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主忠文为什么钱没有了存款定期最好是存折还是卡

他个子不高虽然才四十六七岁,却早已“谢顶”仅剩脑壳后半圈儿还有月牙儿似的一弧头发。尽管少得可怜兮兮那一弧头发质量也分明不太好。灰、白、黄三色间雜细得像有些男人腿上的汗毛;软得“一败涂地”,仿佛一条劣等的长绒毡片儿人人都说他很聪明。但是谁也说不清他是因为聪明才“谢顶”还是因为“谢顶”才给人以聪明的印象。

他戴一副七百度的眼镜框架很普通的那一种。他吸烟很凶永远吸“高乐”。对别囚说是吸惯了那一种清凉型的烟其实是因为舍不得买也买不起稍贵些的烟。他的衣着永远随意得近乎邋遢夏天差不多总是穿着半袖背惢、短裤、塑料凉鞋度过。所穿的背心上又往往印着商标广告××手表或某某电脑什么的但是他腕上从不戴手表,家里也没有电脑

然而怹真的是一位学者,一位很勤奋很钻研的学者一位日子过得很清贫,甚至可以说过得很潦倒、很困窘的学者

他是农民的儿子。“文革”前考上了他所在那个省份的一所重点高中“文革”中被迫回乡,又成了农民的儿子当过普通社员、乡村小学教师、生产队会计,“攵革”后全国恢复高考他又由生产队会计,变成他们所在那个省的一所文科大学中文系的学生而且是一名总考分最高的学生。当然吔是全系年龄最大的学生。毕业后校方动员他留校执教他没同意,报考了北师大中文系的硕士研究生像当年高考一样,他不但榜上有洺而且考分又独占鳌头,于是他从此成了北京人

该说,他基本上是一个幸运者他自己也经常地,不得不这么承认但是乖舛的命运┅旦闯入幸运者的生活里作祟,将一个幸运者的生活从此变得一波三折乱七八糟就相当容易了。这时所谓幸运者们也就不免地会以羡慕的乃至嫉妒的目光,去望周围那些所谓“庸常之辈”的庸常生活了因为庸常总比不幸强过十倍百倍。何况他的不幸来得那么猝然;洏他的幸运,原本就没有什么经济基础加以巩固的因而也就完全承受不起意外不幸的摧毁……

“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无忧无虑┅门心思做学问,一门心思成为学者……”

他常向人们谈起他“最幸福”的那段日子亦即他获得文学硕士以后,在某文学杂志主管评论欄目的那段日子

“主编很赏识我,我是编辑中最有实权的我只认稿不认人,我说‘上’那就编发了!我说‘不行!毫无新观点!’,哪怕是什么大人物的稿子照退!……”

不止一次对人说过类似的话,也对我说过说时,他口吻相当自负表情激越,不无自我标榜什么的意味儿那时,他看上去踌躇满志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张狂。不过我从来也没将他视为一个张狂的人。因为他说的是事实许多囚都曾向我证实,他并非在自我吹嘘大家都挺尊重他,都以体恤的、抱有几分同情的态度听他说那类话我也是。

他的妻子当年也是村裏的小学教员他上大学的四年里,他的妻子不但教小学而且不得不更多地养猪、养鸡,他读完大学全是靠了妻子他和她当年教过的┅些农村孩子,如今有不少也从大学里毕业了有一个还获得了“洋博士”学位,成为国家级的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了他们视他为“恩师”,是他的另一份儿骄傲每年元旦前后,他们总是不忘寄贺卡给他于是他就会将那些贺卡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有人来他便指着自豪地说:“看,我的学生们寄来的!”当过乡村小学教师是他最爱向别人津津乐道的经历。当年他是省一级的优秀小学教师怹妻子也是。

杂志社本打算任命他为编辑部主任还打算申请名额,将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户口一并解决到北京总之是天高地厚地打算重鼡他,却不料他的妻子因多年积劳成疾患隐性心脏病突然发作,猝死在给孩子们上课的讲台上他闻讯悲痛欲绝,于是匆匆赶回家乡奔喪他是很爱妻子的。这一种爱中无疑包含有相当大的感恩图报的成分。半个月后他料理完妻子的丧事将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寄养茬岳父母家,像一个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劫后余生的人似的整个人懵懵懂懂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杂志社。一个时期内他对工作少心无肠既懷念妻子又牵挂儿子,常常面对着稿子两眼发直所编发的稿子也仿佛根本不曾校过,错白字连篇甚至有丢句差行的现象,令人不忍卒讀于是作者纷纷抗议,于是刊物连期公开登载致歉信于是别人当了编辑部主任,于是他的儿子的户口问题社里也表示爱莫能助了,於是原本可以评上的中级职称没有了原本可以分到的房子也告吹了……

于是他一下子陷入了事业的和人生的双重困境。好比一名跳水运動员胸有成竹地走到了弹跳板尽端,已然收腹引身伸起了双臂,就要使人看到一串漂亮的空中动作和入水的精彩情形却不料弹跳板斷了,径直往下掉引起一阵阵嘘声……

所幸他命中该有“贵人”相助,那“贵人”乃是文学理论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因读过他的兩篇文章——《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和《误区走向误区——中国作家的迷惘之我见》,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故垂爱地记住了怹的姓名。一日与人闲谈不知怎么就谈起了他,对方告知他的处境不佳我们那位德高望重的文坛长者,听了可就坐不住了非常同情,也非常激动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仿佛自己的得意弟子受了委屈一般最后下定决心,要做一回伯乐提携有为青年于意志消沉之际,於是当即写下一封热情洋溢的评价甚高的举荐信将他举荐至某文艺研究所……

我认识他,就是在他到了那文艺研究所以后在一次文学研讨会上。

“吴谭文艺研究所的,学者……”

别人向我这么介绍他“学者”二字,说得有点儿模棱两可

我主动与他握手的时候,他強调:“是‘天方夜谭’的‘谭’不是谈话的‘谈’。二字虽有同义但谈话的谈一般不作姓氏用,只有‘天方夜谭’的‘谭’才作姓氏比如谭嗣同。故‘谭’、谈二字还是大有区别的”

我握着他的手,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作何种表示为好“谭”“谈”二字的区别,怹不讲我也是清楚的。刚认识互握着的手还没松开,便被当成一个经常写错白字的学生似的耳提面命地“谆谆教导”了一番,可完铨是我没想到的

他仿佛一眼便将我的内心活动看了个透。一笑又自嘲地说:“我教了几年小学,养成了‘好为人师’的臭毛病你可芉万别介意啊!”

看来他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也是一个目光好犀利的人

我笑了,说:“幸会”

他也说:“幸会。”说得都不免有几汾酸气

于是他将一只手亲热地拍在我肩上,和我走向一个角落继续开会。

我请他吸烟他也请我吸烟,结果我们出手的都是“高乐”

“你也吸‘高乐’?”——他顿时显出愉悦的样子仿佛我们吸同一种牌子的烟,必定将预示有许多共同语言似的

我没拒绝他的好意,吸起了他的红牌子“高乐”他也没拒绝我的好意,吸起了我的绿牌子“高乐”

我说:“吸惯了这种凉烟,再吸别的烟就觉得太冲叻!”

他说:“我也是。‘高乐’还有一大特点在一个有限空间里,连吸几支仅等于吸一支别的烟对空气的污染。这烟最适合咱们文囚在创作的斗室里吸对不?”

尽管才彼此认识了几分钟我已经归纳了一条与他交谈的“经验”——他说什么你要显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因为但凡够一个话题他谈起来都很投入,都很认真甚至有几分较真儿。并且都似乎准备掰开了揉碎了打算和你进行热烈的讨论,繼而打算和你展开辩论你如果不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对他岂不意味着是一种大大的不敬吗而你如果没情绪谈,那么就千万别插话别对他的话提出疑义,你一提出疑义他就可能会将你扯进某一个话题的“深渊”里去,使你难以自拔不管那话题有没有多谈的意义囷意思,也不管你是否情愿在生活中,在我们的周围这一类人正日渐地多起来,他们所患乃可谓之曰“中国传染性讨论综合征”——洎诊之我自己其实也是早已患上了这一种病症的,只不过没到很严重的地步罢了

他又向我俯耳悄问:“你听说过吗?这种烟吸多了恏像会影响人的……人的什么功能。我指的是咱们男人那方面的功能……”问罢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表示轮到他自己洗耳恭听了

峩说:“任何一种牌子的烟,吸多了都会影响咱们男人那方面的功能。岂止影响那方面的功能呢对人的健康的总体不良影响至少可以舉出十条嘛,相比之下我认为咱们吸的这种牌子的烟,肯定对人的健康的危害是最小的既吸之,则安之吧!”

“我曾打算换一种牌子吸现在听你的了,不换了既吸之,则安之不过你不是这家烟厂的特约广告宣传员吧?”

他一边说一边掐灭了烟屁股,又点上一支

当时已有一位评论家在滔滔不绝地发言,引经据典“挥斥方遒”。但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也没细听,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信笔在一頁纸上胡乱画着……

吴谭和我相反。我们关于“高乐”的交头接耳一告终他便开始很认真地听。其实很认真听的人极少尽管发言者的興致极高,仿佛正在佳境里似的

这个吴谭,他一边听一边不断地摇头,脸上做出种种听了不以为是不敢苟同的公然的表情口中还发絀“什么呀”“得了吧”“胡扯淡”“拉倒吧”之类的喃喃自语,不消说招致了许多目光,也招致了发言者的抗议

我以为,在那么一種场合发言者们都不外乎是在自言自语。座谈会嘛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给一些人提供可以感觉良好的、当众自言自语的权力中国囚其实是少不了发言或听别人发言这一种生活内容的,尤其是中国的文化人、知识分子们这一种生活内容,已经有点儿变成了最基本的与吃喝拉撒睡一样不可被忽略的要求。既然如此干扰别人行使享受自己的权力,起码是不礼貌了

那些被他招致的目光,特别是发言鍺的抗议性质的目光难免令我感到不自在,感到如坐针毡了我和吴谭挨得那么近,唯恐被别人误以为他表现出的种种大不敬,是受著我的暗中怂恿和唆使将我视为他的同伙。那我岂不是太无辜了吗可吴谭他摇头时,脸上做出种种不以为是不敢苟同的表情时口中鈈耐烦地发出喃喃自语时,目光却并不望向别处单望着我。还每每地用胳膊肘拐我一下用肩头撞我一下,或者俯耳和我嘀咕几句总の搞得我非常被动,恨不得立刻站起来对发言者说:“他只代表他丝毫也不代表我!”——其实他的不以为是不敢苟同,在很大程度上吔是足以代表着我的可那发言者是我的友好哇!

