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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明日尚远,姜湖话落拢紧瞿蔺给她的外套。
    静寂的夜里,远处有星点火光,像是暗寂的伽米城里有鬼火在跳。
    姜湖唇上还残留着吻瞿蔺时那种柔软的触感,她微一回味。
    身体到底在想什么,她懒得管,她只配合。
    教条和放肆在她身上都有,且没有分界线。
    她可以规矩地做个游客,道谢和道歉都能说,但她也不排斥在旅途中放肆一回打个野。
    年幼时,性是不明所以;年少时,性是患得患失,是夜里想心上人时的失眠难耐;后来,性是*,是爱情……在活了更多年之后,性还可能只是因为孤独,或是一次酒后冲动。
    姜湖拒绝糊涂,她想要确定,她到底什么感觉。
    这决定了她是要继续,还是就此终止。
    外套脱给了姜湖,翻江倒海过后的瞿蔺则被北风吹了个透。
    身体和唇的温度不一样,他能清晰的感知到。
    啄了人的人还告诉他,要他提醒她再啄他一回。
    瞿蔺捏着nissan给的那个纸袋,纸袋在他手心里滚了一圈,他能感觉到黄瓜的修长轮廓。
    哪怕是根儿黄瓜,被蹂/躏了下,都得起点儿反应,会腐烂,何况他是个人。
    在相识时间如此短的情况下,姜湖突然靠近他,不可能是因为爱情,瞿蔺知道。
    这吻他尚且能牵强附会成人和人之间的示好,那么摸脸呢?
    有生之年,他没干过这事,没摸过人脸。
    瞿蔺没办法不往男女关系上去联想。
    瞿蔺能想到的词汇只有意乱情迷和一时冲动,都和玩有关,和认真无关。
    他活一天都是赚来的,没有玩的资本。
    沉默着隐忍了大概有十五秒,瞿蔺最终说:“这一回暂且算了,我不计较。”
    但她如果再轻薄他下一回,就得算算清楚。
    姜湖试图同他讲道理:“我在世为人,通常不介意别人和我算得很清楚。”
    瞿蔺手上的力道比适才重了一分,黄瓜被挤出汁液。
    瞿蔺没理会姜湖的话,没回复她。
    又坐了五秒,姜湖伸手推瞿蔺肩膀一把,问:“喜欢动物?”
    她再度和他聊起人生,在她想聊的时候,她从来不忌讳话题和前文不搭。
    瞿蔺望着近处楼后的一座座墓,说:“还可以。收了做伴儿。”
    姜湖说:“说这话有些抱歉。但据我观察,你穷。”
    瞿蔺这次眼神斜过去,看她看得仔细。
    此刻有一个词适合瞿蔺,哭笑不得。
    姜湖继续问:“过去它们吃什么?”
    瞿蔺收回视线,答:“没准儿,各有挑食。”
    姜湖长哦了声:“虽然还是很抱歉,但我这么觉得——是你惯的。”
    所以它们活着时和他亲昵,它们死后他也没有和它们彻底分离。
    他们聊着那些死去的人类的朋友,以一种相对温馨的气氛。
    仿佛眼前没有墓地,仿佛从来没有死亡。
    风越发强,姜湖拢头发:“你带我一路,虽然没免费,但目前为止服务还过得去。”
    “是同胞,我也乐见你日子过得顺心。”
    风将姜湖的长发吹得乱七八糟,姜湖只手没拢好。
    她无奈将双手都置于发梢,披在她肩头的那件瞿蔺的外套随着她的动作开始下滑。
    瞿蔺瞥她一眼,手臂探过去摁住那件衣服。
    她几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天气和该不该说话有关系?
    瞿蔺靠过来,但姜湖没感觉到更多热气,他身体冷冰冰的。
    铺垫了那么多,可见她接下来那句话非说不可,瞿蔺没有拒绝:“你说。”
    他想即便拒绝,她也会说。他已经了解了她的路数。
    姜湖开口:“你还不老,搬远一点,轻松点儿活。”
    别守着这些已经逝去的生命,老气横秋着过。
    有个道理姜湖明白,生或死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认识的人一个个死了、离开了,你仍旧孤独地活着。
    那漫长的、无望的春秋冬夏,太难熬了。
    瞿蔺替姜湖摁衣服的手顿了下,又或者是颤,在听到她说“轻松点儿活”的时候。
    明明他们还不够了解,明明他们还不知对方底细,她已经看得这样清楚。
    不是妖精,也许是神棍,瞿蔺想。
    没有隐瞒,瞿蔺坦诚相告:“不是没考虑过。”
    他没再多说,也不想谢她给他建议。
    毕竟她这么直接地扒了他一层“防护服”,他是活得不轻松,可这很难改。
    点到为止,姜湖也不再进一步过问。
    每个人的人生遇到的各种选择题,终归是要自己去做决定。
    这破败的顶楼,这能将人脸上的表情藏匿住也能将人的心底事全盘翻出来的暗夜,不能继续往下待了,不能继续聊了,瞿蔺感觉到了危机感,被人挖心坟的危机感。
    他说:“冷了。下去吧,该睡了。”
    姜湖顺从地站起身,她前他后,两人很快下楼。
    回了室内,面对的是一室黑暗,以及黑暗里的一张床。
    打火机扑出的火苗很细,瞿蔺引燃囤积过久保存不善的蜡烛烛芯并不容易。
    看着那微弱的光,姜湖问:“不抽烟?”
    从前的工作不方便,现在的环境不允许。
    酒吧里终日有人不分场合地吞云吐雾,她曾经觉得性感,如今见烟只想喷干雾灭火。
    姜湖评价:“你握打火机的姿势有些业余。”
    瞿蔺没用她帮忙点火,他耐着性子将蜡烛引燃后,靠近旁观他点蜡烛的姜湖,把烛台放到姜湖手里:“东南西北中,房间里你选个方便你用光的地方,自己搁好。”
    姜湖见他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追问:“你要走?”
    瞿蔺说:“不走。”他摸黑在这个房间内行走自如,他不需要蜡烛。
    不只是照明用,伽米冷,有光会显得室内暖一些。
    既然瞿蔺不走,姜湖便没客气:“我对这个房间不熟,搁哪儿你说了算。”
    瞿蔺思考一秒,没再推脱,他接手烛台。
    姜湖看他,见他走到床前,微弯下腰,将烛台放到床底,最后安在一条床腿外侧。
    他真是挑了个……好地方,用蜡烛来照床底?照地面?
    蜡烛透着虚弱的光,比在“大中华”的那晚姜湖见过的那些苟延残喘的壁灯透出的光还弱。
    准备工作似乎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姜湖问:“要怎么睡?”
    室内只有一张既窄又短的床,床上的薄被看着也少,两个人怎么睡?
    姜湖视线围着室内绕了一圈,定在床上,瞿蔺自然看得到。
    姜湖也这么想,她对这个答案满意,她客气问:“也好,你睡哪儿?”
    瞿蔺抱起床上的一床薄被,听到问题他扫了姜湖一眼。
    姜湖话里透着丝谦让,但她脸上没有,不算诚恳。
    瞿蔺笑了下,他本就没抱她谦让的指望。
    他没好好说,是刻意这么说,可能是太闲的慌。
    简单解释一句床上和床下便可,他硬是搞得复杂。
    猜不出姜湖接下来的反应,瞿蔺抱被站着没动,等她的后续。
    室内只有一张短且窄的床,是一张没错,姜湖再度确认了一次。
    在这么小个空间内,她眼花不了。
    姜湖叹了口气,略带遗憾:“床身板儿不大,我们这么大的人,欺负它不合适。”
    两个人都压上去有些重,所以她先坐着占着地儿,还是只压她一个人上去比较合适。
    两分钟后,瞿蔺收拾出他的铺位,姜湖才懂他的都睡床是什么意思。
    一副床板,姜湖睡的是床上,瞿蔺睡的是床底。
    床板太短,姜湖蜷着身体,她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瞿蔺的窝。
    置身床底的瞿蔺身高颀长,他的身躯自然不能全被床板挡住,这床的尺寸显然与他不和。
    借着烛光,姜湖往下瞄,她看到了床板前后露出的瞿蔺的头,和瞿蔺的小腿,脚踝。
    烛光贴着地面,能让她视物,但不会扰她睡眠,躺上去她才知道,瞿蔺安烛台的地方刚刚好。
    瞿蔺身下是硬纸壳,再上面是薄被。
    他侧躺,睡意酝酿了一刻钟,听到的呼吸声很均匀,他决定吹蜡烛。
    瞿蔺身体刚动,却听到他以为睡了的姜湖问:“床为什么小?”
    有句话能还给她了,瞿蔺说:“人穷。”
    姜湖没吱声,兀自眨了下眼,觉得这俩字听着耳熟。
    瞿蔺的身体似乎挪移过位置,姜湖视线投下去,此刻能看到他的全身。
    当然不是全貌,只是没被窄床板遮挡的露出来的那几厘米。
    瞿蔺似乎不怕冷,他上衣外套自从脱给她便没再上身。
    此刻里面的毛衣也脱了,包着他上半身的,是条背心。
    姜湖看下去,看到了他肩膀后没被背心包裹的一处褶皱。
    那疤不新鲜,按时间推,可能是他在国内留的。
17、第17章 栖息地
    姜湖微一琢磨,在脑海里将这两个信息关联了一遍,但没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
    当她以为他是女人的时候,读后发现他是男人;当她翻了更多页,以为他是硬汉的时候,读完发现他满身软肋;当她以为守墓是他最后的标签时,她又瞄到了一个新的提要——烧伤。
    姜湖不清楚她到底对他有什么感觉,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她在好奇。
    姜湖问完那句话后,又翻了个身,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瞿蔺等了五分钟,她仍旧安安静静的。
    瞿蔺这才按原定计划办,将蜡烛吹熄。
    昏黄的光没了,窗外呼啸的风却正劲。
    瞿蔺枕着手臂躺着,眼仍旧睁着。
    他已经有很久没回这里睡过,去约旦之后只回来过一次。
    墓地没长草,木制墓碑也都完好,没丢也没倒。
    他回来,也没什么东西是需要他打理的。
    只房间里的物件落了层灰,他挨着擦了一遍。
    原来这里很热闹的时候,唐见善和傅砚笙那些人还会不时来溜达一圈,逗逗狗,也摸摸猫。
    解放后这座城市里的人少得可怜,原本离开的、远走的回归了一些,但整座城市还是像座死城,很少有人敢来,也很少会有人路过。
    早些日子瞿蔺回来时,睁眼闭眼都是这里的人和动物全都活着时的场景。
    “丫身为个男人,感性的像个姑娘,不像样儿。”
    唐见善经常这么骂,瞿蔺听着一般不出声反驳,因为他也觉得不怎么像样儿。
    这是一向没原则的老唐在他面前最为硬气的时候。
    更早前远在国内时,在出事的3号核反应堆外围,在目送最后那支“敢死队”进入高危辐射区时,瞿蔺从同事莫石南嘴里也听过类似的话。
    瞿蔺和莫石南都知道他们目送离开的那些人不可能完好地回来。
    谁也没说遗憾,脸上都没有闪过伤感。
    但他隐忍着,自认心大的莫石南已经劝到这地步,全如“知心大姐”般。
    就如同老唐,闲着了偶尔也会安慰他两句。
    瞿蔺是为了一个新开始,一个新环境来的,没想到最后又陷入一个新的泥潭之中。
    这附近的几栋建筑物爆炸的时候,他亲手埋得那些逝去的生命很多并非当场毙命。但在物资人力短缺,且整座城市被炮火瞬间封堵的当时,伤后能得到及时救治的机会渺茫,所以他们才都没了生机。
    这是让瞿蔺觉得最难以接受的地方。
    明明有机会活下来,却只能眼睁睁死。
    在这满耳风声中,突然有敲门声响。
    咚咚咚,先是门响,而后是嗙嗙嗙,窗户也随即被人敲响。
    这扇门从战后就再没有人敲过,这片区域夜里断电,也很少有人会在夜间活动。
    瞿蔺随即从床底爬起来,直起身。
    他站直后看床上的姜湖,姜湖一样警觉,已经坐起身。
    瞿蔺对着她摇头,姜湖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她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出声。
    不会是抢劫,那样没必要敲门敲窗。
    瞿蔺想到了在离开勒革的路上他们遭遇的那次蓄意撞车。
    瞿蔺无法确定来的是什么,但他确定的是,他不能冒险。
    听着那规律的敲击声,瞿蔺的手探到床铺上,径直摸到姜湖臀后。
    他一把捞起坐在床上的姜湖,快速把姜湖托到他背上。
    被挪移了地方的姜湖差点儿惊呼出口,瞿蔺的动作她全无防备。
    形势不明,但姜湖明白她该配合瞿蔺的一切行动。
    姜湖配合着将手臂勾在瞿蔺颈上,瞿蔺一只手反背着托住姜湖的臀,姜湖的腿盘在他大腿上。
    姜湖勾在瞿蔺颈上的手,刚好能摸到瞿蔺的脉搏。
    那里跳得稳健有力,安抚了姜湖的些微紧张情绪。
    瞿蔺的背凉,姜湖贴上去之后,热源不断往他后背涌。
    他背着姜湖,贴墙听着外面的动静。
    很快,有石块儿砸向玻璃,哐啷一声之后是细碎的玻璃坠地的声音。
    但就在瞿蔺的手摸向置于墙内的置物格里的刀时,突然外面传来了一个男童的声音。
    瞿蔺听明白了,男童说的是:“妈妈,这家也没人,敲下一个门吧。”
    听到这句话,瞿蔺随即对背上的姜湖说:“你下来。”
    瞿蔺捞起姜湖时,姜湖没穿鞋,此刻她说:“没鞋,麻烦你再背我几步。”
    她说这话时,唇近乎贴着瞿蔺的耳朵,她细腻的声音滑进瞿蔺的左耳,带起一阵酥麻。
    瞿蔺绷唇调整,而后回她:“姜小姐,我不聋。”
    他随即松了托在姜湖臀上的手,姜湖差点儿从他背上掉下去。
    她也没掉下去,她在下滑那刻勒紧瞿蔺的脖颈,盘在他身上的腿也往上蹭了下。
    在姜湖用力的一瞬间,瞿蔺近乎呼吸一滞。
    他不是很刻意地想让她从他背上掉下去,在她贴着他的耳说话之后;但她挺刻意地在勒他,在察觉他要让她掉下去之后。
    瞿蔺思索了一秒,最终本着性本善,没扔她,没报复,只在原地站着。
    在暗夜里,在这无光的房间内,瞿蔺就这么不太协调地背着个没穿鞋的女人,毫无心理负担的开了门。
    门开后,出现在瞿蔺身前的是一个清瘦的女人,和一个半高的男孩。
    光线暗,瞿蔺从两人身上扫过,两人均是赤手空拳,什么都没带。
    瞿蔺看着低头的男孩,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已经不抱希望的女人见有人开门,很激动地将手搭在儿子的肩头上,将男孩往前推了推。
    姜湖听不懂女人的长篇大论,瞿蔺站着没动,姜湖将头搁置到他肩上,这才看到被女人推出来的男孩。
    在看清男孩脸的那刻,姜湖在心里骂了声操。
    心里骂,她嘴上也下意识地骂了出来。
    仇人竟然主动送上门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瞿蔺正听女人陈述她带着儿子从外地赶来,要前往战火纷飞的卜勒和被困在那里的丈夫汇合。她们一家被战争分离好几年了。
    她说她们饿了一路夜里才到伽米,想要寻找些水和食物。
    整片地区都断电,这里也没人活动,她们只能这样找像是有人居住的房屋挨户敲门寻求帮助。
    瞿蔺的这间房在街道头上,成了她们最初的求助对象之一。
    瞿蔺正听女人说着,突然耳畔挤进一声骂。
    瞿蔺眉心一皱,随即姜湖勾在他脖颈的手臂松了,贴在他背上的热源也没有了。
    姜湖从他背上滑下去,她推他到一旁,突然伸手揪住那个垂头的男孩。
    男孩在被揪的那刻,原本低垂的脑袋忽得抬起,在看到姜湖脸的那刻,他双手推撕开姜湖揪他的手,撒蹄子般跑远。
    瞿蔺听到男孩跑前吼:“妈妈,有混蛋!”
    瞿蔺原地抓了她后背一把,但姜湖速度过快,他抓了空。
    不用姜湖说,瞿蔺此刻也反应过来,适才站在女人身前,低垂着头颅满是乖巧安静状的男孩,就是此前试图明抢姜湖吊坠的那一个。
    街道中间的道路并不干净,姜湖赤足踩上去,脚底触感尖锐,肉疼。
    但她得抓住那个小混球,那个此前她咬牙想贩卖掉的小偷。
    男孩跑得很快,姜湖也不慢,但她跑了没多久,眼见男孩就在眼前了,却突然被从身后跟上来的瞿蔺拦了下来。
    姜湖眼底正喷火,想绕过他,瞿蔺没让,她挪他跟着挪。
    姜湖眼底的火快要烧到他身上了。
    瞿蔺没和她耗,很快跑远,追着男孩去了。
    姜湖没再硬跟,虽然不爽,但她确如瞿蔺所言停了下来。
    男孩跑得是直线,瞿蔺腿长步大,很快,瞿蔺将人给逮住。
    瞿蔺扒了男孩外套,将男孩的双手手腕反捆在身后,推着他往回走。
    姜湖还站在适才被他拦下的地方等他,在月色下死盯着男孩。
    相处这段时间,他大概能摸清姜湖的脾性,人如果是她亲手抓到,她会更舒坦些。
    但她没穿鞋,继续让她跑,留下的是脚伤。
    所以瞿蔺最终追过来把她拦了下来。
    经过姜湖时,瞿蔺往前推了男孩一把,而后他站到姜湖身前,也没问,伸手打横一抱,把姜湖横抱了起来。
    姜湖注意力在被逮到的强盗身上,没排斥瞿蔺的动作。
    瞿蔺抱着她,赶着捆着手的男孩往回走,一路跟男孩说着什么。
    瞿蔺一直说,男孩间或回复他,姜湖没忍住好奇心,在快回到男孩母亲正手足无措站着的房门前时问:“和他扯什么?”
    就是吓唬人,让这小孩老实点儿,过会儿她还解恨些。
    姜湖又想起来男孩跑前也扔了句话,于是又问:“他跑的时候说什么?”
    瞿蔺回忆了一下,男孩说有混蛋。
    瞿蔺没说实话,又从记忆里翻了一句姜湖说过的话给她:“说你漂亮。”
    在她们去夜店取酒的时候,朋友和他聊几句,姜湖当时听到了,她听不懂,但她曾自言自语:“她说我漂亮。”
    真理是如此,但他觉得瞿蔺是个骗子。
    眼前这个小强盗,不可能那么说。
    回到房外,瞿蔺没有理会男孩母亲的问询和质疑,以及请求。
    他空出一只手肘,捣开适才被砸碎的窗户。
    瞿蔺将横抱的姜湖放上窗台:“坐会儿。”
    姜湖脚底都是硌进去的沙石,有的甚至还刮出血。
    她坐着,没擅动,咬牙琢磨该怎么收拾那个小强盗。
    瞿蔺随后开了房门,把男孩扔进去,拎着姜湖的鞋出来,随后又把门关上,挂好门闩。
    而后他回到搁置姜湖的这个窗台前,掀开衣角,用力在他身着的那件白背心上撕扯开一道口,撕了条白布出来。
    似是有感应,姜湖即刻往回收脚。
    瞿蔺蹲在姜湖身前,小心握住她被路上碎石刮的最严重的右脚。
    在他的手握上去的那刻,姜湖心一跳。

