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劝说亲戚的小孩不要报考清华大学中文系系,而是报考金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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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档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古代汉语真题讲义,内容对古代汉语知识进行了串讲,包括古代汉语基础知识,并对代词,介词,连词等进行了详细的举例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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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汉语真题讲义(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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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人啊人》
戴厚英《人啊人》_3
  “孙悦,我要求你宽恕!”开头这一句就说明了是非!像一盆冷水浇在我身上。我想起奚望的话,对一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心灵的美。一个有着美好心灵的人会做出什么需要求人宽恕的坏事来吗?爸爸的心灵美吗?  “我是怎么和冯兰香搞到一起的呢?……总之,是我对生活采取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我玩弄了自己的感情,也玩弄了自己的人格。……”是这样,是这样啊!有一个女人,坏女人!啊!他有一张那么美丽的脸!现在这张脸在我眼里模糊了,模糊得我无法辨认。  “使我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我不择手段地伤害了你,在精神上折磨你。孙悦,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我还配作孩子的父亲吗?”啊!他的鼻子那么高挺而笔直!他的嘴唇那么柔和而宽厚!他的眼睛那么深情而热诚!他伤害妈妈,折磨妈妈,不择手段!什么人做事不择手段呢?坏人!坏人啊!  “现在,我已受到应有的惩罚,我的头发全白了。”惩罚吧,惩罚吧。狠狠地惩罚吧!惩罚这个没有良心的人!  我对他保存着那么多的感情!为了他,我对妈妈产生过许许多多的误会和不满。我小心翼翼地粘起那张撕碎的照片,珍贵地保存在自己身边。我希望有一天……不!现在我什么也不希望了。应该把照片撕碎!撕碎吧!  照片已经不存在了。我把它撕成一小点一小点扔进垃圾堆。如果他死了,我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我永远不能对同学说,我有一个什么样的爸爸!  宽恕?不,妈妈!不要宽恕!我不宽恕!  我伏在床上放声地哭了。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地哭过。我像突然被抛进一个荒凉的世界里那样,恐慌、悲哀又气愤。我恨不得把什么都撕碎,连自己!  妈妈伏在我肩上,一选连声地叫“憾憾!憾憾!”妈妈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和我的流在一起。我抱住妈妈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妈抽泣得更厉害。“妈妈,我永远不结婚,永远不离开你。”妈妈放声哭了起来。长了这么大,我很少听见妈妈的哭声。她常常流泪,默默地流泪。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妈妈?”我擦擦泪水,问妈妈。  “我不愿意破坏你的美好想象。我怕你在同学面前感到难为情。憾憾,是妈妈不好。妈妈的感情脆弱,受不了折磨的时候,就会发泄在你身上。妈妈也为这些感到不安和难过。可就是改不了。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吧!我们能过好。”我在妈妈怀里躺了很久很久。我感到今天已经和妈妈变成了一个人,抽屉上的那把锁不存在了。  “吃点东西吧,该饿了。”妈妈温柔地对我说。为了安慰妈妈,我吃了。  妈妈收拾碗筷。我争着要去洗,妈妈对我微笑着,这笑容叫我心里又甜又酸。今天我才知道,妈妈心里有多少苦。妈妈把苦水往肚里咽,都是为了我啊!我呢?我为妈妈想过了吗?我一直害怕妈妈再结婚,这样对吗?  我忍不住又对妈妈看了一眼,妈妈多么好看,又多么年轻啊!  “妈妈,何叔叔住在医院里,谁给他送饭呢?”我突然想到何叔叔,他不是喜欢妈妈吗?我又喜欢他。  “没人啊,憾憾!”妈回答。  “我去给他送点吃的,好吗?”我试探着问。  “好吧,憾憾!碗筷放下来我洗吧!”妈回答,脸有点红。  我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妈妈原来也很关心何叔叔啊!我连忙对妈妈说:“就去!妈妈。”为了不让妈妈感觉到我的心酸,我又笑着对妈妈说:“何叔叔真是一个好人。奚望说,他是一个有个性的人。我长大也要做一个有个性的人。”妈妈回答:“对对。好好。”我又说:“等何叔叔出院,请他到我们家里来吃饭,好吗?那一次,你多么没有礼貌呀!”妈妈支支吾吾地说:“去吧,以后再说。”我多么急于知道妈妈对何叔叔的态度啊!所以偏要追紧:“我今天就对他说,好吗?”妈的脸色阴沉下来:“不许乱说,憾憾!”我忍不住半是不满半是撒娇地说:“你可以约你的朋友许恒忠来吃饭,我就不能约我的朋友何荆夫来吃饭吗?”妈妈的眉毛拧起来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啊,那把锁仍然挂在抽屉上。我嘟着嘴正要走,忽然想起何叔叔的旱烟袋:“把桌上的旱烟袋递给我,妈妈!这是何叔叔的传家宝。”妈妈这才注意到我写字台上的烟袋,她拿起来,看了又看,对我摆摆手说:“去吧!他这病不能抽烟。等他好了再给他吧!”妈妈想得很周到。她对何叔叔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十一李宜宁:朋友,像我这样生活吧!  我们做中学教师的人,除了生病是不会有什么空闲的。其实就是生点小病也空不下来。总想做点家务。我感冒三天了,高烧到39℃,医生开了几天的病假。今天才退到37.5℃。头晕,浑身无力。一新上班的时候一再嘱我好好休息,我还是强撑着拿起了刚刚结了一半的女儿欢欢的毛线衣。一新已经承担了一大半家务。如果我请求他学着结毛线来减轻我的负担,他也会答应的。可是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好意思这么做呢?就这,他厂里的同事们已经笑他患了“妻管严”了。他平时连玩玩的时间都没有,而他还只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啊!  孙悦在门口叫门。她这个人很少在白天串门子。虽然她完全可以不坐班,但还是每天到系办公室去坐半天,其余的时间就坐在家里备课。她教外国文学。那些世界名著她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上课前还是要重新看,重新编讲义。最近,她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着了迷,说是也有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应该让青年们了解。这个人我真弄不懂,一身的创伤,一肚子的心事,满脑子的矛盾和疑问,可是工作起来却还是一股子牛劲儿,比男人还狠。随便什么工作,交到她手里总是保险的。我有时忍不住责备她:“你追求了半辈子,一心为革命而献身,从不向人民和组织伸手。可是现在你追求到什么啦?谁承认你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谁能对你作出公正的评价?而你的青春、爱情和家庭却全都作为代价交付出去了,连个收条都没有。你还不学点乖吗?还是不甘寂寞吗?”她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叹口气说:“没有办法,努力工作,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了。活着,就要为人民作点事情。”“人民需要你吗?”我有时这样尖刻地问她,明明知道她会难过,我还要这样问她。我总想把她从迷惘中惊醒,要她不要再上当。每逢这样的时候,她就沉默,或者用两句古诗作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听了这话,我也感到心里难过。我理解她,我理解她啊!我们是同时代人,走过相似的路。  今天,她怎么上午来了?难道知道我生病了?  “我还不知道你生病呢!心里烦闷,出来走走。路过你家门,就想碰碰运气。想不到你真在家!”她一进门就解释道。她有点推伴。  我让她自己泡茶,在我床边坐下,谈谈叫她烦闷的那些事。她低着头、红着脸,一件一件地倒了出来:赵振环的忏悔,许恒忠的追求,何荆夫的态度,还有憾憾的早熟。讲完,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宜宁,我本来想闷在心里什么人也不说,可是实在闷得难受。人的心灵也是需要呼吸的。不吞不吐,精神就会窒息。可是我向谁去说呢?女儿还小,同事、朋友又多是男的。宜宁,你说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想像别人一样过平静的生活,而总得不到这种生活呢?难道我是坏女人,不配得到平静和安宁?可是真正的坏女人的生活倒比我好得多啊!”问题就在这里。她心里比我还明白,可是她偏偏来问我。她一定要从我的嘴里听到她自己的看法。我当然也会说的,不说心里急。下面这些话,我不知对她说过多少次了,可是今天又说了:  “因为你不肯降低生活的标准,因为你把精神生活看得太重。这在今天是很不现实的。只要你能把精神和生活分开,你就会从矛盾中解脱出来。从天上降到地上来吧!讲究实际就能幸福。”“你说什么?把精神和生活分开?那人不就成为动物了吗?”像往常一样,她还是吃惊地问。  她总是这样,要我充当她的另一个“自我”与她的“自我”进行辩论。我确实担得起这个角色,因为我也常常把她当做我的另一个“自我”。所不同的是,在我心里已经争得主导地位的“自我”,在她那里还受到压抑和抵抗。这就是她常常痛苦,而我基本满足的根本原因。但是,我今天不想与她进行哲理上的辩论,虽然我是学哲学的,又是政治教师,我对这一类问题却比任何人都厌恶。我当然懂得,人没有了精神就会成为动物。我多么害怕把人降低到动物的水准。小时候去公园,看见老猴子抱着小猴子亲了又亲,我心里直难受:猴子为什么像人啊!人是最高贵的呀!可是慢慢地我懂得人是无法摆脱动物的命运的。我几乎时时,处处看到动物界的原则在人类社会中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是人不该像猴子,还是猴子不该像人了。我不想去伤这份脑筋!可是孙悦却为此而苦恼!我要对她单刀直入,让她把心里的乱麻都掏出来,然后就给它一个快刀斩乱麻。我不能让她这样长期陷入痛苦中。我对她说:“咱们不要高谈阔论了。我喜欢就事论事。现在讨论是否宽恕赵振环没什么现实意义。你又不能与他复婚,他也不在C城,眼不见心不烦。再说,他是眼前过得不好才会想到你的。这种忏悔一钱不值。不理睬他!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与许恒忠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也听到一点风声呢!”“我早就拒绝他了。憾憾不喜欢他。”“你呢?你喜欢他吗?”“我只同情他。我不忍心不理他,他正在倒霉的时候。”