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知道迎君开家政公司怎样才能找到客户吗?想创业查到这个项目 看信息是正经公司 有没有做过的老哥?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我幼时曾随父亲往上清天赴须弥尊者法会,尊者手持簪花琉璃舍利盏,慈悲满目。他抚着我额头道:“此子情根深种终成一劫,只怕几度轮回也难得圆满。”

我父亲听后,颜色肃穆,双手合十躬身行大礼,“望尊者点化。”

“掘情根,遁空门,方得太平。”

父亲紧闭双唇未有回话,只向尊者深叩首。须弥尊者见此长叹一声,“娑婆世界,如梦幻影,众生何苦?”

言罢便拾步而行,于莲台之上入定,端的是一派宝相庄严。

这事后来也不了了之,只是父亲每每劝我离开陛下身边不果时,总是气急道:“早知如此,不如当时听了尊者所言,让你常伴青灯古佛来的省心!”

我以前听这话只觉甚是荒唐。滚滚红尘万千繁华,我便是于情之一字不顺,也没有因此剃了头发做姑子的道理。只是至此油尽灯枯一刻,回想起这桩几千年前的旧事,我方明了这情劫原是要我用命来赌。

可惜,我所期所盼,皆为痴妄。

邝露回到九重天时,正值昴日星官下值,金乌西坠沉于皑皑云海,旖旎烟霞弥漫了整个天际,映的这云巅之上的巍峨宫阙都柔软起来。

她踏进上清殿,只见一众仙侍皆立在檐下面面相觑。月升甫一瞧见她,便小跑着迎了上来,“仙子,陛下正在殿中,不准我等叨扰。”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其他偏殿皆已燃起鲛珠灯,那灯光缥缈柔和恰似织女手中的月皎纱轻飘飘地笼了下来,更衬得一片昏暗的正殿倍感清冷森然。

邝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殿门紧闭,这一眼望去连半分殿内的情形都窥不着。

“今日的药陛下可曾用过?”

月升看着邝露,心虚的摇摇头。

邝露无奈的轻叹一声,却也不忍心苛责她们,只对她道:“你且把药端来给我。”

自陛下登极以来,这九重天便没了温润如玉的夜神大殿,只剩下称孤道寡的天帝陛下。

殿中仙侍大多经历过当年之事,自是知道天帝一路走来栉风沐雨甚是坎坷崎岖。他们感叹天家无情,暗藏多少伪善腌臜之事,却也更震慑于这权力漩涡之中,不见刀光剑影的血雨腥风。又兼得先天帝在位之时刻薄寡恩鲜施仁政,四海众生积怨已久。是以陛下自继位以来,难免以雷霆之势行霹雳手段,铲除了蠢蠢欲动的图谋不轨之辈,方保得这六界安稳。却也因此令诸仙家皆对这九天帝王愈发的敬畏,唯恐行差踏错一步,便被这面冷心硬的九天应龙拿来开刀祭旗。

天庭上仙尚且如此,更遑论寻日常里打扫伺候的小仙侍,天帝近侍这本说出去任谁也得给上一两份薄面的美差,一时间竟成了九重天宫最烫手的山芋。

“进来吧。”天帝在门内应了一声,那声音清汀汀,好似冰封了一个冬季的河水在春日的暖阳中初化,流淌间还带着冰凌的模样。

殿内未燃烛火,影影绰绰昏暗不明,邝露捧着紫檀托盘行的小心翼翼。

仙人本应灵台洞明可视千里之外,只是她近来却时常觉得通体困乏,每逢入夜后更是不燃烛火便视物不明。月升见她每每入夜便携着一盏琉璃宫灯走进走出,还取笑她这般做派倒越来越像个凡人了,倘若哪一日点不得灯,恐怕定是要冲撞了陛下。

此时她心里一边想着月升的笑语,恼那丫头可真是个乌鸦嘴,一边暗自庆幸好在自己对这上清殿甚是熟悉,不至于灯下黑摸不着南北出丑,让陛下瞧了去。

她这么想着,却见着殿内霎时间灯火俱明。她始料不及,脚步一滞,险些打翻了托盘。邝露忙稳了身形抬首向上座看去,却见陛下将将收了施法的手势,坐在桌案后微微蹙眉看着她。

她忙走上前去,低首敛眉,躬身行礼道:“邝露见过陛下。”

御座之上的天帝看着她,渐渐收了面上拒人千里之外的霜雪之色,难得带着几分暖意问道:“你此去,一路可还顺利?”

邝露将那盘中的药盅放在天帝面前,笑着道:“蒙得陛下天威庇佑,邝露这一行只见六界安定万民归心,未曾遇得半点风波。”

润玉睨了她一眼,青衣仙子正捧着一琥珀色的药盅,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他看着那药盅内黑黝黝的药汁,只觉舌根一阵发紧。老君的药自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却也是这天下一等一的难喝。他抬头看了邝露一眼,本想同她说点什么,却在眸光一扫间,见着青衣仙子眼下暗浮隐隐乌青,就连人都好似比以往消瘦许多。最终也只是抿了抿唇,举手将盅中的药一饮而尽。

邝露在旁见着天帝眉头紧皱,忙接过药盅,斟了一盏寒露茶递到他手中,看他饮下面色稍霁后,才出声道:

“陛下,邝露已将贺礼送到。”

天帝饮茶的动作一滞,喉咙上下滚动了几下。

邝露见他沉默不语,又见那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盏愈收愈紧,心中只觉像是嚼了一个未熟的柿子,说不上是酸是苦,只是涩的紧。她自袖中掏出一白玉瓷瓶,双手奉至陛下面前,“此乃锦觅仙上亲酿的桂花酿,她托微臣转交陛下。”

润玉搁下茶盏,那绘着百花经雨的掐丝珐琅盏磕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他取了那瓷瓶捧在手中,不由得眉目舒展,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他们……可好?”

