨太惊讶问道。“姨娘以为是谁?”秦水墨微微笑道。五姨太见这丫头笑着回话,眼珠一转四处看了一圈,没看见其他人,嘴角一扬,悠悠地说道:“倒是表小姐,深更半夜湖畔柳梢头,莫不是受了你那娘亲的嫡传,也要与汉子私奔了去?”秦水墨听到五姨太这恶毒的言语,却并不回应,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轻轻地说:“阿孟娘死了,她临死前说——这——里——要——要——”五姨太听秦水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上前一步问道:“要什么?”  “要你陪葬!”秦水墨低喝一声,双手如电直向五姨太肩头翻去。五姨太仓促之间腰间一扭,脚下步子却向侧方滑了两步堪堪避开秦水墨指尖,左手横削秦水墨脉门。秦水墨顺势旋转半圈,肩上披风飘然而下罩向五姨太,同时双足一点向后跃起,两袖之中一蓬白雾散出。空中的秦水墨咬牙将头一侧,一缕劲风贴额而过,斩断几茎秀发飘落草中。秦水墨落地一头冷汗,背靠假山,胸口兀自起伏不停,喘着粗气。望着那披风裹挟的人影倒地抖了几抖便再也不动,秦水墨回头看那假山石上钉进一半的翠玉珠钗,暗自心惊。没想到这五姨太竟有武功在身,险些便着了道,若不是师门秘制的袖中暗器“万叶千松”的细针上粹了麻药,只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天空一道闪电而过,豆大的雨点打在秦水墨的素白衣衫上,原来她穿的竟是一件孝服。秦水墨收了披风和五姨太身上的银针,将人推入湖水,噗通一声便沉了底。秦水墨又将假山石上的珠钗取出,掷入水中,从假山的缝隙中抠了些苔藓盖在那珠钗的钉入的孔洞之上。秦水墨在湖边洗净了自己一双纤长而白净的手。大雨磅沱中,脸上现出两弯纤巧而精致的眉,眉间一点红晕淡了几分,秦水墨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假山侧的暗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顶油纸伞。伞下,握住伞柄的手修长而有力,指节分明。暗红色罗袍上银线织就的彼岸花摇曳生姿,张扬而神秘。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点漆般的黑目中,似有点点星光闪烁。白玉雕刻般的五官纵使天神之笔也难以画出他十分之一的美!笼罩在氤氲水汽下,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下,寒光一闪,就如春雷惊起了万物,闪电破开了长夜,这世上大概没有一个少女会在这样的目光下不沉沦不怀春不愿醉在当中永不再醒吧?他远望着那白衣少女,看着她杀人,看着她洗葱一般白的手指,看她眉如春山目映秋水,看她在杀人沉尸后微微一笑。他的嘴角也微微上翘了一分,只是这一分,便盖住了满园秋色里的肖杀迷蒙,令人眼前如雪地中开出了片片殷红的桃花,暗夜里绽放了万道金光的烟花。她,转身离去;他,伞下注目。她不知他的笑,正如他不知她为何笑。
  这一夜,秦府下等女佣杂居的院子里,西北角一间破旧的房屋里,有灯光如豆,彻夜长明。秦水墨央求着院子里的婆子们帮忙连夜买来了寿衣和香烛纸钱等用品,那些婆子原不愿半夜起身做这些,但看到表小姐手中白花花的银子也就不大工夫就制备妥当。秦水墨为阿孟娘细细擦洗了全身,穿上寿衣,又将阿孟娘那灰白的发,梳成精巧的髻。秦水墨的双手一根根抿着阿孟娘的发丝,像是十年前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轻轻地为她的“燕儿”梳京城最流行的“双垂髫”。十年前的女子,也曾在粗衣陋袍之下如花般娇艳,也曾于不施粉黛的脸上偶尔一笑,现出明丽胜雪的一分颜色。阿孟娘的额角,亦有一新月般的淡淡伤痕,秦水墨记得那是自己四岁那年,秦府大管家丧妻后欲纳阿孟娘续弦,阿孟娘一头撞在门柱上,鲜血溅得大管家一脚,舅舅知道后震怒,大管家罚俸三个月,从此后再也无人敢提此事,后来大管家娶了吴婶娘,阿孟娘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此刻,当年那个明艳的少女已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她的眉眼平静,无风无波。阿孟娘,你的韶华青春如何在这深宅大院中辗转成灰?你的千千青丝如何在日与夜的消磨中斑驳成霜?谁人将你的坚毅和明艳搓揉成这腌臜院子里一丝淡若烟灰的污渍?谁人又将你的满身伤痕与病痛化作嘴角的冷笑与嘲讽?你当真不怨?不忿?不恨?我怨!我忿!我恨!秦水墨抚着阿孟娘额角的瘢痕,垂头下去在阿孟娘耳边轻轻说道:“欠的总要还,抢的拿命换,阿孟娘,你说对不对?”  天光未明,破败院子里的宁静被凶恶的犬吠声打破,人声噪杂而来,秦水墨嘴角一丝冷笑:“来的倒是早!”院中,十几条哥勿名犬“雪獒”四处乱窜眼光凶狠,一行人拥着个花团锦簇的女子进来,她红上装蝉翼纱裙外罩着一件描金线牡丹大红披风,足上却蹬着一双云海国式样的红毡轻底绣着五色云纹的马靴,艳丽中透出一份飒爽。来的正是秦府大小姐秦无双。此刻秦无双柳眉倒竖,厌恶地盯着满地污水杂物,右手一挥手中的马鞭,冲旁边战战兢兢地大管家和吴婶娘说道:“就是这里吗?”大管家盯着身侧上蹿下跳的雪獒双腿不住颤抖。秦家武将出身,秦玉德又对秦无双自幼骄纵,秦无双喜爱射箭养犬,骑射功夫倒胜似一般男子。此种雪獒乃是当年征战哥勿的胜利品,经名家调教于这天安城中养殖成功。此犬凶猛异常,于哥勿草原之上不惧狼群,一只犬便可胜一群狼,当年大兴征战哥勿,秦玉德的部队不少战马皆被此犬所伤,所以特意带回犬种和饲养名家,以备不时之需。大管家望着那半人多高的雪獒铜铃般双目中凶狠似虎,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想起十几年来不少专职饲养的下人被此犬咬伤,轻则掉皮脱肉,重则断骨伤筋,平时这些雪獒囚在犬房很少见到,现如今十几条上蹿下跳,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大管家却也汗湿重衣。听见秦无双发问,大管家咬咬牙定定心神,赶忙回答道:“正是!”一面朝秦水墨与阿孟娘所居的房子努了努嘴。  “给我搜!”秦无双马鞭一指,一众下人婆子气势汹汹冲到门前,当先的杂役一脚抬起正欲踹开房门,只听得一声“滚开!”声音并不大,但却透着彻骨的寒意,如万年雪山之巅彻夜的风,只一丝就令人如身陷冰窟,冷的无处可躲。那杂役的脚伸出一半,却也不敢再踢下去。竹帘一动,秦水墨全身缟素走了出来,站在门口。  吴婶娘看着秦水墨便觉得与昨日所见又有不同。秦水墨瘦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孝服里,单薄的就像那房间中悠悠的白烛,一点灯火随时就随风熄灭了,但她那微微的光芒却又令每一个人都不可忽视,似若隐若现的银针,刺得人心里一缩。  “呦,表妹啊!十年不见,风采——更甚!”望着秦水墨两弯垂眉,眉间殷红,一脸衰败之相,秦无双嘴角一抹讥诮。“我差点忘了,如今该叫秀女秦燕儿了吧,听闻昨夜有人私开府内角门,出入府外,未免有物品丢失,特来查验!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搜!”下人婆子正待要动,就听仍是那低低的一声说道:“谁敢?!”秦水墨还是那般身形一丝未动,但此刻那弯眉之下的眼中却射出了森森的光,凝如练,寒如铁,只一撇,便令人不可逼视,众人怔住。秦水墨看一眼秦无双,秦玉德原配夫人并无子嗣,长女就是这三姨娘所生的秦无双,比自己年长两岁,是为秦府长女,听说已经圣上指婚给当朝尚书之子张邦彦,故而不在今年秀女之列。  秦无双银牙交错,马鞭指着秦水墨怒喝:“你当你是谁?昨夜五姨娘重病回乡,此刻府内大小事务归我管辖,我有缉盗拿贼之责,这下人房如何搜不得?”秦无双将“盗”与“贼”两字说的极重,令满院人听得真真切切。吴婶娘也上前一步帮腔道:“是啊,表小姐,您这房间不让进,莫不是也偷偷藏了汉子?”说完掩面冷笑,一边斜眼瞅着秦无双邀功。  “本届秀女闺房,阿孟娘灵堂重地,哪个敢搜?!”秦水墨仍是面无表情淡淡说道。  秦无双秀口一张,发出一声短而急的哨音,鞭稍一指秦水墨,十几条雪獒立刻奔腾着向秦水墨呼啸而去!雪獒长长的鬃毛迎风而动,白而长的利齿配着血红的舌头,十几条雪獒就似一条奔涌的江河,怒卷着惊人的戾气奔向秦水墨,将她如一朵雪花淹没在江河里,在利齿下四分五裂。人们似乎已经看到殷红的血从残破的孝服上透出,就如点点梅花绽放在雪岭之巅。胆小些的婆子下人们捂上了自己的眼睛。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喊叫声,撕咬声,犬吠声半点也没有了。人们朝那缟素的少女望去,不禁被惊呆了。那单薄的身影仍在门前屹立,纹丝未动,十几条雪獒却在秦水墨身前一丈外低头伏地,懒洋洋地失了精神,全无半分凶戾之气。  