“比他更可怜的人还有很多,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过,我已经明确地拒绝他了。他要来,我能把他赶出去吗?我可不是憾憾啊!”她的脸红了。  “如果你的拒绝十分明确,他就不会来了。说实话,小孙,你是不是准备接受许恒忠?”我单刀直入地问。  “啊,不!”她条件反射似地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可怜他,有时候还讨厌他。……说实话,宜宁,偶然也出现过与他凑合在一起的念头,这样我就可以断了其他想法了。我曾经想尽量从许恒忠身上找出一点可爱的地方来,比方,他很善于创造家庭生活的氛围。可是不行,产生了一点点喜悦之后立即就是厌恶。他说他寄希望于我的好心,我告诉他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那么,就听我的话,把这个许恒忠从你的帐册上划掉吧!你和他没有关系。你不用为许恒忠担心,只要你态度坚决,他很快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的。他需要的是老婆,只不过想从高档选起罢了。他的问题好解决,包在我身上。”她笑了:“你像婚姻介绍所的老板娘呢!”随便像什么吧!真正开个婚姻介绍所也不坏。由我去“凑合”说不定比别人还好一点呢!我还是抓住孙悦:“谈谈你对何荆夫的看法吧!”“我喜欢过他。”“现在呢?”“现在,我说不清。我尊重他,信任他,但决不愿意嫁给他。过去,我拒绝了他,如今再去追求他,这算什么呢?别人不轻视我,我自己也会轻视自己的。”“那么他来追求你呢?你看他会不会来追求你?”“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愿意接受人家的同情和怜悯。更不愿意接受人家的恩赐。我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虽然这种选择并不完全表现我的感情和意志,有时甚至是违心的。但毕竟反映了我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我不愿意擦去自己的脚印,也不愿意让人家帮我掩盖这些脚印。这些脚印使我痛苦和羞愧。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十分珍爱它们……我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能……”“好吧,那就把何荆夫丢开!”我爽快地说。我心里清楚,孙悦爱何荆夫。但我不愿促成这门亲事。我认为孙悦的生活再也经不住颠簸了。与何荆夫结合,就免不了颠簸。何荆夫这个人我不认识,但是听不少人说过,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可惜,这些见识都有些出格。谁知道将来的中国怎么变,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一次反右斗争。不再搞政治运动,这只是人们的愿望。而愿望是很少成为现实的。  可是孙悦的思想还停留在何荆夫那里:“他应该有个家,漂泊半生了。然而,他不会随便爱上什么人的。他有要求……”“那你就收起自己的自尊心去追求他,补偿他的损失吧!”我有意用反话激她。  “我知道自尊和虚荣很难区别。也许我所说的自尊心只是虚荣心。但我现在难以”收起“。”她嘟囔着说。  “那就不去说他了吧!”我说。  “可是他生病住院了,我应该去看看他吧?”她问我。  我故意冷淡地说:“系总支书记应该关心群众生活。你去看他好了。”“不,我不去。”她立即连连摇头,好像是我命令她去看何荆夫的。  这个何荆夫我以后一定要见见。能让孙悦如此倾心的人,一定是个不平常的人。不过也难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也会欺骗和背叛灵魂。当初,孙悦不是就看中了赵振环的长相?还有我自己——早忘记了!  “你看,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她又问我。  她期待地看着我。我能对她说出什么主意来呢?除了希望她幸福以外,我再也谈不出别的了。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向她说说我的故事,这会给她一点启发的吧!多少年来,我从不向别人谈自己的过去,对孙悦也没谈过。我对自己的现在感到满意,也就不愿意回忆过去。为了对得起丈夫和孩子,我只能够彻底埋葬过去。可是今天,我应该对孙悦说说,她今天的苦闷,我都有过。只要愿意,她也可以像我今天一样得到解脱。  李宜宁的故事生活曾经给过我两次难忘的教训。  读大学的时候,我和一个比我大七岁的男同学恋爱了。我们爱得很热烈,很深沉。我们约定毕业后一起要求到边疆去,成家立业,开花结果。可是就在即将毕业的那一学期,党组织突然把我找了去,给我看了两封控告信,控告的是我的男朋友遗弃了“糟糠之妻”。写控告信的一个是他的“妻”——一位农村妇女;另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位令人尊敬的老革命。这对我犹如晴天霹雳。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些事。我只知道他是一位革命战士的后代,因为生母去世,从小就寄养在老乡家里。解放后,虽然父亲认领了他,可是因为后母不能相容,他仍然住在老乡家,直到出来读大学。他曾经在我面前对我们的恋爱前途表示担心和忧虑,但从来没有说明真正原因。  我正要找他问个明白,他自己却先来找我了。听了他的叙述,我弄不清该不该责备他。我没有责备他。  原来抚养他的那位老乡家里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儿,一直照顾他的生活。他们的父母按照乡下的习俗给他们订了婚。他对她只有感激和尊重,并无爱情。她在他心里,始终是姐姐兼母亲的身份。她不识字,他却一直读书。在他考取大学的时候,她怕他变心,她的父母就给他们“完了婚”——领了一张结婚证书。  “你为什么要答应结婚呢?”“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相信生活的安排是合理的。我愿意和她过一辈子。想不到真正的爱情却降临了。看见了真的,自然就会忘记假的。”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淡漠。他本来以为,这是很好处理的事情,他们并没有真正结婚呀!可是很快地,他就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每次回乡探亲,他都劝她、求她,希望她与他分手,各自寻找自己的幸福,可是她坚决地拒绝了。她情愿“守活寡”,也不愿意离婚。  “你应该告诉我的,为什么欺骗我呢?”“我不是存心欺骗你,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你。最后二年,放假的时候我不是不回乡了吗?我想这样她会死心的……想不到父亲出面干涉了。”“儿媳”把儿子不回乡探亲的事情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立即写信向学校了解儿子的形迹。当他知道儿子“喜新厌旧”之后,气得立即到“儿媳”那里去了一次,责备“儿媳”不该姑息、迁就自己的丈夫。那位可怜的农村姑娘本来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另有所爱。如今一听,希望完全破灭,就悬梁了。还好,被救了下来。但这也就造成了轰动乡里的“陈世美事件”。扮演包文正的是他的父亲。父亲为“挽救”儿子动用了一切手段,向组织控告还只是其中的一种。  “你打算怎么办?与那位农村姑娘生活一辈子吗?”“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对自己、对我负责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没有勇气的人啊!我看错了人!”我想这样责备他。但是没有把话说出口。确实,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如果在“五四”运动时期,我们的恋爱还可以具有一些“反封建”的意义——必须以结婚来感恩吗?可是我们的社会已经经过了“彻底的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而进入社会主义了。我们的婚姻法已经给了每一个人以婚姻自由。因此,我们这样的恋爱就只能是“道德败坏”、“资产阶级思想的大暴露”了。再加上我是“资产阶级小姐”,又有海外关系,这性质就更加“昭然若揭”了。  当然,如果我的男友是一位高级干部,我们的事情或者可以当作“小节”来处理。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节”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不愿意轻易放过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让他终生记取这个教训。学校十分尊重他的父亲。  党组织对他、团组织对我,进行批评教育。我们终于断绝了关系。毕业分配时,他要求回到家乡,与“糟糠之妻”厮守在一起。我呢,坚决要求到边疆去!我被批准了。公布分配方案的时候,同学们把我抬起来,在空中抛来抛去。而他,我的男友却远远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用眼睛追随着我。  我们没有告别。以后也没有通信。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我的初恋,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在西藏工作了二年,因为身体不适应调回了C城。不久,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恋爱了。接受以往的教训,我一再追问了他的政治状况、家庭状况。还好,是一个并无什么政治背景和色彩的人,只是比我高了一级:出身在小资产阶级家庭。我也把自己的政治状况告诉了他,让他好好考虑。他说不需要再考虑什么,我们就结婚了。  那个家还算不错。他是音乐教师,每天在家里叮叮咚咚地弹唱,我喜欢音乐,不是正好吗?我曾感谢过上帝,总算给了我一个不错的归宿。  谁想到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政治像一场泛滥的洪水,冲击着一切,渗透着一切,撕毁着一切。我的小家庭成了我们中学的“裴多菲俱乐部”,我们夫妻都成了“牛鬼蛇神”。由于我的出身和社会关系,我自然比他更受人注意。他成了“分化瓦解”的对象。大概不到一年吧,他就在“分化瓦解”、“给出路”的政策的感召下,寻找自己的出路了。他对我“反戈一击”,“大义灭亲”,揭发我曾经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密谋叛国投敌。事实是,六二年,我的一个在国外的亲戚去世了,给了我一笔遗产,我没有去领。可是有什么比丈夫的揭发更有力呢?我“升级”了。我被剃了“阴阳头”在地上学狗爬,他,我的丈夫却因此受到了“从宽处理”,“解放”了。  我的心彻底冷却了。祖国、人民、党、亲人,一切都使我感到陌生。我怀疑,人类本来就没有什么爱情和信义。人与人之间有的只是生存竞争。与动物不同的是,动物在互相吞吃的时候不发宣言、找借口;而人类,却可以造出许许多多的旗帜自欺欺人。我相信了荀子的“性恶说”了。  好几次,我想自杀。可是一个看管我的女学生救了我。她非常严格地“看管”我,劝我活下去。  我总算“解放”了。“解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离婚和调离原来的学校。我达到了目的。  我调到了现在的学校,住在学校里。那个曾经帮助过我的女学生常常来看我,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去。我认识了她的哥哥,我现在的丈夫一新。