“自然是好的,二殿下还说若下次陛下得空亲至,定要与您痛饮一场。”

邝露说完,微微偏过头,悄悄地打量陛下。见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欢喜往事,唇角的笑意愈发的深刻,眼神也渐渐地柔软下来。

可下一瞬,他却又突然敛了笑容,就连眸中那抹刚萌芽的暖意也霎时化为惯有的冰冷疏离,收敛的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仿佛刚才自己所见的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虚妄罢了。

许久,邝露听见他叹息般的一声,“如此甚好。”

天帝阖上双眸,微微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他一手握着那瓷瓶,另一手置于其上细细地摩挲着。

帝君御座所刻的乃是一五爪应龙穿梭于九天祥云之中,昂首回视威武摄人。仙侍们也曾私下打趣,这九天臣子进了上清殿议事,只怕先被这椅背上的应龙卸去了一半的气力,再对上那冷面冷心的天帝陛下也只有发抖的份儿了。

只是此时那至高冰冷的天帝御座,却将他衬的那样柔软孤寂。邝露瞧着,只觉得她好似又见着了数千年前那身处险境无人可依的夜神大殿,让她不由得想去抚平他眉间的脆弱无依。

“邝露,你先退下吧。”

“是,陛下此夜安好,邝露告退。”

天帝惯例的一句,让她自那份不切实际的蠢蠢欲动中醒了过来。邝露躬身退至殿外,抬手阖上殿门,也断了自己的那一丝妄想,却又在行至院中时忍不住回头。那道清隽身影依旧是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孤零零地映在鲛纱窗上,仿佛漫天的孤寂都加注他身。

过于蓬勃的爱意难免卑微,却总有人甘之如饴。

情之一字,予她,予陛下,像修行,也更像劫数。

她并非不明白,自己之于陛下,或许多了那么点相逢微时同甘共苦的情谊,却又与这芸芸众生并无不同。

那段倾尽所有孤注一掷的感情,已然化作如烟往事,他也心甘情愿地舍弃了那份想执手白首的执念。

可是到底是难以放下,那个横亘心头让他爱恨入骨的姑娘。他仍会在私下里留意着哪怕是一丝一毫有关她的消息,昔日相赠的红线被他视若珍宝的贴身收藏,也会在月明星疏的朗夜里,握着那抹殷红在碧潭边彻夜不眠。

众仙口中天帝俨然早已忘情为公可,是那骗得了世间人的冷静淡然,却总是被邝露一眼看穿。她太过了解他,了解他的爱恨,也了解他的悲欢。那段与他人来说的沉珂往事,茶余闲谈,与他,却是此生唯一的心动。

自此后,任是谁,便也只是过尽千帆罢了。

邝露想自己其实徒负肱股之名,却无法替自己的主君解真正心之所忧。她曾立誓愿意伴着陛下走完这漫漫上神之路,可是现在看来却更像是成全自己的念想。

该离开了,她曾经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也曾无数次的暗下决心,却总是在每一日的晨光咋起时,离去的念头便烟消云散。

陛下生性冷淡并不喜与旁人触碰,这几千年来,贴身随侍的只有她一个。九重天上诸仙提起陛下更是能避则避,常日里有什么政事总是先过她的口再回禀陛下。久而久之,大家似乎都已达成了默契——上元仙子便是最离天帝最近的那个。

自己每每听闻,除了担忧六界之内陛下严苛之名愈隆,却又在这一片担忧后暗暗浮起一层窃喜。这世间,大抵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接近陛下了。那是不是也能说,自己之于他也能称得上独一无二的呢?

这丝暗藏心间的甜,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在孤苦无依之境中蹒跚而行的羁旅过客,饮尽霜雪,身无长物,仅凭着掌中飘摇欲熄的灯烛之光,便想走过这漫漫无边的晦暗长夜。她总想着自己或许在下一片霜雪擦身时便会就此沉入这无尽暗夜中,却又被这莹莹微光暖着心头一滴热血,继续前行。

从九霄云殿至上清殿的途中,须得经过一座飞檐曲栏、当空横跨的廊桥。桥下本为万丈碧空,临高而望,即便是仙人也不免胆怯。后来九天以云彩朝霞幻化的花木掩去桥下虚空,朵朵鲜妍片片凝翠,姹紫嫣红,经年不败。

新任风神是个急性子,又与夫人感情甚笃如胶似漆。每每朝会一散,便风风火火地首个冲出大殿,他御风疾行,归心似箭,途经此地,便会将桥底的缭绕流云尽数散去。再看,便是日洒金鳞灼灼万千,繁花似锦争奇斗艳的盛景。

邝露总会于桥端相候,等那一阵风,也等陛下。

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依旧如往日般行的沉稳从容,邝露迎上前去,躬身行礼,随侍在他身后三步。她本以为会是同往日般一行无言的回上清殿,却不料这次天帝在行至桥心时停下了脚步。

他回身,拧着眉,面上罕见地带了几分踌躇之色,“邝露,你为何总候在此处?”

邝露向他温婉一笑,神情坦荡带着几分喜悦。

此时,恰逢风神御风而过,拂去了万千流云。值此日光正盛,洒下金辉万点,映得桥下的百花似是都比往日里娇艳了许多。

“陛下,这很美,不是么?”

天帝看了一眼桥下,心中却未有波澜。九天之上百花俱为云彩幻化,虽则姹紫嫣红常开不败,却并无半点花香,倘若想攀折在手瞬间便化为青烟一缕。他其实不懂,这镜花水月般的虚妄究竟有何欢喜?他转过头,面上却未曾表露什么,只是道:“回去吧。”

邝露垂手一福,跟在陛下身后。帝王衮服满绣银色应龙,日光跃于其上,耀目万分。她便跟在这耀目所在之后,亦步亦趋。

陛下,其实,你才是最好的风景。

为爱沉沦的姑娘总会小心翼翼地将心思藏得缜密,每一次能贴近心上人的机会,都弥足珍贵。那份丛生心口的爱意,仿佛可以令光阴都停下脚步,任时光荏苒,经年不败。

只是,爱意难迁,沧海易变,浮生天地最是无情。

京都临安郊外有一福缘寺,相传甚是灵验,引得方圆百里之内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邝露本是去魔界与鎏英送天帝手书,却在驾云回九天时被这鼎盛香火吸引,悄悄地下了云头,在寺中的菩提树下偷闲半刻,看这人间烟火也别有一番滋味。

直到被人敲了额头,她这才回过神来,颇为意外地看着眼前一脸戏谑的彦佑。

一身青衣的洞庭君,手执玉笛,眉眼风流,引得过往香客纷纷侧目。“想来是咱们天帝御下失策,竟连最是任劳任怨的上元仙子都到人间躲懒来了。”

邝露笑道:“左右说起来也是小仙的过错,洞庭君怎的又扯到陛下身上去了?”

彦佑见她风尘仆仆,鬓角尚还散着几丝乱发,问道:“你这又是往何处办差去了?”

邝露点头,“不过是依惯例,送陛下手书往魔界罢了。”

彦佑闻言沉默,天界与魔族早就划忘川而治,何需每逢一季便互通消息?即便是需要,又何须这天帝近臣亲自前往?不过是看邝露最是知他心意,借送信之名想多打探些他心上那人的消息罢了。

“天帝近臣亲去,咱们陛下还真是给魔界脸面。”

邝露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不动声色的转了话头。“洞庭君又怎会在此?”