秦无双初掌将军府,听下人回报秦水墨昨夜自设灵堂,立时想起这个令将军府蒙羞十余年的表妹,气便不打一处来,正欲在全府立威,于是杀气腾腾而来,如今却被秦水墨堵在门口,雪獒反应异常她也顾不得细想,鞭稍一甩,冷笑着说:“你个无父无母的杂种,在秦府骗吃骗喝这些年,还犯下偷窃之罪,若不是父亲不愿声张,你畏罪潜逃,早就该送了官府大牢去,还能在这里充表小姐?阿孟这贱人倒是死得快,难怪这几日没人来喂雪獒,我的狗狗们都饿瘦了!”  秦水墨想到给阿孟娘擦身时,阿孟娘身上新新旧旧的犬牙伤痕,心中一阵抽痛。贝齿轻启,朗声说道:“秦府燕儿,父柏氏,卒。母,秦氏,卒。年方十六,生于乙未年九月初三辰时。”  秦无双听得秦水墨这没头脑的一句话,正要发作,却听秦水墨继续说道:“这是内务府造册,皇上与贵妃亲览的秀女名册所写。何人说我无父无母?是说这内务府勘察失责,朝廷蒙混塞听?还是这御笔朱批有假,皇上昏庸不明?我大兴朝,朗朗乾坤惶惶法度,如何便被你等宵小肆意诋毁?徽墨宣纸所写如何不见?玉玺丹砂所证为何不听?此等言论,有伤圣听,于法不容,更是心怀叵测,动乱朝纲!藐视皇权!其言可畏,其心可诛,死一万次也不多呢!这归德将军府真是好的很呐!”  秦水墨一席话,如刀光似闪电,说的又急又快,一句重似一句,众人不禁听傻了眼。这还是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表小姐吗?怎地三言两语自己就成了藐视皇权的重犯?其中几个头脑灵光的听着这几句,不禁额头冒汗,双手冰凉。  秦无双还要再说,手臂却被一人按住,侧身一看,“母亲——”,秦无双正待撒娇,却被三姨太打断!“双儿!”三姨太面若寒霜,“还不向你表妹赔罪!你执掌将军府四处查验倒也没错,但是惊扰秀女闺房确是不对!”秦无双还待再说,但见母亲脸色,便也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本也是聪明之人,见平日笑容可掬的母亲这般模样,便也回过神来。  秦水墨心中冷笑,三姨太几句话便说明了秦无双执掌将军府搜查院落师出有名,与自己冲突乃是无心之失,轻描淡写间将责任撇的干干净净,倒是个人物。暗想自己还有要务在身,此时与秦无双纠结倒也未必讨得好处,秦水墨朗声说道:“表姐为燕儿安危特意携男丁硬闯闺房于前,恶犬伤人于后,倒也真是用心良苦,只是任由下人污秀女名声,坏大兴法度,倒真是秦府管教有方,家法严明了!”  三姨太听得秦水墨言语中的寒气,想到皇上近年心性不定,喜怒难测,不想与秦水墨在此时再纠缠,厉声对吴婶娘说道:“都是你们这些个没见识的蠢货,没来由的道听途说搬弄是非,坏了她二人的姐妹情谊,还不向表小姐请罪!”吴婶娘对上三姨太冰凉的目光,手脚发抖,此刻五姨太又不在府中,无人撑腰,慌忙噗通一声上前跪倒在秦水墨身前,心下暗想众目睽睽之下,大小姐在侧,这个干巴巴的表小姐能将自己怎样,一边磕头道:“奴婢只听得昨夜有人肆意出入府外,实在不知表小姐在此设灵堂,还请表小姐责罚!”秦水墨听得她们避重就轻,将藐视皇权撇过,只说府内琐事,冷冷问道:“请我责罚?”  “正是——”吴婶娘阴阳怪气应道,“是”字还未说完,但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自己立时耳中轰鸣不断,脑中“嗡”地一声,片刻回过神来,腮帮子传来一阵火辣辣钻心地痛,再看面前地上两颗带血的牙赫然在目。一时之间竟想不明白竟是挨了这这弱不禁风的“表小姐”一记响亮的耳光!  秦水墨用丝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手指,轻快地说:“下次,可不是两颗牙这么简单了。”  众人望着那全身缟素的少女唇角弯弯,露出一抹无邪的笑,明明不是多美的面相,却也有种别样的风采,不禁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  秦水墨却再也不看任何人,转身进屋,“这才刚刚开始,你们不来找我还要去找你们呢!”她心中想到五姨太失踪这事竟也无人追究,倒是奇怪,自己未留任何痕迹,也不惧任何追查,若是没有对策也不会贸然动手,只是什么原因让秦府隐瞒了她的失踪?算了,不想了,今日大师兄玄机送给自己的御兽药粉果然有效,竟将雪獒训得服服帖帖,此刻从秀女大选中脱颖而出才是正事。  院中,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逐渐散去,远方院墙上一抹黑影如电而去。归德将军府,低等女下人杂居的院子里,又陷入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将军府又似与往日多了点说不清的不同。
  八月二十二,酉时,天安城南的乡间路上。  秦水墨缓步独行。她回头望望身后山梁上一杯新坟,山路上几张纸钱随风而起,要下雨了!  山脚下,一阵唢呐嘹亮高亢,秦水墨抬头望望阴云密布的天,向唢呐响处而来。这几日秦府众人倒是安宁,阿孟娘下葬倒是出钱出力不少一分。秦水墨本想一人在这近郊走走,无奈未带雨具,只盼着前方有个避雨的所在。转过山坡,豁然便是一溜搭起的棚子,唢呐声正是由棚中传出,秦水墨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快步而入。进得棚内,但见十分宽敞,棚内摆了两排圆桌,足有五六十张,桌上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农家酒和熟肉的香气,再看大棚正中贴着一幅白底黑字的挽联,赫然写着:“吕老先生千古,音容笑貌宛在。”看起来,是附近乡亲为家中长辈办白事的“孝宴”了。此刻前来吊唁长者的宾客众多,主人家迎来送往敬酒还礼忙得团团转,秦水墨一身孝服,倒是无人注意。秦水墨望望棚外,豆大的雨点已开始洒落,打得棚顶一阵噼里啪啦爆豆一般,唢呐声也停了,乐班师傅们也都在棚内避雨。秦水墨四处望望,见角落里一张桌子上只坐了一个人,还有空位,便快步到前。  “这位兄台,打扰了!”秦水墨冲那正低头大吃的男子道了一声。  那男子头也不抬,犹自在吃面前那碗条子肉,口中吸溜呼噜之声不绝,含糊说道:“多——多谢款待!”  秦水墨一怔,低头看自己一身孝服,明白对方将自己当做了主人家。  秦水墨见桌上有酒坛泥封已开,顺势坐下,将桌上的粗陶碗摆开,倒了两碗酒。一口下肚,但觉这酒口感酸涩,但身上寒气却也解了几分。秦水墨见周围各桌人等虽是“孝宴”,但推杯置盏,高谈阔论好不热闹,每每个别还有笑声传出。秦水墨心下明白这是“喜丧”,乡间风俗,高寿老者寿终正寝,原不必悲伤,人生喜乐善始善终确是莫大的福气。只是自己这桌,那汉子吃个不停,自己默默饮酒,未免安静了些。  “吕老先生——”秦水墨没话找话悠悠说道。  “吕老先生是好人!”对面那男子又端过一碗猪蹄膀附和道。  “好人!绝对的好人!”秦水墨又喝一口劣酒。  “可不是,前几年手把手教我——种瓜,晚上——睡在——一个瓜棚里的——交情!”那男子口齿虽不清,意思却明白。  这附近是天安城有名的西瓜出产地,十里八乡都是瓜农,秦水墨是知道的。  “那是,老先生干活可是一把好手!”秦水墨又品一口酒。  隔壁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听他二人说话凑过来一张大脸,:“二位与吕老先生有交情?”  “有!”那男子大嚼一口猪蹄膀,答得倒是爽快。  “干活一把好手?”大脸凑向秦水墨。  秦水墨忙点头。  “睡一个瓜棚的交情?”大脸转向另一边问那男子。  “可不是?”那男子端起酒碗与秦水墨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大脸转头,向棚中大喊道:“大伯,二伯,这两人说和我奶奶是睡一个瓜棚的交情!”  一嗓子喊出,周围人群静了下来。  “奶奶的,你奶九十岁仙逝,瘫痪在床三十年,哪个不长眼的和她睡一个瓜棚?”声如洪钟的声音带着十分怒气。  “在这里!”那大脸站起来手指着端着酒碗的秦水墨和口中咬着半个蹄膀的男子。  秦水墨看向那吃蹄膀的男子,乡间风俗高寿女子亦可称先生,“原来你不认得吕老先生?”秦水墨幽幽的眼神看向对方。  “原来你也是骗吃骗喝的!”吃蹄膀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戏虐,盯着秦水墨。  “兄弟们,抄家伙!骗吃骗喝倒罢了,污了老太太清白名誉,给我打!”棚中一声怒喝,几十条壮汉纷纷抄起扁担、锄头、板凳、鱼竿直奔过来,乡间人赴了宴本就是要下地干活,农具都是现成的。  山路上,暴雨如注!两道人影一白一黑,一条向东,一条向西,狂奔而去!那黑影奔跑中似乎摇了摇右手,手中半个猪蹄膀招摇而醒目。  九月初一,戌时,天安城中华灯初上,弯月如钩。  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从城西长乐坊最有名的的酒楼“问月居”出来顺长街而行,身侧牵白马,口中唱着歌,只那歌声曲调不似中原之声。那当中的男子高鼻深目,头戴金冠,拍开一坛高粱酒的泥封,大饮一口,赞一声:“好酒!”转身又对身侧少年说道:“你刚才哼的那曲,三年未听了,兄弟们唱起来!”说着将酒坛递给少年。少年抱起坛子喝了几大口,又递给其他人。