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叫我“李阿姨”,他母亲叫他这样叫我。我当然答应了,他比我小了整整八岁。  碰到这样一家人,使我的已经冷却的心重又有了一点热气。我对人又有了一点信任和感情。我原来没有想到和一新恋爱,一新也没有爱我的意思。把我们撮合在一起的是一新的母亲,一位非常善良的寡妇。现在她已经去世了。那时,她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千方百计要给我另外介绍对象,重新建立一个家庭。她说她懂得“没有人手”的日子有多难。可是她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在那样的年头,谁愿意娶我这个既有不好的“政治背景”又结过婚的女人呢?最后,老妈妈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一新,你娶了李老师吧!她是一个好人啊!”她劝儿子可怜我这样的人,并且让儿子相信,我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孝顺的儿子答应试试。他不再叫我“阿姨”,改叫“李老师”,以后又叫“大姐”,叫“宜宁”。  一新只进过初中,为了帮助妈妈抚养妹妹,辍学进了工厂,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是一个刚进厂的学徒。我不知道怎么可能和这个比自己小八岁、在知识和兴趣方面都有很大距离的青年发生爱情。当他第一次叫我“宜宁”,并且结结巴巴地说他妈叫他娶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多么吃惊。我拉着他走到镜子前,叫他看镜子中的两个人像是什么关系。他匆匆地朝镜子瞥了一眼说:“妈妈说你长得年轻,而我老相,所以我们看上去年岁差不多。”我问他:“你看我们合得来吗?”他回答:“我没有学问。你提两个问题试试看吧,看看我懂不懂!”他的孩子式的纯朴打动了我。我也试着与他建立另一种感情。我对于政治,对于阶级斗争已经厌倦到了极点。我强烈地盼望着歇息歇息。只要有一个茅草棚能给我挡一挡政治风雨,我都想钻进去。初中时,语文老师曾经给我读过冰心的一首诗,大意是:“天上的暴风雨来了,鸟儿躲进它们的巢里。人间的暴风雨来了,我要躲进母亲的怀里。”我的母亲早死了,我愿意躲进巢里,不论那个巢是多么的简陋。  我和一新结了婚。幸福只能从比较中去理解和体味。我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因为离开了政治的漩涡。一新根本就不管什么政治。对他来说,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的母亲,他的家庭的一根必不可少的支柱。他爱他的小家庭,自然也爱我、爱孩子。为了这个家,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我感到我是幸福的。  一新不会和我一起欣赏音乐,但他可以坐着陪我听完任何一场音乐会。不错,他在打瞌睡,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实在太累了呀!他不喜欢读任何小说、诗歌,但是当我对他讲起文学故事的时候,他可以不露倦容地倾听。我知道,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因为事后和他谈起这个故事,他仍然一无所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要关心我们的家庭建设,他眼睛看着我,心里在想:她该买一件外套了。  我说要把精神和生活分开,并不是完全不要精神。我认为精神生活可以分成不同的等级。我是降低了要求的等级。我同样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那就是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离不开我,愿意牺牲自己的兴趣、爱好来使我愉快。这样,也就给我制造出一种精神上的需要:去报答他,为他做出相应的牺牲。  为了使他愉快,我尽可能忘记音乐、文学,也忘记哲学、思想这一类被黑格尔叫做绝对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的东西。我买了缝纫机、《衣服裁剪法》、《绒线编织法》、《大众烹调术》一类的书籍。我学会给丈夫和女儿理发。为了不使自己显得比丈夫年纪大而使丈夫难堪,我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些。可以说我学会了精心修饰。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我知足,因此我感到幸福。我怀疑自己曾经有过别样的追求。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现在我们只缺一台电视机。要是买九英寸的,钱已经够了。可是一新说十二英寸的大方。女儿欢欢拥护爸爸的意见。我们为这个而努力,大概还要年把吧!  买了电视机,我们又要为买一台洗衣机而奋斗。一新说我身体不好,应该尽可能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这个工人阶级的任务就在于把我们家里的两个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这伟大不伟大?”一新有时这样开玩笑地问我和女儿。女儿总是首先伸出大拇指叫:“爸爸伟大!爸爸万岁!”我呢,总是立即把女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孩子慢慢长大了,需要也越来越多。洗衣机之后应该是录音机,帮助孩子学外语……  生活产生出一个又一个需要。物质的需要一点一点占据了我的精神,最后取代了精神。欲望无止境,每一个欲望都可以作为奋斗的日标,使你无暇想到别的。  哲学还给了哲学家。政治还给了政治家。我做一个生活专家,研究治家的业务。  我感到满足,感到幸福。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生活得无色无香,但也无风无浪。要知道,色香的后面常常紧跟着风浪。有人注意你,就有人要破坏你。谁也不注意你,你就平安无事喽!  人还要求什么呢?  孙悦的手把我的手越拉越紧。我感到她的手冰冷、潮湿。  “要是当初我和你们同学,我也会批判你们。要是当初我和你们同事,我也会鼓励你的丈夫大义灭亲的。宜宁啊,这多可怕。许许多多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情,今天却发现是悲剧,无声的悲剧。”“算了,孙悦!不要去想什么喜剧、悲剧吧!过去的一切,我已经淡忘了。所以,历史也可以像废旧物资一样,捆捆扎扎,掼到一个角落里就算啦!像打毛线,打坏了,拆了从头打,换一个针法,就完全是一件新衣服,谁也看不出它原来的样子。”她被我的比喻逗得笑了,但立即又收住笑说:“打毛线只牵一根头,人的生活可是千头万绪啊!”“不要企图去理清它!快刀斩乱麻,咔嚓一刀,也就完了。”我说。  “没这么简单吧,宜宁!告诉我,你真的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吗?”她又一次抓起我的手。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我感到遗憾吗?我从来不这样去问自己。应该得到、可以得到的东西,而没有得到,这是值得遗憾的。可是,你本来想的都只是幻想,是不可能的事,没有得到,理所当然,有什么遗憾的呢?那个当初与我“分化”了的男人,现在也生活得很好。他会顺乎潮流,总漂浮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而且善于躲避一切危险的碰撞。你能为他没有受到应有的报应而“遗憾”吗!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受到报应而没受到报应的人何止他一个呢?比他大得多的人还有的是,你能一天到晚去“遗憾”吗?世界又会因为你的“遗憾”而改变自己的模样吗?  “不,我不感到遗憾。”我断然地对她说。  她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毫无作假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也许,应该像你这样……”“那就让赵振环、许恒忠、何荆夫统统去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有意用了“国骂”,她笑着点点我的额头。我捏住她的指头,诚恳地说:“另外找一个老实人,重新成一个家。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她好像出乎意外,呆住了。我笑笑说:“你看,你找我当参谋,我的话你又从来不听。孙悦,像我这样生活吧,别继续作梦了!”女儿欢欢放学回来了,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一进门,她就搂住我的脖子说:“爸爸上班的时候给你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爸爸叫你好好休息。爸爸还叫我代表他好好亲亲你……”“哎呀,小鬼!”我感到不好意思,不由得看了孙悦一眼。她的脸色惨白。我连忙对欢欢说:“没看见孙悦阿姨吗?去和阿姨亲亲吧!”欢欢乖巧地跳到孙悦膝上。两颗泪珠顺着孙悦的眼角流下来,她掩饰地扭转了头。我的心也酸楚起来。我知道孙悦在想什么,为她难受。  “阿姨,你又难过了?”欢欢很熟悉孙悦,知道孙悦常常不开心。孙悦摇摇头,亲了亲欢欢。欢欢忽然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阿姨,我教你:什么事也别想,谁的事也别管,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到老了,就退休,到公园里打打太极拳,买点白木耳炖炖吃。噢?”孙悦笑了。她把欢欢紧紧地搂在怀里,口里答应着“好、好”,眼泪却流得更欢了。我的心更加酸楚。我们这样教育了我们的孩子,毒害着小小的心灵。我为孩子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孙悦放下欢欢,重重地叹口气说:“我怕学不了你。”“那你的前面就免不了还有风浪。”我也叹口气说。  “听天由命吧!”她说着站了起来。  十二陈玉立:孙悦,别忘了,人言可畏。  奚流今天一到家就找我的碴儿。刚才在党委会上孙悦把他顶得一肚子火,他就朝我身上发泄。好像顶他的是我而不是孙悦!  怪谁呢?我不过是对他讲讲中文系一些教师对孙悦的反映:生活上太随便,同时和何荆夫、许恒忠两个人接近。许恒忠常常到她家里吃饭。何荆夫住院以来,她也不断派女儿去送吃的,医院里的人都把憾憾当做何荆夫的女儿了。哼,孙悦呀!你平时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见了我就侧目而视,好像是我把你孙悦给连累了。你自己不也是这个样子!我最看不起这种假正经的人。可是奚流偏偏十分看重她。他总认为她比我能干,让她负责一个系总支,又是“双肩挑”,而我却只是党委办公室的一般干事。  我是想让奚流看看孙悦的真面目,想不到奚流却把注意力放到抓方向、路线上了。他感到自从号召解放思想、开展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以来,“整个的”方向、路线都出了偏差。他没说“整个的”是指整个的学校还是指整个的党和国家。但据我的体会,绝不是单指学校。他说,这样下去的话,国家要乱了,党要修了,就像斯大林逝世后的苏联一样。他相信总有一天中央会发现问题的。“问题就出在这批知识分子身上。每当我们纠正错误,调整政策的时候,就有知识分子跳出来从右边进行干扰。当然喽,这里面有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少数真正的右派分子想再次起来改变国家的方向。大量的人是思想混乱,头脑糊涂。