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做生意去签合同哪些日子是五月搬家好日子子

好日子_小宗师专辑:一一个乡下人想要有出息,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当兵,二是读书,第三是做生意。李明亮最初选择读书,他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都不肯费脑筋去读书,宁愿扑在田里下死力气。所以当李明亮说他想读书考大学时,他父母亲高兴得差点流泪,勒紧裤带省钱供他上学。他娘在灶台上炒菜倒油时,大拇指按住油壶的口子,让菜油像一条丝线般顺着她的拇指滴出一点点,随后迅速止住。全家人嚼着没油味的霉干菜,一点也不感觉到难过,相反还挺自豪。按照李明亮母亲的话说,我们家明亮读书考大学,将来要做官的,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李明亮第一次参加高考,分数差了五六十分。他向父母解释,是其中一张考卷没看仔细,漏写了最后面的几道题目。父母亲心里尽管不好受,脸上还是强撑着笑,说考大学就是做官,做官哪有这么容易的,肯定要多受点罪。于是鼓励他复读,李明亮便去复读。读了半年,李明亮卷铺盖回家了,说读书不如当兵好。在地方上读书考大学很难,当兵可以考军校,部队里文化人少,考军校比较容易。父母亲听了挺开心,说三儿子的脑袋瓜子到底灵巧,想到了省心省力又省钱的法子。这年冬季,李明亮顺利通过体检,穿上了军装。临上火车时,李明亮向父母作了保证,说他一定当个好兵,考个好军校,在不久的将来穿四个兜的呢制服回家探亲。三年后,李明亮回家了,军帽上摘了徽章,衣服上也没领花,是退伍复员了。父母亲问他怎么回事,不考军校了?李明亮大嘴一撇,说如今部队里风气不正,当兵考军校的全是干部子弟,平民百姓没这个份。他想过了,当军官不如早点复员好。在部队混个十多年,最终还是要回归地方。部队里有句话,叫辛辛苦苦混到营,回到地方等于零。不如趁早回来,找个好工作,做官和发财都有希望。父母亲瞪着苍白无神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点头,说这样也好,你高中毕业,又当过兵,找个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这几年你的两个哥哥结婚娶媳妇生孩子,把我们的养老钱也花光了。我们老了,以后的一切全靠你自己。起初那阵子,李明亮找工作还是积极的。他先是跑镇政府,找到镇长,要求在政府部门讨个差事,哪怕是临时工也成。在部队里早就被教育过,人民子弟兵,军民一家亲,有困难找政府嘛。镇长对他还算客气,又是泡茶又是递烟的,说他这几年在部队干得不错,为地方增了光添了彩,至于工作嘛,那得慢慢来。中国这么大,人口超过十三亿,有多少人是有工作的?他们照样吃饭穿衣打麻将,也没见谁饿死。镇长还打了个比方,说别看干部好当,其实是人民的公仆,干得累死,还被老百姓骂死,黄胖炒年糕,吃力不讨好。李明亮说他理解当公仆的辛苦和难处,正因为当干部辛苦,他就要迎难而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李明亮还想说下去,镇长却大手一挥,斩断了他的话头,像是开会作总结一般,下了最后结论,说你还是到厂矿企业去锻炼锻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对于镇长的话,李明亮是深信不疑的,也是钦佩的。到底是政府领导,脑门有亮度,肚皮有弧度,讲话有风度。按照镇长的指点,李明亮开始跑镇上的各个企业。如果说李明亮找政府寻求工作是谦逊的,低头哈腰的;那么他走进企业就不一样了,神气活现的,像个肩膀上扛枪的战士。他推开那些厂长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就从自己怀里往外掏东西,高中毕业证,军地两用人才证,复员退伍证等等,一股脑儿摊在那些厂长面前,好像是来邀功请赏,而不是来找工作的。那些厂长不像镇长那般客套,他们的眼里只有生意,只有钱,是装不下人的。厂长们爱惜时间,时间就是金钱,不能浪费,所以说话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厂长们众口一词,说厂里不缺人,特别不缺管事的干部。如今经济不好,生意难做,厂里还想裁人哩。其中有一个厂长也当过兵,对军人有感情,他说厂里还有一个岗位,那就是门口的传达室。原来那个老头生病了,要不去顶替一下,等老头身体康复了,他再替李明亮想办法。李明亮一听,像是受了侮辱,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二话没话,收起摊在桌面上的各个证件,揣在怀里,抬腿便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李明亮转头对当过兵的厂长说了一句话,我永远不会坐传达室的。期望愈高,失望愈大,这句话用在李明亮身上再也贴切不过。他跑遍了镇上的各个工厂,脚底板磨出了泡,不带回一点好消息,却窝了一肚子的火。劳累加上窝火,李明亮最后瘫倒在床上,昏天黑地的睡觉,也不管父母亲长吁短叹。他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寻烦恼。这是姑妈对他的评价。二李明亮的姑妈四十好几了,穿戴却像没出阁的大闺女。染黄头发,穿紧身裤,蹬高跟鞋。最要命的是她的面孔,脸上像泥水匠抹石灰那样,厚厚地搽了一层白粉,以至于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只留出一双黑眼珠滴溜溜乱转。姑妈是李明亮在家躺了一个星期后,被李明亮的父亲请到家里的。瞧着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侄子,姑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咬了咬下嘴唇,随后响亮地拍了一下大腿,对李明亮说,为了你这个讨债鬼,我就豁出这张老脸了。姑妈在饭店摆了一桌酒,只请一个客人,叫李明亮作陪。在客人到来之前,姑妈再三关照侄子,少说话,酒也少喝,他的任务就是为客人倒酒布菜,外加点香烟,实在饿了就挑几块红烧肉垫饥。李明亮听了不大乐意,说这样我成什么了,我又不是梁山伯身边的书童。姑妈把粉脸一板,说到了这里你就听我的,现在你连书童也不是,你就是梁山伯身边的奴才。李明亮受不了这句话,呼地站起身,说我不当书童,更不当奴才,我要自食其力。姑妈冷笑一声,也没劝侄子坐下,自顾说,你以为奴才好当,奴才要看主人的脸色才能吃饱饭。狗不识人吠一世,人不识相苦一世。你想自食其力敢情好,砖瓦厂正在招工,你去拖板车拉砖头,凭力气吃饭,倒也不丢人。姑妈的话像一支钢针,准确地扎在李明亮气鼓鼓的肚皮上。李明亮怔了一会儿,一股气慢慢泄了,老老实实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客人来了,是镇上龙头企业的老总,赫赫有名的胡老板。胡老板的工厂专门生产童车,他厂里的一面高墙上刷着一行大字:中国的儿童从这里起步。另一面墙上刷着: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李明亮去过童车厂,但没找到胡老板,是厂里的支部书记接待的。书记等李明亮说明来意,便翘起他的尖下巴,指着门外说,你没见大门口贴的告示吗?本厂工人已满,暂停招工。李明亮不甘心,说我找厂长问问。书记的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说镇长要见我们厂长也得预约,你想见厂长,先挂号排队吧。这回,李明亮没挂号,也没排队,轻松地见到了胡老板,而且还坐在同一个包厢里。胡老板五十多了,却白白净净,不胖也不瘦,胳肢窝里挟着个小包,像个体面的教书先生。胡老板坐稳了位置,开了口才像个厂长。他说厂里引进一套进口设备,正在安装调试,银行一笔上千万的贷款也正在洽谈,市里的一位主要领导也将过来调研等等。李明亮坐在一边,听得都有些呆了,不知道做什么好。姑妈白了侄子一眼,自个拿起打火机,为胡老板点上烟,随即发嗲说,你这么忙,那就别过来吃饭嘛。四十多岁的女人发嗲,那是需要勇气的,李明亮听得脊梁骨麻了一下,手臂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胡老板倒没什么异常,他深吸了一口香烟,又呵呵一笑,话里有话地说,你叫我过来,我一定到的,哪怕是后半夜,我也得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姑妈咯咯地笑了。女人讨厌男人说假话,但男人不说假话,女人又不快活。姑妈说为了你这句话,今天咱们好好喝几杯。胡老板扫视桌面上摆的菜,问还有哪些人?姑妈说就请你一个贵客。胡老板有所警觉似的瞧着姑妈,又像刚刚发现李明亮一般,问这个小伙子是谁,和你什么关系?姑妈说这是我娘家的侄子,刚从部队退伍回来。来,咱们先喝酒。酒真是个好东西。李明亮惊讶地发现姑妈的酒量出奇的好,一杯接着一杯,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喝水一般,眉头都不皱一下。胡老板的情绪也被带动了,不停地跟姑妈碰杯;也跟李明亮碰杯,还称呼他小兄弟。酒是一种媒介,在酒之外,另外一种气氛正在酒桌上生长,仿佛一棵树,生根发芽,拔枝长叶,枝叶越长越大,在撩拨姑妈和胡老板,挠得胡老板面红耳赤,挠得姑妈的白脸噗噗往地上掉粉。胡老板使了好几个眼色之后,姑妈才对李明亮说,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先去吧,这里有我呢。李明亮似乎懂了,起身向胡老板告辞。胡老板连句客气话也没说,送行的手势也是潦草又马虎的。这让李明亮有些不痛快,觉得胡老板不把他当回事。出了酒店包厢,走在大街上,李明亮觉得浑身不自在,总感觉身上少了一样东西。