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帮她人付假如我捡到三块钱钱的梦

您要查看的信息不存在或者还未通过审批!2做了一个梦—你在我梦里,梦醒时,你在哪里?在《作品》里
黎苏左手捏了半片小镜子,右手把耳边的一缕头发拢到后面去,她发觉自己的脸色好像比以前明丽了一些,虽然每天都处在露天当中,但毕竟有那么大的一株凤阳树,树荫繁密,她的内心还是充满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满足感。
&&儿子在身后问,妈妈,你干嘛一直照镜子一直照镜子呢。
&黎苏回头对儿子笑一笑,说,不要忘记带上书本。
&&春天的风已经很有些味道了,比如青草的气息,比如香樟树的香,比如江岸的鱼腥味,这种种,黎苏都是喜欢的,黎苏觉得富春路充满了明亮和温情。穿过西堤路,远远看过去,凤阳树下,已经有一小堆人在等车,三两个人,站着。黎苏知道,他们都是白领,是高层次拿高工资的人,他们在一家外资企业上班,他们穿着相对统一的服装,男的白衬衫西裤,女的也是白衬衫,配一款西装裙,他们看起来一个一个都很有精神,他们的日子就像这个春天,蓬勃,充满了期待。
&&黎苏停下脚踏车,儿子已经斜着跨下来了,急急地摊开一床小席,脱掉鞋子,撒欢似地在上面蹦跳着,那些白领都笑起来,说,这个小男孩还真开心啊。
&&黎苏把搁在脚踏车上的一只木头篮子提下来,又搬下一张小凳子,再从车龙头拆散绳子,把木头椅子端着放好。立刻就有一个人坐上去,说,车还没有来,索性擦擦皮鞋。黎苏笑一笑说,哦,好的好的。
&一边说着天气,说着空气,说着城里和乡村的一些琐事,车就来了,那人付过一块钱,说,祝你生意兴隆啊。大家都上了车。凤阳树下,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黎苏和儿子,风吹过,有一些香樟树的叶子远远地奔过来,停在席子上,儿子不在意,先是坐着看书,看着看着就躺下去了,席子很小,刚够儿子一个人躺下来,他手里捧着一本漫画书,老早流行过的,《机器猫》,没有封面,没有封底,书页被翻旧了翻破了,黄黄的,泛出旧的光芒。他看着看着就开始笑,格格格,格格格,一会儿开始打滚,很快滚出了席子。黎苏说,又要发癫了,看书就看书,笑得像要癫掉了。但是,她很快被儿子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母子俩这样笑着,都忽略陈先生已经过来了,这是很不应该的——在黎苏看来。以前,黎苏就算是正式开始擦鞋了,眼睛的余光总能及时地捕捉到陈先生,有领子的鸭蛋青衬衫,姜黄色皮鞋,手头拎着的那只扁而宽的包包。还有,他今天的头发又洗过了。现在,周围都没有人了,黎苏却仿佛没有看见他,她觉得自己是有意地在回避着他,欲迎又拒,这不是自己的性格,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啦,心跳得好像要冲出来。容不得她多想,陈先生已经坐下来了——陈先生不像那些要坐车上班的人,要等车,他走路上班,他的皮鞋其实不那么脏,但是,陈先生现在每天都过来,在黎苏面前的旧椅上坐下来,说,黎苏,每天到这里坐坐,觉得心里踏实呢。用布条掸一下就可以了,这段时间天晴,路上干净。
&&如果用布条掸一下,黎苏绝对不肯收钱,但是陈先生一定要付,他说,用布条掸一下我的皮鞋,你也在付出劳动,付出劳动了,那就该得到报酬,这么一说,黎苏不收也不行了,想想是有道理的。但是,她再细细一想,就觉得陈先生的生疏了,难道,人与人之间就不能有一点情谊。等不到黎苏想透,陈先生已经把三块钱掏出来,他的付款方式常常不动声色,一边说着其他的事一边就把钱——三块钱塞过来,他不像别的客人,用两个指头捏着,把钱丢到那个木头篮子里,那里躺了很多硬币,“叮呤当”的一声,往往叫黎苏有乞讨的感觉。陈先生却不这样,他每次都是把钱握在手心,做成一个拳头,递到黎苏手里时,再摊开手掌,三个硬币就落到黎苏手里,钱都还是热腾腾的,他又会很随意地说,放好放好。
黎苏在这株凤阳树下擦鞋是要交钱的,属于城市管理范畴,一年交五千元管理费,也就是说,黎苏她是依附着凤阳树生存的,现在,凤阳树长在富春路,她就在富春路,富春路不宽,她在富春路的人行道上摆了这个摊子,刚开始时黎苏的生意很清淡,几乎是熬着在过日子,她好几次都不想再摆摊了,三年高职学的是国际贸易,回到双溪老家后,很快发觉这个专业的可笑。现在,她没有地方去,丈夫前两年去世了,死在江苏一个叫大丰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小的小镇,没有几家店,那时黎苏和丈夫在大丰卖迷信纸,锡箔,江苏人爱烧纸,不知怎么的就烧上了,早上开个店门好像也会烧一刀纸,还有一些不明就里的日子,都能看到飞来飞去的纸灰,还有,江苏人爱烧竹料纸,说烧出来是白灰——他们的祖宗那么喜欢白色的灰——黎苏常常不解。
黎苏的日子是从丈夫生病开始显示出狰狞来的,丈夫有一天突然跪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好像瘫痪了似的,只是在地上喊,黎苏黎苏。黎苏像遭受晴天霹雳一般煞白着脸想把丈夫扶起来,但是丈夫个子魁梧,黎苏感到力不从心。后来,黎苏叫了一辆电瓶车,载着丈夫去医院看,那里有一个中医门诊,黎苏毫不犹豫就挂了中医门诊,搀扶着丈夫坐下来,医生很细心,慢条斯理,手指白净,白大褂虽然旧了,下摆有点磨久了的痕迹,但是,干净,透亮。先翻看丈夫的眼睛,在纸上写点什么,再让丈夫吐出舌头来,看,再在纸上记下什么,问丈夫什么感觉,丈夫说,没感觉,跪下去就起不来了。医生问,以前有过什么感觉,丈夫说,没有感觉。这听着有点戏弄医生的味道,都在说,菩萨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丈夫的没感觉,告诉医生,我都听你诊断了。医生开始把脉,看手表,左手,右手,皱着眉头。再捏了捏丈夫的膝盖,问,痛吗?丈夫说,没感觉。医生说,哦,是关节炎呢。
关节炎?那就是关节发炎了,开始挂盐水,每天三大瓶,每次去医院,都是黎苏借了电瓶车,丈夫坐在凳子上,黎苏推着推着就到了。三大瓶药水一点一点地滴进丈夫身体了,夫妻就觉得很安慰,只是,丈夫越来越消瘦了,脸颊凹下去凹下去,一直到眼眶也凹进去了,说话的力气越来越小,黎苏就不想让丈夫再去挂盐水,那时,丈夫已经把医生配给的二十一瓶盐水挂完了。有个晚上,丈夫开始不太能说话,送到医院时,已经是年关了,丈夫说,黎苏,我,我想回家,我,我们回家吧,回家吧。黎苏说,是要回家了,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到浙江去。
开始住院,先说是一个星期,后来说还得观察,又加了一个星期,结果在医院住了四十多天。丈夫去的那个晚上,天寒地冻,那个小小的病室冰冷冰冷,旁边是盥洗室,到了后半夜,水龙头被冻住了,不出水,黎苏预感很不好,到天微微亮时,医院停止抢救,丈夫不声不响地去了。
黎苏拿着病例带着片子回到浙江,去医院问,才知道,丈夫患了一种常见的低血性缺钾——丈夫缺钾,挂下去的药水很快把丈夫体内微存的那点钾元素冲走了。黎苏记得那个中医眉眼周正,一双白净的手,搭着丈夫的左手,又搭到丈夫的右手,说,嗯,是关节炎。
黎苏算起来几乎没有积蓄,丈夫弥留的最后关头,医院把黎苏和丈夫最后的那点钱也要了去——总是人命关天吧,救人要紧,钱可以赚的呀。等黎苏打点行装重新回到老家双溪时,才发觉,家里还是一贫如洗。那些噩梦般的日子已经过去,黎苏婆婆年老要赡养,儿子年幼要抚养。黎苏是咬了几次牙才决定离开乡村到富春路上来的。
黎苏觉得自己活着的目的就是让婆婆健康地活着,让儿子健康地成长,至于说自己,那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在富春路上擦皮鞋,其实常常会受到鄙薄。有一次,有个男的,几步跨到黎苏跟前,一屁股坐到那张木椅上,一只脚重重地搁过来,鞋尖都快碰到黎苏的鼻子,那个人嚷道:擦鞋擦鞋。黎苏忙不跌地帮他夹好硬纸片,挡住袜子,免得鞋刷碰到,谁知那个人的身子总是晃动,黎苏用手按了一下他的脚,说,先生,你的脚不要动。那个人说,什么,你一个擦鞋的还规定我的脚能不能动,你谁呀!
