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十八岁锁骨骨折几个月能干活时间里不工作干活身上口袋银行卡才有这么一点点钱了请问我是不是很穷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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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满十八岁禁止谈恋爱
  回到家,宗海晨连衣服都没换便走入工作间。商夏百思不得其解,女为悦己者容,他不可能不明白。    这时,座机响起,她马上确定来电显示上的号码由宗家父母打来。不能错过接近宗家长辈的好机会,但是冒然接听又可能引起宗海晨的不满,思来想去,她扬声喊去:“宗海晨,快接电话啊。”    工作间里有分机,当宗海晨接起电话的同时,商夏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    “你交女朋友了?”来电是宗母。  “田莉莉说的?您别听她瞎咧咧。”  “你别管谁说的,妈就问你是真是假?”    交谈间出现短暂的沉默,商夏眼珠一动,将听筒放回原位,沉了口气,又一鼓作气拿起听筒拨打一串手机号码。由此,母子双方都能听到第三人的存在。    “小瓷儿!我这边还没说完。”他从工作间里喊出来。  “啊?对不起,你们聊……”她刻意地对着听筒道歉。  “等一下,请问你是哪位?”宗母急问。  宗海晨唯恐小瓷儿说出居住此地的最初原因,所以重重地咳嗽一声。  “伯母您好,我叫商夏,我是宗海晨的……”  “你好商小姐,你是我儿子的什么人?”宗母亟不可待地追问。  宗海晨奔出工作间来到她身旁,附耳说,保姆。  听罢,商夏的心仿佛被刺了一刀,原来她在宗海晨心里什么都不是。    宗海晨见她迟迟不回答母亲,索性从她手中夺过话筒,刚欲自行解答,又对上小瓷儿那双含带怒火的大眼睛。    “妈,晚点跟您解释。”他果断地挂上电话,对她说,“我妈有高血压,如果知道你因车祸住到这里肯定会着急。”    “那就说我是你的朋友怎么了?”    朋友的范围很广,老妈还是会刨根问底儿,宗海晨索性扬手起身,就在他即将关上房门时,商夏一把推开。    “吃错药了?”    “你是高官之子,我是村姑,所以你根本就瞧不上我对不对?”    宗海晨眉头紧蹙,索性扯起她来到穿衣镜前,他指向镜中的彼此:“我今年25,你才17岁,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懂什么?”    “你以为自己很成熟吗?!如果真成熟的话就不会躲在这面镜子后面偷看我换衣服了!”商夏顿感人格受到侮辱,狠戳他的胸口,质问道,“你敢说你对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原来猥琐行迹已暴露,不过他马上反映过味,一把攥住商夏的手腕:“你进过我的工作室?”没有开门密码不可能随便出入。    商夏猛力甩开:“当然没有,三居室还是二居室我还分得清楚,而且电视上教过辨别真假镜面的方法,”她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低在镜面上,压制着怒火解释道,“如果镜中反射的影像与实物毫无间距的话,便证明该面镜子可透视。现在真相大白,你少转移话题。”    “什么时候知道的?”宗海晨忽然笑了。    “住进来不久就知道了,别以为村姑好欺负。”商夏承认用身体勾引宗海晨的做法不入流,可她没时间熬下去,何况用清白之躯换取与亲人见面的机会真的很过分吗?    宗海晨渐渐收敛笑容:“你还好欺负?三更半夜撞上我的车,又谎称失忆霸占我的住所,因为你的出现,相识多年的女性友人险些跟我撕破脸,我管你吃住穿戴甚至连女性用品都帮你买过,我还要怎么做才算不欺负你?”    “你说得没错,可是你不愿正视我的存在。”商夏虽然生在封闭的小村镇,但传承了家祖先的遗志,低调却不屈服。她希望哥哥也可以做到所无畏惧。    “我为什么非要重视你?就像你说的,喜欢新鲜事物喜欢冒险,没准哪天就消失不见了,我把你放在心上纯属吃饱了撑的。”    他从来都不否认小瓷儿是与众不同的,仿佛庸脂俗粉中的一缕清香,浑身上下散发着独特又神秘的气质,耍得一手好飞刀,拥有一副宛若黄莺的歌喉,以及纹在背部的河姆渡凤凰与未能解开的甲骨文字。只要愿意挖掘,一定还有其他。    不过他更清楚一点,她终究是一只抓不住的瑞鸟。    商夏见他神色凝重,蓦地笑起来:“原来你怕我再次不告而别?”    “谁怕了?爱去哪去哪,走了才清净。”说他无情也好,冷血也罢,反正他属于很难动真情的那种人,好比他热爱的考古事业,不接触则已,一旦着迷便会全身心投入。    商夏见他蹲在音响挑选CD,蹑手蹑脚靠近,环住他的脖子扑了上去,侧头亲了他脸颊一下。    宗海晨情绪一顿,随后继续埋头翻找:“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上赶着不是买卖。你越主动我越肝颤儿。”    “你嫌我岁数小没定性,可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合适?