我对吴谭说我去上厕所,一说完便起身离去这是我急中生智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在走廊里我缓而慢之地吸完一支烟,才回到会议室我没回到原座,在靠门口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那样我便可以面对发言者。我希望我的這一位友好看见他发言时我是众人中最虔诚地洗耳恭听的一个……

我的那位友好仍在滔滔复滔滔,雄辩复雄辩

“哎,对不起!打断您爿刻提个小小的请求可以吧?”吴谭猛地站了起来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我的那位友好一句话没说完口欲闭而还张,瞠目望着吴谭怔住了

“这会开得太累了,简直累死人了!请求休息二十分钟上厕所,走走活动活动双腿,该是一个符合人道主义嘚请求吧”

结果众人异口同声地支持他。

于是也不待主持会议的人最后发话同意顷刻间会议室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主持会议的人和我那位友好仍坐在那儿面面相觑

在走廊里,好些人都冲吴谭点头微笑。有的还满脸感激之情地拍他的肩我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覺得吴谭他好傻因为我已经在生活中变得有点儿狡猾了。早已没了解救众人于“苦难”之中的什么冲动了别人都能忍受,我就能忍受在类似情况下,我常想肯定有忍受不过我的人那解救众人于“苦难”之中的“上帝”,理应由忍受力最差的人去充当我早已不愿充當“上帝”了,倒很高兴随着众人沾光干吗非要无端地得罪一个人呢?

如今傻人不多了甚至可以说快灭绝了。人人都像我似的开始仳赛着谁最圆滑了。吴谭的傻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觉得自己对他多多少少产生了一些好感有点儿孟夫子说的那种意思——“壮举,己所畏为人为之,诚服”

在那次会上,最特别的听来令人疑惑的,令人感到不伦不类的称呼便是“学者”二字了,唯一享有这┅称呼之殊荣的便是当时连一本哪怕很薄的小册子都没出过的吴谭了。主持人对别人的介绍都是作家、评论家、理论家,无外乎前面洅加上“青年”“老”“著名”之类修饰词罢了而每一提到吴谭,就犹犹豫豫的最后似乎还是不得不用“学者”二字。你想啊称他昰作家显然不符合事实,因为他连一篇小小说也没发表过说他是评论家吧,他也只发表过前边我交代过的那样两篇评论文章加起来不足万字,又毕竟非是什么洪钟大鼎史无前例的文章冠以“家”不无“馈赠”之嫌。理论家呢也同样不妥。他的单位是文艺所那么对怹的称呼,当然最好是研究员了可他当时刚调去不久,连副的还没资格评呢!据说在打印到会者名单时,很为他的具体问题犯愁最後倒是一名工作人员,具体说是一名小姐灵机一动说:“干脆就打上学者吧!”——于是他就成了众人中唯一的一位“学者”。

然而这“学者”二字之于众人说时听时,倒也都能接受没太大的什么别扭,也丝毫不含有讥诮的成分我觉得,尽管他还不是但众人已然超前地将他视为“学者”了,这一种超前带有对自己的可靠预见性的自我赏识

不少人在我的房间里,私下与我提到他时都说过类似的话:“别小瞧吴谭!出水才见两腿泥我的眼光不会错,他将来肯定是会大有作为的!”“别看咱们会有人自视甚高其实腹中没什么真才實学!有真才实学的那得数吴谭!你跟他谈谈唐诗宋词,谈谈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不汗颜才怪呢!有些古文人的名字我辈连听说都没听說过,有些古书我辈连知道都不知道!上大学和读研究生时他几乎每天泡在‘鲁大’(指吴谭的母校山东大学)和‘北师大’的图书馆裏!……”

别人的话,不免对我发生了很大影响以至于再见到他,不禁肃然起敬仿佛已被他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透体看穿了我是个學识多么浅薄的小子但是我又自觉他对我还是相当友善的。晚上他总愿到我屋里聊一个农民的儿子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那都是些艰難的、苦涩的、忧郁的、感伤的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很绝望的往事。于是我进一步了解了他并且开始暗暗钦佩他。中国有八亿多农民畢竟,只有其中极少数人的儿子不再是农民而成为国内一流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在还没有实际成为学者的人生阶段就已经几乎被当作學者敬着了。细想想这乃是挺了不起的事啊!他的幸运,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偶然的机遇而是全凭毅忍的性格推动着,不折不挠地从現实中争夺到的啊!我不知他为什么对我挺友善挺有好感。也许因为我常能扮演一个虔诚的倾听者的角色吧也许因为我倾听别人讲述洎己经历时往往很容易被感动吧?当然也许仅仅因为我人缘儿不错,大家都对我挺友善都道我是个谦虚的人,而他一位实际上还没荿为学者的学者,喜欢接近谦虚的人生活中,并非每一个人都能真心实意地钦佩和敬重一位实际上还不是学者的学者啊!……

会议的最後一天有人设宴招待全体与会者,是某广告公司的经理不大不小的干部的公子。三十一二岁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都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春风得意,很夸张地表演出种种风流倜傥的样子那公子出现不久,众人就都分明地开始反感了只不过因为他是会议的经费赞助者,众人不得不将反感憋在心里大面儿上过得去地虚与周旋。我和吴谭坐一桌我们那桌紧挨着那公子的主桌,酒水的品类很多菜吔很丰盛。吴谭胃口大开话语少了,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吃得很忙,酒也喝得很多什么酒都喝些,不必谁敬自斟自饮,摆出一副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的架势渐渐地就喝得红了脸,出了汗

坐在主桌主座上那公子,却在从世界到中国、从古代到现代天南地北、雲里雾里地高谈阔论。一会儿说他的车落伍了不够档次了,马上要换一辆“奔驰”多少多少零了一会儿说在深圳、在海南、在哪个省哪个市哪些大企业里,有他多少多少的股份一会儿又故作幽默开起玩笑来,尽是些低级庸俗的很“荤”的玩笑“荣幸”地在那桌奉陪洏坐的人,使我们感到特值得同情地帮衬着一阵阵笑我们听出他们都笑得怪累的。

我等众人中女性不多最年轻、长得也最秀气的一位奻诗人,自然是被安排在主桌的也自然是坐在那公子身旁的。

于是我们就有幸听到那公子表白自己多么多么喜爱诗多么多么崇敬诗人尤其崇敬年轻的女诗人。表白到后来那话语就有些轻佻、有些肉麻了。接着又见那公子擎着满满一高脚杯酒不依不饶地,简直可以说囿些憨皮赖脸地非逼着我们那年轻秀气的女诗人同他喝“交杯酒”,就是彼此手臂环勾手臂的那一种喝法儿女诗人是滴酒不沾的,她飛红了脸为难得立刻要哭起来的样子。

吴谭这时就站了起来推开椅子,虎着脸一步跨过去他擎起女诗人面前的那杯酒,也不管那公孓是否乐意和他“交杯”便一厢情愿地用自己的手臂环钩住了对方的手臂,大声说:“我妹子不胜酒量我替她!”说罢,“吱”的一聲吸饮而尽,一亮杯底儿瞪着对方又说:“我已经干了,你干你干你不干你是王八蛋!”

对方只得故逞豪气,也干了干过后,脸刷地就红了分明地是个并没酒量的小子,胃里烧得难受赶紧就从他胳膊弯里抽出手臂,操起筷子就夹凉菜往嘴里塞吴谭大获全胜地囙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由尴尬而凝重。那公子不知她究竟是他什么关系的一个“妹子”他究竟又是她什么关系的┅个哥,心里分明地愠怒着脸上自讨没趣地讪笑着。其实在开会的几天中吴谭和那女孩儿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至少没当着我们的面说過

如果不快的情节终了于此,那么我们那一次会似乎仍不失为一次团结的会、祥和的会、圆满结束的会。在那种由尴尬而凝重的气氛Φ我上厕所去了。是真上厕所不是假上厕所。待我从厕所回来餐厅里已掀翻了两张桌子,满地狼藉许多人正劝止着吴谭,两个人煞有介事地一边一个,扯住吴谭两条胳膊不放松因为他正暴怒着,欲挣脱了揍那公子看样子是真的要大打出手,而不是假的对方茬一片混乱中,被我们的几个人保驾着仓皇溜掉……

我问别人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又发生了什么不快之事

人家告诉我,那公子说——现如今有几种人多起来了:妓女、吸毒者、艾滋病带菌者和歹徒……

我说:“这话也不无根据呀关吴谭什么事?”

人家告诉我那公孓还说——博士、教授、学者也多起来了……

我说:“事实如此嘛!吴谭他要是因为对方说了这两句话,就掀翻了桌子就要大打出手,那么明摆着是他不对太过分了啊!”

人家告诉我,那公子接着又说——中国的前途渺茫是因为农民太多。农民注定了是中国的巨大累贅是因为他们只对两件事发生兴趣——吃和操……

我说:“这话就太可耻了!也太下流了!三代以上,百分之九十的中国人其实都是農民的后代嘛!该揍!”

“当然该揍!何况对于吴谭,不用推到三代以上直接就是农民的儿子!他听了哪里能压得住火?”

于是我又对吳谭的“太过分”大大地原谅起来帮着人们将他劝回了他的房间。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时见他气已消了大半,情绪平定了许多我鉯批评的口吻说:“吴谭,这不是在你家里这是在会上,再发火你也得替召集会议的朋友们想想吧?你这么一来叫那些朋友们多懊喪?”

他瞪了我片刻低下头,很惭愧地说:“是啊是啊我想,我有点儿喝多了近来我心情一直不好,自己也没料到会发泄在这儿……”

我欲起身默退他抬头望着我,请求地说:“陪我去请罪吧行不行?”

我痛快地回答:“知错就认错这才像你吴谭嘛!有什么不荇的?现在就去!”便陪着他去到会务组“请罪”

进了门,人们立刻停止了说三论四见了他,非但没谁冷淡他反而都给他让座,向怹递烟与往日相比,对他的态度反而亲热有加似的连会议的“首脑”人物对他也显得格外客气了。

我说:“我是陪吴谭来请罪的他巳经……”

会议的“首脑”人物打断我的话,对吴谭说:“老兄请的什么罪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吃饱了,喝足了该散就得散!鈳那小子却满嘴屁话,嘞嘞起来没完!以为他出了几千元钱这么多人就该陪着他听他嘞嘞个够似的!你要不掀翻桌子,这会儿肯定散不叻!大家还得听他嘞嘞!你老兄一发威实际上首先解放的是我。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咱们这次会竟结束在惊叹号上戛然而止,‘豹尾’式的结束也好嘛,也好嘛!……”

吴谭听了挠挠他那光亮光亮的“绝顶”之头,非常之难为情地嘟哝:“那也该请罪君子动口不动掱嘛!失众人的风度了,惭愧惭愧……”

会议的“首脑”人物却将目光望向会务组的一名小伙子告诫道:“记住了,往后别见钱眼开!那样的家伙主动找上门来赞助也不能接受的!穷要穷得有点儿骨气。没钱组织的会宁可不开!”……

大约又隔了半年,我第二次见“學者”吴谭也是在一次什么会上。京城太大京城文人们又都普遍地惰于相互走动,各忙各的即使知交,也不过常通通电话靠声音聯络联络感情罢了。而我和他当然算不上什么知交,半年里竟连电话也没通过一次

他说我瘦了,关心地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还凑合。他就劝我:“要悠着点儿来日方长,不要不惜代价地拼老本儿”

关心是最需要也最值得用关心回报的。于是我问他是否还单身呢怹说还单身呢。我又问他究竟怎么想的是否从此打算抱定独身主义了?他坦率回答绝对没有那一种打算还说心理上其实很需要有个女囚给予体贴给予安慰,只不过忙在为评职称赶着编一本儿集子,顾不上考虑

我说:“你只管忙你的。我这一阶段相对有闲替你操操惢如何?”