大兴朝虽北有哥勿和云海,南有罗浮和拜月国,但除了十年前与哥勿一战后,如今天下承平。故而天安城中不实行霄禁。街道上,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踏月色而来,击节长歌,同饮共醉,身侧白马如雪,歌中豪情荡荡。坛中酒烈,烈不过少年心性,鲜衣怒马的飞扬;月下花好,好不过剑眉星目,琥珀眸子上浮起的流光。  几个少年醉意阑珊,正唱在兴头上,冷不防身侧街旁,吱呀呀一声,归德将军府的大门缓缓而开。  秦水墨穿着一身内务府统一发放的粉缎薄纱大袖宽领裙,步出了秦府大门。  “燕儿妹妹,今日秦府大开中门,特送秀女,还请准时入选,莫误了吉时!”秦无双依旧一身红袍站在府门口笑意盈盈。自那日吴婶娘挨了一巴掌后,秦无双强忍怒火听从母亲吩咐不去找秦水墨的麻烦。“今日,我看你怎样去应选!”  秦水墨望着门口空荡荡的街道,眉头轻皱,内务府本有接秀女的车架,但对五品以上在都城的官员府邸却可由各府车轿自行送往宫城北门。  “哎呀,燕儿妹妹我差点忘了,今日家中女眷去城北万安寺上香,一应车马轿子都派了出去,这可如何是好?”秦无双满眼幸灾乐祸看着秦水墨。  “她们,是在吵架吗?有趣有趣!”金冠少年醉眼朦胧地说。  “南边的女人,连吵架都比不上大漠的婆娘们,要我说就该直接上拳头!”托着酒坛的少年愤愤地说着,“不过,这个红衣服的,长得好看!”  秦府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街边还有看热闹的。  秦无双正想怒喝那几人无礼,但看见他们穿着华贵,又被人赞叹好看,虽然语言粗鄙了些,不过到底受用,脸上一抹绯红,身板却挺得更直了,向秦水墨笑道:“燕儿妹妹还不动身,是诚心误了吉时吗!”  秦水墨却不理她,缓步走下府门口的台阶,径直来到那头戴金冠的男子面前。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里便倒映着那个粉红衣衫的单薄身影,依旧是双眉长垂,眉间殷红,平淡无奇的五官。  “你觉得有趣?”粉衫少女问道。  “没错,很有趣!”男子英挺而轮廓分明的面容满是笑意,宝石般夺目的眼中,三分醉七分笑。  “那你想不想更有趣?”秦水墨眼眸一闪,那眼光,就如银光点点的海面,明亮却不刺眼,光洁却不单调。  不待男子回答,秦水墨从他手中拿过缰绳,牵过、翻身、上马,一气呵成毫不犹豫,“驾!”一声轻喝,月色下,长街上,粉裙随风而起,白马四蹄飞扬,十六岁的少女肤白如玉,乌发如云。秦水墨像一道白中带粉的闪电,惊破长空,那一刻的她神采飞扬,身姿如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看众,直奔神武门而去。  “好!”男子赞一声,指着秦水墨的背影喃喃说道:“这中原婆娘,倒是有趣!”脑中豁然闪过,那日雨中,“孝宴”上端着粗陶碗的身影。  “红衣服好看!”众少年对金冠男子的审美难得地表现了一致的不赞同!  “粉衣服也凑合嘛!”男子喝一口烈酒吼道。  “红衣!”  “粉衣吧!”  “红衣!”  “粉衣!”  “……”  “……”  半晌,人群中一个少年一拍大腿叫到:“老大!刚才那女人骑走的可是咱云海国价值万两黄金的照夜狮子!”  众少年面面相觑,“奶奶的,给老子追!”  众人上马呼啸而去!  秦无双愤然回府,秦府大门吱呀呀缓缓闭上,长街回复了平静。  宫城一角的窄巷中,一道黑影如苍鹰悄然翻落,跪倒在一听精致的轿子前,将一个册子递入。轿内暗红色罗袍上银线织就的彼岸花闪着微光,洁白而修长的手指端着一杯江南道新贡的“雀舌”。汝窑出品的白瓷细腻如脂,衬着杯中新绿的茶叶,将月光倒影如银。白的月光,白的新瓷,却白不过白玉般的手指,白玉般的下巴,此刻他右手翻看着册子,优美的唇轻轻抿起,唇角微微上扬,他的一个微笑便可令这天安城中无数少女春心暗动。而此刻他却为了一个并不美丽的女子轻笑,“湖畔杀人,府内训犬,掌掴恶奴,月下夺马,这个秀女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册子合起,四周寂静。
  大红宫灯映照之下,宫城以北的神武门缓缓关闭。  秦水墨与一众应选秀女在內监的引领下,五人为一队穿过高大的门洞,往顺贞门而去。秦水墨与众秀女一般敛眉低目,但又耐不住内心的好奇,偷偷抬起眼来四处打量。巍峨高耸的宫殿,宽广笔直的汉白玉道路,无不昭示着皇权天授的光明正大。琉璃碧瓦,玉阶丹砂掩在黑暗里,犹如这三百多名少女迷雾漫漫的前途。灯笼照亮脚下的路,通向何人的温柔乡,亦或是埋魂冢?  秋风乍起,夜凉如水,一众秀女单薄的衣衫抵不住更深露重,竟是已到子时。秀女们再顾不上內监的呵斥,一个个双臂紧抱保暖,体弱些的已开始瑟瑟发抖。秦水墨习得门内高深内功,自是不惧这点寒意,未免招摇,却也双臂环抱,作出不胜寒的样子。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巡视到众女身边,摇摇头,笑眯眯慢悠悠地说道:“诸位秀女,请以张氏玉若为范,正自身仪容!”话未说完,但听內监手中的鞭子“啪”地响了一声!就如晴天霹雳,吓得众秀女一个激灵,便又在队形中站的笔直。秦水墨环顾身遭众女子,也有个别自进了神武门便身姿挺拔时刻保持着体态风度的,这当中站的最直,头昂的最高的,正是老太监所说的张玉若。  众秀女虽正了仪态,嘴里却是不消停。  “听见了吗?刘公公让我们以她为范!”  “人家可是张尚书的长女!”  “听说还是京城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比状元也不差!”  “听说德妃娘娘已经内定她为本届秀女魁首,将来说不定也是贵妃!”  “嘘——刘公公来了!”  众女子的窃窃私语被刘公公一声咳嗽打断,刘公公仍是笑眯眯地一脸和气,众女子却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闪过,各自噤声,再不敢言语。  秦水墨暗叹一声,果然是在皇帝身边行走的老太监,一道目光竟也如此凌厉。  隆德殿外,年轻的秀女们仍是五人一组进殿,内有负责初审的太监和教习嬷嬷。这里,便是秀女大选的第一关,仪容出色的就会将身上写有姓名年龄出身的木牌留下,否则即可便被遣返出宫。  快到秦水墨这一组时,她身侧的女子突然晃了一晃。秦水墨眼光一瞥,发现那女子似乎袖口一闪,在面颊上一带而过,竟是在拭泪。  豆蔻年华的少女,竟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秦水墨心中黯然,向那少女腰间木牌望去,“司氏兰心,十六岁——”,大兴朝司姓并不多,只有剑南节度使和正议大夫两个世族。  身侧少女却又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向中天之上的一弯如钩月牙遥遥凝视,眼中并无泪痕,反而生出无限温柔。  秦水墨暗暗看在眼中,觉得这少女一时哭一时醉,倒是像极了丹青师弟,莫不是有疯癫心疾。  那少女神色却又是一变,右手银光一闪,直向自己咽喉而去!  秦水墨身子一侧,牢牢扣住那少女的手腕,轻轻凑到少女耳畔说道:“死在这里就是满门获罪,不想中选也很容易。”不顾那少女眼中的惊愕,秦水墨从袖中取出刚才夺自少女手中的银钗,端正地别在少女的云鬓之上,一面冲她眨眼笑了笑。  那少女失了魂魄般愣住,俏丽的脸上不知是悲是喜,待回过神来已然轮到了自己进殿,斜眼焦急地直瞅秦水墨。  秦水墨却头也不抬矗立一旁。  那少女只得一咬牙迈步向前,在众人注视下步入大殿。掌事太监验了仪容,点点头,拿起少女递上的木牌收在盘中,少女顿时面如死灰。  “咦——?”一旁的教习嬷嬷却面露疑惑。  “慢着!”教习嬷嬷喝住正要转身的少女,用手中竹尺撩起了少女的衣袖。  只见光洁紧致的肌肤之上却起了几个黄豆般大小的红团。众人看的分明,那少女也呆住了。  “此乃风凉之疹,快快出宫,莫要接触他人!”一旁御医叫道。  掌事太监将盘中少女的木牌捡出,抛回给少女,一旁小太监立刻上前领着少女向外走去。那少女步履踉跄,满心悲喜竟无处表达,浑身颤抖。众人皆道此女未中选心中落寞,却无人看见她眼底的万丈波涛!经过秦水墨身侧时,少女轻轻地说道:“剑南道司兰心永记姑娘!”  秦水墨依旧淡淡一笑,迈步上前步入殿中。  掌事太监这次先叫嬷嬷和御医仔细查了,才上前来,看到秦水墨的一双垂眉和眉间殷红,摇摇头,说道:“送回!”  一旁小太监正要上前,秦水墨却仰起头来,向旁侧了一侧。一旁的刘公公正好看见,疾步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秦水墨几眼,悠悠说道:“留下吧!”  掌事太监心下立刻明白,这定是事先给了刘公公好处的,想来此种事情原也正常,每届秀女自有那钱能通神的,里里外外打点妥当,只是想不到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刘总管也来趟这浑水。掌事太监心中暗叹,此种姿色只怕白花花的银子也打了水漂,一边将木牌留下。  接下来四道复选试以绣锦、执帚、烹茶、操琴,秦水墨完成的倒是样样精彩,一路通过。  