即便合不来也是我吃亏,用得着你操心吗?”    “这话儿怎么说的?我若是只贪图那点事儿不如去找林月蝉。”宗海晨不喜欢存在太多不稳定因素的交集,说他是死脑筋也可以。    “对了,我做了些卤蛋,等你回家看你父母的时候带过去吧。”她话锋一转。    “哟,还学会讨好我父母了?”宗海晨拍了她小腿一下,“满脑子鬼主意的小丫头片子,先去拿几个给我尝尝。”    商夏清脆地应了声,顺便炒了个青菜做了个汤,再将卤蛋,白米饭一起端上桌。    宗海晨自从上大学之后便开始独立生活,这期间不是没有女人主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只是他的居住地总是摆满古玩字画,所以宁可自己收拾。要说小瓷儿的出现确实是时候,他去年才搬进这里,把喜爱的东西全部移到专属空间。    “你好像偏爱青花瓷。”商夏发现家中所使用的碗盘皆是青花纹饰。    “只要是瓷器我都喜欢,简称‘瓷器控’。” 宗海晨吃得津津有味,小瓷儿虽然不会做烹饪繁复的大菜,但是家常菜炒的相当地道。    “瓷器之首当属汝窑,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芝麻支钉釉满足。”商夏将汝窑的特点娓娓道来。    “嗯是,物以稀为贵,全世界仅存67件半。”宗海晨扒了口饭,“上海大拍会你真的要去?”    商夏知道他怀疑自己与霍大师的相遇颇有蹊跷,索性放下筷子,鼓足勇气坦白:“好吧,我承认我对古玩略懂一二。”    宗海晨付之一笑,还记得她在潘家园拍卖会上,用翡翠双鱼挂件换龙纹扳指的事儿吗?打死宗海晨一百次也不相信如她所说,只是运气好才碰巧花十块钱买到真品的荒唐故事。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不如一并交代了。”    商夏指了下背部:“甲骨文的内容我真不知道,是我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纹上去的。”    “这件事我相信。还有吗?”指的是她的身世背景。    商夏目前只能讲这么多,否则就会暴露她此行的目的,如果连名带姓告诉宗海晨,凭他对历史文献的掌握程度,保不齐会联想到她家的渊源。    “我最讨厌骗子你是知道的。确定没有了?”    商夏笃定地摇摇头:“唱歌跳舞山里长大的娃都会,舞刀弄枪也没什么了不起,至于鉴别古玩的本领跟你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就这样。”    不值一提?无数人为了学习正确的鉴定方法,挖空心思挥金如土都没能摸到门路。过分谦虚实在不太好。    这时,座机再次响起,宗海晨以为又是老妈打来的,放下饭筷抓起听筒,可刚说叫了声“妈”,对方便说:“不好意思,我是霍亦仑,请让商小姐接听电话。”话语中透着坏笑。    “……”宗海晨翻个白眼,扬声说:“你大外甥找你。”    商夏擦了擦手走上前,宗海晨向外蹭坐一点点,只给她留出可入坐的缝隙。    “霍爷爷病了?严重么?……哦,虽然是小感冒还是要注意休息,嗯,我明天去看他。”说着,她仔细地记录地址。    挂上电话,商夏才发现宗海晨挤得她根本站不起来,她歪头相望,又推了推他的肩膀,但他纹丝不动。    “饭还没吃完。”她说。    “你住在我这里,我得对你负责,每天去哪必须及时汇报。”    商夏不相信他没听见,不过还是重复道:“霍爷爷病了,我明天会去探病。”    “地址交出来。”    写有地址的字条拍在宗海晨掌心,他扫了一眼:“一看你就是岁数太小不懂人情世故,探病哪能空手?明天我送你过去的时候顺便买个果篮。”语毕,他把地址揣进口袋,回桌边吃饭。    商夏怔怔地坐在原位,她什么时候说过空手去了?    电话再次响起,商夏刚要接,宗海晨以猎豹的速度冲过来,抓起听筒便说:“还有什么事跟我说,商夏给我暖被窝去了。”    “喂喂,海晨?你说什么?商小姐在你床上?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啊?!”宗母慌张地问。    “…………”宗海晨一头栽倒沙发背上,得!唱了出《时迁偷鸡》,不打自招了。    商夏听到话筒那段传来时高时低的动静,似乎还夹杂着浑厚的男性声音。    “你小子出息了啊!同居这么大的事都不和家里人商量?!”宗父咆哮中。    宗海晨几欲解释却不得空,为求耳根子图个清静,索性认了。    “好好好,周末我会把她带回家,欢迎二老彻查。”    战火终于平息,他疲惫地挂上听筒,反正爸妈一旦得知商夏的年纪肯定反对,倒时候他再顺水推舟当个大孝子好了。    商夏在旁听得一清二楚,暗自打个响指,无心插柳柳成荫,总算可以见到宗海晨的父亲,故宫博物院的大院长。如果她以女朋友的身份便可轻易出入故宫博物院了吧?    所以,一定不能搞砸。    “还有心情捡乐儿?到时候别哭鼻子就好。”父亲在家中的地位堪比玉皇大帝,宗海晨胆敢在他的正统教育下未婚先同居?必须是死罪一桩。    