  ☆、第18章 栖息地


    单看他手,她能从中看出沧桑的意味。
    这手远不及他的面庞耀眼,不及他脸庞那般年轻。
    让她想起粗犷的西北和辽阔的中原。
    瞿蔺的手扣在姜湖的脚面上,他温凉的手温裹着姜湖的肌肤,在这个冬末的夜里让人生出一种熨帖感。
    她从来不是个扭捏的女人,否则也不会咬他。
    只是姜湖不知道该不该提醒瞿蔺一句,女人身体的某些部位如果碰了,很容易碰出事儿。
    不远处站着的那个女人,正看着他们,嘴里仍旧在说着什么。
    月色不亮,视线偏暗,瞿蔺瞥了眼被他握在手中的姜湖的脚。
    瞿蔺再度站起身:“在这儿坐稳,等会儿。”
    姜湖一直坐得挺稳,此刻才伸张她的主意。
    她淡声说:“别麻烦,不碍事。”
    姜湖随即将手撑在窗台上,是要往下跳的意思。
    瞿蔺抢先伸手摁住她的肩,他音色变了些,极低:“不想明天残废,就听我的。”
    自然是没做残疾的打算,姜湖仍旧坐着,她听话,不再试图让脚落地。
    但真没那么矫情,她赤足去追那个男孩,也不全是一时冲动。
    姜湖在那一刹那有过思考,是觉得可行才动身。
    姜行初入部队时,第一次休假回来,带着满脚被磨破的血泡。
    姜行脚底红肿溃烂掉,那个才叫疼。
    姜湖见瞿蔺走向那扇被他关阖了的门。
    瞿蔺的手刚要拉门,围观了他们许久的那位母亲伸手拽住瞿蔺的胳膊。
    瞿蔺停下脚步,他垂眸望过去,看向这个陌生的异国妇女。
    女人脸上写着欲言又止,以及坚决。
    眼前这个女人不傻,多少了解儿子的作为。
    适才那一番追逐,她已经猜到是她们不小心碰到了有怨在前的人。
    但她手无缚鸡之力,不可能同这对狭路相逢的男女硬拼。
    瞿蔺没有理会的那些来自女人的长篇口述中,大部分是对儿子所作所为的辩解。
    讲她们生活的苦,说她们一路遇到的难。
    女人说了不少,用的形容词也多。
    可她说完后,瞿蔺始终对此置若罔闻,一直没什么反应。
    女人不确定瞿蔺此时拉开门会做什么。
    她的儿子还被瞿蔺关在里面,她担心他进门是要收拾她的孩子。
    女人脸上写着焦灼,此时再度同瞿蔺声明:“先生,他还是个孩子。”
    这是句很俗的话,但不是免死金牌。
    瞿蔺闻言抽回手臂,凉笑了下,第一次给出回应:“抱歉。我们也只是普通人,并没有举牌写:可抢,大度,不计较。”
    甚至眼前这位成人是否存在教唆的可能,也无法被排斥。
    这世界不可能将所有的资源一一平分给人类,生活总有好坏之差。
    日子不好过就抢,都这么做,这社会还谈什么秩序?
    有苦衷就该被原谅?这恐怕是做了错事的人对社会最大的误会。
    瞿蔺随后进了门,男孩站在墙角警惕地看着他。
    瞿蔺没看男孩,他从地面的另一角拿起一个金属罐。
    然后他走到床边,将之前吹熄的那根蜡烛点亮。
    最后瞿蔺再度回到室外,站到姜湖身前。
    蜡烛光圈不大,姜湖又背着光,她眼前的视野还是晦暗的。
    瞿蔺取的是更早前囤积在这里的酒,他开了瓶盖,再度弯下腰。
    姜湖看着他被烛光扫到的侧脸,问:“和她聊了什么?”
    姜湖冷哼一声,问:“求情了?”
    瞿蔺说:“人之常情。”为人母,替子求情。
    他一只手握着姜湖的脚,微用力调整它的角度,方便冲洗。
    姜湖听了他上一句话,又问:“求得你动了恻隐之心?”
    瞿蔺没回答,他开始用淡酒冲洗姜湖的创口。
    酒和伤口相遇,刺激之下伤口痛感明显,姜湖忍不住咬了下牙。
    这颤完了,瞿蔺说:“忍不住就别忍。”
    此前处理她颈上的伤口,他就告诉过她,可以叫。
    她看着瞿蔺:“这账该我算,你别管。”
    瞿蔺将此前从背心上扯下的其中一个布条用酒精洇湿,又擦了姜湖伤口一遍。
    而后他把另一个布条撕成两段,扎在姜湖脚底。
    用于处理外伤的其他药品还在车里,瞿蔺还没去拿。
    姜湖又想往下跳,这次瞿蔺没拦。
    但他在姜湖从窗台跳下来后,扣住了她的手臂。
    瞿蔺说:“问过了,不懂英语。”在把男孩往回赶的那段路上,除了吓唬男孩,他也探过对方的底。
    中文和法语更不必谈,男孩皆不懂。
    他嘱咐:“只动手,别动口。”动口是白费力。
    姜湖脚步一顿,意外于他话里的这个“动手”。
    被他扣住手臂的那一刻,姜湖以为他会劝她,算了吧,别跟个孩子计较。
    不然,他们这条道可能就没有下一站了。
    姜湖听完往室内走,她刚迈了一步,又被瞿蔺勾住手臂挡了一下。
    瞿蔺把她拎回他身前,让姜湖的脚落在他的鞋面上。
    姜湖被他这一拎,整个身躯几乎全贴在他的身上。
    离得近,她似乎能听到他胸腔内跃动的那颗心。
    瞿蔺脸色如常:“进去后动作轻点儿,别掀了我的房子。”
    瞿蔺仍旧在补充:“小心床边的蜡烛,也别弄起火。这里缺水,不好灭。”
    姜湖还没动,瞿蔺又再度打横托起她:“抱你过去,也别让我刚才那番清洗白费。”
    真进了门,姜湖坐在床上看着站在墙角的男孩,被瞿蔺那么一打岔,她此刻手也不想动了。
    她摸了脖颈处的伤口一把,那里已经不疼了。
    原本她不介意在对方身上复制一些伤口出来。
    她不是个善良的人,这是实话,没有半分虚。
    男孩母亲也跟着他们进了门,跑到儿子身侧。
    二是说:忌惮谨慎,不轻举妄动。
    三是说:母子情深,母亲要护犊。
    两人交谈了会儿,转而无辜地看向瞿蔺,后又看向姜湖。
    姜湖转而看着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的瞿蔺。
    她说:“问问他们,下一步是打算下跪吗?”
    瞿蔺自然没问,他安静地站着,没插手。
    姜湖也没介意,又立刻补充:“你们语言能通,你给他们科普一下,下跪的时候,按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习俗,得再磕几个头。”
    她话到这里,明显含着调侃的意味在。
    她不是逮着事情,要一力把事情闹大借题发挥的人。
    姜湖话至此,瞿蔺便知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她去追这个男孩时近乎咬牙切齿,可到了最后,懒得为此分神了。
    姜湖安静坐在室内没多久,瞿蔺把人都打发走了。
    过程姜湖没介入,结果她也已经知道。
    人走后,瞿蔺回到室内,将适才被打碎又被他捣开的那扇窗关上。
    姜湖看着,说:“你折了,该让他们赔窗户,再放人。”
    瞿蔺将原本他搁置到床底用来当铺位的纸壳抽出来,撕下部分,堵在被砸碎的窗户玻璃上。
    “不亏。”他没回头,但回应了姜湖的话。
    姜湖没明白:“得了什么,怎么就不亏了?”
    瞿蔺随后离开窗户,靠近她,将手在她面前摊开。

  ☆、第19章 栖息地(大修)


    瞿蔺摊掌的时候,姜湖的第一反应,是瞿蔺把被抢的东西弄了回来。
    弄回来,也特么是便宜了那小王八羔子。
    但姜湖又想起来,她的那颗子弹没被抢走。
    她护住了,当时那小强盗撒蹄子跑远,那枚弹壳后来已经被她转送给了春回。
    瞿蔺掌心摊开后,姜湖看到了被他置于掌心的那个物件。
    黑不溜秋的一玩意儿,瞧着像个木偶。
    姜湖没忍住,她看后,禁不住微嗤了声。
    瞿蔺说不亏,但一个木偶换这扇被打碎的窗户加她颈上的伤,能算不亏?
    姜湖扫了眼,拧眉问:“雕的什么?”
    瞿蔺用指腹擦干净木偶眉目上积的土,解释:“雕的上帝。”
    安提克是这片区域里世俗化程度比较高的国家之一,民众里各种信仰者都有,战前人们的业余生活也算丰富,这种手工艺品街头巷尾不算少见。
    瞿蔺补充:“他从上一家顺的。”
    当时他拽着姜湖项链时那凶悍的眼神,姜湖记得清楚。
    人还小,在他那行里可能已经算是资深人物了,而同年纪的寻常儿童多半还在父母膝下承欢。
    室内的烛光荡了荡,瞿蔺重新攥拳收了“上帝”。
    姜湖抬眸:“这玩意儿拿回来,什么作用?”
    姜湖望进他眼底一片深黑:“你这人迷信?”
    瞿蔺敛眸,回视她:“我只做有用的事。”
    姜湖:“撞车那个,怎么解决的?”除了最后那一撞,他当时离开了一段时间,她并不知道在那期间发生了什么。
    弄走了这小孩,她忽然记起小孩的那位同行。
    瞿蔺如常淡声道:“街边扒了条裤子。”
    奔波了一日,夜晚本可以用来修整。
    被那对母子一打岔,姜湖失了睡意,酒也醒了。
    瞿蔺的铺也被他自己所毁,两人都没即刻躺下。
    碎窗户被纸壳遮着,但还是有风漏进来。
    瞿蔺看到姜湖用手在肩头摩挲,因为冷。
    姜湖仍旧坐在床上,瞿蔺开始在室内走动。
    姜湖盯着瞿蔺留给她的脊背看,她曾经离他宽阔的脊背不一般的近过。
    姜湖的前胸贴过它,密无缝隙的。
    他们接触时间不长,身体接触的姿势倒是已然不少。
    背心绷在瞿蔺身上,他弯腰时,脊椎线明显。
    背上的伤疤他也没避人,就那么外露着。
    结实有力的长胳膊在铁箱里翻找物件,不一会儿,瞿蔺从里面找出一条虎皮色毛毯。
    他将毛毯扔给坐着的姜湖,御寒可用。
    姜湖没客气,用这毯子把身体裹住。
    室内温度原本算适宜,窗户碎了大半后,冷空气渗进来,人坐着不动,只会越来越冷。
    瞿蔺靠墙站着,比看木偶时离她远了不少。
    都醒着,不能干瞪眼,得继续聊。
    想起适才的不速之客,姜湖问:“平时就这么开着,不上锁?”
    姜湖很注意观察周围事物,瞿蔺一早便发现了。
    瞿蔺这才明白,也许正是他的长驱直入,让她开始怀疑他是这房子的主人,他是那个守墓人。
    瞿蔺道:“战前锁,战后没锁。”
    整条街区里,空置被废弃的房屋占据较大比例,不少被废弃的房子都有些残留物品在里面。
    这些房子没人会走进去,里面的东西自然也没人会去拿走,多数是些可留可丢的生活用品。
    平日瞿蔺若不在,这里就和空置的废弃房没有差别。
    瞿蔺淡笑,摇头否认:“是没东西可丢。”
    夜本身已经够凉,姜湖随即换了话题:“和春回,怎么认识的?”
    那场意外相逢过去已久,她此刻才问。
    当年的反应堆轻微爆炸后,春回是医疗隔离区的志愿者之一。
    瞿蔺只说:“任何人认识医生都不稀奇。”
    是不稀奇,人一生中总难逃灾病,认识个把医生不是奇事。
    “……两年多。”从事故发生时算。
    姜湖问关键点:“这些年,她身旁有人吗?”
    她那时只问了春回结果,问是否成婚,并没有问春回这几年的情感经历。
    不是对她们的关系不好奇,瞿蔺反问:“是你什么人?”
    要没那个意外,姜行应该已经把春回变成她的亲人。
    同姓姜二十几年,这是他们兄妹之间拥有的默契。
    既是家事,外人不方便过问,瞿蔺没再追问。
    但他回答了姜湖的那个问题:“她身边没人。”
    春回是个没有私生活的人,这是相识数百天来,他的认识。
    后半夜过的还算安稳,各睡了会儿。
    昨天的食物以饼居多,一早瞿蔺决定带姜湖换个口味。
    他在这个国度待的久,不希望这里留给姜湖的印象太过破败。
    一夜跌宕,清早姜湖起床后,去车里翻她的东西。
    瞿蔺站在室内看,见她从她行李里掏出一个微单相机。
    她托着机身,视线笔直堂皇地搁置到靠近她的瞿蔺身上。
    姜湖想在他的地盘记录见闻,瞿蔺不会排斥。
    踩上这片土地的人,或用人眼记录,或用机器的眼睛记录见闻,都常见。
    日光尚浅,瞿蔺建议:“光线差,等会儿。”
    在姜湖将镜头对准瞿蔺的脸时,瞿蔺发现他误会了姜湖的话,他以为她要拍墓地,原来是要拍他。
    瞿蔺立刻伸手盖住微单镜头,他阻止:“不合适。”
    他没说更多,姜湖也没推开他的手。
    姜湖只摸着相机边框,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
    这手握上去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像她脚面肌肤贴到他手时那样熨帖。
    姜湖没留恋,很快抬眸:“我有个习惯,记录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人。”
    瞿蔺手没挪,回她:“习惯不错,但我没有意思。”
    这么多年,他从来不习惯进入任何镜头。
    风绕着他们周身打转,缠得很紧。
    这风声同昨夜顶楼的风声没什么差别。
    姜湖问:“瞿蔺,你今早是不是应该有话对我说?”
    他没提醒她,但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
    她更不是吻完了会失忆当没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女人。
    摩挲到最后,她的指只差一厘米,就要蹭上瞿蔺盖在镜头上的手。
    有些事,不必操之过急,他们相遇不足四十八小时。
    吓坏了,她不会修理,到时会更麻烦。
    瞿蔺自然记得昨夜姜湖让他提醒她的事,但那不可能。
    他没立刻动,纵然在她直接的逼问和盯视下头皮开始发紧。
    姜湖的手离他的指过近,瞿蔺甚至觉得下一刻,她的掌就会覆上来,同他的指摩挲。
    他随后将手收回,而后转身,同时说:“上车,去镇上解决早饭。”
    瞿蔺的手挪走后,镜头有了自由,但姜湖也没硬拍,她收了相机。
    姜湖很配合,很温柔:“也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伽米的人实在是少,瞿蔺开了一路,姜湖眼里挤进的人影不超过五个。
    而且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老人。
    很快,瞿蔺将车停在一个小广场上。
    这片区域断壁残垣少,建筑物基本被修复完毕。
    姜湖下车时,在初绽的橙色晨光中,看到了一个蹲在广场上的小女孩。
    女孩发微卷,眉眼垂在地面上,正在和一堆石头玩。
    小女孩听到声音见有人来,抬眸看。
    姜湖随即捕捉到她带着婴儿肥的稚嫩好看的脸。
    小女孩对姜湖微微一笑,眉眼全弯,成了新月状。
    女孩这个软软的笑一出,姜湖弯下腰,举起镜头。
    可就在她的镜头刚对准女孩的那刻,她还没按快门,女孩突然敛了笑,瞬间笔直且规矩地站着,举起胳膊,让胳膊在脑袋两侧竖起。
    女孩眼里的笑意同时散去,姜湖接收到的眼神里全是惊恐。
    姜湖不解,眼底写满“为什么”。
    瞿蔺随即从姜湖侧身走过来,拿走她的相机,放回车上。
    他对姜湖说:“没事儿,不是怕你,放宽心。”
    姜湖见他随后弯下腰,抱起小姑娘,他们在用阿语交流。
    他柔声细语,他同小姑娘贴面,他轻拍着小姑娘的背,不断在说些什么。
    姜湖看着,满腹疑问未曾消散哪怕一点儿。
    瞿蔺安抚完孩子,才向姜湖解释:“孩子太小,不认识相机,以为是……枪。”
    在听到瞿蔺给出的这个原因后,姜湖心一坠。
    如此常见的相机,被天真烂漫的孩子误以为是伤及她性命的枪,姜湖心里五味杂陈。
    战争从来是人之过,如果不是这过,女孩断不会有这样的误会。
    先前看到这个国度里的断壁残垣,能让姜湖联想到当时交战时的惨烈;此前听到这个国度的一些民众的故事,能让她感知到战争留下的创伤也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抚平。
    可女孩在她眼前摆出的这个投降的姿势,却让她眼眶禁不住一热。
    她不是个感性的人,至少她不认为自己是。
    她只是在这一刻突然觉得,也许人之初,真是性本恶。
    不然古往今来致无数人死亡的战争,到底从何而来。如果不是人的*,那么它们从何而来?
    瞿蔺将餐馆店主的女儿抱回去之后,又出来找姜湖。
    姜湖面向他们的车站着,背对着他。
    有些特定的环境和场景,很能击中人的软肋。
    无论是一个此前多么乐天,多么对外界无动于衷的一个人,都会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中被冲击,他深有体会。
    在原地站了三分钟,给姜湖留了时间思考和调试,瞿蔺才向姜湖靠近。
    站到她身旁时,瞿蔺说:“别多想。”
    他的安慰很俗,她平日听到可能会嘲笑,但此刻没心情。
    瞿蔺继续:“老傅,你师兄。他刚到卜勒的时候,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拍了一张照片,记录了那个孩子恐惧和天真混杂的画面,那是当时世界媒体的月度热点。如果你看到过那张新闻照片,现在可能会好接受一些。”

