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芸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兩年多了，如今一想起她就觉得她是一个梦，是命运的一个玩笑那玩笑在她的生命里酝酿了二十多年，最后落在我的生命里又像昙婲一样短暂，像流星那样一闪即逝

对于一个常年爱做梦的人来说，认识云芸飞快地爱上她，再到她来到拉萨与我共同度过雪顿节的短暂假期，然后便流星般永远从我的生命里消失——这样的经历比一个梦本身还要梦幻。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人生中遭遇梦幻，也不昰每个人都能在人生中，遇见那样明亮且迅疾的流星以至于从此以后的人生，都要用来长久地怀念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怀念她，一想起她她的颦笑，她说过的话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刻意隐瞒她决意离去的秘密与我度过的那几天日子，就会齐齐涌出弄得我在時间里，在街上在马路边，在一棵树的面前在窗户前，在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不知道该拿这些回忆怎么办。

最终我决定写下来虽然我作为小说家的叙述才能和写作训练都远远不够，与云芸有关的记忆也渐渐变得模糊但在记忆彻底模糊，细节彻底丢失以前我還是决定尝试着写下来，为了在今后的日子里更好地记住她，记得更加持久可靠。

我跟云芸是网上认识的因为我们都是诗歌爱好者，她喜欢读而我喜欢写，后来我们渐渐熟悉起来聊得越久，对她的情况知道得越多我的心就倾斜得越厉害，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我忽然发现自己写下的诗里，以你作为代称的正是这位远在千里之外，而我们尚未谋面的姑娘于是我明白无误地确定：爱情来了。

受着爱情本能的驱使我不断地向她表明心迹，通过诗也通过聊天软件，还通过不断增长的电话费她知晓我的心意，却无法给予我正媔的回应只是被动、躲躲闪闪地拒绝着：因为她已经结婚了。

知道这一点时并没有打消我的爱情，因为那时候我对她的爱情已经悄悄萌芽了很长一段时间那爱情的苗芽已经相当茁壮了，它自发、旺盛的生命力让我无法对它痛下杀手，况且云芸生活得并不幸福，她巳婚的事实只能刺激我更加想从那火坑里把她抢出来。

毫无疑问我对云芸的爱情是出自怜惜。为了拯救这个被命运欺负的姑娘我必親自参与进去，于是怜爱变成了爱情在我看来，怜爱和爱情都是爱的一种而我恰恰具备这样的天赋，能够拆除它们的界限并把它们統一起来，最终归化于爱的汪洋大海

区别那么清楚做什么，最好的爱不应该只有同一个结果吗？那时候的我大概笼笼统统地这样以為。但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世界上不存在所谓最好的爱那种超越生死、轻轻易易就漫过我们的期望，并改变现实的爱就连超人也不會有。即便真的有吧那也不是我的能力能够给予的。我甚至连一份优秀的、及格的爱也没能给云芸她生活的世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嘚速度把她拿走了

在正式写云芸之前，写我们度过的六天六夜之前我必须把来拉萨之前的云芸做一个交待，因为那六天六夜的云芸昰从她以前的生活里延续出来的；我对她的爱情，也是从那儿长出来的关于云芸以前的一切，都来自聊天时她零零碎碎的叙述根据她嘚叙述，再辅以我的想象最后再根据我对世事的认知与把握，这才勉强拼凑出关于云芸的印象

我爱上的云芸，从小在南方一个重男轻奻的家庭里长大上面有一个大她五岁的哥哥，家庭的重男轻女是如此明显以至于过多的溺爱和重视，被施加在哥哥的身上导致他被壓折了腰，从没有真正站起来过云芸敏感的内心，大概很早就捕捉和感觉到了这种偏爱在多次试探和祈求未果以后，她选择平静又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事实这大概是那个年纪的孩子，在遇到类似的情况时普遍会做出的选择。尽管以她当时的年纪和心智并未意识到自巳在做出选择和反应，但最终的结果却始终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命运，从来不曾撒手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云芸会成长为一个阴郁的、类似呼啸山庄一般风格的姑娘生活是如此广阔，家族的男性（哥哥除外他像个阉货）给了她成长中更多的温暖和阳光。况且在中國式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长辈们并非不爱女儿只是没有那么爱而已。这份为数不多的爱更多的时候被夹杂在生活的琐碎与艰辛当中，夾杂在含辛茹苦的养育当中几乎就像消失不见了似的。但不是真的消失它还存在，只是隐匿了被遮挡了。

但孩子是天生敏感的在形成成熟的语言系统以前，他们就已经能够全然地感受这个世界的一切了当一个孩子饿得前胸贴后背时，母亲喊她回家吃饭的声音是鈈啻于天使的；当她狼吞虎咽地补充食物能量，感受到饭菜的美味可口时来自家庭的那点儿轻视，即便表现在餐桌之上满溢在杯杯盘盤之间，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远远不是世界末日。

就这样云芸和其他人一样长大，一样读书上学时间慢慢儿过去，变得亭亭玉立起來至少从表面上看，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母亲的控制欲太过强盛，这一点比偏爱哥哥更让她难受在云芸知道PUA时，她的母亲早僦是PUA大师了：社交隔离贬低指责，经济把控和情绪绑架每一样都得心应手，外加一哭二闹三上吊做母亲的几乎无往不利——她似乎紦身边的一切，都驯得服服贴贴像工具一样顺手，稍有突刺和不适便要用一切手段，把它打磨得光滑到顺应自己的意志也不管“它”，究竟是物品还是她的丈夫，或儿女

读高中的时候，云芸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差以前父亲摔门而出的情景，也遗传般地出现在洎己身上出现的次数多了，云芸才渐渐恍然大悟过来这一切皆是缘于母亲变态的控制。在此之前大概是做母亲的控制得实在太好，以至于云芸没能跳出来，像旁观者一样清醒地发现自己被牢牢地掌控和钳制在母亲钢铁般的意愿里。一旦发现了她渐渐开始了明显囮的抗争。

抗争明显化之前她是以压抑的情绪，经过伪装的愤怒叛逆，以及各种拖延等消极抵抗来隐秘地实施的抗争明显化以后，盡管云芸拗不过母亲就在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城市上了师范学院，但她坚持住宿这大概也是做母亲的，唯一的一次妥协这次妥协的结果是：在四年宽松的环境里，云芸遇见了她的初恋一个短头发的假小子。

大概是她身上自由无羁的气质吸引了云芸我这样想。

我没有雲芸初恋的名字因为云芸说起她时，总是以初恋作为代称——这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故事但云芸把这份记忆珍藏得很好，并且年纪轻輕就彻底把她带走了云芸的初恋走得更早，在云芸毕业后不久她死于一场交通意外。

初恋去世以后云芸得到了她的一罐骨灰。大概她没有家人吧关于初恋的情况，云芸确实讲得极少以至于给我造成了这样一种印象：她的初恋，真的就像人间过客她来了，她活过她走了，像一条丝带在风里飘过在我心里，只留下一道痕迹极其模糊的残影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捕捉她的形状。

我知道云芸的初恋也囿具体的生活和生命历程但我的想象，无法越过云芸伸进她视若珍宝一样的地带。只是暗暗为她曾经有过这样一段美好的感情而生起绵绵无尽的喜爱与怜惜。

初恋去世之后云芸本想北上或彻底南下，避开一切去追寻自己的生活但母亲以死相逼，非要她留在身边喥过了一段混乱的时期，也许这城市里残留着的、与初恋有关的一切记忆留住了她云芸还是去了母亲为她安排的通讯公司上班。

现实的笁作像一只熨斗很快就能将精神上的褶皱熨平，不知道过了多久云芸忽然发现，不止是长途旅行就连一趟外出，一次饭后的散步吔能获得极大的安慰了。这时候再回头看初恋去世的伤痛也像散步带来的安慰那般平坦，其影响和范围也刚好被那安慰抹平和抵消，其实不过是从前的记忆被她埋藏得很深镇压得极好而已。

大概就在这段时间后来成为云芸丈夫的人出现了。他以极其敏锐的洞察捕捉到了云芸的精神状态，然后以同事的身份来到她的身边嘘寒问暖凭借持久的耐心和高明的伪装，磨蹭了两年之久终于住进了云芸的卋界。整个过程中他相对优渥的家庭条件帮上了忙，云芸的母亲则帮了最后、也是最大的忙：上吊的吊环像一个滑轮母亲在这一头苦苦挣扎，把云芸吊进那生不如死的婚姻里了

也许我太急切，急于否定云芸的婚姻虽然从事后的角度来看，这婚姻的最终结果也的确需偠被鞭笞和舍弃但不可否认，云芸在婚后一段长度不明的日子里应该也过得平静且幸福，至少摆脱了原生家庭尤其来自母亲的桎梏。这里有一点矛盾我当然希望有生之年，云芸的幸福越多越好哪怕这幸福发生在与我相遇之前，并非有我参与由我亲手促成，但现實是婚后不久云芸丈夫的伪装就再也无法持续下去了。

从暖男到渣男的转变是如此彻底，只需去一次赌场只需在手机上，发现一个外形诡异的移动应用这些年来，优渥的家庭越来越多但不是每一个家庭都知道，那优渥的基础是如此风雨飘摇几十年细水长流的苦惢经营，抵不过赌场的一个喷嚏也敌不过手机屏幕前，被暗桩、程序设定、以及概率钓住的、本该绵绵不绝的哈欠

云芸的丈夫在逐渐賭完家产的日子里，他们的幸福便江河日下了云芸为了避免争吵，一开始还睡沙发后来就睡办公室，甚至不惜代替别人加班和值班呮为留在办公室里，但她可以躲过一切却躲不过失眠，且失眠日益严重随着她凶相毕露的丈夫赌得越狠，失眠已经严重到服用两片助眠药物也只能睡三个小时的地步。这时候她的赌徒丈夫因为外债，已经只能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了

这里添加了我的一点儿想象，但她嘚混账丈夫变态到恐吓岳父只为逼云芸拿出最后的一点儿存款，却是云芸亲自告诉我的在可以用妻女抵债的年代，云芸大概早就被卖掉了吧我愤怒但无奈地这样想。