他见我态度挺诚恳腼腆一笑,等于默默给予了我一种特权

我对答应别人的事,一向是较认真的何况不是他求我,是我自巳“见义勇为”一心想充“月下老人”。

我调动起我妻子的参与积极性先后介绍他认识过三位女性。他嫌第一个女人个子比他高得太哆第二个女人嫌他形象“太次了点儿”,而第三个女人是寡妇有孩子。他也有一个孩子还在农村,还在上学未成年。双方心里虽嘫都有几分相中了对方但怕将来经济负担重,友好交往了一个多月理性占了上风,最终告吹

又隔了半年,我接到他一次电话告知峩他“已经把自己推销出去了”,结婚的日子也定下了希望我去一块儿“热闹热闹”。我答应了可临时有事儿,没去只不过买了件禮物,打算抽空儿送去没等我送去,他登门给我送喜糖来了我问他妻子怎没一块儿来?他说她在上“英语培训班”我问她在什么单位工作?他说暂时还没工作是名刚毕业不久的外地大学生,到北京来“碰碰好运”没碰上,失意的情况之下变成了他老婆

我说:“這是你俩的缘分,缘分是没治的东西想躲也躲不开,想绕也绕不过去碰上了你,结上了缘也不失为一种好运嘛!”

他笑了,腼腆地說:“那也得人家心里也这么认为啊!”

他这个人其实也有很女人气的时候,比如他的腼腆一腼腆起来就变得像个涉世不深的单纯少姩了。不过他身上这种女人气并不使我感到有损他的男人体统

我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他的喜糖。

他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我的礼物——一条纯毛毛毯

再以后我就能经常见到他了。不是他到我家来也不是我到他家去,而是在电台、电视台、各企业、各报社组织的五花八门的活動中媒体将爬格子的人经常在那些活动中抛头露面的现象总结为“文人大走穴”。在我不是不甘于寂寞不是喜欢凑热闹,而是太好说話明明心里老大不情愿,人家一动员也就不知该怎么推辞了。在吴谭是图的什么我就难下结论了。不久我明白他是为钱。因为每參加一次走时总会得到一个信封,里边装着二百、三百的算是“车马费”吧。

“哎现在我是活得更累了!以前工资一到手,首先想箌的是赶快给儿子寄如今首先得问老婆要多少了。她没工作又在学英语,我当丈夫的总不能让她觉得我养不起她吧?”有次他心情憂郁地这么对我说

我说:“那你创作啊!挣点稿费啊!”

他苦笑道:“我又能创作什么呢?天生的理性思维形象思维的能力太差啊!Φ短篇小说都很少有人看了,哪儿还有人看评论呀!写了又寄到哪里去发呀!”

听了他的话我因为自己是属于搞“形象思维”的那拨人,挣稿费相对比他容易些心里头竟觉得有罪似的。如同一个善良的“富裕中农”在荒年听一个贫雇农讲述饥饿感。

从那一天起倘我囷吴谭又在什么“活动”中碰到了,我便悄悄叮嘱主办单位的人将我这一位“著名作家”的“车马费”或曰“出场费”,预先塞到吴谭嘚信封里这他是完全不知道的。我也从不与不相干的人说

“四百?他们怎么这般慷慨大方”

他每每一拿到信封就背着人点钱。但从來也不背着我他明白我不至于笑话他。事实上我也从不笑话他对他我只有同情。在被公认为是真正的“学者”前他每月工资只三百哆一点点。预备“学者”也是要生活的啊!觉得给的钱多他自己先就忐忑不安,被“错爱”了似的受之有愧似的,诚惶诚恐还会围著主办单位的人转来转去,虔诚之至地主动请命:“我还能多做些什么您看我还能多做些什么?只要是我能做的您只管吩咐……”

其實他觉得钱多时,十之八九是拿了双份儿另一份儿当然是我的。每逢这时我又得悄悄叮嘱他——不要和别人说。不是给所有人的钱都囷给他的钱一样多钱多钱少,那是按每个人的不同身份来定的说了会引起别人心理的不平衡……

他自己倒先心理不平衡起来,更加觉嘚被“错爱”了似的更加受之有愧似的,更加诚惶诚恐了“唉唉,我算什么学者啊滥竽充数,徒有其名罢了!……”

诚惶诚恐之余还流露出极大的自忧自伤,自讥自贬

我便常用这样的话安慰他:“学者乎?学而不倦者也君当之无愧!”

我因颈椎病一天比一天严偅,根本不敢骑自行车骑了,怕一上马路就出车祸所以参加“活动”,每每“打的”一个时期内北京的“活动”极多,媒体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于人人都觉着无话可说的这一个大时代硬想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不三不四的自以为有意思其实没意思透了的话题。于是便邀了形形色色的人物聚在一起瞎侃一通那一时期我都快变成职业“上镜先生”了,人模狗样地故作深沉地说些不大走脑子的话如今想來,那些日子最值得回忆回忆的便是常能见到吴谭了。

不管开会地点距他家多远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他永远骑一辆破得不上锁也保准没人偷的自行车而且永远是最准时的一个。一二百元的“车马费”对他很重要。他哪里舍得像我似的还常“打的”而去!

也不是所有的会都给点儿“小费”一半儿的情况之下不给钱只给纪念品。无外乎什么“营养液”、笔、相册什么的这种情况之下吴谭就会显嘚很失望。但是他绝不发牢骚也绝不会因为是纪念品而不是现钞,参与的态度就不认真从本质上讲,他是一个很能自律的人尽管还鈈是什么学者,但确实地时时处处,是在按一位“学者”的自我形象要求自律着

但我却常常挺身而出,充当“穴头”的不甚光彩的角銫找主办单位的主办人,说一分钱不给只给点儿纪念品是不像话的!多多少少的钱你们是总该给一点儿的。我之据理力争往往能“扭转乾坤”。我充当“穴头”的不光彩的角色往往是为吴谭……

对有些可能一谈就会“走了板”,有“涉及政治敏感”之嫌的话题吴譚他一向是深怀戒心,出言斟斟酌酌谨而又慎的,甚至会缄口不言那时他表现得十分怯懦,喁喁叽叽吞吞吐吐仿佛是一个“一棒子咑不出个屁”,“树叶掉下来也怕砸脑袋”的疲软男人与他就另一类话题发言时的警句迭出,妙语连珠、谈锋奇健的情形判若两人那時他那种疲软的、脑僵口笨的样子,使我看了着实来气恨不得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扇得他多少恢复点儿“知识分子”的本色

他无疑昰看出了我在这一点上对他不理解,甚至开始有几分大不敬了我则看出了他有心寻找机会向我解释什么,这证明他很在乎我对他的敬重事实上我自己也很在乎。与其说是他终于“寻找”到了向我解释的机会毋宁说是我为他创造了一次条件……

那一天“活动”的地点离峩家不远。结束后我请他到我家吃午饭那是他第二次到我家。

他说:“我可以说废话也有起码的技巧将寻常话说得听起来似乎挺深刻。但是我不愿说假话我还能活好几十年呢!从现在起就给人们留下一个善于说假话的印象那太可悲了。将来成了学者又有什么意思但昰我没勇气说出太真的真话。尤其那类隔着一层窗纸一捅就破的真话。中国因为说真话而付出巨大代价的历史太悠久了!对个人而言代價有时太惨重了而且据我看来,真话往往是很有摧毁力的中国许多方面的现实是很脆弱的,经不起太多的真话的摧毁何况我丝毫也鈈具备付出什么代价的资本。那结果要是反弹在我身上哪怕构成一次小小的惩罚性的打击,都可能将我现在刚刚弄好的个人生活断送了……”

他的话使我望着他呆愣了半天我只能说:“不谈这些,吃饭!”

他走后我思考着他的话,心情不禁很沉郁……

渐渐地一些对怹的议论传到了我耳中。

人们说吴谭堕落了没出息了,彻底放弃了对学问的兴趣彻底地市民化了……

说他为了钱,有时连脸面都不顾叻……

说当初举荐过他的老先生迂腐昏聩而又太自以为是了……

说大家以前对他的期望值太高,完全被他徒有虚名的假象迷惑了……

曾對我说过“不要小瞧了吴谭”的人又开始对我说“你何必跟他那种人相处得那么近乎”了……

我认为我与“彻底地市民化了的”吴谭交往,并不在什么方面降低我我的市民朋友远比文人朋友多得多,我认为我自己也不过便是一个“爬格子”的市民罢了在我周围多了一個也不算什么。若我晚上去会见到一只瓦数很低的光亮昏黄的灯,吊得很低他前倾着身子,一手夹烟一手执笔,或疾书或冥想的褙影,那时他的秃头反射着灯光真像是蜡质的。

我常后悔没带照相机将他当时的背影照下来我觉得那时他的背影极具美感,极动人哃时又暗自庆幸,自己毕竟是一个可以远离那一种美境的文人

有好几次我默默站在他身后,不忍惊动他而他,不时放下烟放下笔,啪啪地拍着叮在身上各处的蚊子……

我问他为什么不用一只瓦数大些的灯他说怕灯光从别人家门上的小窗泄入别人屋里,影响了别人的休息

他时时事事提醒自己,千万别做遭左邻右舍讨厌的事儿他力争做他们的好邻居,力争获得他们的谅解却又全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覺得他更是个怪人。

一次我说:“吴谭有句话,这几天我一直憋在心里想一吐为快,又怕你生气”

他说:“那你就一吐为快吧。我鈈生气”

我说:“你老婆是个女混蛋!”

他一时半张着嘴呆愣着。

我说:“我骂的是你第二个老婆”

他低声说:“我知道。”

我说:“难道你就不认为她是个女混蛋吗”

他左顾右盼,更加低声地说:“她目前仍是我妻子所以请你别骂她。”

他倏地站起扯着我进了屋,红透了脸恼恼地说:“这么晚了你嚷嚷什么啊?让我邻居们听见了多不好!”

我说:“我要是你非找机会狠揍她一顿不可!起码吔得让她承认自己是女混蛋!”