“我嘛,”彦佑手执玉笛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朝她甚是夸张的抛了个媚眼儿,“自然是为了佳人而来。”

要说缘之一字,实乃奇妙至极。想她一生尽忠陛下,昔年与彦佑更是因着立场不合,往来甚少,若真论起来大抵也就是比点头之交深了那么一点儿。只是自陛下登极这几千年来,她二人交往却渐渐多了。邝露这才发现,洞庭君看着是天上地下第一没正形儿的,倒是一副赤子之心。又兼得他久居下界,见得了这瑰丽万千,每每说起总能令邝露神往不已。久而久之,他二人竟已有了闲时煮茶论酒的交情了。

此时,这二人立在院中,生就光风霁月般的一对玉人儿,举止又透着几分亲昵。有香客途径他们身旁纷纷侧目而视,暗自打量,只以为是私下幽会的小情人。

洞庭君素来花名在外,又兼之脸皮厚的狠,自是不将这点儿场面放在眼里。上元仙子却是个面薄的,她受着旁人探寻的目光,当下便悄悄地红了耳根。抬手,青葱般的指尖抵开玉笛,朝后退了一步。

“洞庭君莫要打趣我了。”

彦佑知她最是守礼,倒也不再逗她,收了玉笛换上一副正经神色,便想同她说些自己在人间所见的趣闻轶事。却见有一白发老丈立在三步外,捧了一筒莲花签笑眯眯的看着他俩。

“公子与姑娘甚是般配,不若抽只签讨个好彩头吧。”

“这是我妹子,老丈谬言了。”

老丈一时语塞,方才见着眼前二人举止甚是亲昵,还以为是哪家偷偷幽会儿小情人,怎得竟是兄妹?

邝露见老丈面色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弯了弯唇角,解围道:“我兄长平素里不信这些,我来抽一签可好?”

“自然,自然。”老丈连连点头,将签筒递上前去。

邝露举手,自其中随意拈出一根。却见那缀着一枚莲花的竹签上,是正雅圆融的一行字。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邝露只觉心中突的一下,一时间,竟呆住了。

“你这老儿是来找晦气的不成?”彦佑劈手夺了那签掷回筒中。

那老丈也是楞在当场,他在这香火鼎盛的福缘寺中摆这摇签的营生,也不过是为了糊口。这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不论心中有何求,哪个不想讨个好彩头?他深喑此道,这筒中的莲花签俱是大吉的上上签。怎得今日,这姑娘竟抽中这么一支?

他心虚地瞟了二人一眼,见那姑娘面色尚算平静,只是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一旁的青衣公子却是火冒三丈的模样,一双桃花眼瞪着自己,只瞪得自己额头都渗出冷汗。他暗道不好,却还是硬着头皮吞吞吐吐道:“不如姑娘再抽一支?”

邝露看他额头冷汗涔涔,神色惶恐,不忍为难他,笑着自袖中掏出一块碎银递于他。“多谢老丈美意,只是小女心中并无所求,此签与我无碍。”

那老丈本以为此次生意不成,只怕还要惹上麻烦。见着这姑娘不曾为难他,甚为欣喜接过碎银,连连道谢,匆忙离去。

彦佑在旁安慰道:“这些凡人的把戏,做不得准。”

“你既知道做不得准,何苦刚才为难与他?”

彦佑一愣,“好啊,你这没良心的露珠,倒反过来教训起我了?”

 “洞庭君爱护之情,邝露谨记在心。”邝露忙拱手作揖,“只是邝露心中并无私愿,辜负洞庭君美意了。”

她说这话神色坦荡,彦佑却看的不由一声叹息,“那尾冷面冷心的应龙,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连半分怨言都没有?”

邝露眉眼盈盈,巧笑嫣然,“陛下乃是明君圣主,为臣者见这盛世升平,何来怨言?”

彦佑听了连连摆手,揉着脑门道:“罢罢罢,你的陛下是天上地下的完人,说不得说不得。”

邝露听他口口声声“你的陛下”,刚想提醒他此言不妥。却觉得眼前忽然一黑,身上的力气顿时像被抽干般,坠着整个人往地上倒去。

彦佑见她周身一软,忙搀住她,扶她在角落里的石凳坐下。

邝露就着他的搀扶,缓了片刻,睁眼便见彦佑正准备给他输送灵力,忙止住他的动作。“修炼不易,洞庭君莫要浪费在邝露身上。”

彦佑闻言气急,怒极反笑,“原来上元仙子还知道修炼不易,那为何又舍了一半元神替别人补齐寿数天命?”

邝露闻言大惊失色,忙喝道:“彦佑,你答应我不说的!!”

彦佑拉下她挡在自己面前的手,一边向她缓缓输送灵力,一边道:“我现在后悔莫及,当日便不该同你发那劳什子誓。”

那灵力与她同属水系,温和沁凉,自灵台缓缓而入,蔓延四肢百骸,果真令她舒服许多。

彦佑见她阖着双眸,脸上难掩倦容,只温声相劝。“九天事多冗杂,你如今经不起这般操劳。依我看不如向陛下告假,回玄州仙境好生养着。”

邝露依旧阖着眼,并未答话,一双纤纤玉手却绞着衣摆,愈收愈紧。

彦佑叹了一口气,“若是太巳仙人知你这般模样,怕也难安。”

眼前仙子睁开眼,澄澈的双眸中戚郁之情满溢。

太巳仙人百年前身归鸿蒙时,邝露只得空在家中相伴短短三个月。虽说神仙寿命漫长,却终究有走尽的一日。太巳仙人于生死看的豁达,可一想到自己身归鸿蒙后,这天地间便只剩邝露孤零零地一个,便止不住的担忧。况且他这女儿心如磐石无可转圜,只怕是要千年万年的这么孤单下去了。思及至此,他便挑了一日,寻了借口支开邝露,自己只身往九重天去,入上清殿谒见天帝。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已是将近油尽灯枯之时,却依旧跪于白玉地砖上向天帝行叩拜大礼。

“老臣此去便只余邝露一人于这世间,老臣斗胆恳请陛下能念在昔日情分,日后对邝露多加照拂。”

“仙人放心,上元仙子乃是天界肱股之臣,本座自会护她平安顺遂,日后也会在六界之中替她寻一门最好的亲事。”

彼时,彦佑便隐在殿中的白玉屏风后,将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他看着太巳仙人眼中最后的那点光亮如疾风骤雨中的飘摇烛火,在听闻天帝这一句后终是颤巍巍地熄灭了,徒剩一片死寂。

至此,彦佑再也不忍相视,也顾不得天帝是否与自己还有要事相商,捏了诀闪身而去,只想离这冰冷的九天越远越好。

这一切,邝露自是不知道的。

彦佑心下涩然,浮生百世,最难求的便是圆满。他收了手,叮嘱道:“你真身虽为清露,即便元神受损,日后也可以灵力相补。只是这以命补命的法子到底折损的厉害,你日后是万万受不得损伤了。”