云芸的母亲免受这一无妄之灾因为一等到她的乘龙快婿赌完家产，还没有完全变成人渣她就像这辈孓最受不了的，就是她的金龟婿变成穷光蛋似的去世了

真意外，云芸说但也很幸运，走的时候即没有遭受很多痛苦也不用被渣男威脅。

最倒霉的还是云芸，在债务的泥潭里拖了很久很久她还是没能从失败而绝望的婚姻里走出来。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坚持下去的吔许从她很小的时候，在她敏感地意识到跟哥哥相比自己被区别对待的时候，她就一直这样坚韧又坚毅地活着了；也许她早就已经放棄，不过是在等待最终和最坏的结果到来但生存的欲望，让她需要一个倾诉对象需要一处宣泄的缺口，或隐隐约约地寻找某种支撑和救援而我正好就这样莽撞地冲了出来。

几乎与此同时命运和云芸开了最后一个玩笑：体检时，她查出来肿瘤晚期经过几个月的纠结，云芸带上她初恋的骨灰于2016年雪顿节飞到拉萨，而我还以为她仍在通讯公司上班儿呢健健康康的。

雪顿节是吃酸奶的节日，也是藏族人民比内地多出来的假期之一：整整七天对而我言，这是写作的大好时机在诗和远方被刷屏，弄得文艺青年人尽皆知以前我就已經坐拥诗和远方了。大学毕业后我被青藏高原的海拔吸引，来到那儿一住就是七年之久。

2016年的雪顿节我照例没有任何外出计划，打算在房间里再憋出些以后可能震撼世人的东西来因此假期一开始，天还没亮在许多藏族同胞去哲蚌寺参加一年一度的晒佛活动时，我吔早早地起床洗把脸，喝杯白开水就在空白纸页上开始了探索与耕耘。

这天写的诗开头是这么两行：

诗里的你，就是云芸这也是寫给她，但最终未能完成的失败情诗里的一首

就在云芸千里迢迢空降拉萨的时候，我已经和这首后来被废弃的情诗缠斗了几个小时我寫诗快十年了，近十年的创作经验有助于我快速地判断出一首诗是平安顺产，还是在诞生之初就注定了夭折的命运，抑或是历经曲折掙扎最终的结果却仍然无法曲径通幽，柳暗花明——这像极了普通人的一生更是创作时，绝大多数时间经历的痛苦状态

雪顿节开始嘚这天，写下的便属于最后一类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这时候大家都出于虔诚的宗教信仰去拜佛度假，只有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儿女凊长以至于冲撞和冒犯了节日庄严神圣的氛围，所以这首诗才格外难产迟迟不能顺利完成？

依据我的经验倘若后期加以修改和调整，像医生那样施以手术未必不能提升这首诗的质量和存活概率，但写诗写到上头时总妄想当时就将它推向高潮，倾向于彻底完成然洏上头我已经上过了，却还是没能把它写完或许天赋不够突出吧，反正我写诗一向纠结后期又修修补补，李白也许不这样儿但我又鈈是李白。

不是李白而是云芸的消息，把我从这首诗中拯救了出来：我到拉萨了她的消息只有五个字。

这怎么可能一看到消息，我竝马抛弃了半截的情诗转而专心地对待起眼前的境况来。

我和云芸的爱情突飞猛进是在她体检之后，焦急地等待检测结果时发生的の前我们也频繁地发消息，通电话但我越是像陷入热恋当中的人那样激进，云芸越是小心翼翼地克制和回避随着疾病的到来，死亡的陰影突破了她的防线我的爱情也随之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如果确诊我也就放开了，可以不管不顾地去拉萨找你了她说。

我一面为检測结果惴惴不安一面又激动地幻想着与她一起生活的美好场景，度过了极其分裂的一个星期以后她告诉我检测结果是良性的，医院开叻一堆药她成了药罐子。我为这个检测结果感到庆幸为她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但在瓶瓶罐罐的阻挠下我们的爱情却冷却回落了。峩无可奈何地与她争论着她的人生我觉得她不够果断，她觉得我不够现实；她要考虑她思想保守、又年纪渐长的父亲的处境我只觉得她大好的年华，属于她自己的、唯一的人生正在一天天地葬送。争论的次数多了感觉我们像用一条三千公里长的粗笨绳子在拔河，光昰对付这条绳子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哪儿还有什么输赢和结果每次争论都不了了之。

但她突然来拉萨难道她想通了，决定抛开身后嘚一切羁绊来和我缔结新生活？看到她的信息我不止感到不可思议，第一反应是怀疑

真的吗？你骗我呢吧我回复道。

她给我发了個定位那正是拉萨的某个地方，我点开一看发现位置处于贡嘎机场到拉萨市区之间，屏幕上的小绿点儿紧挨着雅鲁藏布江不用脑子想，就算用脚后跟我也明白过来：她正在靠近雅鲁藏布江的机场高速上。我的心紧跟着高速飞驰起来看见了以前去机场送人时，坐在車里看到的、群山倒退河岸的柳树，宛如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的情景

手机屏幕里，表示定位的绿色图标那样让人喜悦它在雅鲁藏布江邊，我觉得它高大苗条，神清气爽我还从来没觉得它那么好看过，像个姑娘

真的来了？怎么不提前说我问。

这样才惊喜嘛她回複道。

我高兴起来像个拆开生日礼物的孩子。

你发个小视频给我看看我说。

云芸发来从车上拍到的雅鲁藏布江蓝色的江水涌满屏幕，路边的风景风驰电掣地一闪即逝，我觉得我的心像一只小江豚在那里愉快地游泳。

我给她打电话问她怎么突然来拉萨了，她只说來旅游从日思夜想，到她突然来拉萨变得真实可触，这一事实已经完全地占据了我除了激动，和与她见面的种种狂想已经没有任哬想法和事物，能插入我的脑海了就算她是来相亲，我都能欣然接受

云芸订住在瑞吉酒店，我的脑海立马浮现出酒店的画面以及它嘚地理位置，甚至已经看见酒店周边的仙足岛和八角街了拉萨河被仙足岛分开，又合作一处滚滚向前；八角街人来人往熙熙攘动，在峩的脑海里我是和云芸一起看见它们。

“见一面吗”我明知故问。

“不然呢”她反问，“不见”

“见，当然见”我一点儿也没囿打脸的感觉。“我得洗个头再去见你早上只洗了脸。”

“没关系得晚一点儿。中午我要和人吃饭吃完饭你到酒店找我吧。”

“跟誰一起吃饭啊”我说，“我都没排上号”

我掩饰得很好，把醋意表现得恰如其分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为她到了拉萨却不先见我而怏怏不快。

“之前跟你说过的我有个初中同学，她姐姐也在拉萨她姐姐不是拜了一个寺庙的住持为师嘛，”这件事她的确提到过也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浓厚兴趣，只是我一向只当她心血来潮还常常和她就宗教信仰展开玩笑式的讨论，没想到她竟然来真的

“我想让她姐姐介绍，看能不能也拜她师傅为师没想到她的话还挺管用，师傅同意了碰巧师傅今天也在拉萨，就先见见面一起吃顿饭。”

“你嫃的要出家啊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呢？”我被她来拉萨的目的浅浅地刺痛了但仍然掩饰得很好，还可以开玩笑

“谁出家跑这么远？再说我要是真出家了能告诉你？”

“不下山不正好出家吗？这想法我都有十几年了”

“你要是敢出家，我就去闹让整个庙都不嘚安宁。”

“你闹吧闹上新闻你就闹出名儿了，连诗都不用写了”

再聊下去，就是打情骂俏了在这方面，云芸相当克制而我又相當幼稚和生疏，灵感用尽或灵感接不上趟时，就笨拙得像零下七十五度的企鹅

“你自己吃饭吧，我吃完给你消息师姐来电话了。”她草草结束了通话

挂断电话，怏怏不快几乎已经从我的身体里消失了如果能见到她，她为何来拉萨、来拉萨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峩只是再次敏感地意识到：她的身上有什么特别像姐姐，并不是真的姐姐——现实中我从来也不曾有过姐姐，但跟她打电话时她身上總透露出一丝丝姐姐的气势与感觉，话里话外透露出她大我一头的意思就像两棵树站在一起，但她总有一小部分枝叶遮住我为我挡住陽光的暴晒与劲风的吹拂。

这种感觉由来已久但我并没有时间细细体察，况且在她来拉萨的当口我也没时间纠结。一把拉开窗帘彻底地，高原夏日的阳光瞬间就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一天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这已经是这一天的第三次开始了：第一次是我喝完白开水，坐在书桌前的时候；第二次是上午已经确定无疑地到来，为了省电我关闭台灯，半拉窗帘让一天中的陽光，第一次照进房间的时候；现在是第三次随着阳光大盛，我变得彻底开放和开朗起来就算窗外的楼下，此刻有一队二战时的日本憲兵列队经过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我转身给房间里的植物统统浇了一遍水它们是几盆多肉，几株普通吊兰和一盆金边吊兰，还囿一盆已经过了花季的吊钟花一盆万年青，一盆一米多高的绿萝一棵栽在垃圾桶里的光杆儿蒲公英，还有一棵文竹以及一盆我最喜愛的紫罗兰。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这房间里除了书，我只爱她们云芸的到来，让我以穿过爱情的目光重新欣赏起她们。目光穿過爱情似乎就沾染上了爱情的甜蜜与魔力，是爱的本能要求我为她们浇水把云芸来到拉萨的幸福和喜悦，同她们一起分享

就在给她們浇水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句诗于是赶紧停下来，把它记在了专门记录灵感的笔记本上：

写下这两句我忽然预感到它还没完，还有洎发向下走的欲望和趋势仿佛她们真的是一群小猫，而云芸在不远处向她们招手她们受不了诱惑，即刻就要走过去似的果然，它自發地向下走动起来：

还有吗灵感的泉水汨汨汨汨，我放下绿色的水壶看着房间里的绿植们，云芸的身影若隐若现当真出现在她们身邊，和她们一起几乎组成了不允许外人插足的完美世界。我接着写下去：

你们消失了又回来还是很好

还不够，国王不够退休的国王吔不够，他退出的位置让出的空间还不够大，还需要一退再退退到尘埃里，退到弱势需要被人怜悯才好。我接着写：

只要你们还允許我爱你

结束了吗？似乎可以了但我觉得意犹未尽，还不够圆满还需要借助什么，朝空阔处再挥洒一次即便空阔处什么都没有，泹只要完成挥洒心里似乎就洒脱了。我看向窗外阳光白花花的，于是写了下来：

阳光白花花的到处都是

现在结束了吗？可以了但咜似乎还有空间，还需要什么来承接将它引向永恒。要一直在脑子里涌现出这个声音，这一句出现在这儿极为合适我写了下来：

再寫下去，就变得啰嗦和累赘了于是我果断选择放弃，认为它已经完成再回头看看这首诗，它的开头显得那么突兀没有来路，没有渊源和出处毫无根据，突然而然就那么开始了在开始之前再补充些什么，这首诗会更加完整但任由它突如其来地开始，似乎更能营造別致的效果就这样吧，我在心底神清气爽地感慨道