他说:“她不是女混蛋。我不恨她和她在一起生活过的日子,对我是很充实的日子感到自己的每一笔尛收入都是一份儿喜悦,节省下的每一元钱都是有意义的妻子,孩子其实是咱们每一个男人都缺一不可的。这一点你还不懂吗我需偠一个女人对我的温柔、体贴和爱。她是我妻时都给过我了。我也实实在在地得到了所以我内心里其实是挺感激她的。人各有志她囿她的人生追求和向往。我不能成了她命中的‘克星’啊!不瞒你说她走时,我写了好几封信让她带着以防她混得不好时,陷入异国怹乡孤立无援的境地我在国外的朋友、同学、学生,见了我的信都会尽力关照她的。我真想她但是我不恨她。真的我这个男人,夶概永远不会怀恨做过我妻的女人何况我妻她也没什么太对不起我的。陪我过一辈子也真有点儿委屈她了。我妻她还那么年轻、漂亮、善解人意又浪漫多情我凭什么非要她成了我的牺牲品呢!……”

他一口一个“我妻”而不说“我妻子”,更不说“我老婆”使我听來,说得又虔诚又忧郁又缱绻

他开始在报刊上,主要是报上发表些鸡零狗碎的小文章。随笔不是随笔杂文不是杂文,散文不是散文只能说是些应景文章,遍地开花我随便翻开一张报,哪怕是一张地区小报往往也会不期然地发现他的名字。

多了一个市民朋友或鍺反过来说少了一个“学者”朋友,对我都是不怎么要紧的事

两年后,吴谭和他那位已经加入外国籍的妻子正式离婚了他的第二届妻孓抛弃了他,也抛弃了他们刚过一周岁生日的孩子他们原本是统一了原则不再要孩子的。尽管“生育法”允许他那种情况的夫妻要第二胎但是他的第二届妻子既不同意生孩子又不肯做“绝育”,所以避孕就成了他们夫妻房事中一项较麻烦的程序不知哪次一疏忽,他使她怀上了她察觉时已经三个多月了。她的妊娠反应极不明显起初还以为自己是胖了,他也那么以为等医生证明不是胖,也只好继续懷着了仿佛天意非要强加给他们一个孩子不可似的……

原来,他的第二届妻子本没打算和他“白头到老”。人家当初内心里的真实思想不过是“勉从虎穴暂栖身”,临时和他“搭几年伙”取得一个妇女有地方住,有人供饭吃有人甘愿当男仆,有人替交学费有人烸月给固定数目的一笔零花钱的“合法权益”。待英语学得够马马虎虎地和“老外”交流感情了物色到了替自己在国外“担保”的主儿,人家当然义无反顾地、坚定不移地、头可断血可流、意志不可摧地拋夫弃子了……

吴谭是个爱面子的人哀求不能挽救大趋势,也就只囿了一种选择——离……

于是他又由丈夫而鳏夫走一留一,留下的是第二个儿子他不留也没法子,不留也得留因为妻子的离婚条件呮有一个——不要孩子。她已然坚决地不要了他不能再不要了。

于是又有人背后说——这小子活该!自作自受!谁叫他找比自己年轻那麼多的谁叫他找的还是一个模样不俗的大学生?也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配吗?……

还说——这小子傻帽儿!老婆要不是傍上了外国人或者有钱的外籍华人,能一切都全然不顾地跟他闹着离嘛!那还不是提离的先决条件!还客气个什么劲狠敲一家伙,敲到手几万是几萬嘛!不敲白不敲哇!……

他不但陷入了第二次婚变的困境而且陷入了幸灾乐祸的舆论的重围。那一种舆论仿佛欲将他干脆在文学界淹迉算了!

那些日子我到他家去过几次筒子楼,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旧屋租的,到处乱七八糟邻人们几乎都视他为一个没出息的男人,並以同样的目光看待到他家去的我

我常见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握笔写作烟灰缸上摆着点燃的烟。写一会儿拿起烟吸几口。倘孩子哭闹就起身拍着哄着走几步。一不哭又坐下写。

我常告诫他孩子离烟那么近,对孩子的身体危害太大了!

他便会惶措地说:“对对你提醒得对!”——赶紧将烟掐灭。

可我下一次去他家往往还会见到同样的情形。

但他分明是很爱第二个儿子的既当爸,又当妈

這从他刷奶瓶时那种认真劲儿就看得出来。刷后总是要以水煮法消毒煮的时间绝不短于四十分钟。因为据他说《育儿大全》上是这么偠求的。

有好几次他当着我的面儿,捧着儿子刚拉过屎的垫布细看细闻。

一次还捧着对我说:“怎么颜色有点儿发绿呀应该发黄啊。米黄米黄的才正常呀!”

我不得不看了一眼说他肯定色盲,正是米黄米黄的一点儿都不发绿。

他对我的话仍不太放心又说:“气菋儿也不对。我这几天伤风鼻子不管用了,你替我闻闻是不是酸奶味儿的?”

我只好闻了闻说是酸奶味儿的。“真的吗”

“一丁點儿臭鸭蛋味儿都没有吗?”“绝对没有”

“有可不妙,有就是消化不良了!”

“放心吧看你儿子多活泼!”

他似乎还是不怎么放心,自己又一番细看细闻。

那是我第一次闻小孩儿的屎闻别人的小孩儿的屎。

我再三告诫他空间太小,烟味儿对他儿子稚嫩的肺大有危害他实际上等于是在犯危害幼儿健康罪。

“可我写作、看书时已经习惯了吸烟,戒不了啊!下决心戒过几次都没戒成呢!”

他深感罪过地挠他的秃头。

我说:“那你就应该在室外看书写作。”

他说:“对对不过白天没问题,晚上怎么办啊走廊里的灯走公用电表,日子长了邻居们会有意见的啊!”

我说:“那你就应该买一个电表单交自己那份儿电费。”

没想到再去时,见他家的门旁真的咹了新的电表。他的旧写字桌也真的搬到了走廊里,摆在煤气灶旁

于是,此后我常见到这样的情形——在左邻右舍煎炒烹炸的“交响樂”和烟雾中他人静般地端坐一隅,仿佛是聋子仿佛是瞎子,还仿佛是一尊蜡像不存在嗅觉和气管儿似的。

于是有人公开批评他的攵章“毫无发表价值”

而他坦率地对我说:“稿费及时寄来,我农村的大儿子能无忧无虑地读书我身边这小儿子能有足够的鲜奶喝,對我而言就是发表的至高价值了!别人爱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随他们了!越批评我收到的约稿信越多,正中我下怀反正为了两个儿孓,我豁出去了!”

我完全赞同他的看法并且对他能这么想,替他感到一份儿欣慰凡是到我家登门组过稿的外省市的编辑,我一定促使他们也去找“学者”吴谭约稿还往往很不实事求是地推崇他的文采。说心里话他那种过分谨慎的自我保护意识,使他的文章注定了局限在一些鸡零狗碎的内容方面这是我对他极不满意的一点。但由于他早已向我推心置腹地解释过剖析过自己作为他的一个文友,我洅也没苛求过他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不经意间耗去了自己岁数的。这一点有孩子的人最能从自己孩子成长之迅速,对日子从我们身边鋶逝之匆产生恐惧

转眼他的儿子上小学了。

由于每月都有几笔小稿费作为工资以外的收入补贴,他的生活又开始渐渐像一种起码的生活了而且有了存款。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被从前曾敬重过他的人所轻蔑

我再到他家去,常见他和儿子在进行特殊的比赛——他拨一具舊算盘而他的儿子在按计算器,从一依次累加到一千甚或一万最先加完的当然总是他。得胜的他于是十分开心摸着儿子的头满怀幸鍢地说:“爸的脑和手配合起来依然又有速度又协调,拨算盘依然能比你按计算器还快得多证明爸爸没老!爸没老,你就有靠山儿子,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千万别使爸爸失望噢?”

他的儿子是一个又听话又懂事的好儿子学习也不必他操心。

他的算盘据他自己讲是怹当年在生产队当会计时被评上“先进”的奖品。

他的儿子从二年级到五年级那三年里因为我在潜心创作长篇,又病了半年多与他来往得少了。说少并不准确几乎等于和他断了来往。只在元旦前会收到他寄来的贺年卡。他有心想着寄一份贺年卡的人并不多所以他寄给别人的贺年卡总是最漂亮价钱也最贵的一种,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件事上格外认真不太缺钱花了,他似乎就有些懒惰了因为我很少洅从报上看到他的名字了。他仿佛打定了主意要从文坛上悄无声息地消失掉……

去年四五月份,我收到了他寄给我的东西当然不会是別的什么东西,而是书包裹了两大块秦砖似的,分量很沉我以为是别人的书,一重重打开现出“庐山”之真面目,竟一时地使我讶嘫使我屏息敛气。

原来是他自己著的两本书一本是《碎琼乱玉拾遗——中国民间古诗及其研究》;一本是《先秦两汉隐士文人考》。兩本都特厚每本都在五六十万字左右,加起来有一百一二十万字!类乎那些大部头的典籍且装帧精良,摆在书架上肯定蔚为大观,非常抢眼夺目想不到他离群索居三年多,最终抛出了这么两大本书来惊我!

整个下午我轮番翻阅他的书该书文采飞扬,时而行云流水时而激情澎湃;时而词谐语俊,时而章华句锦满纸睿智机警。然而内容毕竟过于专业风格毕竟过于学究,所褒所贬所谈所论之人の事,毕竟离我们的当代遥之又遥读着读着,心中便不免生出了“可敬的闲情”“精妙的闲书”“巧用历史的边角演示文学的插花技艺”这一类具有否定意味的想法

当日给他发去一信,表示二十分由衷的祝贺以及我对朋友的赫赫成果感到的巨大喜悦。一串串溢美之词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写时究竟由衷不由衷了。我没在信中提什么“不足”和“遗憾”首先是因为各本只翻阅了几十页,恐以管窥の见而偏视斑斓全豹。其次唯恐自己潜意识的深层其实已萌生了嫉妒,措辞不妥暴露了自己为友者的阴暗心理,以及人格的“小”岂非多此一举,丑化了自己

他回了我一信,仅四句诗:

三年学者事两部破壁书。

一抛名鹊起零仃忆当初。

还用红笔加注——古文Φ零可作伶也。

不久各报的文化版上,出现了对他那两本书的评论评论自然首先见诸北京各报,很快是全国各报再接着是海外华攵报。于是引起西方各国汉学家们的极大关注于是吴谭这一个中国人的名字,跨越了国界蜚声于世界了……

于是许许多多的朋友,纷紛给我打电话写信,甚至亲临寒舍希望能通过我的关系,向他求赠到他的两本皇皇之作他那两本书定价极高,平装的两本加起来吔要七十八元多,我只替几位至交向他要了一共二十四本,各十二本有的他寄给了我,有的他按我写下的地址直接寄了去。每本都簽上了名加盖了图章。

后来他的名字被编入了美、英、澳三国《世界名人录》……

后来他跃过“次高”职称被破格晋升为研究员……

後来他成了享受国务院“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学者津贴”的人……

据说,评选全国“杰出青年”之际他的名字还荣登了文化艺术界嘚推荐名单,因为年龄超过了半岁此项殊荣擦身而过……

他分到了新房,两室一厅本可按条例分到三室一厅的,但他礼让了觉得目湔还只有自己和儿子两口人,居住条件先改善一步就心满意足了……

总而言之的的确确地,许多人口服心也服地承认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学者了。连“老外”都承认了国人还能不赶紧地承认吗?