思来想去,终于想起在饭店包厢里还有他的一包“中华”香烟,这是赴宴之前特地到超市买的,吃饭时只抽了四五根。李明亮心想算了,就一包烟,再返回去取有点寒碜。可走了一段路,脑子里还记挂着它。他咬了咬牙,心想自己的东西,不拿是傻瓜。便转身跑回饭店,拉开了包厢门。胡老板和姑妈还在里面,只是位置变了,俩人搂在一块。姑妈丰满的胸脯更加丰满了,往外扩张了许多,好像有一只小兽在里面张嘴拱头似的。见李明亮进来,姑妈有些急,说你又来干什么,事情我会办好的。胡老板却像没事人一般,笑眯眯地说,你放心走吧,没见我们正忙着吗?三这顿酒是有战略性意义的,它让李明亮名正言顺地进了童车厂,成为保卫科的一员。保卫科原本有三个人,加上李明亮,正好凑成一桌麻将。保卫科的工作性质也适合打麻将,它以夜班为主。农民家里养条狗是为了守夜,保卫科就是童车厂的狗,防火防盗防事故的。这话是科长老黄说的,说得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老黄还说,要说重要,保卫科维护着童车厂的生产秩序,好比军队保卫祖国。要说不重要,保卫科就是个屁,放掉也无所谓,因为厂里已经连续多年没发过案子了。老黄关照李明亮,在保卫科,你什么也可以不学,天天喝茶看报纸也没关系;但有一样必须得学会,而且得抓紧,那就是打麻将。为什么要打麻将?晚上值班不能睡觉,打瞌睡也不可以,所以要以打麻将为动力,把眼睛睁到天亮。李明亮有些纳闷,说晚上不能睡觉,天天在厂子里值班,我们不回家了?老黄意味深长地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世界上哪有以厂为家的工人,狗也有睡觉撒欢的时候,何况咱们人呢。李明亮对麻将不在行,手气却出奇的好。不是“清一色”,就是“杠头开花”,钞票像纸片一样飞过来,叠齐了堆在桌上,像一块砖头。老黄他们几个麻将搭子倒不急不躁,还打趣说这是赌神在收李明亮做徒弟,刚上牌桌的人都这样,手气顺得不得了。日子还长呢,往后就得交学费了。在牌桌上,李明亮也打探到一些消息,像保卫科的几个人,大多有点来头。老黄跟胡老板是战友,当兵时分在一个班,老黄是班长,胡老板是班副。胡老板在部队入党时,老黄还是他的介绍人。有一回,老黄喝了点酒,牌又打得顺,闲话便多了些,揭了胡老板的一些“内幕”。老黄说他们当时在警卫连,守卫部队的油库。胡老板赌博输光了钱,连牙膏毛巾都买不起,他就联系部队驻地附近的货车司机,趁他站岗时将车子放进来,偷卖汽油。这种事胡老板干了几回,老黄说不清楚,只是说有一次他查岗,发现了胡老板的秘密。当时胡老板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恳求他保守秘密。看在同乡加战友的分上,老黄应承下来。说到这儿,老黄咧嘴大笑,说他是胡老板的救命恩人,当初若不是他为胡老板保密,说不定姓胡的要上军事法庭。老黄的话无异于一块大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上,在众人心里溅起无数朵浪花。老黄见“搭子们”忘了摸牌,张大嘴盯着他看,便意识到话说过头了,于是打了个哈哈,说英雄不问出处,英雄也有被一文钱逼死的时候,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咱们继续打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几天,胡老板一个电话把老黄叫了过去。具体说些什么不清楚,反正从老黄又紫又红的脸上,李明亮看到了胡老板的愤怒。老黄同样愤怒,回到办公室就像一条被斩断尾巴的狗,张牙舞爪地乱咬人。他一擂桌子,怒气冲冲地说,哪个是内奸,有本事站出来,老子跟他单挑!李明亮他们缩着脖子,大气也不敢喘。老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最后停在李明亮面前,逼视着他,说肯定是你小子捣的鬼。李明亮申辩说不是他,他刚来保卫科,还是新兵蛋子,告密的事情不会干。老黄冷笑,喉咙里呼噜呼噜地乱响,正因为你是新兵蛋子,嫌疑才最大,只有新兵才要求进步。李明亮急了,站起身,张嘴还要申辩。老黄把手往他眼前一摆,说废话不用多讲,我心里有数。往后给我老实点,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靠你姑妈裤裆里的那块肉才混进来的。你姑妈那块肉胡老板用了二十多年,一直没用够,老板还真是有耐心啊。月底,厂里发工资了。老黄替科里的人领了工资,其他两个都给了,就是不给李明亮那份。老黄说新职工第一个月的工资要奉献出来请客,这是规矩。科员小卢和小郭都说好,小李打麻将赢了好多钱,是应该请客,用掉一个月工资也无所谓。李明亮很不情愿,说他没赢多少钱,赢的钱也花在买衣服鞋袜上面,他就靠这点工资维持生活了。老黄不听他解释,晃了晃手中的一叠钞票,说钱在我手里,请不请客由我说了算。今晚大家都别去食堂,咱们上馆子。老黄在饭店订了个包厢,点了满满一桌菜:清蒸白水鱼,红烧蟮筒,青蟹炒年糕,走油蹄髈,富贵虾等等,酒是“泸州老窖”,还每人一包“中华”烟。老黄的手指头戳着菜谱点菜,就像捏着李明亮的一颗心,每戳一下,李明亮的心便紧缩一下。老黄点完了菜,李明亮身上也冒出了一层汗。老黄嘻嘻哈哈地笑,说胡老板平常请客就是点这些菜的。老板常说请客菜要好,而且要多,这样能满足客人的虚荣心,生意就能谈得拢。李明亮苦笑,说我不是老板,我只是个伙计,跟胡老板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老黄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你是胡老板的亲戚,好日子马上要来了。李明亮一时不明白老黄的话,眼里尽是迷惑。同桌的小卢小郭却清楚,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李明亮立即明白了,狗日的老黄还在拿他姑妈说事,正在取笑他哩。待要发作,老黄却主动找台阶下,装模作样地训斥两位同事,说笑个鸟,我说的是正经话,小李有理想有文化,肯定有前途,将来就是我们的老板。来,喝酒。于是乱哄哄地举杯碰酒,把李明亮的尴尬遮了过去。这顿酒,足足花了他一个月工资。李明亮喝高了,腿软得不行,像踩在棉花堆里。脑袋还算清醒,知道这个月的工资都抛在酒杯里去了。酒醉加上懊恼,李明亮趴在桌子上哭了,眼泪鼻涕挂了满脸。稀里糊涂中,他还听见老黄他们幸灾乐祸的笑声。姑妈上门了。她说得直截了当,就是向李明亮要钱。姑妈说那天请胡老板吃饭,是她自掏腰包。如今侄子进了保卫科,有了铁杆庄稼,她就不客气了。亲兄弟明算账,姑妈和侄子这笔账也应该算清楚。李明亮的父母在姑妈面前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说是,并催促儿子把钱交出来。李明亮支吾了一阵,脸皮涨得要滴出血来。姑妈的脸色立即冷了,问他把钱花到哪里去了,是泡妞了,还是赌钱了?李明亮经不住逼问,把老黄硬叫他请客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老黄取笑姑妈的话也照搬出来。姑妈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一块乌云,只差风雨雷电了。接着,姑妈骂人了,嘴巴像机关枪,哒哒哒,射出一串脏话;停顿一下,又是哒哒哒。弹无虚发,都是指向老黄的。老黄若是站在面前,身上肯定七创八孔,到处是窟窿。姑妈骂累了,一口气喝光一杯茶,随后重重一拍大腿,对李明亮说,我要这个姓黄的马上滚出童车厂。他不是爱嚼舌根吗,我让他喝一盆老娘的洗脚水。四童车厂出事了。厂长办公室少了东西。具体少什么,胡老板没明说。从门口进进出出的警察们的脸色上看,这个案子不小。警察忙乎了一整天,四处拍了照,录了口供,还一个个找人谈话,就差牵一条警犬进来嗅每个人的衣服鞋子了。保卫科的四个人自然是谈话对象。警察问老黄,案发当晚你们值班在干什么?老黄据实回答,说是打麻将。警察没什么表情,坐在一旁的胡老板发怒了,握紧拳头冲老黄咆哮,值班时间打麻将,悠闲得很啊,你把工厂当茶馆了,老子养条狗也比你强!警察在边上及时纠正,说警犬一年的花销抵得上四个老黄。胡老板理解警察的话,便骂老黄是一条草狗,不,草狗发现小偷还狂吠几声,老黄只晓得打麻将,比草狗还不如。老黄勾着头,不敢吭声,任凭胡老板奚落。警察忙碌了一天,见胡老板没请客吃饭的意思,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还指着老黄说,吃什么饭专什么心,发生这个案子全是你的责任,应该作检讨。胡老板没请人民警察吃饭,对人民警察的话倒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他叫老黄作检讨,一定要深刻,透过现象看本质,把思想根源挖掘出来。老黄说如果要作检讨,保卫科的四个人都要作,打麻将是四个人的事,他一个人打不成牌。胡老板冷笑,说这个工厂如果倒闭,谁的责任最大?当然是我这个厂长。你是保卫科长,发生案子你应当负责任。官大一级压死人,老黄不敢抗命,趴在桌子上写了老半天,方才把检讨写完。胡老板亲自审阅,并修改了几段话,再交付给老黄,让他当着全厂中层干部的面,把检讨读一遍。老黄看完胡老板修订的稿子,眉头拧成一股绳,咂了好几下嘴,说这样写未免言重了,偷东西的是该死的贼骨头,他又不是小偷,顶多是玩忽职守,可检讨书里把他描绘成同案犯了。胡老板按住老黄的肩膀,请他坐下,给他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胡老板说老黄的眼光还是浅薄,所以充其量只能当个中层干部。什么是领导?领导就是要敢于承担责任,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这样才能服众。老黄仍不开窍,说黄继光堵机枪眼,董存瑞顶炸药包,罗盛教跳冰窟窿,这些可都是兵,不是领导。思想工作就是这么难做,胡老板不想做了,动用了专制手段,说老黄如果不听劝,他便要履行厂长权力,把老黄的科长职务一撸到底,下放到车间当工人。