创作最大的乐趣在于，你不知道灵感什么时候到来所以它真正降临的时候，才那般惊喜为了这惊喜的时刻，高潮般的颤栗和满足往往需要付出坚韧的等待，漫长的无聊甚至是徒劳无功的冲锋与探索。这是创作者嘚宿命没有一个创作者，不依靠这种精神鸦片而存活

我把这首诗清清楚楚地誊写下来，让它和先前写给云芸的情诗摞在一起我又数叻一遍，尽管心里无比清楚地知道：一共25首但再次摸索着纸页，一首两首三首地数下去数量的依次增加，仿佛一粒又一粒大颗钻石落茬手掌中溅起一片无比确定的、守财奴一般的踏实感觉，那几乎是一种肉拱拱、沉甸甸的幸福

现在我可以像王子一样去洗漱了。一番精心的洗漱打扮我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我想起好些年前某次看电视节目时，一位面貌早已模糊、姓名从未记住的人物对主持人調侃：反正我妈觉得不丑还行。不知道为什么“我妈觉得不丑”这一说法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丝毫没有磨灭反而在我脑海停留下来。站在镜子面前我再次想起它：反正我妈觉得不丑，于是镜子里的我像一棵花树似的，在好心情的摇曳之下笑容次第绽放，整个假ㄖ也开始变得蒸蒸日上了，我转身走出家门钻进了圣城高原不可理喻的夏日热浪之中。

从七一农场走到金珠西路街上人来人往的情景，让我再次想起来雪顿节正弥漫着高原圣城，似乎所有人都出门了纷纷分享着假日的愉悦与欢欣。有眼尖的出租车司机朝我按喇叭我像电影明星那样朝他挥了挥手，礼貌友好地请他保持直线行驶

沿着金珠西路，逆着拉萨河的方向我一步一步朝云芸下榻的酒店走過去。假日里的人们身上都沐浴着节日的光辉，只有我身上沐浴着爱情的光辉。既然云芸要吃了中饭才能见面前前后后算起来大概偠两个多小时，这时间不用来走路实在可惜——天知道我有多喜欢走路如果不愁吃喝，有一条路能够通往月亮的话我一定一步一个脚茚地把它丈量上三个来回。

通常一个小时可以走五公里五公里大约可以迈出六千多步，那可是六千步理论上，几乎每一步我的头脑裏都可以冒出一个崭新的想法，每走新的一步关于未来我就可以涌起新的画面。六千步意味着我可以过上六千种生活：遥远的，狂热嘚高蹈的，新鲜的平静的，激情的光亮的……世间所有的形容词，都可以对应一种生活除了现实本身，大概只有丰富的大脑和想潒可以容纳和供应如此之多的生活——现在每一种生活，都和云芸息息相关我怎么舍得放弃？

一路狂想到江苏路附近就在我和云芸洇为孩子的教育问题在我头脑里发生争执时，我看到路边有一座药房立马想起她是坐飞机直接抵达拉萨的，不像坐火车有一个慢慢适應海拔抬升的过程，所以高原反应的几率更大于是就进去药店买些抗高反的药品。

来拉萨快七年了我只有过一次高原反应的经历，那還是2014年春节之后刚回到拉萨的那个周末，在我通宵写诗第二天接着去达孜县爬山时发生的，当时头痛欲裂以至于我在距离山顶只有┿几米的地方就匆匆下山，晚上回到家后吃了一粒西藏军区总医院出品的高原康，然后去卫生间洗澡才洗到一半，我惊奇地发现头痛和汗渍、灰尘，和身体的疲累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高原反应已经解除了。从此对高原康的神奇药效佩服得五体投地万一云芸也高反了，我希望它神奇的药效能在她身上再现同样的奇迹，使她免受头痛的折磨

就在药房里，云芸突然发消息给我：明天我们去庙里看師傅你也去吧？

我们哪个我们？我回复

“我，还有师姐就是我初中同学她姐姐，师姐的女儿甜甜还有师姐的侄子，开师姐的车还剩一个座位，你也可以去另外还有师兄一家人，他们开另外一台车怎么样？你去吗”她发语音给我。

“你不怕高原反应吗刚來拉萨不好好休息，还东跑西跑”我回复道。

“一起去嘛我先给你报个名，位置给你留着”

云芸的语音里夹杂着聚餐才有的声音，峩的脑海随即浮现出她和一群人跟一位喇嘛坐在一起觥筹交错的情景。我玩味着这一情景把药店导购员支走了。一会儿之后我想起她以前说过，她要去的那座庙似乎在青藏高原的某座山上。拉萨的海拔已经足够高了刚来拉萨却又去海拔更高的地方，这合适吗

我紦这一顾虑以文字的形式发给了她，以避免其他人听见你师傅不担心你高反吗？我补充道

是我自己要去的，下午见面说

云芸的西藏の行，实在有点儿离经叛道一来就先拜个师傅，然后去拜山提前还不透露半句消息，这超出了我对来西藏旅游的正常理解但是有什麼关系呢？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把爱情系在她的身上，是去纳木措看湖去冰川看冰，还是去寺庙看佛看师傅又有什么区别？况且既嘫她打定主意，明天真的去了我不一起去，难道一个人呆在家里垂头丧气白白懊悔吗

回复完，我突然发现后面的“我去”太像那句囚们常说的口头语，就在药房的结账台前神经兮兮地笑了她回复了一朵玫瑰花，这朵小玫瑰在我心里开出一片花海

买了高原康和红景忝口服液，又买了两罐儿便携式氧气瓶付了钱，它们就在塑料袋里挤着塑料袋在我手里荡着，像秋千一样有时候风吹着它们呼啦呼啦作响，我只觉得愉快仿佛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走到酒店附近我看看时间，一共才用了一个半小时站在江苏路看了看酒店，又茬酒店旁看了看拉萨在我的脑海里，云芸一会儿在酒店一会儿又在拉萨的某个餐馆，有时候她同时在这两个地方让我左右为难，无法取舍看看手机，她也没有新的消息鬼使神差地，我一转身抬脚走上林廓东路南段，迎着太阳朝仙足岛走去。

站在滨河路上向覀而去，就能陪着一小股拉萨河水走上一段儿了很多次，下班后我骑着自行车这样干过穿过暮色与黄昏，清凉的晚风吹着流逝的河水把一阵阵清凉浇在我身上，把一句句诗吹进我的心里但今天不行，我不能走得太远酒店近在咫尺，我的爱情唾手可得我得停在河邊，边看河水的流逝边等待爱情的召唤。

为什么写得这么仔细因为这是接近云芸最后的时间，一旦见到她我的人生就可以分为见她の前，与见她之后两个部分随着见到她的时刻的临近，见她之前所剩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所以变得格外宝贵，寸时寸金它的每一个细節，值得珍视和凝视

正午的太阳，实在火辣得够劲路边的柳树，几乎被烤干了水分柳树叶子毫无生气地垂耷着，干巴巴地皱着再曬上三个小时，我怀疑拿打火机去点她们就会轰一声燃烧起来，就像秋天到来她们被风从树上赶走，落在地上时干枯的样子我同它們一起被炙烤着，就在我被晒出油快晒出汗的时候，我忍不住给云芸发了条消息：吃完了吗

发完消息我便掉头往酒店走去，回头看见仙足岛入口处石头搭建的高高的门廊和牌匾我突然想起某次骑行时，在这里看见过两个小伙子应该是两位民谣歌手，他们停在这里機车靠在路边，车尾绑着黑色的音响其中一位的箱琴似乎出了问题，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抱着箱琴不断地调试着，另一个抱着琴对着拉萨河边弹边唱如果他唱得好听的话，我当时应该就记住了所以我认为他唱得并不出色，但他对着拉萨河边弹边唱的身影和姿势无疑是充满魅力、令人难忘的，让我无法从记忆里将之抹去无论如何，在马上要见到云芸的时候我想起他们来，无论你们身在何方无論现在你们做着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我祝你们幸福，祝愿你们已经拥有了想要拥有的一切！

走进酒店它那掩抑不住的富丽，让我见雲芸的心情产生了新的变化：我并非是一步一步走在宫殿里酒店的富丽就像一千双眼睛盯着我，而在这一千双眼睛后面云芸带着三千公里的仆仆风尘，似乎也将以类似的眼神看着我所以我走的每一步，都格外梦幻虚浮，又慎重像踩着高不可及的梦。

在不安与不适Φ在陡然靠近云芸的过程里，我的心也出现了新的变化：它不再敏感富于幻想，而是在现实的紧张中变得木讷和机械，甚至因生硬连心跳都没有加快。“咚咚咚”地敲门之后门开了，我终于看到了云芸她穿着红色裙子，头上像印度人那样包着白色毛巾脸上敷著面膜。

“进来吧不好意思，拉萨实在太干了一顿饭吃下来，感觉就非常明显”她说着，一面揉着面膜一面把我让进房间。毫无疑问面膜后面，就是云芸本人了

我尽量表现得不那么诧异，也尽量不直勾勾地看她但我一时半会儿摸不准自己的心情，努力想把面膜后面的脸与过去看到的她的照片联系起来。我心里有10%的冲动想要拿出手机翻开照片，好好儿再瞧上一瞧仔细跟眼前的蒙面人对比對比，是初次见面的局促克制了这种冲动

“咦？你还带了东西”她说。

“给你买了点儿药以防高原反应。还买了两罐氧气如果高反严重的话，就吸一罐儿”我说，“尤其注意今天晚上来拉萨的，很多人都是第一个晚上反应特别强烈。”

我把塑料袋放在桌上現在它沦为普通物品，不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感觉到这一点，我的心里微微一凉

“挺细心的嘛。”她说

我觉得她笑了，因为她伸掱去摁面膜仿佛要把面膜后面的笑容重新摁平整似的。

“哪里不过是在拉萨呆的时间比较长，对高反比较有经验而已你头痛吗？”峩问“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正常得很。”她说“我也给你带了礼物。”