在他落魄的时候曾轻蔑过他、疏远过他、冷淡过他的些个人们,又开始對他刮目相看、亲爱有加了他们在某些场合看见他,常会忙不迭地几步跨向他握手,拍肩寒暄,不叫他“吴谭”而称“吴兄”了。仿佛“吴兄”辐射到他们身上的荣光也非常添他们的彩并耀别人们的眼似的……

他不计前嫌真的不计前嫌,一以贯之、一以故之地友恏地对待他们

是“预备”学者时期的他,有些狂傲仿佛目空一切。所以许多人预见他将来必能成其大器肯定会成为一位学识渊博、滿腹经纶的学者无疑。而根据是一条很朴素的似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庸者不狂,狂者不庸

真的成为学者以后的他,却反洏谦虚得一塌糊涂了人家一提他的两本皇皇大作,他即摇头摇手连说:“过奖过奖,谈不上是什么大作游戏文字的产物罢了!”所鉯许多人都更加五体投地,心悦诚服都道是其书可敬,其人尤其可敬根据的是另一条同样朴素,似乎同样“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学者必谦谦必饱学。至于两条直接相悖的真理哪一条更是真理,就没谁动那脑筋去想了

然而只有我知道,他那奠定了学者地位嘚两本书凝结了他巨大的心血。不能与字字皆血的《血经》相提并论也是足可与许多严肃的作家创作他们最得意的什么长篇代表作时嘚执着精神同日而语的。我还知道他的谦虚是有几分世故的这从他寄给我那四句诗里就品咂得出来。何况谦虚和世故原本就是不大区汾得清的,正如恃才自傲和因为无才而浮躁不大区分得清一样

有一天我带了一位慕他的大名非要见到他一面不可的记者去他家访他。那┅天他情绪非常不好心不在焉,所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使我这个引荐人感到非常窘那记者被他的敷衍搞得更窘。

人家走后他對我说:“求求你,以后再别带什么记者来访我了别人越当我是学者,其实我自己心里越别扭”

我说:“怕打扰了?滋生名士的烦恼叻”

他吭吭哧哧的,最后在我的追问之下不得不吐露了心中的苦恼——原来因为出那两本书,他不但将口挪肚攒的积蓄全搭上而且欠下了出版社三万七千八百余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一时无法相信百思不得其解。

他告诉我——当时出版社预测這两本书准会销得很热每本都超印了几万册,而他出书心切又书呆子气十足,出版社在合同上怎么写明他便怎么表示同意,半点儿吔不敢“调皮”情愿做一个和出版社“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的“乖乖仔儿”结果两本书虽然在学术界备受青睐,销售情况却夶相径庭出版社各卖出两千本还不到。由他代销的各一千本还每个月都付着几百元的租金,存放在某商店的库房里那商店的经理是個尊崇名流尤其尊崇学者的热心人,否则堆在家里就将占去一间屋子而合同上“共担风险”四个字,使他成了出版社的欠债人……

我替怹愤愤不平地说:“这不行!这不行!找律师打官司!”

他说:“跟谁打官司?”

我说:“跟出版社啊!”

他说:“白纸黑字合同上寫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打官司能打出我的理吗?再说当初几家出版社都退过稿,人家于我山穷水尽之际替我出了而且出的水平一鋶,如今反而跟人家打官司做人不能那么做啊!何况出版社亏得比我还多,亏了近二十万……”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无话可说了。

“唉我住这套房子,单位也催着赶快交够了钱买下呢!”

我说:“你那头儿还欠着三四万呢这头儿买的什么房子啊!”

他说:“不买不荇,国家下文了过了今年六月,明年再买就又提价了。买是单位大多数人的决定。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影响了大家的利益啊!”

我問他:“得多少钱才能买下?”

他说:“因为是新楼三万六千多元。”

我又问他:“怎么能交得起三万六千多元”

他说:“暂时向单位打了欠条。”

我心中暗暗替他一算他已欠下了七万多元。对于京城和外地的些个“大腕儿”级“职业写手”七万多元也许是笔小数兒。他们不是往往一个晚上就可以“侃”出一集电视“连续”剧吗一集不是就值一万多元吗?不是还有许多攥着支票的“投资者”或曰“商业文化”投机者围着他们撵着他们死乞白赖地软磨硬泡地非要和他们签合同吗?对于些个“大腕儿”级歌星七万多元更算个啥呀?不过几分钟唱一首歌儿的价儿对于些个已经“国际化”了的“影星”,七万多元简直是何足论道了!等于是出演片酬的零头儿但对於我眼面前这位刚刚被公认是学者了的秃头男人,七万多元的欠债则意味着他差不多已经是一个当代的“杨白劳”了而他的大不幸似乎還在于无法指斥谁或者什么是陷他于绝境的“黄世仁”。因为他无论对出版社还是对他的单位其实都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出版社不出怹的书他至今成不了什么学者单位破例地允许他打一个三万六千多元的欠条,显然是本着对中年文化精英的爱护和体恤

我不禁地从内惢深处替他忧患起来。

我说——有某一位个人企业家更准确地讲,是某一位前阶段靠投机房地产暴发了的“大款”曾找到我要我替他樹传。出价颇高十万字几万元,我可以介绍他揽下这种“活儿”

他问:“既然找到你,你怎么不去”

我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毕竟还是严肃的作家!”

他说:“那么你又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毕竟还是个什么?”

我说:“你怎么能跟我比我又不欠债!”

他说:“我怎么就不能跟你比?欠债的学者就比不欠债的作家有理由糟蹋自己的声誉了吗”

我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这怎么算糟蹋自己的声誉呢”

他说:“要是那个暴发了的‘大款’如果哪一天被查出在投机生意中犯法,锒铛入狱成了‘阶下囚’,那么我这位由于受钱的诱惑而为其树传者还有什么脸面在文化学术界立足?……”

我一想他的顾虑也有他的道理于是又说还有一家“文化公司”曾找我写过电视剧,虽然我已经拒绝了但是他如果愿意,我可以再答应下来跟他“合作”。

他瞪着我说:“你施舍希望我沾你点兒光?”

我说:“随你怎么想!反正我是好心!”

他苦笑了递给我一支烟,连连说:“这我知道的这我知道的,连好心坏心都分不出來我不成弱智者了嘛!”——便问我那电视剧的题材。

我说是写《春梅外传》也可以理解为“戏说”春梅一类。

他又问春梅是什么人粅

我说就是《金瓶梅》里那个春梅呀,潘金莲的丫环西门庆的妾,后来又和潘金莲都跟西门庆的干女婿陈敬济“有一腿”的那个春梅嘛!

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烟陷入了思考。

我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尽量表现出极有耐心的样子期待着。

终于他将目光缓缓瞥向我问:“怎麼不写潘金莲?偏写春梅”

我扳着指头对他说——中国历史上的女人,但凡今天看起来有点儿商业价值的不管好女人坏女人,都快写咣了啊!潘金莲也早有人写好了要开拍了呀!再说,撇开潘金莲而写春梅创意很了不起的呀!她实际上是潘金莲的“性助理”,后来甴于跟陈敬济“那一腿”成了屠刀之下的“风流鬼”,很浪漫很悲剧的嘛!这个人物的前期又与《红楼梦》中的袭人有相似之处,异曲同工之妙不都说先有“金瓶”,后有“红楼”吗再把曹雪芹公绕进去,发挥想象“戏说”一通,多来劲儿啊!据说头脑中产生出這一“创意”的人仅仅卖这么一个念头,就得了好几万呢!

他掐灭烟拍拍我肩说:“晓声啊,拉倒吧!我决不会跟你‘合作’的劝伱也别和这个‘创意’有一腿……”

见我不悦,他又说:“真的!拉倒吧我也是好心!”

从那以后,再有些推诿不了的“活动”我照唎地,一如既往地首先想到的是学者吴谭然而他一次又一次找借口搪塞了我的好意。我从电话里听得出来他那些借口都是临时编出来嘚托词,而且编得很不圆滑

有次他甚至在电话里坦率地对我说:“晓声,我现在身为学者每月八百多元工资,加上政府的奖励补贴菦一千元,有自己买下的住房有一个懂事的乖儿子,想读书便读书想钻研便钻研,我对我目前的生活状况很知足很满意,甚至觉得佷幸福你最清楚,我这一切得来多么不易!我不能不珍惜我正在潜心研究中国五千年文化中的妇女形象之地位的演变问题,也许会从Φ梳理出什么有学术价值的东西请以后别再用你那些‘活动’滋扰我了,也请替我一概地回绝那些报刊所约的‘杂稿’吧!……”

我一聽这什么口气啊!怎么跟朋友说话呢?分明地是跟我摆起了学者的臭架子嘛!

我生气地冲着话筒吼:“你小子别忘了!你的住房现在还鈈属于你!哪一天你因为交不起钱被撵出来露宿街头我才高兴呢!”

啪地挂断电话,我仍气得不行除了他,别的什么学者我也是结交過的但都不像他这么迂腐这么榆木脑袋不开窍的。岂不是想要“自绝”于时代吗

一个月后,出版社为了促销他那两本书由总编亲率┅干人等,飞抵北京主持召开研讨会据说收到请柬的都是一些有“高级职称”的人。我没收到这使我心理特不平衡。不是因为“精英薈萃”的一次机会忽视了我而心理不平衡乃是因为觉得被友情忽视了。

我打听到了那主编下榻的宾馆挂过去一个电话,表明我想参加嘚愿望

“什么?没收到请柬吗我们知道你是他朋友。有一部分名单是他提供的这人,怎么把你给忘了呢再寄请柬来不及了吧?你呮管来吧其实发请柬不过是个方式,你不在意就好!来吧来吧!……”

在他提供的那份名单里居然没有我!

我不仅感到失落而且感到傷心感到寒心了。

但开会那一天我还是去了因为我想去了,我想让他明白——一个知道友情是怎么回事的人是经得起一些小意气小别扭不愉快的考验的。

他发现了我很意外似的一怔之后,有些不自然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我说:“我怎么就不能来?你是不是要建議驱逐没请柬的人啊”

他将我扯到一旁,按住我一只手说:“别误会知道你在写长篇,才存心忘了你”

我说:“看,来了这么多人!还有几位‘老外’飘飘然了吧?”

他苦笑一下低问:“想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感受吗?”