老黄的骨头又软了,服从胡老板的要求,在全体中层干部会议上作了检讨。老黄站在台前读检讨书,台下的干部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说老黄的检讨作得好,应该贴在宣传橱窗里,让全厂工人学习。胡老板再次发扬民主作风,接受大家建议,当即决定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叫老黄把检讨书重新朗读一遍。时间定在下班之后,参加会议的职工全都算上加班费。老黄就像是卖身的妓女,卖一次是卖,卖两次也是卖,既然已经当众读过检讨,就无所谓次数和场合了。于是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老黄再次朗读检讨。工人不像干部,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讲究含蓄。老黄的检讨读到一半,工人们已经笑倒一大片,比看赵本山的小品还开心。李明亮也坐在台下,听着老黄的报告,既想哭又想笑,心说老黄这回丢脸算是丢到家了。胡老板看重形式,更注重效果。既然老黄在全厂职工大会上作了深刻检讨,勇于承担厂长办公室被盗的责任,就没有理由再让他担任保卫科长了。胡老板找老黄谈话,谈话地点选在工厂党支部,支部书记全程陪同。在这里谈心谈话,气氛就不一样了,有了革命同志的严肃认真,更有把革命进行到底的庄严气势。胡老板对老黄说,现在是依法治国,实行公平公正;我们是依法治厂,讲究赏罚分明,你犯了重大错误,所以经领导研究,决定免去你的科长职务,下派到车间锻炼,当普通工人。老黄懵了,想不到会是这个结果。过了好半天,老黄才说,这不公平,我不去车间,我要坐办公室。支部书记插话,你是退伍军人,应该懂得组织纪律,领导班子决定的事,你不能改变。老黄鼻子里喘着粗气,气咻咻地说,什么领导班子,是哪几个人决定的?你给我讲出来。支部书记立马绷紧了脸,说这是组织上的事情,你不该过问,总之你要相信组织。老黄啪地一拍桌子,呼地挺起身,问哪个是组织,是谁代表组织?你们别蒙人了,拿组织来吓我,我不吃这一套。胡老板笑了,挥手示意老黄坐下,说你别激动,咱们都当过兵,当年咱们连长犯了错误,不是降职当了排长吗?你这个保卫科长,不过是厂里自封的,实际上也是个工人。国家公务员名册上没你的名字,何必这么较真呢?老黄一脑门子的火气,反应还是灵敏的。他说连长降职当排长,那还是干部,没过一年便官复原职了。我要是下车间当工人,那是削职为民,没有出头之日了,我不干。胡老板和支部书记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胡老板张嘴想开口,却掏出一支烟,点上火,猛吸了一口,喷出一股浓重的烟雾,把自己的脸云遮雾绕起来。这时支部书记不得不表态了,他站起来,像法官宣判一样,对老黄说,鉴于你犯了严重错误,又不服从组织分配,经领导研究决定,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到童车厂上班了。五老黄离开了工厂,保卫科剩下了三个人,李明亮、小卢和小郭。胡老板说他不会再为保卫科增添人手了,人多不一定力量大,人多反而坏事。警察不是说过,四个人比不上一条警犬嘛。支部书记提醒胡老板,说保卫科的建制还在,科员还有三个,总得挑个头目出来。胡老板忽然来了精神,说政府部门都在实行竞争上岗,咱们是龙头企业,应该带个头,把企业里的竞争上岗搞起来,保卫科正好是个实验品。企业就是讲究效率,不像政府部门,一件事要开会研究好多遍,最终没研究出什么结果,反而惹出几桩肚皮官司。胡老板只花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定下了竞争规则:第一是体能测试,五千米跑步竞赛,保卫科嘛,跑步得比小偷快;第二是笔试,考法律知识,依法治厂,首先从保卫科抓起;第三是面试,考一下心理素质。三项成绩总和的最高分,就顶老黄的班,坐科长位置。支部书记拍手叫好,说胡老板站得高,看得远,问题想得深,说高屋建瓴一点也不为过。但支部书记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保卫科的三个人都不愿意参加竞争,怎么办?胡老板想也不想,一敲桌子,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下岗。三个人搞竞争上岗,不参加还得下岗,这可是新鲜事。一时间整个童车厂都在议论这件事,纷纷猜测谁会当上科长。连食堂的大师傅给李明亮舀饭盛菜时,也要开句玩笑,小李多吃点啊,长点力气,好跑第一名。李明亮口头谦虚,说他不想当科长,也竞争不过人家,心里却想得厉害,盼望竞争早点开始。机遇是给有准备的人,他不打麻将了,白天找法律书籍,趴在桌子上一看就是半天;晚上一个人在公路上练跑步。在跑步时,他一直祈祷小卢小郭手气顺利,不要轻易下麻将桌。李明亮的认真是有目共睹的,小卢和小郭不仅不紧张,而且挺高兴,说他们是混碗饭吃的,不想当头目,既然李明亮想当,这个科长就让他当好了,也别再搞啥子竞争了。小卢小郭还找到支部书记,谈了他们的想法。书记的本职就是做人的思想工作,改造落后,激励先进。小卢小郭的态度,已经暴露出他们的落后思想,这是要不得的,不利于团结奋进,更不利于年轻人今后的发展前途。书记严肃了,双手环扣在背后,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想到一句话便转头朝小卢小郭抛出一句。领导的话愈少,杀伤力愈大,仿佛一个狙击手,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书记平时很会讲话,黄河长江一样滔滔不绝,但那是形势报告,报纸上全有,不是书记本人的创作。今天书记说了心里话,他斥责小卢小郭是个软蛋,烂泥扶不上墙,两个老职工还怕一个新同事,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李明亮缺乏资历,能力也不见得很强,如果他能当上科长,那么全厂的中层干部就会觉得当干部不算稀奇。作为支部书记,他也难以管理这些中层干部,这是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小卢小郭四只眼睛只晓得盯住麻将牌,不把问题想到里面去,十足的黄鱼脑子。小卢小郭被书记骂得一愣一怔的,腿脚都有些软。年轻人就是这样,头发留得很长,眼皮子却浅,但只要一经点拨,立马醒悟过来。书记一骂完,两个年轻人便有了雄心壮志,表示要与李明亮一决高低。发现小卢和小郭也在练跑步、学法律,李明亮慌了神,担心竞争不过人家。人都是害怕竞争的,有了对手,总感觉背后有几双眼睛盯着他,浑身不自在。他找到姑妈,求她想办法。到底是亲人,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姑妈满口答应,说只是争当一个科长,而且还是保卫科长,既没权也没利,说穿了还是个打工仔。她去说个情,胡老板一定给她面子。姑妈是个急性子,当天上午就去,下午便有了回音。她叫李明亮到厂长办公室报到,胡老板要亲自找他谈话。胡老板半躺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接见了李明亮。他朝李明亮一抬手,示意他自己动手泡茶;并甩过一包软壳“中华”,叫他拆封条取烟抽。李明亮的手不停地哆嗦,“中华”的封条带怎么撕都撕不下来。胡老板看不过去,一把夺过香烟,一扣一扯,香烟就冒出来了。胡老板夹了一支后,把盒子甩给李明亮,说他只抽一支,其余的让李明亮抽着玩。抽完一支烟,胡老板方说,他知道李明亮想当科长,有想法就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厂长的职工不是好职工。前一句是拿破仑说的,后一句是他的创造。科长只是个中层干部,距离厂长的位置还远;但只有当上科长,才有希望当上厂长,是不是这个道理?李明亮傻傻地笑,傻傻地点头。胡老板稍微一停顿,又说,你当过兵,我也当过兵,知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实际上,服从命令这句话放在任何单位、任何人身上都是真理,将军需要忠诚的士兵,厂长需要忠诚的职工。说难听一点,奴才比人才更有用,是不是这个道理?这句话让李明亮难以接受,他不笑了,也不点头,像条死鱼一样干瞪着眼珠。他虽然不认为自己是个人才,但奴才是不想做的。胡老板是个人精,眼睛仿佛X光,一眼便穿透李明亮的心底。他抬手腕看表,随即说他要接见一位外商,时间到了,后面的话由李明亮的姑妈转达。姑妈很及时地传达了胡老板的意见。她说胡老板开出一个条件,只要李明亮应允,科长的位置非他莫属。童车厂的出纳员张英,还未出嫁,但肚子已经大了,是谁种下的种?就是胡老板。想保住肚子里的孩子,需要去领一张结婚证。胡老板有家有室,再去领证就是犯重婚罪,况且民政局也不给办。胡老板说李明亮没什么长处,优点只有一个,他是未婚青年,还能扯一张结婚证。如果李明亮答应跟张英去领一张结婚证,保卫科长就姓李了。李明亮的面皮涨成紫红色,差一点就要发作。他盯着姑妈一张一翕的嘴巴,恨不得伸手拔掉里面那条粉红色的舌头。他瓮声瓮气地说,那我成什么了,乌龟王八蛋,还是龟孙子?姑妈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笑。她批评侄子不成熟,没有远见,胡老板的女人,谁敢动一个手指头?他就是想当王八蛋都没机会。老板只是要一张合法的结婚证,而不是陪张英睡觉的男人。有了结婚证,张英便可名正言顺地生下孩子,胡老板可以再当一次爹。孩子生下以后,他和张英的关系到此结束,可以马上离婚,他仍旧是个未婚青年。姑妈没当过政工干部,但做起思想工作来比支部书记还厉害。她说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若不是小卢小郭已经结婚生子,这事怎么也轮不到李明亮,一点损失也没有,白捞到一个科长当,傻瓜才不干呢。李明亮仍不甘心,鼓足了勇气问姑妈,你和胡老板不是那个关系吗,难道你不恨张英?对于如此尖锐难堪的问题,姑妈没有生气,而是非常坦率地作了回答。