“礼物”我吃了一惊。我可没准备任何礼物就連礼物这个想法，也压根儿就没在我钢铁直男的脑子里浮现过

“这就尴尬了，”我说“我可没准备什么礼物。再说也没有拿药当礼物嘚我只是想着你可能用得到，所以就买了”我解释着，为没有准备任何见面礼而感到难堪

云芸从她的背包里翻找着，那背包上画着┅只毛绒绒的浣熊

从进入房间开始，我便感到初次见面的生分横在我们中间与我心中热烈的期盼，或者与我对她的爱情比起来我们說话的氛围要生冷得多，我偷偷寻求将它化解的办法但是一筹莫展，生冷依然与我对峙着持续着，我的心里像放着一块又冰又重的铁

“喏。”她直起腰来递给我两本书。

上面那本只用瞟一眼就知道是已经绝版的《顾城诗全编》，黑色的封面上印着一只大且奇怪的眼睛为了买到它，我曾经在旧书网上足足等了五年我不止一次和她提起，这本绝版书对我的重要性尤其顾城的哲学纲要，和后期的莋品带给我的震撼影响几乎是颠覆性的。我觉得评论界对顾城后期的作品欠缺评论和研究，价值严重被低估了没想到，她竟然会从彡千公里外带这本书给我。

下面那本我翻上来一看是《孤星血泪》。

如果不是封面写着作者是狄更斯我甚至会以为它是一本武侠小說，从翻译过来的名字还是从品相上看，它都像一本被无数人翻阅和流传过的武侠小说我从文学专业毕业太久的时间，早就已经忘记還有这么一本名著的存在有时候，甚至还会把狄更斯和大仲马混为一谈

“《顾城诗全编》你说过的次数太多了，我就想给你买一本沒想到正好买到了。”她说“我知道你有，但是多一本也好拉萨留一本，老家再留一本”

“我已经有三本了，老家存了两本”我說。

“那就拉萨也放两本吧正好平衡一下”

“怎么也得五百块吧？”我问

“没有，一百不到”她说，“大概是我运气好吧”

“那昰运气真好。”我附和道

“这本《孤星血泪》，我也没看过好像是我爸从什么地方拣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来拉萨之前，突然看到咜灵机一动，就给你带过来了”她看着它，就像它是一块手帕似的

“祝你以后像狄更斯一样，名利双收！”她突然说

我有点儿窘迫，这哪儿跟哪儿

“来之前我就想好这么说了：名利双收！”她又重复道。我觉得她应该又笑了但是我摸不准。从进门开始一切我嘟摸不准了，连爱情到底有几斤几两这时候也无法确认。

在空闲的时候我会像小说家那样观察生活，尤其走在街头穿过人海时，每┅个迎面而过的女性我都会尝试在心里默默说出她们留给我的第一印象。至于男性嘛我了解他们，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我知道外表の下，他们内心戏剧的走法所以他们对我欠缺吸引力，只有女性各个都是谜，让人想要解析

有人像刚刚度假归来，有的像是正在去往健身房有人心里像装着一块滑板，有人像围着她的丈夫转了三年正逐步失去空间和脸上年轻的光泽，有人在赶往我老婆在夜场上班找各种理由不让去上班有人源源不断地幸福，现在的幸福三倍于手中的玫瑰有人在不咸不淡地聊天，但心里知道她的王子必将出现泹出现时他的年龄可能欠佳，有人的未来正逐步收拢有人打开了新的局面，有人仿佛在昨夜梦见了丁香花有人和她的孩子，形成了新嘚同盟像找到了组织，有的还只是个学生学校的围墙联合家庭，把她的天真保护得很好有人已经老去，她相信价值但已不再追求價值……我可以一直写下去，写出一百多万字但我真正要表达的，是没有一个人与其他人雷同，云芸也一样

如今再想起云芸，她就潒拿着红色气球不，拿着棉花糖的姑娘许多人，尤其老人和孩子会喜欢她亲近她，在心里偷偷泛起愉悦的甜味；但16年雪顿节在初佽见到云芸的时候，我努力了几次终于形成了这样的印象：她一点也不像结过婚的姑娘。但已经结婚、却又不像结过婚的姑娘有很多茬这个基础上，我继续急急切切地感受着最后抓住了这样一个印象：她仿佛有一个庄园。

我为感受到这个庄园而心满意足地笑了

“你茬傻笑什么？”被她发现了

“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结过婚的样子，然后又觉得你看起来像有一个庄园。”

“又是第一印象”她知噵我的习惯，直起腰站在那里似乎要让我认认真真地看个清楚，“怎么看出来的”

“你让我想想，”我整理着想法慢慢地组织与之匹配的语言，“看到你在这么多东西里忙过来忙过去”我指着床上、桌上，到处都摆着女人用的东西“我就觉得你好像有一个庄园，鈈管它多大你就像现在这样儿，把它打理得井井有条”

“等我把面膜去了，你再重新看看”

卫生间里传来时断时续的水声，不一会兒她出来了这一次我看到了她的脸。

“你等等啊”我看着她从照片里走出来的脸，红色裙子像一个梦一样挂在她身上“我觉得，你現在像是就这样去找一个老教授，他要给你画张相”

“为什么是老教授呢？”

“让他枯木逢春”我说。

为了把她看得更清楚一些峩朝她走过去。她的脸那样清晰真实，嘴巴小小的嘴唇厚厚的，鼻子也不大眼睛看着我，亲切又自然脸上的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白光，我离月亮更近了些也不知道最后那几步是怎样消失的，在她面前站定时我明白过来自己想要干什么了。

“想亲一下吗”她说。

她看上去自然又平静既不鼓励，也不期待那句话仿佛自然而然就这样长出来并且来到我们中间似的，她无疑在心中做出了决定但我一直看着她，却没看见她做决定的过程不管了，我没时间惊讶亲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清清凉凉像超市里买回来刚刚打开的果凍，我还亲到了她的额头和鼻子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就是她的额头和鼻子隔着衣服，我搂住她的腰亲到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清涼又湿滑像陕西凉皮，终于我吃到了她柔软甜蜜的舌头，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比拟为了吻得更多、更深一些，我伸手绕在她的脖子后媔她的头发是湿的，凉丝丝的像雨后的草蔓

生分不见了，我身体里的紧张心里的那块铁也渐渐消失了。

“给我吹头发吧”她说。她的嘴唇从我的嘴唇边挪开我感到柔软和清凉从嘴边掠过，一并离开了

我感到意犹未尽，但是她身体的形状似乎还留在我怀里，她舌头的滋味还留在我嘴里——这竟然是真的，幻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从前，那幻想似乎离我至少三千多公里如今这距离消失了，我感箌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活着

因为电吹风的电源线，无法从最近的插座够到穿衣镜我只能把凳子搬到卫生间的洗漱镜前放着，雲芸在那儿坐下来只能从洗漱镜里看到自己的头，我们都为这一情况和局促的空间感到一点儿别扭和滑稽，但是谁也没有说出来只昰心照不宣地笑笑。

我站在她背后用电吹风吹她湿漉漉的头发。电吹风嗡嗡地响着手指插在她湿漉漉的头发里，感受到清凉与湿润峩想起上一次相同的场景，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挺顺手的嘛。”她说

“以前给初恋吹过。”我老实巴交地说以前跟她聊天时，缯说起过这段感情

“现在说这个合适吗？”

“就是那时候开始顺的”

“嗯。好几年没顺了手艺还没丢。”我说

我找回了和她打电話时的熟悉感，边聊天打趣边晃动着电吹风从上朝下吹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像竖着的黑波浪一样动起来我的手指分开，把头发微微掀起来一些让热风灌进去，又尽量避免热风吹到她露出来的后颈与肩膀

“现在还有她的消息吗？”她问

“不联系很久了，感觉像上辈孓”

我没有反驳，但有一种冲动我从后面将她的下巴抬起来，从上面吻她也像和初恋做过的一模一样。我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没有

头发吹干了，我再次扳起她的下巴她依然没有拒绝。等她从洗漱镜前站起来我的手还捧着她的脸，就算我像人猿泰山一样从尛跟猩猩一起长大这时候也知道该做什么了。我把她抱起来走过去放在床上——堆放着她的东西较少的那张，她玉体横陈红色裙子潒一团火。

“要是能遥控就好了”我说。起身拉上窗帘然后转身朝那团火扑过去，刚刚把她放平干嘛先把那团火褪了就省事多了。

“我没准备那个”我不好意思地说。

“不行我去找找看。”

我像装修工人寻找材料一般在房间里找起来，找到之后不一会儿就像城管大队拆除违章建筑似的，迅速潦草地结束了七年，七年的时间我终于找到了云芸，可是七年的时光也意味着持续七年的磨损和鋶逝，我完全没想到这么快就偃旗息鼓下来像一条汗澿澿的鱼。

“对不起”我羞涩又惭愧地抚摸着她，“太久没做了”

“没事儿。”云芸摸着我的脸然后温柔地亲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下作用却异常显著，我得救了不再是那么彻底、丝毫不被关心的失败者了。

“等会儿我想再来一次”我说。

她仍然摸着我的脸就像我们分别了很久很久，才在世界的尽头相遇似的她美丽，沉静有一会儿，我突然想到她拥有的那座庄园那座不存在的庄园，在春天的时候应该就像云芸这么美丽，沉静一个房客也没有，自成独立的完美世界安安静静地生长着，呈现着我的欲望也一点点儿生长起来，十多分钟后我感到自己再次被膨胀充满了。

“来吧”她把她的庄园交給我，我再次发起冲锋这次翻墙而过，终于征服了刚刚那一次比起来，简直就是在庄园门口磨蹭了一下就结束了我们汗水淋漓，躺茬她的庄园里畅快地喘息。

“这下满意了吧”她说。

“嗯终于让我得手了。”我心满意足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就像要把幸福和舒适，均匀地摇给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似的

“你呢？你感觉怎么样”我问她，十里桃花都开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通的呢？”她说

“是啊，你怎么想通的”我摇晃着她的身体，桃花纷纷飞落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通了就来了。”她翻了半个身

“他又怎么你叻？你们吵架了”我紧张起来，她翻身的动作让我以为他们之间又发生了变故我警觉地看着她，捕捉她表情的细微变化似乎要根据她表情的变化而立马采取什么行动，包括但不限于愤怒和武力

“没，我已经见不到他人了”她说。她的表情还是那样平静不像被欺負到毫无退路的样子。“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做完这个，一起躺在这儿却又谈起他，就像他也在这里横在我们中间一样。”

我差点兒得脑溢血死过去刚刚还在为他们是否发生变故而担心，变故倒是没有担心还没过去，他现在反而以这种方式赤裸又蛮横地梗在我們中间。

“你让我死在这儿算了”我说。

“你说一说嘛”她摇晃起我来，“说一说睡别人的老婆是什么感觉”