邝露颔首,那舍出一半元神的疼现在想来还是令她胆颤,近日来更是越来越觉得疲乏非常。只是她素来不愿别人为她担忧,便对彦佑道:“是我疏于修炼丢丑了,洞庭君莫要担心。”

彦佑见她如此,知她是不想自己担心,只好道:“你日后切不可妄动灵力,稍有差池只怕有魂飞魄散之忧。”

邝露连连点头,“洞庭君心安,邝露铭记在心了。” 

彦佑说他们人间相逢是难得的机缘,又说自己踏遍人间,见这红尘滚滚处处鲜妍,自己却是孤家寡人形单影只,比照起来份外凄凉。青衣蛇君张口便是滔滔不绝的苦水,情到深处眼角还能挂上一滴恰到好处的泪珠。邝露被他说得头昏脑涨,不由得被扯着袖子入了酒肆,多喝了几盏酒,待她回到九天时已是深夜。

她见上清殿中灯火通明,想是陛下还未曾歇下。又见大殿内外连一个伺候的仙侍都没见着,便知定是陛下又打发了他们退下。她心下担忧,惟恐今日的药陛下尚未用过。当下也忘了自己此时微醺的模样,举步入了正殿。

殿中,天帝正坐于桌案后手持朱笔,圈点奏章。听见她的脚步声,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望着她。

邝露走近,见着桌案上奏章堆得似小山一般高,看着摇摇欲坠。那药盅便立于这堆叠之下,碗中残汁早已干涸多时,只于碗底留了一抹暗褐色。她方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

天帝见她靥生春桃之色,身萦醴冽酒香,仙袂影动间,麝兰之气飘飘而至。一时间,倒也忘了追究她怎得去了这般长的时间,只问道:“魔尊留你吃酒了?”

邝露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今日这般逗留凡世,说是玩忽职守也算不上冤枉,面上不由得带了几分羞意,硬着头皮道:“微臣偶遇洞庭君,吃了两盏酒。”

天帝见她唇露樱色,面色娇怯,心尖像是被挠了一把,酸酸软软。却听见她说是因着彦佑才误了归时,心下不由火起,方才的那点儿旖旎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这情绪来的唐突,竟让天帝说不上来路,只扰得他愈加烦躁。他将手中的奏章撂在案上,盯着邝露,细细打量。“瞧你这模样,倒不止是吃了两盏酒。”

天帝明显不悦的面色与探究的眼神,压得邝露不敢抬头。她脸上浮起几分不安,直把背俯的更低,双手紧紧交握。

“臣知错了,请陛下责罚。”

那素手纤纤,质若圭玉,许是握的太紧,指尖微微泛白。

天帝瞧着,不知为何,心里却想:邝露的手,是不是凉的狠?这念头一冒出,他便心中一震,如此肖想实在不成体统,自己今日究竟是着了什么魔障?他突然间觉得心头燥热横起,直逼的自己口干舌燥,抬手拿起桌上茶盏,才发现其中空空如也。

天帝眉头愈发的紧了,邝露见着忙上前,自桌案旁的小几上拿起一直温在炉上的茶壶,替他斟满。

因着吃了酒的缘故,这常日里做惯了活儿,上元仙子做的并不似平时般行云流水。转身之时,袍袖堪堪扫过跳跃着火苗的红泥小炉,看的天帝心头一跳。青衣仙子浑然未觉,替他斟满热茶。侧过身看着他,眉眼间带着几分娇憨,笑的甚是乖巧。

邝露有一双极美的眼睛,眼神澄澈纯粹,好似明月映照之下,林间石上无声细流的泉水。此时她笑意盈盈地望着天帝,直让他觉得方才心头洒下一阵及时雨,那点无名火就这么轻飘飘地散了。

天帝呷了一口茶,掩过唇角浮起的笑意,“过几日是叔父的生辰,可安排好了?”

“邝露已就此事询问过月下仙人的意思,”邝露一边回话,一边将桌案上的散乱奏章归放整齐,“月下仙人说陛下乃是明君圣主,自继位来效勤俭远奢靡,六界之内海晏河清,众生归服。他既是陛下血亲,又乃天庭上仙,理应躬亲效行,故而这次宴会一切从简,只邀几个亲友故交便好。”

天帝听她这一番滔滔不绝,心下明了他那叔父断是说不出什么明君圣主、众生归服这些讨喜的话来,不过是眼前的仙子说来讨他欢心罢了。他素来知晓上元仙子修历法,事桑农,理政事莫不得心应手,今日听了这番话更是觉得他这肱股之臣,论起逢迎之技也甚是出色。

邝露见陛下久不回话,不由得微微侧过头,觑了眼天帝的脸色。见他唇角微勾,似是挺受用的模样,方摆出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接着道:“邝露已命人将请帖送至各位仙家处,届时……二殿下与锦觅仙上也会前来赴宴。”

天帝心里打了一个突,面上却不显,“你办事我一向放心。”

“是。”邝露垂首应道,低头的瞬间,却见天帝修长的手指笼在袖袍里,捏着银线织就的蟠龙纹,一下下,捻的毫无章法。

天地如须弥之广,众生若芥子之微。可这浮世万千,却难藏一颗真心,难掩一段深情,那些你以为密不透风的,总在不经意间宣之与众。

至月下仙人寿宴那日,二殿下与锦觅果真应约携子而来。棠樾已至总角之年,生的伶俐可爱,眉眼极像二殿下,言谈心性却像足了锦觅。童言稚语,天真无邪,逗得众人喜不自禁,就连天帝脸上的笑也比往常多了许多。

陛下厌恶奢侈糜乐,众仙家上迎君意自是避讳,九重天已经许久未如此热闹过了。月下仙人本就生性欢脱,极爱玩闹,今日见着一家人于自己寿辰之日团聚一堂,更是欢喜万分。只擒着酒盏满场飞,便是连陛下都被他灌了几盏酒。

邝露既领命筹措此宴,自是忙的脚不沾地,此时更是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才好。待她将所有事安排妥入席当时,众人已是酒酣耳热。她便随意捡了一个角落的空位坐下,一旁伺候的仙侍甚是机灵,不但替她斟了一盏热茶,还递于她一碟点心。她接过一看,恰是自己最喜欢的杏仁酥。她此时方觉出饥肠辘辘,这碟点心恰似久旱甘霖,甚是及时。她忙谢过那小仙侍,拾起一块儿一口咬下,便听着一道清亮戏谑的声音贴着自己耳边响起:“美人儿~~”

这一声唬得她一口点心梗在喉头,上不来也下去,面上涨得赤红。好在始作俑者尚有几分良心,端起桌上的茶盏递到她嘴边,她牛饮一通,方缓缓地顺过气来。

“我说美人儿,见着我就这般欢喜么?”