像孙悦这样的人就是头脑糊涂。应该给她敲敲警钟。不然的话,第二次反右斗争的时候她就要犯错误。”我可不关心什么第二次“反右斗争”。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奚流一天到晚在家里,不了解老百姓的情绪。但是给孙悦敲敲警钟,我是赞成的。“我和你想的是一个样啊!我也是为孙悦着想啊!”我对奚流这样说,希望他快点敲警钟,压一压孙悦的威风。  今天,奚流召开党委扩大会,各系总支书记都“扩大”进来了。除了讲了对形势的那些看法以外,奚流小心地给孙悦敲了警钟。他可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不愿意让孙悦太受不了。亲信嘛!会上,他根本不提孙悦个人的事,只是对中文系的工作提出了原则的批评:总支不突出政治,忽视了灭资兴无的斗争。教师和学生的思想都十分混乱。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何荆夫在学生中的影响越来越大,不少学生把他当作偶像崇拜。连他的儿子奚望也受了何荆夫的鼓动,从家里搬出去了。我们过去对何荆夫的处理是重了一些,但能不能就把反右斗争一笔抹煞?把何荆夫说成英雄?他在青年学生中的影响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中文系总支研究过没有?二,前不久,他对学生的黑板报总是登“姑娘啊”、“小伙啊”一类的情诗提出了批评,居然就传到学生中间去。学生中甚至有人写了匿名信给他,攻击他是封建卫道士,甚至还附了一幅漫画,把他画成一个神甫。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最后,奚流对孙悦说:“你可以找何荆夫谈一谈,本着爱护的精神,劝他注意自己在学生中的影响。这封匿名信你也带回去查一查,看看是谁写的,给以适当的批评教育。情况要向党委汇报。”奚流的态度是温和的。在开会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给人以忠厚、平和、稳重的印象。我就是这样对他产生好感,并不断找他汇报自己的思想的。那时候,我还是幼稚的大学生,连和谁谈恋爱都向他汇报了。我认为他是一个绝无邪念的长者。可是想不到那一天他老伴不在家的时候……唉!想这些干什么?木已成舟。  我以为孙悦会接受奚流的意见的。不料她却把奚流的意见一条一条顶了回来:“对于当前的思想动向、政治形势,我建议党委认真地讨论讨论。承认不承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呢?我是承认的。虽然这种承认给我带来痛苦,要否定我过去的许多东西。但是我承认。因为它是正确的。  “对中文系的教师和学生的动向,我也与奚流同志的看法不同。师生们思想活跃,积极参加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对文艺理论中的一些问题提出了不少新鲜的见解,这种情况不好吗?难道万马齐哈才好吗?  “对于何荆夫,我十分了解。他完全不像有些同志那样,把受过委曲当作个人资本,更没有把自己当作什么英雄。他只不过热爱青年,愿意和青年交朋友。如果我们各级党的工作者也能像何荆夫那样了解青年,关心青年,爱护青年,我们也会得到学生的热爱的。可惜我们有些同志不愿意这样做,而只想靠自己的”权“去建立自己的”威“。  “还有这封匿名信,我认为这是群众批评领导的正常现象。而且群众的意见是正确的。奚流同志怎么能把学生写的情诗说成是黄色的呢?如果这都是黄色的,那么……”我身上一阵发麻,孙悦要提我和奚流的往事吗?“那么……又是什么色的呢?”会这样说吗?我紧张地看着她。她扫了我一眼,不说了。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请党委讨论讨论:该不该追查写信的人?”奚流也不得不说:“也好,大家就讨论讨论吧!”这个问题哪里经得住讨论呢?信里只是对奚流一个人的批评,又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再说报上已经登过好几次对压制群众意见的批评了。当然,为了照顾奚流的面子,党委委员们的意见都很委婉:“奚流同志的提醒是必要的,批评么,应该光明磊落,不要怕打击报复嘛!我们是一贯反对报复的。对群众表明我们的态度,追查么,就不用了吧!”奚流呀奚流,今天你领略了孙悦的厉害了吧!你所扶植的人并不听你的话。我得意地看看奚流,只见他的两块高突的颧骨向上耸了两下。我知道,他要发火了。发吧!让孙悦知道她不是天之骄子,无人敢碰!让大家知道,孙悦已经失去了奚流的信任!  “你在于什么?把我的布鞋拿来!”奚流在叫了。他只会在家里耍威风。在会上,他只对孙悦耸了耸颧骨,用力一抿嘴,就把要喷出来的火吞了下去。哼!纸老虎!归根到底,他也不相信自己的那一套是正确的。他只不过感到不舒服,不顺气罢了!他自以为是政治家了,谁知道他满脑子装的是什么?  我把布鞋放在奚流面前。等他换好,再把皮鞋拿走。心里真懊恼!我把皮鞋往床底下一摔,又用脚往里一踢。要是现在要我选择,我会选上他吗?  我也是鬼迷心窍。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学专家的,我是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可是就是因为他,我丢掉了业务。他叫我入党,作党委秘书,经常与他同车进同车出,还与他一起去疗养地度假。我成为职位不高但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奉承奚流的人,都要奉承我。害怕奚流的人,也害怕我。我自我陶醉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在心理学上该怎么解释?我原以为自己和奚流的关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道还是有人知道。背后议论。也有个别人,如章元元那个老太婆在调离了学校以后还来批评奚流,说什么“我们党的一些领导干部爱玩弄年轻的女性。这是封建帝王将相思想的残余,腐蚀了党”。但是没有证据,她也只能说说罢了,谁去理她?那些信!那些倒霉的信!我早该把它们烧了!可那时我怕他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木已成舟。奚望讲得对,奚流并不爱我,他只拿我当花瓶。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靠着他。奚望走了,家里只有我和他,我们不能不互相依靠。他瘦得像柴板,奇怪的是不驼背,腰板笔直。僵硬,叫人看着不舒服。可是我还是常常看着他,而且还是“深情地”。既然我是他的妻子,既然我们是经过患难的爱情的结合,我也只能这样。不这样,人家不要耻笑我吗?  还是孙悦比我聪明。我相信,奚流更愿意娶她!可是她用“刺”保留了自己的选择权利,现在还会有人追求她……  “孙悦也傲得太厉害了!成了”角刺人物“!”想到这里,我对奚流说。  “她不是傲,是政治上的摇摆。”奚流接过我的话说。“你把《马恩列斯语录》找给我。”他命令我。我问也不问就站起来找来递给他。  “这一段你念念。”他翻开一页递给我。  “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特殊阶层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特点,一般和整个说来,正是个人主义的和不能接受纪律性和组织性……;这也就是这个社会阶层不如无产阶级的地方;这就是知识分子由于意志萎靡、动摇不定而使无产阶级常常身受其害的一个原因……”我念到这里,他一摆手,我停了下来。他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列宁说得多好!可是现在有些知识分于已经认为马列主义过时了!”“列宁说的是俄国革命前的知识分子。”我提醒他。  “马列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你也要注意,不要忘乎所以。”他严肃地回答我。  我不想就这些问题和他争。我知道,他不喜欢知识分子,并不是由于列宁的教导,而是由于他不喜欢知识。一次,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题为《知识就是力量》的文章,就大大嘲笑了一通:“知识就是力量,这口号真新鲜。这位作者连起码的常识都不懂。推动历史前进的是什么?是人民!是阶级斗争!还有党!知识就是力量,我们的事业就该由知识分子领导了!工人阶级摆在什么位置?人民群众摆在什么位置?还有党呢?”我告诉他,“知识就是力量”是一位英国的哲学家提的。他反而更有理了:“这就更清楚了,资产阶级的口号我们可以照搬吗?”我很难解释他的心理是自尊自信,还是自暴自弃。他把知识当作敌人。知识的权力扩大,他的权力就会缩小。他凭直觉懂得了这一点,这是肯定的。  但是,我和他去争这些干什么?我的命运已经跟他联在一起了。我总记得孙悦。所以,我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虽然知识分子的状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对知识分子的政策也应随之改变。但是孙悦也实在太右了!”“这个人小资情调一向很浓。学生时代就受西方文艺思想影响较深,又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现在遇到了适当的气候,不跳出来大步向右走才怪呢!”我们弹到一根弦上了。我与他靠得更紧。  “那你还重用她!”我撒娇。要是他再年轻十岁……  “你懂得什么!孙悦的群众基础比你好。再说,我总忘不了那些支持过我、帮助过我的人。”他说。  “难道最支持你的、对你一保到底的不是我吗?”我朝他撒娇地瞥了一眼。他的颧骨真难看,像另外装上去的,周界太清楚了!  “你吗?”他含笑地看着我。那笑,就是把眼皮“下放”一半,遮起半个眼珠,难看极了。“你自然不同了!你有私情啊!嗯?有没有?”这就是他的表达感情的方式了。我扭转脸,不去看他。  “这么说,孙悦保你是无私的了?”我酸溜溜地问。  “孙悦这个人倒真是私心不重。”他说。  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总是替孙悦说话。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他,倒反而降低了我的身价。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孙悦私心不重?哼!  “为什么她当初甩掉何荆夫,如今又去追求何荆夫?群众已经把这当成丑闻而议论纷纷了,你还为她遮丑?你听她刚才说的,脸皮有多厚!”对于何荆夫,我十分了解“。不过,这倒是句真话,她当然十分了解何荆夫了!她还十分了解许恒忠呢!”说完,我笑了。奚流的高耸的颧骨往上动了动,“下放”的眼皮又“上调”了回去。我连忙收住笑容,叹口气说:“我倒不是看她的笑话。我实在是为她担心。许恒忠和何荆夫,两个都是有政治问题的人。弄得不好,她要犯政治上的错误。而且给党造成不良影响。”奏效了。奚流的颧骨不再上耸,而是嘴角牵动,露出了笑容。跟这个人在一起,只有这一点乐趣:可以研究他的情绪的变化规律和表现形式,有时还可以进行一点科学实验。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记得自己曾经是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  “你再找孙悦个别谈谈吧!她爱面子,个别谈她也许会接受的。要不要我去找她?”我顺着刚才的意思说下去。在奚流的眼里,我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这当然是对的。可是只要是人,就不能没有一点狡黠,没有一点别人看不透的地方。要不然就不用心理学了。文化大革命把心理学“革”掉了。可是人的复杂的心理是无法革掉的。这一点奚流不懂。他只要人家赞成他,顺从他。果然,奚流对我十分满意。他的嘴角跳动得更明显了,笑意从嘴角跳到眼睛,眼皮又“下放”了一半,眼珠有点发亮地看了我两眼。  “我暂时不跟她谈了。”