她说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她又不是正宫娘娘,这个醋轮不到她吃,她也不想吃。正宫娘娘都忍了,她为什么不能忍?既然姑妈乐于奉献,李明亮就不能再小家子气了,他答应了。在送姑妈出门之前,李明亮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他竞争不过小卢小郭,胡老板怎么操作?姑妈哈哈一笑,说不是有面试这一关吗,胡老板说你最好,其他人顶个屁用!李明亮心领神会,关上门躺在床上做起了美梦。儿子要与一个从未进过家门的女人结婚,这事怎么说也有点荒唐。李明亮的父母明确反对这桩婚事,尽管儿子一再声明这是假结婚,他不会失掉一根汗毛。母亲的态度最为坚决,她说儿子一旦领了证,那就是结过婚的男人,以后再娶便是“二婚”,说出去不光彩。儿子高中毕业,又参过军,有文化知识,还为国家作过贡献,这样的小伙子还怕没有前途?为当一个科长,丢掉一个好名声,不值得。父亲的话少些,可说话更有分量。他说李家虽然穷,但骨头不能软,面子更不能丢。李家的两个哥哥只知道低头抽闷烟,哑巴一般,连个屁也不放。母亲剜了两个儿子一眼,半是怨恨半是委屈地说,老大老二,你们倒是说句话呀,明亮可是你们的亲兄弟。老大老二互相对视一眼,又低下头,还是不肯说话。李明亮看在眼里,心里有些痛楚,脸上泛起冷笑来,朝父母亲一摊手,说我倒想光明正大地娶个黄花闺女,办桩体面的婚事,可房子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说着,他用右手背敲着自己的左掌心,敲得啪啪作响,像是为一首流行歌曲打节拍,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将来的好日子,你们别在嘴巴上卖乖逞能,要说服我,就来点实际的。这场家庭会议仿佛辩论会,正方是李明亮,反方是父母亲,两个哥哥是观众。嫂子们没参与,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既然是辩论会,当然要有评委。姑妈在最恰当的时刻拍马赶到,临时充当评委一角。姑妈旗帜鲜明地支持李明亮,说小侄子最讲道义,为了这个穷家,作出了最大的牺牲。做父母的,对于有这样的好儿子应当高兴,更应该支持。说到这儿,姑妈动了感情,掉下一连串泪珠。她说小侄子像她,为大家舍小家,为小家舍自己,当年她为了李明亮的父亲能娶上媳妇,嫁给了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这种事有几个闺女肯干?方圆百余里,只有她这个李家女儿才愿意。姑妈的话入情入理,有理有据,并掷地有声,不容得反方再提异议。见时机成熟,姑妈敲了一下桌子,像审判官敲落法槌一样,下了终审判决。李明亮跟张英扯结婚证的事,就这么定了。六张英是个身材消瘦的女人,胸脯平平的,看不出一点起伏变化,而且脸上长满了灰褐色的妊娠斑。李明亮想不明白,凭胡老板的身份地位,怎么会看上这个貌不出众甚至有些丑陋的女人。联想到胡老板与姑妈在酒店包厢的一幕,他又有些释然,面皮白净、财大气粗的胡老板,在女人方面是不苛刻的,属于杂食型,别人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他是萝卜青菜都是最爱,有什么吃什么,没一样不符合他的胃口。女人往往过高地评价自己,张英只是个出纳员,还未婚先孕,在李明亮跟前却摆着贵妇一样的谱,对他爱理不理的。两个人走进民政局领结婚证,再从里面出来,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而且大多是李明亮在说,张英回答,回答也漫不经心,常常是一个单音节,嗯,是,不,诸如此类。瞄着这个傲慢无礼的女人,李明亮窝了一肚子的火,他不无恶毒地想,如果他现在找个地方把她给强奸了,法院也不会判他有罪,国家法律保护他的强奸行为。当然,李明亮是没有机会强奸张英的,除了在公司财务科能见到她外,他不知道这位法律意义上的夫人住在哪里。有时候脑子闲下来,李明亮会想到他与张英的事情,这种在小说影视里才有的情节,居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身上,简直不可思议。支部书记也恼火,这是针对李明亮当上了保卫科长。企业实行厂长负责制,人事权力掌握在胡老板手里。但权力需要制约,同志需要教育,书记很认真地提醒胡老板,说李明亮资格嫩,阅历浅,人脉不熟,不适合当科长。他当上科长,厂里议论很多,特别是那些中层干部,意见非常大,他们是靠拼死拼活地实干,才一步步爬上中层位置的。如今李明亮一步登天,转眼间与他们平起平坐,这让中层们如何服帖?书记是工厂元老,建厂之初就是副厂长,而胡老板不过是个车间主任。凭着这层关系,胡老板在众多场合都给书记面子,即使在饭桌上也是先给书记敬酒。可这回不同,胡老板坚持己见,说当初决定搞公平竞争,体能测试、理论考试和面试,三轮考试下来,李明亮总分排在第一,科长位置非他莫属。书记也是考官之一,难道忘了原则?胡老板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书记一时无言,沉闷好一阵,又心有不甘地说,任何考试都有漏洞,李明亮只是碰巧而已。要论实力,小卢和小郭都比他强。胡老板有些不耐烦,板着面孔说,任何游戏都要讲规则,违反了规则,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想不到厂长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书记的老脸没处搁了,急忙找个借口离开。回到自己办公室,书记越想越窝囊,打电话叫来小卢小郭,随便捏了个理由,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小卢小郭被骂得莫名其妙,挨完骂回到科室,小声讨论书记是不是得了更年期综合征。小卢和小郭在书记面前表现得俯首帖耳,但在李明亮那里就不一样了。先进山门为大,这句话放在任何单位都适用。李明亮刚当上科长,很想积极表现,领导召开什么会议,有哪些最新精神,公安部门发布的治安动态等等,都要放在科室研究讨论一下,并且记录成文。李明亮认真做事,小卢小郭却心不在焉,一个在桌子上排列扑克牌算命,另一个埋头看地摊上买的黄色小说。李明亮问他们听进去没有?他们都说听进去了,让他继续讲,渴了就喝口水,抽根烟歇一阵也行。李明亮又问他们有什么意见建议?俩人只是翻翻眼皮,说没有,科长讲的完全正确,一句顶一万句,比毛主席还要伟大。李明亮哭笑不得,说这是学习讨论会,要记在会议本子上的,没有发言怎么行?小卢小郭仍旧嬉皮笑脸的,说你一个人帮我们发言吧,我们与领导保持高度一致,你的话就是我们的心声。李明亮火了,一拍桌子,那好,你们口口声声说听我的,我就规定往后不准在保卫科打麻将。小卢小郭立即停止手中的小动作,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说打麻将是国粹,也是娱乐活动,李科长的决定是侵犯人权,就是我们没意见,美国佬也会提意见。这叫什么保卫科,简直是无赖俱乐部。老黄虽然走了,但他拉下的一泡烂屎仍散发着臭味,可以说余孽未消。李明亮感到他有责任对此进行治理整顿,把这股歪风邪气压下去。他径直找胡老板,说了他的想法,一是换人输血,把小卢小郭调离;二是增加他的权力,把企业的季度考核奖金放在他手里,发多发少由他说了算。胡老板半闭着眼睛听他说完,随后懒懒地伸出两个手指头,说了两个行不通,一是小卢小郭和他一样,也是凭借关系进来的,细论起来关系还比李明亮硬一些;二是考核奖金是他厂长掌握的权力,如果下放到科室,他这个厂长就没人当回事,都去拍科长马屁了。胡老板补充说,你只要保证保卫科不出事便行,其余的不用你多操心。李明亮感觉身体一阵冰凉,他不无哀愁地说,难道保卫科就这么没用?胡老板很奇怪地看了李明亮一眼,说保卫科有这么重要吗,我怎么不觉得?临出门时,胡老板想起一件事。他叫住李明亮,说张英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是男孩。李明亮木木地点头,不明白胡老板说这些有何意图。胡老板瞧出他的疑惑,提醒道,你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可以去办离婚手续了。李明亮认为当务之急不是去离婚,而是把保卫科的工作理顺,将小卢小郭摆平。尽管胡老板不支持,他还想知难而进,让全厂职工好好瞧瞧,他李明亮不是草包,是胜任科长职务的。李明亮想到了各个击破的办法,他先找小郭谈心。小郭与他同龄,还是中学校友,李明亮相信能拉拢他,并通过他的力量击垮小卢。为了一举奏效,李明亮忍痛掏腰包,单独请小郭吃饭。中国人习惯在饭桌上谈事情,吃了人家的嘴短,小郭只要吃进去了,就不会吐出来,乖乖地跟着李科长走路。小郭爽快赴宴,吃菜如龙卷风,喝酒像猛龙过江。李明亮不停地喊服务员添酒加菜,才使桌上的杯盘不空。小郭吃饱喝足了,响亮地打着饱嗝,问李科长有何指示?李明亮便把意思婉转地吐露出来。小郭眨了一阵眼睛,让科长把话说得明白透彻一点,他酒喝多了,脑子浑,不懂科长的意思。李明亮咬咬牙,说其实只有一句话,你听从我,别跟小卢混在一块。小郭歪着头,问李明亮什么意思,难道保卫科不需要团结,要搞分裂?李明亮知道小郭在装傻充愣,又奈何他不得,只有匆忙结束饭局。第二天,支部书记把李明亮叫了去。书记虎着脸,问李明亮在暗地里搞什么鬼?当前上至中央下至地方,都在讲安定团结,构建和谐社会;而你却在挑拨离间扰乱人心,这不道德,并且下作。书记越说越火,把桌子拍得嘭嘭响,连茶杯也跳跃起来。书记说今天我不是批评你,而是骂你,就是厂长站在这儿,我也敢这样骂。书记像条凶恶的老狗,朝李明亮龇牙咧嘴地咆哮,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就差用嘴巴撕咬了。李明亮低眉顺眼的,不敢顶一句嘴,在肚子里把小郭的十八代祖宗咒了个够。书记骂完后,累得气喘吁吁,可见骂人也是一桩体力活,既伤神又伤身体。书记骂人水平很高,更懂得乘胜追击。