青衣仙君坐在她身侧,微微斜身贴着她咬耳朵。

九重天难得宴开,诸仙家自是珍惜这难得的机会,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无暇分神他顾。兼之他二人又窝在角落里,实在不惹眼的紧,倘若不是特意寻望,只怕无人注意他们这点儿动静。

奈何洞庭君花名在外,风流债欠的太多,此时此刻,邝露已经收到好几个美貌仙子的眼刀问候了。

她不动声色地挪开距离,却又被青衣蛇君追着贴了上来。彦佑面上带着三分忐忑七分疑惑,“小露珠,你最近可是惹咱们天帝陛下生气了?看你的眼神怎的如此气势汹汹。”

邝露听了,便循着往天帝御座之上望去。却见陛下与二殿下正聊得投机,眉目舒展,尚带着几分笑意,哪里向她这里分得半缕目光?

“陛下前几日还夸我差事办得好,倒是你,镇日里东游西荡玩忽职守,仔细陛下哪天同你算账。”

彦佑眯起波光潋滟的一双桃花眼,“上元仙子,你学坏了。”

邝露眼波盈盈,神情无辜,“还多谢洞庭君教导。”

他二位依仗位置偏僻,你来我往,妙语连珠,好不痛快,自是没注意到御座之上天帝陛下越来越黑的脸色。

彦佑不知在青衣仙子耳边说了什么,直逗得她掩着面,笑得簌簌发抖。远远瞧着那水青湖绿相交,竟好似都化作了一处般。

天帝只觉得自己额角一跳,刚想开口唤自己那与旁人贴作一处的贴身近臣,却被月下仙人横空一句生生堵住了口

 “凤娃,叔父高兴啊。如今见得你们俩能这般同聚一堂,真是高兴……”月下仙人已然喝醉了,抖着脸上两团酡红,说起话来抽抽噎噎。

昔日之事,诸仙心知肚明。虽则眼下看上去,陛下与二殿下已是尽释前嫌,还能趁着时机正好把酒言欢。只是这段夺妻与谋逆交缠的往事,怎么看都不适合于众目睽睽下提起。

是以,在场诸仙闻言莫不打了个激灵,背后渗出冷汗涔涔,却又无比默契的好似都没听见月下仙人的话一般,就着尴尬的气氛,依旧装作把酒言欢。

月下仙人自是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依旧哭哭笑笑,一派酒后癫狂之态。缘机仙子瞥了眼御座之上那位的脸色,心下暗道不妙,忙扯了他的袖子:“大好的日子,提什么劳什子往事。”

月下仙人闻言醍醐灌顶,双眸雪亮,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老糊涂了。”他一把拉过自己身侧的棠樾,一手捏上那团玉雪般的脸颊,“龙娃,你看旭凤一家如此美满。你这兄长还准备孤衾冷枕到什么时候?”

缘机仙子在一旁几欲昏过去,她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儿,还不如说说往事呢。

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话音一落,殿中霎时安静下来。众仙家眼观鼻,鼻观口,屏气凝神,一个个恨不得能缩到地底下去。

锦觅在旁见着这一幕只觉得这天庭众仙真是越来越没出息,昔年对着跋扈的荼姚尚还能唱上几句反调的,怎么对上如今的天帝,一个个都好似被抽了骨头的鹌鹑一般。

她美眸一扫,见着坐在角落里的邝露二人,突然就灵台洞开一线清明,开口道:“狐狸仙,你糊涂了,小鱼仙倌不是有邝露吗?”

她本就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说话做事从不遮遮掩掩。今日又多饮了几杯酒,声音比往日高了些,是以大殿之内的众仙家皆听得清清楚楚,寻着上元仙子的方向望去。

上元仙子倾心天帝,六界皆知。常日里被嘴碎的众仙家背地里议论,邝露也不是没撞见过。次数多了,连她也觉得自己脸皮甚厚,面不改色的听完,还能提醒那些嚼舌根的仙家下次得记得隐秘些。

只是被锦觅仙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坦坦荡荡的说起,却顿时让她觉得如坐针毡。可真正令她心下一沉的,却是银龙冠冕之下天帝越来越冷的脸色。

她起身,自角落疾行至殿中,心中已然兵荒马乱大厦将倾,脸上却还是竭力维持着常日大气沉稳的模样。

云阶之上,天帝面色凛然,他看着青衣仙子走到殿中,躬身行礼,笑言道:“仙上说笑了,陛下与邝露只有君臣之谊,并无半分儿女私情。”

“唉,可是你以前不是还问我……”

锦觅看着她,一脸“不应该啊”的表情,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的旭凤,一手捂着嘴巴揽至一旁。

“今日是叔父生辰,怎的说到兄长身上去了。依旭凤所见,叔父也当关心自己的姻缘才是。总不至于待棠樾成亲,他的叔爷爷还是孤身一人吧。”

二殿下一席话岔开了话头,众仙也非常识趣地哄笑一声,顺杆而上,纷纷打趣起今日的寿星公来。

瑶琴宝瑟奏渺渺之音,妙舞婵娟踏莲华舞步,酣宴之上只见升平万千,这则插曲却好似从未发生过。

宴罢后,天帝并不急着回上清殿,反而屏退众仙侍,只带着邝露一路行至碧潭玉桥处。

邝露跟在陛下身后三步,低头看着那银龙纹的衣摆随着他的步伐,一圈圈的荡漾开。

天帝身姿挺拔如青松立于空阔山谷,星目剪剪,好似冬日里的映照在江渚之上的一轮孤月。他瞧着眼前的青衣仙子,却把她瞧得,心一寸寸的慌了起来。

“本座曾答应过太巳仙人为你寻一门最好的亲事……”

邝露心神俱震,不待天帝说完,便疾步行至他面前,屈膝行礼。“陛下,邝露还不想嫁人。”

清冷月色洒了下来,更衬得她身似扶柳,弱不禁风。天帝眉头轻蹙,“你且先起来。”

青衣仙子固执的跪在地上,摇摇头,可开口时,却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天帝向前一步,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男婚女嫁本就是顺应天道。你且放心,你乃九天肱骨,本座自会为你选一门最好的婚事。”

那仿佛是有人将她的整颗心悬于刀山剑海之上,狂风呼啸而过,飘飘摇摇。邝露看着眼前的这双手,她曾无数次的妄想过有朝一日能牵起它,可是现在却又觉得这手倘若再向前半寸,自己便会自此堕入无间深渊。