黎苏低着头不说话,她觉得自己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要受这份气。
黎苏记得陈先生第一次到她的摊子上来,没有客人,黎苏呆坐着,她低着头,看着木头篮子里的擦鞋工具,觉得自己有点像要饭的,路边,低矮的小凳,叮当一声丢过来的硬币,乞丐的要素好像都齐全了,她想起家乡那一片玉米,那一垅一垅的葵花,忽地落下泪来,她想起儿子在老家,婆婆一定又在说了,要是你爸他活着……黎苏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鼻子酸得难受,强忍着吞下一口气。她看见面前一双鞋,姜黄色的,衬着白色的袜子。黎苏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微微笑着,说,能帮我擦一擦皮鞋吗。
那是黎苏第一次看见陈先生,陈先生一直没有说话,却很专注地看着黎苏低着头擦鞋,等黎苏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用布条啪啪地掸起来时,陈先生说,你的手艺很精,你的手很灵巧呢。陈先生掏出一张十块头,递给黎苏,黎苏一看,说,我没有零钱找你。一块钱就够,你有一块头吗?陈先生就从包里摸出五个硬币来,握在手里,又摊开手掌,黎苏犹豫一下,取了三个硬币。临走的时候,陈先生突然就说,真是奇怪,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就梦见我到凤阳树下来,倒不是擦皮鞋,好像是在捡树叶。
后来,陈先生每一天都路过这里去上班,七点四十五,陈先生总是很准时地来到黎苏的摊子前,轻轻地坐下,黎苏照例要很卖力地先用湿布擦干净灰尘,再上鞋油,用刷子来回拂动,到最后再用一块布条掸亮。或者只是用软布帮陈先生擦一下鞋后跟的灰尘。有一次,毫无预兆地,突然下起雨来,黎苏赶紧要撑开一把大大的遮阳伞,伞骨子很笨拙,黎苏推了几次都没有把伞撑开来,陈先生说我来我来,接过伞,刷一下就撑开来——他们两个人就站到伞底下,外面雨很大,陈先生的皮鞋不由分说沾上了很多湿漉漉的灰尘,黎苏职业病似的弯腰帮陈先生擦鞋,陈先生手一挡,说,不用不用,等雨停了再说吧。
是暮春的雨,一下子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黎苏坐到那张低矮的小凳子上说,陈先生,来,帮你的鞋擦擦干净吧。
这么说时,黎苏看到陈先生一怔,他很顺从地坐到了那张折叠椅上,把脚搁在黎苏面前的小板上。这半个小时里,黎苏和陈先生居然谈起了各自的理想,黎苏说,自己读书的时候梦想当个医生,那时母亲一直身体不好,她就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去医院回来,背了那么多药,总是不见好,黎苏接着说,我还相信中医呢——不过,后来,我就痛恨中医了。
陈先生听到这里又是一怔,说,呵呵,中医嘛,就像迷信,信了就信了。不信也没有错。不过,为什么要痛恨。真是的。黎苏不说话,她的脑海里都是丈夫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的形象,她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当成医生,实现不了自己那个理想。她有点沉默,脸也开始沉下来,说,陈先生,换一只脚。
一阵风吹过来,不远处香樟树的叶子又袅袅娜娜地飘过来了,儿子不在身边,上个星期去乡下他奶奶那里了。你儿子呢,小家伙很喜欢看书吧。陈先生换了一只脚。
雨停了,陈先生说,这样突然下一场雨,说说话倒真的很好,哦,对了,你的名字很有文化。黎苏说,爸爸姓黎,妈妈姓苏,我是随意搭配出来的一个名字,这么说的时候,黎苏的内心已经有千万种喜悦涌起来,她赶紧为自己不合时宜的针砭医生后悔,觉得好好的一个雨天,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搅坏了。陈先生掏出三块钱,像往常一样握在手里,说,幸亏你的遮阳伞。刚要把钱递过来,一滴水掉下来,刚好落在陈先生的左手臂上,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黎苏说,伞漏了呢。陈先生笑了笑,把钱递给黎苏,忽然掏出一块手帕来——黎苏以前一直很喜欢手帕,在乡下叫手捏。陈先生的手帕叠得很规整,是一块暗红色的细格子手帕,他很自然地用那块手帕擦去了左手臂上的水珠,说,落了雨,鞋子容易脏,你的生意会好很多。
黎苏看着陈先生这一系列优雅的动作,忽然有了一种很美好很美好的感觉,没有来有由地为自己在这里摆摊自卑起来,她希望自己是在另外一个场合,另外一种形式和陈先生相识,她感到在凤阳树下擦皮鞋这件事,已经钉在耻辱柱上了,就算再挣扎也是有了案底——自卑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了黎苏,她已经不敢再看陈先生了,陈先生的白色衬衫,陈先生的米黄色休闲裤,陈先生姜黄色的皮鞋,陈先生一副硬朗的身板。
富春路在富阳其实是很小的,也不是主要街道,因此,人不多,因为傍着一个叫“秋月”的住宅区,所以,还是有一些人从这里经过,陈先生就是每天需要从这里走过的。当然还有一条路,那是抄远路,要过一座桥,拐过一个公园,再顺着江堤走五六分钟,这样才能走上那条正常的上班之路——陈先生从来不那么做。有一次,他家来了亲戚,他带着他们去公园走了走,又走过那座恩波桥,这样,绕过了黎苏。但是,陈先生居然又往回走了,他经过黎苏的小摊时,时间已经过了,黎苏说,陈先生,你上班要迟到了。陈先生说,不要紧不要紧,好像不到这里走一走,嗯,有点,不踏实。