一路下来,天光已明,众秀女共有七十六人过选,一夜未眠,众人累的东倒西歪,冻得手脚冰凉,就是那张玉若虽腰身挺得笔直也不禁打了好几个哈欠。  辰时许,众入选秀女站在了坤宁宫外等待圣驾。  四周一片寂静,却迟迟不见人来。  秦水墨心中暗想:“师父推算果然准确,消息从拜月和大兴的边境经由驿道快马三日到达京城,今日早朝必是到了!”  一夜寒冷过后,秋日的太阳却又发了“秋老虎”的威力。滚烫的阳光炙烤着一众秀女,竟直到了午时也不见圣驾。不少秀女都是从远途而来,一路上舟车劳顿,如今又彻夜不眠,米水未进,不禁头晕目眩起来。不知谁带了个头,人群中竟响起了轻轻地哭泣之声,一时间人人都生出了无限的哀伤。  “我大兴朝秀女大选之喜,谁人哭泣!”內监轻喝一声。  未料到,不说还好,说完了哭泣之人更多。  “皇上就要到了,你们还哭,不怕鞭子吗!”正是满腹凄惋的娇娇秀女们听到这声呵斥,一时相顾失色,越发战惧欲绝,怒火攻心。几个体弱的秀女颤栗不止,就要晕倒。  “啪!”一声鞭响,长长的鞭稍带着劲舞呼啸的利风向快要倒下的秀女肩头而去!  “住手!”一声娇喝。  鞭子停住,太监愕然地望着双眼明亮的秦水墨,鞭稍一甩就向秦水墨当头罩下!  “你敢!”秦水墨一动不动,双眼含霜,鞭子却又停了。  秦水墨厉声说:“离家乡,辞父母,入皇宫,如若选上,就终身幽闭,不见父母。生离死别,人能无情吗?怎么不哭泣?我等死都不怕,还怕鞭子?”  太监愣在一边,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又听得有女声说:“以身事君,乃是我等秀女本分,亦是家族荣光,莫大的福分,哪来的生离死别?”  众人看去,说话的却正是张玉若,众秀女虽无人敢言,眼中却闪了闪。  “事君以色,能得几时?事君贵以诚,我等之情,发自真心,有何不可?”秦水墨答道。  “国之庆典之时,做啜啜之态;丹阶金殿之上,流惶惶之泪。无视家中教养,无畏宫中法度,好个发自真心,好个有何不可!”张玉若瞧见那一双垂眉眉间殷红的衰败之相,一声冷哼,嘴角一丝讥笑。  秦水墨不待她笑完,接口道:“羔羊跪乳尚知孝,乌鸦反哺孝亲颜;国之庆典之时,思二老难见之颜;丹阶金殿之上,念千里未报亲恩。皇上若是连这点真情也容不得,那也是个——”  “内宫之中,岂容尔等喧哗!”掌事太监呼和一声,正要训斥,就听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恭迎圣上!”內监嬷嬷们悉数跪倒。  “恭迎圣上!”众秀女也跪了下去。  一时无声,四周死一般的静。只有几声脚步声从坤宁宫一侧由远及近过来了。  众秀女中,也有几人是以往见过皇上的,但如今执掌天下的最高统治者便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也许眼光正落在自己的头顶,不禁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满含威严地说道:“都起来吧!”  “谢圣上!”太监嬷嬷们带着秀女们还了礼,众人缓缓起身。  “你刚才说朕若是连这点真情也容不得,那也是个什么?说下去!”皇上一字一顿地说,他今日早朝听了边关加急文书,心情本就烦闷,刚才兀自心绪不宁,在坤宁宫旁又听得这里的高声争吵,不禁动了气。  一旁的掌事太监额头冷汗直冒,瞧见皇上面若冬雪,暗叫不妙,知道主子阴鹜的心劲就要发作,急忙轻声向秦水墨说道:“秦氏燕儿,皇上问你话呢!”  秦水墨却不抬头,也不言语,一时间众人都觉得手脚冰冷,通体发凉,心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掌事太监大急,无奈之下正要再说,耳边却传来两个字,登时两眼一黑就要晕过去。  “昏君。”秦水墨不缓不急,轻轻说,每个人却听得清楚无比。
  坤宁宫外的空气,因秦水墨唇间吐出的两个字,瞬间凝结!就如三九天的寒风刮过众人身侧,让人身上一抖!  掌事太监牙关抖动,浑身筛子一般抖个不停,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总管刘公公也收敛了笑容,意味深长地瞥一眼秦水墨。  “但皇上英明神武,如今天下河清海晏,我等这点小女儿心态不过是博天子一笑罢了!”秦水墨说的清脆。  众人听得秦水墨惹怒圣上在先,几句没头脑的恭维说的也不甚高明,都觉此女既要表现博出位,但未免用力过猛,弄巧成拙,当今圣上是何等人物,今日她如此表现,立刻便会被人报与后宫知晓,便是德妃娘娘也定然不喜,心中顿时对此女看轻了几分。  “你是谁家女子?胆子倒不小!”皇上面上寒霜更甚,只觉今日诸事不顺皆由此女而起,眼中寒光一现。  “皇上问你话呢,抬起头来回话!”刘公公轻飘飘地说道。  “民女归德将军府秦氏燕儿”秦水墨缓缓抬起头来。  “哦——”皇上漫不经心地瞥一眼秦水墨,一句话未说完却没了下文。  望着秦水墨两弯垂眉,眉间朱砂,皇上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一瞥,就如闪电劈开了夜空,春江破开了冰湖,轰隆隆一片,坍塌的正是二十年间以为早已淹没的岁月。  那年,踌躇满志的少年皇子与莺声燕语的江南少女;  那年,新登大位的青年皇帝与已成路人的新婚少妇。  总以为红红翠翠殷殷艳艳慕慕朝朝,却不想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  诗仪,你在哪?你让我寻得好苦,你是在怨朕吗?你是借这少女之口来规劝朕吗?  “你,不是她!”半晌,皇上已斑白的鬓角一抽,喃喃说道。  一旁刘公公一声提醒:“皇上!”  “罢了!”皇上眼中敛去冲天浪涛再次变为深井无波,“此次秀女大选取消!”说罢,袖口一挥,转身竟带着一众宫女太监去了。  众秀女伏在地上,一时竟恍如梦中。秀女大选取消?这可是大兴朝从未有过的事,一时间惊诧、喜悦、失落、愤懑各种情绪在不同的女子心头各自呈现,百味杂陈。  “请众秀女在此侯旨!”掌事太监一声高呼,众人如梦方醒。  “皇上竟因了这女子,取消了秀女大选?”  “她哪有那本事?早听说秦府有个克父克母的煞星,怕是皇上也怕触了霉头!”听见众人议论,张玉若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地说。  “那不还是因为她?只可惜了京城才女这许多年的准备!”立时便有那煽风点火的回嘴。  “你——”张玉若想到德妃娘娘亲口的许诺,想到父亲为自己秀女之选的数年运作,想到自己琴棋书画日日练习的辛苦劳作,不禁双眼通红,正要再吵,只听得一声高呼:“众秀女接旨——”  “朕上感天道,下承国运,为我大兴开万世之师,为天下戒骄逸之气,此次秀女大选着由内务府停办。所有秀女三日后于明城宫玉液池畔参与京城雅集以谢天恩!”太监宣旨完毕回宫复命。  众秀女在内务府指令下至宫门外散去。坐在内务府指派回秦府的轿内,秦水墨眉头紧皱。这可真是未曾料到,本以为皇上见了自己容貌定然念起旧情自己得以中选,却未曾想是这般结局。这三日后的京城雅集又是什么意思呢?  想起要回到秦府,秦水墨心中更为憋闷,便叫轿夫落了轿,取出刚才内务府分发各秀女的赏银打点给了轿夫。轿夫领了赏,便也高兴地去了。  秦水墨便顺道而走,永安河的河水依然如十年前那般缓缓而流,河上船来船往,都是一派繁华景象。秦水墨想到自己那年就是在这冰冷的河水里挣扎着坠入,幸好再次醒来就感受到师父刚刚熬好的草药香,那些噩梦般的人生永不会来了!正想的出神,便听见几声琴声,又有女子娇笑道:“公子,人家不弹啦!”  秦水墨回顾四周,脚下正是当年落水的青石板桥,只见永定河这一段已全没了刚才的热闹,两岸建筑错落有致,红的白的夹竹桃掩在碧绿的柳荫中开出一派风情。十年间这里成了永安城闻名天下的烟花之地。  “公子,你瞧,人家手都弹红啦!”声音从脚下的传来,一艘画舫正静静地停在水边。  画舫之上,船头摆着一架古琴,琴后一个翠衫窄袖香肩半露的女子正伸出一双手去。她面前一个身着暗红色罗袍的男子正在伏案作画。“公子——”那女子娇嗔一声,身体前倾,碰了那男子胳膊一下,“啪——”豆大的一滴墨滴在雪白的宣纸上,立时晕开了好大一片。  “啊!”那女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浑身颤抖着立刻跪在一边说道:“公子,奴家实在不是故意的,请公子责罚!”  那男子缓缓抬起头来,白皙的脸却有一双墨般的眉,眉下是比墨更黑的一双眸子,眸子里闪着悠悠水色,似将这一河的秋色都收了去,聚敛成射入人心的光。秦水墨自来以为丹青师弟那恍若嫡仙不染一丝人间烟火气的男子之美冠绝天下,今日看到此人英挺冷峻的五官配着疏离的表情与暗红色罗袍银线的花纹,竟产生了一种孤傲与艳丽交织、清冽与霸道一体难以形容的美,方知世人只说美人如花,却不知如花般各色的男子。  “咚!”地一声轻响,跪在船上的女子浑身一抖,确是那男子轻轻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悠悠地说:“海棠,你可知我为何从刘妈妈那里单独点了你?”  “因为奴家是温月阁头牌——,善操琴——”女子头伏得更低,轻轻地说。  “错!因为你叫海棠,因为我今日要画这《海棠春睡图》!”那男子眉轻轻一扬说道。  “奴家实在是弹琴弹得手都起泡了,不是有意要坏公子的画——”那叫海棠的女子面色更白,浑身颤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哦,琴未弹好,画却坏了,那便废了那根起泡的手指吧!”那男子低下头去看画。  “公子——”海棠一声惊呼,抬起头来看那男子再不言语,想到传闻中此人的种种,心中懊悔不已,怎么见他丰神俊逸便把持不住来近身撒娇呢,如今却悔之晚矣。海棠牙齿紧咬嘴唇,从一侧的针线筐中拿出一把剪刀,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狠狠心冲着洁白的手指剪下!  “慢着!”一声清脆的嗓音,海棠手中剪刀未合拢,听到这一声瘫倒在地。  “海棠春睡,睡的是慵懒美人,赏的是半闲光阴,花间抚琴者无心,柳下作画者无情,画本就是坏的,怎能怨恨手指呢?”秦水墨冲着那男子说的分明。  “哦,姑娘倒是个懂画的,那就请你来品评下?”男子向秦水墨一拱手。  秦水墨快步走到河岸,顺着跳板上了船,冲那男子行个礼,便向案上的画望去。  只见那画的左下角画着一树海棠,枝繁叶茂开的正旺,气韵生动遒迈,骨法用笔颇有名家风范,画的中间却是空白,一滴浓墨正印在那里,想来正是要画美人的地方。  “这画若是未毁,能饶了这位姑娘吗?”秦水墨向地上伏着的海棠一指。  海棠满含感激的眼里噙满泪水望了一眼秦水墨又低头下去。  “那是自然,姑娘补得了?”男子唇间一抹笑意。  秦水墨低头下去,拈起砚台上的笔,蘸了墨便向纸上画去,片刻之间一气呵成,搁笔,立在一旁。  男子向画上望去,原来,秦水墨并未画一笔一毫,只是在画的右上题了一首诗。他缓缓念到:“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公子心中无画,亦无美人,怎可在这仲秋之期画春睡海棠,就让这画空着岂不才是此刻心境?”秦水墨目光望向那男子。  那男子望着秦水墨目光中似有所动,淡淡一笑道:“姑娘原来不是作画的,是解谜的!罢了,海棠你去吧。”  海棠站起身来,向男男子深深行了一礼,下船去了。  秦水墨行礼告辞,那男子微一颔首,再不言语。男子立在画舫中望着秦水墨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个黑影钉子般地落在船头,闪进船舱,跪倒在地:“殿下,可要行动?”  “不必!”那男子手一扬,“一个未进宫的秀女,不论她有什么目的也构不成什么威胁!”男子瞅一眼案上的画转而却背过身去望向那河上的天光云影。  秦水墨绕过几条街巷,向秦府方向走去,冷不防前面却闪出个身影。  “多谢姑娘搭救之恩,海棠终生铭记,永不敢忘!”确是海棠跪在了秦水墨面前。  “顺手而为罢了,你不必如此!”秦水墨扶起海棠。  “姑娘,我是温月楼的头牌,若有什么用得上海棠的就来找我!今日出来已久,海棠回去了!”海棠向秦水墨施了个礼,深深感激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头顶之上,一轮弯月已登上了柳梢枝头;天幕上,太阳的余光却还未散去。  秦水墨望着海棠离去若有所思,四周的景物在逐渐暗去的天光中陷入一片沉寂。黄昏微凉的风中,传来了轻微的声响。秦水墨略一沉吟,身子一闪向刚才海棠离去的巷子疾奔!两道黑影却从墙边的阴影中闪现而出,悄无声息地腾空而起,直扑秦水墨而去!秦水墨侧身、移步,脚下方位一晃,整个人就如一缕柔软的轻纱堪堪从两道黑影中夺路而过!两道黑影似乎并未料到她竟能逃出封锁,略一迟疑。秦水墨却身子更快向前跃去,人在空中却见当头一张黑网迎空而下,四面均被封住!秦水墨银牙一咬,徒手向黑网劈去,也顾不得那网上是否有毒,鼻中却嗅到一丝异香。“糟糕!”秦水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浑身顿时酥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人还未触到黑网,便从空中直向地面跌去!秦水墨心中气恼,想不到这手段像极了那日自己对付五姨娘的种种,只可恨今日网中鱼儿成了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似乎看到一道银光破空而来,漫天黑网散作柳絮般四散而开!秦水墨无力的身体并未感到地面坚硬,而是跌进了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属于他的温热而霸道的气息紧紧团着秦水墨瘦弱的身体。暗红色罗袍上,银线织就的彼岸花在眼前摇晃,秦水墨抬头,对上一张英挺俊秀的脸庞,高耸的鼻梁,精致的唇角,墨般的眉,比墨更黑的眸子。月光镀在这张完美的脸庞上,少了阴鹜忧郁,少了骄纵霸气,反而带上了一份圣洁!此刻那比墨更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秦水墨垂的眉和比纸更白的脸。淡淡荼芜香气中困倦袭来,秦水墨再也支撑不住疲倦的眼皮,倒在了那坚实有力的怀抱里。  鼻中一缕淡淡的清香缓缓而来,令人浑身舒适,秦水墨睁开眼,竟是在床上!环顾四周,桌上一盏蜡烛放着明光,枕旁一个黑色的小瓶子拔开了塞子,那淡淡的清香正是从瓶中传出来的。秦水墨明白瓶中所放的定是所中迷香的解药。  是什么人向自己下手呢?此次行动并未开展,如何便被人盯上了?自己还是大意了,想来师父说江湖就是看不见的朝堂,朝堂就是明面上的江湖所言不虚。  秦水墨暗运内力,察觉自己身体基本恢复,便拿起了枕旁的小黑瓶,借着烛光看去。那小瓶子竟是上等墨玉打造,虽说不上价格不菲,却也是精巧异常非寻常之物。推开房间的门,秦水墨发现原来这里是朱雀大街的广安客栈,离秦府并不远。问了店小二,只说有人结过房钱了,是什么人却不清楚。  秦水墨怅然若失地走出客栈,手中摩挲着小黑瓶,想起那暗红色罗袍上的银线和温热而坚实的怀抱,是那日在画舫上遇见的公子?只恨自己迷蒙之际未曾将救自己的人看个仔细。“反正,那人长得倒是英俊!”秦水墨唇边现出一抹少女特有的微笑,轻步向秦府走去。  深宫之内,刚与内阁议完事的皇帝回到德妃的长宁宫,眉间挥不去的浓浓倦色,德妃在一旁小心细致地为皇帝捶着腿。  “听闻皇上三日后要办京城雅集?”德妃见皇帝此刻心绪平静,小心地挑起话题。她心内对皇上取消秀女大选实在是摸不透,莫不是自己内定了张玉若为魁首惹了皇帝起疑?  “是也,如今拜月国因为追捕叛国的国师屯兵十万在边境,朕哪还有那个心思?”皇帝品一口桌上香茗,脑海中又浮现起二十年前那两弯垂眉,眉间殷红的少女,闭着眼说道。  “臣妾万万不敢窥探国事,只是此次雅集听说皇上要将秀女与众皇子和各未婚配的官员贵族之子处于一处,臣妾为六宫之首,却不知该如何办了。”德妃低着头柔顺地说,大兴朝虽民风开放,可这年轻男女混在一处却也着实少有。  皇帝微微一笑,“那秀女当中也不乏存了攀龙附凤心思的,朕总要安抚一下,至于这雅集倒确实是为了那棘默连王子了。”  “哦?就是那云海国在大兴作为人质的王子吗?”德妃接口道,想到自己此言又与国事相关,旋即闭了口。三年前云海国仓吉可汗为与大兴联兵对付哥勿特派这棘默连来到天安城,名为学习中原文化礼仪,实为取信大兴的人质。  皇帝却浑然未觉,继续说道:“可不就是他,前几日金殿之上朕欲将福康郡主指婚给他,你料他怎么说?”  “皇上指婚乃是莫大的荣耀,他不愿意?”德妃问道。  “他说要依大漠的规矩,他自己挑,朕便准了。顺便叫几个皇子和京城未婚的贵族子弟作陪,朕也要看看他们的心思。”皇帝吃了一口德妃递过来剥了皮的北地葡萄,微微睁开的眼中若有所思。  德妃心中顿时透亮,她自己并无子嗣,只是将已逝皇后的独子,也就是当今的太子养在膝下,所以皇后病逝后未再立后,自己却俨然后宫之主。如今太子与二皇子已婚,其他几位皇子却未成家,皇帝却也不急着指婚,心下想来是担忧皇子藉由婚姻与当朝各大势力行成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而造成政局混乱。皇帝的帝王心术确是要借着雅集看看各位皇子的心思了。  “臣妾明白了,臣妾就在这玉液池畔仿上元节赏灯的仪制,让他们赋诗猜谜可好?”德妃即刻回到。  “还是你最懂朕的心思!留心着给棘默连找个门当户对的侧阏氏。”皇帝抚了抚德妃的秀发。如今南边拜月国蠢蠢欲动,一旦战事开启北方蛰伏的哥勿必定要再与大兴兵戎相见,为了避免双线作战,大兴必须震慑四方,而可以牵制哥勿的云海国是花多少血本都要争取的盟友。  “侧阏氏?”德妃惊讶道,“皇上指婚,满朝秀女任选,竟然不是正室?”  皇帝眼光投向殿外的沉沉夜色,“北边有消息传来仓吉可汗病危,棘默连很快就是新的云海国可汗了!”  九月初五,玉液池畔宫灯盏盏,映的池水含光流波,璀璨胜过天上星辰。一侧的文华殿内,亦是明若白昼,摆下上百张桌席。  皇帝已有明旨,众秀女若有婚配之选的可不参加,余皆须列席。  秦水墨在太监的指引下,与众人一起穿花园步入内宫。秦水墨见绕着玉液池一周,布置的各色宫灯,灯下悬着制式统一的小木牌,木牌上写的是些灯谜。