商夏托腮笑眯眯,或许马上就能与大哥相见了,谢谢你宗海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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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宗哥一时大意掉坑儿里了╮(╯_╰)╭【明天十点有更新】---------------感谢投雷的[缓缓]、[siviolet]小盆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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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未满十八岁禁止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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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主要针对小学3-6年级学生;2.对语文感兴趣的爱好者(本班已有成人、老师报名学习);3.想增加文学知识储备,提高语文素养的人;4.成绩不好,或者语文素养欠佳的学生。
2006年我开始在网上写日记的时候,就鼓励丫头也写日记,最开始的时候丫头也在这里写日记,但是由于她打字很慢,再说她也没有时间老上网,于是就开始在本上写日记,已经坚持了两三年,虽然很多时候都是我在督促着她写,我想对于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今年之前,她的日记写了之后总是让我看,虽然也就是那么寥寥数语,我还是给了她肯定。但是今年开始,特别是这个学期来,她的日记就不让我看了,不管我怎么样央求,她还是不让我看,看来姑娘大了,有了秘密了,还不让我这个当娘的知道,虽然她上学去了之后我可以偷偷地看,但我想还是尊重孩子吧,不让我看我就收起我那好奇心,虽然我很想知道孩子的秘密。昨晚丫头一边写日记一边笑,惹得我好奇心大起,问她:我能不能看看?你写的什么这么开心?丫头很响亮地回答:待会我写完了你好好地看!我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哟,这个学期来丫头的日记都没让我看过一篇呢,看来丫头的秘密口袋开始对我张开了一点点哟。之后丫头写完了日记,就拿过来给我看,然后问我:你今晚的日记写什么?我:我还没有想好呢,要不我把你的日记打上去?丫头:好哇,你拿我的日记当你的日记!想得美!我:不是这样的,我的日记我还写,你的日记我会注明是你写的,不会充当我的。丫头:这还差不多。早就过了丫头该睡觉的时间,我就不断地催丫头赶紧洗了去睡觉,但是丫头好像还很期待着什么似的,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有说,刷牙去了,我就看了看丫头的日记,一边看一边笑,这些孩子呀,做的事,说的话,真的很有些让人哭笑不得,惟其如此,才显得童心可贵。丫头刷了牙过来跟我说:妈,你把我的日记传上去了,有人留了言明天别忘了告诉我。原来这个小丫头惦记的是这个呀,我不得不告诉她:现在年轮冷淡了很多,原来的那些好朋友好多都没有来了,就是来了,也是简单地看看,很少给人留言了,你看我现在就很少给人留言了。丫头好像有点淡淡的失望,她希望有人能分享她的开心,希望年友们给丫头一个鼓励,一种希望,一点开心。日,星期一,天气:阴厕所事件今天第三节是语文,最讨厌上语文课了,便昏昏欲睡,突然身后传来了“哐当!哐当!”的声音,把我震吓死了。转头一看,三流皮鞋(刘博文)在举手,老师问:“什么事?”“我想上厕所。”刘博文脸都憋红了。可老师就是不让他去。刘博文只好坐下了。一分钟还没过,他问我同位还有几分钟下课,我同位说还有9分钟。刘博文叹了口气,真是度分如年啊!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同位还有多长时间下课,我同位回答:“别急,还有7年呢!”又过了一会儿,刘博文说他实在憋不住了,老师让他出去,可拉门那一瞬间,下课铃打响了!(可怜的孩儿啊!)事件一:今天死小魏和宋昕柔来小道等我,我们故意绕远道,那些小道很窄很长,超寂静,都是我和我的死党小魏开发出来的,把宋昕柔都绕迷糊了。(注:我说这孩子怎么不让我送她去上学了呢,原来如此!)一进班门就好烦,吵死人滴啦!闹哄哄的。刚把练习册送进办公室就上课了,无语......突然感觉头发被人扯了一下,扭头发现是躲在三流皮鞋桌子底下的叶从阳拿剪刀剪我头发!他死定了!我装作没发现,等叶从阳溜回座位上,过一会儿,我又悄悄地下位,装作去找小魏,不经意地经过叶从阳座位,他有点幸灾乐祸,没想到我搞了个回马枪,一揪他的耳朵,往下一拽,左手拽着叶从阳耳朵,搞低低的,双手还自然摆着,叶从阳身子晃来晃去,还是弯着的,加上我一直不动声色,笑嘻嘻地拖着他走向小魏的位置,叶从阳被我拖得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快到魏思睿位上了,我把手丢掉,用脚把他一踢,他嚎了起码有4~5分钟。