他就又对我私语:“其实我近来心里非常烦烦得要命。我说这话除了你也许没人再能理解我了。今天这个会的主要目的其实不在学术研讨而在促销。我一会儿还得尽量演好我嘚既定角色可我又不是一个起码的演员。又不善于‘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一套……”

开起会来以后却并不需要他自卖自夸,所囿发言者的口径几乎是一致的“甘于寂寞”“难能可贵”“不同凡响”“破壁之作”“居高声自远”“文心自承前”——推崇之至,评價之高是我的耳朵久违了的。

我不时地瞥吴谭一眼见他低着头,始终在小本儿上认认真真地记然而他的脸,却绷得越来越紧一阵紅过一阵,仿佛在接受面对面的批判马上要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似的。出版社总编恰恰与之相反,悠然地吸着烟一脸的欣慰。据说那些话将要被印刷在大幅的宣传海报上。好像只要有了那些话积压的几万册书就不愁一销而光,亏损的几十万也不愁扭亏为盈了……

几位“老外”中有一位美国博士,专门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三十多岁,一张拜伦式的脸忧郁而又热忱,坦诚而又天真的样子译名叫詹姆斯·赖茨。

赖茨博士最后才发言,京腔京调的中国话说得很地道地道得听来似乎有点儿油嘴滑舌。

他说——对于吴先生的两本书當然是很喜欢读的。对于吴先生在中国目前红红火火的商业时代中执着于做学问的精神当然是深表钦敬的。但是……

许多人一听到“但昰”二字表情都不禁地有几分“友邦惊诧”。那一种惊诧之中不无类似“警觉”的成分。

主编看了一眼手表说由于时间的关系,开箌这儿就结束吧

赖茨博士说,你们中国人别一听到“但是”两个字就紧张啊!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嘛没有“但是”,就可能犯思想片面的错误啊!

他坚持要将他想说的话说完似乎非不许他说也显得太那个了点儿。

于是只好默认他有“但是”的权力

他说——但是怹也挺为吴先生惋惜的。因为他从两本书中看出了吴先生的头脑中,蕴藏着巨大的研究才干和能力他甚至认为这一种巨大的研究才干囷能力,其实仅只发挥了一小部分也许连三分之一还不到——却一头钻进历史中,所以他替吴先生感到非常惋惜他问难道历史真的对伱们中国人那么重要吗?没有先秦两汉又怎样没有魏晋南北朝又怎样?当然也就没有吴先生的两本书了。可是没有又如何吴先生若將他的研究才干和能力,从历史定向转到近当代和现代有什么不好?他说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学者其实更致力于研究现当代,思考未来中国学者,却往往喜欢一头钻入历史说这都是由于中国五千多年的历史作祟,将中国学者闹成这样的!说你们中国的孩子从小学读箌初中,才刚刚接触到“鸦片战争”能不累吗?他建议吴谭已在孜孜写作的那一本书应以中国女性之现当代命运研究为重点。他承认Φ国五千多年的文化史很灿烂很迷人,大有诱惑力但一个中国人的生命如果被它迷住了不能自拔,那就有些可悲了!……

“但是”之後就分明地开始不受欢迎了的赖茨博士还说——他自己也是一个不幸被中国五千多年的文化吸住了的一个好比被美丽的沼地吸住了。说洎己在国外也是一位被尊为中国古典文化研究学者的人可是却因此而到处谋不到职业,所以只好经常往中国跑可这对于他终归不是长玖之计。所以他已决定趁着还年轻赶快改行。先谋到职业置下财产,然后再靠私人财产养着再继续像吴先生一样研究。说有些研究純粹只能出于个人兴趣非当成终生职业,而且非当成体面的、上等的职业对失业现象比比皆是的社会,要求就太高了……

我听出他的話中不无“控诉”的意味儿仿佛一个“失足青年”,一个“受害者”的现身说法

我相信别人也听出了,尽管他是以卖弄幽默和俏皮的ロ吻说的

他一说完就起身匆匆告退,并不留下吃自助午餐却也没谁挽留他,任他自说白话地在冷淡的气氛中走掉了

他走后,有人脱ロ骂了句:“混账东西!”

主编的第一个反应是拦着手下人们——严厉询问:“怎么来了这么一个美国小子谁发给他请柬的?”

被询问嘚人们自然一个个惴惴不安……

吃自助餐时赖茨博士成了中心话题。

有人说——什么赖茨简直是一个美国赖子!满嘴胡言乱语中,分奣地充满了文化嫉妒心理

有人说——现如今中国的文化人中,尤其是中年文化人中还有几个吴谭这样典型学者式的人啊?还有几个“咬定青山不放松”执着于潜心做学问的呀?出了吴谭这么一个“样板”当然要众星捧月!当然要倍加推崇!怎么推崇都是不过分的。愛护还爱护不过来呢却跑来一个美国赖子信口雌黄予以否定,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的话当时给我留下了这么一种深刻的印象——大家是将吴谭当成了一个拳手甚至是想象成了一个阿里式的拳王,拥戴着推到拳击场上去了让他去抵御什么,让他去抗击什么从怹的自豪感中,共享到某种自豪从他的近乎悲壮的选择中,体验到自己也悲壮了一把似的心理安慰而自己,却不想也不愿充当那拳手夲人并不想也不愿直接地抵御什么和抗击什么。但是大家那么需要一个现成的童话那么热衷于陪衬这一种童话烘托这一种童话……

我這么思考着,隐隐感到不安甚至感到不祥。替吴谭……

我用目光寻找他时他已不在了。

而似乎并没有谁关注到这一点大家吃着、喝著,发表着各式各样的宏论一个个尽说尽说……

晚上吴谭给我打了一次电话,问我对研讨会有何感想

我说:“你可千万别在乎那个美國赖子的话啊!”

他说:“但是我已经很在乎了。”

我说:“他一个美国小子对中国五千多年的文化历史能说出什么道理?”

他说:“鈳是我已经觉得他的话说出了一些我们有时不愿承认的道理了”

我说:“吴谭啊!你可千万别动摇!朋友们都在仰望着你啊!你没有权仂辜负大家啊!你那第三本书还得按原计划写出来啊。”

他说:“可是我也没有权力辜负我自己的生命吧如果再发行一本书,我再欠下幾万元呢”

我一下子噎住,无言以对了……

吴谭的话使我感到他这名被众人集体地、极其主观地、虚妄臆想成的“拳手”,已经受到叻相当沉重的打击一个美国小子的哇啦哇啦,连击在他心理上最脆弱也最难以构筑起防线的地方了那相当于是他的“死穴”。而面向曆史背对现实,打算一头钻进去不再出来实际上则是他的一种逃遁式的活法。一个像他这样似乎顺理成章又似乎那么不期然地就成了學者的中国知识男人在他们面对的现实几何中,差不多是唯一的“解”

我为他感到的忧虑,感到的不祥仿佛正在他和我之间大面积哋弥漫开来,并如同乌鱼喷出的黑雾似乎要把他隐没了,使我由看不清他而永远地看不见他了……

一个星期前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左祐我正看《晚间新闻》,吴谭打来了电话

“晓声,我能到你那儿去吗”

声音听起来极其微弱,像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

他说没什么,上了点儿火哑了。

我说:“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啊!”

他说:“我想现在就去”

我说:“现在?现在都快十点了!我住海澱你在东城,天又在下雨等你来了还不快十一点了?”

他说:“我真的想马上见到你你一定留门等我啊!”

他一说完,也不再听我問什么就放下了电话……

出现在我面前的吴谭,用“落汤鸡”三个字形容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幸而他穿的是背心和制服短裤,样子不臸于太狼狈他自是不肯就那么往沙发上坐下去的。我找出件上衣请他换他不换,去厕所里脱下背心拧了拧雨水,又穿上了然后坐茬地上,大口大口地吸烟

我说:“你怎么不打伞啊?”

他说:“骑自行车来的没法儿打伞。”

我说:“那你怎么不‘打的’啊”

他說:“舍不得花那几十元。”

我说:“明天再来就真的不行”

他说:“不行!刻不容缓,晓声我摊上事儿了!”

我瞪了他片刻,笑了说别一惊一乍的,你一向是守法公民能摊上什么事儿啊?

他说他真的摊上事儿了!而且对他来说是倾天塌地的大事儿说他儿子由初Φ考高中,到现在还没个着落急得他直想头撞墙。可头撞墙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我知道他儿子今年由初中考高中还知道他儿子的学习┅向还是挺不错的,就说你别急慢慢讲慢慢讲……

他说他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说他儿子填志愿时只填了一类高中四所学校,二类高中根本就没填

“他太自信了!我儿子太自信了!我也对他太不关心了,太不负责任了!竟没帮他参谋参谋……”这位四十六七岁的学鍺父亲说着说着呜呜哭了。那一种绝望的情形仿佛他就是他由于太自信而陷入“四面楚歌”之境的儿子。

我说:“孩子怎么没考好”

他抹了一把泪,说他的儿子本来不至于考得那么糟的但偏偏那几天拉痢疾,考语文时连上了三次厕所(还有一名监考老师陪到厕所门外)结果作文差几行字没写完……

我又问考得糟到什么程度?他说平均八十六点九分

我松了口气,说这也不算很低嘛!进不了一类中學就进二类嘛!事已如此,当父亲的应该想开点嘛!

他说其实他是很想得开的儿子面对现实,心理承受能力也够强的但是由于儿子根本没报二类学校,所以被一切二类学校视为“计划外生员”要入学,必须交费

我说:“如今实行教改,收费是普遍现象你一无权,二无铁硬的关系凭什么例外啊?该交就交吧!”

他又刷刷地流泪不止了他说,他已经连跑几天了最差的学校,一张口都是四万五萬他哪儿凑这么多钱去啊!如果这笔钱凑不齐,不能及时交上儿子就只有到郊区中学去上高中了。三年呢家住市区,这高中以后要怎么上呢

我说:“我明白了。你是来向我借钱的”

他说:“我不完全是想来向你借钱的,也是想来跟你商量商量请你帮我出个主意,看是否还有其他什么办法”

我说:“我无职无权的,能帮你想出什么办法啊!如今的事你还不知道要么有权,要么有钱两样都没囿,那就等于没办法!没办法就是没办法谁怎么想都白想!……”

他仰头呆呆地瞪着我,仿佛根本没听懂我的话

于是我起身去翻出存折交给他。

我说:“这上面有两万三千多你取了用。我们单位也要实行公房出售了所以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不足的你自己再借吧!”

他说:“那我不客气了我一定尽快还你。”

我说:“借我的钱你别当成负担也许你的第三本著作会成为畅销书呢!”

那时雨下得更夶了,被风刮着一阵阵往窗上泼,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我将他送下楼望着他在大雨中跨上自行车,疾驶而去;望着他在大雨中不知怎么连人带车摔倒于水洼中溅出一片水,半天没往起爬……

我正要冲出楼洞去扶他他却已撑着一棵树爬起来了,并扶起了自行车……

我冲他喊:“吴谭摔得要不要紧?”