  ☆、第20章 栖息地


    在这个瞬间,姜湖也想起书里的话。
    如此回忆:“这片土地上的人很质朴。开窗时我能看到笑脸,出门时我能听到问候。
    我不奇怪我为什么会对他倾心,因为我爱上了这片土地。而他在此出生,在此成人,在此变老。地美,所以人杰。”
    现在这片土地若和美有关,也只剩下残缺美。
    出门少见笑脸,更没什么来自陌生人的问候。
    大家已经在那些远去的炮火中失去了安全感,和对他人的信任。
    瞿蔺近在咫尺,姜湖听过他没什么技巧的安慰后,开口问他:“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那会儿大概是爬树、上墙、掏鸟窝,已经是胡同一小霸。
    坏的时候给隔壁和奶奶吵过架的张大爷卸个自行车链条,当好人的时候帮张罗早餐摊的李大妈推推车子,捡会儿垃圾。
    戒尺挨过,玩具收过,闯天闯地没什么怕的。
    甚至那时候对地球是圆的这话都没什么认识。
    姜湖说:“我像她这么大那会儿,在惦记晚饭碰到不想吃的东西,该怎么逃。没觉得幸福,觉得挺烦。”
    有了对比,才知道人真特么是不知道知足的东西!
    碰到那个小强盗的时候,她就感慨过一回。
    姜湖眉峰拧成麻花,这么感慨下去这路甭走了,路上她特么就差不多死于伤春悲秋了。
    瞿蔺看她,从她脸上看到了她心里这句话。
    姜湖听这话是第二回了,在她问及那个女人替儿子求情时,瞿蔺就扔了这四个字给她。
    瞿蔺:“进去看看菜单,看想吃什么。”
    她不懂阿语,让她去看菜单,歧视她是阿语文盲?
    但姜湖决定原谅他,他适才哄那个小姑娘时用到的耐心和温柔,甚于她此前在许多父亲身上见到的。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比老唐要年长。
    单看面相,此刻坐在餐厅角落里的小姑娘,像是他孙女。
    瞿蔺拿着餐厅内的一张薄页,一一翻译给姜湖听。
    姜湖没想到,在这样物资匮乏的城市里,她还能听到诸如烤牛腩、羊排之类的名称。
    瞿蔺将菜单念了一遍,问:“选哪个?”
    这一堆食物里没有她厌恶的东西,贵的给的心理安慰最大,顶饿。
    早餐就开始碰正餐,瞿蔺做了个她觉得正确的选择。
    等餐的时候,姜湖又提出请求:“帮个忙。”
    瞿蔺没拒绝:“你先说完,我再考虑帮不帮。”
    姜湖绕过他肩头,看向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个不识相机的小姑娘:“你把她哄过来。”
    姜湖看向小姑娘的眼里有光,一扫此前沉思时的阴郁。
    他忍笑,平静地盯着桌面:“你对着个孩子,这是动什么心思?”
    姜湖说:“刚才吓着她,这会儿交流交流,免得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瞿蔺低笑了声,随即反问,没客气:“这么快耳濡目染到懂阿拉伯语了?”
    姜湖盯他,也很好意思:“精神层面。”
    小孩子心思浅,瞿蔺此前便和她认识,所以刚才他的抱和哄都开展的很顺利。
    姜湖想和小姑娘再接触,瞿蔺也不觉得是坏事。
    他踱过去跟小姑娘聊了几句,很快把小姑娘抱到姜湖对面。
    小姑娘手臂都攀在瞿蔺身上,瞿蔺没办法放下她。
    瞿蔺只能抱着小姑娘,同时对姜湖说:“想说话的话,我翻译。要是想做别的,你随便。”
    姜湖看着面前这一个成年男人,和这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很依赖男人,太显而易见,且这小姑娘还在不时地偷瞄她。
    人总是会对好看的东西感兴趣,姜湖觉得正常。
    姜湖什么都还没做,突然瞿蔺又嘱咐:“她皮薄,别把人弄哭。”
    姜湖只说:“问问她,喜欢唱歌吗?”
    不需要问,依瞿蔺对小姑娘的了解,答案是:“喜欢。”
    近处的这张餐桌上,摆着两套餐具。
    姜湖拿起一支长叉,开始敲摆在她手边的其他金属餐具,和那些餐盘。
    清脆的金属和瓷器碰撞声,清悦的金属和金属碰撞声随即铺陈开来,渐渐组成一串流畅的曲调。
    在最初那个音符蹦出来的时候,瞿蔺耳膜一震。
    瞿蔺以为姜湖至多会亮嗓,没想到她还有这绝活儿。
    人不可貌相,她和花瓶委实没什么关系。
    小姑娘看了下,听了会儿,随机趴在瞿蔺耳边问:“她是好人,对吗?”
    小姑娘说:“很好听,我喜欢,我想告诉她。”
    瞿蔺揉了她头顶一下,那些音符仍旧在往他耳朵里钻。
    既悦耳,也让人周身酥麻,到骨子里。
    有时候音乐,的确是胜过千言万语的东西。
    瞿蔺告诉小孩:“我放你下去,亲她一口?”
    小姑娘眨了眨眼,看了眼姜湖,忽得捂住脸。
    瞿蔺见她不好意思了,以为没戏,没想到捂住脸的那个小脑袋在他眼前小鸡啄米般点了点。
    随后闷闷的童声传过来:“好,亲两口。”
    瞿蔺笑着放她下去,推了推她肩膀。
    姜湖还在敲那支曲子,突然见小姑娘从瞿蔺怀抱里下来,慢慢朝着她走。
    小姑娘快走到姜湖身旁时同瞿蔺又说了句什么,瞿蔺微摇头,又回了她一句。
    姜湖此刻对语言障碍有些仇视,但她毫无办法。
    姜湖手中仍旧在敲的这支曲子,很有名。
    是已故的天王级歌手发布的一收公益歌曲——《g》。
    她此刻敲打到的旋律,配的歌词是:
    人类越活,离诞生时的初衷越远。
    小姑娘看了看姜湖的手,和姜湖在敲打的那些寻常餐具。
    被抱着的姜湖用眼角余光瞄了瞿蔺一眼。
    瞿蔺只看着她们,没动,没有解围也没有掺合的意思。
    姜湖刚想问他,抱着她胳膊的小姑娘忽得踮脚,来亲她。
    唇上触到的东西不一般的柔软,姜湖眸瞬间眨得停不下来。
    这毛丫头亲的不是姜湖的侧脸,而是姜湖的唇。
    这小孩儿……甚至还舔了她一下。
    姜湖被动地被她亲,除了眼睫剧烈地抖动能看出情绪,她身体被这小姑娘亲僵了。
    此刻这小姑娘亲姜湖,姜湖觉得连耳朵都起了热度。
    越对着年纪小的同类,越特么不中用,姜湖咬牙。
    可姜湖也没推这“皮薄”的小姑娘,怕给推哭。
    一旁的瞿蔺没插手,就这么看戏般看着。
    瞿蔺原以为姜湖永远处变不惊,没想到被个小孩儿亲了口就现了不知所措的原形。
    原来她也会害羞,瞿蔺觉得稀奇。
    让他觉得,昨晚和早晨面不改色地把他往墙角推的那个女人不是真实存在的。
    适才小姑娘站到姜湖跟前,问他:“我亲脸颊?”
    瞿蔺摇头,建议她:“亲嘴,显得你真诚。”
    整餐饭,小姑娘加入了他们这桌。
    瞿蔺吃完去和小姑娘的父亲,既店主说话。
    姜湖则握着小姑娘的手,在教她敲曲子。
    瞿蔺靠近时,店主也在旁观姜湖手把手教女儿敲曲子。
    年轻的女人和含苞待放的女孩在一起,这样的画面在如今的伽米不多见。
    瞿蔺近了,店主问:“是搞音乐的?”
    关于职业,瞿蔺没听傅砚笙介绍过别的,除了他说过姜湖是个翻译。
    认识瞿蔺时间不短了的店主不太信瞿蔺的话:“你带她来的,你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是不是搞音乐的?”
    他被她亲了,还不是依然不知道她是否有男友,又是什么性取向。

《栖息地》作者:苏尔流年(完结+番外) 晋江VIP完结


总下载数:3 非V章节总点击数:137739   总书评数:2516 当前被收藏数:3147 文章积分:55,327,212
【强强/烈男烈女/一场雪,一壶酒,一沓故事,一辆车,两个人,以及遍地炮火】
姜湖在异国他乡雇了个女翻译兼司机,雇人时她强调只雇女人。
最后却来了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故事听习惯了,酒喝惯了,这车还没开到路的尽头,人便都有了瘾。
瞿蔺重回战场前,给战友留了张字条。
交代万一他死了,写这样一句话在墓志铭上:
2017年,此人在叙利亚遇到个女人;
随后她就此失踪,凭空蒸发不见;
长眠于此的人此生尚有遗憾,还没对她表白。
世间险恶,唯有爱是永久的栖息之地。
路上陡然相逢的男女,一段不期而遇的爱情。
有些相遇开始时你以为它是一日千次,告别时,你才知道那是千年难等的一回。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业界精英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湖,瞿蔺 ┃ 配角:唐见善,春回,叶茯苓,莫石南,陈觉非 ┃ 其它:民谣,翻译,核工程师,医生,战地记者,维和士兵……一锅乱炖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近代现代-爱情
《他来时翻山越岭》《前情可鉴》《荷尔蒙》《私有欲/精神病患者报告》
《最强联姻》《憾婚》《专宠(推理)》《相爱相杀(高干VS娱乐圈)》