他命令李明亮回去反思过错,并要写成书面检讨,到时他要亲自审核把关。李明亮无计可施,便去找姑妈商议。这段时间姑妈忙得不可开交,她家里正在建造别墅,虽然是农村那种土别墅,但也要花不少钱。姑夫是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佬,姑妈也只拿一份死工资,况且她家的房子还是新的,这回又推倒重建,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姑妈并不讳言这笔建房费有大部分是胡老板赞助的。她说胡老板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不像其他有钱男人那样拔出鸡巴便不认人。李明亮跟着他干,前途必定光明,好日子就在眼前了。李明亮怀揣心事,不等姑妈继续显摆,迫不及待地把挨骂的事情说了。姑妈立即不客气地把侄子臭骂一通,说他白读了十多年的书,也白当了三年兵,她虽然小学都没毕业,还知道人要合伙狗要合群,不是一家人不能进一家门,侄子走的无疑是一招臭棋。姑妈骂完了侄子接着骂支部书记,并且骂得更凶更恶毒。她骂书记是条没用的老狗,只晓得倚老卖老。倚老卖老也就罢了,还到处埋地雷想坑死人家。坑别人她不管,但想坑她的亲侄子,那是墙上挂帘子——没门。姑妈教导李明亮,千万别写检讨,老黄的教训摆在面前,是很好的反面教材。书记就想利用这一招,把李明亮逼上绝路。那如何应付书记的问责?姑妈自有主意。她说办法很简单,两个字——抵赖,你对小郭说的话是在饭店包厢里,没有第三个人听到。你可以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甚至可以反咬小郭一口,说他造谣中伤,损害领导形象。我再给胡老板打个招呼,不怕小郭的骨头不软下来。最后,姑妈语重心长地对侄子说,要想把小卢小郭拉下马,不能明争,而需暗斗,只要在背地里密切监视他们,不相信他们不会露出狐狸尾巴。姑妈一席话,仿佛一阵春风,将李明亮的烦恼一扫而空。李明亮感觉自己的腰杆又挺了起来,像包扎好伤口的士兵,积极准备投入下一场战斗。回家路上,李明亮意外地碰到了老黄。如果不是老黄抢先打招呼,李明亮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个月不见,老黄像变了一个人。以前在厂里,老黄衣着笔挺,皮鞋油光锃亮;特别是那头发,滑得苍蝇也站不住脚,不知胶了多少摩丝。老黄常说,女人看胸,男人看头,头发也打理不好的男人,肯定不是成功男士。而现在的老黄,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皮肤黑得像泥鳅,仿佛刚从山西挖煤回来。李明亮看得瞠目结舌,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纹,问老黄在哪里发财?老黄很响亮地吐了一口痰,指了指身旁停着的一辆拖拉机,说发个鸟,帮砖瓦厂拉砖头,累死累活干一天,也不过七八十块钱。老黄唉声叹气,懊悔当初意气用事,因为拉不下面子,不愿下车间当工人,才被童车厂开除。离厂之后,才明白在这个厂工作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上班不用动脑子,每天打打麻将也能拿薪水,就像生活在共产主义社会里。老黄蹲在地上,一边抠着自己的脚指头,一边狠抽李明亮递给他的香烟,絮絮叨叨地说,如果李明亮方便,就在胡老板面前帮他美言几句,他还想回童车厂,随便干什么都可以,即使在传达室看门他也愿意做。看在当年一起扛过枪的分上,看在他是胡老板的入党介绍人分上,给他一次悔过的机会。如果能再次进厂,他绝对不会跟胡老板顶杠了,他愿意做牛做马,报答胡老板一辈子。老黄不管不顾地说着,眼里滚出几颗硕大的泪珠。李明亮呆立一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头却翻江倒海一般。他想,老黄彻底完蛋了,我绝不做第二个老黄。七张英出事了,她死在城里的一套商品房里。尸体是胡老板发现的。接到报警后,大批的警察赶到现场,围起了警戒线。尸检结果表明,张英死于他杀。人命关天,整个公安局行动起来,不光在县城排查摸底,还到童车厂所在的镇上展开调查。李明亮是第一个被警察问话的人,地点就在书记办公室。第一次问话,警察还算客气,对李明亮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客套话,还说他们的儿子幸好寄放在外婆家,得以免遭毒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等等。李明亮一脸的麻木,一脸的茫然,不知该如何应答。从法律意义上说,他是张英的丈夫,正在遭受丧妻之痛,可他痛不出来。张英和他没有丝毫关系,除了两本薄薄的红本子,他们就像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要命的是,红本子上盖着政府部门的公章,两个原本互不相干的人就是一家人了,他就享受到了别人的同情和慰问。不明真相的人是多么可怕,他们自以为是地对一件事作出判断,并把这种判断强加给对方。李明亮想他不能辜负警察同志的好意,应该流点眼泪什么的,以此表示配合,像舞台上演出悲剧,有素质的观众应该表现出伤感。他用力揉搓眼睛,努力回忆悲伤往事,企望把自己扮演成一个伤心欲绝的丈夫,可眼睛就是不争气,像一口枯竭的井,冒不出一点水来,连一丝湿润也没有。警察显然猜不透李明亮的内心,自作聪明地认为他痛苦至极,对疼痛已经没了反应,便匆匆结束了谈话,只是嘱咐他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再说。支部书记倒比警察冷静,他对警察的人道主义十分不满。待李明亮离开办公室,他便对警察说,李明亮根本没有痛苦,他的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的,好像是做贼心虚。打铁要趁热,你们要好好地审问他。书记的话作用明显,隔了一天,警察又找李明亮谈话。虽然还是老地方,但气势不一样了,警察的问话像一块冷硬的铁器,时刻冒着寒光,体现咄咄逼人的味道。警察让李明亮讲清楚这几天的行踪轨迹,不光要有明确的时间地点,还要有相应的证人。就是傻瓜也看得明白,警察把他看作嫌疑犯了。李明亮当然不服气,说我又不是凶手,你们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在家里一个人睡觉也要有证人作证吗?李明亮的蛮横并没有使警察不快,警察仿佛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于是换了张笑脸,说李明亮误会了,如果他是嫌疑犯,就不会坐在这里喝茶聊天,而是要到百花路报到了。公安局的看守所坐落在百花路上,所以这里的老百姓说某个人犯罪被抓,不说他进去了,只说他到百花路报到了。警察的话让李明亮有所缓和,心想跟谁都可以横,但不能跟一年四季都戴帽子的人横,还是与他们合作为好。李明亮便把这几日的活动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警察认真地作了记录,并叫他签字画押。在笔录上签字时,他的手有些抖,名字没写好。他问警察要不要重写一遍?警察的眼睛冒着寒光,说不用了,你的心情我们理解。李明亮被小卢小郭拉去喝酒。两位同事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热情,说李科长家遭不幸,他们应当有所表示,送钱就俗了,还是喝酒为好。李明亮心说喝酒难道就不俗,现在老子心情特差,少来烦我。小卢小郭却不顾李明亮的冷脸相对,一左一右扯着他的手臂,仿佛绑架一般将他拖进一家酒馆。菜不多,酒可不少,每个人脚边摆放一箱子啤酒。李明亮摇头,说喝不了这么多。小卢小郭不顾他反对,操起开瓶器把三箱啤酒全部掀了盖子,说当过兵的人,死都不怕,还怕喝酒吗?四五瓶啤酒一下肚,李明亮便觉得脑袋涨大了,眼前总有个人影子在晃。他忽然觉得委屈,于是哭了,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流,弄得衣襟上黏乎乎一片,很是恶心。小卢小郭先是劝他别哭,男子汉大丈夫,可以流血流汗,千万别流眼泪。有句话特别好玩,说了别介意,说人生有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李明亮气得一擂桌子,放屁,什么死老婆,老子没有老婆。小卢小郭交换了一下眼色,压低了嗓门,问他刚才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没有老婆?李明亮像被冷水浇了头,一下子清醒过来,感觉这两个家伙用心不良,便收拾自己的东西,起身走出包厢,口气硬硬地说家里有事,你们自便吧。李明亮没想到警察会这么敬业,像胶水一样粘着他,或者说像条癞皮狗一样追咬他不放。仅仅过了一天,他第三次遭遇警察问话。这次问话的人很多,有几个穿制服的,还有一个不穿制服的老头。地方也变了,在镇派出所,具体地点在讯问室。讯问室的墙壁刷得雪白,上面贴着八个黑色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李明亮坐在一张方凳上,面对一帮不怒自威的警察,心情立马紧张了。他心里一再说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要保持镇定。但手脚仍旧不听控制似的乱抖,同时感觉膀胱胀痛,憋不住想小便。这时候警察不讲人道主义了,只许他老实回答问题,不许他乱说乱动。主要是穿便衣的老头发问,穿制服的反而一言不发,在一边为老头端茶递水。老头自称是省公安厅的刑侦专家,这次受邀到基层破案,会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李明亮。他要求李明亮谈一下对张英被害案的看法,只要是真实想法,说什么都行。一听是省城来的专家,李明亮怵了,不敢再有所隐瞒,把他俩假结婚的来龙去脉,竹筒倒豆子般吐露出来。