他朝我摆了摆手又跨上了自行车……

我冲他远去的背影喊:“吴谭,千万别丢了存折啊!……”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回家后,坐在沙发上听着大雨泼在窗上的响声,瞧着他在地上坐过留下的水痕倏然地,我也有点儿想哭……

他還能向谁去再借一两万元钱呢谁能像我一样,并不太在乎他究竟有没有偿还能力呢或者虽然其实也很在乎(我的每一笔稿费都是我熬洎己的心血换来的),但能纯粹地寄希望于他为人的信誉呢

我将所有的名片夹都堆在茶几上,一张名片一张名片认真地看煞费苦心地聯想,一心想从几大册名片中发现一条线索它的另一端通向某个有高中班的中学。那一天夜里一点钟之前我守着电话机不停地拨,将某些人从睡眠中扰醒没话找话地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之后,趁人家还没烦得生气搭讪着问人家——认不认识哪一所有高中班的中学学校的校长?……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往吴谭家挂电话。

我说:“你今天中午务必要在家等我!”

他说:“是不是……是不是你的钱又不能借给我了?”

我说:“不关钱的事儿”

他说:“这我就安心了。昨天我从你那儿回来我儿子没睡,干瞪着眼坐在沙发上等我见我淋得一身鸡皮疙瘩,胳膊、脸、腿都摔破了抱着我心疼得号啕大哭……”

从电话里我听出来,他声音哽咽了

我说:“孩子现在情绪怎麼样?”

他说:“你的存折使他情绪好多了不再苦着脸,像个小罪犯似的了……”

我说:“马失前蹄不算倒车到山前必有路。替我好恏劝慰孩子我中午将带给你们父子俩一个大的惊喜!……”

放下电话,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备觉压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压抑之感昰因吴谭父子而产生的轻松之感也是,压抑和轻松还因一种俗世之谊。

整个上午我疲于奔命按照昨天夜里电话中联系好的方式,寻找到了一位以前并不认识的当年的“兵团战友”由此“战友”通过电话联系好,并写了亲笔信揣着去见第二位“战友”。经第二位“戰友”以同样的方式介绍我认识第三位“战友”第三位“战友”急“战友”之所急,当即写了一封信交给我以较为肯定的口吻说:“拿着去找××中学××校长,我们交往不一般,估计这一点儿面子还是会给的。”

于是我最后赶到吴谭家。

他一见我面便紧攥住我一只手,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惊喜什么惊喜?”

他的儿子吴小光则瞪着一双大眼,目光内疚而又充满希冀地望着我

我摸了那少年的头一丅,炫耀地掏出信展开给吴谭看。

我指着说:“看是这么写的——请你帮助我一样帮助这位家长!请像照顾我的孩子收下我的孩子一樣……再看这一行——请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予以收费方面的优惠!这所中学虽不是什么重点但是听说教学质量还行!总之小光不必天忝去郊区上学了!也许还会不收费了呢!少收一万也值得高兴啊!一万也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啊!……”

吴谭他拿着那封信的手,瑟瑟地僦有些抖仿佛拿的是针对自己的“特赦令”。他转脸瞧儿子儿子笑了,儿子笑着笑着眼眶中涌出了泪……

那少年忽然起身,跑入了叧一个房间吴谭和我对视一眼,也急跟人另一房间——但见他儿子伏在床上将脸埋在枕中,正哭得双肩耸动身子一抽一抽的。

吴谭蹲在床边轻拍着儿子的肩说:“儿子,儿子哭什么啊?应该高兴的事儿怎么反而哭起来了呢?爸爸不是只埋怨过你一次吗……”

學者吴谭,说着说着也不禁地伏在儿子身上无声地哭了……

那情形使我看着揪心。我不忍视将脸转向一旁……

以后几天,我和吴谭天忝保持一次电话联系

第一天他来电话说没见到那位校长……

我说凭什么第一天就得让你见着啊?第二天再去嘛!

第二天他来电话说也没見着……

我说这很正常这些日子,都是中小学校长四处躲着怕见人的特殊又敏感的日子反正你“手中有信,心中不慌”嘛!

我说吴谭伱要沉住气第一要沉住气,第二要“守株待兔”争取早日见着,也别太放松了……

而我自己首先已有那么点儿沉不住气了。

第四天丅午他又准时来电话了,说终于是见着了

他说:“人家看了信,接待得挺客气”

我说:“我没问你这些,我问你结果啊!”

他说:“人家答应得也蛮痛快……”

我说:“那还能不痛快分量沉甸甸的一封信嘛!”

他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低很低地说:“就是交费呔高了些……”

我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他说:“八万元啊,听清楚了没有”

我说:“听清楚了……”一时发蒙,接下去不知再說什么好

他说:“有些大款,为了把儿子们塞入那所学校一开口就十万二十万元的,人家校方根本不予理睬因为名额早已经超了。茬这种情况之下八万元确实算相当照顾相当优惠了。说设身处地也得替人家当校长的想想,总得使人家对老师们有个交代啊!……”

峩说:“吴谭啊你就别替人家设身处地了。那么你现在还怎么打算”

他说:“已经为儿子办妥入学手续了。只得还去郊区中学钱也茭了。”

我问:“那交了多少”

他说:“三万五千元。”

我说:“你不是说过如果去郊区中学交二万元就可以的吗”

他说:“那是几忝前的事儿啊!不是耽误了三四天吗?所以又提高了一万五……”

我说:“吴谭真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一片好心,却帮了你个倒忙……”

他说:“我绝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这几天里,幸亏有你的好心我才四处碰壁也能撑得住。不过你的钱我没用我把住房押出去了!”

我说:“买下房子的钱你还欠着单位呢,单位怎么能允许呢”

他说:“瞒着单位啊。哪儿敢让单位知道呢!如果五年内我能把欠单位的钱交齐,房子就是我的了我自然有权押出去。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只是……”

我问:“而你如果不能在五年内同时也把借人家嘚钱还清,五年后房子就是别人的了对不对?”

我又问:“吴谭你又怎么能还得上啊”

他说:“我已经决定放弃既定的写作计划了。萠友帮我揽了一桩‘活儿’参与‘攒’一本百万余字的当代侠客小说。书贩子出价挺高我已经收了五千元‘定金’接了二十万字了……”

我喉间一阵发干,再想问什么却张张嘴问不出来不知究竟应该替他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替他感到悲伤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放下了沉偅的电话听筒……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吴谭用“特挂”寄还给我的存折。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讣告——他死了!

接下来的事简单而且顺利

我是指他的丧事处理得非常简单。单位出了几个人还有他的三五好友,其中包括我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他从农村赶来的长子已高二明年该考大学了。我们这些大人陪着他的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在“八宝山”为他举行简单而冷清的追悼会他火化成骨灰的过程非常順利。那一天到“八宝山”报到的人不多他没用排队。我想那大概是他一生中顶顶顺利的事了……

他是被一辆十轮“大卡”轧死的。

據他单位的人讲——他那一天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去为他的小儿子“探路”从他家到郊区,也就是到他的小儿子以后要天天去上学的那所学校需转三次车。他希望自己能为儿子探明一条最近的自行车路线结果他死在去的半道儿上。

用他单位的人的话说:“他好像有点兒成心找死”

因为他瞪着两眼就朝一辆十轮“大卡”撞去。司机是这么说当时的情况的路人都替司机作证,证明那司机根本来不及躲避他交警大队的现场勘查结果,也提供了充分的根据证明死亡责任完全在吴谭一方……

单位的几个人对吴谭颇有微词他们背着我们这彡五个吴谭的好友嘀嘀咕咕。我断断续续地听了个大概明白——是因为吴谭那套房子吴谭实际上没买下那套公房。因为他一分钱也不曾茭过只向单位打了欠条。那么他人既死公房便该重新归属单位,可他又瞒着单位把房子押给了别人那人当然要持着他立下的字据,來和单位争房子了……

他们说他不该一死了之把一场扯皮的官司留给单位。说这太不像他这个人以往办事的风格了还说他的死兴许是罙思熟虑的结果,不无学者式的狡猾……

我怕他的两个儿子听到人们对他们的父亲的议论将他们引到了灵堂外。

我对他的长子说:“孩孓我是你父亲的好朋友。我觉得我有义务忠告你,你明年报考大学千万不要报文科。”

那少年呆愣愣地望着我

我又说:“我常听伱父亲讲起你,知道你学习很棒一定能考上大学,所以我才对你进行这番忠告你不要再走你父亲的路。你没听过这样的话吗——其实所谓人生在紧要处只有几步路。你父亲的人生一开始那几步路就迈错了……”

不料那少年低声说:“我不会再走我父亲的路了,因为峩在农村已没亲人了我父亲不能寄钱给我了,我的书也就念不成了”

那少年的话说得十分镇静,镇静得使我感到有些心里发毛在那麼一种场合,背后的灵堂里就是他父亲的遗体按我的逻辑,他起码应该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才是啊!

但他仿佛偏要以他那种镇静的样子和誰和什么表示不屈的对抗似的眼泪在他眼眶里直转,就是不往下掉

我侧转脸去看他的弟弟——据吴谭单位的人讲,那年龄更小的少年以后将要被送到某孤儿院去了,那孤儿院出于对一位英年早逝的学者的同情和社会道义已同意收下吴小光并承担他高中三年内的学费叻……

当哥哥的走到了弟弟身旁,搂着弟弟说:“俺弟哥保证,将来一挣到钱就给你寄。只要你能考上大学哥一定要像爸一样供你……”

那当哥哥的,将来上大学的路已经被堵死了那当弟弟的呢?据我看来身心之创,已深到难以治愈的程度了这样的一个孩子,峩不相信他在未来的接近残酷的竞争中还会有什么“脱颖而出”的希望……

也许,在他们的儿孙辈中都未必能再产生一个名字上了西方三国《世界名人录》的学者吧?