她的目光蜿蜒向上,眼底泛起一片嫣红,泪光闪闪间眼神却依旧如昔日般倔强的狠。

她开口,一字一字,说的缓慢而清晰。

天帝眸光冰冷而沉静,似是归墟下万年不化的寒冰,不见悲喜。他直起身来,收了手笼在袍袖里。

轻云遮月,风也停了,万籁俱寂之下,连时间都仿佛在停在了这一瞬。

天帝双手紧攥了袍袖于身后交握,直到觉得袖口的蟠龙纹都烙印在皮肤上,才开口道:“邝露,你有真正值得的人。”

话已至此,便再也不需多说了。

青衣仙子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那泪珠贴着脸颊慢慢滑落到交合的衣领中,邝露却只觉得那一滴滴冰凉都滴到了自己的心口上。

可是,陛下,邝露只有你了啊。

她在心里哭喊着,声嘶力竭。

求你,求你,不要赶我走。

到底是不想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落在他眼中,她合掌俯身,深深一叩。

“邝露愿一生追随陛下。”

发顶的碎星冠随着她的动作亦是颤颤巍巍,上面缀着玉流苏砸在白玉地砖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此时,清风卷过流云,月光融融而落,那星冠映着月色竟显出平日里未曾有过的光芒,直刺的天帝双眸一热,可是这热落到心里却又顿时凉的入骨。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未发一言转身而去。

邝露从指缝见看的那银龙衣摆,愈行愈远,终于再也维持不住,眼泪如同倾倒的玉壶瓶,汨汨的流的痛快。

她忘了自己跪了多久,也忘了自己是何时浑浑噩噩地回了寝殿,甚至那日之后,连陛下同她说过的话都已模糊不清。

可是,她却清楚地记得,那日,九天的夜是彻骨的冷。

那夜之后,邝露便病了,来势汹汹,如有山倾。

她整日躺在塌上,昏昏沉沉,却依旧交待月升不得声张她病了的消息,只称有事向天帝告假了一段时日。想是那夜的事,天帝也觉得不甚痛快,未加多问便准了。

待她病好的七七八八时,竟已过去一月有余。

她半倚在塌上,看着月升叽叽喳喳地说这段时日里九天发生的许多新鲜事儿。最重要的一件,便是洞庭君彦佑不知因何在上清殿同天帝起了争执,竟胆大包天摔了玉笏,说此生此世再不入九天半步,当日便挂冠而去,到下界做逍遥散仙去了。

邝露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她知道,彦佑定是知道那夜的事情,才与陛下起了龋龊。累人累己至此,实在羞愧难当。

月升见着仙子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的凝重,只当是自己哪句话惹了仙子难受,声音渐渐地小了。她倒了盏热茶放到邝露手里,颇有些忐忑的唤道:“仙子……”

邝露握着月升塞进自己手里的茶,那茶杯滚烫贴着她冰凉的指尖,也只有麻木的温热感。她强打起精神,问道:“陛下,这几日可有问起我?”

月升看着她脸色实在难看的紧,知她定是心里不好受。只是她素来憨实,也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依旧实打实的道:“陛下未曾提起过仙子。”

她勉力笑了一下,只是这笑落在月升眼里竟好似在哭一般。

“我没事了,你且去吧。”

月升呆呆地点点头,退至门边时,她回过头来望,只见着仙子坐在塌上,青衣之下病骨支离,面容黯淡憔悴若一眼枯井,哪见得半分生机。

邝露看着月升小心翼翼地阖上门,泪珠终于颤巍巍地自眼眶滑落。

这一生,所念所思原来皆为负累。

她曾以为自己予陛下是肱骨,是心腹,虽无半分男女之情,却终究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只是那个朗夜里,陛下对她重提婚事。那一瞬间她便明白了,这几千年的相伴终是她妄想了。

他是太过忠贞的一个人,忠贞到让她感到绝望。哪怕此生不能携手,他也不愿他爱的姑娘对他有一丝一毫的误解。自己的存在对陛下来说更像是一种负担,一副枷锁,她自以为是的陪伴也许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那夜,天界下起了久违的雨,青衣仙子倚在塌上,听着檐下雨打芭蕉,点点点滴滴,一任到天明。

她病愈回了上清殿任职,天帝并未与她再提起赐婚的事,仿佛那一夜的事情未曾发生过。

只是,却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

晨霜耿耿,朝露漙漙,第一片枫叶枫叶染红的时候,邝露收到了彦佑寄来的书信。

他在信中说,自己挂冠而去,访遍人间名山大川,方觉出这十丈红尘的好处,原来自己这几千年的神仙生涯皆是虚度了。他历数自己所见所闻,信中末了道:何日上元仙子想开了,便至人间寻他这一老友,他一定带她踏遍这烟火人间。

邝露阅毕笑意盈盈,她方将信仔细收好。便见月升急匆匆地来寻她,说是陛下有要事相商。

她闻言,便匆忙爬到妆镜前挽了头发。

许是时令已是冬至,这神仙也难逃困顿。她近来只觉得越来越疲懒,好几次险些误了上值的时辰。陛下虽未指责过她,她却心下自责的厉害。是以告了几天假,窝在自己的寝殿里,狠狠地睡了几天。

邝露一手扶了扶发间的碎星冠,深吸一口气,进了上清殿内。

只是还未待她向陛下请安,便见着一道红色的身影冲到邝露身前,“小露珠,你可得救救锦觅啊。”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只让邝露脑里一团浆糊。

月下仙人左一句“小锦觅又怀小娃娃了”,右一句“现下能救她的只有你了”绕着她转个不停。邝露抬头往御座上看去,只见陛下绷着一张脸,脸色甚是严肃的坐在那儿,双手紧握,细看之下那衮服的袖口都快被抓破了。

邝露勉强从月下仙人的滔滔不绝中牵了话头,“月下仙人,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原是锦觅仙子不知道中了何毒昏迷不醒,本来也是什么大事儿只要将毒逼出就好。可是她偏偏在这时又有了身孕,是一朵漂亮的凤凰花。此时若是强行逼毒,只怕会伤及母女,岐黄医官说邝露真身乃是一滴清露,可溶于万物之间,只有邝露分出一半修为替锦觅仙子将毒引至体外,便能救她性命。

邝露愣了,她徒然的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旭凤几步跨至她身前,重重一跪,俯身行大礼 “上元仙子,旭凤求你救救锦觅。”

“是啊是啊,小露珠,锦觅虽与你并无深交,可到底也算是故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月下仙人的拐杖敲在殿中玉砖之上,那声音沉闷压抑,一下下都弹到了邝露心上。

邝露抬头直视着御座之上的天帝,他也正望着她,那双朗月般的眸中是入骨的焦急也是殷殷的期盼。

原来,这世间再多的造化弄人,也不过是命中注定。

邝露想自己是失望的,可是心头却豁然开朗,似是终于卸下了万钧重担。她躬身扶起旭凤,“二殿下何须行此大礼,锦觅仙子有难,邝露焉有不救之理?”