  “汽车鸣笛声,风声,人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尖叫声齐齐大作,整个世界因为适才那场大轰炸乱作一团。
  我没有往窗外看,没有直面那一张张惊恐苍白的脸。
  一场大逃亡的序幕就此拉开,那些匆忙逃窜的脚步让我提前感知何为人间炼狱。
  人们都在忙着逃离。
  站在我身前的男人却冷静地扯断上衣纽扣。
  他挺阔的肌理,他麦芒般硬挺的发梢,他灼烫的体温都在我触手可及之处。
  它们在我脑海中纷纷变成了鱼钩,等着我这条野惯了从未想过上岸的鱼心甘情愿去咬。
  继续等?不。我摸上去,小心爱抚他。
  看到这里,姜湖阖上手中的这沓法文稿。
  她眼前还是翻腾的艳色,有白花花的肢体在晃动,淫靡,疯狂。
  是来自这段文字的影响。
  法国作家Amandine的这篇待她翻译的自传,在她手中顿了一个月,进展几无。
  姜湖在地毯上坐着。
  已经凌晨一点半,室外雨势渐强。
  她习惯了日夜颠倒,也习惯了稿件日复一日只字不增。
  但她厌恶这个黑笼子一般压抑,让人觉得窒息的室内环境。
  额角忽而抽痛……姜湖即刻站起身,踩过一地凌乱的A4纸,捡了身黑衣,顶着夜色出门。
  两点,到了太乙巷,风雨更为嚣张。
  姜湖往上拉软薄的衣领,同时压低手擎的长柄黑伞伞檐。
  凉气和潮气齐齐撒野,这破天真他妈的又湿又冷。
  长巷中难见活物,除了肆虐的风,以及撑伞行走的姜湖。
  五分钟后,姜湖收了伞,进了一家名为“江湖”的酒吧。
  酒吧内里的喧嚣声、炫目缭绕灯光以及人**被她自动过滤,对她毫无影响。
  姜湖径直走向吧台,从柜内摸出一瓶黑啤。
  她单手托着瓶底,酒瓶前端在一旁的木制酒架上一磕,瓶盖即刻崩落在地。
  瓶开了,姜湖灌了一口酒。
  她眉刚拧死,有人跑过来喊:“老板。”
  姜湖睨凑过来的领班朱古一眼。
  朱古说:“这么晚您还过来,休息下多好。”
  姜湖没答话,她今夜耐性缺失。
  朱古未受打击。他不自觉地扫了眼姜湖唇上那抹艳色,以及她整张精致却生冷的脸。
  随后他提及:“您来得巧,有个客人说是为您来的,非要见人,不再消费还死活不走。”
  姜湖冷嗤,唇腔内溢出轻微酒气:“扔走。没长手?”
  朱古松开紧抿的唇:“是活人……”会动会反抗型。
  她给了结论,但朱古仍旧同她商量:“那人年纪瞧着不大,还挺安静。”他没太忍心交给警察。
  朱古尴尬着笑了两声,这笑声基本被酒吧内吵嚷的电音声盖过。
  这个意外的麻烦让姜湖体内的不耐有增无减,静默两秒,姜湖将手中的酒瓶往吧台台面上重重一搁,瓶内的酒液顿时在瓶内激荡。
  朱古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的。
  松开扣在瓶身上的手,姜湖起身,扔掉身着的黑夹克,问:“人赖哪儿?”
  赖着不走,是想死在这儿?
  将姜湖领到二楼的包厢外,朱古又替她开了门。
  室内的软皮沙发上坐着个额发精短的少年,正抬眸望着她,目光算是纯良。
  姜湖没往里走,她抱臂倚靠在门旁的墙上。
  打量少年两秒,姜湖才开口:“你要见我?”语调是冷的,起伏很小。
  少年一直盯着她,闻言站直,掩在贴身长袖T恤下的上半身料足,胸肌、腹肌均是发达。可他的下半身,赤/裸着。
  姜湖发现后即刻拧眉,投向少年的目光随即淬了冰。
  少年站直了,姜湖从垂眸看他被迫变成抬眸。
  他自我介绍:“我叫曾醉。”
  姜湖听着,表情寡淡。
  她对此没有兴趣,没必要劳烦脸部肌肉。
  曾醉站在原地磨蹭了下,手似乎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搁,最后弯腰从近处的桌面上拈起根烟,摸起打火机。
  姜湖沉默看至此,看出他的局促、紧张和他的掩饰,以及故作成熟。
  她问得漫不经心,声调懒散:“几岁?”
  曾醉没急着给烟点火,先回复她:“十八。”
  姜湖闻言又呵了声。
  身上的毛没长全,就来闯江湖?
  她问:“赖我这儿不走了?”
  赖字一出,曾醉心头被泼了盆冷水,他深吸一口气抛开紧张感:“我们认识,以前在你乐队的演唱会上见过。我要追你。等你喜欢我,我就走,不是赖在这里。”
  这特么算哪门子认识。
  姜湖脸上的表情更为冷峻了些。
  她的耐性已经告罄:“再问你一遍,走吗?”没说滚,是出于礼貌。
  姜湖不急不厉说:“随你。”
  不走也可,她从不强人所难。
  她下一句话是对朱古说的:“拿根粗绳,把他捆这儿。”
  她边说已经边转身拉开包厢门往外走。
  朱古跟上去,姜湖继续嘱咐:“捆结实了,哭也不松。打电话给他家长,交赎金后放人。给的钱少不放,少了加绳捆。”
  老板,非法囚禁和绑架是犯法的。
  废了番口舌后,姜湖只身下了楼,重新回到吧台前坐着。
  大小麻烦这些年遭遇的多,这根本不算什么。
  她刚坐下,手机突然嗡嗡震动不止。
  姜湖将手机掏出来,消息都来自她的微博。
  身为文青挚爱的前网红民谣乐队GUN的主唱,微博里姜湖一百九十万粉丝在大V行列里数不上。
  GUN解散,她便关闭了微博评论,@数自然也在逐年下滑。
  可现下,她看到微博显示的未读@为数万条。
  姜湖点进去,看到了详情。
  原因无他,GUN时期的队友陈觉非吸毒被朝阳**众举报被抓了个现场直播,深夜未睡看到营销号爆料的热心网友,立刻@姜湖提醒她:
  “人在江湖飘,千万别吸毒。”
  “吸毒队再添一员,湖湖你要顶住。”
  “民谣圈不会发展成吸毒圈吧……”
  “湖湖你可别被陈觉非带沟里去啊,吸毒一生黑!!”
  翻看了几条后,姜湖没再看下去。
  看到这则深夜爆出的消息,她并不觉得意外,时至今日这于她也已无关痛痒。
  网友的担心纯属多余。
  当年初入大学,几个人因为爱好相同从不同专业、不同年级凑到了一起,组队有了GUN。
  GUN解散之后,队员陈觉非变身独立的民谣男歌手仍旧活跃于台前,而姜湖早早告别了那个圈子,开她的酒吧,回归她原本的专业,做起法语翻译。半年或者一年甚或近两年才出一本译著。
  她和陈觉非自GUN解散之日起便没有碰过面。
  陈觉非吸毒被抓,姜湖料过会有这样一天。
  她不小心撞破陈觉非走了歪路后送他进过戒毒所,她也曾不止一次劝过陈觉非,但是都以失败告终。
  这几乎直接导致了后来GUN的解体。
  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道不同,也没有硬挤一辆车同行下去的必要。
  姜湖将手机塞回口袋,关了这沸腾了似的微博消息提醒。
  朱古没再来骚扰姜湖。
  姜湖的态度已然分明,姜湖相信他知道如何善后。
  到清晨六点半,酒吧基本清了场。
  见客人走了个差不多,姜湖转而坐在沿街的落地窗后,继续看着洗刷她大半视线的雨,以及这条被雨冲刷的不见尽头的巷。
  太乙巷年岁颇久,最早能追溯到这座城市还叫建业的那个年代。
  临巷有部分留存下来的古建筑,更多的建筑物是仿古新修而来。
  巷旁的绿植被雨砸得七歪八扭、枝叶分离。
  对面那家生意惨淡的意大利餐厅里,收获差评无数的来自亚平宁半岛的主厨正坐在沿巷的位置上思考人生,瞧着凄惨。
  姜湖一直安静坐着,将这些人和景收入眼底,在酒吧里一直坐到雨停。
  这个雨夜和往日一样长,发生的事情却比平日多。
  住处压抑,酒吧也没有让人觉得畅快。
  只有赖着找麻烦的人,和被雨浇得惨了吧唧的绿植。
  连社交APP里都是吵嚷声。
  这个世界没有炮火,却并不安宁。
  又待了一会儿,天更亮了。
  姜湖离开酒吧,走出长巷,重新搭车回她的黑笼子。
  姜湖的住处在近郊,一个草木葳蕤的湖心岛。
  岛面积狭小,湖岸一条孤零零的小路直通小巧的并排双栋小楼。
  户主是姜湖的老师,也是她的同行前辈兼忘年交——自称老流氓的蒋绍仪。
  姜湖眼里他至多算个老混球。人到中年发福鼓成球。
  照规矩说,姜湖是他的租客。
  租金不贵,因为此“球”话多,她要时常舍耳听他说。
  天亮蒋绍仪就会准时醒。
  姜湖回房前先敲了敲隔壁的门。
  蒋绍仪一如往常,放了条狗来接姜湖,狗替姜湖开门。
  进了门,姜湖撸了一把狗尾巴,然后靠墙看着正专注擦着地板的蒋绍仪。
  他一日一擦,强迫症般。
  姜湖习惯了他的各种癖好,只站着看。
  蒋绍仪用余光扫了她几眼:“吆,起挺早。不过你就这么求人,进门后干站着求?”
  姜湖扯唇,冷回:“我求过谁?”这话不含疑问。
  蒋绍仪闻言扔了手中的大块儿抹布,站起身,指给她客厅矮几上的一沓A4纸:“有人对着稿子掉了大把头发,求人指点迷津。”
  姜湖看过去,但没有给出丁点儿反应。
  蒋绍仪接着提醒她:“那是Amandine的原稿复印件,你昨天拿过来的。最上面那几张法文稿下面有你的部分初译手稿,你让我帮你审校。”
  初译稿……哦,那堆垃圾。
  昨天她冲动之下,竟将垃圾拿给人看。
  此时此刻,姜湖想把那些纸吞进胃里毁尸灭迹。
  姜湖毫不心虚地否认:“有这事儿?”
  蒋绍仪没留情,不想和她扯皮:“译得干巴巴的,我没看出来那是Amandine写得错过的挚爱,读起来感觉她在安提克(原型XLY)遇到了个路人甲。”
  姜湖给出的那部分初译稿,文字生硬,语句里透出的情绪极为消极,很是无趣。
  可她不想认,她决定告辞。
  走前,姜湖说:“我知道Amandine的心意是她想永远睡那个男人,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想就地撕了这堆A4纸。”
  蒋绍仪笑,轻摇头:“我说,你就不能有哪怕一回,爱护下制造纸的原料——木材。”
  他话落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起一个宽大的信封,扔给姜湖。
  蒋绍仪说:“送你的,打开看看。”
  姜湖照做,撕开信封背胶,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信封里是张单程机票。
  姜湖视线垂在票面上,看到了目的地——安提克首都勒革。
  票面上的信息,写有她的名字。
  姜湖攥着机票边角看蒋绍仪:“什么意思?”
  蒋绍仪向她解释:“你要译的这篇稿子,是Amandine写得她错过的终生挚爱,文字里没有感情是大忌。你没有灵感,就去她这篇故事的发生地找一找。她当年旅行踩过那片土地,遇到了惊艳她的男人。两人语言不通,却不影响心意的发展。身临其境,你译出来的东西也许就能有饱满的感情在里面。”
  那片土地也许真的有某种吸引力,她该去走一走,转一转。
  她要对落到她手上的这篇作品负责。
  蒋绍仪还在继续提醒她:“阿拉伯语你是外行,先找个地陪。你有位阿语的师兄在那边。我可以替你联系。要是不想去,也别勉强,毕竟那里停战没多久,还不算完全安稳。”
  他是好意,姜湖也懂。
  但蒋绍仪并不懂她和那个国度的渊源。
  姜湖将机票装回信封捏在手里,迟疑了下,她对蒋绍仪说:“谢了,我考虑下再定。”
  那片土地如今仍旧疮痍四横。
  这趟远行是否成行需要深思熟虑,而非一时冲动。
  数周蹿过,录入姜湖文档里的汉字仍旧让她不满。
  犹豫过后,一月底,姜湖办妥了手续,告别蒋绍仪,飞了数万里路,最终站在了勒革机场。
  抬头望着头顶这片属于异国他乡的蔚蓝,姜湖微闭眼,脑海里有一个画面慢速闪过。
  不是Amandine文字里的场景,而是十三个月前真实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景象。
  有轰炸机从低空掠过,机翼和天空一样裹着灰,它们投下冷酷的利器,将四周无数平民依存的建筑炸成一片惨烈火海,留下至今还未修复完全的一些破碎残垣。
  甚至那种嗡鸣声和爆炸声,都隐隐穿透时空响在姜湖耳畔。
  那时的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姜湖未曾亲身经历过,但在各色媒体上见过报道。
  那场至今仍在这个国度的某些地区持续着的战争,是全世界媒体追逐的焦点。
  已经身在勒革,但姜湖的目的地是据此二百公里的另一座城市——萨托。
  蒋绍仪提前代姜湖联系在安提克外驻多年的师兄傅砚笙。
  他此前被派驻在勒革,但不日就要转移到仍未解放的卜勒地区,继续履行他的战地记者职责。
  师兄傅砚笙背负任务在身,无法陪姜湖走这一遭,但他乐意为姜湖寻找陪行的翻译兼司机。
  傅砚笙询问姜湖对于人选是否有要求。
  蒋绍仪代姜湖提出一点:对方要能听懂中文、英语或者法语。
  姜湖自行补充:只要女性。
  傅砚笙日前反馈消息说人选已定好,对方值得信任。
  他已将姜湖到港的时间告知对方,并安排其到机场接机。
  勒革天干,风携着土不断往姜湖脸上吹。
  姜湖在机场外站了很久,距离她到港已过四十分钟,仍旧没见接机的人现身。
  任何事都有意外,这世界上存在N种耽搁掉时间的可能,对方无意间误时的可能。
  间或有人往她身前凑,她没与之交谈。
  过路的行人来来往往,她间或目送。过往的车辆从眼前驶过,她间或旁观离开的车尾。
  女人裹在头上的长巾,男人脸上的络腮胡,是姜湖对四周的陌生人最为广泛的认知。
  她始终站在风里等。
  四周过往的车辆车速均不快,在这一地慢速中,忽然有一团高密度尘土急速向她所在的方向冲过来。
  准确地说不是土,冲过来的是一辆疾速行驶的车。
  它来时的速度过快,以致卷起尘埃无数。
  姜湖后退了几步,离路边远了数米。
  很快,那车急刹,停在她身前不远处。
  姜湖扫过去一眼,见那车的前挡风玻璃上,有数个边缘尚算平齐的小洞。
  身在驾驶位上的司机,头上裹着红色头巾,脸上戴着口罩。
  这头巾和她此前见到的无数女人或旅行或日常佩戴的几乎一样,且是红色。
  司机是女人,姜湖默认。
  女人开门下车,姜湖瞥了她身形一眼。
  她过高,匀称挺拔,四肢修长,肩膀宽厚。异于寻常女人,像是荷尔蒙满溢的男人。但外国人中,倒也不乏身材高大健硕的女性。
  未被头巾和口罩覆盖的那双眼睛,修长深黑,即便在白日,仍旧亮着。
  姜湖未曾多想,转而再度去看那辆车。
  这一仔细看,姜湖忍不住低咒一声。
  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那些洞,分明是弹孔。
  这是一辆中过N枪的车。
  她微眯眼,见对方未手持任何器械物品,她也不想生事,视线没有再在此车和此人身上过多停留。
  她将目光放远,看着前方。
  可戴着头巾,只露出一双修长双眸的人下车后却径直朝她走来。
  来人步伐铿锵有力,身板军人般硬挺。
  姜湖被沉稳的脚步声重新吸引,视线完全搁置在对方的脸上。
  人离她越来越近,姜湖紧蹙眉,适才的事不关己慢慢被打得粉碎。
  那种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力量感,那种随着对方胸膛贴近从她身体内涌出的被压迫感,让她不得不怀疑她此前的认知。
  她未及多想,对方还未曾出声,忽然机场的风骤强,尽数涌入这一方空间,吹翻她每一根细长的发丝。
  也吹开了那人正在摘的口罩,吹掉了那人裹在头上的红色头巾。
  姜湖伸手拨开遮挡她视线的凌乱发丝,隔着翻飞的尘埃,她看到了一张五官夺目,让她看后唇下意识微张的脸。
  不是女人,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男人的脸。
  远处的建筑物色调偏浅,黄、白及咖色居多,四周的绿化物几不可见。
  人置于户外,就像置身于一座荒凉古旧的黄沙城。
  姜湖的左手搭扶在她置于身旁的行李箱上,手指慢慢收紧。
  风过,男人的脸完整地暴露于她眼前,他贴近时带来的那股压迫感却不曾消失。
  黄种人在此处少见,但同宗并不等同于友好。
  信任无法轻易给出,姜湖没有轻举妄动。
  男人被风吹掉的头巾随风继续在水泥地上翻滚,滚动时路径曲折。
  滚到最后,头巾停在姜湖脚边,被她的双腿拦了下来。
  姜湖微垂眸审视一眼。
  头巾血一般的红色与她的黑衣是两个极端。
  男人已经走到姜湖身前,距她仅半步之遥。
  投诸在姜湖身体上的阳光尽数被他堵在身后,他像一方坚实的屏障,挡住涌来的风也遮住耀人眼的光。
  有路人目光瞥过来。
  看姜湖,也看这个高大的男人。
  姜湖没再避,同样视线笔直投向他,长眸幽暗。
  男人回视姜湖一眼,和她相反,他眼波平静。
  忽然他弯下腰,姜湖和他之间的那半步距离,随着他弯腰的这个动作被挤得分毫不剩。
  姜湖垂首。他冷硬的发,既在她身前也在她眼底。
  他的头顶几乎是贴着姜湖的腿从上而下,又从下而上。但又未曾真正贴上过,只是离得近。
  男人捡拾起适才被风吹走的头巾,攥在手里。
  直起身后,他开了口对姜湖说:“你好,瞿蔺。”
  声线清朗,说的是中文,内容是他的名字。
  姜湖没做声,只带着研判继续看他。
  姜湖看,他便任她看。
  姜湖心里隐隐有了某种猜测,对这个直冲着她来的会讲中文的男人的身份有了预感。
  她这一审视耗时不短,始终未曾停下,且这目光在这审视的过程中渐渐变得玩味起来。
  瞿蔺对自己适才的装扮有数,他赶在这目光变得更为意味深长前说:“姜**,我是来接你的人,不是你的镜子。”
  那预感是对的,这个人就是她在等的人。
  姜湖没惊也没喜,怒也没有。
  但这和傅砚笙当时应下的条件不符。
  她要的女人变成了男人。
  姜湖眼再度眯了下,问:“女人?”
  瞿蔺懂她在说什么,但傅砚笙紧急转移到卜勒前找到的人选临阵推脱,短期内傅砚笙找不到合适的女人。
  他会来救场,是出于和傅砚笙之间的义气。
  瞿蔺说:“姜**如果有性别歧视——”
  姜湖打断他:“我有。”
  她语调肃然,不像是开玩笑。
  交谈几乎即刻中断,且无法继续。
  一个男人该如何同一个歧视男性的女人继续交谈……瞿蔺不知道。
  瞿蔺平静地看着她,想起傅砚笙在描述这个师妹时的用词是:文静。
  瞿蔺回忆了下自己看过的那张姜湖的照片,是眼前这张脸没错。
  瞿蔺动唇,下颚紧绷:“……”没词,没声。
  来之前,他以为自己要解释的是为何迟到。
  没想到不用解释,但是有性别歧视。
  静默持续了数十秒,姜湖说:“我有。但我也明事理,不会强求。我们先去哪儿?”
  五分钟后,姜湖坐进那辆中了N枪的车内。
  瞿蔺的车速很快,风从前挡风玻璃的那几个洞漏进来,刮在人脸上一阵寒凉。
  路上两人未曾交谈,先后经过几道安检严密的关卡。
  半小时后,瞿蔺将车停在一家中餐馆外。
  姜湖先一步下了车。
  姜湖抬眸看了下近处这家中餐馆的标牌:大中华。
  很简单直接粗暴的名字。
  姜湖眉一拧,侧了下身,发现晚她一步下车的瞿蔺重新将那个被风吹走过的头巾裹在了头上。
  这装扮……很脱俗。
  她看过去,瞿蔺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但没向她解释。
  进了门,一位身形宽大,身高不过170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
  瞿蔺先向对方介绍:“姜湖姜**,老傅说的那个来走访的师妹。”
  他又对姜湖说:“唐见善,这里的老板,你可以叫他老唐。”
  老唐招呼姜湖,瞿蔺对姜湖点点头,拍了拍老唐的肩将人托付给他,而后拐去餐馆后院。
  姜湖的目光跟了他一会儿,他身影消失了,她才看向老唐。
  老唐见姜湖审视瞿蔺的背影,对她解释:“他去哄小孩。”
  姜湖随口追问了句:“他的?”
  老唐说:“不是,捡的。炸没了条腿,无父无母,刚从医院接回来的。”
  来的路上那些严密的安检,已经让她明白感知到这片土地遭遇的创伤。因为遭遇过混乱,所以他们小心谨慎地过以后的日子。
  老唐继续说:“小孩子挑食,和瞿蔺打了个赌,他挂红头巾一周,她接下来一周就会好好吃饭。”
  闻言,姜湖又往适才瞿蔺消失时的那个院门看了一眼。
  老唐不再说关于瞿蔺的事,转而问姜湖:“姜**会做饭吗?”
  老唐脸上略带失望:“我这儿是勒革的最后一家中餐馆,我的大厨在几年前战事开打的时候就卷铺盖回国了,我一直没再逮着个合适的。”这次又没戏。
  老唐的脸部表情很丰富,那抹憾色和懊恼很生动。
  姜湖微挑唇,说:“时候不到,以后会有。”
  老唐冲她一笑,摇了摇挂在一旁墙壁上的钟,钟声一出,从楼上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老唐对姜湖说:“是店里的服务员。本地人,但会中文,一女孩。你今晚得住在这里,她会帮你安排好。我也去后面看看。”
  老唐离开,几秒后,姜湖眼前出现了一个妙龄少女。
  少女还差三阶下完楼梯,但她没急着走,而是靠在扶手上看着姜湖。
  看了会儿,她眼睛含笑,轻佻地对姜湖吹了声口哨。
  不是打招呼,而像是调情。
  一瞬间,姜湖突然想起成行之前,她在视频网站上看到的一条关于勒革的新闻。
  【成年男性大部分奔赴战场,或伤或亡。免于兵役的那部分男性也有不少趁机逃离这片国土奔赴他国,沦为难民。当地的适婚女子缺少合适的配偶,有部分开始发展同性关系。】
  另一边,老唐进了后院。
  距姜湖到来前后不过几分钟,他刚进后院,突然有雪掉到他脸上。
  脸上的凉意是真的,眼中的雪花是真的,但老唐深觉难以置信。
  他到勒革二十几年,从未见过勒革下雪。
  此前只是风大,怎么突然就变了天?
  伸手接了几瓣雪,老唐笑呵呵冲一旁蹲下/身哄孩子的瞿蔺说:“这姑娘不是妖精吧?卧槽我这么多年没见过勒革下雪,有生之年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来这儿就下雪了。”
  故事里妖精出现可都是会变天的。