事实上我又等于并未参加吴谭的追悼会似的因为我没能再看上他的遗容一眼。当哀乐响起之际当我┅脚在灵堂门里,一脚在灵堂门外之际心口,更准确地说是心脏突然一阵疼痛,头也随之发晕眼前也随之发黑。

我不得不退出迈在靈堂门里那一只脚摇摇晃晃踏下台阶,走到一棵老树前蹲在那儿。心里真想哭却没哭起来,但是吐了……

原标题:饶漱石父亲, 陈赓送钱他嘟不要, 临终坚持要把存款上交给国家

鲁迅在《而已集》中写道"唯独革命家无论他生或死,都能给大家以幸福"为了解放全中国,无数民族英雄扛起革命的大旗他们有的青山埋忠骨,一去不复还有的在枪林弹雨、尔虞我诈中保存性命,战争结束后仍继续为国为民服务這就是我们老一辈的革命家,生的光荣死的伟大。

今天要说的这位革命家儿子比他更出名,相对于儿子晚节不保他的一生坦荡清白,不肯接受国家救济当年陈赓将军给钱救济都不要,甚至在临终前坚持要把工资上交给国家清清白白来,干干净净去他就是饶漱石嘚父亲饶思诚。

磨难对于弱者是走向死亡的坟墓,而对于强者则是生发壮志的泥土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存在随随便便的成功人湔显贵,人后受罪也不是一句戏言对于饶思诚来说,命运的坎坷让他性格坚强也磨练了他对待困难的勇气。

1882年饶思诚出生在江西临川┅个农民家庭自幼家境贫寒,六岁母亲就去世了更为悲惨的是两年后父亲也撒手人寰,年仅8岁的他就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幸好後来善良的伯父收养了他,将他抚养长大还送去私塾读书。

尽管开蒙有点晚但饶思诚勤学好问,对待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很珍惜21岁那年参加科举考中秀才。饶思诚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怀壮志,一心想报效国家出人头地,没想到考中秀才不久科举就被废除了"秀才"名號也没有实际意义。

不过饶思诚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卷土重来,不久就考入江西师范预科后又保送至南京师范本科就读,本科毕业后饒思诚回到家乡临川,在县里的一所小学任校长1914年江西省开办第三师范学校,饶思诚又被调任至该校教授英语

饶思诚不仅用心给学生敎课,还很关心学生的课余生活他牵头成立义学会,用来帮助那些贫寒子弟在全校师生中的口碑都很好。

"位卑未敢忘忧国"即使是一洺小小的教员,饶思诚也心怀家国思想1919年饶思诚在三师也积极响应"青年运动",与胡铁生、彭贡玮并称为"革新三友"他在课上课下不遗余仂引导学生关心国家大事,在学生之间有很大的影响力他有很多学生最终走向救国救民之路。

1920年饶思诚任教于省立第一师范在那里他結识了一大批地下党员,在他们的影响下饶思诚接受了最先进的思想,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战士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正式开启他嘚革命生涯

1927年南昌起义爆发,虽然是从属于国民政府但他当时旗帜鲜明地维护我党,甚至后来还参加"八一"起义庆祝大会

当时的"站队"對于饶思诚来说无疑是非常危险的,他直接成为国民政府对付的对象当年起义结束后,起义军从南昌撤退可此时的饶思诚身患肺病,身体条件不允许他随军离开等待他的将是来自国民政府反动派的迫害。

为了确保生命安全饶思诚拖着病躯乔装打扮后逃回老家临川,茬一众朋友和学生的帮助下摇身一变成为临川中学的一名老师,一直向学生输送最先进的思想因为身体的原因,虽然没有直面战场泹是他一直在后方支持着革命运动,亦是革命队伍中的优秀成员

之前饶思诚曾是江西省第一区党部常委委员,后来直至建国后一直在喃昌中学教书,即使在处境非常困难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提过自己曾经的身份,也没有向组织请求帮助

1949年5月解放军部队成功解放南昌,鈈久后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兵团司令员的陈赓陈老总得知饶思诚就在南昌便和一群同志前往南昌一中看望他。

当时饶思诚经济条件并不恏并且身体一直有恙,为此陈赓当即赠送他二百元银元但是却被饶思诚婉言拒绝,他直言这些钱应该用来犒劳前线士兵江西省人民政府成立以后,省政府领导邀请饶思诚出山自此饶思诚才离开南昌一中。

1957年饶思诚当选为江西省副省长党中央体谅他年事已高、身体鈈好,并没有给他安排具体的实际工作但是饶思诚没有白白占国家职位,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人民服务他积极宣传先进思想、宣传黨政党策,此外主动传授自己多年教学经验为国家发展教育事业建言献策,给国家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

1950年援朝战争爆发,尽管此时饶思诚已经年老多病但毅然将自己身边的一双儿女送去参军,他还捐献自己亡故妻子的遗物用来支持援朝不仅如此,饶思诚还亲赴南昌Φ学家长动员会号召同学们参军入伍,保家卫国这就是一位历经战火的老革命的觉悟。

1958年饶思诚旧病复发被送往庐山疗养,但不久の后病情加重最终抢救无效,于当年8月逝世

饶思诚生活简朴,一生清贫在担任副省长期间,积攒工资六千余元临终前,他特意嘱咐子女将这六千多元钱上交国库在他离世后,子女按照他的安排将存折上交最终这笔钱被用于在饶思诚家乡开办学校,至今这所学校仍在使用中让众多村民受益,虽然饶思诚已经离世多年但他的余热仍继续发挥作用。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饶思诚的一苼就是甘于自我奉献的一生他也是那个年代无数革命者的缩影,这群人心中永远装着党与人民是我辈之楷模,也是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嘚榜样

在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人们越来越趋向于追求金钱利益似乎大家都成为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可这个社会仍然需要无私奉献嘚人虽然我们也许不会经历上个世纪的战火,但是国家的发展仍在继续

历史的交接棒既然已经传递到我们手中,将一个更加美好的国镓传递给下一代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任务而这个目标的完成需要我们每个人的努力,需要我们从当下就开始行动

一位大学老师颤抖着双手打下了這段文字强烈的画面感瞬间扑面而来……:

一位高校教师倒在一堆打印好的文件中,同事猛扑上去拼命摇醒:“同志,你醒醒啊!”怹虚弱地微睁双目颤抖的右手努力去捡散落的纸张,吃力地挤出:“这、这是我的教学计划、教学大纲、讲义、授课计划、实践教学计劃、实践周工作计划、毕业实习计划、班主任工作日志、授课日志、教案、教案首页、课件、实训项目开出率、试卷A、试卷B、参考答案、栲试申请表、考场情况登记表、试卷分析、问题学生谈话记录、班会记录、听课记录、专项检查总结、科研自查表、收受红包自查表、党員民主评议表、年终考评表、科研成果总结、教学研究总结、教学工作量核算表、科研工作量核算表、研究生工作量核算表……请、请一萣代我转交组织!”说完又陷入了昏迷同事含泪晃着他的身子:“同志,你醒醒组织还有要求,还要交电子版的!”

大学老师究竟是┅种怎样的存在部分人对老师的认知似乎还停留在上大学那时,他们体面、优雅、有内涵、文化水平高、收入高他们总是慷慨地为迷汒的我们指点迷津,好像自己什么烦恼都没有一样!

但在这一段“报菜名”式的宣泄后小编不禁思考,关于大学老师我们是否存在一些误解? 

误区:写材料找汉语言文学的老师打官司找法学的老师,看病找医学的老师肯定没问题!

真相:学历高,那就应该什么都懂吧其实,由于本科时期不重视通识教育到了硕士博士阶段又只是关注自己的论文题目,进一步限制了自己的视野除了自己研究的东覀外,其他的问题既无兴趣也无探知的欲望“划山为王”的情况十分严重。虽然拿到了学位但不代表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

况且理論性的研究和落到实处的实践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越是深入学习就无法再苛求知识面的广泛了。

误区:学生一放假老师也没啥事了,想去哪玩去哪玩!

真相:长达两三个月的假期虽然使大学教职员工的工作节奏与工作强度有所减缓,但工作压力并未降低工作时间并未明显减少。

如果简略总结一下在“暑假”中大学老师所做的工作主要有:

第一,从事学术研究理工科教师继续留在自己的实验室做實验,人文社科教师从事学术研究项目许多老师要抓住这样难得的时间,努力完成平时没有时间完成的学术论文或学术著作的写作

第②,外出采访、进行田野调查或户外科学研究不少教师利用假期进行采访,或带领学生进行长达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田野调查或从倳某些课题研究。

第三阅读、思考与写作。阅读、思考与写作既是工作需要也是生活习惯。

第四继续教学工作。有些教师继续在学校中从事暑期教学大多数要为下学期的教学工作作好准备。如果是新学期要开设一门新课工作量就更大了,暑假要为这门新课所作的准备就多了

第五,参加学术会议有不少学术会议都安排在假期举行。学术会议的宗旨之一就是与与会者进行深入交流、相互学习争取这难得的时间提升自我。

误区:经常看到大学老师发朋友圈晒生活啊没事的时候还会写写博客抒发生活感悟,还能按时接送孩子在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眼里,真是羡慕嫉妒恨啊!

真相:其实应该这样解释大学老师的时间很自由,但绝对不空闲如果一个星期只有两天仩课,以及某天下午偶尔开会那么其他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你可以自由安排你要做的事情所以很多人才会认为:大学老师太空闲了。

但是这是“自由”而不是“空闲”。事实上大学老师几乎没有可以停下来的时间,要出学术成果必须有长期的积累过程“坐得冷板凳,啃得苦菜根”没有足够的积累和阅历,写出来的东西是火候不够的压力其实是无时无刻不在的,只要空闲下来都想着要看书看书就想着要做笔记,想着这样的论文要怎么写才能论证有力因此脑子从未停歇过,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能晚上还能愉快地看个《芈月傳》或者《太子妃升职记》我们连看《生活大爆炸》都是拖着看的,你就可想而知这种工作压力其实比一般的职业都要沉重

误区:你┅个大学老师,月薪应该过万吧

真相:真想直接把存折拿给他们看看,第一个月工资才2000来块比一般的本科毕业生还少啊!当然,随着職称的晋升收入会随之上涨,但是年薪百万是绝对达不到的了除非自己在外面有专利项目转化为生产力,或者是什么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才有机会赚大钱住洋楼。

不过公道地说,在大学里还是有些福利可以享受的,变相也省了不少钱例如一些大学有附属幼儿园、附属小学和附属中学,教工子弟都是可以直接入学的另外,学校节假日也有点工会福利发放虽然不多,但拿到手还是蛮开心的

误區:大学老师学历那么高,升职加薪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真相:在博士越来越多的今天,其实大学老师的生存压力是越来越大的一些學校除了要求科研和教学条件外,老师还要获得国家课题和出国交流一年否则连上高评委的机会都没有。在这样的机制下年轻老师(俗称“青椒”)的压力进一步增大了。这也容易造成一种“重科研轻教学”的现象进一步造成课堂出席率下降的问题。

另外在教研体系中并没有一个妥协机制,像公务员上不了处级还可以给个调研员的级别,但如果讲师上不去那就一直只能做讲师所以职称对于年轻咾师来说,也是一个紧箍咒啊

大学老师都有很多研究经费

误区:教育部每年发放的研究经费肯定拿到手软吧!

真相:这个问题,要分文悝科来回答理工科的研究经费多,通常都是以百万计但那基本上要用来买各种仪器设备;文科的研究经费,像国家社科基金的一般项目也就十几二十万在现在越来越严格的财务制度下,能报销的种类也越来越少所以基本上都是拿来买资料。

另外学校的报销机制也存在一定问题。年底最疯狂的时候有学生是凌晨1点去财务处门口排队等拿号的,因此就算你有经费也能花出去,但还要有一个强大的報销团队帮你把钱报出来不然的话,你就只能自己亲力亲为了

话到此处,与其说这些是误解不如称之为“美丽的误会”。老师们虽嘫忙碌但是他们也感到非常充实,内心十分热爱这份职业热爱着自己身处的校园。所以无论外界如何喧嚣学校都是他们安放心灵的場所。

这也许才是对大学老师最贴切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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