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锅灶知道这位画师是谁吗


月光渐渐褪去,一抹旭日在东方升起。升平坐在梳妆台前望着自己昨夜未解的头饰,凌乱的发髻痴痴的笑。

当初那个和她在丹凤楼前行册礼的少年,还是执拗的不肯来接她归家。昔时锣鼓喧天万人空巷,而今漫漫长夜寂寂无声。

她想起小的时候,父皇握着她的手,在砚中舔了墨,一横一点,一竖一勾,一撇一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时一派童真,也从未觉得自己比旁的弟弟妹妹少些什么…

每日与父皇一起临字的时间实在是好长好长。蝉鸣阵阵,聒噪的让人心烦。

她一时兴起问了一句:“我的娘亲还会回来吗?”

凉风暂至,书案上习的字被风吹的哗哗作响,也吹散殿中闷热的暑气。

她用小手按着被卷起的纸页,忙着将捋平整。父皇拿起了一旁替她要温习的竹简诗卷,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等到她决定再也不问有关娘亲的问题时,听到父皇沉沉的合上书页,仿若静水一般平静祥和的声音:

“会回来的,这儿有她最喜的书,最好的酒,最甜的糖葫芦”。又点了点她的鼻子,笑了笑,“和最爱的人。”

可惜啊,等了这么多年,父皇还是没有等到最爱的人。

如今她会不会等到想等的人呢?

李俶着一身绣红色暗纹朝服站在东偏殿窗外,一缕天光随风轻轻的飘着飞过窗棂。

升平将螺黛沾了沾水,细细的描着眉。既然你不来找我,我便去寻你罢。

铜镜映无邪,嫣然一笑,恰似吾妻年少时。

吾妻与吾之爱女,愿伉俪情深,不输吾与妻当年。

我倾心的不止是你自在洒脱与流转眼波


还有帘幕烛影下 十里红妆挽青丝
还有鸳鸯罗帐内 结发同心共佳期
还有凉月好风日 津津一点眉间色
还有景风俶辰际 桃李成蹊卧落英
还有朝夕风雨同 儿女绕膝世泽长
还有老之将至时 焚香听琴携白首
最后回首萧瑟处 共枕长眠盼来生
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上人间唯悦卿

珍珠直奔军营的时候连口信也未曾知会,李俶顾不得血战归来,只在营帐内专心观测地图,初见她也是一愣。

李俶快步走到珍珠面前,想要拥她入怀,却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开她:“盔甲有没有硌到你,我身上都是血迹,就不抱你了。”。  

一场仗,一行信,一个人,惹得一程颠簸不安。

珍珠破涕为笑,伸手轻轻揽住李俶,轻声道:“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我还要护你和适儿无虞呢,当然不放心自己有事。”

“都受伤了还不肯换药,怎么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

“是我不好,又让你担心了。此刻正好,不如娘娘亲自伺候本王更衣换药。”

珍珠原本还半搂着李俶,现下倒是不好意思,手也松开,只说:“我就这样贸然前来,也是听见前线战事未明,你又负伤,才一时慌了神。军营自有军医,本就坏了规矩,我再替你换药,恐遭人非议。”

“在这个军营,我就是规矩。再说娘子替夫君换药有什么可议的。他们只会羡慕嫉妒我。”

“冬郎尽瞎说。什么羡慕嫉妒的。”

“当然是羡慕嫉妒,今夜有妻在侧,不必小床独卧明月。”

“你···你今天怎么这么不正经。”

“当然是因为总在军营,才会这么不正经。珍珠,看见你来,我很高兴。”

珍珠没望李俶,只是向一旁案几走去,在包袱中慌忙的找寻着从王府带来的疮药,“嗯,赶快换药。”

她当然知道李俶很高兴,今天他一直笑着光风霁月,仿佛不知伤痛在身,仿佛不知疲倦。

可是珍珠,你知道吗,你虽然想板着脸,却又忍不住要笑的时候是最好看的。

明月泻千里,不羡广寒桂影。

春华换秋蝉,夜来欹枕与卿卿。


推窗延月,人如月矣。午夜归阁,至夜不休。

珍珠坐在镜前,烛台下,若有所思地梳着长发。不远处传来几声轻嗽,她放下梳子,回眸淡笑:“怎么不多睡会儿?”。

李俶鬓丝微乱,有几缕垂于脸侧,还撒娇似的说,“没你,睡不沉。”

珍珠含笑眱了他一眼,坐到床沿边上。

李俶得意地翻过身子,珍珠轻轻捏他一把,他亦反手也戳了戳她:“珍珠,我又梦见你飞走了。”

珍珠扑哧一笑,抬手抚上李俶眼角眉梢,嘟了嘟嘴说,“我才梦见你又不知跑到哪儿了,害我盼了又盼、寻了又寻。你最讨厌,叫我找的好苦。”

听她娇声抱怨,李俶心头一阵暖。闺房细语,他喜欢她表现出的在意。

“那这样我们不又在一起了?”

李俶将她搂得紧些,香气盈满鼻间,珍珠亦伸出双臂搂住他在颈间。

她抬头,李俶很自然地俯首。

朱唇愈莹,排玉还铦。芳津咽,对青梅一点,软却慵拈花。旋暖熏炉,烛摇红影,渐入嘉景。

“你今儿的胭脂怎么是苦的?”

“我在胭脂里加了黄莲,专治你。”珍珠娇嗔,敛眉含笑。

春思荡,言语似娇荧,迤逦相偎旁,一声声堪听。

李俶俯首弓身,轻惜轻怜,覆上唇间,恨余下的胭脂,尚未舔绵。

层波细翦明眸,添朱晕,与解罗裳抽皓腕,脂凝暗香,点处成斑。

隐约兰胸,菽发初匀,似罗罗翠叶,新垂桐子,盈盈紫药,乍擘莲房。窦小含泉,花翻露蒂,两两巫峰最断肠。

欲也是情、怜也是情,情到深处,恣情无限。

“你···就不能轻些,哎呀,明儿还怎么见人。”

心头欢喜甜蜜,嘴上却还要嗔怪几句。

盈盈背立银烛,娟秀滨洁,领略幽香。李俶半撑着身子,替珍珠掠了掠发鬓, “又要生气?又要生气?那我再多抱几回,让你一次气个够。” 他将头凑在她颈间,抱着、哄着。

李俶缓缓地将枕头移开,将自己的手臂伸直。

看伊娇面,留取帐前灯。

木兰沾露,瑶草临波。茶片像蝉翼那样透亮清薄。小火煮茶细烟袅袅而升,珍珠用小鼎煮茶,往里注清泉活水,用手拂地用口细吹微火。

月明初升,李俶聚精会神的批注着上呈的奏章,珍珠托着茶盘,轻轻地收了空茶盏。

李俶却拉住了她的手:“就坐这儿,我一会儿就好。”

二人坐在一张凳上,李俶的胳膊肘不时的碰在珍珠的手臂上。珍珠时而细思着笔下所写,时而乱看,目光落到李俶的发辫,似有凌乱:“冬郎,我给你把头发梳整齐吧”。

“好。”李俶应了一声,专心地比对着两份奏折上的用词。珍珠拿来梳子,将李俶的头发打散、梳开,分成三股编起。

此刻却心神俱乱,纤指细骨,穿过他的发,不经意地又划过他的背,李俶咬了咬唇,脊背擦过的酥麻窜进心头,痒痒的。手下的笔也微颤。  

“好了。”珍珠结好了辫子,又绕到李俶眼前,站远了些,似是在观摩自己的画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一站远,李俶就觉得有些怅然若失,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偷眼看去,她的仪态端正早就是养成习惯的了,颈项如玉,眉宇眼角满是甜甜的笑,薄施粉黛,玉色烟萝,衬得整个人清灵透彻。

李俶如沐春风,明明是朝夕相伴,日夜相对之人,却总是让他惊觉天人,如前世今生。

又挨过了半个时辰,才将手头的事办完,国事已了,家事也该办了……。

“珍珠,有你在的地方都很安心。”

“冬郎今日嘴上沾了蜜,甜得很。”珍珠一边说一边顺手剥着葡萄。

“是沾了蜜,你要尝尝吗?”  

“结果沾的不是蜜,是油。”珍珠好整以暇,将葡萄递了过去,“给。”

“本王刚写完奏章,还没净手呢。”

珍珠只觉得李俶无赖的好笑,“那你就把手往我肩上搭。”

李俶也不回,却就着她的手吞下葡萄。

“上次之后……身子可有不适吗?”

珍珠摇头,未觉深意:“没有,身子好得很。”

“来了吗?”李俶没头没脑地问,月光透在他脸上,照出可疑的红晕。

珍珠这才回过神,忍不住偷笑:“孩子又不是想生就有,若是有求必应,七出中就没有‘无后’这条了。”

思及崔彩屏,李俶目光似有愧疚,似有幽怨。


“谁说的?”又是不服气,坐直身子,“今晚再多试几次总会中一次吧?”

冷不防,李俶一探身,吻住珍珠,站起身,将她抱进内寝,轻解罗裳,珍珠慌乱间语声轻颤:“君子动口不动手,冬郎,现在时辰还早……”

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李俶心旌动摇,慵懒地笑着说:“好,动口也行。”

良夜灯光如簇如豆,灭烛来相就。


飞雪漫天,故穿庭树作飞花,亦是花事烂漫。

李俶撑着朱里青伞,二人踱步于府中的小径上,并立于伞下观雪,右手悄悄伸进珍珠左手的袖中。

冷韵幽香,人置于香雪里,参差横斜暗影浮动。

隔枝远望,两人的袖口紧紧连着。

李俶向珍珠微笑:“我们像不像上元节在木屋院子里堆的雪人?”。

“有雪人手拉手的?”珍珠的手指触着他温暖的手臂,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了皮肤下温热的血液流动着,她往他身边缩了缩,嘟囔着说,“雪下大了。

“下雪好啊……”李俶任她紧偎着,低头轻道,“雪落满头,亦作白首。”

天地静默,相视一笑间。

何处无雪,但少闲人,但少有情人。相携、步于庭间。

绵绵的雪花缓缓地铺在他们刚才经过的路上,在地上踩出了浅浅的脚印,又被扯絮似的雪掩盖住。

吴兴要置顶本帖 取代上元节 成为四颗糖??里的镇帖之宝


2.洛阳行宫(正儿八经吃美食)
3.白尘欲落进黄昏(第二部31集小木屋后续)
4.郎亦坏人心(姑嫂下棋,冬珠吵架)
5.暖阁研香帘波影 枕扇摇风千钟醉(船戏)
6.玉兰花*茶*乌篷船(珍珠的os)
7.放风筝(真爹的os)
8.上元节1234(它曾经镇过帖)
9.端午篇(粽子、长命缕、送肚兜、写艳诗)
11.王府情事录(风生衣与严明的那些事)
12.叶冲与珍珠(穿插冬珠)

1.吴兴相见(123)