  雪落在瞿蔺肩头,很轻,落肩即融。
  午后弥漫开来的风沙,随着雪的到来淡去了几分。
  和老唐一样,瞿蔺来勒革后已经轮过一年四季,但这是第一次见勒革飘雪。
  瞿蔺身前,坐在木椅上的唐云正把玩着从他头上扯下来的红巾。
  小姑娘是老唐领养的,尽管老唐适才向姜湖描述孩子时显得事不关己。
  她已经换了唐姓,是个混血儿。
  这血的其中一脉是老唐来勒革后雇佣过的一个华裔青年,对方死于月前的一次迫击炮袭击。
  而唐云的生母,没有人知道横尸在哪里。
  唐云选了红色和瞿蔺打赌让他戴,有捉弄的意思在。
  瞿蔺知道,但不介意。
  她因此乐意吃饭,老唐省心,大家开心。
  老唐的妖精论一出,同样旁听到的唐云问:“什么是妖精?”
  老唐笑了下,解释:“就是妖怪。”
  唐云仍旧一知半解。
  老唐话落,瞿蔺站起身,适才柔和的眸光暗了下去,慢速从老唐脸上扫过。
  老唐感受到瞿蔺目光中轻微的责备,立马没有立场地改了口:“妖精就是好人。”
  他手微举,掌心在瞿蔺眼前竖了下,摆了个投降的姿势。
  随后老唐走到瞿蔺身旁抱起唐云。
  瞿蔺见状错开身,给他挪地方,同时准备离开后院。
  走远前,瞿蔺拧眉对老唐说:“你也一把年纪了,以后说话多注意分寸。”不要随意开陌生人玩笑。
  老唐望着他背影,追问:“你真要跟那姑娘去萨托?”
  瞿蔺只说:“我答应了老傅。”
  人要守约,这也是做人的基本准则。
  但并不一定去的了,姑娘未必需要他。
  她若不需要,他自不会倒贴前往。
  少女用语调略怪的中文问姜湖:“要长住吗?”
  如果适才没有听到少女那声轻佻的口哨声,姜湖会乐意回答这个问题。
  可她听到了,连少女眼里的意味深长,一并看得一清二楚。
  姜湖为人警惕,这是近年来的独身生活带来的习惯。
  但沉默不能解决问题,少女一直看着她,等她回答。
  还不是时候,姜湖一直等少女眼底的期待散了才回:“麻烦你,房间在哪里?”
  想等的答案没等到,问题被无视,少女看了姜湖数眼,转身走在前面上楼。
  姜湖听着少女制造的干脆的“蹬蹬蹬”声,跟在少女身后走向二楼。
  许是姜湖言辞冷淡,为她开了房门后,少女默默转身离开,没了刚下楼初见姜湖那刻的热情,将空间单独留给姜湖。
  房间面积不大,一旁的桌椅上积了灰。
  姜湖手指摸上去,指腹粘了一层细土。
  放下行李,她从里面抽出一条毛巾,将眼前的木桌仔细擦了一遍。
  擦完了,她将漂洋过海携带过来的Amandine的稿件拿出来,随手翻开一页。
  “夜里风雨交加,雨透过闭合的窗棂往室内渗。我应该将窗封的更紧,但我没有,我打开了它。楼对面那扇和我相对的窗下面,那方檐底下,正站着一个躲雨的男人。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见他。”
  眼前也有扇窗,窗棂上仍旧是久积出的灰。
  窗户玻璃也不算明净整洁,影响人的视野清晰度。
  姜湖没有开窗,她放下那沓稿子,站到窗边往外看。
  有雪刮到窗户玻璃上,即刻消融留下水渍。
  隔着不算清明的视野,姜湖看到了窗外中餐馆方形的后院。
  那里立着两个人,身形迥异。
  其中一个身姿挺拔,腿直如白桦,他立在那里,宽阔的肩不曾有半分垮。
  姜湖继而瞄了眼后院的情形。
  院里陈列的物件不算杂乱,井然有序。
  有老旧的需要人力拖拉的石磨,她在早年南下采风时见过,不知道此处的它能否飘出碾过五谷后的草木香;有一些大型绿色植株,姜湖说不出名字,她猜是当地特有植物;还有两方石桌配着两圈石凳,可能是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供人月下小酌,或是燥热天气下供人休憩对饮用的。
  看了一圈,姜湖渐渐收回视线,最后又瞟了眼立在后院的那两个人,以及那个坐着的小姑娘。
  身形修长的男人正抬步,要离开后院。
  姜湖视线挪移到他身上时,正巧他抬眸往她站的这扇窗口看。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隔着窗户玻璃上的满满一层灰,姜湖却能够完整地看清他的脸。
  他唇间线平直,他双眸深黑深邃。
  他为了哄一个孩子裹红色头巾。
  姜湖记得这是他不久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名字。
  姜湖先于瞿蔺收回视线。
  瞿蔺视野内那扇窗还没消失,适才站在窗户后面的人影已经没有了。
  他跨进楼内,刚刚招呼完姜湖的少女Alma正坐在餐馆大厅内,摇着长腿。
  餐馆里没有了厨师,今年起几乎停止对外营业。
  有人点单接不接,纯看老唐心情。
  战乱刚定,通货膨胀,客人留下的货币里拉不值钱,购买力极其低下,老唐没有赚的兴趣。
  他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回国赚人民币。
  瞿蔺径直走向收银台,从账本上撕了张纸下来。
  写了几行字,他将这张纸递给坐在不远处的Alma:“帮个忙,拿给楼上的客人。”
  Alma跳起来一把拽过,她动作过快,力道也没收,纸张边角都差点儿被她拽破了。
  瞿蔺见状锁眉,随后听见Alma问:“瞿蔺,你为什么不去?”
  Alma问完后,看了眼纸上的字。
  她跟着老唐学汉语多年,瞿蔺的字迹是方正小楷,近乎印刷体般周正,是最好辨识的那一种。
  瞿蔺写的几行字也不复杂,她认得出来:
  1.晚餐你需要什么:
  瞿蔺没有回答Alma提出的这个问题,他没办法说——他不去,是因为他性别不对。
  工整的字迹这些年来姜湖见过的不多,拿到Alma送上来的纸条后,她多看了几眼。
  她很快将答案填在上面,纵然她不是很想展示硬笔书法。
  Alma将纸条再度带下来,还给瞿蔺。
  纸条上瞿蔺每行方正的小楷后面都跟了两个字:
  另外姜湖还多附了两个字:谢谢。
  和瞿蔺方正的字体不同,姜湖的字迹潦草如旷野里被疾风吹乱的草,也像淌了一地四处狂溅的泥浆。
  考人眼力,个人风格鲜明。
  她的人过于精致,让人没有办法把这字和她本人对应在一起。
  但这字他见过一次算是记住了。
  瞿蔺觉得这个名叫姜湖的别人托付给他代为关照的女人,有些复杂。
  哦,对了,她不懂阿语,在勒革出门算是文盲。
  楼下,晚饭是老唐的一锅乱炖,瞿蔺没有插手。
  楼上,姜湖行李没有全部打开。她床铺还没整理完,耗时还没多久,Alma便将老唐装好的餐盘端上了楼。
  分开用餐,不用和陌生人齐聚一桌吃饭,大家倒也都自在。
  等收拾好东西用完餐,姜湖打开房门准备下楼。
  门一开,她便听到从楼下传来的音乐声。
  是京剧,正在播放的选段姜湖并不陌生,蒋绍仪常听。来自《霸王别姬》。
  唱的是:“刘邦与孤旧友,你不如随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悬心。”
  随后是虞姬的念白:“大王啊!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一段一心一意,你亡我亦赴死的凄怆故事,在民间流传多年。
  姜湖站在楼上听了会儿,慢慢走下楼。
  楼下坐的是唐见善,他听京剧,姜湖并不意外。
  老唐见姜湖下来,招呼她到厅内的木椅上落座。
  姜湖还没走过去,突然Alma风风火火地从后院蹿进来,见姜湖往老唐那边走,她抓住姜湖的胳膊将姜湖扯到一旁轻声问:“嘿,你想要洗澡吗?”
  姜湖转而看着Alma。
  Alma尚裹着浴巾,外面搭着外套,发梢还是湿的,人因为冷微微发着抖。
  少女的眼睛微眨,继续说:“下午我把这事儿忘了,浴室在后院角落里。老唐老了,又不懂女性,不会记得交代这些的。呶,我现在告诉你了。”
  她双眼含笑,带着讨好。
  这次不轻佻,只是热心。
  洗澡的确是姜湖的需求,在勒革机场外站了那几十分钟,她沾了满身满脸的土。
  看了眼当地时间,已经将近夜里九点,权衡之后,姜湖接受了Alma的建议。
  进入浴室后,姜湖才得以审视这个被称为浴室的地方。
  面积狭小,不足三平方米,简易塑板混铁皮搭建而成。
  姜湖站着,能感觉到头顶漏风。
  她抬头看了眼,棚顶有缝隙。
  四面墙倒是完好的。
  水都装在桶里,没有淋浴设备或是浴盆。
  姜湖对勒革和她的目的地萨托的环境并没有过高的预计,这在她的心理设想范围之内。
  她要在这个国度停留一段时间,日常生活里的很多步骤没有办法往后拖,比如洗澡。
  姜湖关了浴室内的灯。
  她开始脱衣服,前胸的曲线和臀部的起伏随着衣物的剥落越发明显。
  几乎是在姜湖将衣物全部剥落的同时,她耳中挤入一声巨响。
  是有重物砸在地面上发出的那种沉闷的砰声,由远及近,而后是……此起彼伏的爆炸声。
  就在这声音的合奏中,浴室的四面墙开始晃动,姜湖手下意识地往墙面上一扶,见头顶上那个有条缝隙的棚顶断裂猝然开始下沉,直冲她的脸而来。
  姜湖下意识地寻找墙角做支撑,几乎是在她想要挪移位置的同时,有人猛地拉开门,她光洁赤/裸的身躯,随即被带撞向一方坚硬温暖的胸膛。
  上面的铁板落了下来,没有砸到姜湖脸上、身上,而是砸在了那人背上。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明明适才四周还喧嚣不已。
  这静很及时,就像是为了配合剧情突然被掐断的BGM一样。
  有灰落到姜湖脸上,她眼皮一跳。
  在这一方暗色中,她看到了一双睁开的眼眸,而不是闭合的双眼。
  光线太暗,姜湖看不清瞿蔺那双眼睛里的内容。
  他睁眼,她倒也没感觉到有任何不适。
  瞿蔺这一闯一抱是个人形盔甲,并非意有所图,姜湖懂得分辨。
  这么静,该说点儿什么,但她还裸着,说什么都不算合适,打破静寂也不是首要任务。
  不说了,姜湖这么决定。
  两秒后,姜湖动了下胳膊,轻挣。
  瞿蔺松开了环住她的手臂,左肩用力,往身后一推,推开了压在他背上的铁板。
  哐当一声,铁板平躺着落了地。
  瞿蔺背过身,离姜湖远了些。
  贸然闯入情非得已,铁板砸在背上不疼,他进去只是担心姜湖被埋在里面。
  但姜湖没叫喊,也没动手对他的冒犯示以不悦,他倒有些意外。
  刚才他从外面回来,Alma和老唐在餐馆一楼大厅内听京戏,安排给姜湖的那个房间灯是暗着的。
  Alma随口一提,瞿蔺担心姜湖初来乍到会有不便,于是到后院静等以备她有不时之需。
  附近的军队演习频次不高,**乱飞的次数更是少,她可能运气很好,给遇上了。
  她一来,勒革罕见的下雪。
  她一洗澡,浴室差点儿全塌了。
  老唐开玩笑说她是妖精,她不是,只是她一来把勒革衬托成了个妖怪,衬成了个不那么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连这个中餐馆里的配套设施,都一反常态成了纸糊的似的。
  反人类,且不合科学常理。
  浴室轻薄的塑板墙也倒了一面,斜支着靠在其他墙面上,瞿蔺背过身后站在墙倒后出现的那个风口,挡着风。
  身后没有声音传来,瞿蔺于是开口:“冷,穿衣服再出去。”
  姜湖扫了眼随着适才的震动被扫到地面上的衣服。
  衣服上面沾了水,还粘了土。
  土和水混在一起便是泥。衣服沾上了泥,此刻等于废物。
  人生有很多选择题。小时候要考虑是先写作业还是先撒欢玩,后来要琢磨听一曲民谣时是配一碗酒还是一根烟,此刻姜湖在泥衣服和裸之间,最后选择了借衣服。
  姜湖望着眼前如山的脊背说:“瞿先生。”
  很陌生的称呼,瞿蔺闻言顿了下,而后嗯了一声,示意在听。
  姜湖说:“商量件事,请你脱件衣服。”
  姜湖知道可能有误会,于是补充:“一件。我不会要求礼尚往来,不会让你脱光我再看回去。”
  瞿蔺:“……”他并没有观察她的身体。
  微一思考,回顾适才的一室混乱,瞿蔺想明白了,姜湖需要的是衣服。
  他脱掉外套,依旧背着身从身后递给姜湖。
  适才滑下来的铁板将他的外套刮了道口子,口子不长,但不规则。
  姜湖看后眉一蹙,将他宽大的卫衣套在身上。
  这澡显然不用洗了。
  穿完了,姜湖往外走,瞿蔺感觉到身后有人贴近,他颈后的肌肤下意识地一跳。
  瞿蔺仍旧站在那个风口,姜湖一弯腰,从他身旁狭小的位置钻了出去。
  钻出去后,她快速走远 。
  瞿蔺看着明亮月色中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想起来他忘了就适才的闯入道歉。
  脱了外套,瞿蔺里面还穿了一件线衫。
  姜湖走后他转过身,他身后是一片狼藉。
  瞿蔺将横七竖八的物件略一规整,一番收拾过后,他看到了落在泥水里的几件衣物。
  是黑色的,属于女人的,很显然是姜湖的。
  瞿蔺没去碰这几件衣物,应该让姜湖自行决定是否保留它们。
  瞿蔺在室外停留的这十几分钟,傍晚停下的雪又开始洋洋洒洒。
  等他回到室内,之前吵嚷的京剧声已经消失了,大厅里只开着盏昏黄的壁灯。
  灯影苟延残喘般,无气无力的,弱的照不出室内物件。
  老唐和Alma也已经不见了。
  瞿蔺穿过大堂,准备上楼。
  他刚拐到楼梯口,突然发现楼梯上有个坐着的人影。
  人影隐于暗处,静默着。
  瞿蔺将楼梯口处的那盏壁灯摁开,发现坐在楼梯上的人是姜湖。
  灯开了,已经换了一身整洁衣服的姜湖抬眸问瞿蔺:“聊聊?”
  没有拒绝的理由,瞿蔺应下。
  他适才打开的这盏壁灯和大厅里的那盏一样昏黄,姜湖的脸庞在这抹晕色中显得柔和。
  姜湖问他:“你是中国人?”
  姜湖微眯眼,回:“巧,我也是。”
  空气里有种弥散的尴尬,姜湖感觉到了,但人总会尴尬,正常。
  她又接着问:“北方人?”
  瞿蔺回答:“是。”
  姜湖轻飘飘哦了声,而后说:“不巧,南方人。”
  她仍旧没有问完:“开战后,为什么没回去?”
  姜湖抬着眸,认真看着瞿蔺,和此前在机场时她对他的玩味的审视不同,此刻她眼里带着的是诚意。
  立在原地,一直回答她提出的各种问题的瞿蔺此时反问:“炮火刚远,姜**又为什么只身前来?”
  姜湖说:“为了工作。”
  瞿蔺自然已经听闻她正在翻译一部作品,但他觉得这不是姜湖奔赴此地的全部原因,这是他来自于直觉的猜测。
  已经铺垫了好几句对白了,为了让最后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显得不那么突兀。
  姜湖此时才直入正题:“谢谢你的衣服。”
  前面都是废话,这句才是正经。
  话落姜湖站起身,不再坐在楼梯台阶上。
  她转身离开的很快,瞿蔺甚至没有察觉她要告辞。
  她走了,瞿蔺也开始上楼。
  他右脚刚踩上第一阶楼梯台阶,突然快走到二楼的姜湖回眸。
  她正色说:“忘了件事。”
  瞿蔺目光跟着她,等她说是什么事。
  姜湖眉目平静,声明:“我不是被看了,被抱了就逼对方负责、对方娶的女人。今晚睡个好觉。”