在遇见陈先生之前,黎苏只有一个念想,擦鞋赚钱,在富阳,有点身份的男人还是比较讲究派头的,从衣服到鞋子,都要干干净净,黎苏的摊子在富春路,按照擦鞋这个行当来说,地段还是不错的,一天下来,她能做二三十个生意,有的给一块,好一点的鞋油给两块,一天下来,三四十块钱,除了房租一百元,生活上开支掉两百来块,还是有点盈余。只是,最近,黎苏觉得自己的要求高了起来,好像自己也是可以找到别的事情做,擦皮鞋虽然靠自己的双手,但是,终归有点低下的,就说坐吧,客人坐到那张旧椅上,把脚这么一搁,就有点居高临下了,黎苏觉得坐在一张低矮的小凳子上,气势上已经低人一等。尤其有的时候,个别客人的眼睛呢,直往自己的领口处钻,她总是有点不自在。这些不自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太归纳得清。但是,想归想,她在碰了几次壁后,就有点心悦诚服了——别人连这个地盘都要不到呢。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夏天慢慢地来了,凤阳树的果子陆续地往下掉,有的时候一个,有的时候两三个一起掉下来。这个傍晚很安静,连今天在内,陈先生已经有六天没有来摊子擦鞋了,黎苏猜想陈先生出差去了,从陈先生的气度判断,黎苏想,可能是劳动保障局的领导,或者是一个律师,但是,再细想,又都不是。这一天,黎苏有点失落,儿子在一边草丛里漫无目的地找什么,天色已暗下来。黎苏打算收摊回家。她刚把伞收起来,存放到不远处一个门洞里,陈先生就过来了,黎苏莫名地高兴,甚至兴奋了,又有点羞涩,她嫣然一笑,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以为你不来了——相约了却见不到,再见着居然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陈先生也是很开心的样子,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两个人忍不住笑了笑,都是发自内心的,觉得需要进一步表达各自的欣喜,但是,不知道怎么才好。远远地有盏路灯亮着,因为不是主街道,只有那么一盏灯,太远了,远远过来的微弱的光线,把黎苏强烈的期待瞥得微弱起来,黎苏的内心忽然涌上来一些忧伤,她想起很早以前听过的一个叫龙飘飘的港台歌星,宽广而低沉的音色刚好宣泄出那样一份零碎的没有着落的情感。她语无伦次地说,陈先生,那么,我帮你擦干净鞋吧。
陈先生犹豫一下,坐下来,从一只宽大的旅行包里掏出一个铃铛,叮叮当当地响。问,你儿子呢,我买了个小东西给他。
如果他不碰到我,那么,他回家怎么把那个铃铛拿出来,他家里人一定会问,你的铃铛买给谁的呀——看陈先生的样子,孩子应该上了高中吧。嗨,怎么想那么远了,黎苏觉得很满足的样子,笑自己傻,她看见儿子已经跑到远处,那里有一株很小的树,儿子站在树边上,比一比自己的身高。一个翅果掉下来,正好落到黎苏的后脖颈处,黎苏惊叫起来,慌乱地抖动自己的身子,翅果是凤阳树的果子,有一对小小的翅膀,现在,它飞到了黎苏的身上,飞到黎苏的心里,扇动羽翼,使黎苏无端有了痒痒的酸酸的期待,她一只手拿了刷子,另一只手拿了鞋油,她只能傻傻地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
不要动不要动。陈先生说,他俯过身来,又觉得不妥,仰开了身子,不易察觉地回头看了看远处那个秋月小区,很快,他一伸手就把那枚翅果拿出来了。黎苏清楚地感受到了一个成年男子特殊的体香,成熟的,内敛的,仿佛隐藏了诸多感性的东西,一丝一丝地从那件旅行归来的薄棉衬衫里透出来。黎苏闭上眼睛,她的头不由自主地靠在陈先生的腿上,她感到陈先生的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并且在她肩头拍了一下,有点婉拒的意味,黎苏这才猛地醒悟过来。
这个傍晚开始,黎苏觉得有什么要开始了——内心已经被莫名的期待充溢着。可是,第二天,陈先生早上没有过来,到傍晚也没有过来。第三天,陈先生还是没有过来,一直又这样过了五天,五天似乎成了一条分界线,黎苏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过一天,陈先生要是不来,我……她本来想这样给自己下个荒唐的决心——当作我们从不相识。但是,她却是那样舍不得,到第六天中午,一个小小的意外改变了一切。
这天儿子嚷着要吃鱼,中午黎苏便去江边亲水平台,赶着午市的渔船一艘挨着一艘泊在富春江边,淡淡的鱼腥味被江风吹得四处逃窜,黎苏挑了三条小小的鲫鱼带回了家——那间租来的小厢房里。
饭吃到一半,肚子莫名其妙地痛起来,像搅拌机在肚子里开动了似的,隐约地痛,叫人乏力地痛。黎苏的脸煞白煞白,喝了杯温开水还是不解痛,吱吱嘎嘎转动的电扇,以前嫌风小,现在觉得每一丝都像飓风,她全身冰冷,儿子哭着过来抱住妈妈,嘴里还含着鱼,哭着喊着一下子尖利地叫起来,又干呕了两次,小东西用手指挖喉咙口,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悲切,鱼刺卡在了喉咙口。
背着儿子蹒跚地走出来,黎苏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陈先生,要是有这样一个男人在——陈先生在身边,一切的痛苦和不安都会平息吧。她跌撞着叫了三轮车,来到医院。
挂号处很乱,急诊处更是嘈杂,黎苏蹲下身子让儿子下来,儿子依旧哇哇叫着,痛痛痛,黎苏一下子觉得自己的痛都转移到了儿子那里,她心疼万分,无望地看着挂号窗口婉蜒的队伍,无望地看着那条长长的走廊,就在她转身之际,瞥见了他,在用不锈钢做成的防盗窗里,陈先生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是他吗?