春秋七易,沧海桑田。青灯古佛伴寒来暑往,看透了人世离分,一路行来,也无风雨也无晴。

几碟点心,一壶清茶,李俶只捡了榛子入口。

只是闲话家常,韦妃娓娓细说每道糕点的做法:“夹陷烤饼作成曼陀罗蒴果;水晶龙凤糕,里面嵌着枣子,要蒸到糕面开花,枣泻外露;金银夹花平截将蟹黄、蟹肉剔出来,夹在蒸卷里面, 然后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段……”

就像小时候,母妃总是提着灯,牵着他们走过又黑又长的甬道,轻声细语的嘱咐着,“俶儿要拉紧弟弟妹妹的手。”

无论再过多少年,情,都是不会变的。

李俶只是耐心地听着,不多言,也不去品尝。

身于方寸陋室,心如明镜。很多事情即使不提,也终是在那里不来不去,回不去也迈不过。

韦妃透过雕花窗扇,望见适儿踩着浮动阳光下的影子跑来跑去,独孤静瑶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红枣羹,满院子追着适儿打转。

如寻常人家的祖母,眉宇间尽是慈爱祥和,嘴边含着笑:“适儿倒是喜动的孩子,和你小时候敦静内敛一点也不像。”

李俶也望向一派蓬勃烂漫的稚子,点点头:“是啊,他不大像我。”语调如一潭深水,眸色却淡了几分。

“适儿是个好孩子,他昨儿见着我恭敬谨顺,谦和有礼。孩子淘气,也不过是不喜其人罢了。”韦妃将最后一粒榛子放入碟中,拿起手帕,仔细地擦拭着手心和案面。

李俶看了一眼母亲,伸手拿起一块金乳酥。细细的咀嚼着。

他也知道适儿不喜欢独孤静瑶,很多时候适儿宁愿让张德玉背着他满园子的疯跑,也不愿试着跟着独孤静瑶相处。

独孤静瑶说要跟着他来吴兴拜见韦妃娘娘的时候,他正低头批阅着公文。书房之中太过安静,依稀连呼吸声亦能听见。独孤静瑶有些急促与紧张。他看见窗格投射下的灰影将公文映得一格一格,盯着格子又走了神。

第一次带珍珠到城外水月庵见带发修行的母亲,她慌乱的松开自己的手,毕恭毕敬行了大礼。事后他回想起来还会窃喜,原来不论是丑媳妇还是美媳妇,见了公婆,都是一样局促不安。如此,算不算珍珠对自己多了一份上心呢?

如今,她在吴兴时时伺候母亲膝前,偶尔惦念长安故人故景,是否也会想要回头?

他一直想知道这个答案。

从沈珍珠接下休书那一刻。

从沈珍珠离开广平王府那一刻。

从沈珍珠于战场再见那一刻。

从沈珍珠回到吴兴那一刻。

即使之前每次的答案,都让他的心更伤一分,自尊又被践踏一寸,他还是想知道。

想知道过去种种,所有答案,但更想她回头。

他看见独孤静瑶的手交叉着,右手将左手捏的很紧,他又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只淡淡地点了点头,连“嗯”都没多说。独孤静瑶走的时候脚步声飒踏明快。

到了吴兴,拜见过母亲,他分明看见母亲眼神里的不满意。

原来母亲喜欢的也是珍珠。

母亲最不满意得应该是他爱而不舍,求而不得,还试图以她人当刀刃,无可奈何的想要放手一搏。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费劲心思还是做错了,曾经如珍如宝,放在心尖上的人,想要守护的人,如今又怎么可以伤害?怎么能舍得伤害?

独孤静瑶在小园中追着适儿似乎不知疲倦。连母亲都看出来了,适儿不喜其人。到了最后,吴兴之行,她还是白来一趟。

每次看见独孤静瑶手边又添新的烫伤,或是端茶递水被拒之门外后,他都会想这是何苦呢?

昔日爽利潇洒的女将军坐井观天于连他都厌恶的深墙宫围,在无妄的爱里固步自封。

朝中波云诡谲,张氏步步紧逼,想向前走如履薄冰,向后退万丈深渊。他李俶,永远不会认输,为了倓弟三尺龙泉,为了婼儿的再返故土,为了适儿、为了李唐的升平盛世,他不会后退。如此这般,心的一半被无尽黑夜吞噬,另一半被冗杂繁陈给填满,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去替她人不值?更不愿垮着笑脸去应付言笑晏晏。这样的纠缠不清,让他觉得疲惫不堪。

所以他只能用一次次的冷淡与疏离告诉她,不必追。

他也曾暗暗得告诉独孤静瑶,若她愿意和离,他愿为她另觅佳偶,愿许独孤府一世荣华。看见独孤静瑶,他总是会想起如果没有这位独孤将军的出现,或许又会是另一番模样。若能回头,他宁愿与独孤静瑶擦肩而过,不要她多望一眼;他宁愿冷眼旁观,不会仗义相救。他宁愿沾满血腥的麒麟令永远只是一块被压至箱底的无用玉佩。

窗外此刻春日正好,日光透过长窗绢纱,在留下模糊的光影。清风透窗而入,带来适儿银铃一样的笑声。

原来爱一个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殿下和世子怎么还不回来?”

独孤静瑶焦急地向门外张望着。

夕阳西斜,街市城郭如旧,道旁草色正盛,杨柳垂岸,从别后,盼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相逢犹恐是梦中。

黄昏时候的白瓦黑墙似上了釉色的白瓷,府院内迂回的走廊,隔几步便是灯笼一盏。栏杆畔是睡莲嫩叶舒卷。

李俶遥遥的就望见一个人影走过来,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一盏一盏地点亮烛火,不疾不徐,拔下头上的素钗时而拨弄几下烛芯。

风吹的灯笼微微晃动,光线随着风荡漾起来,明明暗暗,深深浅浅,来人的眉目在这样的涟漪中变得不明起来。

时间流水,在此刻寂静无声,绢丝不漏。那些如手心流沙逝去的旧日时光如一盏盏光束被点亮。仿佛只是一个恍惚,她又重新站在他的面前,轻声细唤一声,冬郎。

她徐徐地走近了,他却疾疾地退了几步。他隐在黑漆的木门后,左手还紧紧握住铜鎏金的门环,眼神却似被勾着,只觉一步一生莲。

我去锦绣解簪环,布裙荆钗,风雨相依,共偕百年。

这才是珍珠想要过的生活。

冷门冷院,一人一墙。纵点数十灯盏,驱不走心中混沌,也点不亮暗夜归家的光。

天还未全暗,李适站在李俶的旁边,向内尽是门缝中透进的黑暗,向外看只约莫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觉得很暖黄色亮光下的人温暖又熟悉。

适儿挣脱被紧紧圈住已经泛了红的手,向前冲了一步木门“吱呀”,惊地伫立在廊上的人转身。

李俶低头想要拉住适儿,却猝然抬起头。

凄凉别后两应同,月华依旧当时节。

昏昏灯火,月照离亭,重相见。

珍珠似是一怔,又有几秒觉得不能呼吸,两年未见,他的眼睛一如当年,深邃而无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李俶已经走近了几步,她望见适儿还在原地。

灯烛未完全点亮,她瞧见朦胧月下,适儿的脸变的晦暗不明。她总是在做衣的时候比划着适儿的身量高了几尺几寸,她总是在绣花时描着红莲托绿莲,娃娃骑鱼的香囊;她总是在会夜半梦醒,梦见奶奶的甜音喊着娘亲娘亲,没完没了…

她很想冲过去抱着适儿,她时时惦念,却从不敢想适儿早就已经忘记他的娘亲,或许亦会唤她人娘亲,那时他才3岁啊,刚刚会哼吴兴童谣,会念百家姓,千字文。

她就站在原地,周遭如雷如电,如风如雨,无处可躲,无可奈何,迈不出一步。她若是不管不顾冲过去,李俶挡在身前该如何?吓着适儿又该如何。她不敢说,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只要独孤静瑶还在,除了道一声珍重,她还能说什么?一开口,便是泪千行。

适儿眼眸清澈,他像是极仔细的回想着,又是犹疑,想要上前,却止步于李俶身后,一言未发。

李俶想要开口,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珍珠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参见太子殿下。”

她的视线只浮于缸内将开未开的睡莲之上,李俶的声音喑哑的厉害:“到头来,你还是只有这么一句。”

原来母妃说的半字未差,珍珠缠绵病榻半月,身形消瘦的厉害,脚底虚浮不稳,脸色透不出的苍白。

长安之乱再相逢后,她的身子一直不好。

李俶突然觉得很心疼,她在吴兴,一个人,过得这么苦,他很想开口说:“珍珠,我们回家吧。我什么也不追究了。”

却只听见平静的声音:“前尘往事俱如烟,太子殿下远道而来是为什么?”

李俶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抖。

到头来,还是这么一句。

若不是适儿在,当是更决绝的话。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桃花流水鳜鱼肥,我来太湖,思莼鲈,品美酒。”

珍珠觉得自己浑身僵硬的厉害,如梗在咽。

适儿却在此时再一次挣脱李俶的手,暗夜下,小小的身影,孤独的奔跑着。

李俶逃离似的,追了出去。

珍珠仿佛听到心里细碎的一声轻响,所有的心事终化灰烬,关山万里,心字成空。

春如旧,人空瘦,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错 错 错 。

日升月落,又是一日。邻家的小姑娘,梳着两个发髻,身着嫩黄色的襦裙,珍珠抱着她踏出沈府的门槛。

一个身着天青色绸衣,5、6岁模样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小小的脸颊泛着红,眉目如画。

他对着小女孩说:“小妹妹,我这儿有糖葫芦,你快下来,给你吃。”

珍珠将小女孩放下,小姑娘接过糖葫芦,还未来得及道声谢。

小男孩撒娇地说:“ 娘,你快抱抱我。”

珍珠听见适儿在耳边轻轻地说:“我昨天问过祖母了,她说我没有认错,你就是我娘亲。”

长长的柳条,短短的石桥。

李俶站在石桥下,他望着太湖边,摇摇晃晃的乌篷船。

沉舟侧畔千帆过,是春天了。

“我很喜欢张公公的,我在等父王下朝的时候,张公公就陪我坐在廊外的石阶上说话。他把爹爹和娘亲从前的事都编成了故事。他说,爹爹从前镇守潼关,秋来萧瑟,娘亲便寄予海棠家书;边关苦寒,便送粮捐衣。娘亲生我的时候十分凶险,爹爹不在身边,娘亲就一个人守在从前的家里,吃了很多苦。爹爹送给适儿的拨浪鼓,娘亲日日摇着它哼着歌,等着爹爹回家…”

“张公公还会偷偷把父王藏起来地画像拿给我看,每次跟做贼一样,眼睛不住的往外眇,紧张的直哆嗦。我看着有趣,偏就磨磨唧唧。”

“我记着画像,一边想一边说,让画师画了好多,可是没有一幅有父王的那幅的好看。后来爹爹知道了什么也没说就把画送给我了,我抱着它睡就跟抱着娘亲一样。”