仔细看去都是些寻常谜语,简单异常,只是灯海如花,夜空明净,倒是在这宽阔寂寥的皇宫之中多了几分世俗的烟火气,却又透着雅致和贵气。內监传下话来,每人需选灯谜一个,然后可观灯饮宴。秦水墨看向面前的牌子,上写着:“甫入葡园枝累累,正临华苑草萋萋。谜目:花卉名”,遂摘了这牌子步入文华殿。秦水墨目光所及,今日这座次摆放的倒是有趣。除了北面设了主座和两侧陪坐,想来是德妃娘娘与其他娘娘的座位,其他座位循着摆放的花草、山石和丛丛绿竹错落有致地散开。看阵势就如在花园中饮宴,既别致风雅又不显局促,从主座位置看来却又一览无余开阔敞亮,秦水墨不禁暗暗也为德妃的机变处事能力赞了一声。  掌事太监看到秦水墨手中木牌,轻声说道:“姑娘请随便落座,德妃娘娘有命,今日宴席不分主次,但求舒心自然。”  “这不是归德将军府的表小姐吗?”  “什么小姐,听说是自己认上门的?”  “小声些,你可没见三日前她的风采,连皇上都龙颜大怒呢!”  “就她那姿色——”  不远处站着一群女子对着秦水墨指指点点,秦水墨目光转动,正对上众女子簇拥着的兵部尚书之女张玉若。想到对方一心要当贵妃的希望落了空,秦水墨摇了摇头走向角落里的一张案几坐下,自有宫女早已摆放好了的瓜果和干果蜜饯,外带一小壶酒,旁边还有一副文房四宝。秦水墨闻得酒香,不禁赞叹一声“好!”,一边拿了瓷杯自斟了一杯。酒色如血,透着扑鼻的清香,正是云海国雪山水灌溉的特产葡萄酿制而成的果酒。听闻这酒由云海国千里冰镇而来,不同于中原白酒越陈越香,这葡萄果酒确是一年后就口感酸涩了。此酒到了大兴皇宫后还要在冰窖以冬天时采自西流河的冰块镇住,引用时才可保持出产时的风味,真可称作有价无市了。秦水墨再不犹豫,轻品一口,唇齿留香,顿时心情大好。  “靖王来了!”众女子停止了闲聊和议论,纷纷向循着另一侧宫门而来的男宾望去。秦水墨再品一口酒,也向远处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缓步而来,眉宇神态之间像极了皇帝。听说这靖王本来早应婚配,只是三年前生母娴贵妃病逝,这靖王孝行天下为生母守孝三年,深得老皇欢心。秦水墨心中冷笑,若是真心孝顺,又为何在守孝期间与拜月国的前国师密信来往不断?此人能在京城权力中心抽身而出,韬光养晦,倒是当今太子最大的威胁。  “睿王也来了!”各少女更加激动了些,不少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大步而来,虎虎生威。天安朝如今天下承平,各皇子明里暗里都存了较劲的心思,这睿王倒是个变数,向来只爱带兵打仗,数年在边关历练,于朝中诸事皆不参与。听说在边关也深受官兵爱戴,隐隐然一代名将风范,秦水墨不禁对这睿王有了几分好感。  “云海国世子到!”司礼太监高声叫道。诸位皇子都是自行前来,只有这个云海国世子是高呼报出名号,倒是显得十足的尊重。  “云海国世子?就是那个人质?”  “小声!就是那个常在京中骑马,城郊种地钓鱼的粗人!”  “那人我见过,生的膀大腰圆,粗陋不堪,听说他们那好里几个兄弟一个老婆,野蛮的紧!”  “别提了,上次在城门口遇见,穿的兽皮,一身羊膻味——”  “你爱吃羊***去云海正好!”  “我嫁到那蛮荒之地,还不如死了算了!”  众女子偷偷议论着,一边拿帕子扇着凉风,仿佛羊膻味就在眼前。  “咦,来的是他吗?”  “今日他穿的——”  “真是俊啊——”  众女子见平日粗鲁的野蛮人今日这身行头,一时间娇羞之态难掩。  棘默连今日来到这京城雅集确是打扮了一番,他没有穿自己的服饰,而是换了一身中原公子的打扮。头上乌黑的发用金冠利落地束起,一身裁剪得体的天青色锦袍衬着他修长笔直的身材分外挺拔,束紧的袖口若隐若现地展示着他肌肉分明的臂膀,宽肩窄腰扎着青色玉带无一处不机敏矫健,麦色的肌肤上洋溢着青春而飞扬的神采,琥珀眸子里就如盛满了流光溢彩的宝石,透出震人心魄的光。  “宁王!是宁王殿下!”众少女一多半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将目光从棘默连身上收了回来。  暗红的罗袍上银线织就的彼岸花在烛光与月光下闪着盈盈的光,墨般的眉,比墨还黑的眸子,儒雅与霸道竟然毫不违和地存于一身,俊美的五官衬着眼底孤傲的神情,只需一眼就印进了众女子的心里。  竟然是他!宁王尹南殇!秦水墨心中一震,画舫之上的孤独冷漠,月下怀抱的温暖坚强,哪个才是真的他呢?也许今夜这个贵不可言,清冷华贵的皇子才是真的他?  文华殿内,三位皇子与棘默连分别行礼。众少女一时看花了眼,左边是眉目如画见之难忘的宁王尹南殇,右边是雄壮矫健气势逼人的云海世子棘默连,倒分明有种分庭抗争的意味。  秦水墨莞尔一笑,此景正合幼时师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打油诗:“十口心思,思君思国思社稷;八目共赏,赏花赏月赏秋香。如今正好改成十口思量,思君思国思嫁妆;八目共赏,赏花赏月赏东床。”
  一时间所有人都已到齐。内监传下德妃娘娘旨意:“所有人等自行饮宴,不必拘礼,各秀女请将所选灯谜赋诗一首。”  秦水墨听到这旨意,心中思量,看来此次京城雅集实在是煞费苦心,既让各秀女容颜身姿一览无余,又要考较诗词功夫,倒是给众皇子选妃的意思了。  想到此次雅集结束就可以回到画馆,见到师父和一众师兄弟,秦水墨不禁心中一暖。  秦水墨随手拿过身侧纸笔,暗想自己无心在此刻与众女子一较长短,显得自己不通诗文最好。为了应付旨意就将幼年时熟读的《千家诗》中郑思肖吟咏菊花的诗抄一首交差了事,挥笔写下“花开不并百花从,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自有宫女将各人所录诗句收了去。众秀女倒也不含糊,顷刻之间却也都完成了。秦水墨不知自己这些天四处闲逛,别人却对这次雅集下了十足的功夫,之前内宫传出消息要赋诗论才,各秀女可是早早请了名师大家坊间高手谋划好了。  当下众人赏灯饮宴,棘默连也未带随从,一个人四处行走。一众秀女瞧见他风华气度盖世,俊美五官配着唇边一抹笑意不禁看得痴了。“世子安康!”不时有秀女向棘默连行礼,脸上红云乍现,身姿摇曳如风中之柳。那棘默连却恍若未闻,快步走过,连礼也不回。  “哼,莫看今日穿的金尊玉贵,还不是野蛮人一个!”  “就是,壮的像头牛,举止更是粗陋!”  “那你刚才还对人家秋波暗送,笑意款款?”  “莫胡说!谁对那个野蛮人秋波暗送了?人家钟意的是——”  众秀女在棘默连处受挫,一边纷纷议论,一边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睿王、靖王和宁王。睿王严谨有礼,负着手在湖畔赏灯;靖王端坐一旁正与礼部侍郎的公子沈知物闲聊;只有宁王尹南殇,悠悠然手捧一杯,姿态优雅,目光柔和,慵懒随意地半坐在案几之后。尹南殇间或望向众人的眼光令众秀女激动不已。  棘默连转了大半个玉液池,扫了无数姑娘的兴致之后,终于在角落里瞥见自己要找的人。那人却正没心没肺地大吃特吃,宫内菜肴配着云海国葡萄酒怎一个美字了得。  秦水墨正嚼了一口金丝芙蓉卷,就见身侧一人大手一挥夺去自己面前的酒壶,转头去看,却是那头戴金冠的云海世子,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正滴溜溜地盯着自己。  秦水墨皱皱眉,:“这不是你云海国的特产吗?怎么还舍不得让人喝了?”伸手便去夺酒壶,却被棘默连手腕一翻躲过。  “你们中原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夺了我的照夜狮子,还不许我拿壶酒做利息了?”棘默连面侧向秦水墨。  “哦,是你?那是借用好吗?以那绝世神驹,就算你不来追,也会自己识得回家的路。既是借了你的东西,那我敬你一杯!”秦水墨看着棘默连饮尽杯中酒。  “你还是和那日一样爱喝酒,只是这里的菜却比不上那农家的猪蹄膀来的香!”棘默连也自斟一杯一口喝下。  “巧了,倒是处处都有你啊!”棘默连瞧见秦水墨目中灵光一闪,就如深幽的湖泊荡起了层层涟漪,面上笑意就像夏风吹过了草原上的格桑花,原本平庸的五官显出了不一样的灵动与娇俏,心中一怔。  “你今日可伤了不少少女的心啊!”秦水墨目光望向远处。  “来南朝三年,和我说话的女子加起来也不如今夜的多,这些年别的不会,趋炎附势,世情凉薄这个成语还是学会的。”说罢,棘默连高耸的鼻梁凑近秦水墨,笑嘻嘻地说:“不过你放心,我永远不会让你伤心的。”  “大庭广众与陌生男子同饮,成何体统!”  “人家连圣上当面也敢触怒龙颜,自然是有的依仗!”  “不过是归德将军府的表小姐有什么了不起?”  “什么表小姐,还不知道哪来的野种呢?”  “我真是羞于与她为伍!”  众女子簇拥着张玉若,冷眼瞧见与棘默连喝个痛快的秦水墨。望着棘默连煌煌气势如天神临凡,俊美绝伦的五官衬得麦色肌肤犹如琥珀,对面的秦水墨一脸衰败身形瘦弱,气便不打一处来。  “如此,我们别处去坐。”张玉若朱唇轻启,便欲起身。  “金樽对月,怎可辜负良辰?诸位可愿与棘默连共饮一杯?”棘默连矫健身姿如风中雄鹰,麦色手臂露出遒劲结实线条优美的肌肉,向众女一拱手。  