别人还以为他发神经病了,身子弯着走,还嚎什么嚎!(注:我对丫头说:你怎么这么狠呀?不怕把人踢坏了?丫头:踢不坏!我自有分寸!忽忽,小屁孩,还自有分寸呢。)我以胜利者的姿式走到了小魏位上:“我们出去玩不?”于是我俩便手拉手的出去了。结局是:我的外号被改了,原来是母tiger,现在他赐我一个新外号——笑面虎。气死俺了!事件二:放学,语文老师来布置作业,在全班的哀嚎声中布置完的,语文老师的作业普遍很多。全班哀嚎不止,语文老师敲了n下小棍,说:“明天领导来检察,肯定要听我们班的课,明天在多媒体上课时,大家一定要都举手,不管你会还是不会都要举手,喊谁我自有分寸,大家听清楚没?”听——清——楚——了——我们拖着腔阴阳怪调地喊着。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教室里传出一个响亮的声音:“老师,记住明天别喊我!”这是我同位说的。哈哈哈——全班笑翻。事件三:今天最后一节是数学,广播通知就通知了15分钟,老师又讲了一大堆关于明天检察的事。妈呀!俺都快听睡着了......ZZZ突然,老师话锋一转,说起了我们班目前吃糖现象严重,还说吃糖容易得糖尿病,还举了几个患者的例子,说糖尿病的症况,还容易长蛀牙......还没说完,刘博文就接:“打死我,我也不吃糖了!”他顿了顿,又说:“不打死我,我就吃!”全班笑翻。结果却因为总接话、插话、净说不该说的话而被班主任请办公室去喝茶,哎!可怜啊!所有人都知道,俺班头是有名的哆嗦!(还是男的!)银子的抵抗
1坐了一天一夜的大巴,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银子晕头晕脑地在太原火车站下了车。她没想到太原火车站这么大,比他们村子还要大。正是国庆期间,车站广场上的人多得让人眼花,银子想,如果这些人都是牛多好,能卖多少钱啊。银子站在那里不敢动,只敢用眼睛东张西望,望了好一会儿也没望见李春晖,银子在心里骂,这王八羔子会不会是个骗子,说好了在火车站的出口接人,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又等了一阵子,终于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像鱼一样从人海里游过来。银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疑疑惑惑地不敢确定这年轻人是不是李春晖,也不敢打招呼,只能愣眉愣眼地看着。但是李春晖却一眼认出了银子,他三下两下挤到银子面前,情绪很激动地说:“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你比视频里好看多了。”银子打量着李春晖,说:“你也比视频里帅。”李春晖露出两颗虎牙,灿烂着一张脸说:“吃饭去吧,你肯定饿坏了。”银子实话实说:“我都快饿死了,肚皮都贴到脊梁骨上了。”他们找了一家面馆,要了两碗西红柿鸡蛋刀削面,银子狼吞虎咽地把面吃了,觉得肚子还是空的,就又要了一碗,两碗面下肚,银子这才打了个饱嗝说:“这面不如俺娘做得好吃。”李春晖笑起来说:“那你还是回家吧。”银子也笑道:“我是赖上你了,你赶都赶不走了。钱你带来了没有?”李春晖说:“你急啥呀,我们刚见面。”银子说:“咋不急,我就是想早点把钱寄回去,省得刘建富找我家麻烦,我这一跑出来,刘建富肯定急了眼,肯定站在我家门口把我爹骂个狗血喷头,逼着我爹要人呢。”李春晖说:“那也不急在这一天半天的,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火车站附近有很多廉价的家庭旅馆,五十块钱就能住上带卫生间的。但是银子坚持住三十元的,省下二十就是一天的饭钱。房间小得像鸽子笼,摆下两张床就没有什么空间了。银子盘腿坐在床上,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李春晖也像哑了似的坐在床上,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在网上认识了一年多,见到真人毕竟是第一次,彼此间的陌生感还没有彻底消除,多多少少有一些障碍。不管怎么说,见到李春晖,银子是喜欢的,比当初在视频里看见还要喜欢,但是喜欢归喜欢,银子心里并不踏实。很多事情,虽然在QQ聊天时都已经说好,可银子还是觉得要当面锣对面鼓地敲定一下。又枯坐了一会儿,李春晖还是不说话。银子不高兴了,问李春晖:“你到底啥意思,为啥不说话,你是男的呀。”李春晖这才说道:“咱俩的事,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或者后悔了,你就告诉我,我马上就走。”银子一下子火了:“是不是你自己后悔了?我配不上你是不是?只要你说个不字,我马上回家跟那个傻子结婚!”李春晖笑了,说:“你的脾气可真大,我是怕你对我不满意才这么说。”银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要是不满意,我跟你坐在这儿干啥?挺聪明的一个人,咋就变得这么弱智。”李春晖说:“我的智商本来就不高。”银子说:“废话少说,钱你到底带来了没有?”