黎苏抱起儿子穿过走廊,曲折着来到陈先生所在的那个科室,她发觉这里很安静,陈先生正低着头,看一份病历。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黎苏。
陈先生看到黎苏的时候,几乎带歪了凳子,刷一下站了起来,欢喜与惊愕并存,看着黎苏,说,你,你。坐下来,接着问,哪里不舒服——很职业的味道,黎苏却看到陈先生那满眼满眼的怜惜。
陈先生拿起镊子很轻易地帮儿子取出卡在喉咙口的鱼刺,儿子很快就活泼起来。这时,黎苏才发觉肚子其实一直都痛着,纠缠着。她忍了再忍,但她决计不问陈先生这几天去了哪里,她决计不说出自己那样深刻的想念,也不告诉陈先生她肚子闷闷的痛。她抱起儿子,笑了笑,很虚弱地,说,谢谢你。
陈先生原本是坐着的,见黎苏这么一说,想站起来,又忽然很职业地坐下了,说,小孩子吃鱼是要注意的。然后,陈先生就不说话了。黎苏看一眼旁边,一片布帘,布帘后面是一张窄窄的床,专供病人躺着接受检查的吧。再看窗边,一个矮小的架子上,放着三双皮鞋,一律闪着簇簇新的光芒。黎苏内心没有来由地有些感伤,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现在,她需要一粒止痛片,止住肚子的疼痛,止住怦怦跳动着的心的痛。她跨出门时抬头看一看,横生出来的门牌上,写着“中医门诊”四个字。黎苏的眼泪忽然下来了,她放下儿子,弯着腰,一心一意地让肚子疼痛起来。
陈先生按住黎苏上腹部,说,胃处在肚腹的上部,胃胀、胃脘疼痛的时候就要“理上”,你这是胃脘疼痛。他的左手握起来,贴在黎苏肚子上,右手的几个指头敲了几下,砰砰砰,你听,你的胃里鼓足了气呢,都把腹膜撑起来了。陈先生沉着地在黎苏膝盖下方柔然处按了一下,隔着裤管又按了一下,这两下,居然让黎苏毫无顾忌地喊了起来,像极了一次性爱高潮。陈先生的脸刷一下红了起来,说,这是一个穴位,中医叫“足三里”。黎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黎苏开始舒展开自己的身子,她由着陈先生在那个叫“足三里”的地方一次一次地按着,又听陈先生对“足三里”的中医解释,上腹部正中出现不适,就需要“理中”,只用往内按就行了,小腹在肚腹的下部,小腹上的病痛,得在按住足三里的同时往下方使劲,这叫“理下”。黎苏问,理下后再按哪里。陈先生稍稍牵动一下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脸居然红到了耳根。
布帘外面,儿子正拿着一支笔在陈医生的药方上涂涂画画,门似乎是轻掩上的。刚才痛倒在陈先生诊室门口时,是陈先生出来把她抱了起来,自己竟然还有空生个小心眼用脚带上门。
黎苏躺着,细致地看陈先生,走廊上有人走来走去,踢踏踢踏的声音,消毒水的味道弥漫着,这一切,忽然叫黎苏留恋,就算在医院,只要陈先生在身边,那都是叫人安然的。陈先生问,有没有缓解一点呢,不要太焦虑,要放松,人一旦焦虑,首先受害的是胃。陈先生说,好好休息几天吧。
这当口,其实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是,已经有充分的足够的时间,让黎苏把陈先生的一只手牵着往自己胸前放,她的脚一踮,松了一下身子,另一只手往身后一探,文胸就解开来了。黎苏把陈先生的手塞到衣服里面,陈先生的手冰冷冰冷,不知所措,颤抖着要挣脱,被黎苏的一双手压迫着,终于握住了黎苏丰润的胸。黎苏像被陈先生按住“足三里”一样,哦地喊了一声。他们似乎都不在意窗外很多人,很多病人,窗户是打开的。黎苏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她怀着说不清的感情,像是使了小性子,捉住陈先生的两只手,分别又按到自己三十三岁依然结实紧致的胸脯上。陈先生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说着说着,他俯下身来,吻住了黎苏。
九月一日开学后,儿子又被带到乡下,由他奶奶带着在乡下的幼儿班学“波坡摸佛”,黎苏还是坐在那株凤阳树下,日子确实过得太慢了,她希望冬天快点来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好像渴望有场雪下来,覆盖掉什么。
除了渴望一场大雪,黎苏照样渴望见到陈先生。可是,自那次以后,她只有在一个雨天看到过陈先生,远远地,陈先生居然从恩波桥走,也就是说,他绕了很远的路去上班。至于陈先生“医德败坏,猥亵病人”这件事,黎苏不甚清楚,她只记得自己和陈先生相拥着感受孤独时,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旁边,他傻傻地以为妈妈被掐住了身子,哇哇地哭起来。
现在,陈先生已经不是真正的医生了,陈先生不说,黎苏自然是不知道的。陈先生事后在医院党务会上除了说过“不要打扰她”以外,一直保持了沉默,任由院方作出处理,处分靠了中庸——仿佛要暗合陈先生从事的中医。院方让陈先生暂时离开门诊,到医院阅览室上班。有一次,黎苏去了医院,离那个窗口远一点的地方,呆呆地站着,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唯一多了一些思念和失落,她没有看到陈先生,窗依旧开着,布帘后面那张窄窄的床依旧还在。
有个晚上,黎苏被梦惊醒,她梦见了陈先生,陈先生那样好看,一个标准的好的男人,他看到黎苏,陌生人一样,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了,临走前,陈先生说,黎苏,我等你那么久,就为了和你一起过去。黎苏在后面追,等她追赶上陈先生并且站在一起时,居然发现,前面是一壁浅浅的悬崖,再细看,那里开出鲜花来,绿草如茵铺展到天边去,童声清脆,仿佛天堂。她挣扎着醒过来,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明了,带着一份歉疚的心情,企图重新入睡,一个念头“扑”地一声跳出来,都怪这个陈先生,谁让他有那样好看的样子,还有,他居然那么轻轻地用手帕擦去了一滴水。往深里说,黎苏其实想要小小地捣乱一下陈先生的生活,虽然她似乎也明白,她和陈先生,是两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在某个驿站停顿一下,又各自去了各自的目的地。好像是热烈的,却是两条平行的直线,只在某一时刻交会一下,又呼啸而过了。黎苏翻个身,抱住一个枕头,一只手托住自己沉甸甸的胸,想到陈先生温柔的手,内心涌上来酸酸的幸福。我就要他难过,让他心里刺刺地痛——像我一样刺刺的痛。她自作聪明地想到了牛郎织女,别人熬一年就为了七月初七那一场深夜的欢颜,我可不愿意痴痴地等待呢。
第二天,黎苏开始为自己再一次出访医院做准备,她先是煮了一锅粥,用的是江苏兴化大米,她在江苏尝到过那米饭的香,这米很糯,很乳,奶白色的粥汤就是天然的营养面膜,黎苏用粥汤敷面,过十五分钟,脸部的皮肤紧绷起来,她洗去后,又敷了一次,她是恨不能一下让自己白皙水嫩起来。三十三岁,年轻是谈不上了,但是,女人最好的年华也就在这几年,她在镜子前面左看,右看,自信和自卑相互纠集,相互拥抱,转过几次身子,在最后检查了自己的脸色后,黎苏有点不管不顾的样子出了门,她居然为自己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我想要一份新的生活。
她知道陈先生在城关医院上班,但是,当她走进这家散发着浓郁消毒水味道的医院时,内心的担忧和胆怯却紧紧包裹着她,人很多,站着的,排着队的,被搀扶着的,那么多人,就是看不到陈先生。这一刻,黎苏忽然从自己的荒唐行径中醒悟过来,就算找到陈先生,我又能怎么做呢?我要什么呀!单只是为了看到他吗?在这个拥挤的地方,她却看到空旷,她像一个迷失在沙漠的孤独的身影,满世界都不是她要的。陈先生在哪一个窗格子后面,他的白大褂口袋里依然插着一支笔吧。