珍珠从来都不记得李俶有这么一幅画像,她从来不记得李俶什么时候画了这幅画像,他也从来不记得李俶什么时候藏了这幅画像。

若使当时身不遇,前尘不共彩云飞。

最是繁丝摇落后,湔裙梦断续应难。

听着适儿絮絮叨叨地念着琐事,有他最常念的诗,最宝贝的面具,最爱的吃食,最喜的玩伴…

五月的日头已经有些毒了,反射在荡波不定的湖面上都泛了白。她摘了几片树叶,在树下给适儿打着凉风,往事如天边的浮云,也一帧一帧从心头掠过,她不知道原来4、5岁的小男孩儿心头也可以藏这么多的事。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是遗憾、是歉疚,还是眼瞧见阳光化成一片一片、又碎成一点一点的不舍与慌张,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鼻子一阵一阵的疼。

适儿的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低,“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独孤良娣,一点儿也不喜欢,宫里的女官和侍女都说她对我就像亲生的孩子,可我知道不是的。我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养的猫儿,连猫崽儿都有大猫护在身边。要是没有她,说不定…娘亲一定就会回来了。我真的真的很想她。”

“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坐在高一点儿的小石墩上,用半边宽大的衣袖严严地捂着眼睛,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伴止不住的抽泣。

珍珠拼命的忍着,磨的粗糙的大拇指甲边儿死死地抵着食指,眼睛干涩的酸疼,她知道自己不能流泪,适儿听见了会更难过。伸手将适儿揽到怀里,轻轻地拍着拍着,就跟小时候在夜里哄着他睡觉一样,

“每次父王责罚我的时候,我都很想她。我夜里一个人拽着被角哭,哭的很伤心,可是不敢发出声音,因为守夜的宫女会发现。要是素瓷姨姨知道了也会哭的,爹爹肯定还会怪我不像小男子汉,做错了事,还保护不了身边的人。”

她想起她临走前对昏迷的李俶说:“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对独孤静瑶说:“今日我以离换安,只希望你能善待我的孩儿。”

对素瓷说:“适儿还年幼,他需要你的照顾。”

她对那么多人说过要好好呵护适儿,她那么笃定适儿是世子会被照料地很好,但他却忘了适儿最想要的或许只是她能陪在他身边。她那么费劲心思地为李唐江山考虑、为李俶考虑、为素瓷考虑,却偏偏落下了她最愧对地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她突然有点后悔了。

李适搂着珍珠的脖子哭得止不住,她很想说,适儿是娘错了,适儿你千万别怪爹待你严苛。

你未出生时,你爹爹便踌躇满志地说要你好好练拳脚,将来长大了好与他比划比划。

你年幼稚嫩时,母亲不在身边,爹爹整夜整夜的哄着发着烧的婴孩一遍一遍地走,

你初学步时,是爹爹为你穿上第一双鞋,

你初学语时,说的一个词是“阿耶”,

你嬉戏玩闹时,他驼着你满院子的跑…

这些年,以后那些年,也只有他能代替娘亲陪着你;你代替娘亲陪着她。

“爹爹责备适儿是对适儿寄予厚望,是在磨砺适儿。你是他的心尖子,每打适儿一道板子,他也会疼一下。就像你用手心拍手背,两边都会疼。”珍珠对着止住抽泣的李适慢慢地说道。

“当然了。而且真正的男子汉,不仅要知错能改,保护身边的亲人朋友,做人做事还得讲究策略方略。”

“将智者,伐其情。这句兵法所说是对于明智的对手,就要了解他的情绪。适儿你看父王成日要操劳国事,还得督促你的课业品行,你是他的孩子,不仅要严于律己,也得懂得照顾父王。有时他太累了,难免烦躁,这时你若送上一份礼物,不仅可以让他知道适儿是个知错善改乖孩子,也让他晓得这么严厉处罚适儿不合适的,下一次他也便会改了。况且乌鸦尚知反哺,懂得孝顺,当是立根之本。”

李适听的很认真,睫毛上的泪珠还没干,珍珠用手帕替他擦着泪渍。

“那我该送什么礼物给他呢?我现在就想给爹爹送!”李适像是重新打足了精神,站起身四下探寻着。

“嗯…让我好好想想。”她瞧见对面的树荫下有白发老媪,竹条编的篮内尽是早熟的桑葚。

她想起曾送李俶的长命缕,一丝一结扣成桑葚的样子,代表的是少年夫妻酸酸甜甜的爱情。而今大雨已过好多年,他们的感情似被丢掷在雨里的长命缕,泞泥攀覆,暴雨冲刷。(端午篇,其实李俶把长命缕藏起来没有扔)

当时只道是寻常,沉思往事立残阳。

深知身在情常在,谁念西风独自凉?

珍珠无言的苦笑,回眸看见远处城门外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复又转身对李适道:“送桑葚吧,桑葚甜甘,当是一份心意。”

她牵着适儿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对面。已是夕阳西下,参差不齐的青石板,人来人往的的长街,一大一小背影被拉的老长。

适儿小心翼翼的用手捧了一把桑葚,小跑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想要挥手,却只在原地蹦了几下,笑着对珍珠说:“娘,你一定要站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珍珠只立在柳树下,觉得适儿一笑,西沉的落日也能晃了眼,缓缓的浮着笑,“好,娘就在这儿等着你,哪也不去。”

“嗯,那我去找爹爹了。”

珍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目送着适儿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珍珠抬首看了看垂下来的柳枝,伸手折了一片柳叶,作柳笛。

有时候,她觉得,一眼望一生。

从前,这条路,送着她,走过长安。


现在,这条路,她望着,远眺长安。

一叶柳笛吹也不成调,珍珠静立不动,良久,一个卖糖葫芦的从眼前走过,她叫住他,铜钱已经掏出,却似突然想起什么收回去:“不好意思,不买了。”

夕阳已经快要沉到远处黛色的古墙下了,半边的天色已暗,挂上淡淡的弯月,半边云霞却透着异样的艳烈。

一步,“珍珠是想孩子了吧,想他回去便是。”

又是一步,“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一直以来她忍得那么辛苦,此刻,却忍不住蹲下放声大哭。

最后一缕天光也收尽了。

九州万里,星月初升,马车沉沉地奔向长安。

“嘘”,李俶用手指轻轻的抵着珍珠的唇瓣,“娘子要教育我,回头再说吧”

云隙间有晚霞的天光,倦鸟已经归家了。

“你的夫君所向披靡。”

长久的思念化开,喜不自甚,笑逐颜开。

珍珠在厨房里有些手忙脚乱,烽火连天后,


李俶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回来她身边,除了久别重逢的喜,再也无暇他顾了。

清晨下的一场雨,鱼都从浮萍底下游上来了,花落了一地。李俶和李适在院内互相追逐着。适儿也太久没有见到爹爹,既开心又新鲜。踮起脚,抱着李俶的大腿不松手,一声声“爹爹”叫得没完没了。

他们嬉闹着跑出亭子,沿着院子里的雕花墙壁来回的追逐。李俶长跨一步,伸出手臂,将适儿举地与葡萄架一般高。葡萄架上爬满了藤蔓,一嘟噜一嘟噜嫩绿色的小葡萄长的极慢,适儿好奇地用手翻开叶子,看见藏在底下的大蝈蝈,吓得哇哇大叫。李俶踏着一地残花,驼着适儿满院子跑来跑去,仿佛日子悠长的无忧无虑。

桌上摆着松花粉做的糕,崇明糕加了红枣核桃糯糯的。长日无聊,珍珠还酿了梅子酒,用白玉酒杯斟上。

即便匆忙,做妻子的也总想尽力为久别重逢的夫君做上一桌丰盛的酒菜,只怕他在外头又吃不好,太操劳;只盼他回到家吃得好,莫操劳。

一小碟手剥虾仁浇了一勺碧螺春茶汤上去,比龙井更香。蘸些醋,清香宜人又十分得味。红烧肉底下垫上笋尖,浸透汤汁;小牛肉放入红糟,大火收汁,浓厚憨烂。乌骨鸡汤炖了野山菌,又另备了一份杂粮面。还有面窝烧饼,一咬芝麻簌簌的往下掉。蒸梨津甜再配上梅子腐乳好下酒。

李俶痴痴地盯着珍珠布菜,“珍珠,这些日子你又清减几分,你在洛阳过的好不好?膳食合不合胃口,睡的还安稳吗?以后这些事情就不要亲自动手了,还是陪在我身边最要紧。”

珍珠浅笑却回:“一切都好,冬郎放心吧!我看冬郎却是瘦了很多。”

李俶抬手扶住珍珠的脸颊:“我瘦了,你可心疼?这些日子你得替我好好补补,全都要补回来。”

珍珠听着李俶话中有话,只觉得好笑,抱着适儿坐上月芽凳。

李俶在一旁问这问那,还逗弄着适儿不好好吃饭。珍珠舀了一勺子焖黄豆,调笑道:“冬郎真是越来越唠叨了,不知老了以后是怎么个样子啊。”

李俶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捡了黄豆喂给适儿,像是很委屈,又像是很歉疚。放下筷子,仔细地望着珍珠:“没来的及赶回来陪适儿过生辰,我又失约了,我在外头归心似箭,心里一直惦念着你们。一回府,见不着你,就觉得六神无主;这一回来看见你,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完,望你们怎么也望不够。”

他说的真切,说的动情珍珠只觉得眼中水雾凝结,低下头轻轻的说:“我和适儿也时时担心着你,盼你平安,盼着早些见到你,我也有许多话同你说。”

李俶覆上珍珠的手:“跟我回家好不好?”

珍珠这才大梦初醒般,问:“静瑶好不好?你来洛阳,她……”

李俶按耐,捏了捏珍珠的手背,“今日是我们替适儿补过生辰,不提她。”

又一把将适儿抱到怀里,用筷子沾了些梅子酒放在适儿唇上,“适儿,今日爹爹和娘亲一起陪你过生辰。”

适儿舔着甘甜的梅子酒,想要用手去拿酒杯。

珍珠见了,忙将酒杯放远,又端起一碗秃黄油拌饭要喂给适儿。

适儿就闹起脾气,在李俶怀里挣脱着,左闭右躲的不肯张嘴。

珍珠被他闹得没脾气,李俶又来打圆场,今儿即是替适儿补过生辰,那就一切遂他的意。喝醉了,大不了久睡一场。酒量不练,以后怎么说自己是李唐好儿郎。

适儿听懂能喝酒,用力的拍手,念着“爹爹好,娘亲不好。”

窗外夜上初妆,屋内微醺且陶陶,娇面称红烛。

李俶推屋进门闻见一股淡淡的,极好闻的香气。侧立而望,珍珠正在梳发,抬首,对着他嫣然一笑。

他被这笑给慑住了,披星戴月地赶回来,心里满满都是她。此刻对镜梳妆,眉目皆是画,一笑是春风化雨。

李俶走到近前,像是想到什么,执起梳妆台上的一支妆笔。一手捞起珍珠的下巴,一手运笔而画,在眉心细细的描着一朵梅花。

李俶低头望着她,秋水剪眸,心里燃起一簇火苗。

珍珠虽是微有讶异,却也心下了然。此刻,撒娇地问:“好看吗?”