李春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张农业银行的卡说:“银子对不起,我没有凑够一万,这上面只有七千。”银子一下子愣住:“不是说好了一万吗?”李春晖垂了头说:“能凑上七千就不错了。”银子的火气又上来了:“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没问题,你保证能拿出一万块钱。”李春晖说:“剩下的,我会给你凑齐。我觉得我们刚见面就为钱的事吵架,有点太那个了吧?”银子说:“难道我想和你吵吗?我不顾一切地跑出来难道是为了钱吗?为了钱我就不找你了!这一万块钱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本来就不多,现在你又打了七折,我就这么不值钱啊!”李春晖忍不住笑起来,说:“银子你说话太难听了,在我眼里你是无价的。这七千块钱是我的全部家当,我会赚钱把不够的都给你补上。”银子沉默了,银子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退路,她的命运,要靠李春晖来改变呢。其实,真正改变银子命运的人是爹。爹本来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庄稼汉子,但是突然就病了。都说病来如山倒,爹就像走着路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说倒就倒下去了。爹病倒的那天是端午节,娘去镇上买了几样菜,知道爹爱吃鱼,娘特意买回了几条带鱼。爹从外边回来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腥臭味,爹问是啥东西这么臭,娘说是带鱼不咋新鲜。但那几条不咋新鲜的带鱼还是让娘做得有滋有味,成了爹最好的下酒菜。那天晚饭过后也就两支烟的工夫,爹就开始往茅房跑,走马灯似的一趟又一趟。几趟下来,爹就软得不行了。娘吓得把村医请来,村医说是中毒性痢疾,问爹是不是吃了啥不该吃的东西。娘这才恍然大悟,是那几条带鱼把爹害了。按说,一个结结实实的庄稼汉子,吃了变质的带鱼闹闹肚子也不算啥,屙几泡稀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更何况村医给爹输了液,留了药,爹的肚子也止住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娘睁开眼不见爹了,当时天刚蒙蒙亮,娘想下地也不能这么早啊。这时候听见银子哥在后院嗷的一声喊起来:“娘啊,你快来啊,看看我爹这是咋啦!”银子也听见了哥的喊声,和娘一起往后院跑,看见哥正拼了吃奶的力气把爹从茅房里往外拽,爹的裤子都没来得及往上提,露着半个屁股,脸上身上被蚊虫咬得变了形。银子扑过去帮着哥把爹拖出来,爹的身子很重,软软的,好像没有了骨头,根本站不起来,眼睛紧紧闭着,像是死了一样。娘吓坏了,抱着爹的脑袋哭,村医也来了,让娘赶紧把爹往医院送,说爹的病已经不是闹肚子那么简单了。在县医院,爹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了,该验的也都验了,但诊断结果却迟迟出不来。医生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爹得了脑瘫,一种说爹得的是软骨病,为了证明这两种说法哪一个是对的,院长决定请市里的专家来会诊。专家们很快就来了,三个老头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是院士,老头们都是博士。护士到病房把银子爹往轮车上抬的时候说,这次的专家组是阵容最强大的,过去也遇到过疑难病人,也请过专家,但是从来没有达到过这样的规模。专家的会诊一直持续到中午一点多,长达五个多小时,会诊虽然结束了,诊断结果并没有出来。但专家们否定了脑瘫和软骨病这两种说法,认为银子爹的神经系统出了问题,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还要做进一步的观察。这一观察就是半个多月。爹的病没有啥起色,只是由一开始的言语混乱变得说话清楚,整个人还是软的,不要说站,坐都坐不起来,只能在床上躺着。但医院已经住不下去了,爹和娘这些年的积蓄全都送进医院收费的小窗户里了。直到离开医院,爹的诊断结果仍没有出来。娘一直认为是自己害了爹。爹神志不清的那些天,娘跪在病床前,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耳光,娘说她不该贪便宜,端午节那天的带鱼不是买的,是鱼贩子扔的,娘在鱼贩子扔的臭鱼里捡了几条回家,没想到把爹害成这个样子了,娘说真想一刀把自己的手剁了。银子把娘拉起来,告诉娘爹的病和带鱼没关系,爹命里就该得这种病,只不过是借着拉肚子发作了。2银子就那么沉默着不说话,时间久了,李春晖有点害怕,他小心翼翼地问银子:“你生气了?银子你放心,我以后会把差的钱补给你。”银子看他一脸紧张的样子,觉得他还是在乎自己的,于是说:“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现在的生活没有了方向,我为什么活着,为了谁活着。