张玉若与一众女子见棘默连一改往日,眉梢含情,唇边带笑,一双眼睛炽热似火,说出的话更是风雅别致,不由得脸红腮红,举起酒杯便饮了一小口。  “这大庭广众之下,与我这异族男子共饮一杯,滋味几何啊?”棘默连俊脸一仰,高声说道。  “你——”张玉若一时气结。  “都说中原女子温柔,却不知如此非议他人,也是礼仪教化,圣人之训?”棘默连又问。  噗!秦水墨听得棘默连如此文绉绉的几句,一口酒差点呛死自己,眼见张玉若那一群女子向自己投来恶狠狠地目光,忙掩袖捂住笑意。  “我等无才,非议的是她,与世子何干?”张玉若倒是未被棘默连的声势唬住。  “因为你们非议的就是我云海国世子棘默连的世子妃!”棘默连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秦水墨又被葡萄酒呛得咳嗽不断。  “我不是——”秦水墨话还未说完,便被棘默连送到唇边的紫苏蟹黄糕堵住了嘴巴。  “等我向皇上奏明,金册玉印,你就是了。”棘默连笑嘻嘻地坐在秦水墨身侧,轻轻对着气鼓鼓的秦水墨咕哝着:“吃吧,吃吧,这蟹黄糕可是名贵点心,到了云海皇宫葡萄酒管醉,这点心可不常有,要不我奏明皇上把这厨子给你带云海去?”  众人见他二人有吃有喝闲话家常,竟似小夫妻聊天一般,不禁又惊又气。忽听得太监高叫。  “德妃娘娘到!”  “静嫔娘娘到!”  “如嫔娘娘到!”  一时之间太监高叫之声不绝。一队宫女手持宫灯,金黄、赤、黑三色素扇紧随其后,七凤金黄曲柄盖下站着一个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的美妇,众人皆知这便是统御六宫的德妃娘娘了。左右各陪一个年龄相若的女子,便是静嫔和如嫔。  众人皆行礼,“免了!”德妃玉步轻摇,手扶太监走上主座,头上九头凤钗口衔明珠熠熠生辉,衬的她人宛若神妃仙子。  “圣上繁忙,今日雅集,就由我来代为发令。刚才众女皆有赋诗,如今名次已定!”德妃话说完,便有执事太监手持一黄绢榜而来。德妃摆一摆手,只听那太监朗声念到:“此轮灯谜赋诗,探花乃是安西都护府慕容佳,其诗咏雪,能以己及物,外物皆有己之心境,已是难得。请上前领御赐玉如意一柄。”  人群中走出一个黄衫女子,淡淡妆容衬着清秀五官,正是安西都护府定远将军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佳。  慕容佳快步上前,跪倒接过玉如意,向执事太监及贵妃娘娘行礼。  “难得你家武将出身,又长年在边关苦寒之地,还有如此文才,倒是不易。”德妃嘉奖一句。  “承蒙贵妃娘娘嘉奖,慕容佳实无过人之才,只是长年见到边关士兵于塞北之地守冰封之疆土,故此对这以雪为题偶有感慨而已。”慕容佳朗声说道。  众人有见此女子行动举动全无扭捏之态,想到边关士兵的凄苦,不禁纷纷眼露赞赏之色。  其余众女子却也有那不服的,心道不过是借了我大兴边关情势的光,未必倒是文采有何过人之处。  德妃瞧见众女神情,微微一笑道:“这可不是我的评判,乃是内阁大学士纪如海老先生的评点。”  众人不禁哑然,想不到这雅集原以为就是附庸一回风雅,却是派出了大兴朝一代文宗纪老先生来亲自评判。各人心下顿时透亮,定是皇上的旨意才能请动这位大儒,是以众人对评判结果再无异议,心服口服,只是不知对秀女之才行这般考量未免太过,一时却也摸不明白圣上的心思了。  “榜眼乃是太常寺少卿府柳嫣,其诗状山,能以物观物,外物皆无我,更上一层。请上前领御赐玉如意一柄,金镯一双。”随着执事太监的宣告,从张玉若的身旁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一直紧跟着张玉若的柳嫣。  张玉若刚才见了柳嫣所作的诗,虽然也是名家代笔,但却万万不及自己的,心下明了这状元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不禁喜上眉梢,瞥了一眼德妃娘娘,正好德妃似乎也有意无意朝这边看了一眼,眼中满含嘉许。张玉若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按耐住激动的心情,作出大家闺秀的风范,一面偷瞄了一眼宁王尹南殇,面上飞出一抹绯红。  众女子早听得张玉若“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猜到这定是第一,却又不心甘地等着这状元之名花落谁家。  执事太监清清嗓子,朗声念到:“此次京城雅集的状元乃是兵部尚书府的张玉若,其诗咏桃花,已臻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之境界。请上前领御赐玉如意一柄,金镯一双,清凉珠一枚。”  众女子听到此处,眼中露出羡慕不已的神情。却原来,这清凉珠乃是拜月国南境深海所得天然宝珠,虽外观不起眼,却使携带者遍体生凉。想来炎炎夏日,各位小姐香汗淋漓,有这清凉珠在身却身遭生风,凉爽惬意,四处游走宛若凌波仙子,再无炎夏之苦,是以最得达官贵人女眷所钟意。只可惜此珠极为难得,当年拜月与大兴关系缓和时曾贡来五枚,听闻内宫也只德妃娘娘有两枚,如今两国陈兵边境,确是万金也难得了。  张玉若整装上前,冲执事太监行礼谢恩后,转向德妃娘娘行了大礼。  德妃娘娘眼中万般疼爱,笑颜舒展道:“玉若啊,快起来吧!到我身边来!”  “是,谢谢姨娘!”张玉若喜形于色,上前站在德妃身前。  众人内有知道张玉若乃是德妃娘家外甥女的,也有不知道的,此刻见到这等情景却也明白了。  德妃笑意盈盈,款款说道“今日各位女公子倒真是才高八斗,得纪大学士如此评价,却也是长了女儿家的志气!在场各位少年才俊不也得给我们的女公子们些赏赐,博得个好彩头?!”  众人心下明白,德妃娘娘这推波助澜,是要众王孙公子将随身之物“赏赐”给张玉若,取两情相悦之意了。
  “求各位王孙公子赏赐,玉若倒是不敢。只是听闻宁王殿下随身带的墨冰玉璃瓶有长久保持瓶中香气的功效,玉若斗胆想以御赐清凉珠作为回赠,不知宁王殿下可舍得割爱?”张玉若如带雨梨花般袅娜的身姿向宁王遥遥一拜,当真娇艳妩媚,胜过了一池秋荷。  张玉若早听德妃娘娘提起,宁王自幼“血热”,时常全身发热,酷暑之际最是难忍,如今这清凉珠倒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看来自己倒是与宁王十分的有缘。  张玉若远看一眼尹南殇,如画眉目如同烙在心头,不禁小鹿乱撞,手心也冒出汗来。  德妃娘娘看尹南殇一眼,目含深意。  尹南殇长身玉立,双目灿若星辰,向德妃娘娘及张玉若拱手道:“事不凑巧,南殇前日去永安河上游玩,将那瓶子遗失。只怕要让小姐失望了。”  张玉若听得此言,心下一乱,又见尹南殇仍是一派风流潇洒,面含春风,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一旁靖王尹玉成见状,淡淡一笑道:“五弟就是贪玩,想来是被不知哪家的姑娘拾了去。我这西域沉香木香盒倒是四季生香,可避百虫,祛时疫,赠与小姐这等风流人物也是它的福分。”  秦水墨心中一警,这靖王看起来淡泊隐忍,实则狡诈冷酷,一句话轻描淡写便将宁王风流于烟花之地遗失随身物件说的明白。又送出比墨玉瓶更加名贵的沉香木香盒来博取兵部尚书之女的欢心,的确不是个简单人物。倘若靖王与兵部尚书府结了姻亲,那就在武将人事任命上有了话语权,借以染指军方的势力。  秦水墨看一眼尹南殇,仍是那般清风霁月,风流天成,似乎未受王兄半点影响。  “沉香木西域至宝,有德之士方可具之。玉若不过写得几句粗浅文字,受之有愧!”张玉若银牙一咬,看一眼尹南殇,目中闪过一丝决绝,竟一口拒绝了靖王!  场中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想来张玉若竟是对宁王情根深种,不惜得罪靖王。只是京中无人不知宁王风流,想不到这目空一切的京城第一才女竟认准了风流王爷,倒真是无可奈何啊。  德妃眼中望着张玉若与宁王靖王,心下暗叹,正要说话,却听执事太监上前道:“娘娘,纪大学士还有评判。”德妃点点头。  执事太监环顾四周高声叫道:“诸位肃静!”又摊开手中另一黄绢念:“此次京城雅集,有诗一首,立意深远非今人可追;情操高洁非松竹可喻,纪大学士对此诗愧不敢言,乃在三甲之上!”  众人短暂沉默后,顿时议论不止,当场女子中竟有人的文采连纪大学士也自认不如,不敢着一字来评判,当真乃是大兴朝前所未有的事!令天下文宗之首愧不敢言,便是前朝第一才子,被誉为大兴朝两百年来的第一人的苏自恃死而复生也就是这般评价了。  执事太监却已带着一众宫娥太监将四副长轴纸卷悬在厅中,正是前三甲和那三甲之上的手写诗词卷轴。众人上前一览究竟。  秦水墨遥遥望去,心中不安又现。那悬在第一的,竟是自己手书的诗句。  一旁早有人将四首诗朗声念出,众人皆在感慨令纪大学士无法评判的佳作果然写得玉为骨,月为魂,洁净不似人间,高洁不可侵犯。  “请归德将军府秦燕儿上前听赏!”执事太监高叫。  秦水墨却满心疑惑,只得上前,心下思量,这《千家诗》乃是儿童启蒙之读物,上面的诗句应该人人耳熟,日日诵读。怎地却能拔得头筹?在场诸位难道没有一人读过?当真奇哉!一心要说自己不过是抄录古人诗句,又想到难道师门此书竟是孤本?倘若风波牵连到师门,倒是不妙。  