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子后面有两个电线杆下雨天浇水浇的都成沟了对房子危害性很大请问有什么好解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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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推荐给暑假中的孩子(8-18岁)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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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油 烙 饼
  萧胜跟着爸爸到口外去。
  萧胜满七岁,进八岁了。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过。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一会儿修水库啦,一会儿大炼钢铁啦。他妈也是调来调去。奶奶一个人在家乡,说是冷清得很。他三岁那年,就被送回老家来了。他在家乡吃了好些萝卜白菜,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长高了。
  奶奶不怎么管他。奶奶有事。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给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蓝。倒是挺干净的。奶奶还给他做鞋。自己打袼褙,剪样子,纳底子,自己绱。奶奶老是说:“你的脚上有牙,有嘴?”“你的脚是铁打的!”再就是给他做吃的。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萝卜白菜——炒鸡蛋,熬小鱼。他整天在外面玩。奶奶把饭做得了,就在门口嚷:“胜儿!回来吃饭咧——!”
  后来办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两口锅交上去,从食堂里打饭回来吃。真不赖!白面馒头,大烙饼,卤虾酱炒豆腐、闷茄子,猪头肉!食堂的大师傅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在蒸笼的白蒙蒙的热气中晃来晃去,拿铲子敲着锅边,还大声嚷叫。人也胖了,猪也肥了。真不赖!
  后来就不行了。还是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
  后来小米面饼子里有糠,玉米面饼子里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人也瘦了,猪也瘦了。往年,撵个猪可费劲哪。今年,一伸手就把猪后腿攥住了。挺大一个克郎,一挤它,咕咚就倒了。掺假的饼子不好吃,可是萧胜还是吃得挺香。他饿。奶奶吃得不香。他从食堂打回饭来,掰半块饼子,嚼半天。其余的,都归了萧胜。
  奶奶的身体原来就不好。她有个气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还好,晚上难熬。萧胜躺在坑上,听奶奶喝喽喝喽地喘。睡醒了,还听她喝喽喝喽。他想,奶奶喝喽了一夜。可是奶奶还是喝喽着起来了,喝喽着给他到食堂去打早饭,打掺了假的小米饼子,玉米饼子。
  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过奶奶。他每年回来,都是冬天。爸爸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爸爸说,土豆是他分的;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黄油是“走后门”搞来的。爸爸说,黄油是牛奶炼的,很“营养”,叫奶奶抹饼子吃。土豆,奶奶借锅来蒸了,煮了,放在灶火里烤了,给萧胜吃了。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黄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们吃吧。这么贵重的东西!”爸爸一定要给奶奶留下。奶奶把黄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没有吃。奶奶把两瓶黄油放在躺柜上,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擦。黄油是个啥东西?牛奶炼的?隔着玻璃,看得见它的颜色是嫩黄嫩黄的。去年小三家生了小四,他看见小三他妈给小四用松花粉扑痒子。黄油的颜色就像松花粉。油汪汪的,很好看。奶奶说,这是能吃的。萧胜不想吃。他没有吃过,不馋。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从前从食堂打回饼子,能一气走到家。现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树那儿就得歇一会。奶奶跟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们说:“只怕是过得了冬,过不得春呀。”萧胜知道这不是好话。这是一句骂牲口的话。“嗳!看你这乏样儿!过得了冬过不得春!”果然,春天不好过。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接二连三的死了。镇上有个木业生产合作社,原来打家具、修犁耙,都停了,改了打棺材。村外添了好些新坟,好些白幡。奶奶不行了,她浑身都肿。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个坑,半天不起来。她求人写信叫儿子回来。
  爸爸赶回来,奶奶已经咽了气了。
  爸爸求木业社把奶奶屋里的躺柜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晚上,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泪。
  萧胜一生第一次经验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奶奶给他做了两双鞋。做得了,说:“来试试!”——“等会儿!”吱溜,他跑了。萧胜醒来,光着脚把两双鞋都试了试。一双正合脚,一双大一些。他的赤脚接触了搪底布,感觉到奶奶纳的底线,他叫了一声“奶奶!!”又哭了一气。
  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长辈,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应用的锅碗瓢盆都装在一个大网篮里。把奶奶给萧胜做的两双鞋也装在网篮里。把两瓶动都没有动过的黄油也装在网篮里。锁了门,就带着萧胜上路了。
  萧胜跟爸爸不熟。他跟奶奶过惯了。他起先不说话。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树,想小三家的一对大白鹅,想蜻蜓,想蝈蝈,想挂大扁飞起来格格地响,露出绿色硬翅膀低下的桃红色的翅膜……后来跟爸爸熟了。他是爸爸呀!他们坐了汽车,坐火车,后来又坐汽车。爸爸很好。爸爸老是引他说话,告诉他许多口外的事。他的话越来越多,问这问那。
  他对“口外”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
  他问爸爸啥叫“口外”。爸爸说“口外”就是张家口以外,又叫“坝上”。“为啥叫坝上?”他以为“坝”是一个水坝。爸爸说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坝”是一溜大山。山顶齐齐的,倒像个坝。可是真大!汽车一个劲地往上爬。汽车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像是擀过的一样。怎么可以这样平呢!汽车一上坝,就撒开欢了。它不哼哼了,“刷——”一直往前开。一上了坝,气候忽然变了。坝下是夏天,一上坝就像秋天。忽然,就凉了。坝上坝下,刀切的一样。真平呀!远远有几个小山包,圆圆的。一棵树也没有。他的家乡有很多树。榆树,柳树,槐树。这是个什么地方!不长一棵树!就是一大片大平地,碧绿的,长满了草。有地。这地块真大。从这个小山包一匹布似的一直扯到了那个小山包。
  地块究竟有多大?爸爸告诉他:有一个农民牵了一头母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来时候母牛带回来一个新下的小牛犊,已经三岁了!
  汽车到了一个叫沽源的县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一辆牛车来接他们。这车的样子真可笑,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还不怎么圆,骨鲁鲁,骨鲁鲁,往前滚。他仰面躺在牛车上,上面是一个很大的蓝天。牛车真慢,还没有他走得快。他有时下来掐两朵野花,走一截,又爬上车。
  这地方的庄稼跟口里也不一样。没有高粱,也没有老玉米,种莜麦,胡麻。莜麦干净得很,好像用水洗过,梳过。胡麻打着把小蓝伞,秀秀气气,不像是庄稼,倒像是种着看的花。
  喝,这一大片马兰!马兰他们家乡也有,可没有这里的高大。长齐大人的腰那么高,开着巴掌大的蓝蝴蝶一样的花。一眼望不到边。这一大片马兰!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像是在一个梦里。
  牛车走着走着。爸爸说:到了!他坐起来一看,一大片马铃薯,都开着花,粉的、浅紫蓝的、白的,一眼望不到边,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雪随风摇摆着,他有点晕。不远有一排房子,土墙、玻璃窗。这就是爸爸工作的“马铃薯研究站”。土豆——山药蛋——马铃薯。
  马铃薯是学名,爸说的。
  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妈妈——!”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跑上来,把他一把抱了起来。
  萧胜就要住在这里了,跟他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奶奶要是一起来,多好。
  萧胜的爸爸是学农业的,这几年老是干别的。奶奶问他:“为什么总是把你调来调去的?”爸说:“我好欺负。”马铃薯研究站别人都不愿来,嫌远。爸愿意。妈是学画画的,前几年老画两个娃娃拉不动的大萝卜啦,上面张个帆可以当做小船的豆菜啦。她也愿意跟爸爸一起来,画“马铃薯图谱”。
  妈给他们端来饭。真正的玉米面饼子,两大碗粥。妈说这粥是草籽熬的。有点像小米,比小米小。绿盈盈的,挺稠,挺香。还有一大盘鲫鱼,好大。爸说别处的鲫鱼很少有过一斤的,这儿“淖”里的鲫鱼有一斤二两的,鲫鱼吃草籽,长得肥。草籽熟了,风把草籽刮到淖里,鱼就吃草籽。萧胜吃得很饱。
  爸说把萧胜接来有三个原因。一是奶奶死了,老家没有人了。二是萧胜该上学了,暑假后就到不远的一个完小去报名。三是这里吃得好一些。口外地广人稀,总好办一些。这里的自留地一个人有五亩!随便刨一块地就能种点东西。爸爸和妈妈就在“研究站”旁边开了一块地,种了山药,南瓜。山药开花了,南瓜长了骨朵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马铃薯研究站很清静,一共没有几个人。就是爸爸、妈妈,还有几个工人。工人都有家。站里就是萧胜一家。这地方,真安静。成天听不到声音,除了风吹莜麦穗子,沙沙地像下小雨;有时有小燕吱喳地叫。
  爸爸每天戴个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干活,锄山药。有时查资料,看书。妈一早起来到地里掐一大把山药花,一大把叶子,回来插在瓶子里,聚精会神地对着它看,一笔一笔地画。画的花和真的花一样!萧胜每天跟妈一同下地去,回来鞋和裤脚沾得都是露水。奶奶做的两双新鞋还没有上脚,妈把鞋和两瓶黄油都锁在柜子里。
  白天没有事,他就到处去玩,去瞎跑。这地方大得很,没遮没挡,跑多远,一回头还能看到研究站的那排房子,迷不了路。他到草地里去看牛、看马、看羊。
  他有时也去莳弄莳弄他家的南瓜、山药地。锄一锄,从机井里打半桶水浇浇。这不是为了玩。萧胜是等着要吃它们。他们家不起火,在大队食堂打饭,食堂里的饭越来越不好。草籽粥没有了,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现在吃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做的汤。再下去大概还要坏。萧胜有点饿怕了。
  他学会了采蘑茹。起先是妈妈带着他采了两回,后来,他自己也会了。下了雨,太阳一晒,空气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蘑菇这玩意很怪,都长在“蘑菇圈”里。你低下头,侧着眼睛一看,草地上远远的有一圈草,颜色特别深,黑绿黑绿的,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白点,那就是蘑菇圈。的溜圆。蘑菇就长在这一圈深颜色的草里。圈里面没有,圈外面也没有。蘑菇圈是固定的。今年长,明年还长。哪里有蘑菇圈,老乡们都知道。
  有一个蘑菇圈发了疯。它不停地长蘑菇,呼呼地长,三天三夜一个劲地长,好像是有鬼,看着都怕人。附近七八家都来采,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底下。家家都挂了三四串,挺老长的三四串。老乡们说,这个圈明年就不会再长蘑菇了,它死了。萧胜也采了好些。他兴奋极了,心里直跳。“好家伙!好家伙!这么多!这么多!”他发了财了。
  他为什么这样兴奋?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奶奶,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他现在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
  食堂的红高粱饼子越来越不好吃,因为掺了糠。甜菜叶子汤也越来越不好喝,因为一点油也不放了。他恨这种掺糠的红高粱饼子,恨这种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
  他还是到处去玩,去瞎跑。
  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起先是拉了一牛车的羊砖来。他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说:“羊砖。”——“羊砖是啥?”——“羊粪压紧了,切成一块一块。”——“干啥用?”——“烧。”——“这能烧吗?”——“好烧着呢!火顶旺。”后来盘了个大灶。后来杀了十来只羊。萧胜站在旁边看杀羊。他还没有见过杀羊。嘿,一点血都流不到外面,完完整整就把一张羊皮剥下来了!