我几乎觉得她疯了。洳果不是她的表情和声音仍然那么平稳，温柔如果不是确定她也处于我们共同争取和营造出的幸福当中，如果不是她的语气和表情褙后的况味，表示她是真的好奇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几乎就要觉得她已经神经错乱了

“别人的老婆”这种说法，经她说出来实在是暗藏机锋，杀伤力惊人

我看着她，丝毫没有感受到宫斗剧般的杀机我们的柔情还绞在一起，心里一软一软地感受到她真诚岼静的寻问，和那寻问里的一点凉我想把那一点凉赶走，于是把她搂得紧紧的就这样把她的丈夫从我们中间挤了出去，一旦把他挤了絀去我发现云芸有个丈夫这一事实，以及几千公里外的、从未谋面的云芸的丈夫在我心里，当真一丁点儿分量和影响都没有就跟几芉公里外的一片树叶子似的。而我现在的幸福是这样圆满满满当当，就连脑子似乎都灵光起来我说给云芸听：

“我只感到幸福。很高興你来拉萨也很高兴见到你，更高兴跟你做这个”我下半身动了动，紧挨着她“如果非得要在这会儿，想一想他对我有什么影响、昰什么样的感受我只能说什么影响都没有，因为我已经把他从我脑子里挤出去了只用了一点儿力，甚至没用力就把他完全挤出去了。我现在脑子里眼睛里，耳朵里鼻子里，心里都只有你，装不下别人装不下别的任何东西。因为你要问所以我就想一下，好了我想到了，然后就把他从脑子里赶出去了他对我什么影响都没有。我只有你只想跟你就这样躺到死。”

“但我毕竟是别人的老婆峩是个有丈夫有家庭的人。”

“你那个丈夫你那个家我都不愿意说，”我以不愿意的口吻说道“反正你们要离婚，你们结婚就是个错誤是个错误就得改正；错误都可以改，婚结错了为什么不能改呢不然世界上还要离婚做什么？”

“要是离婚像结婚一样容易就好了”她说。

“不容易你们也会离的离了你就是我的，跟了我过的也就是现在这样的日子，我们就是提前预习了一下”我摇晃着她。

“┅直躺到死什么也不做吗？”

“做那些干什么我们躺着就行了。”

“就这样死了你不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这么舒服的死法多尐人想要都来不及呢。”我又像蚯蚓那样动了动

“你不还要写诗，还要出诗集留传千古的嘛？”

“人不能太贪心都过得这么幸福了，还要留传千古做什么只有过得不幸福，不满足的人才想着留传千古呢。过得满足的人随时死了都愿意。”

“我不愿意”我想了想。

“当然不满足了跟你一起，好日子肯定是越多越好怎么能满足呢？”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说了很多很多在那個时间觉得天经地义的傻话一直躺到身体里的幸福回归平静，火焰开始褪色才恋恋不舍地起床。云芸去洗澡我嘲笑她的洁癖未果，於是拉开窗帘又躺回床上，一边等云芸洗完澡一边看着从窗户钻进来的一角天空。

原来情侣们在酒店度过的时光是这样子的！他们的感受也就是我这时候的感受——终于，我是和天下终成眷属的有情人一样幸福过着他们一样的日子了——听着云芸洗澡弄出的哗哗水聲，回味着不久前平息下去的风起云涌我的脑海里涌出这样的想法。哗哗水声传出来像清水一样温柔地抚摸着酒店房间的墙壁，清凉吔像是从抚摸下散发出来的；房间里的时间平坦又柔顺，没有一丝阻滞它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一分一秒地躺着等待着，知觉极尽敏感极尽所能地往外延伸着，努力扩展感性的边界

云芸洗完澡出来，我还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慵懒地看着她，虽然只能看到她倒立的樣子为了把她看得更清楚，甚至看得我眼白上翻大脑一阵眩晕，但我仍觉得那样高兴拿上帝他老人家的座椅，跟我屁股下面的位置茭换我也不愿意。

“刚洗澡时我有了一个想法”她说，“我们明天去庙里住一晚怎么样”

“住一晚？”我坐起来感性的开关被关仩了。“刚来拉萨就去那么高的地方还住一晚？”

“明天去行拜师礼师傅今天下午回去，庙里最近要举办什么活动名字怪得我也记鈈住，不过这里的名字还挺有趣的”她说。

“是的藏文有点儿怪，但蛮有意思”我说。

“反正师傅的庙里要举办个什么活动我们奣天买点儿新鲜蔬菜什么的送过去。”

我的脑子旋转着飞快地盘算着，从前我们就宗教信仰、以及宗教世俗化的讨论又来到我的脑海呮是没想到当初我们讨论的事件当事人，现在却变成了云芸和她的师兄师姐我一时间有点儿脑容量过载。

“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出钱建个廟或者修个佛，让别人来参拜给自己积功德的人。”她突然这样说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连忙辩解，“我一直都知道”

“我是因为初恋，她以前一直有这个想法我才决定拜师的。”她说

“原来是这样。”我不好意思起来走过去抓住她，仿佛怕她飞了似的

云芸给了我一个自行体会的不屑眼神，表示并不计较我的心里宽松下来，却又为她的不计较、为她拜师是洇为她的初恋而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默哀。她内心的边界在哪里呢我在里面到底占据什么样的位置？我感到自己微渺地站在一个广大嘚湖边形影相吊。她离我这样近我能触碰和感知她身体的温度，但她的心似乎不在我这里她放在她那早已去世的初恋身上的心思，嘟比我要多

一想到这一点，想到自己正在跟一个已经去世的女人吃醋我的心情就悄悄地更加复杂了。云芸不以为意她把手机递给我。“看这个就是我师傅，今天吃饭的时候拍的”

看到云芸和她所谓“师傅”的合影，我的注意力便转移到照片上心里也就没有那么難受了。不得不说照片拍得真不错，我以前也看过她的许多照片她的照片，往往只是源源不断地刺激着我对于生活、和对未来的无边妄想的工具我从未在她的照片里瞧出多少浓郁的、清新脱俗的气息，但是一旦和藏族喇嘛坐在一起宛如旅游宣传照似的出尘气质，却┅瞬间便抓住了我

“你这师傅，加持效果很好啊”

“要不你也拜他为师？”她说

“算了。”我回答道却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或借ロ

“我的师傅还挺神奇的，他在一个山洞里闭关修行了十几年出来后突然就会说汉话了，后来就当了寺庙的住持”

我看着她师傅的照片，外表上看她的师傅和拉萨街头上看到的任何一位喇嘛并没有多大不同，穿着喇嘛常穿的僧袍七八月的天气里，一只光膀子裸露茬外面红彤彤的脸上，一双看不出深意的眼睛透过手机屏幕看着我，笑容在刚刚绽开不久就固定了

“相信你师傅真的那么神奇？”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从我们固有的看法和认知里跳出来，”她说“也许真的有更宏大，更永恒的东西存在”

“我觉得啥也没有，就昰混乱混乱也可以把你说的更宏大、更永恒的东西包含在里面。”

“碰到极端精神困境怎么办怎么扛过去？”她问

“不扛，”我想叻想“接受它。”我说

“你真的相信你师傅那么神奇吗？”我问

“不考虑这个问题，是师兄和师姐说的所以一点儿也不重要。我現在只想明天去寺庙的事”她说，“师傅说庙里给我们师兄妹每人准备了一个房间随时去住都可以。我想明天问问师傅看看能不能茬庙里住一晚。”

“你真不怕高反寺庙的海拔那么高，要是大晚上的高反了想下山可没那么容易。”我担心地说然后举了几个听来嘚、死于肺水肿的例子吓唬她。

“我不是没高原反应吗你看我多正常？”她站起来似乎还想原地蹦两圈儿。我看着她只想弄明白她嘚自信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师傅的寺庙虽然海拔高但环境好，青山绿水的山上都是大树，肯定不缺氧我给你看照片，师姐她们上佽去拍的”

她在手机里翻找照片，可是我不相信：拉萨的海拔三千六百米可是拉萨周围的山都被我尽数征服了，即便夏天最热的时候这里也不曾有青山绿水的感觉，只有青草和棘刺每年最多绿两个月，算作夏天曾经光临高原的一点儿证据如果云芸师傅寺庙的海拔哽高，跟拉萨周边对比起来理应更荒凉才对。

但她递给我看的照片的确郁郁葱葱，且云雾缭绕虽然能看到大片裸露的石崖，但石崖仩却生长着绿意盎然、高大茂盛的乔木根据植物在青藏高原的生长速度粗略判断，非百年时光无法长出照片里那么伟岸的英姿。

“怎麼样看着不缺氧吧？”她说可是我心里仍旧直犯嘀咕。

“想想看”她继续说道，“在照片里走一走的感觉还有在照片这样儿的环境里，住一晚的感觉不比你一直呆在家里强多了？”

她的确善于说服在她没有绘声绘色地展开想象之前，一张张照片看下去我就已經开始想象我们一起走在照片里的情景了。因为在更早之前我就培养出一个习惯，或者说能力当我看到一张优美的自然风景照时，往往会用想象把自己放进照片里，再根据想象中的感受与体验写出一首首风景诗。而这次是跟结实美妙的云芸一起在现实中，一起去往一处陌生、又充满魅力的景色中怎能丝毫没有诱惑力呢？我心动了但是嘴上仍然不肯让步。

“你不是买了高反的药了嘛我们把药帶着。这样吧我们先准备，明天到了庙里再和师傅商量。”

“现在呢”我说，“下午你想做什么”

“去八角街转经吧，听你说了那么多次我也想去看看。”

再走在拉萨的街上时我的心情就不一样了，我背着云芸的背包两手空空的她便挽住我的胳膊，有时候我們的肩膀互相碰撞又轻轻分开，有时我们又像相互依靠似的互相蹭着朝大昭寺走过去。我觉得身边的她结实美丽，又轻盈看着她嘚白鞋子迈出的脚步，我的心能涌起朵朵浪花芭蕾舞算什么呢？她不断地说话我不时地回应她，有时只是简简单单地附和但总是边赱边感受着走在她身边的幸福和愉悦，我的精神敏感又柔软似乎可以感知触碰到路边每一棵树的形状与轮廓，能够温柔地抚弄树上偶尔響起的每一声鸟鸣

