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去幼儿园接女儿乔乔。
刚出大门,乔乔突然欢喜地喊着“舅舅”,扑向一个男人的怀抱。
弟弟吕益站在车旁,弯腰抱起乔乔,用鼻尖抵着她的额头,两人笑得咯吱咯吱。
“周末啦,去舅舅家玩好不好呀?”
乔乔揽着舅舅的脖子,开心地点头。
可是我却有些不太想去。
夕阳下,吕益看我的眼神浓稠得化不开。
有些隐藏已久的预感,像火山般呼之欲出,令人生畏。
是的,我和吕益不是亲姐弟。
我是一个弃婴,刚出生就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
吕爸爸吕妈妈收养我的时候,我还不到3个月。
他们给我起名“吕楠”,名字虽铿锵,小名却很软糯,叫囡囡。
爸爸经常说,囡囡是一个福星,给整个吕家带来了好运。
的确,我被收养后不到一年,妈妈就怀孕了。
她那年已经31岁,多年备孕无果,后来不知是偏方奏效,还是神明保佑,在我来到这个家之后的数年里,她接二连三怀孕,相继生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两个妹妹叫吕欢,吕馨,最小的弟弟叫吕益,比我小七岁。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记忆里,还没上学,就有做不完的家务,喂鸡、喂鸭、割猪草,捡柴火……
再稍大一点,要干农活,照顾弟弟妹妹,做饭洗衣等等等等。
夏天还好,冬天就遭了老罪了,结了冰的河水,刺骨般寒冷。
满满一大盆的衣服洗完,我的手冻成了胡萝卜,冻得麻木了,满手的冻疮都没了知觉。
即便如此,脾气暴躁的妈妈还是非打即骂。
幸运的是,在弟弟两三岁的时候,爸爸跟人合伙,在镇上开了一家早点铺。
卖些豆浆油条、豆腐脑、饼夹菜之类的早点。
没想到,生意竟然出奇的好,家境改善了很多。
爸爸人聪明,脑子又活络,学到手艺后,很快起锅另干,把早点铺搬到了县城。
在县医院旁边租了挺大一门面,生意越做越火。
后来家里就在县城买了大房子,弟弟吕益也上了昂贵的私人幼儿园。
我只要放了学,就去餐馆里帮忙,和面揉面,烙饼切菜,包包子,榨豆浆……
每晚都要忙到深夜,天不亮就又起床准备营业。
当然,弟弟妹妹们是不必做这些的,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和玩耍。
我没有太多怨言,我知道自己是抱养的,能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供我容身,我已足够感恩。
童年唯一的温暖来自弟弟吕益。
他会把自己的零食偷偷藏起来给我。
会把妈妈买给他的儿童霜,笨拙地擦在我冻皴的脸蛋和双手上。
每次妈妈举着笤帚来打我,他都会抱住妈妈的腿,嚎啕大哭,“不许打姐姐,不许打姐姐……”
我切菜伤了手,他心疼得直掉泪,又是吹吹,又是找创可贴,又是缠着让我辅导他作业,死活不让我拿刀。
妈妈拗不过他,只能骂骂咧咧让我“滚一边去”。
初中毕业我考得还不错,年级前十,能上县里最好的重点高中。
妈妈话里话外的意思我懂,家里不养闲人,九年义务教育,作为养父母,他们已经尽到自己的义务。
我不能在家光吃干饭,不干活。
初中辍学后,我就一直在家里的早点铺子里帮忙。
没有一分钱报酬,我妈说家里管吃管住,我想买什么东西管她要钱就行。
每天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忙。
我的双手长满了茧子,皮肤粗得像砂纸,两个手腕都劳损过度,累出腱鞘炎。
或许是从小苦惯了,或许是家里还有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弟弟,关心着我,依恋着我。
那是生命里唯一的光亮和温暖,让我觉得日子并没有太难捱。
直到18岁那年的夏天,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了。
爸爸妈妈突然开始频繁吵架,几乎每天都摔东砸西。
家里桌仰椅翻,锅碗瓢盆一地狼藉,弟弟妹妹们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吵架的原因,是妈妈觉得爸爸“不行了”。
他们两人同岁,那年都刚49,妈妈认为爸爸肯定是外面有人了,被不知哪里的狐狸精榨干了。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怀疑那个狐狸精是我。
因为爸爸整天都在店里忙,没有接触外面女人的机会,而店里除了妈妈和我,只雇佣了另一个年近60岁的老阿妈。
老阿妈一脸褶子满头白发,基本可以排除。
爸爸暴跳如雷,说妈妈疯了。
妈妈歇斯底里发作,哭天抢地,拽着我的手腕拉出来。
让我爸爸对天发誓,不会对我这个养女起非分之想……
那晚,我甩脱了妈妈的钳制,哭着跑出家门。
11岁的弟弟紧跟着追出来。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在单元楼道口,弟弟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我一把推倒他,向外面的狂风暴雨里冲去。
没想到弟弟爬起来,紧紧抱住我一条腿。
雨幕就在眼前,冲进去,就能浇熄满腔悲愤。
再不济,还有远处那条河,这么大的雨,河水应该暴涨了淹。
淹死一个人,就像淹死一只小小的蝼蚁,这大概就是我命定的归宿……