  这是要干啥呢?
  爸爸说,要开三级干部会。
  “啥叫三级干部会?”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
  大队原来有两个食堂,南食堂,北食堂,当中隔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搭了个小棚,下雨天也可以两个食堂来回串。原来“社员”们分在两个食堂吃饭。开三级干部会,就都挤到北食堂来。南食堂空出来给开会干部用。
  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头一天中午,羊肉口蘑饣肖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晚饭倒是马马虎虎的。
  “社员”和“干部”同时开饭。社员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北食堂的人闻到南食堂里飘过来的香味,就说:“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炖肉大米饭,好香好香!”“黄油烙饼,好香好香!”萧胜每天去打饭,也闻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饭,他倒不稀罕:他见过,也吃过。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是香,闻着这种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着红高粱饼子,他问爸爸:“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
  “开会干嘛吃黄油烙饼?”
  “他们是干部。”
  “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
  “哎呀!你问得太多了!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
  正在咽着红饼子的萧胜的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兑点起子,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烙熟了。黄油烙饼发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
  爸爸说:“别哭了,吃吧。”
  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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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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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四个人到了渡口,要到彼岸去。
  这四个人:一个是有钱的,一个是大力士,一个是有权的,一个是作家。他们都要求渡河。
  摆渡人说:“你们每一个人,都要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分一点给我,我就摆。谁不给,我就不摆。”
  有钱人给了点钱,上了船。
  大力士举举拳头说:“你吃得消这个吗?”也上了船。
  有权人说:“你摆我过河以后,就别干这苦活了,跟我去做一点干净省力的事儿吧。”摆渡的听了高兴,扶他上了船。
  最后轮到作家开口了。作家说:“我最宝贵的,就是写作。不过一时也写不出来。我唱个歌儿给你听听吧。”
  摆渡人说:“歌儿我也会唱,谁要听你的!你如实在没有什么,唱一个也可以,唱得好,就让你过去。”作家就唱了一个。摆渡人听了,摇摇头说:“你唱的算什么,还没有他(指有权力的)说的好听。”说罢,不让作家上船,篙子一点,船就离了岸。
  这时暮色已浓,作家又饥又冷,想着对岸家中,妻儿还在等着他回去想办法买米烧饭吃,他一阵心酸,不禁仰天长叹道:“我平生没有作过孽,为什么就没有路走了呢?”
  摆渡人一听,又把船靠岸,说:“你这一声叹,比刚才唱的好听,你把最宝贵的东西——真情实意分给了我。请上船吧!
  作家过了河,心里哈哈笑。他觉得摆渡人说得真好,作家如不是这样,是应该无路可走的。
  到了明天,作家想起摆渡人已跟那有权的走掉,没有人摆渡,那怎么行呢?于是他就自动去做摆渡人。从此改了行。
  作家摆渡,不受惑于财富,不屈从于权力;他以真情实意对渡客,并愿渡客以真情实意报之。
  过了一阵之后,作家又觉得自己并未改行,原来创作如同摆渡一样,目的都是把人渡到前面的彼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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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农村长大的姑娘谁还不知道拣麦穗这回事。
  我要说的,却是几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或许可以这样说,拣麦穗的时节,也是最能引动姑娘们幻想的时节。
  在那月残星稀的清晨,挎着一个空篮子,顺着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拣麦穗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等到田野上腾起一层薄雾,月亮,像是偷偷地睡过一觉又悄悄地回到天边,她方才挎着装满麦穗的篮子,走回自家那孔窑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
  唉,她还能想什么!
  假如你没有在那种日子里生活过,你永远也无法想像,从这一颗颗丢在地里的麦穗上,会生出什么样的幻想。
  她拼命地拣呐、拣呐,一个拣麦穗的时节也许能拣上一斗?她把这麦子卖了,再把这钱攒起来,等到赶集的时候,扯上花布、买上花线,然后,她剪呀、缝呀、绣呀……也不见她穿,谁也没和谁合计过,谁也没和谁商量过,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们全会把这些东西,装进她们新嫁娘的包裹里去。
  不过,当她把拣麦穗时所伴着的幻想,一同包进包裹里的时候,她们会突然发现那些幻想全都变了味儿,觉得多少年来,她们拣呀、缝呀、绣呀的,是多么傻啊!她们要嫁的那个男人和她们在拣麦穗、扯花布、绣花鞋的时候所幻想的那个男人,有着多么的不同。
  但是,她们还是依依顺顺地嫁了出去。只不过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缝它时的情怀了。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会为她们叹上一口气,谁也不会关心她们曾经有过的那份幻想,甚至连她们自己也不会感到过分的悲伤,顶多不过像是丢失了一个美丽的梦。有谁见过哪一个人会死乞白赖地寻找一个丢失的梦呢?
  当我刚刚能够歪歪咧咧地提着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我就跟在大姐姐身后拣麦穗了。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交。我也很少有拣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里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蚂蚱和蝴蝶,而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拣到的麦穗,还会从篮子里重新掉回地里去。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看,我家大雁也会拣麦穗了。”然后,她又戏谑地问我:“大雁,告诉二姨,你拣麦穗做哈?”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姨们眨了眨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是呀,我要嫁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像一群鸭子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像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呀,你要给我做媳妇吗?”“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样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一齐抖动着。“你为啥要给我做媳妇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哩!”
  他把旱烟锅子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长大嘛!”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
  听了他的话,我着急了。他要是死了,那可咋办呢?我那淡淡的眉毛,在满是金黄色的茸毛的脑门上,拧成了疙瘩。我的脸也皱巴得像个核桃。
  他赶紧拿块灶糖塞进了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咧着嘴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他又乐了。答应着我:“我等你长大。”
  “你家住哪哒呢?”
  “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哒,就歇在哪哒!”
  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哒寻你呀!”
  “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这以后,每逢经过我们这个村子,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还乐呵呵地对我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
  我呢,也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我偷偷地瞧见过——要我娘找块碎布,给我剪了个烟荷包,还让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缝呀,绣呀……烟荷包缝好了,我娘笑得个前仰后合,说那不是烟荷包,皱皱巴巴,倒像个猪肚子。我让我娘给我收了起来,我说了,等我出嫁的时候,我要送给我男人。
  我渐渐地长大了。到了知道认真地拣麦穗的年龄了。懂得了我说过的那些个话,都是让人害臊的话。卖灶糖的老汉也不再开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妇了。不过他还是常带些小礼物给我。我知道,他真疼我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山坳坳里。
  年复一年,我看得出来,他的背更弯了,步履也更加蹒跚了。这时,我真的担心了,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去。
  有一年,过腊八的前一天,我约摸着卖灶糖的老汉,那一天该会经过我们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下,朝沟底下的那条大路上望着,等着。那棵柿子树的顶梢梢上,还挂着一个小火柿子。小火柿子让冬日的太阳一照,更是红得透亮。那个柿子多半是因为长在太高的树梢上,才没有让人摘下来。真怪,可它也没让风刮下来,雨打下来,雪压下。
  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
  我仍旧站在那个那棵柿子树下,望着树梢上的那个孤零零的小火柿子。它那红得透亮的色泽,依然给人一种喜盈盈的感觉。可是我却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
  后来,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生得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
  等我长大以后,我总感到除了母亲以外,再也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朴素地疼爱过我——没有任何希求、也没有任何企望的。
  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像猪肚了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情不知其所以,一往而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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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一
  你家院里有棵小树,树干光溜溜,早瞧惯了,可是有一天它忽然变得七扭八弯,愈看愈别扭。但日子一久,你就看顺眼了,仿佛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如果某一天,它忽然重新变直,你又会觉得说不出多么不舒服。它单调、乏味、简易,象根棍子!其实,它不过恢复最初的模样,你何以又别扭起来?
  这是习惯吗?嘿,你可别小看了“习惯”!世界万事万物中,它无所不在。别看它不是必需恪守的法定规条,惹上它照旧叫你麻烦和倒霉。不过,你也别埋怨给它死死捆着,有时你也会不知不觉地遵从它的规范。比如说:你敢在上级面前喧宾夺主地大声大气说话吗?你能在老者面前放肆地发表自己的主见吗?在合影时,你能叫名人站在一旁,你却大模大样站在中间放开笑颜?不能,当然不能。甭说这些,你娶老婆,敢娶一个比你年长十岁,比你块头大,或者比你高一头的吗?你先别拿空话呛火,眼前就有这么一对——
    二
  她比他高十七厘米。
  她身高一米七五,在女人们中间算做鹤立鸡群了;她丈夫只有一米五八,上大学时绰号“武大郎”。他和她的耳垂儿一般齐,看上去却好像差两斗!
  再说他俩的模样:这女人长得又干、又瘦、又扁,脸盘象没上漆的乒乓球拍儿。五官还算勉强看得过去,却又小又平,好似浅浮雕;胸脯毫不隆起,腰板细长僵直,臀部瘪下去,活象一块硬挺挺的搓板。她的丈夫却像一根短粗的橡皮辊儿;饱满,轴实,发亮;身上的一切——小腿啦,嘴巴啦,鼻头啦,手指肚儿啦,好象都是些溜圆而有弹性的小肉球。他的皮肤柔细光滑,有如质地优良的薄皮子。过剩的油脂就在这皮肤下闪出光亮,充分的血液就从这皮肤里透出鲜美微红的血色。他的眼睛简直象一对电压充足的小灯泡。他妻子的眼睛可就象一对乌乌涂涂的玻璃球儿了。两人在一起,没有谐调,只有对比。可是他俩还好象拴在一起,整天形影不离。
  有一次,他们邻居一家吃团圆饭时,这家的老爷子酒喝多了,乘兴把桌上的一个细长的空酒瓶和一罐矮礅礅的猪肉罐头摆在一起,问全家人:“你们猜这象嘛?”他不等别人猜破就公布谜底,“就是楼下那高女人和她的短爷儿们!”
  全家人轰然大笑,一直笑到饭后闲谈时。
  他俩究竟是怎么凑成一对的?