她就那样傻傻地站着,都有点痛恨自己起来,平常的日子不过,非要找点别样来。她看见有个病人被移动病床推了进来,她让到一边,她不小心踩到了别人的脚,她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猛然间,觉得这个场景在哪里碰到过,一张移动病床,匆忙让开去的人群,踩住了别人的鞋子,这一切怎么会那么熟悉,好像是经历过的,但是,那时的经历仿佛有些虚幻,很飘渺的样子,找不到依靠,黎苏被刚才的真实场景和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熟悉场景冲昏了头脑,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她跌跌撞撞地冲出来,秋天的阳光扑次次掉到她的脸上,她还是处在懵懂当中,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才醒悟过来,她初步决定,到门口去等。她已经给自己一个最后的通牒了,如果中午吃饭时间再看不到陈先生,那么,我一定一定不去找他——大概我不能再在富春路上擦皮鞋了,我的伤心会淹没掉自己。
黎苏的愁肠百结谁都看不出来,她被自己搞糊涂了,刚才的一瞬间,不由分说,又来到她的脑海,她不明白,到底现在是在梦里,还是以前的场景是在她现在的梦里。她像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在这个悠长的秋天的下午,让她感到昏昏欲睡,她不允许自己有那样的错觉和放松警惕,我怎么可以是一个疲塌的形象出现在陈先生面前呢。她很快让自己挺了挺胸,像一个正准备出去购物的女人,背着一只价廉物美的包,从医院的左边走到对面的水果摊前,她买了一个很大的苹果,往前走了一点路,又转回身来,她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医院的大门。她开始吃苹果,她想,如果自己能把苹果认真地吃进嘴里,自己的舌头能够尝到甘甜,那么,我就是醒着的,当她刚咬下一口,来不及品尝时,忽然就看见了陈先生。黎苏觉得连上帝都不帮自己,刚咬下来的苹果卡在黎苏的嘴里,黎苏的嘴拱起来,她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那样尴尬的场面——要是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碰到陈先生,打死她也宁愿不见的呢。
&陈先生也看到了黎苏,确切地说,是陈先生旁边的那个女孩看到了黎苏,她看见黎苏嘴里含着一个东西,睁大着眼睛看着陈先生,女孩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是那种纯粹的年纪,对世界有着毫无遮拦的感觉,她看了一眼黎苏,又看一眼陈先生,忽然把头埋在陈先生的臂弯里,忍了再忍,还是笑了出来,轻声说,爸爸,她的样子好滑稽哦。因为黎苏的样子实在太可笑了。黎苏才想起来,陈先生不是一个人,应该有爱人,还有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儿。
黎苏其实有过思想准备,只是她不愿意承认或者面对。看到陈先生的女儿,黎苏就想到陈先生的妻子,应该是一个很富态的女人吧。黎苏看着自己一双穿旧了单皮鞋,自卑一点一点回到内心,她终于沉下心来,轻轻地对自己说,真是昏了我的头,陈先生怎么可能喜欢我呢。她走进一家面馆,在富阳,阿城面馆是上品的,清雅的门面,舒适的环境,还有一个角落里辟出一小块地方来,只放了一张小小的根雕桌子,用屏风挡着,与大堂隔开来,黎苏觉得这个角落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平时是想也不敢想到这么风雅的地方去吃面,今天不一样,今天她被自己的现实和梦境打昏了,打伤了,她觉得要犒劳自己,她走进去,直接到了那张根雕桌子前,对跟过来的服务员说,要一碗面,多放辣椒。
面吃得很爽心,辣得她要掉眼泪,她以前基本不会吃辣,在江苏时,稍微吃一点,就会上火,现在,她稀里哗啦地吃面,居然吃出了汗水,当然,这样的氛围之下,没有眼泪是说不过去的,就着面汤,黎苏把眼泪彻彻底底地流了个够。面已经吃完,她低头看着面汤照出来的自己,一个莫名其妙的自己,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却听玻璃外面有人在打招呼,是她出租厢房的邻居,他在外面显得很高兴,不由分说就走了进来,一口在黎苏听来很顺溜的普通话,大意是,他很高兴见到黎苏,他想坐下来和黎苏一起吃面,他要请客。邻居是河北人,在富阳一家电器商场做经理,坦率地说,这个年轻的河北人不令人讨厌,只是黎苏有自己的坚持。邻居好几次暗示黎苏,他离开家乡在富阳创业,有时真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是,人心都有厚厚的隔膜,连贴心贴肝地说说话都那么难,这个三十三岁和黎苏同年龄的男人,有好几次过来敲黎苏的房门,想关心黎苏的生活,黎苏总是不等他说话,就关上门,说,啊呀,风太大了,不好意思,我怕冷,我要关门了。
他怎么能和陈先生比呢。谁都不能和陈先生比的。她忽然想到丈夫,那个被误诊的男人,他曾经是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有体温,有热辣辣的嘴唇,有结实的男人的身子,这一切,现在,都像秋天的风,轻轻地扫过来,又扫过去,最后,都被陈先生驱逐出去了。
黎苏和陈先生似是而非的交往,在这个秋日的下午基本已经结束,黎苏回想起来,那一天,陈先生和女儿同时看到了她,但是,陈先生除了脸很快红起来,步子快起来以外,没有任何表示。他是记得她的,但是,他也许只记得是这个女人让自己在中医门诊栽了跟头,是不是这样呢?既然这样,那就死了心吧——如果不死心,那还要怎么做。
黎苏现在很喜欢和人谈足三里,她还在富春路的凤阳树下擦皮鞋,日子的变化远没有凤阳树来得快,原来繁茂的凤阳树,叶子已掉了大半,稀疏的树枝有时映出一个淡蓝色的月亮,也会有几颗星星停留在枝叶的间隙,好像有意要让黎苏触景生情一下。她有时会一边帮人擦鞋,一边就用一个大拇指按住客人的某个穴位,说,你感觉到酸胀吗?有一次,有个男的一坐下来,就对黎苏说,我不擦鞋,我要你帮我按按足三里。黎苏觉得很可笑,她觉得周围的人都没有气韵,只有陈先生具备了中医的气质,黎苏认为陈先生周身都弥漫着一种致中和的味道,“野生的,新鲜的,活泼的,但同时又是暧昧的,一语双关的”。
终于有了一次机会,那一天,黎苏从小区门口经过,看见陈先生出来,散步吧。黎苏不知不觉跟了去,一路走,陈先生不急不慢的步子,偶尔也会停下来看一看路边花坛的杂草,黎苏只是远远地跟着,她的心里藏了千万个念想,希望陈先生看见自己,又怕他突然转过身来,她像一个小偷,觊觎着眼前的事物。陈先生走着走着来到一个草园子,是一个叫百草园的地方,哦,原来是这样的啊。陈先生原来也像我一样,喜欢和花草做伴的。
园子很空旷,一个小小的山坡,草已经泛黄,厚厚的像地毯,散发出植物的清香,黎苏的胆子无端壮大起来,她紧走几步,来到陈先生面前,陈先生。黎苏低低地喊了一声。
哦,是黎苏。你。也在啊。
我。我。黎苏才发觉自己因为激动,几乎不太说得出话来,她退着走了几步,身子一下子碰到了一株小的树,树干上有小小的疙瘩,碰到她的后背,她回头看看,说,我一直都在等你。说完,却倚着树干蹲下来,陈先生,让我看看你的鞋干净不干净。
陈先生很好看的样子笑了笑,是突发的笑,毫无预兆的,正因为是突如其来的笑,更夹杂了本真的味道,有点像这个园子里的植物,清香的,叫人心旷神怡。
黎苏也笑起来,说,陈先生,我。你看我。啊呀,这株树上的花很香。
这株叫含笑。
含笑。草药怎么会取这个名字。
陈先生的话突然多了起来,百草园里其实就像一个宽广的公园,陈先生开始向黎苏介绍草药,这一棵是什么,有什么功效,草本,木本。黎苏只是听着,听着,幸福的感觉一直涌到了胸口,她希望自己以后的日子就是在这些草药中度过,她每天都愿意帮陈先生的鞋子擦得程亮,如果可以,她也愿意为陈先生的书房打开一扇窗,让阳光跳进来。她几次想打断陈先生的话,告诉陈先生,自己是多么的想念他,想念他曾经带给自己的感动。但是,陈先生不给黎苏这个机会,他就像是一汪平静的湖水,有细微的波浪,拍打着湖岸,忽然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湖水就倾泻了,酣畅淋漓地流。
夜很静,黎苏感到了凉意,陈先生也感觉到了,忽然停下来,说,哦,下雾了。又突然地,问黎苏,我们上一次来,也是这样的夜晚,是不是?