待走到执事太监与诸位娘娘面前,还不见任何人提出异议,秦水墨只得俯身拜下。  只听执事太监又说:“你这诗乃是天下第一,纪大学士说了,如此诗作,配得上赏的只有玉中魂魄,雪中梅落。”  众人听得这赏赐乃是一句话,更觉的今日事实在出乎所料。  “如此赏赐,倒是奇了,可惜我那瓶儿丢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拔了头筹却空手而回。”尹南殇笑道,众人方觉一颗心跌宕起伏此时才得缓和。  秦水墨摸摸袖中那小黑瓶,莫非这就是那墨冰玉璃瓶?  一旁棘默连却钻了出来,如一道屏风挡在秦水墨与尹南殇中间,英挺的眉毛冲着尹南殇一扬道:“喂!我云海国世子妃用得着你打赏?我天目山脉的宝石都用来铺路了!”  众人听到棘默连公然唤这女子为“世子妃”,顿时觉得今日这出大戏情节反转太快。  宁王尹南殇听到“世子妃”三个字时眼中毫光一现,末了望着棘默连笑笑,拱手施了一礼回到自己桌前依旧临风举杯,风采华贵,只是那身影被烛光涂上一层淡金,显得有些疏离而遥远。  “玉若不服!”张玉若瞧着宁王尹南殇,秀眉一扬,“倘若是有人代笔提前准备也未可知!”  “正是!我等也不服!”柳嫣也附和道。  “哦,汝等对纪大学士的评判不服?”刘公公扬声道。  “玉若不敢,此诗作——当得起如此评价,玉若只是不服一首诗便可定出名次,未免太过草率!诗虽第一,才却未必!”张玉若款款而言。  “此话倒也不假,诸位可有何提议?”德妃品一口茶,慢悠悠说道。  “不妥,不妥,方才你做状元时,不也是凭着一首诗便得了三件赏赐?如何我世子妃得了第一你便不服?真是人心那个什么吞象,还什么京城第一才女,头发长,见识不长啊!”棘默连阴阳怪气讥讽的张玉若脸色都白了。  秦水墨伸手拉一把棘默连的袖子,生怕这愣头青惹出什么事端,朗声说道:“诗词之道,本就是见心见性,明悟本身之道。虽夺不得天地造化,却也是质本天成,妙手偶得,正所谓书到今生读已迟,倘若用来争锋斗狠,本就落了下乘。”  张玉若听得秦水墨这一番言语,心中料定她是怕了不敢与自己一较高下,冲着秦水墨一指,咬牙说道:“我要与她比当庭赋诗!”  一旁静嫔得了德妃示意,帮腔道:“正是,这当庭赋诗啊,才是见真章!”。  如嫔也点头附和:“正是要让女公子们比一比才好!”  德妃娘娘正待点头,却见一个小太监大步而来。  小太监走的急了些,额头上渗出点细密的汗珠。与德妃耳语几句后,缓步上前,望了一眼众人,轻声缓说,声音不大,却满座皆闻:“请众人落座!”  待众人坐定后,小太监又说“此次长安雅集纪大学士感我朝文华盖世,乃设最后一题,此卷轴上的画,请诸位即兴赋诗一首,一炷香内得出佳作者为胜!”说罢将手中卷轴轻展,数十盏烛火映照之下明如白昼,确是一幅人物画。  秦水墨细细观之,但见画风简洁,用笔随意,画上画的乃是三个人。其中一男一女相伴,那女子于游廊之外回首,似是望向远处的几支桃花,又似望一眼桃花畔的另一男子。两男子均为背影,身形姿态都飘逸潇洒。宣纸微黄,似有二三十年光景。观其笔墨皆非名品,用笔风格也非本朝名家。只是背部所托之纸和轴头的用料倒是异常名贵,看来此画对装裱它的人弥足珍贵。整幅图并无突出之处,只是那女子眼中神情似悲似喜,身姿侧转,三分留七分走,令人印象深刻。  众人眼见这画,没有任何落款题记,人未深,景未满,以画为题当真是难极了,无处下笔。只有德妃望着这画,眼中波光悠悠闪动。  “南人就是麻烦,弄一幅破画,谁知道说的是个什么意思?”棘默连嘟囔着。  秦水墨听得这话,确是一笑:“也许画的主人也想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呢?”  棘默连见秦水墨眼中顽皮狡黠的神情一闪,就如月光洒在东山顶上,令人的心情也被熨帖的柔和而舒适,不禁看的着迷了。就如狼的猎物被别的野兽惦记一般,棘默连凭本能心头却感到另一道目光,于是挺直了身板将那目光挡住,并向尹南殇所坐的方向恶狠狠望去。  秦水墨却顾不得看别的,取过纸笔,挽袖低眉,顷刻之间便已写成,正是一首“钗头凤”,寥寥数十字写的工整,“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有宫女上前收了秦水墨的手书,交与那小太监。张玉若见秦水墨顷刻之间已然写好,只得强提起笔来赋了一首诗,自己看了看差强人意,无奈只得交了上去。  一炷香转眼便到,只有寥寥数人完成了题做。  “看你写的飞快,到底写的啥?我看出这题的人古怪得很!”棘默连冲秦水墨眨眨眼睛。  秦水墨淡淡一笑,“那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写的?”棘默连俊眉一扬。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秦水墨眼光迷蒙,似有氤氲水汽弥漫在月下的井水,棘默连似窥到了那井后世界的惊鸿一瞥,心中一动。“从前,有个人叫陆游,他与表妹唐婉结了婚。这两个人情投意合,夫妻恩爱。但是陆游的母亲担心陆游与唐婉沉醉于两个人的天地中,而影响陆游的登科进官,以婚后三年未有子为由,逼其与唐婉离婚。陆游是个大孝子,奉母命如圣旨。临别时,唐婉送一盆秋海棠给陆游作纪念,并说这是断肠红,陆游却说该称其为相思红才对呀!今后我将飘流在外,此花仍由你好好养护。十年之后,陆游回到老家,偶到当地有名的园林沈园去游玩,谁曾想却再这里遇见了昔日恋人唐婉。当唐婉走到陆游身边的那一刹间,时光与目光都凝固了,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都感觉得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怜。好在一阵恍惚之后,已为他人之妻的唐婉终于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之后走远了。只留下了陆游在花园中怔怔发呆。和风袭来,吹醒了沉醉在旧梦中的陆游,他不由地循着唐婉的身影追寻而去。来到池塘边柳树下,遥见唐婉与离婚后所嫁的第二任夫君正在池中水榭上进食。隐隐看见唐婉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玉手红袖,与夫君浅斟慢饮。这一似曾相识的场景,看得陆游的心都碎了。昨日情梦,今日痴怨,尽绕心头感慨万千。于是提笔在壁上题了千古绝唱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第二年春天,抱着一种莫名的憧憬,唐婉再一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陆游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日二人诗词唱和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心潮起伏,不知不觉中和了一首钗头凤,题在陆游的词后: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唐婉怀着旧情难忘而又难言的忧伤情愫,不久之后便郁郁而死。”  秦水墨自幼听师父讲这故事时,便记得深刻,如今望见那副画,便觉得画中女子正如唐婉再遇陆游时的一般心境。至于陆游数十年后还为唐婉悲伤落泪,秦水墨却不愿再讲,错已铸成,香魂已逝,作为男子却又哀哀怨怨写几首随风而去的酸诗又有何用?  “奶奶的,管他是长生天还是玉皇大帝,若是我深爱的女子,天塌了也不会放手!”棘默连喝一大口酒,目光如炬,盯着秦水墨空濛悠远的双眸。  秦水墨却不理他,低头去用筷子夹案上的荷叶糯米团。  “你说这诗是千古绝唱?意思是很有名?我也听了李翰林三年的课,怎么就没听过什么陆游唐婉?那个沈园在什么地方?我们去玩玩好不好?”棘默连又喝一大杯问道。  “那是戏文里讲的,不知真假。”秦水墨听到棘默连的问题,心中一动,也许自己师门所学诸般种种真的隐秘于世不为人知,回去定要向师父问个明白。  养心殿内香炉升起阵阵清香,透人心脾。从文华殿收了众人新作的小太监大大咧咧地将手中的纸卷摊在案上,一面打个哈欠。  案几之上,皇帝手捧着一卷文书正在批阅。望见这“小太监”东倒西歪的身形,不禁摇摇头。  “莹月!注意仪容,成何体统!”皇帝虽在训斥,语气却全完没有了往日的森严冷漠,还透出一分绝少有的温和。  “哎呀,父皇!我不就是想看看我未来皇嫂们都什么样嘛,瞧您批奏折肩也酸了吧,让莹月给您捏捏!”那“小太监”却正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莹月公主!莹月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来到皇帝身后,轻轻为皇帝捏起了肩膀。“不过父皇啊,您这幅画出的题也太难了吧,总共才收回了五份诗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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