他抚着我的肩膀说,“你去找她聊聊,怎么样?有些话你们女同志更好谈。你对她说,我们不想干涉她的私生活,但不能不关心她的政治生活。”我去?这些年来,我什么时候和孙悦单独谈过话?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横流竖淌。每次到党委开会,她都坐得离我远远的。到我家里来跟我打招呼,眼睛也从来不看着我。奚流今天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忘记了这些情况?我不说话,疑惑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们不大谈得来。女同志心地狭窄。”文化大革命“十年的经历使我懂得,与自己的同志的团结十分重要。要不是有一批人死命保住我,我的命也送掉了。你和孙悦都曾经为我挨个受苦,今天应该像亲姐妹一样才对。枝枝节节的问题不必纠缠了,求大同存小异嘛!”我按自己的意思理解他的话:一个当领导的,手下一定要有一帮子人,平时当手足,“战时”当保缥。做为领导者的妻子,则应成为这一帮人的粘合剂。奚流对我寄托期望了,这说明他毕竟把我当做最亲近的人。我去。让孙悦了解,我是一个有气度的人。  孙悦手里拎着一只小篮子,正要和女儿一起出门,我问她到哪里去,得到的是毫不含糊的回答:“给何荆夫送吃的去。”这就是孙悦!本来自己不到医院里去,批评了一下,索性自己去医院了!看她样子多么美丽娴静,实际上浑身是刺,专爱挑战啊!  我告诉她奚流叫我来找她聊聊。她把东西交给女儿,叫女儿一个人去。她女儿对我很不友好地看了一眼,又向她妈妈嘀咕说:“何叔叔常常问起你。奚望也问你为什么不去看何叔叔。今天第一次,又不去了。”孙悦笑笑对女儿说:“你告诉何叔叔,我早就想去看他了。让他安心养病。我明天一定去医院看他。”她女儿走了。  孙悦客气地让我回屋内坐下,然后一声不响地等我说话。她并不正视我,而是用手托着脸朝窗外望,给我一个侧面。她的相貌从侧面看更美。尽管头发已经白了不少,看上去,她还是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白发在她头上似乎不是衰老的标志,而是庄重的象征。我自信相貌不比她差到哪里去。只是,我做不出这份庄重的架势。她当过话剧演员,从来注意风度。  “今天的党委会上,你太激动了吧?老奚是一片好意呀!”我打破了沉默。  “党内的正常生活嘛!谈不上别的。”她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一句,脸仍然没有转过来。实在做得不像话了!我是代表奚流来的!  “小孙,我想你也知道,奚流同志是非常爱护你的。”我不再叫“老奚”,这样你孙悦该知道我不是随便来串门子,受你白眼的了吧卜“奚流同志并没有在会上把群众对你的意见抖落出来,你想,这是为什么?”我相信,我的态度够亲切的。  这句话打动了她?她把头转了过来,两眼正对着我了。孙悦的眼睛不大,而是细长,所以显得温柔、和气,其实呢?是个厉害角色。你听她说了什么话:“其实,奚流同志这样爱护我是大可不必的。我倒很想听听中文系群众对我的意见。奚流同志是派你来谈这些意见的吧?请你谈吧,不必顾虑!”奚流,你的好心得不到好报。好吧,你孙悦叫我谈我就谈,我倒要看看,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我笑笑对她说:“奚流同志倒不是派我来谈这些的。他不相信那些意见。他认为你在政治上和生活上都是有主见的人,不会干那种事。”“我干出了哪种事了呢?”她固执地问。她的两道眉毛挑了起来,在眉心处形成了一道印儿,好像眉笔点画的。显然,她在压抑内心的激动。  “许恒忠经常到你家里来吃饭吗?——我这是随便问问,小孙,你可别多心。”“我是不会多心的。与其他同志相比,许恒忠可以说是经常在我家里吃饭的。”她冷冷地回答我。  “我以前不是提醒过你了吗?他的问题虽然已经查清了,可是影响还没有消除。我们是了解你的,当然不会相信你和他有什么,可是群众……”我故意停住不说。  她冷笑了一声,接过我的话说:“为什么不相信我和他会有什么呢?相信吧,完全有可能呢!”“我们可完全是为你好。”我笑着对她说。现在,我一点火气也没有。  “谢谢你们的关心。这一切我都会自己考虑的。既然奚流同志不想干涉我的私生活,就不谈我和许恒忠的关系问题了吧!”她的脸色发白,可是居然笑了一下,为了表示自己从容、镇静。  “至于说到许恒忠的错误,我认为既然已经查清,不属于与阴谋活动有牵连的人,就没有理由限制他的活动,更不能随便干涉他的私生活。说到”影响“的”消除“,我看我们自己所犯的错误,我们的党所犯的错误,影响都还没有消除。而消除这些影响正是我们当务之急。”这就是孙悦!总要显示她比别人高出一头。你看,她站得多高,她关心的是党!是自己如何克服错误!可是她却回避了要害问题——与许恒忠的不正常的关系!我是傻瓜吗?  “不,不!小孙!我不想和你谈这么大的问题。我确实关心你和许恒忠的关系。”“要是我不愿意与你谈这个问题,你不会说我是无政府主义吧?”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眉毛显得更浓,眼珠显得更黑。我有点得意,又有点心慌。想了想,我对她说:“我哪里想管这些事?不过,如果你和许恒忠确实有关系的话,你对何荆夫的态度就要注意一下。听说你天天让女儿去医院给他送饭菜。医院里的人都把你的女儿当成他的女儿了。”她的脸霎时变红了,连眼白都红了。这表明,我触到了她的痛处。看来,她对何荆夫是真有感情。何荆夫这类人正可能取得孙悦的欢心。何况他们是老关系?  她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她用手托起头往窗外望,给我一个侧影。我却还要说:“你考虑过这个影响吗?同时和两个人……而且,都是有问题的人!而且,谁不知道你与何荆夫过去的关系?现在这个样子,人家会怎么想呢?过去扔掉的,今天又成了宝贝了。小孙,我们都经过那些年月,人言可畏呀!”她的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又平静了。她依然望着窗外,像是自语,但吐字仍然十分清晰。“是啊,人言可畏!在我们这里,人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因为我们认为在私生活里也充满了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有人就利用这一点,卖力地制造各种各样的”人言“,以达到个人的目的。这种现象什么时候才会消除呢?”“所以,你要当心啊!老奚和我真正为你着急啊!要是再有什么风浪的话——中国的事,谁能说得定?还是谨慎一点好。”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倒是真心实意的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将来我心里总是害怕的。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我希望再遇到这样的风浪的时候,有很多很多人和我们站在一起。孙悦毕竟是一个“保奚派”啊!  孙悦站了起来,拢拢她的短发,下逐客令了:“就谈到这里吧,陈玉立同志!请你对奚流同志说,有关中文系的工作,以后党内会议上还可以讨论,我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会固执自己的错误。至于我个人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有人发现我有违反党纪国法的行为,请向有关部门和法庭控告,不必为我掩盖什么。”我刚走到门口,碰上奚望。他向我点点头,就走进屋去对孙悦说:“孙老师,我和你一起去看何老师。”他们一起走出去,样子十分亲密。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回来了?”奚流笑眯眯地接着我。  我摇着头叹了一口气,感伤地说:“孙悦真是变得叫我吃惊!在她眼里,什么政治原则,什么党的纪律都不值什么了。她心里只有自己的感情。何荆夫对她影响太大。还有我们的奚望,刚才挽着孙悦的膀子去看何荆夫去了。你的亲信、儿于都被吸引到何荆夫那里去了。人与人又要重新站队、组合了。”奚流惊异地看着我。我把与孙悦谈话的内容详详细细对他讲了一遍。当然有所突出和强调。奚流听完,一连说了几声:“想不到,实在想不到啊!”  十三何荆夫:孙悦,要创造,不应等待。  我没有想到孙悦会到医院里来看我。我想这是奚望和憾憾促成的。  昨天,奚望对我说:“我去找孙悦老师谈谈,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到医院里来看看你?”我不让他去。他还是去了。不然的话,孙悦怎么会今天就来了呢?而且是和奚望一起来的。  憾憾和奚望笑着离开了,孙悦坐在我的床前。幸亏这时我不是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的,否则我会多么难堪!我不愿意让她看见我像个病人的样子躺在病床上。在她的面前,我不愿意露出一丝一毫的可怜相。从她那里,我只愿意接受爱情,而不愿意接受怜悯。  可是我觉得我很可能已经成了接受怜悯的可怜虫。憾憾告诉我,许恒忠常常到她们家里去,和孙悦很亲密。她不只一次焦急地问我:“妈妈会和许恒忠结婚吗?你同意他们结婚吗?”我多次告诫奚望:“不要再把大人的事对憾憾说了,她脑子里装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奚望回答得很干脆:“治理国家不能搞愚民政策,教育孩子也不能搞愚童政策。你们这一代人,从小洁白得像一张白纸,结果怎么样,碰到什么颜色都受染。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有的懵了,有的哑了,有的死了。白纸和白痴有什么两样?像孙悦老师这样的人,至今还在彷徨咧!动摇在你和许恒忠之间,这说明什么?你想过了吗?”我无话可说,也许,对孩子应该有别样的教育?  孙悦动摇在我和许恒忠之间?这是真的吗?我觉得既可能又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喜欢许恒忠呢?然而憾憾亲眼看见他们很亲密。而且那天在许恒忠家里,许恒忠不是也对我做过暗示:“你看,这是她给小鲲做的鞋子!”我的病床前的小柜子里,也装满了孙悦送的东西:罐头、水果。饼干、牛奶……我曾经十分欣喜地接受这些馈赠,可是后来,我害怕这些礼物了。我对憾憾说:“不要再送来了!再送,我就要跟你妈妈算帐,付给你们饭菜钱了!”可是憾憾不听,她说:“就算我送给你吃的,不行吗?”有时候,她甚至急得淌出了眼泪。这意义不明的馈赠叫人心中多么不安啊!  孙悦,你同时铺着两条轨道,哪一条通往爱情呢?  她在我床前坐了五分钟了,除了刚来时问了一句“好些了吗?”再也没说过别的话。我多么想问问她!可是问什么呢?怎么间呢?  “我要是你,我就去问问她:”你爱我吗?“我还要告诉她:”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也只有你才能将幸福给予我“。”奚望曾经这样“教”我,他认为我不会谈恋爱。对他的这样的“开导”,我只是笑笑。他不懂,像我们这样年纪和经历的人,对“你爱我吗?”一类的问题已经不感兴趣了。我们不需要、也不相信口头的表白和信誓,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灵。爱情是感受出来的,不是“谈”咄来的。我感到,我和她之间有距离,这是我们的经历和性格造成的。我一直在努力缩短这个距离,她呢?她和许恒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看我,却老是拿眼去瞅其他的病人,而且显得局促不安。是要对我讲什么话,害怕别人听见吗?同病房有八个人,都在。我看见他们互相作鬼脸,他们一定把孙悦当成我的爱人了。我对他们说过,我还没结婚,也没有对象。他们不信,一个劲地问憾憾是谁的孩子。我告诉他们是朋友的孩子。他们又问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了减少麻烦,我说是男的。今天孙悦一来,一切都明白了,单从相貌就可以看出来,她是憾憾的母亲。为了使他们不至于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我索性把孙悦介绍给他们:“这是我们中文系的党总支书记孙悦同志。”