  这早就是团结大楼几十户住家所关注的问题了。自从他俩结婚时搬进这大楼,楼里的老住户无不抛以好奇莫解的目光。不过,有人爱把问号留在肚子里,有人忍不住要说出来罢了。多嘴多舌的人便议论纷纷。尤其是下雨天气,他俩出门,总是那高女人打伞。如果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矮男人去拾便是最方便了。大楼里一些闲得没事儿的婆娘们,看到这可笑的情景,就在一旁指指划划。难禁的笑声,憋在喉咙里咕咕作响。大人的无聊最能纵使孩
子们的恶作剧。有些孩子一见到他俩就哄笑,叫喊着:“扁担长,板登宽……”他俩闻如未闻,对孩子们的哄闹从不发火,也不搭理。可能为此,也就与大楼里的人们一直保持着相当冷淡的关系。少数不爱管闲事的人,上下班碰到他们时,最多也只是点点头,打一下招呼而已。这便使那些真正对他俩感兴趣的人们,很难再多知道一些什么?比如,他俩的关系如何?为什么结合一起?谁将就谁?没有正式答案,只有靠瞎猜了。
  这是座旧式的公寓大楼,房间的间量很大,向阳而明亮,走道又宽又黑。楼外是个很大的院子,院门口有间小门房。门房里也住了一户,户主是个裁缝。裁缝为人老实;裁缝的老婆却是个精力充裕、走家串户、爱好说长道短的女人,最喜欢刺探别人家里的私事和隐私。这大楼里家家的夫妻关系、姑嫂纠纷、做事勤懒、工资多少,她都一清二楚。凡她没弄清楚的事情,就要千方百计地打听到;这种求知欲能使愚顽成才。她这方面的本领更是超乎常人,甭说察言观色,能窥见人们藏在心里的念头;单靠嗅觉,就能知道谁家常吃肉,由此推算出这家收入状况。不知为什么,六十年代以来,处处居民住地,都有这样一类人被吸收为“街道积极分子”。使得他们对别人的干涉欲望合法化,能力和兴趣也得到发挥。看来,造物者真的不会荒废每一个人才的。
  尽管裁缝老婆能耐,她却无法获知这对天天从眼前走来走去的极不相称的怪夫妻结合的缘由。这使她很苦恼。好象她的才干遇到了有力的挑战。但她凭着经验,苦苦琢磨,终于想出一条最能说服人的道理:夫妻俩中,必定一方有某种生理缺陷。否则谁也不会找一个比自己身高逆差一头的对象。她的根据很可靠:这对夫妻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呢!于是团结大楼的人都相信裁缝老婆这一聪明的判断。
  事实向来不给任何人留情面,它打败了裁缝老婆!高女人怀孕了。人们的眼睛不断地瞥向高女人渐渐凸出来的肚子。这肚子由于离地面较高而十分明显。不管人们惊奇也好,置疑也好,困惑也好,高女人的孩子呱呱堕地了。每逢大太阳或下雨天气,两口子出门,高女抱着孩子,打伞的事就落到矮男人身上。人们看他迈着滚圆的小腿、半举着伞儿、紧紧跟在后面滑稽的样子,对他俩居然成为夫妻,居然这样形影不离,好奇心仍然不减当初。各种
听起来有理的说法依旧都有,但从这对夫妻身上却得不到印证。这些说法就象没处着落的鸟儿,啪啪地满天飞。裁缝老婆说:“这两人准有见不得人的事。要不他们怎么不肯接近别人?身上有脓早晚得冒出来,走着瞧吧!”果然一天晚上,裁缝老婆听见了高女人家里发出打碎东西的声音。她赶忙以收大院扫地费为借口,去敲高女人家的门。她料定长久潜藏在这对夫妻间的隐患终于爆发了,她要亲眼看见这对夫妻怎样反目,捕捉到最生动的细节。门开了,
高女人笑吟吟迎上来,矮丈夫在屋里也是笑容满面,地上一只打得粉碎的碟子——裁缝老婆只看到这些。她匆匆收了扫地费出来后,半天也想不明白这夫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打碎碟子,没有吵架,反而象什么开心事一般快活。怪事!
  后来,裁缝老婆做了团结大院的街道居民代表。她在协助户籍警察挨家查对户口时,终于找到了多年来经常叫她费心的问题答案。一个确凿可信、无法推翻的答案。原来这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都在化学工业研究所工作。矮男人是研究所总工程师,工次达一百八十元之多!高女人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化验员,收入不足六十元,而且出生在一个辛苦而赚钱又少的邮递员家庭。不然她怎么会嫁给一个比自己矮一头的男人?为了地位,为了钱,为了过
好日子,对!她立即把这珍贵情报,告诉给团结大楼里闲得难受的婆娘们。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去解释世界,尽力反一切事物都和自己的理解力拉平。于是,裁缝老婆的话被大家确信无疑。多年来留在人们心里的谜,一下子被打开了。大家恍然大悟:原来这矮男人是个先天不足的富翁,高女人是个见钱眼开、命里有福的穷娘儿们。当人们谈到这个模样象匹大洋马、却偏偏命好的高女人时,语调中往往带一股气。尤其是裁缝老婆。
    三
  人命运的好坏不能看一时,可得走着瞧。
  一九六六年,团结大楼就象缩小了的世界,灾难降世,各有祸福,楼里的所有居民都到了“转运”时机。生活处处都是巨变和急变。矮男人是总工程师,迎头遭到横祸,家被抄,家具被搬得一空,人挨过斗,关进牛棚。祸事并不因此了结,有人说他多年来,白天在研究所工作,晚上回家把研究成果偷偷写成书,打算逃出国,投奔一个有钱的远亲。把国家科技情报献给外国资本家——这个荒诞不经的说法居然有很多人信以为真。那时,世道狂乱,
人人失去常态,宁肯无知,宁愿心狠,还有许多出奇的妄想,恨不得从身旁发现出希特勒。研究所的人们便死死缠住总工程师不放,吓他、揍他、施加各种压力,同时还逼迫高女人交出那部谁也没见过的书稿,但没效果。有人出主意,把他俩弄到团结大楼的院里开一次批斗大会;谁都怕在亲友熟人面前丢丑,这也是一种压力。当各种压力都使过而无效时,这种做法,不妨试试,说不定能发生作用。
  那天,团结大楼有史以来这样热闹——
  下午研究所就来了一群人,在当院两棵树中间用粗麻绳扯了一道横标,写着有那矮子的姓名,上边打个叉;院内外贴满口气咄咄逼人的大小标语,并在院墙上用十八张纸公布了这矮子的“罪状”。会议计划在晚饭后召开,研究所还派来一位电工,在当院拉了电线,装上四个五百烛光的大灯泡。此时的裁缝老婆已经由街道代表升任为治保主任,很有些权势,志得意满,人也胖多了。这天可把她忙得够呛,她带领楼里几个婆娘,忙里忙外,帮着刷标
语,又给研究所的革命者们斟茶倒水,装灯用电还是从她家拉出来的呢!真象她家办喜事一样!
  晚饭后,大楼里的居民都给裁缝老婆召集到院里来了。四盏大灯亮起来,把大院照得象夜间球场一般雪亮。许许多多人影,好似放大了数十倍,投射在楼墙上。这人影都是肃然不动的,连孩子们也不敢随便活动。裁缝老婆带着一些人,左臂上也套上红袖章,这袖章在当时是最威风的了。她们守在门口,不准外人进来。不一会儿,化工研究所一大群人,也带袖章,押着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一路呼着口号,浩浩荡荡来了。矮男人胸前挂一块牌子,高女人没挂。他俩一直给押到台前,并排低头站好。裁缝老婆跑上来说:“这家伙太矮了,后边的革命群众瞧不见。我给他想点办法!”说着,带着一股冲动劲儿扭着肩上的两块肉,从家里抱来一个肥皂箱子,倒扣过来,叫矮男人站上去。这样一来,他才与自己的老婆一般高,但此时此刻,很少有人对这对大难临头的夫妻不成比例的身高发生兴趣了。
  大会依照流行的格式召开。宣布开会,呼口号,随后是进入了角色的批判者们慷慨激昂的发言,又是呼口号。压力使足,开始要从高女人嘴里逼供了。于是,人们围绕着那本“书稿”,唇枪舌剑地向高女人发动进攻。你问,我问,他问;尖声叫,粗声吼,哑声喊;大声喝,厉声逼,紧声追……高女人却只是摇头。真诚恳切地摇头。但真诚最廉价;相信真诚就意味着否定这世界上的一切。
  无论是脾气暴躁的汉子们跳上去,挥动拳头威胁她,还是一些颇有攻心计的人,想出几句巧妙而带圈套的话问她,都给她这恳切又断然的摇头拒绝了。这样下去,批判会就会没结果,没成绩,甚至无法收场。研究所的人有些为难,他们担心这个会开得龙头蛇尾;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裁缝老婆站在一旁听了半天,愈听愈没劲。她大字不识,既对什么“书稿”毫无兴趣,又觉得研究所这帮人说话不解气。她忽然地跑到台前,抬起戴红袖章的左胳膊,指着高女人气冲冲地问:
  “你说,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这句话突如其来的问话使研究所的人一怔。不知道这位治保主任的问话与他们所关心的事有什么奇妙的联系。
  高女人也怔住了。她也不知道裁缝老婆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这问题不是这个世界所关心的。她抬起几个月来被折磨得如同一张皱巴巴枯叶的瘦脸,脸上满是诧异神情。
  “好啊!你不敢回答,我替你说吧!你是不是图这家伙有钱,才嫁给他的?没钱,谁要这么个矮子!”裁缝老婆大声说。声调中有几分得意,似乎她才是最知道这高女人根底的。
  高女人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她好象忽然明白了裁缝老婆的一切。眼里闪出一股傲岸、嘲讽、倔犟的光芒。
  “好,好,你不服气!这家伙现在完蛋了,看你还靠得上不!你心里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裁缝老婆一拍胸脯,手一挥,还有几个婆娘在旁边助威,她真是得意到达极点。
  研究所的人听得稀里糊涂。这种弄不明白的事,就索性糊涂下去更好。别看这些婆娘们离题千里地胡来,反而使会场一下子热闹起来。没有这种气氛,批判会怎好收场?于是研究所的人也不阻拦,任使婆娘们上阵发威。只听这些婆娘们叫着:
  “他总共给你多少钱?他给你买过什么好东西?说!”
  “你一月二百块钱不嫌够,还想出国,美的你!”
  “邓拓是不是他的后台?”
  “有一天你往北京打电话,给谁打的,是不是给‘三家村’打的?”
  会开得成功与否,全看气氛如何。研究所主持批判会的人,看准时机,趁会场热闹,带领人们高声呼喊了一连串口号,然后赶紧收场散会。跟着,研究所的人又在高女人家搜查
一遍,撬开地板,揿掉墙皮,一无所获,最后押着矮男人走了,只留下高女人。
  高女人一直呆在屋里,入夜时竟然独自出去了。她没想到,大楼门房的裁缝家虽然闭了灯,裁缝老婆却一直守在窗口盯着她的动静。见她出去,就紧紧尾随在后边,出了院门,向西走了两个路口,只见高女人穿过街在一家门前停住,轻轻敲几下门板。裁缝老婆躲在街道面的电线杆后面,屏住气,瞪大眼,好象等着捕捉出洞的兔儿。她要捉人,自己反而比要捉的人更紧张。
  咔嚓一声,那门开了。一位老婆婆送出个小孩。只听那老婆婆说:
  “完事了?”