黎苏一愣,说,上一次?没有啊,陈先生,我以前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的,你经常来的吗?
陈先生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以前我们也在这里碰到过。
黎苏搞不明白陈先生的意思,说,我那一天也有这样的感觉,好像那件事以前经历过的。都不知道是在做梦呢还是现在还在梦里。黎苏再看陈先生,忽然觉得陈先生的样子怪怪的,有点陌生起来。
贱就贱到底吧。黎苏躺在那张狭窄的床上时,电视机里那个女人歪着头,任着性子说:是,我贱。我喜欢你就是贱。贱就贱到底吧。陈先生俯下身来,黎苏,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糊涂起来了。我到底是在哪一个梦里看到过你呢。是哪一个时间段里。
黎苏用手蒙住了陈先生的嘴,她用力把陈先生往自己身上拉,陈先生终于把黎苏抱在了怀里。他像个青涩的少年,有点不知所措,似乎因为黎苏身上有太多让他惊喜的地方了,他想说很多,又一下子表达不出来,他手忙脚乱地说,像做了一个梦。
黎苏觉得自己重新开始活过来了,这个优雅的散发着中医味道的男人,是不是命里注定要遇见的呢。这些已经容不得她多想了,她只是有点霸道地翻过身来,她捧着陈先生的脸,她闻到了淡淡的致中和的味道。
对于黎苏来说,生命的打开是从这个秋天的夜晚开始的,陈先生后来默默无语地开始穿衣服,先套一件低圆领棉毛衫,再穿一件棉绒质地的衬衫,衬衫的左胸镶着一个图案,好像一只要飞起来的鹤,黎苏把手按在上面,她感觉到陈先生急剧的心跳,黎苏忍不住又要去亲陈先生,陈先生捉住了她的双肩,说,黎苏,我们都在做梦吧。
第二天,第三天,爱的感觉和情怀接着延续,黎苏一直处于一种类似于新婚的喜悦之中,她每天早上为自己洗漱清爽后,就到富春路的凤阳树下,日子照常,不同的是,黎苏的内心已经相当丰富了,她每天有很多细节要回忆,陈先生宽阔的肩膀,陈先生结实的胸膛,陈先生那一双白净的把脉的手。所有这一切,复习起来都会比原来美好一倍。那一天是星期六,黎苏回了一次老家,把儿子带了出来,她打算带儿子去逛逛公园,第二天再送回去,从儿童公园回来,黎苏有点累了,晚饭已经在外面吃过一点,儿子一到家,就歪着头睡了。黎苏有点想念陈先生,她现在胆子大了很多,在内心,她已经把陈先生看作是自己最最踏实的依靠。她靠在床上,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敲门,黎苏打开一看,是陈先生,陈先生居然穿着睡衣,他的神态有点木然,看到黎苏,莫名其妙地说,我等你这么久,就是为了和你一起过去。
黎苏看看儿子,睡得很沉。她帮儿子掖了掖被子,轻轻地跟着陈先生出来,她来不及换一套衣服,初冬了,外面已经浮起白雾,黎苏被夜的凉撞击一下,寒意袭来,她抱紧自己,说,陈先生,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跟我走就是了。我等你那么久,就是为了和你一起过去。
黎苏停住了脚步,陈先生顾自在前面走,走着走着,忽然跑回来,他一横身子,抱起了黎苏,——这和往日的陈先生判若两人,完全是另一个人,冲动,迷乱,情不自禁,又夹带了广泛的孤独。黎苏有点惊吓,又包含了很多幸福,她啊地叫了一声,把头窝在陈先生胸前,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陈先生用嘴堵住了黎苏的嘴,他嘘了一声,说,不要吵不要吵,再吵就醒来了。
黎苏没有想到陈先生的体力那么好,他一直抱着黎苏,脚步很轻很轻,穿过两个小弄堂,来到一幢房子前,黎苏说,这里是哪里,陈先生,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有点害怕。
陈先生已经气喘吁吁了,他还是没有放下黎苏,开始走楼梯,每一步都走得很累,黎苏感觉到陈先生的身子很热了,有点汗湿的感觉。不知走了多久,黎苏看到一扇门,虚掩着,陈先生进了门,又用脚轻轻关上了。屋里没有开灯,外面透进来的灯光,让黎苏看清了一个很宽敞的客厅,玄关有两双鞋,一面墙上挂着模糊不清的画,镜头转换了一下,黎苏看到一张床,宽大的床,陈先生抱着黎苏钻进了被窝。
黎苏闻到一种很绵热的居家气息,呼出来的气息里带了欲望,带了绝望,她想钻出来看看这是在哪里,但是,陈先生把她抱紧了,陈先生的拥抱在黎苏的感觉里有一种求助的味道,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水中央挣扎,黎苏感到漫天的孤独从陈先生狂奔的血液里流出来,流出来,漫过她的身体,漫过她所有的知觉,黎苏无端地流出了眼泪。这时,她感觉到陈先生的身体在她的睡衣外面摩挲,陈先生说,黎苏,救救我,我想醒来。黎苏的泪水倾泻而下,在眼角耳际潺潺流动,黎苏哽咽起来,她侧过身子,背对着陈先生,她把陈先生的手挽过来,拥抱在胸前,她听到陈先生叹出一口气来,说,像做了一个梦。
事后黎苏一直无法解释那个晚上的情景,她后来的日子几乎又是在回忆中度过,大约到了后半夜,她在迷糊中醒来,陈先生依然抱着她,两个暗夜里的灵魂似乎一刻也没有分开,一直是携手前进的。陈先生的呼吸很均匀,他侧向黎苏,他呼出的气息是清丽的,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黎苏觉得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只有灵魂,仿佛他的肉体是不在的了。黎苏几次试图挣扎着钻出来,都是枉然。后来,像是晴天霹雳,黎苏看见一个身影进到房间,可以称得上婀娜的身姿,轻移着来到床边,黎苏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她惊恐万分地把身子往下缩,缩,简直要缩到陈先生的身体里面去,她听见床头那个女子轻轻地在喊,伯年。伯年。起来了,醒了吗?你醒了吗?
然后,陈先生的身子蠕动了一下,他转过身去,仰躺着,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凤鸣,我是不是又说梦话了,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直在走楼梯,楼梯很长,很高,我走不到,好像一直通到天上去了。陈先生坐起来,黎苏听见陈先生在喝水,又听见那个叫凤鸣的女人说,你看你出汗了,伯年。你的梦很累吧。好了,现在好了,你醒了。
黎苏蒙在被窝,觉得胸闷得很,她一直窝着,蜷缩在一边,不敢动弹,她觉得自己也仿佛做了一个梦,会是梦吗?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很痛,应该是真的。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黎苏感觉陈先生又躺下来了,然后,另一个身子也躺下来了,被子被扯过去,扯过去,黎苏的身子整个露出来,她的白亮的身子一下子毫无遮拦地在暗夜里飘浮着,好像灵魂已经不在了。黎苏像一个潜入他人房间的小偷,匍匐着,像一只被煮熟了的虾,没过多久,黎苏就感到整张席梦思在晃动,她看到被子扭曲了,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肆无忌惮的呼吸声顷刻间熟门熟路地来到黎苏的心里。他们在干什么呢?