孙悦的脸红了。  “早就该来看你的。其他总支委员都来过了,就是我没来……忙得很。”说着,她又对其他的病人环视了一番,好像要再一次提醒人家注意,不要误解了她的身份。  心里徒然升起了不快,我一面回答她:“很感谢总支的关心,我就要出院了,你又何必来呢?”一面想着以前那个自然坦率的孙悦。我不喜欢眼前这个孙悦的做作。虽然,我知道人们故意做作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为讨好,为虚荣,为掩盖真情……但是各类做作我一概不喜欢,因为它是一种病态。  “你是代表系党总支来的吗?”我忍不住又这样问了她一句,态度很冷淡。  她的脸红了,像是被戳穿了谎话的孩子。这还像以前的孙悦。但她又不说话了。我感到别扭。真想劝她早点回去。可是她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又包含着温柔。她一样一样检点起我床头的药品,比护士还仔细,好像她懂得什么药能治什么病似的。  “不服退烧药了,热度已经全退了吗?差不多全好了吧?”她问,脸上露出欣喜。她是为了我的病才去研究药物学的吧?我打开床头柜,把她买来的苹果拿了出来,削了一只递给她。她接过来,用刀切成两半,一半递给了我。“一股暖流驱赶了我的不快,我霍地站起来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她高兴地站了起来。  医院里环境很幽静。那里也有一片灌木,我带着孙悦走过去,在一条木凳上坐下来。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和她坐在一条凳子上,这么近,而且面对灌木丛。  “这里也有这样的灌木。”她用手抚了抚小树的叶子,低声地说。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对她说:“我最喜欢这样的灌木。”她的眼睛飞快地朝我问了一下,立即又把脸转向了别处。当她再回过脸来看我的时候,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了。  她问我发病的经过和治病的情况,我简单地对她叙述了一遍。对别人我也这样叙述。  “一个人生活有很多不便吧?出了事也没人知道。也怪我们对你的关心不够。”这官腔!“我们”“我们”!这是汉语的好处吧!一个简简单单的复数名词可以表示出多种不同的意思。可以表示自己人多势众,也可以表示自己谦虚谨慎。可以代表组织和群众,又可以掩藏自己。  “不。我已经完全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并不想改变现状。你们不用多操心了。”我没好气地说。“你们”二字说得很重。  她沉默了许久。大概是没话找话吧,她又问有什么人来看过我。我一个一个对她讲了,像对上级汇报工作。  “来得次数最多的,是奚望和憾憾。”最后,我说。  “憾憾这孩子还好吧?”她问。  “这孩子比你可爱。”我回答。  看见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很后悔,想解释一下。可是怎么解释呢?是说她不可爱,还是说她也可爱,只是不如憾憾可爱?怎么解释都不好。算了,还是不解释的好。随她怎么去理解吧。  “我该回去了!”她说。  “好吧!”我回答,并立即站了起来。她来的目的已经清楚了:代表组织对我表示关怀。偶然流露出一点感情的火星,这只是历史的陈迹吧!我希望她走。她能够平静地对待我,我也能平静地对待她。  可是她却又不走了,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我:“差一点忘了,吴春给我们大家来了一封信。还记得他吗?毕业后分到西藏去的,绰号叫”大姑娘“。”我接过信,一张白净、腼腆,常常用一双大眼睛说话的脸立即在脑际浮现出来。  “你们这些酸秀才!早把酒家忘了吧?俺可是常常挂念你们。多备些酒肉。洒家爱的是酒,好的是肉。哈哈!”“哈哈!”我仿佛看见那张白净、腼腆的脸变成了一张粗犷的大汉的脸,那一双会说话的、带有梦幻色彩的眼睛变成了一张大咬大嚼的阔嘴。我忍不住笑了。孙悦也笑了。  “这个吴春,变化太大了!”她说。  “我们都在变,不可能不变。由一个个”人“的毛胚变成了一个个真正的人。不同的生活道路造就出不同的人。不同的人又走出不同的路。每一条路上都有人,每一个人身后都有路。路有曲折迂回,人有升沉进退。路与路会交错,人与人会相撞。这就是生活。”我这一段话把孙悦逗乐了。她嘻嘻笑着说:“你像个玄学家!”我也笑着说:“玄吗?我却觉得很实在。要不,我再一句一句给你注释?”她立即摇摇头说:“我能懂。”我便不作解释,努力寻找一个新的话题。她却占先了。  “老何,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好好地谈谈。可是我缺乏足够的勇气。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谈清自己的想法。”我紧张起来。今天她来就是为了同我把事情谈清楚吗?又是怎么个清楚法呢?我等待。  “我的思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混乱过。很多过去不敢想也不会想的东西,现在整天盘旋在我的脑子里,赶也赶不走。我心里很不安。”噢,谈这个。我又失望又轻松。她的思想混乱,我看得出来。这有什么不安的?思想混乱并不都是坏事。人的思想也如社会一样,一乱一治,大乱大治。社会动乱过后,人们的思想也会动荡混乱一阵子。这很自然。一方面,社会动乱为人们的思考提供了丰富的感性知识。另一方面,只有当人们平静下来以后才可能思考以往走过的路。孙悦也是这样吗?  “孙悦,一个人的思想如果一辈子都不曾混乱过,那就只能说明他不曾认真地生活过和思索过。或者是白痴。”“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的思想混乱得可怕。”“怎么个可怕法呢?我倒想听听。”“我也说不清呀,老何!”四人帮“在台上的时候,我感到痛苦。焦虑,天天盼望他们垮台。他们终于垮台了。我和千千万万的人群一起涌上大街,欢呼,歌唱。看着工人扬起硕大的鼓槌,我止不住热泪往外流,我觉得那鼓槌就敲击在我的心上。严冬过去了。春天来到了。我沉浸在热烈的气氛中,什么都不假思索。  “可是兴奋的情绪不久就过去了。我开始思索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使我痛苦的不仅是十年动乱的结果,更是它的原因。而且,结果和原因在今天的现实中也都依然存在着呀!我一个人偷偷地哭。好像受了伤,又好像受了骗。每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憾憾睡着了的时候,我都要问自己:你看到了什么?你想到了什么?你的信仰动摇了吗?你的追求幻灭了吗?啊,真可怕呀,老何!”她又哭了。让她哭吧,让她哭吧!假使她不曾虔诚地信仰过,假使她不曾热烈地追求过,假使她不曾认真地思索过,她是不会哭的!只有浅薄的人才会认为胜利带来的只是喜悦。不!胜利也常常给人带来痛苦。这滋味,我也体验过,那是当我认识到自己被冤枉了的时候……  我对孙悦的痛苦感到欣慰。  “总之,我觉得突然有一只手抽去了我精神上的一根支柱,主要的支柱啊!我像贾宝玉失去了通灵宝玉一样,心里没了主宰……  “她擦擦眼泪,又对我说了这两句话。  “你烦躁不安,心神不宁,到处寻找。但是,要么你什么也寻找不到,要么你怀疑自己找到的只是一块没有灵性的普通石头。对不对?”我问。  她有点吃惊地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这很正常啊,孙悦!”我说。我很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终于没有握。我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里,想掏旱烟袋。没有。我记起来了,憾憾对我说:“烟袋被妈妈扣押了!”算了,我把双手紧握着,放在自己的胸前。两眼望着地,不去看她。她为什么“扣押”我的旱烟袋呢?  “给你!”她递过烟袋轻声说,“还是不抽吧!”旱烟袋!我的旱烟袋!她怎么知道我是想抽烟呢?我接过来,仔细地看着。烟袋杆的玉石嘴洗刷得干干净净。烟荷包换了一只,也是乡下的土蓝布缝的。我明白她为什么“扣押”我的旱烟袋了!她不会爱许恒忠!通往爱情的轨道马上就铺到我面前了,可我还在猜疑。老同学在一起谈谈心、吃吃饭,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我忍不住往她的身边靠一靠。她有点吃惊,瞥了我一眼,脸微微有点红。  “孙悦!”我轻声叫着,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把眼睛对着我,水汪汪,亮晶晶的。  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啊,孙悦!  “这土蓝布你是从哪里弄到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为什么问这个?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啊!  她笑了。笑我的笨拙吧?  “没听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吗?”她低声地回答我,把她的手从我的手边拿开了。  “孙悦!”我又叫了一声。我觉得这样叫她也是一种幸福。她把脸转向我,等着我的话。我小心地把烟荷包缠在烟杆上,交给她:“我戒烟了,这个就放在你那里吧!”她伸手接了过去,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多么美丽!充满柔情,充满幻想。孙悦呀孙悦,你记得不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日记上写过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吻你那一双眼睛,会说话的眼睛啊!”今天我又要说这句话了,但是不用声音用眼睛。  她懂了。她的身子颤栗了一下,挪了挪位置,离我远了一点。  “我的变化也很大吧?”她问,声音很柔和。我朝她点点头。  “你说我这样很正常?”她又问,声音更为柔和了。  “很正常啊,孙悦。”我回答,嗓门很低。  “可是我觉得自己不配作一个党员了。”她说。  “为什么呢?”我吃惊地问。  “信仰动摇了。”她喃喃地答。  “这么说,你自以为曾经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我问。多少有点讥讽。在好讥讽这一点上,我和奚望很相像,想改,但改不了。  她不回答。  孙悦呀孙悦,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你把盲目与坚定混淆,又把怀疑与坚定看成绝对的不相容。你,还有我,是从哪里获得信仰的?课堂上,书本里。我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了。而马克思、恩格斯却为了确立自己的信仰奋斗了半个世纪。他们研究了全部人类文明史和整个欧洲资本主义发展史;他们批判地吸收了一切进步的精神财富,又参加了欧美工人阶级的斗争实践。信仰从来不是轻易就能建立起来的。轻易建立起来的信仰决不可能是坚定的。除非一个人学会说假话,或者干脆只把信仰当作徽章挂在衣襟上。  “不过,也许我本来的信仰是盲目的。”她自己说了。她想过了这个问题。  突然,她嘿嘿笑了起来。“想起了刚解放时的情景。”她说。  刚解放的时候,她正读小学。老师常常带他们到农村去宣传革命道理。一位老师为了培养他们的“无产阶级感情”,把他们带到粪池旁边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还有意以粪便和蛆虫作为话题。  “我那时真的相信,有了无产阶级的感情,大粪闻起来就变成香的了。我老老实实地接受考验和改造。可是我真恶心,不敢看粪池里翻滚的蛆虫。一个同学对我说:”孙悦,一条蛆爬到你碗里了!“我本能地跳了起来,摔掉了饭碗。同学们哄笑,我羞愧得满脸通红。