  没听见高女人说什么。
  又是老婆婆的声音:
  “孩子吃饱了,已经睡了一觉。快回去吧!”
  裁缝老婆忽然想起,这老婆婆家原是高女人的托儿户,满心的兴致陡然消失。这时高女人转过身,领着孩子往回走,一路无话,只有娘俩的脚声。裁缝老婆躲在电线杆后面没敢动,待她们走出一段距离,才独自怏届地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高女人领着孩子走出大楼时眼圈明显地发红,大楼里没人敢和她说话,却都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皮。特别是昨晚参加过批斗会的人们,心里微微有种异样的、亏心似的感觉,扭过脸,躲开她的目光。
    四
  矮男人自批判会那天被押走后,一直没放回来。此后据消失灵通的裁缝老婆说,矮男人又出了什么现行问题,进了监狱。高女人成了在押囚犯的老婆,落到了生活的最底层,自然不配住在团结大楼内那种宽敞的房间,被强迫和裁缝老婆家调换了住房。她搬到离楼十几米远孤零零的小屋去住。这倒也不错,省得经常和楼里的住户打头碰面,互相不敢搭理,都挺尴尬。但整座楼的人们都能透过窗子,看见那孤单的小屋和她孤单单的身影。不知她把
孩子送到哪里去了,只是偶尔才接回家住几天。她默默过着寂寞又沉重的日子,三十多岁的人,从容貌看上去很难说她还年轻。裁缝老婆下了断语:
& & “我看这娘儿们最多再等上一年。那矮子再不出来,她就得改嫁。要是我啊——现在就离婚改嫁,等那矮子干嘛,就是放出来,人不是人,钱也没了!”
& & 过了一年,矮男人还是没放出来,高女人依旧不声不响地生活,上班下班,走进走出,点着炉子,就提一个挺大的黄色的破草篮去买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但有一天,矮男人重新出现了。这是秋后时节,他穿得单薄,剃了短平头,人大变了样子,浑身好似小了一圈儿,皮肤也褪去了光泽和血色。他回来径直奔楼里自家的门,却被新户主、老实巴交的裁缝送到门户前。高女人蹲在门口劈木柴,一听到他的招呼,刷地站起身,直怔怔看着他。两年未见的夫妻,都给对方的明显变化惊呆了。一个枯槁,一个憔悴;一个显得更高,一个显得更矮。两人互相看了一忽儿,赶紧掉过头去,高女人扭身跑进屋去,半天没出来;他便蹲在地上拾起斧头劈木柴,直把两大筐木块都劈成细木条。仿佛他俩再面对片刻就要爆发出什么强烈而受不了的事情来。此后,他俩又是形影不离地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一切如旧。楼里的人们从他俩身上找不出任何异样,兴趣也就渐渐减少。无论有没有他俩,都与别人无关。
& & 天早上,高女人出了什么事。只见矮男人惊慌失措从家里跑出去。不会儿,来了一辆救护车把高女人拉走。一连好些天,那门房总是没人,夜间也黑着灯。二十多天后,矮男人和一个陌生人抬一副担架回来,高女人躺在担架上,走进小门房。从此高女人便没有出屋。矮男人照例上班,傍晚回来总是急急忙忙生小炉子,就提着草篮去买菜。这草篮就是一两年前高女人天天使用的那个。如今提在他手里便显得太大,底儿快蹭地了。
& & 转年天气回暖时,高女人出屋了。她久久没见阳光的脸,白得象刷一层粉那样难看。刚刚立起的身子左倒右歪。她右手拄一根竹棍,左胳膊弯在胸前,左腿僵直,迈步困难,一看即知,她的病是脑血栓。从这天起,矮男人每天清早和傍晚都搀扶着高女人在当院遛两圈。他俩走得艰难缓慢。矮男人两只手用力端着老婆打弯的胳膊。他太矮了,抬她的手臂时,必须向上耸起自己的双肩,他很吃力,但他却掬出笑容,为了给妻子以鼓励。高女人抬不起左脚,他就用一根麻绳,套在高女人的左脚上,绳子的另一端拿在手里。高女人每要抬起左脚,他就使劲向上一提绳子。这情景奇异,可怜,又颇为壮观,使团结大楼的人们看了,不由得受到感动。这些人再与他俩打头碰面时,情不自禁地向他俩主动而友善的点头了……
& & 高女人没有更多的福气,在矮小而挚爱的丈夫身边久留。死神和生活一样无情。生活打垮了她,死神拖走了她。现在只留下矮男人了。
& & 偏偏在高女人离去后,幸运才重新来吻矮男人的脑门。他被落实了政策,抄走的东西发还给他了,扣掉的工资被发给他了。只剩下被裁缝老婆占去的房子还没调换回来。团结大楼里又有人眼盯着他,等着瞧他生活中的新闻。据说研究所不少人都来帮助他续弦,他都谢绝了。裁缝老婆说:
& & “他想要什么样的,我知道。你们瞧我的!”
& & 裁缝老婆度过了她的极盛时代,如今变得谦和多了。权力从身上摘去,笑容就得挂在脸上。她怀里揣一张漂亮又年轻的女人照片,去到门房找矮男人。照片上这女人是她的亲侄女。
& & 她坐在矮男人家里,一边四下打量屋里的家具物件,一边向这矮小的阔佬提亲。她笑容满面,正说得来劲,忽然发现矮男人一声不吭,脸色铁青,在他背后挂着当年与高女人的结婚照片,裁缝老婆没敢掏出侄女的照片,就自动告退了。
& & 几年过去了,至今矮男人还是单身寡居,只在周日,从外边把孩子接回来,与他为伴。大楼里的人们看着他矮礅礅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来一桩桩事,渐渐好象悟到他坚持这种独身生活的缘故……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那伞下好象有长长一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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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散文属于现当代文学最顶尖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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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 迷 藏
  我想,没一个人小时候没玩过捉迷藏这游戏吧?你也许不知道跳房子是怎么回事,你也许没玩过翘翘板,不曾下过跳棋或军棋,但是一定玩过捉迷藏。这一点我敢肯定。因为,捉迷藏不需要任何道具,可以在任何场所、任何时间、跟任何孩子玩,最重要的是,它非常好玩。
  有一次我跟一位抱怨自己没有童年的男人聊天,聊着聊着,我突然打断他的怨诉道:
  “你玩过捉迷藏吗?”
  他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了天真的笑容:
  “当然玩过啦!”他说。接着,没等我问下去,就说了他小时候某次玩捉迷藏的故事。
  这样的经验我有过很多次。即便是现如今生活在高楼大厦的孩子,也是会玩捉迷藏的。所以,也可以跟他们聊捉迷藏的事,在这一话题找到共同语言。我儿子在他把游戏当作生活主要内容的儿童时代,每逢把所有的玩具都玩腻了,跑到我身边呻吟着说“我没东西玩了,我怎么办”时,我就说:“咱们玩捉迷藏吧!”
  这正是他所盼望的回应,他笑了。我俩立即在屋子里就地玩了起来。那些和儿子一道在家里玩捉迷藏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是非常值得留恋的时刻。可我几乎忘了,我小时候是从何时开始突然中断玩捉迷藏。
  每个人一生都有这样的时刻吧,就是不再玩捉迷藏了。这标志着他开始进入成年。但很多人都把这样的时刻忽略了。有些人是有意的,有些人是无意的。
  我大概属于后者。
  这天,我打开电视,上面正放着一部警匪片。那一刻的画面是:一名十来岁的小男孩正向警察述说先前遭遇的事,“我正跟杰克玩,他藏在树丛里,我去找他,就在我看见他的时候……”
  接着的画面如下:两个孩子,小的只有五六岁,他从树丛后面探出惊恐的脸,看着那个在另一棵树后面出现的大孩子。而在他们不远处,停着一辆汽车,车上一个男人正举枪对住自己的太阳穴。
  这时我觉得在身体的最深处,有个东西被拨动了一下,我甚至听见了“哧啦”一下的声响,就像幽静的夜里,窗外有个什么东西掉落到树丛中,细微而清晰。我继续把这电视看下去,但情节是如何发展的我已经不大关心了,后面要发生的事似乎我早已知道了一样,就好像这部电影是我自己的创作,一切都了然于心。不过,出于惯性或惰性,我不想动弹,还坐在那里看下去。
  “原来……原来……”我这样想着。但省略号后的话一时填补不出来,没法顺畅地到达恍然大悟的终点,只是摇摇晃晃,原地兜着圈子,向那个方向张望。
  儿子走了过来,落座在另一张沙发上,和我一道看电视。他和我一样一声不吭,不过我知道他看得很投入,因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嘴巴还微微张开,这样一副有点弱智的傻样一向令我遗憾,但也无可奈何。我的儿子只是个智力普通的孩子,虽然万般不情愿,我还是只得面对这个现实。
  后来他终于问了:“前面都说了些什么?这小孩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今年十五岁了,提的问题还与五岁时没什么两样,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我的回答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道:“说的是个捉迷藏的故事。一切都从一次捉迷藏开始。”
  就在这一刻,蓦地,我一下子想起来,我十三岁那年,最后一次玩捉迷藏的事情。
  没错,那年我是十三岁。我十三岁时,本是个快乐的女孩。
  我的家庭应当属于那种没趣、但也没风没浪的小康之家。我父亲在一家中等规模的工厂做仓库保管员。我母亲的工作性质与他相同,不过听上去要高尚得多,她在一个区级工人文化宫做图书馆管理员。我是他们的独生女。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年月还根本没有计划生育这回事,所以,独生子女的身份往往要打上疑问号。他们多半是领养的,再不就是父母身体有毛病。或者根本没解释,在人们眼中是个永远的谜。但我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向我说明: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我是母亲方面一位表亲的孩子。我的亲生父母生下我没有一个月就双双遇上车祸。但是,养父母对我说,亲生不亲生没有什么不同,只要爸爸妈妈爱你就好了。
  我很赞同他们这一观点。因为跟周遭那些有亲生父母的孩子比起来,我从来没有羡慕他们的感觉,相反,我常常暗自庆幸。那些多儿多女的家庭,经济状况往往堪忧,一家人吃什么东西都互相虎视眈眈地打量着,生怕自己的一份少了。而且那些家庭的父母,脾气也格外暴躁似的,动不动就高声叫骂,甚至大打出手,把孩子看成自己的出气筒。
  我家情况则完全不同。我父母的收入虽然不高,但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他们双方又都没老人需要供养。住在东城的姥姥,解放前开过饭庄,解放后虽然公私合营,姥爷也去世了,但她有点积蓄,住在当干部的舅舅家,衣食无忧之余,有时还给我们一点补贴。来我们家走走从不空手,总要拿上点糖果点心什么的。即使三年困难时期,我们家的饭桌上也总有两三样菜,饭呢虽然也跟别人家一样分开来蒸,但我若是嚷着不够,母亲总是从她碗里拨出点给我。虽然她这样做的时候,不时会叹着气自言自语:“你将来对我有这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但这一点也没影响我接受她馈赠的快乐情绪,记得我总是漫不经心、高高兴兴地回应:“我对你比这要好一倍呢!”