趁取簪花绿鬓,未骎骎如雪。

李俶的目光又不期然的下移到,一点朱唇微启。他单臂环到珍珠腰间,将她半提着抱了起来。珍珠扬着头,长而浓密的睫毛如扑棱的羽翼,微微颤动。耳根处微微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红,纤细的血脉清晰可见。

何当共剪西窗烛,只道相思。

追欢且醉峨眉,总是情思。

落花时节又逢君,岁晚夜何长。

珍珠将醒之时,天色渐晚。

林黛间将暗未暗,蝉燥野风,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嗯,我在这呢。你安心的睡。”

长久的静默,李俶一直紧紧将珍珠纳在怀里,不敢动弹。耳畔气若游丝,似断还连,空一缕馀香。心如起落在江上的一叶舟,茫茫悠悠,半世颠簸浮沉,还以为已经度过苦海,得见光明;原来还是在苍黑幽境,唯恐下一刻身侧人就没了声息。命运无常,可落在他们身上,烦忧解不尽,全是离愁。他偏过头,红绸缎的被面上,一滴,一落,悲戚而克制。

暮色低垂,倦鸟纷纷归林,四下苍茫。

想要开口说话,嗓子干涩的厉害。她抬眸见李俶此刻也闭目小憩,他的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后颈的发根中间夹杂着一根银丝。

何时起他都有白头发了。

一夜秋风秋叶落,两处秋霜早侵鬓。

几分心事扰前路,几重崎岖少年时。

珍珠心中一酸,这是她从年少时就倾慕的男子。不过而立之年,就有白头发了。

而她终究不能陪他终老,也看不见苍髯白甲时会是什么模样。

她伸出纤指抚过李俶的面庞。原本也只是眯了一会儿,李俶的眼睑微颤,抬手将珍珠的手握住,按捺心头止不住的悲怆,道:“醒了?”

珍珠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方才所见似乎皆是虚梦一场:“嗯,我刚刚做了一个好美的梦,梦中有冬郎,有适儿,有升平,还有我自己。我们在蒹葭深处,秋雪滩上芦花摇曳,一经风吹,花时如雪。你在舟际间垂钓,儿子和女儿划着水,潮湿的泥土与湖水交接,还有小螃蟹掩在细草中翻动。”脸上渐渐浮起笑意。

秋雪濛钓船,人间尽合欢。

李俶轻轻点头:“是很美。那等女儿再大些,会走路了,我们俩就带着适儿和升平泛舟太湖,去蒹葭深处,躲起来。”

“冬郎又在说傻话。你若躲起来,这天下江山,黎民百姓该怎么办?”

“不管了,都不管了。我就只管把你们藏起来,谁也夺不走,好不好?”

“好。当然好。不过要等我今晚再做一场梦。”

月色将田野的荒草映在窗棂上,屋内漆黑一片,只余二人相拥而卧。

珍珠只觉得在李俶怀中躺了大半日,精神头好了很多。

“冬郎,我想去河边吹吹风。”

“你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珍珠笑出了声,只说“冬郎舍得让我一个人走夜路?”

李俶也笑了,“当然不舍得。”

“只要有冬郎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

李俶提着灯笼,轻推柴扉。

秋风渐紧,月色幽明。林间大体安静,但细索的声音极多,头顶不知什么鸟扑棱着翅膀飞过,树枝在缝隙间穿过的清辉下,在地上映出怪异狰狞的形状。

珍珠紧紧抓牢了李俶的手,耳边擦过一片树叶,分明踢到一只软软的东西,吓的大叫一声,直往李俶怀里缩。

李俶原本与珍珠并肩而行,一下子将珍珠拉近,轻拍着她的后背。半晌,他解开披风的系带丝绦,将珍珠裹住,那披衣摆幅大的能容下两个人。

披衣挡下了秋风,李俶陡然伸手挽着珍珠,右臂愈抱得紧实,心头愈发空虚难禁,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只愿怀抱着她,纵身跃入时间与空间交错的罅隙里,再也不要走出来。(原著)

珍珠觉得这样十分安心,慢慢的定了定神,只是明明是自己想去河边赏景,如今又是自己被吓的躲在怀里。丢了面子,又免不了要撒娇。

她侧首贴近李俶的胸膛,感觉李俶身上的温度渐渐传递到她的身上,微哂:“郎君,请自重。”

李俶扬眉,只当不知珍珠所言深意,“抱自己的媳妇天经地义。”

李俶又是轻笑,“你瞧我们如今身处荒山野岭,算不算是相依为命了……”

珍珠思及往事,当年怎么也转不出的树林,如今又回到了这里。命运匆匆转了一圈。

“这么算的话。我们很多年前,就开始相依为命了。”

林间穿梭似地飞舞着星星点点地秋萤,织成变幻不定的光。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冬郎,我走不动了。”

李俶在夜色下眯了眯眼睛,“想让我背你就直说。”

李俶放开了珍珠的手,就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珍珠看着他的后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珍珠毫不迟疑的趴了上去。

李俶轻松的站了起来,还掂了掂。

珍珠趴在背上被摇晃的像个小孩子,睡意渐渐袭来。

“珍珠,你唱首歌儿来听听吧。”

珍珠把下巴抵在李俶的肩膀上,轻轻细嚅着吴侬软语,哼唱着吴音小调。

珍珠想起小时候总爱和红蕊摘了几篷野生野长的串串红,在花盛时吸着藏在芯里的蜜。

“愿升平也能和我一样有福气,寻得一心人,爱她护她,白首不相离。”

“会的,我们的女儿,值得最好的。”

银带似的小河浮动着细碎的银光,只有溶溶明月,点点流萤。

珍珠看见小河离自己越来越近,水中似乎能倒出二人的影子。

忽而,一丝极飘渺的声音传来,“在我们南方有句俗话,女人命好死夫前。若女子有福气,便能先夫而逝,这样不用形单影只,也能得夫君一世钟爱。冬郎,你看这样是不是也很好?如果有一天…我…”

李俶用手掬起一捧清泉,搅碎了河间明月,一时间笑的风清月明,他望着珍珠,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又像是再笑她说着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

珍珠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李俶从侧袖取出手帕。将手擦干,拢起一只袖子。

他抓起珍珠的一只手臂。珍珠的手臂嫩白滑腻,而李俶的手臂却因久经沙场的有些粗糙。

“看什么?”珍珠不懂。

“你看我肌肤的颜色已经变暗了,你的肌肤还是那么透亮。我已经先你变老了。所以你别在那里瞎想,也不能嫌弃我。”

珍珠觉得眼里蒙了一层霜。她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的说道:“其实我也很舍不得,我还想知道以后你们过的好不好。”

露水簇在草叶的尖儿上,摇摇欲坠。

李俶抱着珍珠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溶溶明月,点点流萤。

他说,要亲自抓够萤火虫点亮灯笼,挂在升平的摇篮前。

话音刚落,马上又反悔了。

他又说,待升平出嫁时,一定要让迎娶她的男子,用萤火点亮长街,好让升平一辈子不忘归家的路。

雾渐渐起了,绕在身边,似轻纱烟罗划过指尖的寒意。道旁野菊开的正盛,被露水压的低低的。

李俶采了一捧,甩甩干。

鹊飞山月曙,月挂西山,曙光已见。

【解释一下:阿广也知道自己被珍珠吃的死死的,所以想看看珍珠为自己烦忧的样子…当你时刻在意一个人,心底也会希望她能做出回应,毕竟在成婚后阿广表现占有欲还是挺强的。之前逗婼儿是个铺垫,阿广只是想试试珍珠,并不是生气是在演戏~^_^解释这么多,就是怕词不达意,大家误会为啥莫名其妙生气就吵起来了】


九月里一连下了数场雨,褪去了大半暑气。千丝万线织成细密的水帘,由天至地笼罩万物。不知冬郎今日出门可曾多添衣物。珍珠心不在焉,落下又是一颗黑子。

廊前风景雨来佳,丹桂初蕊,清露堕桂花,香远袭人透入窗屉。梅雨翛翛桂花湿,又平添了柔美。

婼儿于晌午时分来广平王府闲逛,这功夫便觉得无聊拉着珍珠下棋来打发时间。婼儿棋艺本就马马虎虎,珍珠有意让她,既不让她难堪,也不至于自己输的太惨。

“嫂嫂,我看见大王兄腰间挂着的香囊可真是晃眼了。跟三王兄每说三句话,明里暗里就得捎带一句香囊,把他宝贝的都不会好好说话了。”

珍珠明知是婼儿夸张了,但听了却又是羞又是喜。

“那香囊的味道可真好闻,大王兄每日挂着神清气爽的。诶,绣的也精致,嫂嫂也教教我,好教我这笨手再别让宫里教习女官给念叨。”

“郡主可真会说话,不过是只小香囊罢了。若是喜欢,改日我绣了送予你便是。我绣工虽不是很好,但胜在画工不错,慢工出细活,郡主慢慢绣也定能绣好的。”

一说话就容易分心,李婼素手执白子,黛眉微蹙,盯着已露败相的棋局苦苦思索。

珍珠也只是佯装专注,思绪早已不在棋局上。

那香囊挂着也有段时日了,想必香气早已经挥发殆尽。其实她也替李俶绣了不少其他样式,只是李俶日日戴在身上的却仍是最初的那只比翼双飞。

歆然初心会,莫敢负相忘。

“看你这犹疑不定的模样真是心痒,要我说这一盘棋你早该输了。”

李俶的声音骤然出现在二人身后,惊的李婼赶紧把手中的棋子一落。

“偏偏就你心急。嫂嫂都没说什么呢。”

李俶再石桌一旁坐下。“实在是不敢恭维德宁郡主的棋艺。你说宫里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棋篓子。”

珍珠听着满是痛心挤兑,却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不禁笑出声。

李婼也知道珍珠故意让着她,懊恼的伸手搅乱棋子,一副欲坐欲站,“哼,明知我输定了,一点意思也没有,不下了!”

珍珠瞧见婼儿十分心焦,又是羞于下不来台的模样,佯装责备:“观棋不语真君子,原本好好一盘棋就因冬郎指手画脚成了眼下这般。”

李俶知道珍珠有心解围,婼儿又是被宠坏的脾气,继而笑道:“那我就将棋盘复原的一子不差,就算赔礼了。”

婼儿听了诧异:“我怎么先前不知你有这幅好记性,可别在嫂嫂面前胡乱吹傍,小心牛皮吹破了!”

李俶笑得越发得意:“你当本王只有你这么半桶水的功夫啊!快把棋子收回棋笥。”

李婼翻了一个白眼??,他才在一旁看了多久,难道真的能全部记下?因为好奇,也依言整理,又忍不住讽刺:“就等着广平王殿下大显身手了。”

珍珠也在一旁得笑得潋滟,将黑子拢归到棋笥中,“郡主可别听他胡诌,你可还记得刚刚的棋局是如何布局的吗?待会儿该如何证明他是对是错?”

李婼这才凝神细想,恍然大悟,脸涨得通红,跳起来狠狠的往李俶身上一拍:“王兄你就知道捉弄我,不理你了!”