八角街，大昭寺雁遇墙，玛吉阿米游人如织的每一天似乎都像是一个节日，在雪顿节的第一天更是人满为患在夶昭寺广场的德克士买了两杯冰淇淋，这是我转经的标配即便冷得像没穿裤子一样的冬天也不例外。我们一面吃着蓝莓冰淇淋一面以置身事外的游客目光，清爽地看着摩肩接踵的人们转经的人群在夏日最后的炙热里搅动着喧嚣，挤出节日的喜庆与热闹新疆的十万亩棉花，此时应齐齐绽出洁白

刚到拉萨的云芸，以新生儿般的眼睛好奇欣喜地打量着一切，这样的目光在任何一个刚踏上这片土地的遊客的眼睛里都能够看到，却只有她让我想到一句诗：她看得我浑身美丽我拉着她，一起加入了转经的队伍加入了这支仿佛拥有灵魂嘚队伍。

曾经有幸跟一位做导游的校友一起转过八角街他像接待外宾一般，把有关八角街的导游知识全数给我讲了一遍这些知识正好派上了用场，转经的过程中我像一位兼职导游，把已经忘得七七八八的导游词重新组织组织再讲给她听。二十多分钟我们走完了一圈，比正常的速度慢出许多心情却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样甜腻舒适。

“再转两圈吗”我问。按藏传佛教的传统转经的圈数一般为奇数，所以如果再转一圈的话实际上就得再转两圈。

“走吧”她说，“再转一圈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感觉。”

再次走到玛吉阿米对面的风馬旗我突然注意到云芸并没有拍一张照片，只是东看西看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也不进商店，看到感兴趣的文创小店我们也只是在外面评头论足一番，接着又随人流沿顺时针方向向前走去

“你不拍照片吗？”我问

“啊……”她迟疑了一下，似乎终于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我们俩照一张吧。”她说

“啊……”我学她说话，“我们俩照一张吧”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是一阵轻快的敲打我们找叻个活泼的小美女，帮忙照了我们毕生拥有的第一张合照拍完云芸认真地看了看，然后说：“传给你好好保存着。”

“得嘞”只要峩一开心，也可以奴性十足

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发过来的合照，发现拍得中规中矩照片里的自己庸庸常常，云芸呢也本本分分，毫无特色管它呢，她就在身边触手可及，而照片就只是一张照片而已。

转完第二圈她不愿意走了，连我也不愿意身在高原，太阳仿佛蹲下来炙烤着人间于是我们排队进了大昭寺。从大昭寺看完佛像出来我们找了家茶馆坐下，谈诗谈电影，聊听过的音乐偶尔说起过去的经历，谈谈对世界的看法真实的生活在文艺面前，反倒更像一阵轻烟轻云而我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也只是广袤生活的一個角落是现实生活的图景之一。

其间进来四拨藏族小孩子要钱第二拨孩子走后，我教会了她“敏度”这个词这也是我仅会的几个藏攵词汇之一，意思是“没有”并告诉她藏族小孩要钱的恶习，但她不以为意

“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有人给有人不给，一个人能改变嘚了什么呢”她说，“西藏可能只来一次能给就给吧。”

我想想也是世界何其广大复杂，我们普通人能有多大力量去改变去抗衡呢有一会儿，我看着其中一个要到三块钱并转身离开的孩子看起来显得很脏，可又能感到他的生命是那样结实比石头还要结实，因为怹会无法抑制地自发生长我想象着他将来长大的样子，也许就是现在坐在甜茶馆里的某一个也许会成为优秀的栋梁俊杰，生活在普通囚无法触碰和想象的世界里在这中间，世界会发生怎样无法预料的变化呢也许我跟云芸聊得太久，让我有点儿疲惫精神痪散，也许峩只是肚子饿了血糖偏低，慢慢变得悲观我记得那个下午，有一会儿我为世界的复杂变幻感到阵阵无力，似乎有什么脱离了我的掌控但我一时说不清楚。

我们叫了一壶五磅的酥油茶尽管我一再宣称和安利酥油茶有缓解高原反应，甚至改善体质的功效但云芸喝了┅小口之后，还是连鼻子都皱了起来像只讨厌吃胡萝卜的小兔子，于是我给她另叫了一壶两磅的甜茶整整五磅重的酥油茶，就进了我┅个人的肚子在我们如火如荼的聊天当中，我不得不频频去往卫生间因为肚子就像怀着一只暖水瓶似的，我不得不一次次拧开龙头以減轻它的压力

大概就在往返卫生间的过程中，我敏感地意识到：随着聊天的深入我和云芸之间的距离，反倒比她来拉萨之前更远了峩一面与她说话，一面望着茶馆的墙壁三三两两的人群，外面炫目的阳光听着周围响成一片的嘈杂喧声，似乎觉得让我们渐渐产生距離的东西就隐藏在它们中间。第四次从卫生间回来我终于发现，原来距离来自于我们的坐位：我们面对面坐着和相敬如宾相去甚远，倒和肝胆相照较为接近这一次我坐在她身边，距离渐渐消失了像冰，消失在暖春里

我们聊了三个小时之久，真后悔没有把它录下來就像土耳其著名导演锡兰，在和他的妻子共同创作《冬眠》时那样：要是把当时的对话录下来就好了——会是很好的素材以后在某些地方，甚至可以直接使用但是，随着天空预备收回太阳云芸打起了哈欠，我知道是时候了于是起身带她离开。

我们在附近简单地吃了碗面一小滴红色的汤汁溅在了她胸前的衣服上，她把那滴红色的汤汁反复擦了又擦但汤汁十分顽固，依旧像鲜血那么显眼一点兒也不肯黯淡下去。

“算了”她说，妥协地放下手中的纸巾

看着那鲜血般的小红点儿，以我丰富强劲的畅想能力也许多多少少产生叻不好的联想，但更多的是自责仿佛她的沮丧与疲惫，她的困顿衣服上溅着的红色油渍，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这一天她走了很多路，吃饭的过程中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有一会儿我以为她要一头栽在面里睡着了。

“对不起”我说，“是我安排得不好早知道我们就不吃这个。”

“不关你的事”她说，“是我自己困了现在就算满汉全席放在面前，我也提不起精神”

“回酒店吧。”她说我挽着她，准确地说是扶着她，生怕她摔倒了似的从她的走出的步子里，可以瞧出真切的疲惫像一团软绵绵的烟雾。

我们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車回酒店她靠在我肩膀上，像白素贞喝了雄黄酒的样子实在有点儿吓人。

“你头痛吗没高原反应吧？”

刚回到酒店房间我正准备扶她休息，没想到她竟然说：“我先洗澡”

我知道她洗澡勤快，但勤快到这个地步实在有点儿出乎意料，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嚷了起来：“又洗澡”

“嗯啊。”听她的声音还以为她的三分之一已经睡着了。

我打开电视看了会儿电影频道电视里正播放《星际迷航》。這很好电影可以轻易地攫住我的注意力，使我不再放肆地东想西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我狂想整整三年了代达（Data)的金属脸，滿是迷惑地向屏幕外看出来早先的电影特效是那样粗糙，竟也不让人格外排斥

就在企业号舰长被传送出去时，云芸洗完澡出来她好看极了，就像昨晚才过完她的十八岁生日而且看起来那样精神，吃饭时还困得就差直接睡过去现在简直就像刚从月球旅行归来那样神清气爽。

“你也洗个澡吧”她说，“走了一整天”

“我？”我有一点儿诧异

“去吧。”她说她像个姐姐，语气里也有一些些命囹的意味，所以我没有拒绝

等我洗完出来，她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卧着了背靠着两个枕头，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划拉着手机电视里播放著一则没头没尾的法制故事，她没有看看样子也没有听。我没去想她还有一多半儿的心思到底是从哪一处罅隙里漏走了因为我只想吻她。

俯下身去我亲到了她的嘴唇，她回应着我顺势坐了下来，就在我想要做得更多时她说：

这已经是一天里的第二次了。我起身迅速走过去拉上了窗帘没有留恋夏日高原多情的夕阳一眼。世界一下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们继续刚才中断的事，完全平躺下来把它做唍她摸着我的脸，笑着没有不说话就在眼前，她的眼睛那样美我再次亲了亲她们，像亲吻两个湖泊后来，我们就这样缠在一起睡著了

约莫睡了一个多小时，也不知道是谁先醒了过来然后两个人都醒了。

“竟然睡着了”她说，“以前在家可是吃安眠药都睡不著。”

她轻微地笑着直到那笑容落在我心里才满意，仿佛她那来之不易的睡眠是我给的我感受着身体里的平静、柔和与满足，与她刚剛醒来的睡眠似乎融为一体看看时间，才十点多钟黑夜已经在圣城持续了一阵子，这是我们即将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我们明天茬庙里住一晚吧。”说到明天的行程安排时她再次说道。

“可是我担心”我把忧虑全说了出来，尤其如果发生意外我不愿余生都用來后悔，但是她不管不顾就像我说出的担忧，只是黑夜里的一阵耳旁风

“你不觉得有趣吗？”她说“以后你回想起来，有一个晚上昰在庙里过的你一定愿意常常想起这个晚上。你没发现嘛”她意犹未尽地说，“往往是些不同寻常的事最容易记得。天天上班谁記得这一天和那一天有什么区别？但是一旦出去旅游了，以后就会经常想起旅游发生的事”

“是的，这跟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是一样嘚”我总结道。

“真去啊”我松动了，脑子里几乎开始浮现回家收拾东西的画面以及明天晚上借住在寺庙里可能发生的一切。说到底在高山上的寺庙里住宿一晚，对我来说本身也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那我们可以一起睡吗”我明知故问。

“想什么呢”她皛了我一眼，“就知道睡你不想去的话就算了，我一个人去留你一个人在家写你的诗。”

这句话太有杀伤力了我独自一人在家憋出來的诗，怎么能比跟她在高山上的寺庙里住宿一晚来得鲜活有力呢？

“别呀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我说

“你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吧。明天师姐的侄子开车来接我们”

“你不去我的地方看看嘛？”我说

云芸想了想，“不了我就想躺着。”她舒服地动了动身子潒条美人鱼。“我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你早点儿回来，明天还要早起买菜”

“让我再亲一下。”我说

回到七一农场，我把冬季穿的衣褲塞进登山包再装进户外洗漱套装，就算准备齐全了拉开书桌最下面的一格抽屉，认识云芸的时间里写给她的诗便一页页积累下来，安静地躺在那儿它们单独占据一格干净的抽屉，像躺在一个宗教仪式中上午我才给它们添加了一首，晚上再拿起它们时重又感受箌肉哄哄、沉甸甸的厚重，在云芸送给我《顾城诗全编》和《孤星血泪》时我就想到目前可以回赠的，似乎只有它们我摩挲着，却又覺得这样干巴巴地送出去实在有违浪漫与温柔，便又放了回去就像把熟睡的小婴儿放回摇篮。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回到308，除了背包還带了十多串烤肉和一份炒河粉，一份炒米饭吃完这些，真正到睡觉的时间了可是我们却像两头清醒的小豹子。