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听得津津有味,有个小青年还情不自禁地“啊”了几声。老头扭转身,朝那个失态的警察翻了几个白眼,像是责备他少见多怪。李明亮说完了,又有些后悔,请求警察别把事情张扬出去,否则对他的名声不利。有句话他没说,其实他更担心胡老板会制造麻烦,给他穿小鞋。老头对李明亮的请求没有兴趣,他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老气横秋地说,这种事算得了什么,我知道的隐私比这个高级十倍都不止。接着老头又问身边的警察有没有掌握这个情况?见同行们摇头,老头沉重地叹了口气,说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这个专家抛头露面,你们平时到底在忙什么呀?刑侦专家不是白来的,一个星期后,张英被害案告破了。这是一起入室抢劫转化为杀人的案件。案犯与张英同住一个小区,因为赌博欠下一屁股的债务。为了还债,他四处留意小区内的单身女性,张英正是他的下手目标。由于张英反抗,案犯下了毒手。专家在破案总结会上说,这个案子并不复杂,按照传统的破案方法便可找出凶手。但同行们走了弯路,把嫌疑目标盯上了李明亮,先入为主是破案的大忌。幸好李明亮没有什么激烈反应,否则我们就对不起这位可怜的小伙子了。与会的警察们首先恭维老头子破案如神,同时申辩说并不是他们无能,而是李明亮的同事们积极提供线索,反映他行为异常,有重大作案嫌疑,他们才不可避免地走了弯路。专家像想起了什么,告诫同行们别把李明亮假结婚的事传出去,尊重他人隐私是警察的美德。老头子说得挺当回事,但同行们的脸上都显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局长的话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看法。局长说,一个乡下小青年,有什么资格讲隐私,不用理他。胡老板又出现在李明亮的面前。张英的案子发生之后,他像露水一样从厂里蒸发了,谁也说不清他的行踪。不过十来天,胡老板瘦了一圈,脸也黑了不少。他对李明亮说,张英的死令他十分伤心,为了不让别人猜疑,他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只有警察知道他的藏身之处。现在好了,案子破了,真相大白。事实证明他和李明亮是清白的,都是良好公民。李明亮木木地盯着胡老板,憋了好一阵,才咬牙切齿地说,我可被警察审了三回。胡老板没接他的话茬,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召开张英同志的追悼会,她是厂里的出纳员,负责保管现金,歹徒正是盯上她手中的钱才做出伤天害理的坏事。见李明亮没反应,胡老板解释道,现金应当锁在工厂的保险柜里,但很多出纳员在时间来不及的情况下,采取了变通的办法,先把钱带回家里保管,第二天上班时再交钱。所以张英是因公牺牲,应该给她开个追悼会,这也是她家属的意见。李明亮哼了一声,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开就开呗。胡老板用手点了点李明亮,提醒他说,目前你的身份还是张英的老公,追悼会上你是主角,少了你可不行。按照风俗习惯,你还要为张英披麻戴孝哩。李明亮像被针头扎了一下,差点蹦跳起来,嚷叫说不行,凭啥这样作践我,我不干!胡老板浅笑,说别激动,你就当是演戏,这是最后一场了,你将就点吧。李明亮的眼睛都绿了,梗着脖子说我不干,谁爱当演员谁就去演。胡老板不动声色,翘起兰花指,欣赏自己修长的手指,一边慢悠悠地说,书记命令你写检讨书,我本来是反对的,现在看你的态度,我想站到书记这一边了。李明亮像被雷击中了,木桩一样傻站着。胡老板瞟了他一眼,依旧笃悠悠地说,写检讨书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老黄就是最好的榜样。李明亮的身体缩紧了,像缺水的植物一样枯萎下来。他的嘴唇哆嗦了一阵,最后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话,我,听你,安排。参加张英追悼会的人很多,大多数是童车厂的员工。因为人多,场地有些拥挤,声音便嘈杂一些。胡老板主持追悼会,他威严地咳了好几声,才把众人弄出的声响弹压下去。胡老板一身黑西装,脚下是黑皮鞋,还戴了副墨镜,整个人变成了一只乌鸦,看不清他的表情。与他相反,李明亮全身挂白,缩手缩脚地站在一侧。参加追悼会的人先是端详张英的遗像,感慨了一番,随后把目光转移到前面的胡老板和李明亮身上,有意无意地进行研究比较。人就怕被比较,一比较缺点便出来了。李明亮虽然披麻戴孝,但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只有可恨的麻木不仁。胡老板尽管戴了墨镜,看不出他有无流泪,可他念悼词的声音低沉有力,并夹着颤音,让人听了忍不住鼻子发酸,脖子不由自主地低垂下来,向躺在停尸台上的张英默哀。在默哀的同时,还不忘记朝李明亮身上瞥一眼。李明亮明显感受到大家逼射过来的不友善的目光,于是把头埋得更低,几乎挂在胸口了。他怨恨胡老板出这个馊主意,让他站在死人的地方丢人现眼;他又恨自个不争气,为啥像个木偶似的总是任凭胡老板摆布。李明亮的脑袋里像是搭上了戏台,锣鼓敲曲儿唱,各种人物走马灯一样过场,最后出场的是老黄。老黄胡子拉碴的一张脸再次映现在他的脑海里,拉近,放大,最终定格。李明亮悄悄吁出一口气,心里忽然亮堂了许多。他有些开心地想,我今天站在这里不动,工资照样一分不少,总归比老黄活得好。八这天晚上,李明亮像一头夜兽,趴在厂房的楼顶上,密切注视传达室的动静。传达室灯火通明,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其中夹杂着哗啦啦的麻将声。保卫科的小卢小郭、一个仓库保管员和传达室的看门老头,四个人正在热火朝天地打麻将。小卢小郭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以前他们爱跟李明亮抬杠,李明亮说东,他们偏偏往西;李明亮说捉鸡,他们就要打狗。这可以理解,李明亮后来者居上,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发点牢骚抬点杠是正常的。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管理者与被管理者永远是一对矛盾,单位不管大小,无论官员百姓,都有明争暗斗。让李明亮忍受不了的是,他明明作出了妥协和让步,可小卢小郭就是不领情。好比一个原本傲慢的大姑娘主动脱裤子献身,下三滥的小伙子却装正人君子,对此置之不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李明亮气坏了,听从姑妈的建议,下定决心要抓住小卢小郭的把柄,给他们一记凌厉的重拳,要让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知道,他李明亮不是没有脾气的稻草人。做事情就怕认真,一件事只要认真去做,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李明亮内紧外松,时刻监视小卢小郭的一举一动。穿新鞋可以走老路,做坏事决不能走老路,这是道上的规矩,但小卢小郭太大意,被人在背后盯着却浑然不觉,依旧按照老习惯行事。就说这天傍晚,工人们下班后,保卫科的三个人照例在各个车间和仓库巡视,主要检查电源和门窗是否关闭。当他们在废旧品仓库巡视时,李明亮用眼睛余光瞥见小郭在一个窗口做了一个小动作,随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踱到小郭停留过的地方,睁眼细瞧,果然发现了问题:这个窗户的插销被小郭拨开了。李明亮并不声张,憋着满肚子的欢喜离开仓库,进食堂吃了一顿饱饭,又睡了一小觉,待夜幕降临之后便登上楼顶,做起了盯梢工作。李明亮的判断是正确的。十二点之后,传达室散了牌局,一辆电动三轮车驶进了厂区。小卢、小郭和仓库保管员带着三轮车主,一同走向废旧品仓库。他们没进门,而是在窗口行动,从仓库里面传递出一样样东西,往三轮车上装。东西装完,车主估算一下斤两,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拍在小卢的手里。正当小卢他们满心欢喜地数钱时,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一声令人惊悚的急刹车之后,几个警察奔下车来,用明晃晃的电筒光对准了他们。小卢一帮人做梦也想不到警察突然光临,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除了簌簌发抖,手脚瘫软一样,僵在了原地。审讯是顺利的。派出所所长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法人代表胡老板通报案情。所长说,这是一起典型的内外勾结的偷盗案件,因为是内贼,他们知道监控探头安装在仓库门口,因此采用窗口递物的办法,把厂里的财物变成自己的不义之财。连传达室的老头也是同伙,所以作案格外方便,一路绿灯,就像在自己家里搬运东西一样。所长不无调侃地对胡老板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连保卫科的人都不干净,你的厂成贼窝了。胡老板红头涨脸地说,他一定好好整顿,不给派出所添麻烦。所长立马强调,说这已经给派出所添麻烦了,为了这个案子,弟兄们加班加点,好几天没回家了。所长又掏出一张发票,说这是给弟兄们发的加班费,所里没法报销,只有请胡老板帮忙。胡老板扫了一眼发票上的数字,皱着眉头说这加班费是不是发得太高了?所长笑呵呵地说一点也不高,只要弟兄们拿到加班费,必定精神倍增,开足马力去追赃。他保证小卢等人退出的赃款比发票上的数字要高出许多,这样一比较,胡老板还是赚了。