我决心克制自己的本能,靠近粪池坐了下来。我两眼望着粪池,手不停地往嘴里扒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碗饭终于吃完了。我受到老师的表扬。”“这件事说明什么呢?”我问。  “培养我们无产阶级感情的老师自己也不懂什么是无产阶级感情。如果我们盲从,就只能以讹传讹,错把黄铜当真金,或错把真金当黄铜。当然,我以后再也没碰到过那么荒唐的事了。但类似的事却不断发生。”她说。  “也都靠”我什么也没看见“的咒语支持过来了?”我笑着问。  她点点头,笑笑:“是啊,都挺过来了。”随即,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可是现在这句话不灵了。因为我事实上看见了很多很多。蛆虫是不大可能爬到碗里的,可以不管,而生活,能不管吗?”“所以,怀疑常常是自觉的开端。经过怀疑而得到的认识才是比较坚定的。”我说。  心里畅快极了。我觉得我和她的距离在缩短。我定定地看着她美丽的侧影,心里想着二十多年前灌木丛里发生的事情。孙悦,要是周围没有别的人,我就会把你曾经给予我的加倍还给你……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突然把脸正对着我,迟迟疑疑地说。  “说吧!”我急切地说。  “最近许恒忠常常到我家里来,他……”脑袋“轰”了一声,畅快的心情立即不见了。不,我不想听她谈许恒忠,在我和她的距离正在缩短的时候。我赶忙打断她的话说:“我都知道。你应该关心老许,帮助他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知道我的语气很生硬,但我没有办法说得委婉。  “你说什么?”她的眼睛朝我闪烁了一下,又转向了别处。“你是说我应该给他介绍一个别的人?”她又转向我。  “是的。他需要的不是你。你需要的也不是他。”我盯住她的眼睛,说。  她又把头低下来了:“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把烟袋给我!”我伸着手对她说。  她愣了愣,把烟袋交给了我。我装烟,吸烟,不去看她。我真想把她的脸扳过来,让她回答:“什么时候,你学会了矫揉造作?你真的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吗?”但我还是忍住了,抽我的烟。好吧,你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强求呢?我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  烟呛了她,她扭过头劝我:“还是不抽的好。”我不理她,抽完,才开口说话:“当然是你自己最了解你需要什么,我哪里知道!我不相信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有这样的可能:对自己的需要感到怀疑和害怕,或者缺乏信心。”“你太尖锐了。”她说,仍然望着别处。  “是啊,不讨人喜欢。你太委婉了。”我说,一直盯着她。  “是啊,也不讨人喜欢。”她回答。  经过怎样的心理历程?她把头抬了起来,正视着我,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盼望着心灵与心灵的撞击。但是她的眼睛告诉我:今天不会,她把快跳出来的心又掩藏了起来,藏得相当深。我又记起,她是我的总支书记。人心不是铁制的,可以靠外力加热燃烧。我只能等待,顺乎自然。强扭的瓜不甜。我又有什么必要去强扭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今天,她已经向我打开心灵的窗子,也许明天会敞开大门?  “吴春来了,在谁家里聚会?”我转换了话题。  “当然是我家了。我要买多多的肉,肥肉,非叫他吃够不可。”她说。  “我买酒。”我说。  “你能出院?”她问。  “我一定来,只要你不说没菜就行了。”我说。  她笑笑。我站起来,向她伸出手:“不早了,书记同志,你该回去了。”她轻轻地握握我的手,走了。头也不回。可是走了一段,她又走了回来,我迎上去。“你还是不抽烟好。肺炎是抽烟引起的吧!”她的眼里有点火花。  我把烟袋交到她手里:“好吧!戒烟!这烟袋还是你保管吧。”她笑笑,接过烟袋往包里一装,又走了,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面前浮现出两个孙悦。一个是热情自然、天真幼稚的孙悦,一个是沉静练达、又有些矫揉造作的孙悦。我喜欢哪一个?  “是对象吧?”一个病友走近我问。他们都知道我还是单身汉。  我笑笑,未置可否。于是引来了一句赞扬:“真不错,像个干部的样子!”我正是不喜欢她这种“干部的样子”。这是她矫揉造作的表现。  “不,她不是我的对象。也不是什么干部。她是我的老同学。”我回答了那位病友,就往病房走了。要是过去的孙悦的热情自然与今天的孙悦的沉静练达相结合……会发生这样的结合吗?我想会的。我们本来都是自然的儿女,社会生活使我们的自然天性不断地受到制约和改造,这本是正常的、必要的。可是这种制约和改造应该是合理的,并且应该成为人们的自觉要求和行动。强迫只会使人感到压抑,学会掩饰自己的真情,甚至变成虚伪。一个社会如果对虚伪习以为常,视自然纯真为邪恶怪异,那就会制造出许许多多无声的悲剧。我喜欢自然纯真。我相信孙悦会恢复她的自然和纯真。她已经发现了真正的自己。不过,她对这个自己还不习惯,还有疑惧。会好的,孙悦,会好的。  你本来是一个血肉之躯。你本来有一颗会跳的心。你的脑壳里装着脑髓,因此可以思维,可以根据你自己的感觉所提供的材料,形成你的思想,作出你的判断。你有嘴巴,可以表达自己的心声,而不做学舌的鹦鹉。过去,你忘记了这些,甚至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今天,你记起了,或者说发现了:你原来有这样的本能,这样的要求啊!你感到害怕、疑虑,甚至羞愧。这有什么奇怪呢?  会好的,孙悦,会好的。但是孙悦,我多么想向你说:“让我们一起创造吧!我们不应等待!”  十四孙悦:憾憾,妈妈作了一个奇特的梦。  从医院回到家里,憾憾十分热烈地迎接我,而且注意观察我的脸色,大概是想了解这次探病对我的影响吧!  前天,我无意中看到了她的日记。像往常一样,在她入睡之后,我要检查她的功课。书包里掉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翻开一看,却是日记。我不知道孩子记日记,好奇心使我想看一看。记的多半是学校里的事:学习遇到了困难啦,和同学的关系出现问题啦,对某某老师有意见啦,等等。这些,我平时大都即时了解了。有些内容却是一直对我保密的,那就是对我的观察和思索、意见和感情。简直是我的一面镜子,有时叫我好笑,有时催我掉泪。“人生自古谁无忧?可怜忧愁无处诉。谁人知我心中苦?谁人怜我弱与孤?”这首诗是她看了电影《女篮五号》以后写的。《女篮五号》中母女两人的遭遇引起了她的共鸣。记得看到女篮五号对教练说:“我真希望有你这样的爸爸!”的时候,她突然说头痛,退场了。原来,她想到了何荆夫!“我爱何叔叔,像女儿爱父亲那样地爱他。妈妈为什么不与他交朋友,偏偏去找许恒忠呢?”也许就是这段日记使我下了到医院去探望何荆夫的决心的吧?我心里暗暗感激女儿。但是现在在女儿的目光探照下,我必须不动声色。“天不早了,做完功课就睡吧,憾憾!”我平静地说。她答应了一声,却不动,两只眼还是盯住我。孩子大了,真是大了。她要求介入妈妈的生活。这要求是无声的,却是固执的,叫你不能不加以考虑。可是我今天还不想与她谈这些。我满脑子装的都是刚才医院里的情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他的每一个动作,他激动得把双手紧握在胸前的情形……  “妈妈累了。憾憾,我们一起睡吧!”我脱衣上了床。憾憾很扫兴。嘟着嘴脱衣服,一件一件往凳子上扔,有的就扔到地板上。我不理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  何荆夫一点也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我以前太多心。他快变成哲学家了,说话充满了哲理。他的四十岁才真正是“不惑之年”。我却越来越惑了。他是对的,“惑”并不是坏事。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从“惑”走到“不惑”呢?我不能断定,与他结合会不会幸福。我还是这么强烈地受他的吸引。可是,我也感到和他性格上的差异更为明显了。有一副对联:“古树参天,直来直往,你谓粗疏;曲径通幽,千回百转,我嫌迂阔。性相近,习相远。”呀!在哪里读到的?是他的日记吗?不,多像我们两个啊!可是偏偏互相吸引……他把烟袋交给我保管了。是爱情的信物吗?不,他没有这样说……  横竖睡不着,我索性起了床,从包里拿出那个旱烟袋。憾憾说,这是他家的传家宝?大概有什么故事在里边吧?应该让他讲讲。我对他的了解还太少。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谈话的机会。  “妈妈!”憾憾突然坐起来,叫了我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连忙藏起旱烟袋。  “你给何叔叔缝了个烟荷包?”  天呀!她没睡,什么都看清了。  “睡吧!多管闲事!明天又叫不醒了!”我装出严肃的样子,对她说。  “好好!不多管闲事。妈妈,不要让何叔叔抽烟了啊!要生癌的!”她诡秘地对我笑笑,又躺了下去。我也赶紧把旱烟袋锁进抽屉,躺了下去。  那天梦里那个骑马的大汉好像就是他!是不是呢?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那个叫他的人,声音也像是我所熟悉的。是谁呢?是谁呢……眼皮发涩,脑袋发昏。不要再想了吧!  我不再想。然而眼前却出现了奇怪的景象,经历了一些奇特的事情。事后,才知道是一场梦。我看看身边的憾憾,她睡得正香。我摸摸她的脸,轻声地对她说:“憾憾,你作梦了吗?妈妈作了一个奇特的梦!”我不相信谶纬神学,一点也不相信。但是每一次作过梦之后,特别是比较奇特的梦,我都要想得很久很久。想从中悟出一点意义,弄清它预示什么。就像我爷爷看到自然界的变异就联想到我们一家人的命运一样。我对人讲出来的梦都比较完整,完全不像弗洛伊德所分析的那些梦,没头没脑,支离破碎。因为我把梦加工过了。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我一点一点回忆着刚刚做完的梦。模糊的地方,我把它勾勒得清楚一点;断裂的地方,我加以连接和修补。  对今天的梦,我更是想得很多,很久。因此它也就愈加奇特和完整了。我索性爬起来,作个文字记录。  我的梦我和他住的城市里突然发生了一场奇怪的流行病。病人都像疯子一样,把自己家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一件一件地扔到地上,有的甚至放把火烧掉。东西扔完,就剖开自己的胸膛,像外科医生那样检查起自己的五脏六腑来。样子实在古怪:有的将自己的心捧在手上,伤心地哭着,数说着;有的剪断自己的肠子,让食物直通肛门,说这样可以免去许多周折;有的把心肝肺腑全扔掉喂狗,换了一副塑料的心肠,笑嘻嘻地满街乱串,见什么就吃什么,虽然全都原封不动地排泄了出来,却大叫大嚷着:“今天才算放开肚子吃了个够!”全市的传染病专家都集中起来,研究了上千个病例,发现这是一种精神传染病,病的起因在于气候的突然转暖。一部分冷冻的神经突然复苏,对人的精神刺激太猛。健康的人们忧虑又伤心。他们烧香祷告:天呀,再寒冷起来吧!地呀,再结起冰来吧!不要毁了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对于寒冷早已习惯了。  祷告和医治一样无效。传染病蔓延着。  我和他(他是谁,我不认识。他与我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但是,我和他已经共同生活了许多年,我事事都听他的。)至今还属于健康的人。为了躲避传染,我们已经关紧门窗、断交绝游十多天了。他一天拉着我做三次祷告:“天寒地冻,百病不生。冰融地暖,疾病传染。天呀,再寒冷起来吧!地呀,再结起冰来吧!阿门!”他一定要我跪着祷告,不然就会不灵。我对这祷告实在厌倦。小时候,我倒是常常喜欢给大人下跪、磕头,讨几个赏钱,或者换几声称赞。