可是弟弟死死抱住我的腿。
我能踹开他的,他小小一只,根本没什么力气。
但我踹不下去,一道闪电划开夜幕,我看到弟弟的样子——
他凄声喊着我:姐姐,姐姐不要去外面呀,雨太大了,你会着凉生病的……
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在关心我,即使只是个11岁的小不点儿。
不,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已经成年了不是么,可以合法外出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了。
在同学的介绍下,我去了广东一家制衣厂打工。
在我离开家乡半年后,爸爸因为心脏病住院,要做支架手术。
妈妈给我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痛哭失声。
她说支架的价格很昂贵,报销比例很少,而且术后爸爸再也不能从事重体力劳作,餐馆已经转让了。
她再三向我道歉,说医生说了,爸爸阳痿只是这种心脏病的前兆。
说以前是她错怪我了,恳求我的原谅,问我能不能把打工的钱寄回家,帮家里度过难关。
等以后弟弟妹妹们供出来了,家境好转了,我出嫁的时候,她会把这些钱如数奉还,当做娘家陪嫁的嫁妆。
我在电话那头听得泪水涟涟。
佛说,父母与子女这一场人世相逢,是上辈子的缘分,也是这一世的福报。
即使养父母与养子女,也不例外。
爱不重不生婆娑,要多深的缘分,我们才能成为没有血缘的亲人?
厂里包吃包住,花销并不多,每个月发了薪水,我只留下很少一点钱,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了家。
当时只是想着,爸爸病重,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弟弟妹妹们年幼,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帮衬一把是应该的。
到我结婚的时候,家里只需要象征性陪嫁一点就行了。
但我没有想到,妈妈会做的那么绝。
2013年,我结婚了。
那年我23岁,老公崔东建24。
崔东建和我是一个厂子里的打工仔,我们是同乡,在异乡相遇相识,年龄又相仿,很自然地互生好感,谈起恋爱。
相恋两年后,见了双方父母,定下婚事。
我妈一直告诉我,我结婚的时候,她会给我陪嫁8万元,我挺高兴的,虽然这些年我打工寄给家里的钱,已经接近20万。
谁知到了婚前,我妈突然向男方索要彩礼18万,不给就不让嫁。
后来是我爸偷偷塞给我一张10万元的卡,说他早就料到我妈会有这一招,这些是他全部的私房钱,再加上陪嫁的8万,跟男方就算扯平了,他绝不会让女儿在婆家抬不起头来。
捧着那张卡,我哭成了一只狗。
大婚当天,崔东建把我从楼上背下来,送进婚车里。
在即将关上车门的时候,弟弟小益拉住门,怎么也不让关,他看着我,眼眶一圈圈地变红。
一声“姐——”,突然哇地就哭了。
围观的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后来伴郎们强行将他扯开,关上了车门。
后视镜里,刚满16岁,带着几分稚气的小小少年,追着婚车,跑了很远很远……
车子里,坐在旁边的伴娘拿出化妆包,要给我补妆。
我从车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假睫毛湿了,眼妆也晕得一塌糊涂。
婚后,我和崔东建没有再外出打工。
我租了间门面房,在县上开了家缝纫铺,崔东建在超市做上货员,偶尔兼职给物流公司送快递。
我们在县城按揭了一套90平的小三居,也说好了,在房子下来之前,先不急着要孩子。
2015年,我25岁,房子下来了,装修好,入住。
又过了一年,我顺利怀孕。
2017年底,我生下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取了小名叫乔乔。
平时公婆帮忙带孩子,我和崔东建铆足了劲儿赚钱,还贷,日子过得还算顺风顺水。
那个时候小益20岁了,他上了很好的大学,两个妹妹也相继成婚成家,生了孩子。
爸爸的病情相对稳定,但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和妈妈最终还是离婚了。
妈妈去了南方做月嫂,听说后来也再婚了。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平铺直叙地幸福下去。
没想到,命运的洪流却裹挟着我,拐了一个急转弯。
是在乔乔半岁的时候,我发现崔东建加入传销组织的端倪。
他不知什么时候辞去了超市的工作,频繁外出,天天开会,连做梦都梦着一夜暴富。
家里的所有积蓄都被他投进传销组织里,还借了10多万的外债。
我吵过,闹过,哭过,求过,但是不管用,他不但不听劝,还骂我头发长,见识短,耽误了他赚大钱。
争吵激烈的时候,他甚至开始动手打我。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彻底死心的呢,大概是乔乔10个月的时候。
我给所有熟人和亲戚打电话,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借钱给崔东建。
打电话到小益那里的时候,我嗓音沙哑,整个人疲惫不堪。
小益很敏感,立刻追问,“他打你了?”