胡老板闻听大喜,马上签字同意报销,随后又问所长破案线索是怎么来的?所长沉吟了一会,放弃了吹牛皮的念头,说出了真话。他说是一个匿名举报人打电话提供的线索,这个电话已经停机了,所以至今找不到举报人。所长用赞赏的语气说,这个举报人肯定是你们厂里的员工,他是个无名英雄。小卢和小郭去百花路报到了,也就是说进了看守所,享受免费吃饭的待遇。李明亮成了光杆司令,科长是他,科员也是他。胡老板不想再为保卫科增添人手,说什么保卫科,叫捣蛋科才差不多,吃饱饭没事干专挖工厂的墙脚,丢死人了。为这桩事,胡老板和支部书记吵了一架,撕破了脸皮。胡老板责备书记用人不当,因为小卢小郭是书记出面举荐进来的。书记分辩说,这两个小子是领导的亲戚,进来时经过胡老板点头同意的。再则说了,厨师不买猪肉,木匠不买凳子,做一个行当的都会顺手牵羊揩点油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以后只要加强教育和防范就够了。书记顺口说出这句话,本是无意,却触动了胡老板的敏感神经,让他联想到自己当兵守油库的经历,以为书记在指桑骂槐,于是朝书记瞪眼珠拍桌子,厉声喝问书记什么意思?书记也恼了,开口顶撞厂长。两位领导一向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其实客气代表陌生,礼貌代表敌意,他们之间早就同床异梦,各怀鬼胎了。童车厂效益逐年下滑,已出现颓势,他和几位副厂长合计过,想退出股份,另立山头办企业。小卢小郭的事成了导火线,胡老板亲自点火,把炸药给引爆了。书记顺坡下驴,说自己老眼昏花不会办事,再赖在厂里吃闲饭也对不起党的培养和工人群众的期待,要求提前退休并抽回股金。胡老板早就厌烦这个吃闲饭还爱管闲事的书记。企业里的书记不像政府部门的书记,在政府里那是坐头把交椅的首长,企业里的书记是可有可无的,有他没他一个样。胡老板顺水推舟,批准了书记的请求。不曾想书记只是个开路先锋,大部队尾随而来,其他几位厂领导也要求辞职并抽回股金。胡老板没防备这一手,先是极力挽留,遭到拒绝后又大光其火,说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我就不信这个邪,离了你们会开不了这个厂。于是请会计师事务所评估了资产,又请律师签订退股协议。忙乎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把这件事搞定。书记离开工厂那一天,特地到各个科室转了一圈,算是告别。书记的眼里包着一层泪水,湿漉漉的,看起来特别伤感。书记说他把半辈子的青春好年华都抛在这个厂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说他是书记,就是厂里的一条狗,养了这么多年也应该爱惜。可胡老板这个人不讲感情,说翻脸就翻脸,一脚将他踢了出去。所以大家在姓胡的手下做事,一定要谨小慎微,多想想怎么为自己留条后路。书记的话声情并茂,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科员们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心底里升起一股对胡老板的憎恶之情,有几位女士也不顾脸上化了妆,悲悲戚戚地抽泣起来。书记见时机成熟,便说他和几位副厂长已着手开办新厂,现在正缺人手,如果大家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就去他的单位工作。革命不分先后,日久才见人心,他随时恭候各位的光临。书记没有遗漏保卫科,尽管这个科仅有李明亮一个人。如果说书记在其他科室是谦逊的,那么在保卫科就表现得傲慢了。书记收起脸上的哀愁,换了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当李明亮诚惶诚恐地称呼他书记时,他用力一挥手,冷冰冰地说,我已经不是书记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党员。今天过来向你道别,只是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个厂迟早要垮台。小卢小郭是小偷,姓胡的是大偷,他才是童车厂的掘墓人。李明亮眨巴着眼睛,说书记的话太深奥,他没听明白。书记逼视着李明亮,恶声恶气地问,小卢小郭的工资不能像以前那样高了,就拿全厂一线职工的平均工资。李明亮并不在乎工资高低,却看重科长头衔,听说自己还能当科长,不由得心花怒放,拍着胸脯向胡老板保证,要全心全意为厂长服务。胡老板仿佛动了感情,亲昵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到底是当过兵的,素质就是高,等到咱们厂重振雄风的时候,我一定让你前进一大步。李明亮安于现状,他的家人却不这样看。他们是农民,没文化,也没见过大世面,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看问题是直来直去、一竿子捅到底的。李明亮的父母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既然童车厂的大领导都撂掉官帽子不干了,可见这家厂已经走下坡路,说不定哪天会关门大吉,不如趁早开溜。他的两个哥哥平日里一脚踢不出两个闷屁,这回也积极充当诸葛亮,建议兄弟另谋出路。李明亮对此置若罔闻,说找个单位容易,但哪儿有科长的位置空着等我去坐?你们不读书,不懂历史,历史都是曲折发展的。童车厂必定有好转的一天,到那时我就是工厂元老,好日子在后头等着我哩。家人劝不动李明亮,便搬来了姑妈。见姑妈来了,李明亮仿佛见到了盟军,底气更加足。不料姑妈反戈一击,居然站在家人一边。姑妈说,以前童车厂是股份制,胡老板只是个兄长,他大把大把花钱,其中大部分花的是兄弟们的钞票,他当然不心疼,落得慷慨大方。现在他成了家长,每一分钱都是他的,他再大方就是二百五了。姑妈甚至以自己为例,说姓胡的现在只想到自己开心,却不肯往我身上贴钱了。赔本的买卖谁愿意干,老娘已经跟他划清界限,互不来往了。姑妈不惜透露隐私,希望侄子回心转意。但李明亮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着胡老板干。姑妈只得作罢。她强扮着笑脸对哥嫂说,说不定明亮是对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戏在后头呢。现如今胡老板身兼多职,既是厂长又是书记,还管着生产和销售,整个童车厂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可付出与回报有时不成正比,人家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他更惨,是一月不如一月。支部书记和几个副厂长另办企业,做的是老行当,还是童车,但他们采用新材料新技术,成品低产量高,一下子抢走了不少客户。他们又想方设法挖胡老板的墙脚,将不少专业人才拉了过去。如此一来,胡老板工厂的运作日渐艰难,产品大量积压,把仓库堆得满满的,脚都插不进去。办厂就像血液流通,只要运行正常,欠多少债务都没关系,可以拆东墙补西墙,别人一点都看不出来。但只要一个环节被堵死了,血流不畅,毛病紧跟而至。胡老板现在是焦头烂额,整天为怎么打通血脉发愁。客户越来越少,讨债的人却一拨连着一拨,赖在办公室不肯走,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和茶馆一样热闹。刚开始,胡老板还跟讨债的人磨牙,一脸诚恳地商讨还款日期。穷人嘴不准,说话不算数,穷厂也一样,胡老板把欠款一拖再拖,拖得人家恼火,嘴巴便不干不净起来;脾气大点的,还要拍桌敲凳,把手指点到胡老板的额头上。照胡老板以前的脾性,不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砸过去才怪,但如今不同了,他只得装孙子,点头哈腰地向人家赔不是,又是递茶又是敬烟的,像个殷勤的小厮。讨债人却不吃这一套,依旧言语相逼,甚至动手动脚。李明亮不幸被胡老板言中,真成了他的私人保镖,每天的工作就是紧跟着老板,以防不测。胡老板再三叮嘱他,说如今是非常时期,你要像中南海的警卫员守卫首长一样,全力保护我的人身安全。这批讨债鬼是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李明亮说这不是问题,可假如我受伤了怎么办?胡老板把胸脯拍得嘭嘭响,说患难见真情,我们是上下级,更是兄弟。甭说受伤,你就是残废了,我也养你一辈子。事实证明,胡老板的预言十分准确。让他当厂长是屈才,应该去当预言家,或者研究《周易》去看风水。就在这天,办公室又来了三个讨债人,他们来自一家喷涂企业,专门为童车厂加工产品。上家吃不饱,下家肚子更饿,日积月累,胡老板已经欠下他们五六十万的债务了。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在以前,喷涂厂长和胡老板称兄道弟,亲热得像一对连襟,请客吃饭抢着买单,急得差点扯破衣服。人一阔脸就变,人穷了脸变得更快。就说今天,喷涂厂长脸上乌云密布,转眼间就要暴风骤雨了。他指着身边两个五大三粗的同伴,强调说这两位可不是普通人,而是从“山上”下来的,专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个人像杀条狗一样随便。像这种“狼来了”的话胡老板听得多了,便不当回事。面对喷涂厂长的威胁,胡老板不再低头哈腰装孙子,而是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面对危难时的大义凛然。他淡然一笑,说我可不是吓大的,现在是法治社会,有本事你上法院告我,别拿黑社会来吓唬老子。李明亮适时帮腔,在一旁呐喊助威,大声说,有能耐就上来单挑,我这个拳头也不是吃素的。李明亮仗着在自家地盘,自己是地头蛇,不怕强龙压阵,腔调比老板还夸张,搞得对方下不来台。喷涂厂长恼羞成怒,便恶语相向,说我跟你主人谈话,你这条狗瞎叫唤什么。