可是有一年春节,我磕头磕厌了,磕怕了。一家几代人坐在堂屋里,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叔祖父、叔祖母,伯父、伯母,父、母,叔父母、姑姑们,哥哥、姐姐们。我最小。大家一辈一辈地轮着叩头、跪拜。一个一个地叩头、跪拜。嘴里还要说着“给父亲拜年,给母亲拜年,给……拜年”。一代一代、一个一个地磕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天。最后轮上我磕头了。我要磕的头最多。没有一个人要给我磕头。看着满屋子男女老幼都眼睁睁地等着我的“头”,心里已经发毛。但我还是两膝一屈,跪了下去:“给曾祖父拜年,给曾祖母拜年,给祖父拜年,给……”跪下,站起,作揖;再跪下,再站起,再作揖。“给叔父拜年,给婶婶拜年……”膝盖发软了。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我的“头”。我想了个办法,学男人们见面行礼的样子,把双拳一抱:“给姑姑、哥哥、姐姐们拜年!”“哈哈哈!”一阵笑声。之后,父亲发话了:“不行,小悦,不行!不能马虎,一个一个地拜!”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一个地拜。拜完了姑姑,拜哥哥。拜完了哥哥,拜姐姐。我有四个姐姐。最小的姐姐比我大一岁,平时总和我抢东西吃。今天,也得给她磕头。可是,一看见她得意的样子,我就不想磕了,反而刮了刮自己的脸皮,说她不知羞。她“哇”的一声哭了。父亲又责备我了:“小悦,就你不听话,给小姐姐补一个头!”我补了一个“头”,流着眼泪跪下去,站起来的时候,就放声地哭了。  从那以后,我怕磕头。好在后来解放了,磕头的礼也免掉了。可是他总是变着法儿叫我下跪,祷告。我只能跟着他这样做。  我感到闷热难受。他不许我脱衣服,说是要伤风的。我几次要开窗通风,也都被他阻止了。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走到窗前,把脸贴在有点阴凉的玻璃上,朝大街上看。  “街上扔下了那么多东西!他们究竟扔下了什么呢?你!我们去看看吧!”我对他说。我一直称他为“你”。  “不行!”他断然地说。  我转动了一下眼珠,想出了一个主意,调皮地朝他笑着说:“你!你看那里,好像是一件闪光的皮袄,过去花钱也买不到的。你不是说要爱惜东西吗?我去拾来给你穿吧!”“是吗?”他不由得把脸凑了过来。“是一件皮袄。天还是要冷的,这些疯子!好,你去拾来,顺便再拣点别的,我们来研究研究。快去快回,不要与任何人接触。”“好咧!”我欢快地答应一声,拎了两只他递过来的特大旅行包跑了出去。  外面又亮又热,我想脱掉衣服好好地玩玩。可是他的脸正贴在玻璃上朝我看着。我不敢放肆,就顺手抢着身边的东西,不一会儿,就拖着满满两个大包回来了。门依然关得死死的。  我和他一样一样地检点拾来的东西:各种尺寸的帽子——可以给自己戴,也可以给别人戴。各种材料做的拐杖——可以拄着爬高,也可以用来打人。皮袄。大褂。外套。睡袋。披风。这里天冷,人们这类衣服最多。木鱼。本本。窝窝头。麦乳精。窄腰小皮鞋。有色眼镜……  我掏一件外套的口袋,触到一个硬如核桃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吓了我一大跳。竟是一颗人心!我叫道:“心!你!一颗心!”他也吓了一跳,忙从我手里接过那东西,仔细观察了一会,笑着对我说:“胆子真小!没看见是一颗死心?已经枯萎变色了!”我并不因为心是死的而减少恐惧。我想弄清楚这是谁的心,以及我得到这颗心预示着什么。我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一件外套。突然,我的手像触了电似地缩了回来,丢掉了那件外套。因为我认出这是何荆夫的外套,那年他到我们家里来找我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外套。  “这是何荆夫的外套,何荆夫的心!”我对他说,心里十分难受。  他接过那件外套仔细看看,脸色也变了。“是何荆夫的。”他点点头说。他知道我对何荆夫的感情。  我还记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的晚上,何荆夫问到我家里,要见我。可是他不肯,说何荆夫是妖怪,要把我吃掉。他把我推到里边一间屋里藏起来,说我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会愿意见他。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何荆夫的眼里流露出极度的失望和悲哀,他大声地对着那道把我们隔开的墙说:“孙悦,你真的不想见我吗?那么,肯接受我的一件礼物吗?”我正想答应,听见门上重重地响了两声,这是不许我开口的暗号,我便不敢吭声。他操起一根拐杖吓唬何荆夫:“你还不出去吗?我这一杖下去能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何荆夫被赶跑了,我没有去帮助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他。想到这些,我问:“你!当时何荆夫要送给我的是什么礼物呢?”他迟疑了一下对我说:“就是这颗心。不过当时是活的。在门外,他把这颗心硬塞到我手里,我顺手又把它装进他的外套里了。现在不知道他在哪里,这件外套又怎么会扔到这里来。”“何荆夫肯定死了!这颗心也死了!都是我的罪过!”我捧着这颗心,一边哭泣,一边对自己说。  我的眼泪滴在那颗心上。我感到它在我手里蠕动了一下,心里也像触电似的震颤起来。我连忙注意看这颗心。奇怪,刚刚还是枯萎发黑的,现在却晶莹透亮了。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要从喉咙口冲出来,与手里的那颗心相融合。我惊恐地“啊!”了一声。  他听见我叫,看着我。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他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黄得透亮了。他叫喊:“孙悦!快!把它扔到窗外去!说不定就是这颗心带来的传染病。现在它要来害我们了。它恨我们呀!”我对他的话已经不大要听了。我仍然捧着那颗心愣在那里。突然,它一闪一闪,像发报机一样发出了信息,只有我能听懂的信息:“不,我不恨你们。我谁也不恨。孙悦,吞下我吧!我本来属于你。”我把心凑近嘴唇。他见了,发疯一样冲过来要抢那颗心。可是晚了!它一下子跳进了我的嘴巴,我把它咽了下去。  “孙悦得了传染病!”他一声惊叫,同时伸手抓我。  我的力气突然大了起来,轻轻一摆手,就挣脱了他。我朝自己房间走去,找到一把切水果的小刀,不锈钢的。我轻轻地划开自己的胸膛……  “孙悦得了传染病!”他叫得更响了。我看他才是病人,神经错乱。我检查自己的心,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掏出自己的心,仔细看看,心尖上有一处缺损了,又蒙上了不少灰尘。我把它在水笼头下冲了冲,干净了。“缺损的怎么办呢?”我问。“放进来,它会自然长好的。”何荆夫的心说。我把心又放进了胸膛。没有留下任何伤痕。我嘻嘻笑着对他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来,我也把你的心洗洗吧!”我把水果刀对着他。  他的眼都吓直了:“怎么,你要叫人家都知道,我是没有心的吗?你一点情义都不讲了?”我大吃一惊:“你的心呢?”“那天何荆夫的心血淋淋的,叫我好难受,当天晚上,我呕了一阵,呕出了半块心。”他嘟嚷着说。  “那还有一半呢?”我可怜起他来。  “还有一半,我那一次泻肚子泻出来了。”他的声音低得听不见。  “那又为什么呢?”我问。  “我吃得太多、太杂了。”他回答我,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这么多年,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种神色。我更可怜他了:“你不觉得那个地方空虚吗?”“不,一点也不空虚,我装进了别的东西。不信你摸摸,实实在在的。”我用手摸摸:实实在在,硬硬绷绷。啊,原来这么些年来我跟从一个没有心的人!我怎么会和他共同生活的呢?  “好了!我们该分手了!我不能与一个没有心的人在一起。要么,我把何荆夫的心吐给你?”我对他说。  “你疯了!我会要他的心?”可是,刚刚叫了这一句,他就像被魔法镇住了一样,睁大眼睛看着我,嘴也张得大大的,上嘴唇碰到了鼻梁。好像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我走到穿衣镜前去照照。啊!我的容貌变了。鬓边的白发不见了,眼角的皱纹消失了,青春重又回到了我身上。更为奇特的是,我的心口闪闪发光,像佩戴了一枚光芒四射的徽章。这是由于我吞下那颗心吗?  我也惊呆了。  “孙悦得了传染病!”他如梦方醒似的,大叫了一声。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头发,怕人家看见了,说我是染的。  “孙悦得了传染病!”这一声是谁叫的?好像是个女人。我连忙捡起一块面纱,罩住自己的脸,怕人家看见了,以为我施了脂粉。  “孙悦得了传染病!”“孙悦得了传染病!”各种各样的声音一起叫起来,而且伴随着脚步声。我吓得用手捂住胸口那发亮的地方。  人们围在窗口,像我们小时候看疯子一样地看着我。讥讽混杂着怜悯,恐吓配合着防范。  他向众人诉说着我发病的经过,好像只用了一句话,可惜我听不懂。  “祸根就是她吞下去的那颗心,把它挖出来!”他突然把手指向我,恶狠狠地说。  人们从窗口、门缝里挤进来,都是健康的人。他们一起叫:“挖出来!把那颗心挖出来!”“可以作徽章呢!”“我要徽章!”“我要!”一把削水果的不锈钢刀向我胸前刺来。就是我刚才用的那把刀吗?我本能地向旁边一跳,躲了过去。我向上一跃,顶穿房顶,冲出了房屋,站在房顶上。有人追上来。有人要掀房顶。  我命令自己:“起飞!”同时用双脚一蹬房顶,飞了起来。我是会飞的。从剑侠小说里学会的飞行术。可是今天飞得太低。各种各样的建筑物老碰着我的脚。绕来绕去,速度又太慢。  累,累极了。越来越往下降,脚底板擦着地皮了。我沮丧地想:“完了。只能让他们挖去这颗心了。”但是我立即明白过来:“这只是一场梦。在梦里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于是我给自己下命令:“往高处飞!越过一切障碍,飞到九天之上!”可是不行,我拼命用脚蹬地,还是飞不高。  我准备束手待缚了。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XXX,孙悦来了!”我心里一喜,两脚腾空,轻快地飞起来了。胸前那一块地方更加闪亮。我想,我将变成一颗小小的卫星,在这辽阔的宇宙里邀游一阵。有一天,我也会像何荆夫在长城上看见的那颗流星一样,陨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宇宙将永远辽阔,大地也将永远静谧……  醒来的时候,我努力思考两个问题:一,“他”是谁?是许恒忠?赵振环?奚流?吴春?……我数遍了所有认识的人,都不像。因为无论如何,我想不出他的年龄、性别、相貌和职业。真怪呀!二,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我与何荆夫是结合好呢,还是不结合好?从梦的结局看,好像是结合的。但是,按我爷爷释梦的方法,梦与现实正好相反。如,梦见生是死,梦见死是生。那么,梦见合,自然是分了。  梦里没有出汗,现在倒出汗了。  “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憾憾朝我身边靠过来,声音很愉快,“何叔叔出院了!何叔叔到我家里来了!”又是这样的梦!我闭着眼装睡,不去和憾憾说话。她也爱缠着我释梦。可是有些梦还是不释好。  第三章这样的事每天都发生:心与心互相撞击,或爆出火花,或只有响声。  十五小说家:同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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