  室外雪降天寒,玻璃内部起了一层雾。
  夜深静寂,雪落的簌簌声变得更为清晰可闻。
  姜湖躺在床上,半小时过去,仍旧没什么睡意。
  在勒革机场,她已经换了手机sim卡。
  此刻接通网络,看着浏览器页面上那个不断转动的圆圈,姜湖已经提前预知结果——网络连接失败。
  如她所想那般不顺畅。
  几次刷新后,页面才得以慢速打开。
  勒革在东二区,国内是东八区,酒吧此刻正值黄金营业时间。
  躺了一会儿,姜湖坐正,开了Skype,拨电话给朱古。
  第二次接通后不久就掉了线。
  拨到第三次,姜湖终于从声筒里听到了朱古懒散的声音:“哪位?”
  她没报家门,朱古听后口气不善:“你谁啊你,老子特么知道你是谁?!!卖楼、卖车、卖保险和卖人,都特么别找老子,忙!”
  这阵仗,连珠炮般。
  相识三年,姜湖琢磨她可能对朱古的智商和听力水平有点儿误会,她赶在朱古挂断电话前补充:“姓姜名湖。”
  口气也微冲,她咬牙才忍下后半句里的“你大爷”。
  姜湖刚报完姓名,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即刻传过来。
  朱古从沙发上爬起来,也不顾掉在地上的水杯里的水正流得满地,问她:“老板,你到了?”
  姜湖挑眉:“废话!”
  朱古笑几声,追问:“那边什么情况啊,要是遭罪你抓紧回来呗,那文学作品,你天马行空一点儿译就好。”
  声筒里的人声始终伴随着电流刺啦声,朱古的大嗓门在姜湖听来模糊掉不少。
  姜湖不想和他啰嗦,挑重点再度嘱咐:“过几天消防检查,别忘了。”
  她这话一出口,朱古半饷没答一句话。
  在这逼死人的沉默间,姜湖隐隐察觉到在她离开的这不足三天的时间内,酒吧有些变故。
  她没逼问,等着朱古说。
  又过了五秒,朱古终于挤出了声音:“姐。”
  称谓从老板换成了姐,是真有事儿。
  朱古说:“昨儿江湖着了点儿火。”
  姜湖了解他癖性,事儿越大他越是轻描淡写。
  姜湖额角一抽,咬牙嗯了声:“继续,你这个着了点儿具体来说是几点儿?”
  朱古小心挑选说辞:“……大概烧了半层。”
  半层等于四分之一。
  姜湖觉得胃疼加牙疼,就好像那些部位突然中了刀,刀没拔/出/来,刀柄牵动刀身,动一下就带出血来。
  姜湖觉得朱古可能对她的脾气有些误会。
  她在朱古眼里难道是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包容的女人?
  默了两秒,姜湖开骂:“好样儿的。三天烧半层,我他妈要是在外面待一个月,回去是不是就只能给它收尸?!”
  她刚吼完这一句,耳边传来一声“滴”。
  姜湖拿开手机看了眼屏幕,通话断了。
  胃里的火还没发完,姜湖重拨电话,可糟糕的网速让Skype歇菜,她用新sim卡号回拨,信号在屏幕上闪了几下跳没了,直接转为无法提供服务。
  老天够意思,骂人都不让人骂完。
  一墙之隔,瞿蔺听到那句 “收尸”的时候,刚给身在交火地区的傅砚笙发讯息,说人已接到。
  隔壁姜湖的话传过来,他的接差点儿打成劫。
  消息发过去了,但傅砚笙没有回复。
  这是常态,深入战地的人通讯总是时断时续。傅砚笙通讯畅通的时候,一般是回新闻基地往外传素材的时候。
  唐见善的这家中餐馆不是瞿蔺的大本营,他也只是从约旦的难民营回勒革后暂住在老唐这里。
  冬末的时候,有一堆国内的志愿者运载物资前往设立在约旦国境线的难民营,同时为那里的人提供短期医疗服务。领队的女医生春回是瞿蔺在国内的朋友,瞿蔺应春回的邀约和傅砚笙一起前往约旦协助志愿者展开工作。
  回勒革时,这个冬天已经过了大半。
  瞿蔺入睡不快,他习惯了浅眠,以维持随时装甲上阵的警觉性。
  适才楼梯上姜湖最后那句话,听来稀奇。
  有生之年,还未曾有女人对他说过这些。
  她想太多,可她说完,他思绪的确往那儿拐了下。
  这姑娘不一般,他见识到了三回。
  性别歧视、浴室那一抱后的若无其事,以及聊一聊后让你从压根没想变想出事儿。
  回想这一日和姜湖的短兵相接,他入睡比平日更慢了些,姜湖的影子在眼前徘徊了几分钟。
  清晨姜湖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的时候,瞿蔺也已经起床准备下楼。
  姜湖走得慢,两人最后在楼梯相汇。
  听到身后一如既往的沉稳的脚步声,姜湖微侧身回头。
  是瞿蔺,她听声判断的没错。
  姜湖问:“这附近哪里有畅通的线路稳定的固话?”
  她问完才发现瞿蔺今日身穿的毛衣领低,锁骨露了大半。黑衣衬得他脸白,缺少血色。昨日的硬没了,人柔和了不少。
  瞿蔺居高临下,回她:“有。”
  姜湖说:“指个路?”
  姜湖站在原地,瞿蔺往下迈了一阶,他垂眸看台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问:“姜**一般骂人一定要坚持骂完?”
  昨夜她那通停在开骂的电话,他听到了?
  他听到就算了,还没装没有听到,直愣愣地给说出来了。情商呢?
  他猜她找固话的原因,猜得还很准。
  姜湖原以为瞿蔺是事不关己一字不会多说、多过问的那种安静且善解人意的人,毕竟见面至此他们交换过的语句不多,他甚至还采用递纸条的方式问她某些信息。
  他前面只是认生性格不外露?
  姜湖只说:“有始有终,我是这种人。”骂人也算在里面。
  她没多解释,又追问回正题:“那个电话……主人能听懂我的话,英语?”
  瞿蔺肯定:“他能。”
  姜湖回身继续往下走。
  瞿蔺喊住她:“姜**。”
  姜湖停下脚步,再度回身看他。
  瞿蔺微点头,同时告诉她:“你要找的电话,在我这儿。”
  他说他有电话,但他没有迈步领路的意思,也没有开口告诉姜湖电话在哪里的意思。
  姜湖眉微蹙,直视他,这才听到瞿蔺说:“打电话不免费,要收费。”
  很正常,姜湖回:“理所应当。”
  瞿蔺嗯了声:“还有一个情况你有知情权,骂人的费用是正常通话费用的两倍。”
  姜湖问:“瞿先生原来就是这样借机敛财的人?”
  瞿蔺摇头,还是一脸正经:“也不是,但是人的德行可以改。你应该也知道这里安定没多久,人人缺钱,我也是人,并不例外。姜**恐怕也不是生下来就有性别歧视。”
  她那句歧视他的性别,他从机场记到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撒红包。
算了下,明后天加大后天上午还要更一万五,章五千的节奏,~~~~(&gt_&lt)~~~~。
姜小湖到底要不要花这两倍的钱去骂人?
  噎人和被人噎,姜湖习惯了前者,有生之年,她没想过有朝一日她需要去习惯后者。
  瞿蔺话一落,姜湖冷静看他数眼。
  这数眼足够她看清楚,瞿蔺并非在同她开玩笑,他在认真等她的答案。
  他的眸光像是月下山石,不挪移,坚定地投射向她。
  姜湖原本想要散财的心瞬间死去。
  姜湖决定捂紧钱包,这电话不打也罢。
  瞿蔺既然开了口,这通电话价格显然不会低,而她也许即将穷困潦倒。
  她的尊严不允许她穷,此刻就要未雨绸缪。
  酒吧被人烧受到重创,回国之后她面对的不一定是一个善后到什么程度的局面,损失无可避免。
  电话不打,回去她照样可以让朱古去见鬼。
  就暂且饶朱古多活些天,相识数年,她也是看着朱古每年烧香拜佛求祖宗保佑,一路傻到大的。
  就当那香没白烧,她晚几天再继续骂他。
  只是姜湖心头仍旧窝着火,气不顺。
  一是因为酒吧那把火,二是因为这个乱收费。
  这世道,人都成了精,友爱互助只听过,没见过。
  但瞿蔺也没强买强卖,良心也不能说全被钱吃了,姜湖这么觉得。
  几分钟后,后院,石桌旁。
  老唐问瞿蔺:“刚才在楼梯上,你跟人姑娘扯什么呢?”
  瞿蔺低声否认:“你看错了,没说什么。”
  老唐哼了声:“别不认,我听到了。”
  瞿蔺没再隐瞒,说:“问我借卫星电话。”
  老唐反问:“那你问姑娘要什么钱?”
  瞿蔺没答,不是要钱,也不是讹钱。
  她打电话,自然免费。
  他想出了答案,他在找事儿。
  因为初见的那个下马威?
  想了下,瞿蔺脸色越发晦暗下去。
  老唐没察觉,继续教育他:“你对人态度不太对啊,别忘了那是老傅让你关照的人,你和人计较什么?人家想怎么过,想骂什么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瞿蔺知道,是他越界了。
  再和她讲话,他该提正经事。提她的目的地,和是否需要他同行。
  一墙之隔,餐馆大厅。
  早餐是当地食物薄饼,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与美味无关,但果腹不成问题。
  姜湖和Alma同桌就坐。
  一餐下来话说的不算多,除了Alma不时打听她的信息以及向她介绍餐馆和餐馆里的人的详情。
  Alma抛出来的问题,有的姜湖给了她答案,有的敷衍过去没有回答,有的答案姜湖给出的是假的,看的是当是时的心情。
  对于骗人这件事,姜湖没有心理负担。
  何况是骗一个萍水相逢,以后再也见不到的人。
  整个清晨,和瞿蔺在楼梯上狭路相逢那一遭后,姜湖没再同他讲过话。
  谈钱伤感情,古人诚不骗人。
  伤了感情后,人可说的话必然会减少,没有什么能说的,更没有什么想说的,这是人之常情。
  姜湖虽然不信神,但有时候服祖宗留下来的人生经验。
  她未同瞿蔺讲话,瞿蔺也默契,没有再跟她开口说什么,没积极拉他的电话生意。
  中餐馆里的另一个大活人老唐也起了个大早,姜湖开始用早餐后,老唐便从餐馆里出去,在餐馆门前洗车、擦车。
  隔着餐馆半开的门,姜湖能看到老唐耐心细致的动作。
  吃完早餐后,姜湖出餐馆门走到车旁时,老唐基本已经将车身冲洗干净。
  他摸了把车身,手收回来后指腹已经是干干净净。
  洗车工作宣告完工。
  见姜湖靠近,老唐问:“吃完了,昨晚听着炮响习惯吗?”
  姜湖轻嗯一声:“眼一闭,当电影音效听。”
  后半夜静寂无声,前半夜那些炮响时,她还在浴室。
  姜湖不知道是老唐迟钝至今不知昨晚浴室那一塌,还是他知道但是忘记了,又或者是她睡得沉,后半夜又有炮声,而她一无所觉,没有发现。
  见姜湖如此形容炮火声,老唐扯唇笑,一双浓眉随着他身体颤动在微颤。
  老唐说:“再待几天,可能你回去后,人生愿望里面就会多添上一条,祈求世界和平。”
  姜湖没有即刻答话,世界和平已经是她的愿望之一,早在她亲自前往勒革之前。
  老唐这车不是昨日瞿蔺接姜湖时她见过的那辆中过N枪的车,但同样旧,不知道是老唐买来多年,还是他入手时车已经是二手。
  车门上的漆脱了一大块儿,像是宝蓝色的车身上带了大块儿补丁,整辆车冲洗干净后,那补丁变得尤为显眼。
  蓝漆在阳光下色泽变幻,更为耀眼,显得那补丁灰败不少。
  姜湖问:“怎么不补漆?”
  老唐告诉她:“这车是男车,不看脸。”
  姜湖:“……”车特么还分性别?
  这家名叫“大中华”的中餐馆,到底是聚了怎样一堆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人物。
  活在将车拟人的童话世界里的。
  她长见识了,可能只有她远观但还没接触过的那个小姑娘唐云是正常的。
  见姜湖无话,老唐又转而告诉她:“你们去萨托,可以重新租辆车。瞿蔺那车性别和我这个不一样,不抗造。”
  姜湖安静听着,没有同老唐议论车的性别的意思。
  老唐自行补充:“而且更老。”
  这和姜湖对那车的第一印象相符,这次她开口附和:“嗯,是像出土文物。”论折旧度,勉强像民国时期来的。
  老唐闻言又扯起唇角笑,觉得姜湖用词精准。
  他以后可以用这词来损瞿蔺的车。
  昨日姜湖抵达后,老唐和她交流不多,觉得她人有些内向有些冷,此刻觉得姜湖这人挺逗。虽然没那么热情洋溢,但和她说话能反被她逗。
  他将手中的空水管扔到一旁,告诉姜湖:“往萨托走,路上不会很顺,中间有一个区域是恐袭高发地。虽然瞿蔺这人很靠谱,但是吧,活人出门在外总有那么些意外。”搞不好就会大好活人变死人。
  老唐是想要给姜湖打个预防针,把情况往恶劣里说,想把姜湖去萨托的意打消掉。
  她和瞿蔺在勒革多待几日,感受下风土人情得了,瞿蔺还能帮他照看唐云,老唐有自己的算盘。
  可姜湖听后只说:“谢谢你提醒,我懂了。出问题,我救他。”
  她说得理所当然,像是义务,没有丝毫惧意。
  老唐:“……”他白说一通?
  老唐无话可说了,他准备回院子里照看唐云。
  他乍回头,竟见瞿蔺就站在离他和姜湖只有几步远的餐馆斜开的门后,不知道已经站在那儿多久,又听到了多少他和姜湖的对话。
  是从他和姜湖损瞿蔺的车开始,还是从姜湖那句平平静静的美救英雄的话开始。
  但有一个问题是水落石出了。
  此前老唐问瞿蔺是否真要随姜湖前往萨托,瞿蔺告诉他是为完成对傅砚笙的承诺,但老唐那时见瞿蔺脸上有犹豫。
  此刻姜湖没对瞿蔺的陪同表示异议,按瞿蔺的性格,除非对方提出毁约,他必不会先弃约,往萨托走那一趟基本上算是定了。
  老唐拍了拍瞿蔺的肩,进门离开。
  老唐一走,姜湖转身,也看到了站在近处的瞿蔺。
  他的手插在两侧长裤口袋里,安静地站在门后,正直视她,等她靠近。
  他身着的衣服不厚,挺贴身,腿和胳膊的长线条明显。入人眼内,显得他身形更为修长。
  瞿蔺站在门左侧,姜湖决定从右侧进门。
  姜湖迈腿往门内跨,脚刚落地,下一步还没迈出,瞿蔺募地从口袋里拿出右手,随后他将右臂撑在姜湖靠近的那侧门框上,堵死门右侧的进出通道。
  他递出的那整条胳膊就拦在姜湖身前。
  姜湖无路可走,停在原地,她的视线刚抬高落在瞿蔺脸上,就听到瞿蔺问:“聊聊?”
  嗓音低淳,声线有些华丽,不沙不哑,落在人耳间有些痒,此前姜湖已经留意到,但能细听的机会不多。
  昨夜姜湖坐在楼梯上,问了瞿蔺同一个问题。
  礼尚往来,她也没拒绝:“聊什么?”
  瞿蔺望着姜湖被室外的风吹得更白了些的脸,看到她的眼睛在说:钱免聊。
  他的电话,她已经不再需要。
  他此刻即便热情地降价做她生意,她亦不会接受。
  看懂了姜湖的意思,瞿蔺望着她慢慢眨了下眼,绷唇。
  他声明:“不聊钱。”话落想翘的唇也控制住了,没笑。
  姜湖说:“可以。”那聊聊。
  得到肯定的答复,瞿蔺收回手臂。
  拦她路的人撤了障碍,可姜湖也没再往里走。
  门内的瞿蔺继续说:“有些事情你有知情权。老傅替你选择了我,我不会逃单,但是你不满意有拒绝,有换人的权利。我不是个有求必应、为他人无私奉献、道德特别高尚的人。你能接受,再跟我走。跟我走,还得继续坐那辆刚出土的车。我希望你在上路前考虑清楚,不要开始走了再后悔。”
  哦,既性别歧视之后,损他车,他又听到了,看来半个坏词都说不得。
  姜湖觉得瞿蔺漏了一条自我评价:帐儿门清。
  话是得说明白,姜湖微一思索,问他:“上了路,我如果后悔了呢?”
  瞿蔺直白告诉她:“我可能会把你丢掉,方便你另寻良人。”
  姜湖眯眼,瞿蔺眼睛里有个缩小版的她,那个她眼神有些危险,唇边正挂着冷淡淡的笑:“瞿先生替人壮胆的方式挺独树一帜。”
  他话里刻意的唬人太过明显,她若当真才是傻子。
  瞿蔺没否认,只强调:“你想清楚。相信我,再上我的车。”
  在这样的国度一路同行,人和人要绝对信任才能走下去。
  如果不幸碰到意外情况,是要互相交托性命的。
  他和老唐同出一门,开口先唬人。
  姜湖笑了下,总觉得空气中溢满了挑衅的味道。
  认识瞿蔺的人,老唐说“瞿蔺这人很靠谱”,傅砚笙评价他值得信任。
  是他们误会了,还是她误会了?
  难道不是冷面无情?当然,排除他昨晚当人肉盾牌那一次。
  又或者是他们误会了她,觉得她老不中用,需要多打几针预防针。
  姜湖下颚轻抬,回应瞿蔺:“都不是问题,可以成交。”
  她有件事想做:雇他到底,再少给钱。
  在听到瞿蔺用来唬人的那句“丢掉”时,她这个念头一马当先跑疯了。
  他自诩道德不高尚,她也没有很善良。
  确认同行用时不过一秒,真的上路却又耽搁了些时间。
  姜湖行李本不多,有部分在老唐的建议下先留在餐馆的房间里,等她回程折返到勒革时再来取走。
  她只拎着小巧的行李袋出了房间,下到餐馆一楼。
  大厅里没什么人,Alma靠在餐馆的收银柜台外,正望着通往后院的那扇门。
  姜湖跟随Alma的视线看过去,老唐、瞿蔺和那个叫做唐云的小姑娘都在院里。
  另外还多了一个身高介于瞿蔺和老唐之间的年轻男人,是个姜湖不曾见过的陌生男人。
  听到声音,Alma回头看了姜湖一眼,向她说明情况:“瞿蔺的一个朋友,过来看云云。”
  姜湖视线没有收回来,她见那个陌生男子正抱着唐云,抱得小心翼翼。
  姜湖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但此刻她想问:“老唐为什么会收养云云?”
  她已经通过唐云的名字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Alma冲姜湖招手:“你过来些,我讲给你听。”
  姜湖已经习惯了Alma的怪调中文。
  Alma的这次热情解惑,姜湖没有排斥,她往Alma身前靠了过去。
  Alma随即开始了长篇叙事:“云云的父亲是这儿的老员工,成家后就不在这里干了,南下了。后来战争开打,给炸没了。云云之前在福利收容所,这机构按在当地的儿童医院里。去年有波轰炸冲的就是儿童医院去的,够没人性,埋了不少小孩子在废墟里面。瞿蔺和他的这个朋友,是国际志愿救援组织的人,把云云从废墟里挖出来的。云云有东亚血统,又会中文,瞿蔺留心了下,后来老唐发现是熟人的孩子,就决定以后养她。”
  Alma话说到这里,语调里已经带上无数唏嘘和感慨:“瞿蔺朋友上次来看云云时跟我聊,说他们去挖废墟时眼前的场景很惨烈。挖了一个又一个小时,挖出来一个又一个人。那些人抱出来时身体还是软的、热的,他们总觉得那些人还会呼吸、还能说话,但好多已经是尸体,没声息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长大,也没有办法继续长大了,年龄永远停在那里。挖出太多尸体,他们失望了太多次。挖到最后,等他们挖出活人来的时候,眼一下子就湿了。他抱着云云,瞿蔺抱着另一个出生刚三十几天的女婴,感觉像是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两个孩子被埋在废墟里太久,从废墟里出来的时候声音弱的几乎没有了。可听到她们还能出声,他们一**男人抱着两个女孩,突然就哭得不能自已。”
  “瞿蔺哭”,Alma摇头,“我能想象,他是个特别心软的人,看不出来吧”。
  她也遗憾:“这两个孩子虽然活下来了,但都成了孤儿,云云还变得不健全。”
  “可怕吧?”Alma最后问姜湖,“小时候我脑子里的战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历史,觉得跟我不会有什么关系。谁知道战争是未来,是现在,还可能是以后。如果老唐回你们中国去,我就赖着他跟着走”。
  她冲姜湖挤眼:“我们现在也算熟了吧?到时候你要关照我。”
  姜湖没有给Alma回应,她还陷在Alma的这一番陈述中。
  远在中国,姜湖也一直以为战争离她遥远,直到……
  她没有接着往下想。
  姜湖放下行李,看向后院里那个要和她同行的颀长背影。
  瞿蔺和她相像的地方很多,她此刻才察觉,比如他也骗人。
  他说他不是个会为人无私奉献,不是个道德高尚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的救援事件来自于一则新闻。原型是xly的民间救援组织白头盔,提名了诺贝尔和/平/奖。这个组织如今争议很大,因为有些救援视频被爆摆拍作假等等,但真实的救助也的确是存在的。
开了微信公众号:苏尔流年。主要是为了以后放河蟹章预留的,偶尔来个小剧场和短篇。
感谢{loveyonghwa,“”,安安安兜,来顿火锅不行两顿,七宝OwO,wzzjoy,葡萄青呀葡萄紫,单纯不喜欢吃柿子,ambernan0629}灌溉营养液,有个双引号是因为这位小天使id是空的。
红包小火山继续喷发,注意查收。