以前,我活着的最大理由就是指望着有一天能考上大学,上大学就是我的方向。后来,上大学的事变成了肥皂泡,我活着就是为我爹、为我娘、为我哥。可现在,我是为谁活着呢?为我自己?我为啥要为自己活着呢?”李春晖呵呵一笑说:“为啥不能为自己活着?”银子摇着头说:“这世上的人,都是为别人活着,有几个为自己活着的,除非是傻子,没心没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那种人。”李春晖说:“你说得对,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光为自己活着有啥意思。”银子想了想说:“那我今后,是不是要为你活着?”李春晖想了想说:“不用吧,咱们都是年轻人,应该为未来活着。”银子淡淡一笑说:“我连方向都找不着,未来又在哪里?”李春晖说:“我就是你的方向,我们要结婚,要成家立业,要生孩子,这就是未来,很多人都是为了这个未来奋斗,我们也为这个未来奋斗,你说好不好?”银子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银子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但是银子觉得除了结婚生孩子之外,人活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时间已经不早了,李春晖开始收拾床,其实也没啥好收拾的,一个枕头一床被子,一个塑料盆,也不知是脸盆还是脚盆,李春晖端了一盆温水让银子泡脚。两个人都把脚泡了,身子顿时感觉轻松。李春晖看着银子说:“你真的比视频里好看。”银子说:“你用不着拍我马屁,好看不好看我自己知道。在我们梨树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好看,可是一到城里,马路上那么多漂亮的女孩,我就觉得自己不好看了。”李春晖说:“谁说的,不管大街上有多少漂亮的女孩,你该好看还是好看。”银子说:“不说这个了,睡觉吧。”两个人在各自的床上躺下,李春晖侧过脸看着银子,眼睛一闪一闪地放着光,嘴角边挂着笑,也不说话,就那么无声地看着银子。银子觉得李春晖的眼睛和笑容里有很多内容,就提醒他说:“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谁也不能碰谁。”李春晖说:“我知道。”银子又说:“不能有啥想法。”李春晖说:“我知道。”银子说:“你把身子转过去脸对着墙。”李春晖就把脸转过去对着墙。银子这才放心地和衣钻进被子,被子里有一股潮乎乎臭烘烘的味道,银子一巴掌把嘴和鼻子捂住,胃翻了几翻,用力屏住呼吸,把涌上来的唾液往下咽,这才没有吐出来。银子侧过脸看李春晖,李春晖脸对着墙,后背对着银子,薄薄的被子下,他的身体也显得很单薄。可能有些紧张,李春晖的身体一动不动,也听不到他的喘息声,银子觉得他太安静了,这一安静,反倒让银子有了一种冲动,李春晖单薄的身体让银子有了怜惜的感觉,她很想抱一抱李春晖,就是简单地抱抱,像抱一件东西。这么想了,银子偷偷笑了,觉得自己有点坏,不是以前的银子了。银子把灯关了。房间是用大房间隔出来的,没有窗户,只有门,灯一关,屋里黑得啥都看不见,银子的心也黑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反倒觉得黑暗让人感到安全。听得那边的床板在响,李春晖在黑暗中问:“你真和傻子睡了一宿?”银子说是。李春晖又问:“他没把你咋样吧?”银子说:“他是傻子。”李春晖说:“你哥真的敢往墙上撞?”银子说:“咋不敢?我娘要是不拉着,他肯定撞得头破血流,也许已经死了。”李春晖说:“不会,你哥那是吓唬人,他哪能死,他就是想娶媳妇了。”银子没有反驳,李春晖说得没错,哥就是想娶媳妇,都快想疯了。本来,哥的亲事已经订了一年多,彩礼钱四万,订婚的时候给了女方两万,剩下的两万结婚的时候给。可是,家里的钱都花在爹身上了,还朝亲戚借了债,剩下的两万彩礼钱根本就拿不出来。女方那边就有了退婚的意思,但是人家不说退婚,如果女方主动提出退婚,两万的彩礼钱就要一分不少地退回来。所以,人家不说退婚,只问啥时候能结婚,到最后,女方家里给了一年期限,到期拿不出两万彩礼,人家就不等了,拿走的两万彩礼也不再退回,因为是你男方没有能力结婚,不是女方不嫁,所以,两万的彩礼人家是赖定了。银子的哥哥大爽,一天到晚愁苦着脸,二十六岁了,想媳妇想得睡不着觉,憋在心里的那股火泄不出去,生了满脸的痘子,一天到晚绿着眼睛看人,看谁都是仇人,银子是他最大的仇人。说银子是他最大的仇人当然有原因。早在爹生病之前,村里的首富刘建业就登门为他的傻儿子墩子求婚。爹听了脸色马上沉了,爹说,世上的姑娘多的是,你为啥盯住我家银子?刘建业说银子是村里最灵秀的姑娘,他去县中学打听过,每次考试银子得的分数最高。墩子是一个没脑子的人,娶媳妇就要娶个有脑子的,日后,生下的孩子才不会像墩子那么傻。刘建业说彩礼是双倍的,只要爹同意了这门亲事,往后,银子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刘建业都一管到底。