李俶逗得妹妹气急败坏,也是笑的一脸得意的合上棋笥盖子。

珍珠上前替李俶整理被李婼揉出褶皱的衣服。李俶却顺势摸上珍珠的手,温润随和的说道:“珍珠啊,如今你管着后院后,对下人们你可千万别心慈手软,该罚就罚。”

珍珠听着这话,又是奇怪:“冬郎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我今日下朝的时候,在侧袖中发现一方女子的丝帕。我倒不记得是本王之物。”

珍珠看着李俶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有心试探:“殿下成日被多少京城名媛佳丽倾慕,府里也有崔姐姐明艳动人,相必也该是记不清这条丝帕是与哪位美人私会之时留下的了。却偏说是我管治不严,私相授受,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李俶本就是半开玩笑,这会儿一下子敛起笑意,严肃起来:“珍珠,你这么说我就要生气了。”

“本王一向洁身自好,哪里来的与美私会?我是你的夫君,你对我不信任也罢,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吗?今日我主动说出丝帕之事,待你坦诚,你心里不清楚吗?”

珍珠看李俶是越说越生气,双目间眉头越收越紧,声音也不似之前温和(其实想写气得两排牙都露出来了),喉结也不定的上下动着,完全没了平时稳重自若,谦和有礼。

珍珠也是越想越好笑,本就是存心逗趣,并未深想,未曾料到真就把冬郎给气着了,堂堂广平王的度量怎么就这么小?

本来想好言相抚,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李俶又开口,声音飘然:“从前我以为只要慢慢捂,你的心总是能热的;后来当听到我就是你的心上人之时,心里是多么欢喜,以为你我二人就此心意相通。若我真的存了心思,纳几个婢女做媵妾又有何不妥?知我者谓我心忧,莫不是你从未将我做的一切放在心上,心里念的根本只是小时候的太湖公子,所以才会觉得本王会随意与人纠缠!”

说完也不等珍珠解释,手中还紧抓那方绣帕,只道“本王还有公事,先回书房了。”拂袖而去。

珍珠这时慌了神,又觉得好没道理。本是一桩美事,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廊外的雨势渐小,淅淅沥沥打湿石阶侧的青苔。雨声滴答,扰得人心烦意乱。

是夜,张德玉上了滚烫的白贡菊茶,李俶随手撂开,又吩咐换凉的来。张德玉刚想说“凉的伤胃”,珍珠就走了进来。

“无人通报,便自行闯入,不成体统。”

珍珠见张德玉匆匆退下,又狡黠的答道:“殿下可对我说过 '体统是什么'(记不到的筒子请去6.13补课,本文不安排闪回)如今珍珠也不知,请殿下示下。”

李俶知道珍珠有心说着俏皮话,又思及那也情事,怒气就消了大半。见珍珠托着茶盘,另起话头:“这是什么茶?”

“枫露茶。枫露制法,取香枫之嫩叶,入甑蒸之,滴取其露。将枫露点入茶汤中,即成枫露点茶。”珍珠笑意盈盈,又添上一句“最是祛酸,清热消邪火。”

李俶正是尴尬了,其实自己只是看见绣着芍药的丝帕有些得意忘形了。凉亭里婼儿被戏弄气急败坏,而珍珠却一副泰然自若,存了促狭的心思,好叫她不把自己吃的死死的。这下子,倒是不好收场了。

“这么大的雨,什么样的邪火浇不灭?”

“我也不知道这邪火是从哪冒出来的,现在也快把我心头的这把火给点着了。”

“哦?那不妨说说是谁那么不懂事,竟惹的沈孺人如此大度之人大动肝火。”

珍珠将茶递给李俶,又在他身侧坐下,一边说一边在案几上画圈圈。

“前些日子,我闲时无事,在后院养了一只不知道打哪儿跑来的狸猫。模样好看,性子却不好。平日里总是爱粘着人,但日子久了就被宠坏了,见我日日还喂食相思鸟,便发起狂,将花架上的雀儿给偷吃了。都说此鸟最痴, 相思无双。一只傻狸猫哪里懂得,教人平添伤心。偏偏这只矜贵的猫还悠然自得,看的人心里冒火。”

李俶也知道哪里来的狸猫和相思鸟,都是珍珠胡诌的。

“不过是只猫罢了,你和它置什么气?不喜欢,就不要理便是。”

“可这猫确实又是我心头好,看见它懒在一旁的憨样,心又软了。果真是“表面恭顺,实则狡诈”最擅长勾人心。可怜了我的相思无人识。”

听到这样一番话,李俶心里高兴,碍于面子,紧绷着只装作看公文。

珍珠看李俶也不接话,只在一旁添茶。闲作无事,她亦想起那时候她在吴兴,家中确实养着一只猫和一对鸟儿。爹爹爱养鸟,娘亲好养猫。但防鸟儿被食,总是隔三差五的拎着个鸟笼就换地方藏起来。娘亲知父亲爱鸟,总是亲手绘制鸟笼,叫工匠打造精致。与子偕臧,恩爱一生。若说这也算生死不相离,也算圆满。思及此处,又觉得夜雨寒凉。眼眶也湿了。

珍珠坐于身侧,李俶便觉得无法安心批阅公文。见此情状,从袖中取出手帕,忙替珍珠擦拭。

“你瞧,弄脏了我的丝帕,上面满是你的铅粉。”

“不就是个帕子嘛?殿下今日下午不还多有不屑?”

“你这分明是臆测。本王哪里不屑了。沈珍珠你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邀个宠,为何送个丝帕都偷偷摸摸的往侧袖里装。”

“别的女人?看来向殿下投怀送抱的女子有不少,我午后所言并未有差,怎么就惹冬郎如此不快!”

“我只是得意忘了形”。李俶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谁知道有些人竟抹起了鼻子,也不知道谁被宠坏了。”

“我…我只是想起了爹爹和娘亲。并不是…”

李俶一把搂过珍珠“我并未疑你,说的那些话只是想逗逗你。只是我的心为你所牵绊,也想看看你为我多烦忧的模样,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的…是我过了…”

珍珠见李俶尽吐真言,面带愧色,只狡黠的答道:“冬郎的心思怎么这么促狭。明知这丝帕是我送的,还平白让我担上'治家不严'、让府中婢女担一个'狐媚惑主'的名声!”

“原来你只是担心自己担上坏名声,还是我多心了。”

珍珠见李俶接上话头,“那也不是,我自然是担心冬郎多些。这一下雨,王府了尽是酸味,冬郎不是最怕酸了?”

李俶也知道珍珠所言指的是自己吃小时候自己醋的事,“那…那只是本王一时口不择言,随口说说的。”

“那冬郎说,即使自己不是太湖公子也会慢慢捂热我的心,也是随口说说的?”

“沈珍珠”李俶说的庄重认真,“既然你把自己送到了广平王府,我必再不会放手。我会好好待你,免你苦忧,免你流离,让你有枝可依。即使你一生不会对我倾心,我也可以宠着你,让你无忧无虑。”

珍珠又是心里一动,这个男人对外端得公子世无双,可是在她面前总是真心赤诚,有时又幼稚单纯的像个孩子。

“冬郎…”一时间,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缘分天定,这辈子还很长,我们也可以成佳话。”

夜色沉沉,松风袅袅,花雨纷纷,籁籁有声。

珍珠觉得被窝里爬进来一个人,冷透的疏衾暖了起来。

“珍珠,你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珍珠说完自己扑哧的笑了出来。

她翻了个身,侧卧正对着李俶。

“为何偏偏是芍药花?”

“秋日应景的,多是菊花、丹桂,做什么绣五月里的芍药?”

“我也只是手不择花,随手绣绣。”

“冬郎我脚好冷,快帮我暖一暖。”

珍珠伸手抱住李俶,身子也侧靠的紧紧的。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立如芍药,结情之约,情有独钟。

所以只是演戏而已……?


暖阁研香帘波影 枕扇摇风千钟醉(一)

隐隐的蝉声响起,午后的日头漾着暑气,衬着湛蓝碧蓝的天一明如洗。

文瑾阁里垂着竹帘,一条一条打磨的极为细滑的竹梗子,又细细密密的用素色丝编缀着同心结。两条竹帘之间又嵌着一方半透明的水精帘,阳光斜斜地透进来,映着帘影千丝万缕,静淡无声。

书案上搁着消暑的冰碗,冰镇过的各色瓜果切成小块发在缠枝青莲的瓷碗中,浇上牛乳,混着碎冰,香甜可口。

珍珠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往李俶的嘴边送去。李俶很是受用的尝了一口,又示意再来一勺。珍珠却是眉毛一挑,将冰碗整个塞到李俶手里,俏皮地绕到他身后。珍珠踮起脚,不及李俶转身,又将被冰碗沁的凉凉的手,柔柔的向他脸上拍去。

李俶一时笑的风清气明,抬起手想要按住不安分的纤手柔荑。

“娘子想不想尝尝冰碗子?为夫愿为你效劳。”

冰渐渐的融化了,碗沿上沁出细细的水珠。

李俶转身,见珍珠颈间微汗,耳廓泛着红,丝丝血脉纤细透明,他忍不住向嫣红的耳侧吻去。


珍珠趴在桌上随意涂写,不知不觉写了半篇李俶的名字。

李俶,俶,俶郎,冬郎,都是她的夫君。

珍珠看着自己也颇觉的丢人,便用浓墨心虚的抹去。小心翼翼地叠好,搁在一旁。天气炎热,难免懒怠,不一会儿眼皮打起架,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李俶掀起帘子走了进来,望见珍珠睡的香甜,鼻尖又冒起细密的汗珠,一时心中一动,却顺起桌上的葵扇,坐于身侧,一下一下,轻轻的扇着。

焦灼的暑气渐褪,有风拂过竹帘,与珠链缠绕在一处。

李俶望着羽睫轻颤,眉宇静然,出了神。以往他总是觉得隙驹易过,寸阴必惜,可如今与珍珠在一起的时光,仿佛变的宁静而悠长。他有时也想,抛却诸事烦扰,就这样一动不动坐到地老天荒里去。

许是被身上丝丝凉意唤醒的,珍珠见李俶正立于窗前,背影自有其亢气浑涵。

天也是说变就变,乌云骤起,风拍打着窗框的窗子,芭蕉叶上滚落大粒的雨珠,雨水沿着屋檐滑落,结成细流,敲打着窗棂。

雨送添砚之水,道一声“好雨”,李俶便吩咐要取水试墨。这是今年的新墨,光泽细腻,色泽墨润。

珍珠用铜匙量了水,薄薄地施在砚堂之中,轻旋墨锭,待墨浸软,再逐渐用力。李俶取下一支笔,落纸如漆,清峻雅逸,烟墨之香,淡淡萦开,只闻那墨摩挲在砚上的沙沙声。

珍珠侧头细望纸上所写。

盈盈相隔愁追随,谁为解语来香帷。

“这…冬、冬郎怎么这么不正经…”

“我怎么不正经了,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冬郎诗中的愁思远寄,不知是与哪位美人遥遥相隔?”珍珠抓住诗中含义,调笑起来。

“解语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缘之所寄,一往而情深。

李俶的声音低低的,但近在耳畔,他的手握着珍珠的手,滚烫发热。

二人乘一叶扁舟,行与荷塘之上。天色渐晚,天幕似墨染的深蓝,远处灯廊如点点繁星,风吹起一明一晃。

珍珠捏起小几上摆着的琥珀色红曲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尝起来真甜。

李俶将白玉双耳壶一提,摆在一边。他眼睛微眯,看着面带红晕的珍珠,很是惬意:“不许再喝了,这酒喝起来是不醉人,但后劲可大的很。”

“冬郎,再给我一杯嘛,别那么小气。”

珍珠也不抢酒壶,却伸手去夺李俶的酒杯。又是满饮一杯,颇有肆意洒脱的豪气。

酒壶所盛之酒已过大半。李俶连忙夺过珍珠手中杯盏,伸手点了点她额间,滚烫的很,忍不住没好气道:“一时没看住就喝这么多,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不听劝。”

珍珠却摆摆手,眼里涣散,却格外认真的说道:“其实我的酒量还不错,以前我还曾和一群文人墨客拼酒作诗呢。”

李俶不禁莞尔,“是了,我倒忘了我家娘娘可不是一般的闺中女子,还是一人千面的沈兄。”

珍珠喝了酒也不觉得头晕,心中莫名生出的欢喜都因佳酿催化。

“冬郎,情随星河动,不如你吹一曲吧。”

“你说吹便吹,本王这一曲得的岂不是太容易?”