  第七章:故乡,异乡


  姜湖没往后院凑,陌生男子半小时后便告辞,走的时候还冲坐在大厅里的姜湖摆手示意,算是说再见。
  昨日飘雪,今日便天晴,一早便天光齐放。
  瞿蔺从后院出来送朋友的时候,整个人逆着光。
  从姜湖所坐的位置看过去,他的脸被镀了层淡金色。
  送完了朋友,瞿蔺慢慢向姜湖走过来。
  他靠近时感觉到了姜湖持续的审视人的目光,笔直且不加遮掩,一直在看着他。
  刚才朋友问他:“那女人是谁?”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站在后院里的瞿蔺一直能感觉到来自大厅里的姜湖的盯视。
  瞿蔺回答:“观察家。”
  朋友闻言捶他后背一下:“真的假的?”
  姜湖坐着没动,等瞿蔺走近了才问:“现在走?”
  瞿蔺打量她,而后是她脚边的行李:“马上,稍等。”
  姜湖挺有心情:“不急,等你。”
  她表现得格外好说话,甚至善解人意的有些刻意。
  瞿蔺拧眉看她一眼。
  而后瞿蔺回头对Alma说了句什么,Alma又反问了一句,最后他给出答案。
  三句话,姜湖皆听不懂,她只能通过听到的语气去判断他们说的是问句还是陈述句。
  它们都不在她有限的语言系统之内,姜湖判断那应该是阿拉伯语。
  瞿蔺和Alma交流完了,Alma迅速跑上楼,隔了不过一分钟,姜湖见Alma手中拿了个灰白色的物件下楼来。
  Alma下楼后往他们所在的位置走,她没有将手中的物件递给瞿蔺,而是给了姜湖。
  姜湖将东西从Alma手中接过,是条纱巾,落在她掌心的整块儿布料很柔软。
  瞿蔺说:“拿好,用它包住你的脸。”
  姜湖带着疑问继续看他。
  Alma替瞿蔺解释:“那边靠近沙漠,很晒的,你会需要这个。”
  姜湖哦了声,看了眼纱巾,又抬头问瞿蔺:“我怎么包?”
  她话落已经站起身,瞿蔺原本距她两步之距。
  姜湖站起身时,腿往前迈了下,瞿蔺此刻距她仅剩半步之遥。
  他和她成了近身相对。
  瞿蔺能感觉到一股热源……来自姜湖的热源。
  他微拧眉,侧身说:“Alma,你帮她一下。”
  姜湖即刻追问:“瞿先生不会?”
  姜湖又说:“昨天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裹得不是这种东西?”
  见姜湖一直在同瞿蔺讲话,Alma没往里插嘴。
  瞿蔺没回复,这对话便停了下来。
  见对话停了下来,站在一旁的Alma才出声告诉姜湖:“很简单的,你在新闻里,还有一些图片里面应该见过的,这东西戴起来不复杂的。你随便裹一裹就好,平时怎么挡太阳怎么弄,戴这个对一般人来说没有讲究。”
  Alma一出声,瞿蔺即刻后退了一步,离姜湖远了些。
  姜湖微扯唇笑,他远离她,她很可怕?
  到Alma话落时,瞿蔺已经转身向外走。
  他走时还弯腰顺手替姜湖拎着她置于脚边的行李。
  姜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笑了下。
  她觉得他又寡言闷了起来,但算是细心。
  是个让人摸不透的男人。
  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她从瞿蔺身上感觉到了数种性格。
  她觉得她似乎接触的不是同一个人。
  姜湖很难分辨出来哪一种脾性才是瞿蔺的本性。
  姜湖那句感谢最终给了Alma,她对Alma说:“谢谢你。”
  等姜湖跟在瞿蔺身后出餐馆门,瞿蔺已经将昨日载姜湖到餐馆的那辆车停好,就停在老唐那辆车旁边。
  他们即将出发,听到汽车发动时的引擎轰鸣声,老唐和Alma一起跑出门送他们。
  四个人简单互相挥手,老唐又嘱咐了瞿蔺几句,告辞和送别这两个环节就算是完成了。
  老唐和Alma也没有一直站在外面目送他们离开,很快回了餐馆里面去。
  未来几日,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姜湖身畔摸得着的人,又只剩瞿蔺一个。
  好在如今算是认识了,成了熟人。
  车上,姜湖坐在副驾驶那个位置,她习惯性地去拉安全带。
  安全带拉出来了,可在姜湖想将安全带锁扣阖上的时候,她一低头,发现座椅旁的安全带装置已经变了形,她扯出来的这根安全带根本系不上。
  这车真他妈……个性。
  姜湖扯住安全带的手停在半空,下意识吐了句国骂。
  瞿蔺将车平稳起步上路。
  他瞄到了姜湖的动作,也听到了她的骂。
  这女人表达情绪的方式很直接,他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
  姜湖看他,在他脸上见到了似有似无的笑意。
  姜湖想问就问了:“好笑?”
  她没顾得上绕圈,也没等瞿蔺的答案,直接问:“这怎么弄的?”
  瞿蔺余光感觉到姜湖不挪移的盯视,告诉她:“车祸,挤坏了。”
  姜湖听后脸色更黑了些,末了冷笑问:“你先告诉我,这车还有别的毛病吗?”
  比如跑着跑着掉个轱辘什么的。
  她对这车的信任值已经降到冰点。
  瞿蔺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提醒她:“后备箱里有绳子。”
  她没多想,随口回问他:“什么绳子?”
  前方有人慢走横穿街道,瞿蔺摁了下车喇叭,而后给姜湖解惑:“你如果担心这样坐着不安全,会被甩出去,可以用那些绳子

崔娆不想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便对着林雁归说道:“林姑娘,现在我便将世子交与你,希望你好生照顾他。昨夜我已经找郎中替他看过了,他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如今也退了热,身体应该没有大碍了。只要按时服药,细心照料,他很快便会痊愈的。”


    “他伤在何处?”林雁归想起赵斐受伤之事,心中一疼,赶紧问道,“为何到现在还未醒?”
    “他伤在肩上,没伤到要害,应该也快要醒了。”崔娆淡笑着说道,“所以,为了让他知道是你救的他,你要赶紧将他带回家去,让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你。”
    听到崔娆这么说,林雁归一愣。她明明救了世子,为何让世子以为是自己救的他?难道自己想错了,她并不喜欢世子?
    崔娆看着林雁归一脸诧异的神色,却未向她多作解释,只说道:“待世子醒后,你不要跟他提起我。你就跟他说,是你从九云山下山之时,在途中路看到受伤的他,将他救了回来的。”
    “姑娘,你为何要如此做?”林雁归不解地问道,“为何不让世子知道,是姑娘你救了他。”
    “我与他乃萍水相逢,以后,恐怕也不会再相见。”崔娆望着林雁归,淡笑着说道,“既然这样,知与不知,也无甚意义。不这,对林姑娘来说,是谁救了赵斐,意义便大不一样了。”说罢,崔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听了崔娆的话,林雁归微微动容,却未说话。
    崔娆笑道:“林姑娘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必不会错的。”看林雁归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崔娆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便转过身对着宋录说道,“老宋,替林姑娘将世子扶回林府。”
    “是。”宋录应了一声,便蹿上马车,将赵斐背了下来。
    崔娆回过身,看见林雁归痴痴地望着赵斐,便笑着说道:“林姑娘,还请叫人引一下路。”
    “哦。”林雁归这才将眼睛从赵斐身上收了回来,对着淡菊说道:“淡菊,你给这大叔带一下路。”
    “是。”淡菊便走到前边,为宋录引着路。
    宋录则背着赵斐,紧跟在淡菊身后。
    林雁归看着赵斐昏睡的模样,心里无比担忧,不由自主地跟着宋录的脚步,往前走去。
    这时,崔娆出声叫住她:“林姑娘!”
    林雁归闻声停步,,然后回过身来,对着崔娆问道:“姑娘,可是还有什么事?”
    “还有些东西,要交给林姑娘。”说完,崔娆转过脸,对着翠晴说道:“将未用完的药,连同药方一起拿给林姑娘。”
    “是。”翠晴赶紧从马车上将几包药拿了下来,又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张纸笺,一起递给林雁归,“林姑娘,这是抓好的药。药若服完了,可按这张方子抓药。”
    林雁归伸手将药包与药方接了过来,对着崔娆行了一礼:“多谢姑娘。”顿了顿,她有些犹豫地问道:“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名讳,雁归也好知道恩人是谁?”
    “不用了。”崔娆淡淡一笑,“我想,我们以后也应该不会再相见了。”
    “既然这样,雁归也不为难姑娘,只愿姑娘此生平安喜乐!”林雁归说道。
    崔娆眉眼一弯,笑着说道:“多谢你的吉言。”
    心中却暗暗说道,只要我崔娆此生嫁人,不再遇到你和赵斐这样的,应该便会平安喜乐吧。
    说话间,宋录却走了回来,对着崔娆说道:“姑娘,我们可以返程了吗?”
    “人送到了?”崔娆面色有些惊讶。
    “小人走到门边,遇到林家的下人,便将人交给他们了。”宋录回答道。
    “那我们这便走吧。”崔娆点头说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得快些才能在天黑前赶回去。”
    说完她转过身,望着林雁归,露在纱巾外的两只眼睛,含着淡淡的笑意,“林姑娘,我们这便离开了。你好好照顾世子吧,必定能够心想事成,如愿以偿的。”
    林雁归闻言,脸上一红,低声回道:“多谢姑娘美意。”
    崔娆笑了笑,也不再看林雁归,转过身,扶着翠晴上了马车。
    宋录坐在车头,拉了拉缰绳,将马头调了过来。然后,一扬鞭,马儿拉着马车,便朝着来时的路而疾驰而去。
    林雁归呆呆地看着马车越行越远,最后终于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中。心中却疑惑不已。
    她明明很不喜欢自己,为何她救了世子后,却又将世子送到林家,让自己对世子说,是自己救了他?
    正在林雁归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坐在马车里的崔娆,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终于将受伤的赵斐交给了林雁归。
    这样一来,所以的轨迹,应该与前世一样了吧?
    赵斐还是会在林府养伤之时,爱上林雁归。然后,两人便会像前世一般,成为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痴情男女。
    只是这一世,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会嫁给赵斐做世子妃,重蹈自己前世的复辙。不管怎么样,自己反正不会去淌这一滩浑水了。
    想到这里,崔娆觉得自己此时心情极好。
    赵斐到了林家,林家上上下下皆被惊动。
    林家经营着印书坊,也算是小富之家。但商贾之人,毕竟地位低了些。而赵斐是燕王世子,当今皇帝嫡亲的堂弟,身份自然显贵无比。
    林家平时想攀上燕王府,却苦于无门。如今赵斐的到来,如同天下掉了个馅饼一般。所以,林家对赵斐的到来,极其重视,一面精心照料着他,一面派人给燕王府报信。
    林父看赵斐肩上的伤势颇重,且一直昏迷不醒,怕他出了什么闪失,无法给燕王交代,便请了镇上德高望重的黎老郎中来给赵斐瞧瞧。
    黎老郎中来了后,给赵斐把了脉,又看了看他肩膀的伤势,这才对林父说道:“之前已经有郎中替这位公子诊治过了,他恢复情况很好,现在已无大碍。”
    林父一听,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又让林雁归将崔娆给的药方拿出来,递给黎老郎中:“请老郎中看看,这方子可能用?”
    黎老郎中瞥了一眼,点了点头,慢声说道:“这方子正是对症这公子身上之伤的,林老爷只管让这公子按时服药便是。相信用不了多久,公子便会好的。”
    林父大喜,眉开眼笑道:“老郎中医药真是高明,多谢老郎中了。”说完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黎老郎中的手里。
    哪知黎老郎中却不接受,将银子塞回林父手中,说道:“林老爷,还请将银子收回去。这公子的伤病,之前已经有郎中看过了,方子也是前面的郎中开的,老朽并未做事,不能受这银子。”
    “老郎中跑这一趟,也该有些辛苦费嘛。”林父讪笑又要将银子递过去。
    “无妨。”黎老郎中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不过老朽想跟林老爷说一句,既然请了前面的郎中,便要相信人家。犯不着他刚走,便又请一个郎中来看他是否看对诊,这对前面那郎中是极不尊重的。”
    闻言,林父一愣,拿着银子的手,便定在了半空中。
    黎老郎中便拱了拱手,说道:“既然已经无事了,老朽便先告辞了!”说完也不再理林父,便往屋外走去。
    林父呆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黎老郎中是觉得自己找他来看诊,是不相信前面看诊的郎中,认为自己不尊重那郎中,这才生了气。
    这老头儿,脾气真怪。想到这里,林父心中也有几分不快。
    看父亲有些动气,林雁归赶忙岔开话,对着林父说道:“爹爹,既然老郎中也说世子的伤情无大碍,爹爹也就不必担心了。”
    “嗯。”林父点了点头,“看来送世子过来那女子,并没有骗你。”
    “爹爹说的是。”林雁归浅笑着应道,“她若是要害我,也不必让我跟世子说,是我救了世子。”
    “她真让你跟世子说,是你救了世子?”林父又问道。
    “既然如此,那世子醒来之后,你便如此跟他说。”林父说道。
    “啊?”林雁归抬起头,似乎有些吃惊,“爹爹,你真要女儿这样说吗?这,不好吧?”
    “有甚不好?”林父不以为然,“那可是燕王世子,当今皇帝嫡亲的堂弟,若是你救了他,我们林家便攀上燕王府这根高枝了。”
    听了父亲的话,林雁归怔了怔,然后低下头,却未说话。