九天肱骨,天帝心腹,无论哪一个身份都不当让你为难。

接下来的事倒是顺利的紧,想是她这天生仙胎着实也有几分厉害,待她替锦觅仙子将毒素尽数引出时,竟尚余着几分气力伪装,倒也无人发现她实则元神稀薄虚弱的厉害。

魔尊为表谢意,特用銮驾引行送来了堆积如山的谢礼。就连天帝都赏了流水的恩典。

“仙子,陛下赏的那落霞锦可真是好看。”月升欣喜于日渐充盈的仙子私库,喜滋滋地对邝露道。

“是吗?”她答得有几分漫不经心。

“自然是,月升想仙子若用它裁成衣裙,穿着定是极美的。”

 “你错了,”邝露摇头,目光在一瞬间飘得悠远,像是看进了往日的漫长时光中。“我穿其实……并不好看。”

今日天界难得的布了霜雪天,浮云蔽日,漫天白雪扬扬而下。邝露如往常般站在廊桥上,雪花落在她的额发上,冰凉如许。

反倒是月升站在她的身后一身清爽,她有些好奇的探头问:“仙子怎么不施法去了这雪?”

天界虽有霜雪,可诸仙皆有仙气护体,那雪花在离身三尺之外便会渐渐消融。邝露试了试想要调起周身的灵力,却只觉的从元神中发出一股撕裂般的疼痛。额上霎时便付出一阵冷汗,邝露猜自己的脸色一定不甚好看,不然月升这丫头也不至于惨白着一张脸。

邝露抿了抿唇,压下了喉中腥甜,转身道:“回去吧。”

“咦,仙子不等风神下值了吗?”

“不等了……以后都不必再等了。”

星汉淼淼,银河迢迢,万千繁星相聚于此, 只见星辉璀璨,光芒万千。

邝露一个人立于布星台上,她想,这世间大抵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景色了。

她明目张胆的翘了值,抱着一坛酒想与星光同醉。想她几千年来甚是循规蹈矩,自以为一身棱角早已被打磨干净,怎想到了今日竟生出了这等任性来。

身侧突然凑上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贴着邝露的颊边蹭了蹭。

邝露转头一看,是魇兽。

“怎么,你今日倒来寻我了?”

这几千年来,邝露虽对魇兽多有照顾,它与邝露却并不亲近。想来这极具灵性的小兽大约也与他的主人一般,更为喜欢那个活泼明媚的仙子。

邝露想了想,其实那般的天真无邪明媚灿烂,自己也是喜欢的。

她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打趣道:“你也是来谢谢我的吗?”

魇兽空有灵性却并不能作答,只是用脑袋拱了拱她的手心。

邝露饮了一口酒,伸手在它脑袋上轻轻地揉搓着。身后传来一声不轻不重得咳嗽声,引得她转身回望。

“邝露见过陛下。”邝露放下酒坛,起身行礼。姿态从容落落大方,好似翘值饮酒被当场撞见的的不是她一般。

天帝行至她的面前,看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容,“你近来身体可好?”

“劳陛下挂记,一切安好。”

天帝看着她微微皱眉,恍然间觉得似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眼前的仙子眉眼间神色坦荡,自有一番洒脱。倒像是参得大道了悟了什么,终于放下了。

他一向知道邝露极是得体,可是现下这份得体却更为周全了。就像是她终于舍弃了什么,退回到君臣之间,对自己待之以礼,侍之以义。

“陛下,邝露当值饮酒,还请陛下降罪。”

天帝看着眼前礼数周全的仙子,她从前对自己甚是恭敬,可是那恭敬之中却总是惨杂着缱绻柔情。他并非顽石,自是省得。只是现下这恭敬之中,竟已是坦荡浩然别无它物。

不知怎地,一瞬间,他竟有些慌了。

邝露见他久未答话,抬头看了过来,只见天帝满目怅然所失,心思像是已经飘远了一般。

“邝露,”天帝却打断她,那好看的薄唇轻轻地抿了抿,“这几日朝堂之上有仙家又提起立后一事……”

这回似是颇为棘手,天帝一贯清冷的面上竟破天荒的透着几分难色。邝露瞧着突然想起昔日里他得知旭凤与锦觅有情时,也是这般模样的。

天帝并没有看她,只把眼神落到了茫茫银河中的一处,有些踌躇的道:“你可愿做这天后?”

皎皎河汉,迢迢星辰,本该是留在她心底难得的美景。可是这一瞬,邝露却觉得天地俱是化为了一片灰白。

若是换做以前听得,大抵自己是要欣喜若狂的。

可如今,时移世易,到了此时,却也都尽了。

她也曾在午夜梦回时窃窃地妄想过,伴着女儿家百转千回的心思勾勾缠缠,藏匿于心底最是隐秘的角落,从不敢露出丝毫。

只是,她曾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听得这一句时,竟会疼的这般厉害。

邝露低下头,剪剪双眸缓缓阖上。

这算如何?是怜悯,抑或报答?

她的心里突然就恨了,她恨陛下竟然轻鄙自己如此,却又更恨自己此时心里鼓动不休的欢喜。

可是,不管如何,便到此为止吧。

恍若未曾听到这云淡风轻的求娶,邝露俯身,跪于玉白星台之上,向天帝行叩拜大礼。

这一句,像是有谁持利刃,斩断了他最是安心的依靠。

眼前是浩淼星河苍茫天地,他是这六界之主坐拥四海八荒,可是仙子轻飘飘地一句,让他觉得自己似是又回到了几千年前,又成为了那个孤苦无依的夜神大殿。

天帝愣在当场,他并非未曾想过邝露会拒绝,却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她会请求离开。

她曾说过的,会一直陪着他。

青衣仙子依旧俯着身跪在地上,那背影太过纤细甚至透着几分憔悴。天帝恍然间记起自己说要赐婚与她的那个夜里,她也是这般跪在地上。

天际有流星扫尾而过,不过须臾之光,却灼疼了他的双眼。这一刻,天帝觉得似是有暗藏于心的无上珍宝,就这么脱手而去,没入这茫茫星海之中。

自此后,再无复得之机。

青衣仙子抬起头来,眼神洞明却坚不可移。“请陛下看在邝露救了水神的情分上,准了邝露所求。”

天庭诸仙唏嘘不已,直道这以后天帝便是真真正正地孤家寡人了。想是这些年仙子着实被那位伤透了心,这才看开了不再蹉跎了。

远在玄洲的上元仙子自是不知道这九重天的流言蜚语,眼下确是她这一生来最惬意的时候。每日睡至日上三竿,也无琐事牵绊,闲暇之余甚至还能就近去人间走上那么一两趟。都说神仙最是逍遥自在,只可惜她直到现在才体会到。