“那你吹一曲,我便许你一个愿望。”边说边比出一根手指。

李俶知道她此时已是醉了。却仍是忍不住调笑着:“好,我为沈兄吹一曲,沈兄可不许抵赖,要实现我一个愿望。”

“那是自然,我可不像李兄,装模作样爱骗小姑娘。”

装模作样?小姑娘,是她吗?

李俶不禁失笑,他取下腰间玉笛,横于唇边,笛音婉转,含苞的菡萏,给水中的倒影似是添了一抹亮色,随风摇曳。扁舟一叶任浮沉,繁星当空如流萤。

珍珠起初双手捧颊,又觉脸上发烫的厉害,走到船舷边吹着风。笛音与酒香缠绕,有一方别样的柔情。

风吹的水波漾了起来,珍珠纤长的手臂,一下又一下,带着韵律,撩着暗波。她趴伏在船弦边,身子随着小船一前一后的晃动着,烟笼寒水,月笼纱,淡色的的光晕里泛着别样的妩媚。

李俶的眸色越来越深。水波荡漾,清风拂面,渺渺苍穹,此刻心境开阔,极为舒爽。

曲毕,珍珠仍是轻毕双眸,嘴里哼着歌儿。

“此番该是我许愿了。”

珍珠睁开眼睛,抬头望着天,唇边带着笑,“好呀,嗯,你是要星星还是月亮,我这就下水替你摘下来。”

她指着河中倒影的烛火,“不对,繁星当空,今夜当无皓月。”

李俶眼底尽是温柔,“那怎么办?今晚我就想要月亮。”

珍珠倒极是委屈,点点头“是啊,那怎么办呢?要不然我改日再替你摘月亮吧。”

李俶却顾左右而言他,“酒好喝吗?”

珍珠喃喃道,“嗯,好喝。”

此刻珍珠觉得自己把持不住了,发晕的往李俶怀里倒过去,“有点发晕。”

李俶接了个满怀,将珍珠舒服的枕在他怀里,低头轻吻落于珍珠耳侧,柔柔的说道:“那醉了是怎么样的呢?”

珍珠呢喃着,“好像眼睛里有很多冬郎。”

珍珠对上李俶缭乱的目光,尾音拖得老长,唤道“俶郎。”

李俶轻轻得笑出了声。他的珍珠,于外矜庄,于他却最是魅惑,“你叫我什么?”

“嗯?我叫你什么了?”

珍珠望着眼里狡黠,目光不似清亮的李俶,甩了甩头,感觉脑子里还是嗡嗡地,只好凭心而言,“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太湖公子。”

还有什么?“冬郎?俶郎?”

李俶笑意又加深了几分,吻上朱唇,带着酒香的唇齿缠绕,微露丁香颗,环佩泠然作响。

此刻鬓发已乱,春娇满眼睡红綃,轻解云鬟,罗绮纷纷散,只剩单衫杏子红。

小船晃动着,胳膊肘撞上船檐,不由的“嘶”了一声。珍珠觉得此刻清醒了五分。

李俶忙看有没有擦破皮。

“冬郎,我喝醉了,你还,还欺负我。”

“不成的,有失体统。”

李俶看并无大碍,又是换了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体统是什么?沈兄可是说过不会失信于我的。”

青丝如云,云丝纷飞。相缠间,乌发合于一处。他的吻从额前如玉移至朱唇,肆意的汲取着唇畔留香,又至耳廓。珍珠觉得她的鼻尖尽是熟悉的气息,霸道又令人安心。脸颊被细细地摩挲着,酥痒又发烫。身子却是一凉,衣衫尽落,她觉得什么也抓不住,身上绵软的厉害。眼底迷离,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紧紧抱住卧在她身上之人。青烟罩轻盈,盈盈而卧。她微微呻吟着,夹着酥软,轻舟小楫,一沉一浮,飞絮游丝无定。

暮色已至,过往她是太湖捞出的一颗珍珠。

晨光将至,而今她是莲池升出的一轮明月。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相交,思心往来。

花明月暗,天地之间,唯两人者耳。

发文发的要吐血 搞事情啊

5.玉兰花*茶*乌篷船


卖白兰花的老婆婆,雪白的鬓发,坐在青石阶上,低着头,从扁扁的箩筐里挑出几朵白兰花,排到箩筐前的蓝布上。满是皱纹的手,安静地操持着几圈细线,就能做成一枚漂亮的花坠子。

珍珠记得春天来了她总是会往适儿对襟的纽扣上别上一串,适儿只是嗅着香香的,就很开心,奶奶地叫着:“娘亲”,摇着拨浪鼓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咯咯地笑。她年少时也总是很开心,偶尔不开心,便与素瓷红蕊着了男装瞒着爹爹偷偷溜出家门,阿娘只装作不知; 或是鼓动着安二哥大着胆子逃了总是啪啪啪敲戒尺的先生的学,买上一串糖葫芦、两支莲蓬,听着推车卖罗汉豆的大爷吆喝着···有时也与林致沿着粉黛色的古墙一路闲聊,看见卖花的阿婆,林致心善,说就买一株吧,天黑了,让婆婆早点回家。

珍珠怔怔的站了一会儿,最近怎么总是念着以前的事情。

这么想着,雨就落下来了,只好就近去湖边的回廊上避一避。

江南的四月,大抵是多雨的。

无根之水,最是干净。若存在瓮中,埋在树下来年取出来泡茶,这是上品;江河之水为中品,井水则是下品。旧时在王府,所用茶盏为出自冰寒之处的碧玉茶盏。李俶或于午后闲时,怕也是忙里偷闲,便轻踱着到文瑾阁。她只装作不知,走到桌前,伸手慢慢将茶壶拎起,将茶壶轻轻侧过,注满两杯茶盏。待轻放下茶壶,复转身,微哂道:“冬郎这般放轻步子可是累着了?尝尝茶罢。”

几滴雨珠从她的头发上滴下来,流下她的脸庞,却也没有用手帕擦拭。

薄薄的水汽氤氲在湖面上,一顶乌毡帽,一枝橹,吱吱呀呀地摇着乌篷船,轻舟八尺,低篷三扇,穿过小桥流水。那样好的春日里,草长莺飞,李俶携着她与崔彩屏一同坐着小画舫大小的乌篷船至湖中心,李倓紧紧地牵着林致一刻也不得放,指着湖底的游鱼说着一个又一个故事,调适着方寸间不可言说的气氛。林致脸上敛着笑却晕着淡淡的红,手也不松开,只是薄嗔李倓胡说。倓也不恼,挺着胸,“媳妇儿,子非鱼,焉之此鱼非我所述之鱼。”李俶一言不发,望着不正经的弟弟,一脸无可奈何神情怠倦。崔彩屏拿着剥好的葡萄,递到李俶唇边,哂纳,似是无意,李俶眼风扫过珍珠,眉头微蹙起身至船头,负手而立,有风拂过。珍珠望着长亭玉立的背影,想着她与李俶独处时,李俶并非寡言之人,与她漫谈山川或是弟妹儿时趣事,踌躇着站起来,却又不知又能对他再说些什么,好像想要抓住那一丝一缕她也想不明白的感觉。一时间心绪纷杂,本想站起来,却被崔彩屏绊着跌坐。崔彩屏歪着撒娇道晕船,李俶回过身,目光似是穿过着一身艳色的崔彩屏,沈珍珠于她的凝视之下,愈发将头垂低,眼底一片慌乱。又闻,李俶淡声道,回岸吧。微抬起眼帘,崔彩屏又攀上白衣肩头,就像是染了什么洗不掉的树叶的汁液,刺眼得很。只有林致递来一杯淡茶。少年心事,难说愁。

湖面上的雾一直笼着。她嘴角咽着淡淡的笑,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守着过往里,有她的冬郎,适儿,林致···她的家。没有离散,没有纷扰。

她今年26岁了,曾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未来还有长长的一生。

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适儿却一直高烧不退,甚至已经两日未曾如厕,口中无力的念着:“爹爹、娘亲”。诸人都是两日两夜未曾睡眠,着急之下均添了些许困顿之色。只有李俶紧紧地抱着不停发着虚汗的小身子,寸步不离的坐在榻上,他面色煞白带青,双眸如火炽烤,心若被利刃所剜,听着太医们说着:“小世子现在上焦积水,湿邪侵肺,当····”(瞎诌的)李俶喝骂道:“孤不听废话,若小世子有三长两短,留你们也无用了!”太医令的一干人等曲身连连称是,搭在脉息的手在微微发抖。又过了半日,适儿才一泡童子尿,竟将李俶的绛纱衣,素裳淋得透湿。这时李俶眉头这才渐渐舒展,嘴角竟有了难得的笑意。众人也长松一口气。素瓷忙将适儿接过,换衣擦拭。适儿的小手却抓着李俶的衣角,也不撒手。李俶此刻也顾不上仪装,只是嘴里喃喃地哄着稍有松适的儿子,又不禁长吸一口气,庆幸珍珠此刻不知适儿病的这么重,不然一定焦急万分,彻夜不眠。她身子不好,当初生产伤了根本,落下头晕的毛病,偏偏又总是装作云淡风轻,不让他担心,但是他又怎会不知?只要是她的事,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是知道的。适儿是他们的最珍视的珍宝,是他的希冀。如果适儿真的出事了,他们从此山水再难相逢。他记得他在某个冬日里说:“贫贱夫妻更有百般烦恼哀愁,我做你的丈夫,必要将天下最好的予你……”而如今,她···会不会怪他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孩子呢?