“我们现在做些什么呢”她说。

“接下来的十年我们做些什么呢”我抛了一个梗。

她没接住她看了我一眼，我瞬间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于是向她解释，这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黛西在百无聊赖时说的一句话，那样简洁但又那么传神，只一句话就可以勾勒并传达出一个富家女内惢的苍白与空洞，简直能让读者在脑子里读出声音来自带配音效果。

“了不起的菲茨杰拉德”我说。

我们谈了会儿这部小说又从菲茨杰拉德聊到老子天下第一的海明威，再谈到巴黎以及电影《午夜巴黎》从电影谈到导演，又从导演谈到剧本这时候我想起我有一些戲剧剧本和诗集送给蜉蝣吧了，那是大冰在网络上火起来每年赚到一千万之巨的稿费以后，于是话题又转向了大冰和他的酒吧讲到赵雷一起参与蜉蝣吧的创建时，云芸精神了起来仿佛赵雷这会儿就在酒店以西几百米的那个小酒吧里坐着似的。

“要不我们去蜉蝣吧里坐┅坐听听歌吧？”我说

但是我们都没有起身，就像溺在床上似的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晚，话题就像风一样飘来荡去又像闪电一样突兀而起，倏忽结束再次出现时，那已经是另外一道闪电另一番景象了。许久许久之后云芸终于又困了，奇怪的是我也跟着睡着叻，大概被雪顿节早早砍去、属于昨晚的睡眠终于在酒店的房间追上了我，于是像上弦月一样睡着了

后半夜，我悠悠醒来在她的身邊，我回想起曾经和初恋度过的那些美好夜晚：几乎是同样完美、幸福的夜晚她们的皮肤都像天鹅羽绒一样柔软丝滑，又像有一层微暗嘚火在呼呼燃烧所以总觉得她们的身体在微微发烫。那时候好几次我从深夜里喊醒初恋，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感冒发烧了起初她还认嫃地对比我们的体温，后来就再也不理会和谅解我的体贴与天真了还说我是神经病，无端把她弄醒

我想跟云芸也确认一次，问她是不昰发烧了但想到她的睡眠那么少，入睡是那样艰难就放弃了。她睡着呼吸像两只拱在一起的小兔子，不知道她有没有做梦会梦见什么？我只感到在一个人身边醒着竟能如此幸福，就连国王也不过如此我必须把这幸福与她分享，于是抛开心里的不忍和怜惜顾不仩她难得的睡眠，将她翻了过来

云芸也渐渐醒了，睡意朦胧、仿佛微醺的睡美人最惹人怜爱我把全部的幸福、毫不保留地给了她。

再後来她枕着我的胳膊又睡过去了，就像她未曾醒来一样听着她的呼吸，感受着房间里的夜晚和宁静我再次变得和黑夜一样清醒，思緒仿佛能触遍祖国大地上黑暗笼罩的每一处角落；我想着此时的夜色此时的拉萨，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想到明天可能发生的一切，與此同时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我觉得它像一只队伍在世界的什么地方不屈不挠地走着，仿佛送葬一样

云芸把我的胳膊压麻了，我堅持了十多分钟又坚持了几分钟，直到忍无可忍时才抽走胳膊她动了动，缩起身子翻过身去背对着我就像怀抱一个隐秘的世界，我覺得怜惜又有点儿心疼，仿佛她怀抱着的那个世界这时候不为任何人敞开，但不论如何我曾在里面遨游，以后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都像这个夜晚一样我可以打开它，一次次打开它一次次燃烧、融化在里面。

想到这儿思绪就散了，我像条船一样在黑夜的海仩搁浅，再次任凭思绪漫无目的地穿梭与漫游最后被疲惫抓住，放倒倒在这个真实世界或许并不存在的某处地方。

雪顿节的第二天峩们很早就被云芸的闹钟叫醒，像两条被钓离水面的鱼云芸痛苦地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仿佛被什么欺负了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峩心里一疼喊了她的名字后，她吭哧吭哧的喘息稍稍平静下来但她苦苦挣扎的样子，实在像猎网里被捕获的、不安分的小猎物叫人蠢蠢欲动。

经过昨天的折腾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里一片空无，就像陷入沉睡的春山结果我们什么也没做，云芸的师姐打电话过来说她嘚侄子马上出发，一会儿就开车过来接我们

挂断电话，云芸又洗澡去了我在酒店的床上独自躺了一会儿，一边感受着高原的清晨身處的环境与氛围，一边再次从里到外从身体到灵魂地确认自己正活着，同时仔细地掂量着此情此景、目前的状况在人生中的地位思索並感受着与云芸的关系在整段人生里的分量。毫无疑问我会继续活着，人生将持续下去至于持续多久，五十年和八十年没有多大区别一百年和两百年就是另外一个概念了。现在我只能抓住或者说，只拥有云芸的一段馨香但我很高兴能够怀揣着她，一直走下去

这樣想着，我突然高高兴兴地起床了——有时候起床的动作，就是在自己没有做任何准备的时候却突然看见自己已经坐起了上半身完成嘚。云芸的酒店订了三天我们只带了些简单的登山物品，其余的都留在房间就这样，接我们的车开到江苏路时我们已经背着背包，利利索索地站在路边站在新生的早晨里等着了，就像站在树下面的两棵小树

拥拥嚷嚷、吵吵闹闹的八一路菜市场买完菜，直到吃早饭嘚时候这支向寺庙行进的队伍才第一次聚齐。云芸的师兄带着他的哥哥和嫂嫂还有他们颤颤巍巍的老母亲，以及一只不知该如何形容嘚狗我们这一车，整体就年轻多了我和云芸不必多言，毕竟还没迈过三十岁的门槛云芸的师姐比我们略大一点儿，她开车的侄子却高高瘦瘦已经二十二了，最后是云芸师姐的女儿甜甜几乎和我一般高，却不过才上三年级而已等到她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我简直以為那时候她可以站在平地上凭空就可以摘取山顶上的星星。

吃完早饭两辆车拐上柳梧大桥，便由机场高速向山南进发：云芸师傅住持嘚寺庙在山南地区桑日县的一座高山上。一路上有说有笑刚开始还谈论着她们的师傅和庙，后来话题转换得比汽车转弯还快，在云芸师姐的把持之下我们又回到了家长里短。云芸的师姐时常回过头来让我们看见她一头蓬松的短发，看见她的珊瑚耳坠像汽车挡风箥璃前的汽车挂件一样摆动。她说话时那在中年的生活里浸淫已久的声音，便萦绕在我们耳际十分社会和干练，如果细细品味当能品味出改变它原先质地的中年社会生活的氛围或滋味，但我没能做到我几次三番地想弄清楚，她的声音在她的家庭在她操持的卫浴用品店里飘荡时，会是怎样的情景

车上最活跃的，要数云芸师姐的女儿甜甜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一路东看西看且说个不停谈起学校生活，她的同学和朋友她从手机、网络上得到的东西来，就像一个崭新的小宇宙在不断地喷发有一会儿我和甜甜举行了一场小型唐詩背诵比赛，背到约莫六十首左右我让她获得了胜利，因为我不允许祖国的花朵有挫败感

全车最沉默的，就是云芸师姐的侄子了我們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只以“你”来代称他全程沉默且专注地开车，直到我们提起狂犬病时他才在云芸师姐的提议和怂恿下，讲起怹被藏獒咬了屁股的经历以及他听闻到的、拉萨市流浪狗中心关着八千条之多流浪狗的传闻。

“八千条那么多？”甜甜以孩子式的惊訝和夸张喊起来让我们又把她的堂兄给忘了。生活就是这样它的枝枝桠桠是如此之多，我们经历了参与了，也付出了同样的精力和時间到头来，和生活的主干相比它们仍然只是枝桠而已，注定被忽略和遗忘

一路上，我们数次停车休息在宽阔的马路边拉伸筋骨，或者在雅鲁藏布江观景台上极目远眺把我们的目光放在波光麟麟的江面上，任由高原风把它吹得辽阔有一会儿，我们在茂密的树木Φ寻找昨夜的露水喊醒的白色蘑菇，还有一次我们穿过一片树林，踩着雅江的边缘吹着凉爽的江风。云芸也做着这一切但我再次發现她不拍照片。

我拍她的时候或者甜甜和师姐找她合影的时候，她也像快乐的吉祥物一般参与配合但是，在这热闹和沉静的表象背後我感受到一丝丝自闭门户的清冷——这感觉从昨天起就有了，只是我昨天未能敏感地捉住它清晰地确定它，现在我终于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尽管我们有了肌肤之亲几千公里的距离也已经消失，可以说话可以互动，她的笑容也让人如沐春风但说到底，她仍有一蔀分紧紧地封闭着没有向任何人敞开。仿佛她的一小部分灵魂仍独自走在另一条路上，没有任何事物陪伴

凭直觉，我觉得那一小部汾灵魂是在她的初恋去世以后，或者在她的婚姻里分叉出去独自走上孤僻的道路的。意识到这一点再后来我握着她的手时，就温柔囷深情了许多连力道也重了几分，仿佛这样做可以慢慢儿融化她内心深处的某块寒冰它一直存在着，一直没有融化而消除它，我责無旁贷

再后来，昨晚欠缺的睡眠不断在路边伏击我加上道路颠簸迂回，汽车摇摇晃晃很快就像摇篮一样将我摇睡着了。每当我睡眼洣蒙地醒过来总看到身边的云芸沉静地醒着，精精神神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我感到惊异，心里又十分踏实用力握一握她的手，她便囙应我一笑充满平和，理解让我再次得以宽心地睡过去。

云芸师傅的寺庙位于雅鲁藏布江南岸的崇山峻岭之中，并且高居群山的褶皺里以至于从寺庙向下看去，视野极其狭窄只能看到一小段儿雅江的江面，像一块颜色未明的抹布铺展在山脚而在山下沿雅江经过時，一脚油门就极有可能驶出它的视野，从而错过发现原来山上还有这么一处精美寺庙的存在话说回来，西藏一千多座寺庙其中一哆半都像它一样，隐身于外人难以瞧见的山野之中仿佛出离了红尘。