彦佑知她辞官后,很是高兴,传信与她,邀她遍访人间山川名岳。她自是心动不已,只是自己近来灵力流失的愈发厉害,只怕已行不得远路了,终是找了个借口婉拒了这一番美意。

彦佑却也不恼,只是道过些时日,便至玄洲寻她。

后来,上元仙子也曾再见过天帝。

她记得那日日光正好,庭前的芍药花将将打上花骨朵。她散发赤足立于廊下,看着一身常服的天帝陛下凭空出现在院中,一时呆愣当场。

“邝露失仪,陛下恕罪。”

天帝看着她如此形容也是愣了,忙背过身去。“是本座叨扰了。”

邝露奔回内室,手忙脚乱的换了衣衫。再回时却见着天帝已坐于廊下烹茶,气度从容,倒比她更像是这玄洲的主人。

天帝抬头,见她来了,微微一笑。“你这玄洲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邝露也不拘礼,坐于他对面。“还得多谢陛下恩赐。”

他二人相视一笑,往日几千年的陪伴多是恪守君臣之礼,如此煮茶闲聊的时光竟到今时今日才又得见。

天帝替她斟了一盏茶,直抒来意。“明熙周岁礼便在这个月的十五,旭凤想邀你前去。”

山中岁月长,原来竟已过了这么久的时日。

邝露也只是后来从别的仙家口中知晓,锦觅仙上得了一朵漂亮的凤凰花,却未曾想到这孩子竟已到了周岁之期。

看她并不答话,天帝接着道:“说起来,那孩子也算与你有缘……”

“陛下,”邝露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看上去是极为温柔的模样,只是开口却拒绝的干脆利落。“多谢二殿下盛情,只是邝露已与他人有约,誓必要辜负二殿下美意了。”

天帝拧着眉,如玉的指尖摩挲着烟青色的茶杯口。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却只是叹息般的道:“如此,便罢了吧。”

邝露点点头,自袖中掏出一枚青玉佩,“邝露身无长物,唯有这枚玉佩自小佩于身。还烦请陛下替我将此赠予二殿下,聊表心意。”

天帝接过那么尚带几分温热的玉佩握在手中,并未答话。

这次相见大抵算不上不欢而散,却终归不甚圆满。

不过这段久违的煮茶话事的好时光,邝露回忆起来,倒也透着几分暖意。

灵力散尽的那一日,恰逢春日里的第一朵花开。

邝露一直觉得第一朵花开的日子,是个极好的日子。她曾深爱的人心心念念的想在这个日子里娶他心爱的姑娘,后来每每至这一日,他也都怀着一丝于往事的希冀,暗暗期盼着。

现在,自己要在这个日子离开,想是这个故事终于有了一个不太荒凉的结局。

彦佑携了一坛人间佳酿敲开她府邸的大门,便见她坐在院中的一树樱花之下。对自己已然油尽灯枯这一事实了然于胸的仙子很是任性,硬撑着散尽了最后一丝灵力,换了这满院的百花齐放。

她在一片姹紫嫣红之中,瞧着来访的老友,笑的很是欢喜。

洞庭君依旧是昔日里潇洒风流的模样,只是看着她的表情却比哭更难看。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邝露却并不似他那般悲痛,只是遗憾辜负了彦佑这坛访遍尘世才寻得的佳酿。

其实她并不觉得痛苦,只是乏的厉害。

“你来了,便也有人陪我走最后一程了。”

“为他付出至此,值得吗?”

院中的一树薄樱在微风之中颤颤地簇动着,撒落粉色万千,邝露伸手接于掌心数瓣。 

“何是为他,不过是为成全我心中所愿罢了。”

青衣仙子洒脱一笑,于尽头之处得以放下执念,倒也不算虚度此生。

清风袭过,已然无所牵绊的仙子在这满院花香中化作万千星尘归于茫茫天地之间。

上仙元逝,天道有感,九重天上金钟低鸣,七十二鸾鸟于崇云之中隐隐哀泣。

这世间,从此再无上元仙子。

那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哪怕是神仙也难掩时光流逝。

彼时的天帝已不再年轻,眼角眉间也俱见风霜之色。再回想起那日,记忆已甚是模糊。

所记得也不过是昔日的洞庭君予自己的两句话。

“陛下,当日若是邝露垂危,你可舍得锦觅?”

“彦佑恭贺陛下,自此以后大道为公,太上忘情。受六界敬仰,享八方供奉!”

人间三月暮春时,最是无限风光好。

十五是这朝翠山上普普通通的一枚小妖,她元神不稳灵力稀薄,不过是碰巧得了个机缘才堪堪化形的。虽则平日里兢兢业业的修炼,却总是事倍功半,常常被隔壁那只叫涂九的狐狸嘲笑镇日里做“无用功”。

想到这儿,十五狠狠地朝地上踩了两脚。涂九这只狐狸整日只会欺负自己,着实坏的要死!

她直起身来,拍了拍裙摆上蹭上的尘土。这身襦裙虽半新不旧,到底是她替涂九做了半月苦力才换来的,也算珍贵。

今日,朝翠山下有庙会,山上的小妖俱是下山去凑热闹。只不过她灵力低捏不了诀儿,只得一步步的走着去。

朝翠山上郁树苍苍,林中日光不透,显得有几分幽深可怖。不过这条路她已行过千百遍,因此并不胆怯。

可今日,却又与往日不同。

狭路曲折,横枝苍翠,她见着一位白衣郎君立于一片浓翠淡红之后。

那是极为好看的一张脸,虽眉眼间已见霜雪之色,可一眼瞧过去,十五只觉得心生欢喜。

像是这般走过千次万次,十五来到那人面前,她抬手抚平颊边乱发,启唇相问:“敢问郎君去往何处?”

白衣郎君清浅一笑,眼角带起淡淡的纹路,“小仙润玉在这山中失了方向,不知姑娘可愿带路?”

这篇如此仓促的文竟然还能收获这么多喜欢,谢谢了。所以,我修了个文,改了一下自己觉得比较唐突的地方。

对于润玉,我觉得他不渣,只是过于沉溺于往事而看不到身边人。再就是醒悟的太晚,他在布星台边托词朝堂压力求娶,其实是次朦胧的试探,只是时机、方式选的都不对。

文章的最后,我设定的是天帝已经不再年轻,却遇上了转世正值正好年华的邝露。结局可能她还会爱上他,也可能不会,开放性的。

最后,他们都很美好,如果不美好,就是我写的不好。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开家政公司怎样才能找到客户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