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李明亮脾气再好,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于是先下手为强,挥拳朝对方身上招呼。两个“山上”的正等着这一手,不甩膀子扭腰热热身,也不吭一声,立马加入战团,而且使的尽是阴招。胡老板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只听得李明亮一声惊呼,转眼瘫在地上,随即像待宰的猪一样惨叫起来。李明亮伤得不轻,一条腿骨折,并断了两根肋骨。公安局的法医说这已经构成轻伤。胡老板既焦虑又兴奋,问轻伤是什么概念?法医解释说,轻伤案件既可以调解,又可以追刑,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你们双方可以私了,也可以公断,全凭受害人作主。胡老板的脑门发亮,眼睛也跟着亮起来,搓着双手说,这回我掌握主动权了,哈哈。法医斜了他一眼,朝躺在病床上的李明亮努努嘴,不咸不淡地说,掌握主动权的是他,不是你。胡老板兴致依旧很高,眉飞色舞的样子。他对法医说,这不碍事,我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送走法医后,胡老板坐在李明亮身侧,亲自操刀替他削了一个苹果,又切成薄片,一片片地送进他嘴里。李明亮受宠若惊,说他保镖没当好,还给老板添麻烦,真是对不住。胡老板大度地挥挥手,说一切都过去了,重要的是应对现在。我的意见是不同意和解,也不要求追究喷涂厂长的责任,把事情拖下来。李明亮不解,一脸的疑惑。胡老板说意思很清楚,厂里不是欠他们一笔钱吗,如果我们同意和解,接受他们的赔偿,欠款仍旧要还;如果我们要求警察把他们抓起来送进监狱,他们出来后还要过来逼债。所以这两条我们都不走,而是走第三条路,就是拖。他们打讨债的牌,我就打轻伤的牌,谅他们也不敢怎么样,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李明亮心里不是滋味,摸着打上石膏的断腿,那我怎么办,难道白挨一顿打了?胡老板呵呵一笑,说放心,你的损失我将来会补偿的。李明亮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抬头一瞧胡老板殷切的眼神,心中一软,便什么也不说了。李明亮的家人却不像他那样好说话。他的父母成了新讨债人,把胡老板堵在病房里,逼他表态赔钱,并要求写下书面协议。李明亮的父亲掰着手指头向胡老板算账,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等,怎么也得七八十万。李明亮的母亲两只眼睛红得像烂桃子,两只手支撑在大腿上,弓着腰死劲哭嚎,把整个医院都哭震动了,引来众多病人围观。胡老板的面皮涨得仿佛煮熟的虾壳,拼命朝李明亮使眼色。李明亮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见父母亲不依不饶地缠着胡老板,整个一副不打到豺狼就不下战场的架势,便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操起手中的手机狠砸在地上,嚎叫说,我的事情我作主,你们走,我不想见到你们!李明亮是昏了头,把父母的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这是姑妈对他的评价。姑妈说,既然小侄子把姓胡的看成再生父母,你们两个亲生的爹娘就是拿舌头舔儿子的屁股,他都嫌你们的舌头糙,还不如回家老老实实待着吧。十李明亮出院后,正赶上童车厂合并车间和精减人员。胡老板把空车间腾出来,租赁给几家私营小厂,靠收取租金去填补银行贷款利息。厂里的科室曾经精减过一次,仅保留综合科和财务科。这回胡老板下了狠心,把这仅有的两个科室也一并抹去,出纳员由他老婆担任,会计请外头的老师傅兼着。胡老板向留厂的员工们打气,说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当年红军走两万五千里长征,在穷山恶水的地方落脚,那是多么艰难困苦,可十多年后,不是照样坐了江山吗?你们跟着我干,以后保证有好日子过。工人们稀里哗啦地鼓掌,鼓得有气无力,却有劲叫嚷,说三个月没开工资了,老板你要想办法支付点。胡老板急得双手用力往下压,像要把工人们的叫唤压下去。工人们不买账,嚷得愈发起劲,场面一时大乱。李明亮在一边看得直摇头,不无悲哀地想,这就是工人,目光短浅,没素质。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步出会议厅。他的腿被打断后,医院接得并不好,落下了瘸腿的病根。对于如何安排李明亮,胡老板心里有一本账。他对李明亮说,如今厂里没有科室了,再叫你科长也不合适,不如到传达室当门卫吧。李明亮的脸刹那间烧得通红,嗫嚅说这可不行,我这种身份,怎么能去看门?胡老板很认真地说,看门也是一门学问,做好并不容易。他呷了口茶,语气略微加重,说传达室的老头可是他表舅,这次为了妥善安置李明亮,他力排家人干扰,下了狠心辞退表舅,让李明亮顶替上岗。这是什么感情,是战友加亲友的感情,深厚呐。就这样,李明亮一瘸一拐地走出办公楼,钻进了传达室,当起了门卫。厂门正对着大街,街上人来车往,非常热闹。李明亮经常趴在桌上,双手捂着茶杯,出神地望着大街,一望就是一整天。他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神却是空洞的,苍白得如一张白纸。社会治安愈来愈差了,童车厂深受其害,厂里接二连三被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租赁在内的几家小厂跟着倒霉,不是保险箱被撬,就是电脑失窃。小老板们沉不住气,联合起来向胡老板投诉,埋怨童车厂管理失控,使他们蒙受重大损失。他们抱怨说,让一个死瘸子看守大门,还呆头呆脑的,是他抓贼还是贼抓他?不如养条狗算了。他们的话启发了胡老板,胡老板说警察早就提过建议,一条警犬抵得上四个保卫科长,现在他决定买一条藏獒,比警犬还强一倍!胡老板说到做到,果真买了一条藏獒,让李明亮负责豢养。这条藏獒头面宽阔,头骨宽大,前胸和爪子是暗黄色,上下各有两颗漂亮的长牙,是正宗的纯种藏獒,据说敢跟豹子比拼。李明亮见了无比喜欢,给它取名叫“黑龙”,精心为它洗澡、喂食。那个呵护程度叫别人瞧了眼红,说李明亮没儿子,他把这条大狗当作儿子养了。“黑龙”是条忠心耿耿的畜牲,除了李明亮,它谁也不认,一靠近它便龇牙咧嘴地发威。有一回胡老板心血来潮,想去抚摸“黑龙”的耳朵,不料这家伙双腿前举,把爪子搭在他的肩头,并张开了血盆大口。好在李明亮及时喝止,他才得以犬口脱身。胡老板惊出一身冷汗,不无嫉妒地对李明亮说,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东西,合着是配给你用的,真正的主人可是我呀。李明亮得意非凡,命令“黑龙”向胡老板表演。他喊一声:卧。“黑龙”立马卧倒。喊一声:起。“黑龙”马上起身。胡老板看得啧啧称奇,说这条狗比人还聪明,物有所值啊。李明亮说那当然,除了不会说话,它比人还好。接着,李明亮表演一手绝活。他拿出一把尖刀,横在“黑龙”的脖子上,来回拉动,作出宰杀的动作。“黑龙”规规矩矩地蹲在原地不动,真诚友好地望着李明亮,眼睛却是潮湿的。一旁的胡老板看得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夸赞了十多个好字。有了“黑龙”,厂子里安全多了,老板们表示满意。李明亮更是开心,“黑龙”离了他,谁也管束不住,这份功劳当然属于他。也因为有了“黑龙”,他的生活规律有了改变,每天晚饭后都要去街头遛犬。他在“黑龙”脖子上拴了根铁链子,“黑龙”在前面走,他在后头跟。街头闲逛的人都看着这一人一犬笑,这笑一半是欣赏一半是嘲弄,欣赏“黑龙”的威风凛凛,嘲弄李明亮的一瘸一拐。李明亮昂首挺胸,全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你们神气什么,不过腿脚健全些,以前老子也是这样,没什么稀罕的。可你们有“黑龙”吗,嘁,庸俗!这天傍晚,李明亮在街头遛犬时,迎面遇见了老黄。一年不见,老黄像变了一个人,又抖了起来,穿着笔挺的西服,抽着“中华”烟,人模狗样的。老黄神气地吐了个烟圈,说树挪死人挪活,现在他不开拖拉机,改开营运车了,座驾是一辆桑塔纳2000,人要跑城里办个事,都想坐他的车,生意火得不得了。李明亮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不就是开“黑车”吗,小心运管所抓住,罚你个底朝天。老黄耸耸肩膀,做了个夸张表情,说这不用李明亮操心,所有的关节他都打通了,有人必有路,有路必有车,车中就有他的桑塔纳。老黄皮笑肉不笑地睨着李明亮,说你为胡老板卖命,得到什么好处了?还是我闪得快,及早抽身,脱离了苦海,哈哈。老黄的笑声令李明亮浑身起腻,不由产生作弄他的想法,于是突然喝叫了一声:扑!蹲坐一旁的“黑龙”闻声跃起,把爪子准确无误地搭在老黄的肩膀上,龇出了尖利的牙齿。老黄惊惶呼叫,声音仿佛是从破了裂缝的竹筒中发出来的。李明亮眉开眼笑,歪着头欣赏老黄的丑态。老黄的脸扭曲得变了形状,又不敢动弹,只有连声向李明亮告饶。街上的人看着好玩,在边上鼓掌喝彩瞎起哄。李明亮见表演得差不多了,遂喝了一声:卧!“黑龙”立即放开老黄,卧倒在地。老黄来不及说个谢字,扭头便跑,转眼间消失在一条巷子里。李明亮冲老黄消失的方向嘿嘿冷笑。他想,在老子面前,谁也别充大爷。哪个敢朝我发飙,老子叫“黑龙”收拾他!他抬头望了望天边像火一样燃烧的晚霞,感觉爽极了,于是抬头挺胸,双手叉腰,努力腆着肚子,那个神气哟,像个百战百胜的将军。提醒您本文地址: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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