  我从来没挨过他们的打。我父亲虽然脾气不大好,但从来没对我发作过。他情绪不好时,就一个人喝闷酒。有一段时间到处都买不到酒,他就以茶代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直喝到家里两个热水瓶都空了,母亲又早上床睡了,他就骂一声“妈妈的”,把空杯子砰的一声狠狠蹾到桌子上。最严重的一回,杯子被他蹾破了,裂成了两三片,发出巨大的声响。但吓得最厉害的是他自己。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收拾好了碎片,把它们包在报纸里扔进了垃圾桶。那时我已躺到了床上,我从没关严的门缝里窥见他惊慌的脸,一闪而过。
  由于家里没玩伴,我常常跑出去找胡同里的小孩玩。我们那个大院里住有十多家人,孩子众多,其中跟我年龄相近的女孩子就有七八个,我们通常在傍晚时聚到一起,玩各种兴之所至的游戏。
  我从来不是一个灵活机敏的孩子,在各种游戏中,从来没占过上风,似乎总是属于为别人的辉煌喝彩的一类。我不是不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其实能够在人群里呐喊欢呼、分享别人的快乐,也是一件开心事。然而,那些游戏大多是要分边来玩的,就是说分成处于竞争状态的两组。而每次分边时,像我这种角色就有些尴尬了。因为我属于被人挑剩、需要附加条件才能为别人所接受的一群。比如选人的两组往往讨价还价,“我们可以要甲,但你们得要乙。”云云。
  如此这般,我往往发现自己成了一件搭头。就像菜市场买一份新鲜翠绿的黄瓜必须要搭配的一堆烂白菜。烂白菜当然也有它的价值所在,但做烂白菜的滋味却不好受。有人想过身为烂白菜者的滋味没有?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快乐的、玩疯了的女孩子们没想到过;就连我自己,在那开心时刻,不好受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强烈。只是在游戏过后,回想起来,才多少有点忿忿然,不服气。你把它看作一种渗透到心底里的伤害,也未尝不可。
  我能十分肯定的还有一点:我心里一直是有一股要扬眉吐气的愿望的,只是没有能力将其实现。无论怎样努力,也没办法赶上那些心灵手巧、腰身敏捷的女孩子。她们天生受到上天眷顾,漂亮,活泼,大方,玩什么都如鱼得水,得心应手,让我这类笨拙女孩只有臣服膜拜的份。那些得天独厚的女孩,她们也许从来没想到,我们在欢笑着为她们鼓掌时,心里也是有着得到同样掌声的渴望的。
  我想,正是这样的一份暗中渴望,使我特别爱玩捉迷藏。
  这是因为,首先,捉迷藏不用分边玩。这就免去了我被人当成搭头的屈辱。此外,捉迷藏是一种个人行为,无论是捉的人,还是藏的人,都是独自行动,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家评头品足之虞。我后来才发现,羞怯乃是妨碍我灵巧自如的最大障碍。事情只要不在众人目光之下完成,我就能做得比较好一点。所以每次捉迷藏,我就得以大显身手。若让我充当找的人,我总能把那些小伙伴一一从她们躲藏之处捉出来;充当藏的人,我也能藏得十分巧妙,让那些苦苦寻找的家伙最后只好哇哇大叫着认输:“出来吧出来吧死猴子,算你赢了好不好?”
  捉迷藏者的胜利就是这样,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也就没有被众人喝彩的光荣。反而会被对方嘲骂一番。由于每次寻找者都不一样,我就算赢了十次,在个别的人看来也只赢了一次,而且因为每一次把我寻出来都大费周章,先被寻出来的人自然而然都变成了寻人者的同盟,只希望快把我找出来好开始下一轮游戏。他们因为自己的失败,不仅有意无意忽视我的胜利,让我总觉得伙伴们没有充分注意我在这方面的天分。
  十三岁那年那个没有月亮的傍晚,大家决定玩捉迷藏,一定也是在我的怂恿下吧?我记得很清楚的是,那天的参加者空前的少,只有四个人。不过少而精,另三个人一向被我看成自己的死党。我至今记得她们的名字:二毛、小娅和苏苏。
  除了苏苏比我小一岁外,其他二人和我同岁。二毛还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就属于那种得天独厚的女孩,玩什么都高人一筹,人又长得美丽,校体操队和乒乓球队都抢着要她参加,以至于那两位领队老师当众吵了起来,成为学生们私下的笑柄。我却只为二毛感到骄傲,并为同班同学中只有我能称呼她小名而暗暗自豪。我认为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常常为自己各方面与她差距太大而苦恼。所以,那天傍晚,一看见来玩的人这么少,天又这么黑,我就立即提议捉迷藏。
  二毛有点犹豫,她道:“去哪玩呢?快下雨了吧?”
  我立刻道:“去我妈那里。”
  我妈那里就是工人文化宫图书馆。图书馆已经好几天不开放了,说是搞运动。那天下午吃过中饭,我妈就出了门,说要上姥姥家请舅舅帮忙写大批判稿,出门时她还嘱咐了我一句:“今晚我多半不回来吃饭了,呆会你把锅里的花卷自己蒸蒸吃吧。”我注意到了她没有带上图书馆的钥匙。那串钥匙挂在门后面的挂钩上。
  我把这情况跟大家一说,她们都十分兴奋。本来兴致不高的小娅和苏苏也来了劲,尤其是二毛,她最爱看书,平时只能在我带领下,站在图书馆的柜台外朝深不可测的书库探头探脑,现在呢,居然有机会随心所欲地到里面去捉迷藏!这里面竟带有某种探险的性质了。
  起先一切都十分顺利,可以说顺利得太不可思议了。我们一路长驱直入,从文化宫后门到图书馆竟然没碰到一个人。当然,我们没从门口进去,而是照例从后墙那儿一个洞口钻了进去。不过平时在篮球场或剧场那儿总会碰到一两个人的,那天竟然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但我们太兴奋了,根本没对这种反常现象问一声为什么,就悄悄开了图书馆的门,在那静僻的书库里欢天喜地、不管不顾地玩了起来。
  当然我是大赢家。本来我对捉迷藏就有天分,加上这天占了地利人和的优势。这地方她们都没来过,我可不止一次跟着我妈在里面进进出出。书库比起家来大得太多,但对于一个从小就在里面转悠的孩子来说,就不算什么了。长大以后我知道,那其实是个很小的书库,全部的书架加起来也没有二十排。我曾仔细数过。我甚至熟悉每一道书架上摆放什么类型的书,就连书架后面隐秘的角落,我也都熟悉。我妈忙工作时,我已经把所有的角角落落都勘察过了。
  我的胜利终于令大家厌倦乃至气愤了。先是小娅叫了起来:“不公平不公平!我不要玩了!”
  苏苏也附和,“算你冠军行了吧!我要上厕所了。”
  趁二毛还没表态,我忙说:“最后一盘。你们三个人找,我一个人藏,这总公平吧?”
  她们有点勉强地答应了。我说“勉强”,只是我事后的判断,当时我可没感觉到,如若当时就感觉到,也许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一切了。也许我就同意就此结束游戏回家。当时,我太兴奋了,根本无暇注意别人的感受,这也给了我教训,使我以后每做一件事都要再三征询每个参与者的意见,直到大家都不耐烦了为止,这也是我至今一事无成的原因之一。
  还是回过来说捉迷藏吧。一待确定她们看不见我了,我便以闪电般快速的动作藏到一个我早已想好的角落,那是最后一排书架后面一间放杂物的小储藏室,两米见方,其中的奥妙是里面有个入墙柜,上面吊了把其大无比的铜锁。此刻说到这里,我还仿佛能看见锁上的绿斑,那使它看上去好像挂在那里已经千秋万代了似的,发出一股岁月的霉味。不过,我可知道那把锁是虚挂在那里的。
  我像平时那样钻到柜子里,把柜门拉上,这套动作我平时已做过好多次,我知道如何让那把锁在柜门关上之后回复原位,就像从来没人动过一样。柜子里很大很舒服,里面甚至有个棉垫,可以坐在上面,靠着柜壁,以逸待劳。
  我听见她们三个人在屋子里来回奔跑,搜索,议论,一会儿分头行动,一会儿集中商讨。开始还有点兴奋,渐渐就不耐烦了,脚步变得疲沓。我也有点着急,心里暗暗希望她们像平时一样叫嚷出投降的话来。而就在这时,她们站到了壁柜前。
  我听见她们疑惑的声音:“如果不在这里面,就没别的地方了。”二毛说。二毛不愧是二毛。
  小娅提出了异议,“这上面这么大一把锁,她怎么可能进去?”
  这问题显然考起了大家。她们沉默了会儿,大概在考察那把锁的真假。这沉默也许只延续了几十秒,但我觉得它有一世纪那么长。四下里这么静,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我甚至听见她们的心跳。我真怕她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柜门就拉,打破这虚假的障碍。让我顷刻之间变成失败者,只得忍受她们的奚落。
  可是,不知这把锁上有什么地方令她们惧怕,总之她们就是下不了决心抓住它拉一下。突然,我听见二毛叫着我的名字道:“毛妹,你要是在里面你就快出来,你不出来我们就走了。我们要回家睡觉了。算我们打平了好不好?”
  我愣住了,我没料到她们会开出这样无赖的和平条件。
  但我没有慎重考虑的时间,因为这时苏苏带着哭腔道:“我要上厕所,我真的要上厕所了!”