林父见林雁归低头不语,又说道:“雁归,爹爹知道你一向倾慕于世子。但你想想,像我们这样的商贾之家,又是小门小户的,如何配得上那燕王府?可这回世子若以为是你救的他,你便成为他的救命恩人,身份便大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林父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雁归,你可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啊。这对我们林家来说,也是极其重要的。况且,你若是真能嫁给世子,也偿了你平生的心愿!”
    听到父亲说得如此直白,林雁归一下红了脸,对着父亲又娇又羞地叫道:“爹爹……”
    林父看见女儿这般模样,哈哈笑了起来:“雁归害羞了啊?好,爹爹不说了,你快去世子房里陪着他吧。世子现在随时可能醒来,那姑娘说得对,最好让世子一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你。这样一来,他必定对你心怀感激,说不定便对你情根深种了。”
    “爹爹,你还说!”林雁归一脸窘羞地跺了跺脚。
    “好,不说了!这回真不说了!”林父忙住了口,打着哈哈便出了门。
    林雁归见父亲走远了,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她定了定神,让自己被父亲说得纷乱的心情平复下来,这才往赵斐的房间走去。
    林雁归刚走到门边,便看见淡菊从屋里匆匆跑出来。因为跑得太急,一个不留神,正好撞上她。
    她一把扶住门框,将身子稳住,瞪着淡菊,嗔怪地叫道:“淡菊,你跑这么急干什么?”
    淡菊定晴一看,眼前之人正是自家姑娘,急忙用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衣袖,大叫道:“姑娘!你来得正好!世子,他,他好像要醒了!”
    林雁归有些不敢相信,赶紧问道:“世子真的要醒了?”
    “是啊!”淡菊一脸的惊喜,“奴婢看见世子的眼珠子在眼睛里动得厉害,嘴唇也在动,觉得他应该是要醒了,便跑来找姑娘了。”
    “好!那我进去看看!”林雁归急忙抬脚进了门,跑到赵斐的床边。
    果然,那赵斐虽然闭着眼,但明显看到他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转动着,嘴唇也一张一合,似乎想要说话。
    林雁归心里一喜,赶紧俯下.身来,对着赵斐轻声问道:“世子,你想说什么吗?”
    听到她的话,赵斐身子微微震了震,然后眼珠子便停住不动了,嘴唇也重新合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不是要醒了吗?怎么又昏睡过去了?
    正在林雁归发愣之时,赵斐的眼睛突然“倏”地一下,睁了开来。
    林雁归不防赵斐突然睁开了眼,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惊喜地叫道:“世子,你终于醒了。”
    许是昏迷太久了,赵斐睁开眼后,被屋里那明亮的光线刺得有些眼花,只看见自己面前有一个娟秀的人影,却看不清楚模样。
    他半眯着眼,让自己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慢慢的,眼前之人的容貌便清晰地呈现在了自己的眼中。
    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而且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张开自己干涸地嘴唇,哑声问道:“是姑娘救了我?”
    闻言,林雁归一怔,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是雁归从天恩寺参加完盂兰法会后,下山的途中,看见世子受伤昏迷在路边,便将世子带了回来。”
    她叫雁归?这名字似乎也有些熟悉。
    对了。母亲有一门远房亲戚,似乎有个女儿,便叫林雁归。
    赵斐越看她越像那林雁归,便出声问道:“姑娘可是姓林?”
    林雁归一怔。没想到赵斐居然还记得自己,心中一阵欢喜,忙点头笑道:“小女子正是林雁归,曾经与祖母去过燕王府几回,有幸见过世子,在下山途中,才会认出世子来的。”
    闻言,赵斐点了点头,又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带了两个侍卫来九云山,原本打算去参加得高望重的善航大师所主持的盂兰法会,可没想到在半途居然被人设伏加害,肩上挨了一刀不说,那两个忠心的侍卫为了掩护他逃走,还双双送了命。
    想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贴身侍卫就这么没了,他心里一阵难过。
    到底是谁想害自己呢?是那想要取自己而代之的庶弟,还是与燕王府一向不对付的老伯父齐王?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头痛欲裂。
    看着赵斐面色有些痛苦,林雁归忙紧张地问道:“世子,怎么啦?是肩上的伤又疼了吗?”
    赵斐现在也不想多说话,便胡乱地点了两下头,应道:“嗯。”
    “那雁归先服侍世子服药吧!”林雁归赶忙说道,“药早先已经熬好,冷了好一会儿,现在服正适合。”
    “好。”赵斐点了点头,“有劳雁归姑娘。”
    “世子不必客气。”林雁归浅笑道,然后又回过头,对着淡菊吩咐道,“淡菊,世子现在身子还没什么力,你将世子扶起来。”
    “是,姑娘。”淡菊应了一声,赶紧走上前,将赵斐扶坐在了床上。
    林雁归从桌上拿起药碗,用碗中的小瓷勺轻轻搅了一下药汁,然后盛了一勺药汁,抬起手,将小瓷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感觉勺中的药汁已经不烫了,这才将瓷勺慢慢送到赵斐的唇边,喂他服药。
    见林雁归亲自喂自己服药,赵斐怔了一下。可现在自己身体虚弱,也顾不得讲究那么多,便张嘴将瓷勺中的药汁饮了下去。
    药汁刚含进嘴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闪了一下。
    这情景好熟悉,似乎还有什么人,对他做过这样的事。
    对了,在一辆马车的车厢内,也有一位女子,这般喂他喝过水。
    慢慢地,那段若隐若现的记忆,慢慢跃出了他的脑海。
    在马车里,当时他已经有些清醒了。只是想要动,却是浑身无力,动弹不得;想要说话,却只能发现微弱的气声;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能隐约看见外面的世界。
    他记得,当时喂自己饮水的姑娘,一身紫色的衣衫,可是却用白色的丝巾将自己的脸遮了起来,让自己根本看不到她的模样。
    那蒙着面的姑娘,便是眼前的林雁归吗?
    他抬起仔细看了看林雁归,觉得她身姿似乎又与那姑娘不一样。
    对了,自己没能见到那女子的容貌,但她的丫鬟并未蒙面,还凑到自己眼前看过自己。到现在,他还隐隐记得那丫鬟的面容。
    想到这里,他扭过头,看了身后淡菊一眼,人不禁一怔。
    这丫鬟,并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
    见赵斐紧盯着淡菊,林雁归心一紧,忙出声问道:“世子,是有什么吩咐淡菊的吗?”
    他半昏半醒之时,听到女子唤过那丫鬟的名字,虽然现在记不清到底叫什么,但他确定,那丫鬟绝对不叫淡菊。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一切,是自己昏迷时做的梦吗?
    那女子,只是自己的梦中之人吗?
    可为何又如此真实,像是实实在在发生过一般?
    他有些不甘心,抬头望着林雁归,双目炯炯,问道“雁归姑娘,你去天恩寺,便是带着淡菊一起去的吗?”
    “是啊。”林雁归心里一阵紧张。她掩饰地笑了笑,微回答道,“世子问这干嘛?”
    听林雁归这么一说,赵斐微微一怔。那女子不是林雁归,丫鬟也不是淡菊。难道真是自己记错了,将梦中所见当成了现实。
    他定了定心神,淡淡笑了笑:“无事,只是你与淡菊一起救了我,日后定是要打赏她的。”
    听赵斐这么说,林雁归心里松了一口气,笑道:“世子客气了。”
    饮完了药,赵斐说道:“对了,我有些乏了,想歇息一下。”
    “那世子这便歇息吧。”林雁归赶紧起身将赵斐扶着,让他慢慢躺了下去。
    赵斐似乎疲倦至极,一躺下便闭上眼睛。
    林雁归靠近他的时候,赵斐闻到她身上发出一阵女儿家的馨香气息。
    记得那女子身上,似乎也有一种特别的女儿香,那味道,比林雁归身上的好闻。
    在梦中,她用绣帕替自己抹汗时,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
    他记得那女子正用绣帕替自己抹汗之时,有人在外面叫她。她起身出去的时候,随手将绣帕放在了自己手边。当时他用力一带,将那绣帕捏在了自己手里,接着便又昏睡了过去。
    可自己当时明显地感觉到了,它在自己的手中,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赵斐抬起头,望着林雁归,问道:“雁归姑娘,在你遇到到我的时候,在我身边,是否发现有一张绣帕?”


    下人将赵斐扶进房后,确实在他手中发现有一张绣帕。下人为他更衣时,便将此绣帕从他手中取了出来,并交给了自己。
    她一见此绣帕,便知是女子所用之物,以为这是送赵斐来此的那位姑娘漏下的。想着赵斐反正一直昏迷,也不知道有此物,便放在一边,准备扔掉。
    没想到,赵斐居然知道这张绣帕。
    不过,他既然问自己是不是看到他的时候,身边便有这绣帕,也就是说,这绣帕应该在他昏迷之前便带在了身上。而他与那姑娘在一起时,一直是昏迷的。所以,这绣帕想来不是那姑娘的留下的。
    林雁归定了定心神,对着赵斐笑着说道:“世子身上,确实是有一张绣帕。不过我看有些脏了,便取了来,准备洗净后才还给世子的。”
    那么,那女子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绝不只是自己的梦!
    想到这里,赵斐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吸了吸气,对着林雁归说道:“那,劳烦姑娘把那绣帕拿来给我看看!”
    林雁归顿了顿,然后对着赵斐微笑着说道:“好,世子稍等。”说完便转过脸,对着淡菊说道,“淡菊,你去把世子那张绣帕拿来。”
    “是。”淡菊行了一礼,便赶紧出门去拿绣帕。
    看着赵斐的脸紧紧绷着,似乎有些紧张,林雁归忙问道:“世子,是肩上的伤又痛了吗?”
    “不是。”赵斐摇了摇头,叹声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林雁归一愣,想到那绣帕本是女子贴身之物,既然不是那姑娘的,定是赵斐其他女子所赠。
    他既然如此重视那绣帕,那赠绣帕的女子,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呢?想是关系不一般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微一酸,却抬起头,强笑着问道:“世子所想之事,是与那绣帕有关吗?”
    赵斐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是。”
    林雁归心时心里除了酸楚,还多了一丝苦涩。
    她勉强笑了笑,又对着赵斐问道:“不知那绣帕是何来历,世子如此看重它?”
    听了林雁归的话,赵斐怔了怔,然后低下头,笑了起来,说道:“那绣帕,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留给我的。”
    对他很重要的人?应该是他的心上人吧?
    看着赵斐那灿然的笑容,林雁归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像琉璃球一般,掉到地上,“呯”的一片,粉碎。
    她还想说什么,心痛得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而赵斐,似乎还沉浸在回忆之中,并未注意到林雁归神色的变化。
    正在两人各怀心思之时,淡菊推门进了房来,走上前,将绣帕呈到了林雁归手中,轻声说道:“姑娘,绣帕拿来了。”
    林雁归强忍着心中涩意,将绣帕递给赵斐,微笑着说道:“世子,你看看,是不是这张?”
    赵斐抬眼一看,神色却微微有些迟疑。
    他当时半昏半醒,只是将绣帕捏在手中,但自始至终,并没有见过,因此,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张。
    他定定地瞧着那绣帕,顿了顿,然后慢慢伸出手,从林雁归手中接过绣帕,仔细瞧着。
    这绣帕是用名贵的云丝所制,想必那姑娘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
    只见这青兰色的绣帕上,绣了两朵白色的玉兰花,看起来栩栩如生,似乎散发着幽幽的青香。
    对了,这绣帕既然是她贴身所用之物,想必会有她的味道。
    想到这里,赵斐目光闪了闪,然后抬起手,将绣帕缓缓放到鼻下,深深一嗅。
    一股奇异的芳香,瞬间便从他的鼻端,直侵入他的心底。
    那姑娘替他抹汗时,他闻到的,便是这味道。
    到此时,他终于确定了,那姑娘并不是存在于自己的梦中,而是真实存在的。
    想到这里,赵斐心中有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可再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
    既然自己记忆中救自己的,另有其人,可为何林雁归会说是她救了自己?
    那救了自己的姑娘,如今又在哪里呢?
    要不要问问林雁归,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他转念又一想,现在自己受了伤,住在林家,万一林雁归在其中有什么捣鬼之事,现在还是不要揭穿她为好。以免惹恼了林家,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
    林雁归看见赵斐紧紧捏着绣帕,似在低头沉思,知道他定有想起了这绣帕的主人,她的眼神黯了黯,问道:“世子,你在想什么呀?”
    赵斐一怔,抬起头看了林雁归一眼,然后低头笑了笑:“没什么?”说着便将绣帕小心地叠好,揣进自己怀里。
    看着赵斐的表情,林雁归低下头,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赵斐抬起眼,对着林雁归说道:“对了,雁归姑娘,天色晚了,我也想歇息了,你请便吧。”
    林雁归一听,知道赵斐在下逐客令了,勉强笑了笑:“那世子快些歇息吧,雁归明日再来探望世子。”
    “好。”赵斐对着林雁归笑了笑,“雁归姑娘明日再见。”说完也不再管林雁归,闭上眼睛假寐着。
    林雁归低头凝视着赵斐那英俊的面容,心底却是一片黯淡。她轻轻一叹,缓缓起了身,叫上淡菊,便离开了赵斐的房间。
    听到林雁归主仆关上门的声音,赵斐的眼睛一下睁了开来。
    他顿了顿,将手轻轻探进怀里,摸了摸那张绣帕,心里一阵暖意涌了上来。
    自己怎么会到的林府?林雁归所说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姑娘是真实的,他相信,日后自己肯定能寻到她。
    可一闭上眼,那姑娘蒙着面的模样,老在他眼前晃;她那温软的声音,也总在他的耳边萦绕。
    一个城市的名字突然从他的脑中跳了出来:建安!
    他想起了,她与丫鬟在喂自己饮水时,两人曾提到过,再过两月,她们便会去建安!
    想到这里,他“倏”地一下,睁开双眼。
    两只眼睛透着异样的光芒,心里默默念着两个字:建安!
    此时,天已经黑尽,崔娆所坐的马车,才回了崔氏族人聚居的村落。
    “姑娘,我们就快到了。”翠晴见自己与姑娘平安归来,心情极好。
    “是啊,我们总算赶回来了。”崔娆笑了笑,心也放了下来。先前她不能及时赶回,很是着急,现在才感觉额上似乎有微微的汗意。
    她将手伸出袖中,想要将绣帕拿出来擦擦汗,谁知手一摸,却没摸到绣帕。
    这是掉了吗?她又在车厢中四下查看了一番,也没看到。
    翠晴见崔娆眉头轻锁,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我的绣帕不知在什么地方掉了?”崔娆回答道。
    “掉了就掉了呗。就一张绣帕,没事的。”翠晴笑着说道。
    “嗯。”崔娆点了点头,眉头却没有舒展。
    她记得在等待林雁归时,自己曾经拿绣帕给赵斐擦过汗,会不会掉在了赵斐身上?
    想到这里,她一惊。这,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她定了定心神,又一想,如果真掉在了赵斐身上,林雁归发现了,肯定会偷偷拿走的。就算没被林雁归发现,赵斐看见了,也不知道这绣帕的来历,说不定以为是林雁归救他时所留。这样一来,想必也没什么事的。
    如此这般一想,崔娆心里那紧绷之弦才松了下来。
    随即,宋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夫人来迎你了。”
    崔娆一听到母亲来了,心里一激动,便将绣帕之事抛到了脑后。
    话说桓氏在家里等了半晌也不叫崔娆回来,正在焦急忧心之时,突然听下人回报说崔娆回来了。知道女儿平安归来,她心里一阵欢喜,赶紧跑到大门边来迎接崔娆。
    看见马车驶到门前,宋录勒了勒缰绳,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
    宋录下了车,先行自己行了一礼,这才走到车厢边,伸手车厢前的帷帘掀了起来。
    翠晴先从车厢里钻出来。只见她动作迅速地跳下车,便又回过身,扶着崔娆下了马车。
    崔娆双脚一沾地,便看见门前的母亲,赶紧跑上前,笑着叫道:“娘,女儿回来了!”
    桓氏看见女儿安然无恙,精神尚好,那悬了几天的心,终于完全放了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嗔问道:“不是过了晌午便该回来了吗?怎么这时才回来?”
    崔娆嘿嘿笑了笑,说道:“路上遇到些事耽搁了。女儿回屋再与娘细细说来。”
    “对了,阿娆,我们有客人来了。”桓氏回过身,微笑着指了指门边。
    崔娆转过脸,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门前站了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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