我愣了一下,赶紧否认,“没有。那个,小益,如果崔东建管你借钱,千万别借,不管他用什么借口,一毛都别借,记住,啊!”
在得到小益的肯定答复后,我挂断了电话。
其实那天,我又一次被崔东建打了。
脸高高地肿起,脖子上满是掐痕,声带也受伤了,嗓子哑得厉害。
那天是乔乔打预防针的日子,崔东建说他没时间,让我一个人带孩子去。
我坐着出租车,在去防疫站的途中,刚好赶上红灯,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路口有家甜品店,隔着落地的大玻璃窗,我看到崔东建和一个女人的身影。
他们面对面坐在窗户边的观景座上。
女人留着波波头,脸涂得粉白,穿着低胸的羊毛裙,丰腴得快要从裙子里溢出来。
崔东建不知说了什么,女人花枝乱颤地笑起来,崔东建把她的手拉起来,含情脉脉地放在唇边亲吻……
晚上崔东建到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冷静地跟他提及离婚。
他大发雷霆,骂我神经病,说那个女人是他微商的上级,他应酬她,跟她吃饭,还不是为了这个小家,还不是为了赚钱给我和女儿花?
我质问他,赚的钱在哪儿,我打进卡里还房贷的钱呢,以前的存款呢?
崔东建突然扬手一巴掌扇过来,打得我一个趔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掐住我的脖子,往沙发上狠狠掼了过去,接着,雨点般的拳头砸在我身上。
我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习惯性抱着头,瑟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来,喘着粗气,“离婚?想得美!除非你把那18万彩礼还回来,净身出户!”
我的心口像是裂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冰冷刺骨的风,直直地灌进来。
女儿躺在摇篮里哇哇大哭。
我扑过去抱住女儿,泪如雨下,“我带了8万嫁妆,还有我爸给的10万,我不欠你一分钱!”
崔东建冷笑两声,穿好外套,走到门口,扭头对我说,“我不同意离婚!这事儿你想都别想!!”
婚姻存续期间,夫妻债务是共同承担的,只要不离婚,他的无底黑洞就永远有我一份。
第二天一大早,我骑车去缝纫铺的路上,竟然遇到了小益。
已经到了深秋,他只穿件衬衫,站在路边的大树下,枯黄的落叶在他脚底打着旋儿。
我看到他,赶忙下车,不敢置信地问,“小益,你怎么回来了?你逃课了?”
昨晚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学校,能听到寝室喧哗的声音。
今早他竟然赶回老家了。
他在广州上大学,距离家乡有七八个小时的火车车程。
也就是说,接到我的电话后,他是连夜赶回来的。
小益定定打量着我,抿唇不语。
他21岁了,比我高了一头。
五官有种介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冷峻,星点的晨阳跳跃在眼角,也没染出几分柔和来。
我推了他一把,有点生气地质问,“你不是在准备考研吗,这非年非节的,你跑回来干啥?”
“他打你了。”他又重复昨晚那句话,只不过,这次是肯定句。
我没法否认,脸上的淤青,即使涂了很厚的遮瑕膏,仍然无法遮掩,还有脖子上的掐痕,围巾也挡不住。
“不关你的事。”我镇定地道,“你回来干什么?”
小益笑笑,“身份证丢了,回来补办。”
看他衣衫单薄,脸都冻青了,我把围巾摘下来,围在他脖子上,叮嘱道:
“你好好学习,马上要考研了,别为家里的事分心,爸爸最近病情稳定,他那边有我照顾,你别担心……还有,我昨晚跟你说过了,千万别借钱给崔东建,他好像加入了传销组织,借钱借疯了,绝对还不起的,记住了吗?”
小益点点头,神色平静,“好。”
晚上我才知道,他到底给我捅了多大的篓子。
这是一篇真实故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和弟弟之间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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