  “走!”小娅道,“也许她藏到外面去了。”
  “也对,”二毛附和道,“毛妹这人有时很狡猾的。”
  她们说着就跑了,简直没给我一点改变主意的时间。我还没对所发生的事情反应过来,她们乱糟糟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门外。从此没再回来,事实上,她们从此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互相之间从来没就当晚所发生的事解释、说明、澄清。是她们防备她们走了之后我从图书馆溜出来,因而把门从外面锁上,之后又忘了这事,还是她们回来后打不开门,又相信我躲在了外面,只好一溜烟回了家呢?两种可能性之中,我宁可相信第一种。因为如果我相信第二种,就没法解释为何她们回家之后,就没想到上我家去看看我到底回没回家,如果发现我没回家,告诉我父母一声,让他们去找人。然而,就算我相信第一种,我也没法原谅她们,怎么可以把好朋友关在那么一个黑暗地方,然后一个个安然无事回了家,一声不响,照吃照睡。
  不过,和我父母在这件事上的表现相比,她们的行为就不足为奇了。
  那天夜里在图书馆那个黑暗无比的书库,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的主要是他们,我一直到最后都相信他们会来找我,一直到第二天有人来开了门,我从书库里溜了出来时,都相信他们正在找我,为了我而焦虑万状,彻夜无眠。可是,当我回到家里,看到的是家中一切都依然如故,父亲好像跟平时一样去上班了,煤炉上坐着他没喝完的稀饭,餐桌上放着他吃剩下的咸菜和馒头,用纱罩罩着。母亲背对着门在床上躺着。当我走进屋子,她只是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眼睛红红的,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便怯生生地叫了她一声:“妈。”我想她只要一开始骂我,问我昨晚去了哪儿,让她急成这样,我就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发誓永远爱她,谁知她说出来的话却是:“你姥姥死了。”
  我感到身体里什么东西嘭的一声响,断了。也许是一夜没睡好,太疲倦的缘故,我好害怕自己会就此一下子瘫倒下来,所以我重重坐到旁边一把椅子上,对母亲的话没作出半点回应。
  她又说一句:“姥姥死了,是给他们打死的。”
  我听见自己遥远的声音:“哦。”就是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在那一刻,姥姥的惨死比起我昨夜的伤痛竟然如此微不足道,就是这样淡淡的一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那是我们这座都城的伤心之夜,许多人家遭遇了不幸,许多居民在这一天惨遭杀戮。那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
  但是,即使我在后来得知姥姥惨死的细节,我也没能理解我父母对我失踪一夜不理不睬的冷漠,正如他们未能理解我对姥姥之死的冷漠。从那天起,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养女。我想,大概就从那天以后,我不再叫他们爸爸妈妈,而改用了“老爹”“老娘”这种玩世不恭的称呼。
  后来,很久,我一直感到奇怪的是,无论我父母,还是二毛她们,都好像从来没想到要对那一夜发生过的事做一点解释,说明。对了,我有过一次机会跟小娅了解真相。那是事情发生十多天之后,有一天傍晚,我参加学校的一场大批判会回家,在胡同口上碰到小娅,她正孤零零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人。我走过去拍了她肩膀一把,“小娅!”我叫道,正想把心里悬了这些天的疑惑吐出口,猛然一下却看见她朝我望过来的一双眼睛,那么亮!亮得像发高烧的病人。不,主要是里面闪灼的神色对我来说太陌生,太恐怖,太遥远,我以为那是怨恨。她不想理我。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认识她了。涌上喉头的话顿时缩回了肚。我生气地后退了一步,转身跑了。
  后来我知道了她家发生的事,我才意识到,当时她眼睛里闪灼的不是怨恨,是恐惧。如果我跟她说话,她会高兴的,那么一切也许就真相大白了。但我没机会纠正我的错誤。不久,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至于二毛,那天以后好些天连她人影也见不到,再次见到她是在校门口,我跟一群同学一起,突然看见她一个人从对面走来,我正想上去跟她打招呼,走在我旁边的同学恶狠狠地朝她叫了一句:“狗崽子!”顿时,我看见对面两道剑样的目光射向我。我心中一凛,也以更冷的目光反射过去。她便低下头匆匆走了。我再没见过她,人家告诉我,她父母都进了牛棚,她被她家阿姨带去了南方。
  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都不在他们身边,通过曲曲折折的渠道我得知他们的遗言,两个人不约而同都说了一句话:“到底不是亲生的。”
  显然,到死他们都不明白我们互相之间变得这么疏远的原因,正如我也不明白他们。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玩捉迷藏的故事,现在我把它讲给我儿子听,希望他对其中的意义比我明白得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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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雨 之 夜
& & 从黄昏开始,雨就一直在下。这晚秋的雨哟,一下起来就是没完没了。隔着窗户,借助路灯的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雨下得还真是不小。街上的行人很少。我住的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偶尔有车辆刷地驶过,然后又是一街的雨脚。
& & 就在此刻,怪怪的,郑板桥的“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的诗句竟忽来脑海。我虽然无处润花,但夜雨思人呵。便决定去见见老驼。我穿上外衣,拿上雨伞,下楼。到街上我才发现,这雨比我在窗前看到的还要大。我擎着雨伞,顺着街边,慢慢地走着。春风不小哇,人得需极力地弓着身子朝前走才行。前边那家食杂店24小时营业。平时我经常去这家食杂店买东西。一个人住就是这样,临时想起来要买什么东西,就到他那儿去,也可以给老板打个电话,让伙计把啤酒、红肠、方便面送上楼来。
& & 店老板了解我这个单身汉(他也有一段这样的经历),不错,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很好的信誉,一切都不是问题。
& & 我推门进去,老板吃了一惊,说,上帝(他信洋教),兄弟,打个电话不就结了吗,我让伙计给您送上去呀。
& & 我说,不用,我打算买点儿东西去看一个朋友。
& & 这家食杂店虽然不大,但包罗万象,似乎人类需要的东西他这儿都有。真让人发愁。
& & 老板问,打算弄点儿什么?
& & 我瞅了瞅熟食柜台,斟酌着说,买个酱肘子……
& & 他说,肘子可不太新鲜,你来松仁儿小肚吧,刚送来的。
& & 我说,我这个朋友爱吃肉。五香小肚没有问题是吧?
& & 老板说,再放两天也没事儿。
& & 说着,我眼前出现了老驼吃肉时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看他吃肉的样子让人开心哪。
& & 我说,再来两根红肠吧。
& & 老板问,瘦的还是肥的?
& & 我说,肥的。
& & 老板说,懂了。看来这是个吃碴儿(吃货)。啤酒吗?
& & 我说,不,白酒。
& & 老板说,噢,您的这位朋友还是个喝白酒的主儿呢。高度的?
& & 我说,没错儿。
& & 兀然间,我心生自豪了。
& & 老板问,来一般的还是……
& & 我说,高级的他也喝不习惯。
& & 老板说,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喝酒人呢。
& & 我问,有“两撇胡”(大前门牌香烟)吗?
& & 老板笑着说,给您留着哪。
& & 说着,老板哈腰从柜台下面取出一条“两撇胡”递给我。
& & 我说,再拿两个打火机。
& & 老板笑着说,您可真细心哪。
& & 我说,我这哥们儿经常丢打火机,看他浑身乱翻找打火机的样子,不舒服。
& & 老板笑了起来,说,嗨,现如今的男人呀,就剩这么点儿优点喽。
& & 然后,老板将这些东西一一地放在塑料袋里,又套上了一个塑料袋,说,嗨,这雨呀,恐怕要下上一夜喽。您这是去看什么样的朋友啊?看来今晚您是不打算回来了吧。
& & 我点点头,敬了个举手礼,走了。
& & 像往常一样,他也回了一个举手礼,说,慢走啊,这雨天。
& & 我说,谢谢。
& & 我顺着马路继续往前走。其实我可以打一辆出租车。真就是奇怪了,平时要想打一辆出租车非常困难,可现在一辆又一辆地从我身边驶过去。但我始终没下决心坐的士。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啊,春风春雨,我想一个人走走。
& & 我是求开锁认识老驼的。没错儿,那也是个春风春雨的夜晚,在那个令人感慨的季节里,我将钥匙锁在家里了,只好打电话向派出所求助。不到十分钟,我就听到楼下响起了破摩托车的声音。这个开锁人上楼梯的声音很沉重,似乎是一个巨人。我心想,这个开锁匠是个大块头吧?没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个穿着一件斗篷式雨衣的瘦小驼子。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上楼呢?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仔细地检验我的身份证件。
& & 我揶揄地说,师傅,这才三楼就累成这样啊?
& & 他气喘吁吁地说,残疾人嘛。
& & 说着,他掏出一个小巧工具插到钥匙眼儿里,只用了两秒钟,门锁就叭地一声开了。
& & 他说,妥啦。
& & 我说,我靠,神速哇,比我用钥匙开还快。来,抽支烟。
& & 他叼上烟卷儿后,开始浑身乱摸找打火机。
& & 我说,我这儿有。并替他把烟点着。
& & 他美美地吸了一口之后,迅速地看了看烟卷儿的牌子,说,哟,我说哪,“两撇胡”。你也抽这种烟?
& & 我说,对呀。
& & 他说,别看这烟便宜,可市面上不好买呀。
& & 我说,还行。有朋友。
& & 他立刻忸怩地说,真哪?如果方便……
& & 我笑了,说,要烟不要钱,对吧?
& & 他说,嗨,别人给我“中华”,我不抽不是装孙子,是抽不惯哪。我就认这“两撇胡”。
& & 我说,没问题。
& & 说着,我请他进屋,给他拿烟。
& & 他环视着我的房间说,哟,知识分子呀?