黎苏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己租住的小厢房,她在拐过一个弄堂时摔了一跤,膝盖破了,手掌按到地上,磨出血来,这一切,黎苏都感觉不到痛,她像从很深的睡梦中醒来,一路狂奔着终于回到了那个房间,事实上,她还没有打开门,就已经听见儿子抽噎的声音,断断续续,孤独无助。她打开门,抱住了儿子,儿子的身子冰冷冰冷,他不停地问,妈妈,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我要喝水,我找不到你。
黎苏用棉被裹住儿子颤抖的身子,半梦半醒的样子,说,儿子,妈妈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现在好了,妈妈醒了。
等儿子病愈回到乡下,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了,这一周里,黎苏只是陪着儿子,去医院,打吊针,儿子那晚受了风寒,花去黎苏一千多块钱,才算回过神来,黎苏想着,也许是对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的惩罚吧,她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怕,幸好没有出大事,儿子只是在房间哭,要是自己走出门去,那她真是不敢想像了。
事情还是有所改变的,儿子这次生病,黎苏直接就把儿子送去富春医院,她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去城关医院,那里有个陈先生,或者是黎苏忘了一些什么,反正,她现在的生活看起来是波澜不惊了,但是,骨子里,黎苏觉得她在一夜之间被填充了,或者掏空了,她的日子有些空洞,她懵懂着把儿子送回乡下,又回到富春路,只是,她现在都不敢朝恩波桥那边看,她怕看到陈先生,又是有意无意地朝那边看过去,希望看到陈先生,或者陈先生也刚巧看过来,就算有个眼神的交汇,但是,都没有,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那么,黎苏问自己,是我做梦了吗?一定是的。
又过了些日子,冬天来临,有个晚上,下了雪珠子,滴滴滴落在黎苏门外,黎苏觉得这个冬天一定会漫长到无法度过,这是她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这一天,黎苏穿了很厚的衣服,又裹了一条白色的围巾,她刚在富春路摆好摊子,一个女人过来了,拎着一只袋子,是布袋,浅灰色的,她来到黎苏的摊子前,停下来,黎苏抬起头,看到一双清亮的眼睛,黎苏恍然觉得这双眼睛藏了一些什么,一下子又说不清,女人的脸用围巾包起来,短俏的头发,一件长及膝盖的方格子风衣,是棉的吧,因此,女人整个给黎苏的感觉,就是温暖的。
女人把布袋解开,从袋子里拿东西,一双皮鞋,又一双皮鞋,再一双皮鞋,黎苏看着面前摆着的这三双皮鞋,错然地抬起头来,她太熟悉这三双鞋了,它们曾经在很多日子里穿着陈先生脚上,带着陈先生来到黎苏的擦鞋摊上,黎苏多少次为这些鞋子清理灰尘,悉心保养。黎苏看着鞋子,又看看女人,黎苏想起出租厢房的夜晚,黎苏又想起那个被陈先生无端怀抱着的夜晚,那个婀娜的夜晚移动的身姿,那张晃动的席梦思,一床被扭曲的被子,铺天盖地的呼吸,陈先生曾经叫她凤鸣,黎苏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临。事情来得毫无预兆,她慢慢地站起来,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主动认错,她喏喏地说,我。我。
叫凤鸣的女人笑了笑看看黎苏,好像一切都明了似的,叫黎苏有了被特赦的感恩戴德,她轻轻地在黎苏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来,说,你叫黎苏吗。我家老陈的皮鞋都是你给保养的吧。很不错,真的,省去了我很多心事。她看一眼黎苏,见黎苏还站着,宽容地拉了一把黎苏,你也坐呀,哟,你看你的手,黎苏,做这个活很不容忍吧。黎苏慌乱地坐下来,又一下子站了起来,说,你,是让我擦鞋吗?女人说,呀,你坐吧坐吧。前段时间忙,我都没有整理鞋子,单鞋都要保养了,黎苏,我看,我家的鞋子就全由你包了吧。
黎苏弯了弯腰,说,谢谢你。女人笑了笑,忽然不说话,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瓶子,说,你常年在阳光下,要注意防晒。我朋友去日本,带回来,说是亚洲皮肤很合适。我一年到头都不怎么晒太阳,黎苏,送给你。还有,黎苏,我这里还有一张卡,富春路百货商店的,你拿着。
黎苏很意外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巧精致的瓶子,还有她手里的一张薄薄的卡,不知道女人有什么心思,是在试探,还是在责备。她忽然想起,那一次在出租厢房,陈先生临走前说,黎苏,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告诉我。
黎苏几乎不容陈先生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头:不要谈生活。
陈先生理解地看了看黎苏,拉开门,走了。
现在,陈先生的妻子在和黎苏谈生活了,一瓶化妆品,一张购物卡,都是物质的,黎苏很想问明白,陈先生知道妻子来找我吗?但是,她似乎来不及想透彻,女人就把东西塞进了黎苏手里,说,拿着吧。
为什么都是物质的?陈先生呢,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在我视线,是在回避我,还是在远处看着我。她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说,我,我不要。我不要东西。
那你要什么。女人很快问。
我。黎苏觉得这样的问题似乎是在谈判。到底怎么了呀。不如干脆承认错了,但是,我错了没有,我真的不知道错了没有。太阳淡了很多,风凉起来,黎苏感到刚才恰似的温暖都是远去,她沉浸在冰冷的世界。黎苏坐下来,轻轻地说,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一直对自己说,我不会那样的。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女人的手颤抖起来,她几乎握不住手里的东西,她幽幽地说,会不会我们都在做梦呢。到底谁在做梦。
后来,陈先生的妻子凤鸣留下那三双鞋子,她叮嘱黎苏帮忙擦干净并且保养好,说,明天会来取的。黎苏到底没有要化妆品和那一张卡。接下来的时间,她所有思想都集中在那三双鞋上,她坐在那张低矮的小凳子上,双腿并拢来,在膝盖上铺上一块布,她记得这双姜黄色的皮鞋是陈先生第一次来的时候穿的,明朗的颜色和款式,代表着主人明朗的内心吧,可是,陈先生那晚到底怎么了呢?这个下午,黎苏没有接另外的生意,好几个人过来擦鞋,黎苏都歉意地说,对不住啊,我手头有活忙着,你明天来好吗?
当天晚上,雪慢慢地大起来了,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在暮色的映衬下,黎苏觉得整个世界很不真实,她顺着以前陈先生走过的那条路走,甚至在经过一个花坛时,她也停了下来,她记得那天晚上陈先生也在花坛边停留了一下。她很有目的的样子,又是漫无目的的,她想去百草园,有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风,黎苏的头发吹乱了,她眯起眼睛,发觉自己居然流泪了,百草园越来越近了,那晚的情景一一再现,陈先生对着那些植物,那么痴迷,麦冬,含笑,五味子,山楂,好像是一个个人名,现在,在这个下雪的夜晚,都不复存在了。她在百草园门口停住了,她朝里面看过去,百草园荒凉一片,她蹲在门口,觉得孤独无援,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见到陈先生,就算错了,那又怎么样。就让日子过得颠三倒四吧,我愿意,一想到陈先生,她的内心涌上来温柔,那个温存的夜晚仿佛还在眼前。可是,我到哪里去找陈先生?