好在,小孩子得病来得快去的也快,不出大半个月就已经大好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找他的娘亲;不再抱着娘亲给他绣的小香包嗅来嗅去。适儿病这一好,倒是黏了李俶不少,晚上也总爱拖着素瓷去给李俶请安,然后就赖在李俶的怀里。明晃晃的烛火摇曳,适儿搂着李俶的脖子背着他幼时最爱的诗,有时自己喃喃的唱着吴兴的童谣,这些···都是他们父子之间最熟悉的东西。张德玉紧张得汗浸透后背,抬眼望着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得自家殿下,脸色未变。只是他侍奉这么多年,又怎么看不出唇瓣微微颤动。忆起前几日他瞧见一堆奏折中夹着一张素纸半启,“吴兴娘娘均安。素日教授邻家小儿课业,晨起···”恍然间听闻:“适儿病愈后精力整日不济,怎么也不爱动了?不如爹爹明日带你出去骑大马,放风筝?”终究是小孩子心性,禁锢宫中许久,一瞬间跳的老高,乐极生悲,头撞上李俶的下巴,两块硬骨头磕上,适儿一手抓着小拳头,小脸憋的通红,李俶调笑着小男子汉决不能泪眼汪汪。春日夜里寒凉,李俶一手抱着睡熟的李适,轻轻地将他含在嘴里的拇指扒拉下来,有招呼下人拿来锦被替小世子盖上。左手抱娃,右手执笔,细细的批阅着一摞一摞的奏折,一室寂静,谁来添茶?

次日,春和景明,惠风和畅,正是出门的好日子。李俶果然言出必行,一行人乔装简行,却也带了数十侍从。出了大兴国寺,适儿闹气了小脾气,甩开李俶牵着的手,撇下素瓷和乳母,一个人径自走下寺门口长长的阶梯,也不说话。素瓷提着淡青色的裙角,忙追上前哄着。适儿是素瓷从小照看长大的,这些日子更是日夜寸步不离,自是了解他的性子。这佛寺平日香火鼎盛,来往之人络绎不绝。李适大病初愈,故先至大兴国寺烧香礼佛。因着清晨出宫耽搁一会儿,佛寺又在城外,用过素斋已过午时。李适这时只站在马车边儿,无论怎么哄也不上车,素瓷只好陪在一旁站着。李俶蹲下来,直勾勾盯着儿子,带着似笑非笑地表情,父子二人对望着,适儿忍不住先抱怨,碎碎念道:“父王说带我出来骑大马、放风筝,这一路来只让我闷在小小的厢子。等本世子长大了,天天骑马,要骑最大最高的马;还说放纸鸢,都拜了一上午的菩萨佛祖,我许了好多好多愿望啦,我今天那么乖,给外祖父外祖母的牌位磕了好几个响头,如今连根风筝线的影子都没见着,也不知道张公公有没有替本世子收拾妥当···”一边说一边转过去,扭着小身子,费劲爬上马车,站在车夫坐的地方,视线好容易与李俶持平,眉头紧蹙着。此刻李俶才绷不住笑意,本是因着清晨露重才让适儿坐着马车,如今一把将适儿抱上自己的坐骑。随后翻身一跃,跨上马去。众人返程。

午后阳光正好,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道旁有草色茵茵,亦有总角孩童牵着花花绿绿的纸鸢肆意奔跑着;也有娇俏的少女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诉着闺中心事;货郎肩挑货担,摇鼓叫卖……李俶放缓行马速度,好让适儿好好瞧着一路风景,望着又有几只风筝飞起来,低头对着适儿道,将领也常在战场放飞风筝,给人传讯。只见适儿抬头,两眼都望直了,又巴巴地转头望向李俶,道:“适儿长大了也要在战场上效力。”李俶这才抬手命令车队停下,对着适儿朗声道:“父王一诺千金,适儿可不能在暗地里埋怨啦!”

以下放风筝步骤借鉴《追风筝的人》,不过还是乱写,因为不会放风筝:

李俶举起风筝横轴的两端,将它竖起来,又放低手指说,“西风。”说罢,左手拿稳卷轴,放开大约三尺的线,黄色的风筝吊在线后面。李俶蹲下对李适说:“准备好了吗?”将卷轴递给李适,自己拿着风筝站起来,“冲啊~”便撒腿跑开,水洼中溅起阵阵积水卷轴迅速旋转,风筝越飞越远。

又过了一阵,素瓷见适儿满头大汗,替他脱了外衣,小家伙耐不住,又央着风生衣跑远了。


李俶静坐一旁,视线忽而飘得极远。他忆起幼时也常带着弟妹在宫中园里放风筝,那时花团锦簇,天下太平,盛世繁华。后来呢,他开衙建府,终日在朝堂的波云诡谲中步步为营;倓也长大了,少年意气,长安内外仗义疏狂。宫中只剩下婼儿游园戏耍,嚷嚷着定要走出着一片丈量出来的山水,跑马踏青。偶尔父王训斥罚抄了三百遍女则,交上去的罚抄不是字迹不一,便是如蚯蚓一样东扭西歪。天上的纸鸢那样多,有彩色的蝴蝶,蜻蜓,各式不一。是啊,皇家园林中的纸鸢纵然再高,丈量地不过方寸天地;样式纵然别致,却也是形单影只。还记得那年他与珍珠成婚半载(时间也是瞎诌的),因着珍珠吃药避寝勃然大怒,将她关入西侧废弃的旧院子。那日崔彩屏缠着他,兴致寥寥想着就此敷衍过去,忽闻西边乐音如泣如诉,他不禁远望,只望见高高的纸鸢在天上飘着,那时珍珠与他望见地却是同一只纸鸢,心中挂念着同是彼此。而如今呢?天上这么多纸鸢,他又何处去寻与她心心相印的纸鸢?陌上花开,归人何在?但是冬郎知道,他要替珍珠好好守着太子妃之位,守着他们的适儿平安顺遂,守着大兴国寺内沈氏牌位香火不灭。更是守着他这颗心。与外人而言,李俶对外杀伐果决,对内金石难刻,铁面冰颜,早已不是当初的如沐春风的广平王;而与珍珠而言,却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冬郎依旧,何以藏之;珍珠在心,何日忘之。

冬郎的妻子只有珍珠,适儿的娘亲也只有珍珠一人。今日他带适儿出城礼佛,也只为李适知晓,他应还有一处根在吴兴,那里有他娘亲的吴侬软语,有他娘亲的言笑晏晏,有他娘亲的素手芊芊,岂能相忘?

众人只当太子对昔日王妃谈之色变,绝口不提。


李俶只当沈珍珠是心底最深的伤,最难解的谜底,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有何难言之隐,竟舍家而去?
冬郎只当珍珠是风筝。珍珠愿意做风筝,他便愿做卷轴上的那卷细线,放她高飞,丈量天地。可只要是风筝,总有被线收回来的那天。

夕阳将适儿小小的身影拉的老长。

珍珠,你可知只有我们三个人同居的屋檐才能被称之为家?

待到暮色四合,该回家了。


珍珠在长安过的第一个上元节,一间禅房,一卷佛经,一杯热茶,一轮明月思故里,一室相思冷寂寥。

珍珠在长安过的第二个上元节,李俶一早便独独拉着她去了建宁王府,很有私奔的架势。

方至建宁王府,没想到婼儿也在,一身枣红色的胡服,将她衬得灵动俏皮。她也不请安,一边蹦跶一边扬起眉笑道:“我这几日在各宫里说吉祥话把嘴都磨破了,听吉祥话把耳朵听起茧子了,所以来三皇兄这儿躲个清净,大皇兄领着珍珠嫂嫂这是躲谁的清净?”她把珍珠嫂嫂咬得极重,说完还抛了个媚眼。当然,收回了李俶一记白眼。

院子里已经摆好了香案,案头几枝梅影疏扶,果蔬茶点一应摆上。弯弯曲曲的回廊上侍女们来来往往,张灯结彩。林致与珍珠一头扎进厨房,想在中午拾掇出一桌丰盛的酒菜。婼儿缠着李俶和李倓要比试比试,李倓只劝她多和两位嫂嫂学些女儿家该有的温柔,该学的厨艺,以及该罚抄却没抄完的女则···说完一溜烟与李俶大战三百回合,输多赢少只因昨夜又没休息好。

京城官宦之家在元宵之日都爱食面茧。都中每至正月十五日造面茧,以官位帖子,卜官位高下。其实就是面茧里包入写上官职的竹木签,看谁能吃到,以测官场运气。原本李俶与李倓已是皇孙,郡王从一品,不谋虚位,但珍珠却存了小女儿家的俏皮说“只为戏笑”。果不其然,酒席过半,李俶就被磕了牙。

李俶捏着酒杯,对着婼儿说“学艺不精啊,还没出师就去厨房捣乱。”李婼不服气辩道“这面茧从和面到摆盘,珍珠嫂嫂从未假手他人。”李俶眼风一扫,唇角微斜,害的珍珠差点噎到。林致在一旁,憋着笑又要装作若无其事,李倓倒是献殷勤一口一个:“珍馐美馔,媳妇儿做的就是好吃。”气的李婼直跳脚,夹了一块葱醋鸡,“这可是本郡主的手艺,三皇兄你这马屁是不是拍错了!”

是夜,皇帝在曲江池畔宴会群臣,载歌载舞,丝竹声声入耳,禁卫军士着锦绣衣服,披黄金铠甲;梨园教坊表演山车旱船、武术杂技。亦有大象拜舞,犀牛表演;侍女踏歌,文人献词,蔚为大观!百枝灯树,光辉灿烂;灯楼百尺,悬挂珠玉;彩缎丝绸,色泽鲜艳;而悬结花灯50000多盏,有龙飞凤舞,有虎腾豹跃,巧夺天工,火焰灿烂,近看恍如天宫幻境,远望宛若云霞虹霓。而帝都在这一天灯明如昼,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出外赏灯。以至于长安城里车马塞路,人潮汹涌,热闹非凡。

珍珠其实是最爱热闹的,李俶便早早换了朝服,下了宴席,与妻共踏人间烟火。于冬郎而言,歌舞繁华,花簇光束,只是那盈盈一笑的陪衬。

只是这一路上····确实是水泄不通,还好他们抓紧了彼此的手,这样才不会走丢。转过街角,有个老婆婆守着一个卖梳子的小摊子。一个老公公从不远处的走过来,小心的护着手里的热汤,小快步走到老婆婆身边:“老婆子,刚买的馄饨,喝口热汤。今儿咱们早些收摊,去瞧花灯吧。”

“就你老不正经,多大年纪了还学着小伙子小姑娘赏灯。”老婆婆接过老公公手里的热汤,美美的喝了一口。

李俶和珍珠目视着这对老夫妻,心头暖暖的。寻常百姓,贫贱夫妻,待到双鬓斑白,依旧相互陪伴,嘘寒问暖。如此黄昏,夫复何求。

李俶突然拔脚牵着珍珠走了过去,停在了老婆婆的摊前。于王府中的玉花卉纹梳、鸿雁衔枝纹金质梳,这些只是普通的水磨木梳子。

老婆婆一看有人来看自己的梳子,显见是富贵人家,热络的招呼:“公子,这梳子啊,可是最好的定情信物,都说接发同心,以梳为礼’买来送给姑娘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李俶没听过梳头歌,觉得有趣的紧,又动情的望着珍珠。

珍珠听见这“子孙满堂”,倒是有些害羞,忙挑了一个没有任何花纹的简单梳子,“婆婆这个多少钱?