& & 我说,狗屁。
& & 他感慨地说,别这么说,我就敬重有知识的人。
& & 我取出两条烟,又掏出开锁钱一并给他,说,我以前是卡车司机,后改行的。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 & 他拿着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这不太好吧……
& & 我伸出大拇指称赞他说,你的开锁技术可真神了。
& & 他说,嘻,我要是个贼呀,那就……
& & 我立刻说,所向披靡。
& & 说着,我们两个人大笑起来。
& & 就是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 & 我一边在雨中走一边想,平心而论,在这个千万人口的大都市里,一个人能有几个真正的朋友呢?然后,我又粗略地算了算,这一晃,认识老驼差不多也有十年的老景了。只是两个人见面的机会不多,嗨,都不是闲人哪。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啊,有些朋友是受时间限制的,就像看一场电影,电影结束了,不但故事结束了,友谊也结束了。我和老驼不是,我们哪怕一两年不见一次面,但见面的时候却依然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更有趣的是,我们都能清楚地记得上次见面时我们的话题是从哪儿结束的,见面之后,还能把这个话题重新接起来聊。
& & 春风入夜,感觉凉到肋骨了。不觉之中,我走出了城市的中心区。影影绰绰,前面就是老驼住的那个贫民区了。是啊,他好像一生下来就住在贫民区,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一片栉比鳞次的平房,重床叠架的平房,被一条条逼仄的胡同弯曲缠绕的平房。是啊,城市里到处都是人生故事啊
& & 老驼之所以成为“老驼”,是因了他的驼背,他的真实姓名反倒被人们遗忘了。是啊,就是这驼背,让他一辈子也没说上媳妇。一次他自嘲地对我说,兄弟,我这婚哪都零散着结了。我当然知道这“零散着结”是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情景,怎样的滋味。我也曾偶然遇见过几次被老驼称为“安全的女人”,我困惑地侧过身去,让某个凌乱的女人从身边一闪而过。是啊是啊,老驼终究是个奔五十岁的男人哪。
& & 老驼不但是一个技巧之人,也是一个极聪明、极健谈的人。如果说有什么缺欠的话,那就是他的驼背了。而且背驼得很厉害。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即一个男人的“钢季”时代,就已经向您鞠躬样地驼了。他的脸色是石灰膏色的,一点点血色也没有,但他的眼珠子却像黑玻璃一样明亮,且充满了幽火般的活力。吃惊当中,你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 & 老驼自打驼着走进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就开始了靠开锁技术为那些“遗忘”的人们服务、谋生了。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总有一些纠结忘魂的人,不是把钥匙落在家里,就是将孩子锁在了屋子里。这时候,老驼便像一个巫师似的出现了。或者正是因了老驼一生都专注于微孔奥秘,才“积累”成这种脸色的吧。在我看来,能把锁研究明白通透的人即便不是神,也是巫啊。老驼经营的开锁服务,是在当地派出所、公安局登了记,备了案的。在那些穿警服的人看来,这个灰脸的驼子无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 & 我尽量在人行道的中央走。记得老驼曾对我说过:我从不靠墙根走,以免踩着哪个鬼魂的脚。他煞有介事地对我说,鬼魂都是靠墙根走的,那是他们的通道。我知道这很荒诞,但此后还是遵循不辍。
& & 春雨之下,我走的速度并不快,我知道今天晚上我可能不回来了,还是慢慢地走吧。慢慢走,不仅可以充分地享受夜春雨和夜春风的滋润、美妙,还可以让皱巴巴的心情被这慢板的、清脆的韵律渐渐地熨平。自从老婆提前谢世之后,我一个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子,似乎所有匆忙,所有的忙碌,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愤懑与争斗都停滞下来,并变得如此的一文不值。家也不再是家了,只是一个栖身的窝。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能够找到女人的。就是老驼说的那种“安全女人”。尽管这种事来去匆匆,亦真亦幻,是认真不得的。听我这样说,老驼指着我说,你这人有点儿怪。
& &&&上一次见面,我们的话题就是从女人结束的。我告诉他,我只喜欢普通的女人,那些不普通的女人,我从来是敬而远之。老驼说,可我也没看到哪一个不普通的女人来找你。我忍不住大笑地说,说得好。他说,那些不普通的女人也不想找普通的男人,是吧?我说,你说得对极了——我记得我们的话题是从这儿结束的。然后我就拱手告辞了。老驼身边的女人自然是一些普通的女人,只是他的“普通”和我的“普通”并不一样,他的普通多是一些俗不可耐的女人,但对老驼来说这就足够了。这样的女人在他那儿住上一两个晚上,或者十几天,然后就消失了,一点音信也没有。想起来,再到他这里来,两个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这些女人和老驼既没有初恋,也没有失恋。
& &&&老驼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一次我去他那儿,见屋子里一地的烟头,老驼佝偻着身子坐在那儿不停地吸烟,一脸的沮丧。那个身材剽悍的女人见有人来,立刻抓起外衣离开了。我问,怎么了老驼?受挫啦?老驼扔掉了烟头,并用脚使劲地将它碾灭说,妈的,有成功就有失败的时候嘛,有问题吗?我说,没问题,很正常。宝马也有熄火的时候。
& & 谢天谢地,总算“磨蹭”到了。这个贫民区仍旧是70年代的景象。是啊,尽管你是从那个年代走出来的,但现在你已然是个外来人了,你所熟悉的是外来人的熟悉,外来人的亲切,外来人的久违,感慨,也是外来人的感慨了。当你走进这里,兀然间空间就被置换掉了,让环境、味道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雨落在石板路上,落在房顶上,落在凹处的积水中,叮叮咚咚,俨然一组来自天宫的音乐,在给我这个夜行人做清脆的弹奏。身边所有的房檐儿都在垂着忽明忽暗的雨帘。撑着伞走在其中真是感受非凡。我想,正是这样的曼妙世界才让老驼眷恋且不舍离去的吧。
& & 到了老驼的家,门锁着。是啊,他可能又去给哪个遗忘者开锁去了。这样的雨天是一个容易让人遗忘钥匙的日子。我将食品袋挂在门把手上,站在门口那儿点了一支烟,等了一会儿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兀然发虚了,难道是担心邻居误以为我是一个贼吗?当然,担心是不必要的,你毕竟不是一个贼。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古怪的心理呢?我记得一个在公安做事的朋友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当单位丢了东西以后,保卫科的人来了,那些被询问的人当中准会有一两个人脸红。他们并不是贼,但心理脆弱。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心理脆弱的人。妈的,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参加工作以后吗?
& & 我决定到街上去。
& & 在街上,我去了那个公共候车亭,那里可以避雨。候车亭空空荡荡,没有人在雨夜里候车。有时候,一辆路过的车看见我站在那儿,反而加大油门贴了过来,猛地将地上的积水刷地溅到我的身上。在寂静的雨夜里,这样的恶作剧短暂而有趣。是啊,人人都需要一点快乐。年轻的时候我开公交车,当车进入站台后,我会空轰几脚油门,让废气溅到某个候车姑娘的裙子上。这溅上的油点子是洗不掉的。想到这儿,我不觉嗤嗤地笑了起来。
& & 看了看手表,一个小时过去了。雨还在下着。我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浑球。虽说我有耐心等待,但是,是什么样的锁开起来这样的费工夫?要知道老驼可是个开锁专家呀,他几乎把世界上所有的锁都研究透了。照说,他应当去造锁而不是开锁。当然,这就像汽车修理工一样,他们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去造一辆汽车。老驼也是,他只想着怎样才能把失了钥匙的锁“叭”一下打开。他说,兄弟,那“叭”的声音真是美妙极了。但他却从没想过去制造一把外人永远也打不开的锁。大抵是上帝在分工时就关闭了技巧人这样的欲望吧,让这些人一生一世都踏踏实实地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这就是命啊。
& && &春风带雨,刮到脸上凉丝丝的。我突然想到,万一老驼从后院的门进来,而我却在这儿傻等着呢。想到这儿,又立刻转身往院子里走。
& & 当我回去的时候,门上仍然落着锁,那个食品袋还挂在门把手上。我想,总之他会回来的。除了开锁他没地方去。百无聊赖之中,我开始研究门上的那个大锁头。非常奇怪,老驼从来不用暗锁锁门,而是用这样一把老式的大锁头。不知道这是一种风度还是一种老派的坚守。总之,他是一个有个性的伙计。这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我以为是老驼回来了,但见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一手打着伞,一手用手电光在我脸上晃着。他的手电光太刺眼了,恐怕是新换的电池吧。
& & 他问我,你找谁呀?
& & 我稳了稳神说,老驼。
& & 怎么,钥匙丢啦,开不开家门了?
& & 我说,不。我是老驼的朋友。
& & 噢,朋友,太好了。
& & 听说我是老驼的朋友,他似乎很高兴。
& & 我问,请问,您是……
& & 他说,我是房东。
& & 我一愣,略感吃惊地问,房东,谁的房东?
& & 他说,老驼的房东啊。
& & 我说,这么说,老驼的房子是租您的?
& & 他说,没错儿,他没告诉你呀?
& & 我嘟囔地说,我还一直以为是他自己的房子呢。
& & 他说,开什么玩笑,多年来他一直租我的房子。
& & 我说,噢。
& & 他问,你们多长时间没见了?
& & 我想了想,说,恐怕小两年了吧。
& & 他说,看来你是啥也不知道哇。
& & 我说,怎么啦?老驼出事了?
& & 他说,不是出事,是死了。
& & 我不觉大吃一惊,什么?死了?
& & 他说,你真不知道哇?
& & 我说,我真不知道。什么病啊?
& & 他说,糖尿病嘛。这些年,他一直靠胰岛素活着,可是,打那种玩艺儿得有钱撑着才行。你知道,开锁这个行业……按说,这也不应当算是什么行业,生意寡淡。可他又不会干什么别的。
& & 我说,我怎么没发现他有病呀。
& & 他说,嗨,别看他是个驼子,也有自尊哪。
& & 我频频地点头说,是啊是啊……
& & 他说,对了,先生,老驼生前跟我说过,他死后会有人来替他付他欠我的房租……
& & 我说,什么?他是这样说的吗?
& & 他说,对呀。我今天就是过来看看,万一有人来,或者给他留了条,我好打电话联系一下。没想到,这么巧,碰见了。
& & 我问,他欠你多少钱?
& & 他说,我这儿有他的欠单。
& & 说着,他掏出欠单递给了我。我看欠单的时候,他一边用手电替我照着亮,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你可别说你刷卡……
& & 我说,不,我带着现金哪。
& & 然后,我一边付钱一边说,你就相信他的朋友会替他付账?
& & 他说,绝对相信。老驼是一个诚实的人。我信任他,多少年来我就信任他。我知道就是这人死了也会遵守诺言。这不,您就来了。
& & 我说,谢谢。
& & 他看了看门把手上的食品袋问,怎么,你还想和他喝一盅?