爹说我闺女嫁给傻子,那不是活人给死人陪葬吗?刘建业气白了脸,指着爹的鼻子说,你留俩后槽牙,说话这么损,我能选中你家银子,是你的福分,是看得起你。爹从鼻孔里笑了一声说,“你腰里钱再多,也不能买个活人回家当摆设,我不卖闺女。”当时银子还在县一中读高二,这些话是娘转述给她的。银子听了很感动,银子想,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还是自己的爹娘。银子跟娘说:“我一定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大学,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把你和爹接到城里再也不用种地了。”娘一笑说:“那些地不种留着长草啊,有地不种那是作孽,你考你的大学,我们种我们的地,日后,你在城里给娘找个好女婿娘就心满意足了。”这事发生了没几天,爹就病了。到爹出院的时候,刘建业提着一兜苹果来家里看爹,又把那事提了出来。这一回爹没吭气,娘也没吭气。刘建业也不要爹立马答复,走的时候再次跟爹说:“彩礼双倍,你好好想想吧。其实到外村找个像银子这样的姑娘也好找,可咱一个村住了几辈子,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可是实心实意为你想。”那时候银子已经辍学,去了镇上的酱菜厂上班。自从爹住院,银子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她不可能再上学,她做了多年的大学梦也只能是个梦了。所以,银子没等娘说啥,自己就收拾了东西回家,然后去了酱菜厂。在酱菜厂,银子和另一个中年妇女每天把腌制好的酱菜从池子里捞出来,再把刚刚洗干净的腌菜倒进池子里,然后就进入下一道工序,把捞出来的酱菜切碎,装进棕色的瓷坛,贴上商标运到仓库。活有些累,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但是银子咬牙挺着,想想爹每天吃的药是用她赚的钱买的,银子就觉得受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她已经十八岁,已经到了报答爹娘的年龄了。银子会在中午休息的时间去网吧上一会儿网,每次一小时,一小时两元钱,这对银子来说已经够奢侈。银子上网没有什么目的,有的时候和同学在QQ里聊上几句,有的时候浏览一下网页,看到有招聘广告银子就会留意。但是银子没有学历,这意味着银子不可能找到像样的工作。有一天银子刚刚登录QQ,就有一个陌生的号码请求银子加他为好友,银子点了接受,很快就有一个青蛙头像闪着绿色的光进入了银子的好友名单,这只青蛙就是李春晖。时间久了,银子就把自己的事情一点一点讲给李春晖。李春晖告诉银子,千万不能嫁给一个傻子,不管遇到了啥情况,都不敢拿自己的青春开玩笑,因为青春只有一次,糟蹋不起的。3银子当然知道青春只有一次,糟蹋不起。所以银子很有信心地告诉李春晖:“我的青春我做主。”但是银子哪里知道,她根本没有权利为自己的青春做主,她的青春,不是属于她自己的。那天银子从酱菜厂下班回家,骑车刚刚进村,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前聚了很多人,不由得心里一沉,怕是爹不行了,脑袋“嗡”的一下大了,撒开腿就跑,跑了没几步,听见哥哥大爽牛一样的吼喊声跑出院子,一个字一个字硬得像石头,砸得整个村街颤起来。银子收紧的心松了一下,心里明白了是哥哥在闹事。前几天,村里的跛脚三泰把媳妇娶进了门,瘸子都能把媳妇娶回来,这对哥哥刺激太大,他没有别的能耐,只会在家里发疯,一副要把爹娘逼上绝路的架势,银子觉得哥哥太不懂事了。大门是紧闭的,银子喘着粗气跑过来,围观的人给银子让开地方,银子狠命地把门板拍得山响,喊着:“娘,开门!”银子娘有了回应,声音仿佛被撕扯了一样,喊着让银子快进去。银子一下下拍着门:“娘你开门,你不开门我咋进去呀!”娘还是撕扯着嗓子在里面喊着让银子快进去。银子忽然明白了,娘是腾不出身子,没法给她开门。哥哥的吼喊声越来越大:“放开我呀!让我死呀!”银子急了,一把拽过一个青皮后生说:“帮帮我,借借你的肩膀。”后生立时明白了,蹿到墙根蹲下来,银子扒着墙双脚踩到他的肩上,后生身子一拱站起来,把银子送上墙头,银子一翻身落到院子里,箭一样射进堂屋,看见娘滚爬在地上,死命抱住哥哥的一条腿,哥哥拼命地挣,脑袋要往墙上撞,只差半尺就撞上了。墙是石头的,是爹年轻的时候一块一块从山上背回来的。银子猛扑过去,抱住哥哥的另一条腿喊道:“哥呀,你这是把娘往死里逼呀!”一边喊,一边和娘伙了力气把哥哥往外拖,拖了几下,哥哥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娘像带了武功一样蹿起来骑在哥哥身上,放开嗓门号哭起来:“大爽啊,你要是想死,先把娘杀了吧!”哥哥趴在地上牛一样喘着,粗重的气息把地上的灰吹起老高,他也号哭着:“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娘腾出一只手,猛地抓住银子的手,娘用的力气太大,银子疼得咧了一下嘴。