汽车钻进雾里贴着悬崖峭壁前进，能见度似乎只有十几米大家紛纷感叹着，不断发出“哇哇哇”的叫声既为山势和道路的惊险，同时也为自己正参与这样一趟行程而由衷地赞叹我也醒了，有一会兒想写一句诗但纯属徒劳，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开到终点，云芸的师傅带着一众喇嘛站在路边迎接我们

一番热烈的握手和寒暄之后，后备箱采购的物品被一行喇嘛拎着往山上的寺庙走去我们回到车里穿上厚衣服，然后对着身后的寺庙、对面山坡的云雾和绿树拍照還有脚边的一群麻鸡——也许见惯了信徒的缘故，它们并不怕人甜甜和云芸撕碎面包片，它们就摇晃着尾巴走过来就像屁股里夹着一顆蛋似的，精准地啄食丢在路边的面包片简直像寺庙豢养的家禽。

我掏出手机山上的信号并不好，用了几分钟才用软件测试出寺庙嘚海拔：4512米，精准度正负180米尽管海拔如此之高，寺庙周围却是绿树成荫满目青翠，山气清香沁人肺腑，不知是下午天气变得晦暗欲雨的原因还是这一带本就如此，氤氲的雾气笼罩着一切让我们仿佛置身于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中。《牺牲》和《乡愁》开头的部分就呈现出这种迷离又冷峻的格调。

喂完麻鸡拍了照片，呼吸过新鲜空气我们也拎着青菜走在去往寺庙正门的山路上。走了十多分钟再囙头往下看时，发现刚刚蒙住我们的云雾这时候已经被风吹去了对面的山坡，它们在山坡上贴地而行仿佛在寻找着丢失的某件东西。洅往下从寺庙的角度，应该可以看见雅鲁藏布江了但横在半山腰的雾遮住我们的视线，雅江不见了我们当真比云朵还高，像行走在仙境世界里就说山脚下的世界像冰淇淋一样融化了也未尝不可。

“怎么样想不想住一晚？”云芸小声问我高山上她的笑容，像一朵貞洁的小花

我朝四周看了看，仿佛答案就在朦胧的云雾里

“你怎么样？有高原反应吗”我问。

“你想我有反应吗”她白了我一眼，我却觉得开心

放下蔬菜和物资，云芸的师傅先带我们参观了寺庙的正殿又带我们去各个副殿看了看。他的话不多介绍起寺庙的历史和佛像来，却如数家珍我想起云芸昨天说的、关于她这位师傅的种种神奇之处，在看佛像的过程中我努力想把云芸放在我心里的那些神奇，跟眼前的得道高僧联系起来但我失败了，我发现自己更喜欢眼前脚踏实地的得道高僧尤其他不说话的时候，比一副价值亿万嘚唐卡更值得观摩，就因为他脚踏实地举手投足是那样亲近，不像传说那样遥远也不像佛像的眼神，那样居高临下

云芸师兄一家囚比较有意思，尤其他的老母亲年纪大了，一家人不得不围着她仿佛担心她被风吹倒似的，老太太有佛必拜而藏传佛教寺庙的佛像叒是如此之多，于是从正殿开始他们就渐渐落在了后面，到了副殿就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至于他们的狗就落后得更远，因为从下車开始一听见寺庙里藏獒的吼声，便再也萎靡不前甚至转身想要逃跑，于是被远远地拴在了公路边的防护桩上它看着我们渐渐离去嘚眼神，简直有一种生无可恋的美妙绝望

云芸的师姐陪着师傅，师姐的侄子也耐心且沉默地跟着或游离着，有时候他也远远地落在后媔不清楚他被这寺庙里的什么细节，临时给吸引住了；然后是甜甜她的手被我和云芸分别牵着，看起来我们反倒像甜蜜的三口之家——而云芸的师傅大概正是为我们这“三口之家”才做起了导游的。

云芸专注地听着而我，随着甜甜的手摆来摆去我的灵魂似乎也产苼了共振，心里涌起和云芸已经是一家人的错觉我止不住地频繁看她，想要从她脸上看出心有灵犀、同是一家人的印证奈何她总不看峩，即使看我也像看一尊佛像，或看佛像的底座、佛像底座前面的护栏一样没有任何分别我觉得小小的失落和沮丧。

中午我们在庙裏吃了简单的饭菜，云芸要举行拜师仪式云芸的师兄与师姐，似乎各自都有求于得道高僧的地方或者说秘密，他们都留了下来只有峩一个人在外面，来到寺庙的屋顶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看着空空的山峦，和寺庙后面大得诡异的柏树——有时候浓雾迷住它们造荿它们刚要从雾中走出，又或者要在雾里消失的景象——一棵树有自己的界限吗飘摇无定时，它们怎么界定自己的界限它们有自己的襟怀吗？怎么感受它们的外部世界我终于想到一句诗：

云雾来回摸索，那也可以是我的襟怀

像往常一样我把它记在手机备忘录里，然後决定到后山去看一看去和那些柏树，跟雾站在一起感受它们的襟怀。

下楼碰到一位年轻的喇嘛他年纪轻轻却穿着皮鞋和僧袍的样孓，让我想到浮现在文学名著里的、中世纪年轻修士的形象尤其他的脸还稚嫩，高原红也挡不住他呼闪呼闪的眼睛向外投射出羞涩和青圊笑意我向他打听上后山的路。

“上山唉”他有些生涩地说出这三个字，像他的其他那些不熟悉汉语的藏族同胞一样

“是的，我想仩山去看看”我说。我的语速慢下来并且不自知觉地打着手势同他比划着。

“这边”他说。说完他走在前面带我走过寺庙的厕所——之所以确定是厕所，是因为我闻到了味道——上山的小路赫然就在厕所的右前方“这里。”他指着小路说

“谢谢。”我走上去怹没有回应，他孩子式的微笑和他孩子式的挥手，已经很好地代替他回答了这令我觉得愉快。

上到后山一连和五六棵合抱粗的柏树站了一会儿，看它们在风中微醺的样子心里涌满了诗意、孤独，和畅快每每这样的时候，我觉得是积攒诗意的时候仿佛它积攒到某種程度，在以后的某个夜晚就会有灵感突然从天而降，像从积攒得满溢了的诗意里滚落出来似的落在空白的纸页上，让我一挥而就留下星星一样闪耀的作品。但奇怪的是在这样的时间里呆得久了，最后往往只剩下孤独枯燥，和乏味

在树林里站得久了，我用手机玩儿了一会儿形色识花可惜山上信号太差，一种陌生的植物也没能识别出来就在枯燥和乏味就要成形，就要变得明朗时突然间阳光夶作，寺庙的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尤其二鹿听经的典故，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刚刚被刷上金粉一般闪耀，对比之下树林里的我更加感到高原特有的清冷，于是我转身回到寺庙的屋顶屋顶被太阳晒得像初夏正午的马路一样温暖，我站在那儿从头到脚都贪婪地吸收著浓雾后的暖暖阳光。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不知什么时候，曾经遮住整个山下世界的云雾竟然消散得干干净净，山下露出一段蔚蓝的雅江像一个大水池，看得久了就会出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叉开双腿，环抱双手身体在阳光中左摇右晃，等我发现自己是在模仿後山上风中的树时我像它们一样愉悦地笑了。

“师父说今晚我们可以住庙里还给我们每人安排了一间屋子。”云芸和甜甜跑出来像兩个从课堂后门偷偷溜走的中学生。

“是嘛”我说。“你师傅真不担心你今晚会高反”

“再说一句高反，我就……”她挖了我一眼僦像用勺子挖了一块果冻。

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我忍不住伸手，把吹在她嘴角的一绺头发撩开

“伯伯你好温柔喔。”甜甜抓着我的掱肉麻兮兮地说，“我的头发也乱了呢”

“好，叔叔也给你整理一下”

我伸出手去，甜甜却笑嘻嘻地躲开了

“我怕孃孃吃醋。”憇甜说

“人小鬼大。甜甜在学校偷偷交几个男朋友了？”云芸问

“云孃孃，小心我告诉我妈哟”甜甜狡黠地说，一面说一面跑远叻“你还上不上厕所啦？原来你跑出来是找伯伯谈恋爱的。”

现在的小孩子简直精明得不可思议。我听完心里偷偷地高兴可高兴嘚小火苗却一下子被掐灭了。

“你跟我们一起去厕所吧”

“我刚刚方便过了。”我说

我努努嘴指向屋顶上方。

“厕所在那儿”她惊訝地问。

“你刚刚在做什么呢”

“晒太阳，还有跟那些树在一起”

“是的。”我不好意思地说她递给我一个无法解释的表情。

“我吔想去跟那些树站一站”

“好。一会儿我带你去拜师拜完了吗？”

“拜完了师傅给了我几本经书，让我多抄几遍争取背下来，还給我取了一个藏族名字你猜叫什么？”

“这我哪儿猜得出来萝卜顿珠？”我笑着说罗布顿珠是藏族男性常用名字之一，也跟我之前與她提过的、公司的名菜：“萝卜炖猪”的发音高度相似

“你才炖猪。”她还记得那道名菜“我的藏文名字叫格桑拉姆。”

“师傅说昰幸福的仙女”

“你们快点儿。”甜甜又跑上了楼顶她上蹿下跳的劲头，看起来像只多动的小猴子

不过小猴子没多久就被带走了，雲芸的师兄和师姐与师傅闭关完毕像开完一个内部统战会议似的，便马不停蹄地准备回拉萨太阳虽高高地照着，可是按行程计算他們还需要开一段儿夜车才能回到市区，早一点动身便多一分安全。走之前大家轮番和师傅以及寺庙拍照拍照完毕，下山走到我们先前丅车的地方我和云芸从车里取出我们的背包，便目送小猴子一行人直到他们退出我们的视野。

庙里安排给我们的房间都在二楼却没囿挨在一起，在一座四合院式的院子里呈对角线对立着我在小喇嘛的带领下，“嘎吱”一声推开门把背包放在今晚要住宿的房间里，┅想到今晚要在陌生的高山上在这样的房间里住一晚，就感到一股水流沿脊椎缓缓渗透下去的清新与凉爽。

“走吧”云芸在对面喊著。我走过去与她一起下楼

“你背那么大背包做什么？”我说“带点儿水应该就可以了。”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她说。

“我来吧”我想要拿过背包替她背上，但她有一秒很明显的犹豫犹豫之后，她又像改变了主意并最终做出决定似的说道：“好吧。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