& & 我说,我是这么想的。看来,我只能把这些东西当作祭品了。
& & 说完,我也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愣了一下。然后,我将食品袋里的熟食和酒烟取出来,摆放在门前。噢,差点儿忘了,还有打火机。摆放好之后,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天地良心,脑子里一片空白。
男人之间的情感是很难写得如此自然而深沉的。这个阿成虽然没有那个阿城名气大,但一样厉害。还看过他的一篇,写一个落寞的男人出差,最后带了个菜墩子回家。印象很深,但说不清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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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在坟上的倭瓜
& && &清明节快要到了,地下的潮气往上升,升得地面云一块雨一块的。趁着地气转暖,墒情好,猜小想种点什么。猜小没认准种哪一样,丝瓜葫芦倭瓜,凤仙花牵牛花葵花,只要能发芽能开花能结果,种什么都行。猜小去年就萌生了种东西的愿望,因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双手空空的也没有种子,就把时机错过了。今年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自己的愿望再落空。猜小家所在的院子是不小,差不多有一个打麦场的场面子大。
  可院子是几百年的老宅,地上砌的,地下埋的,都是碎砖烂瓦,猜小想开一小块地方,实在开不出来。院子里住着五六户人家, 不光人多脚多,院子里无处不踩到,还豢养的有猪有羊,有鸡有鸭,就算埋下的种子能发出芽儿 ,还不够猪拱鸡叨的。去年初夏的一个傍晚,猜小发现,在离她家的那棵老椿树不远的地方,在 嵌在地上的砖头缝儿里,竟冒出一个小小的椿树芽儿。不用说,这是老椿树派生出来的后代。 刚冒出的椿树芽儿是紫红色的,在夕阳的映照下,简直就像一朵小花儿。猜小高兴坏了,她想,要不了三年五年,这个小椿树芽儿就会蹿得大高,长成一棵像模像样的椿树。高兴归高兴,猜小可不敢声张。她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见猪呀羊呀都在院子里活动。它们的鼻子很尖,耳朵很 灵,倘是她一不留神,把椿树芽儿的消息说出去,让猪和羊知道了就不好了。她找来一块瓦片, 把小椿树芽儿扣在了下面。瓦片瓦楞着,压不住椿树芽儿,像是给椿树芽儿盖了一座带穹顶的 小房子,这样,那些嘴长贪吃的家伙也许就找不见椿树芽儿了。猜小打算明天早上去坑边砍来 一些刺棵子,扎在椿树芽儿周围,形成一圈儿刺篱笆,把椿树芽儿长期保护起来。令猜小大为 失望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到冒出椿树芽儿的地方一看,椿树芽儿连个影儿都不见了。她看 出这事是猪干的,瓦片被猪拱到了一边,生长椿树芽儿的那块地方也被猪的硬嘴掘了起来,掘 得底朝天。猪一点事都不懂,猜小对猪能有什么办法!新生的椿树芽儿活活被糟蹋,心疼之余, 猜小得出一个教训,看来院子里什么都不能种,种了也是白种。 出了村庄,四周的肥田沃土倒是不少,一大块连着一大块,一马平川,猜小踮起脚尖都望不到边 。可那些土地都是生产队的,都是公家的,猜小家连一分一厘的土地都没有。谁想在公家的土 地上种下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轻了,人家说你有资本主义思想;重了,人 家会让你在社员大会上斗私批修,谁不害怕呢!是的,世界之大,竟没有猜小播下一粒种子的地 方。越是这样,猜小越急于找地方种下一点什么。好比蜜蜂采蜜,遍地的花朵尽它去采,它往 往不着急,在无花可采的情况下,它才急得乱飞。猜小并不是为了收获什么,她就是想亲手种 点东西试一试。作为以稼穑为生的农人家的女儿,猜小的遗传基因里似乎就带有播种的愿望 和本能,到了一定年龄,她自然而然地就想种点什么。她现在所处的年龄段,还够不着挣工分, 队里还不许她到大田里去种植和收割。而各家的自留地几年前就被队里收走了,她自己想种什么又找不到地方。这时候的猜小被称为空儿里的人,她只能到坑边或河坡里拾拾柴,割割草 ,放放羊。
  这天午饭前,娘收拾了一个纸筐,让猜小领着弟弟,到爹的坟前,给爹烧点纸。猜小半路上把纸 筐看了看,里面没有白馍,没有猪肉,没有炸麻花,什么供品都没有,也没有炮,只有一叠发黄的草纸。猜小懂得的,这些草纸代表的是钱,在清明节前夕,娘让她和弟弟给他们的爹送钱来了。盛殓爹的桐木棺材是长方形的,埋成了坟就成了圆的。猜小听村里的大人说过,棺材好比是 地,坟堆好比是天,地是方的,天是圆的,所谓天圆地方。爹病死好几年了,猜小每年都领着弟 弟来两三次。头一年,爹的坟是新坟,坟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长。新坟与旧坟还有一个区别, 新坟不安坟头,要等到第二年清明节上坟时才能放上坟头。一看到爹的新坟,猜小就伤感顿生 ,禁不住想哭。第二年就好些了,爹坟上长满了青青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是一些草本植物,有 细叶的,也有宽叶的,有拖秧子的,也有长棵子的。盛夏时节,有的植物开了花。花儿不大,也不艳,就那么星星点点,浅浅淡淡。在猜小的眼里,花儿不分大小浅淡,再小再淡也是花儿呀! 到了秋天再来看,坟上的浆浆瓢的果子炸开了,从里面飞出一团团絮状的白花。蒲公英雪白的 绒球球也长成了,稍有风吹,就散成一片雾状的白花。猜小听说过花圈,但没有看见过。在猜 小的想象里,花圈应该是白花攒成的。猜小没钱给爹买花圈,这么多的“白花”,就算是女儿给爹的花圈吧!
  猜小在爹的坟前把纸点燃,说:爹,我和弟弟给您送钱来了,您起来拾钱吧!她本来应该让弟弟随着她,把类似的话也说上一遍。但她今天没要求弟弟说,她说时把弟弟捎带上就行了。别看弟弟是个男孩子,可弟弟的心似乎比她的心还重。前些次,她一让弟弟说,弟弟一开口就哽咽得厉害,眼泪就哗啦啦流。这次尽管她没让弟弟说,她看见弟弟的眼泪已包得满满的,嘴角也在颤抖。这个弟弟呀!烧完了纸,她和弟弟没有马上离开,在爹的坟前坟后站了一会儿。这块地里种的是麦子,麦子已起身了,绿得遍地白汪汪的,一眼望不到边。老鸹在麦地上方低飞,一 落进麦地就看不见了。回过眼来再看爹的坟,坟上已冒出不少草芽芽儿,有的鹅黄,有的紫红 。过不了几天,爹的坟上又是一片新绿。这让猜小心里一动,坟上既然能长草,难道就不可以 种点别的什么吗!爹活了几十年,死后占了这么一小块地方,在爹的坟上种点什么,别人总不会 不允许吧!这么想着,猜小的主意就打定了。东找西找没找到种东西的地方,她今天没特意找, 好地方反而一下子呈现在眼前。她不认为这个主意是自己想起来的,而是爹告诉她的。她仿 佛看见,爹像生前一样微笑着对她说:猜小,你想学着种东西,就到爹坟上种吧!
  有了种东西的地方,下一步就该找种子了。她家里没有什么种子,给队里种菜园的一位老爷爷 有各种各样的种子。这天下午,老爷爷在菜园里种瓜,猜小一直在旁边看。老爷爷问她想种瓜 吗?她点点头。老爷爷说:倭瓜好种,皮实,给你一颗倭瓜种,你去种着玩吧!老爷爷从盛倭瓜 种的瓦碗里捏起一颗倭瓜种,放进她手心里去了。倭瓜种上已拌了草木灰,糙乎乎的有点发黑 。可猜小如获至宝,双手捧着倭瓜种就回家去了。她到灶屋里找到一只有豁口的瓦碗,把倭瓜 种子轻轻放进碗底,又拿起一把铲草用的铁铲子,马上到坟地里去种倭瓜。走到院口,看到村 街上有人走动,她又折回来了。这样端着倭瓜种子,被人看见了怎么办?别人要是问起来,她将如何回答?第一次种倭瓜,是她的一桩秘密事情,她要秘密地进行,不想让无关的人知道。她 起一只荆条筐,把盛倭瓜种的瓦碗放进筐里,盖上自己的上衣,装作下地割草的样子,才来到爹的坟前。爹死后,再也没有挪过地方,下大雨在这里,下大雪也在这里,比一棵树呆得还牢稳。猜小有时候做梦,梦见爹已经走得很远了,走得无影无踪,她急得不行,到处找爹都找不见。醒 来一想,爹还在村南的坟地里呆着,哪儿都没去。
  猜小不能把倭瓜种在坟的半腰,那里有坡度,没法儿给倭瓜浇水,一浇水就流走了。更不能种 在坟半腰的理由是,猜小听大人说过,坟上方放的坟头就是爹的头,坟堆就是爹的身子,她哪能 随便在爹的身上挖坑种倭瓜呢,要是那样的话,爹不知会疼成什么样呢!猜小在坟脚前面选了 一块儿空地,把倭瓜种在那里了。耩麦子的耩到坟跟前,要提起耧腿绕一下,这样,麦苗就不会 贴着坟长,每座坟的坟前坟后都会留下一小块空地。这块空地也是留给祭祀的后人跪倒磕头 的地方。猜小坐在地上,用小铁铲把那块空地翻了一遍。地的表面是干的,一翻开就是湿的, 有一股子甜草根的甜气。翻开的湿土里有白色茅草根,有红色的小蚯蚓,还有虫蛹子的空壳, 等等。猜小把这些东西都拣出来了,把土铲得细细的,恐怕比用细箩箩出的面都细。她学着老 爷爷种瓜的样子,把整好的细土中间挖一个小坑,捏起那颗倭瓜种子,嘴儿朝下肚子朝上地埯 下去。她刚要给倭瓜种封上土,猛听见天空中有老鸹叫了一声,她吓得一惊,赶紧双手上去,把 倭瓜种捂住了。她双手捂着宝贝似的倭瓜种,脸却仰得高高的,看着天上飞的一只老鸹。老鸹 往哪边转,她的脸跟着往哪边转。猜小知道,老鸹嘴馋得很,讨厌得很,不管人们埋下什么种子 ,在发芽之前,它都要踅摸来踅摸去,想办法把种子淘出一部分吃掉。瓜田里,育秧田里,为啥 要竖起一些谷草人儿呢,就是为了吓唬老鸹,为了防止老鸹偷吃。她对老鸹说:老鸹,老鸹,我 什么都没种,你走吧!老鸹转了两圈儿,飞走。猜小抓紧时间,赶紧把倭瓜种用土封上了,还用 手拍了拍,把土拍实。为了把种倭瓜的地方伪装起来,她抓了一把去年的干草叶子,撒在湿土 上面。猜小还是不放心,她看见老鸹又飞过来了,这次不是一只,是好几只。猜小怀疑,多飞来 的几只老鸹是刚才飞走的那只老鸹喊来的,这使猜小的警惕性又提高了几分。地里是没有猪 羊和鸡鸭,但对老鸹这些穿一身黑衣服的老贼也不能不小心。她先给老鸹说好话:老鸹,你们 下来,我跟你们商量点事儿。不见老鸹下来,她就有些生气,命老鸹滚,滚得远远的。她对老鸹 道:你们要是不滚,我就打死你们,把你们嘴里塞上老鸹毛,让你们下一辈子还托生成老鸹!这 样喊着,她还把自己的上衣一下一下冲老鸹甩。她要让老鸹看清楚点,她是一个大活人,而不 是一个谷草人,她要比谷草人管用得多。也许猜小的示威真的起了作用,那些老鸹踅了几圈就 飞走了。老鸹们飞得不算很远,它们飞着飞着,翅膀一仄楞,就落进麦子地里去了。猜小认为, 这是老鸹们暂时埋伏起来了,等她一走,说不定那些狡猾的家伙会重新飞回来。猜小采取与老 鸹同样的办法,也藏进麦垅里埋伏起来。她不是趴着躺,是仰着躺,这样可以随时观察天上的 动静,老鸹要是一起飞,她马上就会发现。还好,直到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老鸹们没有再飞回 来。猜小估计,天一黑,老鸹们的眼睛就看不清亮了,它们想找种倭瓜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猜小埋下了倭瓜种子,就等于埋下了一份希望,心上就有了牵挂。趁着地里割草拾柴,猜小每天都去爹的坟前看她的倭瓜,太阳出来时看一次,太阳落山前还要再看一次。每去一次,她都要替倭瓜种子算一下,算算倭瓜种子走到哪一步了。头一天,她算着倭瓜种子正在吸收水分和 养分,把身子吸得白白胖胖的,肚子渐渐地鼓起来。第二天,她算倭瓜种子正在伸懒腰,舒服 得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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