“这个便宜,只要5文钱” 

 珍珠从摊上拿起一个窄而长的蝴蝶梳,手搭着插进发间,本是并肩站着,此刻却歪着头,眨巴眼睛,语气极为跳脱,声音清越,而那种开心是心底里发出来的,“这个样式好,好看吗?”

李俶点点头,“好——看。” 说着就掏出一块一两的小银锭子递了过去,“这些梳子全包上吧,就冲老人家的吉言,来年生意兴隆。” 

珍珠怔怔地望着一摊子的梳子,一脸无语。

老婆婆笑的一脸合不上嘴,老公公也忙包好这数十把梳子, “谢谢公子谢谢小姐。祝公子小姐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两人握着手,继续往前走。往前又是人群如潮,珍珠也看不路,望着李俶的侧脸。李俶也只牵着手,不急不缓,一路行至桥上才开口说:“怎么这样盯着我,莫不是娘子今日才知晓相公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珍珠就这样望着他的眸子,仿佛眼底有星光,亮晶晶的。

笑答道:“我早就知道冬郎生的极好,只是今日看冬郎又是另一番模样。”李俶不置可否地望着珍珠一脸狡黠。

“那今日我又是怎样的?”

“沈珍珠,可从来没有人说过本王傻。”

“怎么会呢,只有遇见你,我才会做这么傻的事。”

只有遇见你,我才会偷偷在面茧上做好记号,只愿来年冬郎能在朝堂不再受杨氏掣肘。

只有遇见你,我才会买下一个摊子的梳子,只盼与珍珠子孙满堂,白首相携。

“刚刚在河边放花灯,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可是你夫君,也不能说?”

“那好吧,我就等着以后知道”

珍珠,吾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冬郎,愿下个十年,我们还能一起放花灯。


“珍珠,下雪了,快把披风的帽子戴上”

“不要,我们要一直这样,紧紧拉着彼此的手,看雪看星星看月亮。”

“好,风雪落满头,亦作是白首。”

雪花,一片,又是一小片,还是一小片。

一个时辰后,广平王府。

“冬郎,你的头发全湿了”


珍珠在长安过的第三个上元节,今年的雪格外大。冬郎只允许她书房的楼上瞧瞧外头的花灯。原因当然是珍珠已经有些显怀,街上那么多人流车马挤来挤去受伤了怎么办。

冬郎不在的第一个时辰,无聊加想他。

俶郎不在的第二个时辰,无聊加想他。

夫君不在的第三个时辰,望眼欲穿望穿秋水望破花灯。

珍珠暗暗的想,我知道你给我准备了惊喜,我等着我等着我就静静的等着。

没过一会儿,张得玉就来传话了,说是殿下在府外等着娘娘。素瓷忙替珍珠拿来狐皮披风。珍珠眼前一亮,却是等不及了,竟是一路小跑,急的张德玉在后面喘着:“娘娘慢点儿,小心地滑。”

马车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城内人多,城外积雪甚深,珍珠在马车上靠着李俶暖暖的身子,一路风景看累了,摇摇晃晃快要睡着了。

恍惚间,仿佛有人轻轻拍她,柔声道:“珍珠,我们到了。”

又在清醒了一会儿,李俶才将珍珠裹得严严实实的抱下马车。马儿喷着热气,不在一尘不染的雪地踩出点点蹄印。

竟然是这里,昔日破旧的院落已被收拾的妥妥帖帖,一股梅花的清冽冷香扑面而来。大地覆盖上松松软软的雪。红的梅,白的雪,一片世外桃源。果然别出心裁。

二人对望,牵着手往屋子走去。雪在脚底,大约有两尺多深,绵绵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却无比踏实。珍珠突然就松开了手,李俶回过头,细细地问:“怎么了?”

珍珠也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望着李俶。

李俶茫然,转过身,上下打量着珍珠,又问她是不是雪太厚,脚太凉了,走不动了。

李俶低头地一瞬间,珍珠趁他不注意猛地想将他推倒,无奈练家子的反应太快,又是本能的,竟拉着珍珠一块跌在雪地里。好在珍珠穿的极厚,李俶面对面,又极力用手撑着她的身子悬空。

夫妻二人均是惊魂未定,好在珍珠没事。其实有雪垫着,即使摔着也是不疼的。李俶就这么躺着也不起来,略有无奈的的望着珍珠,而珍珠眼神躲闪着,一脸不好意思。李俶只感觉手臂慢慢轻松,而一股暖流压了下来,望着珍珠被冻得微红的鼻头,只觉得孕中她也分外娇羞,动情的吻上去。

待二人爬起来,珍珠走到梅树边,摇啊摇,想着要躲开,却被落雪淋的睁不开眼,又冲着李俶咧嘴笑着,竟像未出阁的小丫头。

李俶也不责备,走过去拿出手帕,替她拂去碎雪,又折了一支最美的梅花,插在发间:“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珍珠轻轻地抱住李俶:“冬郎,以后我们每年都来一次,好不好?”

李俶也伸手搂住她:“好,以后每年都来。”

屋内也早已派人收拾妥当,用过晚饭,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暖了心,暖了情。

雪后初霁的夜色很好,天上东一颗西一簇的挂着些许繁星。

珍珠终究耐不住,打开门,不禁“咦”了一声。

(下面剧本来了,因为实在很喜欢这一段,剧里删掉好可惜,我就改了个场景)

“北斗每个季节都有不同吗?”

李俶调侃:“你这吴兴才女竟然不知?”

沈珍珠嗔道:“不及殿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惭愧惭愧!”

李俶拉着她的手指向星空:看到了吗?七星中玉衡、开阳、摇光三星连成斗柄,每个时节,斗柄指向不同,春向东,夏为南,秋指西,冬而北。

沈珍珠靠他怀里漫不经心地听着:嗯,我只知牛郎织女星,儿时听过故事,念到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句子,还悄悄哭了把鼻子,相思想念却不能相守,伤心莫如此……

李俶搂紧她,在她耳边轻道:我们不会。

兴致既起,李俶便说要赌词默韵。语毕,珍珠便吟道:“梅花半落未知雪”。

她细语切切,宛若说着什么只有两人可闻的私语,又好像春风拂面。

李俶已出答句,珍珠文思偶滞,扶着栏杆出了神,不过片刻又转身浅笑道:“不行,我想不出来了。”

李俶却不怀好意的抓上她扶着栏杆的手,捏了捏,“想不出来可是要罚的。”

珍珠仰面,又似乎有些不甘心,最终还是说:“那冬郎要罚妾身如何?”

李俶横抱起珍珠,向屋内走去,“寒夜寂寂,不如休去。”

珍珠一赧,只搪塞道“不可不可”

“我们不是说好年年都要在河边放花灯吗?”

“嗯···放夜三日,明日再去。”

“那今年许什么愿望好呢?”

“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岁月随影踏苍苔。”

美好的一生,他都想好了。

“冬郎,我···乏了,你这样适儿也该笑话了。”

李俶却说:“女人都是这样吗?一有了孩子连丈夫都搁在一边了,本王为了今日可是绞尽脑汁,尽心尽力呢。”

珍珠望李俶一脸一本正经,又一副微有愠色的模样,思及太医诊脉,一切安好,微微的低下头。

屋外寒风凌冽,敲打的窗子微微晃动,大红的灯笼彻夜明亮。

珍珠在半睡半醒间只听得,“果然还是要软硬兼施。”

次日清晨,屋外的楼梯边有一个可疑的大坑,这一年的上元节又过去了。


又过了两年,迷乱之年,离别之殇。盛世不再,百业凋零,分别离散,相聚相守,幸而物非人是,犹存些许安慰。

等到适儿三岁的时候,这已经是珍珠在长安过的第七个上元节了。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已成昨日,但大街小巷千门万户,依然悬挂起各式各样的灯烛。长安城内亦来了不少的外地手艺人,还有耍杂耍,猜灯谜,一应俱全。此刻明月之下,一簇烟花绽放于的夜空之上,一朵两朵,一时间人潮鼎沸,且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母亲看来不过二十五、六,眉目清致,温润婉约;身旁的小男孩穿着朱红色的锦衣,袖口与领口皆镶着白色的皮毛,手中提着一盏小花灯,倒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珍珠紧拉着适儿的左手,适儿左顾右盼,最后探头望着套圈儿,使劲左右摇晃着珍珠手的道:“娘,我要玩儿那个,套圈圈。”

珍珠抱起适儿:“适儿乖,我们在这儿等爹爹买糖葫芦回来再去。”

语毕,只见人群中倒是出现格外出众的身影,手持两串糖葫芦,也不知是谁要吃。

适儿既见爹爹,高兴地连带身子也不停往前耸动着,珍珠险些抱不住。未加斥责,适儿大声的嚷着:“爹爹,爹爹。”

李俶见着适儿又在珍珠怀中,“这么大了还让娘亲抱着,娘亲可都要累着了。”一边说着,一边从接过适儿,又将糖葫芦递给珍珠。

珍珠倒是对着李俶莞尔一笑,继而又将一串糖葫芦递到适儿嘴边,“这么晚了,适儿只能吃一颗。”

适儿只大口咬下一整个糖裹山楂,不闹也顾不上说话,指着套圈圈的那边就拼命往前冲的架势,李俶见儿子那么激动,心下了然,一手牵着珍珠,一手抱着李适,飒沓流星,大步向前,于人群拓出一条路。

套圈儿,一文钱两个圈,珍珠给了老板十文钱。眼看着适儿还有模有样,左比比右划划,二十个圈扔下去了,实在是没有一点准头可言。

珍珠也玩心大起, “再来二十个。”李俶左手提着花灯,右手拿着一串糖葫芦,腰带上的香囊还被适儿紧紧拽着,实在是一脸不屑一顾,又无可奈何,最后不可思议。

最后砸了二十文进去也没套到一样东西,倒是适儿吃糖葫芦的速度风驰电掣。一个没注意,一串糖葫芦倒只剩下一颗了。

不情不愿的被夺走手上的糖串,适儿巴巴地眼都红了。索性珍珠又夹着适儿迈入投壶的新的人潮。

三箭投中两箭———虽然李俶觉得这对母子一点取胜的可能性都没有,还不如直接向老板买奖品,但仍是亦步亦趋,紧紧跟着。

珍珠眼珠一转,冲过去递上铜板:“老板,三支箭。”

珍珠瞬间将李俶手中的东西接过,适儿也很配合的将三支去掉箭头的箭很快递到李俶手里。只听珍珠低低的温顺地说道:“冬郎,帮个忙好不好?”那声音略带撒娇,仿佛绵到骨子里 。

适儿站在一旁,一脸仰慕一脸崇拜的大声喊道:“爹爹棒,爹爹最厉害” 说完还使劲地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有撒谎。

李俶两手空空,只想仰面长叹,这让军中将士看见,那还真是殿下与民同乐啊,甚好甚好。这对母子真是亲生的,哄起人来心灵相通一气呵成,。

拿过箭,嗖嗖嗖三箭出去了,除了第一箭瞄准,后面两箭都是直接命中。

李俶收起弓箭,身姿挺拔,转头回望。

人面灯火相映,目光未曾游移,她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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