黎苏其实还是有点害怕第二天的到来的,然而,第二天还是很快来了。昨晚的雪把很多东西都覆盖了,黎苏知道她今天不出摊了,只是和陈先生的妻子有了口头约定,她还是出了门。她没有把擦鞋工具带上,只拎着那只灰色的布袋子,里面有陈先生的三双鞋。
见到凤鸣,黎苏还是有点惊讶,只过去一个夜晚,陈先生的妻子好像经历了生死,她的两颊明显地凹下去,眼眶也深陷了,嘴唇青紫着,完全没有了昨天的风采,还有,那个晚上是她吧,很婀娜的,声音也是柔柔的。黎苏的内心没有来由地有了一点小小的快感——只是那么一瞬间,黎苏就觉得自己太龌龊了,她迅速反省自己,女人之间天生的惺惺相惜油然而生,她把布袋子放在雪上面,双手握住凤鸣,好像这一刻,她是强大的,无所畏惧的,她的手很粗糙,凤鸣的手在她的手里,细白柔嫩,凤鸣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黎苏,我过不下去了。
陈先生呢。他怎么啦?黎苏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担心陈先生,她盯着凤鸣,又问,陈先生呢。
一提到陈先生,凤鸣像是突然醒悟过来,她挣脱了黎苏紧握着的双手,拎起黎苏放在雪地上的布袋子,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皮夹子,又从皮夹子里抽出一百元钱,说,黎苏,谢谢你。
黎苏推脱着说,不用的,不用的,就保养一下鞋子,哪要那么多钱呢。黎苏觉得有点受伤,好像刚才出现了错觉,以为自己和凤鸣之间是相通的,毫无隔阂的。看起来,她们面前横着深深的鸿沟呢。
过几天,开始化雪,天冷得出奇,到处都是冰冻的,尽管是化雪,风还是像细细的针,无孔不入,钻进黎苏的眼里,心里,她整个人都被刺碎了。
春节临近的时候,有通知说,明年富春路要整修,凤阳树都要砍掉一些,路面要加宽,黎苏想想也好,是该换个地方了,她觉得这一年多时间以来,自己经历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曾经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碰到过陈先生,那一次,她从老家回来,在镇上一个杂乱的车站等车去富阳市区,看见远远地一个人走过来,不紧不慢的,径直来到黎苏面前,黎苏蒙着嘴,惊讶地喊,陈先生。
陈先生就那样站在黎苏面前,看着黎苏,他的眼睛依旧是温存的,清爽的,散发着植物的淡雅气息,黎苏被看得晕头转向,她几次转过身去,想避开陈先生的看,但是,又舍不得,只是,突然间响起来的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他们,黎苏看见一辆车开过来,停在他们面前,很多人跑过来,挤着要上车,陈先生回头看了看汽车,又看了看黎苏,忽然说了句,黎苏,你再等下一辆吧,我先走了。容不得黎苏说话,陈先生就要上车,走两步,又回过来,突然抱了抱黎苏,说,黎苏,我们以后会在哪里见面。没等黎苏说话,陈先生就上了车,黎苏呆呆站着,她看着车门在陈先生身后缓缓合上了。车身颠簸一下,卷起漫漫尘土。后来,黎苏一直没有再见到陈先生。
有一次,在落光了叶子的凤阳树下,黎苏帮一个女孩擦鞋,她的鞋是白色的,纯白羊皮帮子,黎苏用一块干净的湿布帮她把鞋后跟的灰尘擦干净,女孩付了钱,背着一个画夹走开去了,黎苏猛地觉得眼熟,再看时,见女孩已经走到远处的恩波桥上,支起了画夹,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对着黎苏这一面在写生,黎苏坐着看,过一会儿,一个男的过来擦鞋,笑笑说,你在那个女孩子的画夹上了,黎苏虽然猜测女孩是不是在画自己,但是,真听到了,还是很不自在。她忽然很哲理的想,我在别人的画里。
黎苏对着那个男的笑笑说,随她画吧。男人说,看着有点像你,又觉得不太像。黎苏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的才像我,话说完,忽然惊叫一声,她想起来,那个女孩是陈先生的女儿,那一天在街上,挽着陈先生的手,看到黎苏咬着苹果滑稽的样子,心无旁骛地笑出来:爸爸,她的样子好滑稽哦。黎苏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口井,很深很深,长满青苔的壁沿,她是爬不上去了。黎苏自言自语地说,她也在别人的画里面吧。男人哈哈哈笑起来,说,你有点像在说梦话。又开始谈一些见闻,说那一天,有辆车,从小镇出发,往市区开,结果翻进了富春江,幸运的是车门一直没有打开,所有呆在车上的人都安然无恙,只有一个人不见了,据说那个人是个医生。富春江里找不到他的身影,他好像消失了。
有人说,后来在富春江北面的一座山上,那个荒废了的白龙寺看到过他,又有人说在百草园看到过他。还有人说,在穿越沙漠的途中,忽然出现的海市蜃楼里看到过陈先生。
春节过后,富春路果然就动工了,黎苏在动工前几天来到凤阳树下,她觉得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毫无预兆地让自己掉进了一个梦境——如果可以称作梦境的话,不知道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要改变了,但是又不知道怎样改变,她抬头看看那株凤阳树,已经有细小的嫩头爆出来了,春天来了。黎苏叹口气,她转身要离开,看见凤鸣——陈先生的妻子急急地赶过来,还是一只布袋子,灰色的,她来到黎苏跟前,魂不守舍的样子,说,黎苏,我看见我家老陈了,我要去把他找回来。凤鸣说完就把袋子给了黎苏,都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开始做梦,我梦见过很多熟悉和陌生的面孔。我梦见和他们一起生活。前世今生。到底那一段是我自己。
凤鸣说,她梦见我和小蝶去白龙寺了,我们果真去过那里,是个破败荒凉的地方,没有龙,只有断墙残垣。
我见到小时候梦见过的这个人了,他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他就在城关医院。那么多年前,我梦见的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有个人来看病,她说,她梦见我的手指甲很尖利。
不知从哪里看到这张照片,这个女人一直出现在我梦里,我和她说话,我们有肌肤之亲。荒唐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了结。
是她。一定就是我八岁的时候梦见的那个人。八岁那年,我梦见她在一株凤阳树下。
是不是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另一个人的梦里,那么,那个人醒过来后,我又在哪里?
这个本子已经很陈旧了,是个软面抄,看起来翻开过很多次,内页的纸有好几张都被揉皱了,黎苏想像不到写日记的这个人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原来,都是梦。
黎苏又想起一个细节来,有一次,陈先生在找零钱时,从他的皮夹子里掉出一张照片,黎苏帮陈先生捡起来,交给他的同时看了看,却发现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居然和自己非常相像。黎苏当时就说,咦,这个人怎么这么像我呀。
黎苏常常翻开本子看陈先生的梦,她觉得有点可笑,一个醒着的人坐在一间狭小的出租厢房里,看另一个人在梦里的生活,有天气,有风景,有场景,还有呼吸,一切都像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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