娘说:“银子,救救你哥吧,他是真的活不下去了!”银子一下子呆住,眼睛瓷瓷地盯在娘的脸上说:“娘,你让我咋帮啊?”娘说:“银子你跟娘装啥糊涂啊,你答应了刘建业就是帮了你哥!”银子的身体抖颤了一下:“娘,你真要让我嫁给墩子?”娘说:“墩子好歹也是个男人啊!”银子说:“可他是个傻子呀!”娘不接银子的话茬儿,死死抓着银子的手说:“娘求求你,你就成全了你哥。眼下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娘就要你给家里出这一回力,往后家里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要你管,娘一个人扛着!”银子木在那里,嘴巴像被挂上了一把铁锁,啥都说不出来,心里是一团黑。娘用力摇着银子的手:“银子啊,你答应娘吧!”银子的两片嘴唇像被冻僵了,根本说不出话。娘哀求着说:“银子,你给娘点下头吧。”银子还是说不出话。娘慢慢松开银子的手,从哥哥身上下来,理了一下鬓边的头发,扑通一声在银子面前跪下说:“大爽,你也给你妹子跪下,你和娘一块求你妹子,只有你妹子能成全你,你给她跪下呀!”大爽从地上爬起来,重重地跪在娘的身边,眼睛巴巴地看着银子说:“银子,你要是帮了哥,哥这一辈子都把你当姑奶奶敬着。”银子感觉自己在流泪,这泪不是流在脸上,而是流在身体里。娘说:“银子啊,你哥要是娶不上媳妇,咱家就没了指望。你要是答应了娘,娘打个吊板把你当神仙一样供起来。银子你不糊涂,知道事情的轻重,娘知道你会答应,你给娘点一下头,娘这就去找刘建业,答应下这门亲事。”银子伸出手想把娘拉起来,可娘的身子很重,怎么也拉不起来。银子没有办法,也扑通一声跪在娘的面前说:“娘,如果我也是个男孩呢?”娘一愣。银子的眼泪一下子流了满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娘也哭了,娘说:“娘知道这事委屈了你,我们女人生来就是受委屈的,女人都逃不掉这个命,银子,你就答应了吧。”银子呜呜地哭,娘也呜呜地哭,哥也呜呜地哭,哥边哭边说:“银子呀,哥娶不上媳妇你也丢人啊!”银子止住了哭,转身往爹的屋里跑,她要问问爹,她要让爹做主。三步两步跑到爹的门口,刚刚掀起门帘,银子吓得一声尖叫,看见爹已经从炕头爬到了炕尾,从娘的针线笸箩里抓起剪刀要往自己的胸上戳。银子惊叫着扑过去,从爹手里抢下剪刀说:“爹,你这是干啥呀!”爹睁大一双死羊一样的眼睛说:“爹有罪,爹拖累了你们,死了干净,啥都看不见了,你就让爹死吧。”银子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银子明白,爹的这一招更厉害,逼得银子没有了退路。银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爹,我知道你是啥意思了。我这就去找刘建业,我答应这门亲事。答应了这门亲事,咱家就能有一大笔钱,能给我哥娶上媳妇,能把欠下的债还了,还能给你买进口的好药,这是多好的事情啊。”爹把眼睛闭上了,爹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下辈子,爹变驴变马报答你。”这话银子没听见,银子这时候已经跑到了村街上,疯了一样往刘建业家跑,像赶着投胎一样。在刘建业家门口,银子看见了墩子。墩子正往地上的一个土坑里撒尿,然后蹲下去和尿泥,就像女人们在盆里和面一样。墩子从五六岁起就玩这种游戏,玩了快二十年了,一点都不厌倦,仿佛他来到这人世就是为了和尿泥。墩子扭过头看着银子,朝银子嘿嘿地笑。银子说:“你爹在家没?”墩子还是嘿嘿地笑,笑着笑着突然就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墩子唱的是“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这是墩子最拿手的好戏,也是他爹刘建业唯一可吹的牛皮。说来也怪,这段现代京剧唱段没有人教墩子,是他自己学会的。墩子小的时候村里的广播没事就放这段,大喇叭绑在高高的电线杆子上,墩子就在电线杆子下和尿泥。后来有一天,墩子手里托着一只用尿泥捏成的狗在村街上走,走着走着,墩子突然就开口唱了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村街上的人全都惊呆了,全都盯着墩子看,墩子一路走一路唱,一直唱到家门口,把他爹刘建业唱得目瞪口呆。以前,银子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墩子,墩子的眉眼长得啥样银子并不清楚,印象最深的是墩子一年四季挂在鼻沟里的鼻涕、圆圆的大脑袋和一脑袋糟乱的头发。现在,银子站在那里仔细打量墩子,觉得墩子的五官一件是一件,每一件放的都是地方,如果不是那颗大脑袋,墩子还是有几分相貌的。银子站在那里神情麻木地看着墩子,看得眼睛有些累。墩子已经用尿泥捏出一条狗,他把狗举到银子面前问:“好看吗?”银子闪开了自己的身子,一股骚乎乎的气味呛得银子咳嗽了两声。墩子把泥狗举得高高的,再次问银子:“好看吗?”银子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墩子一下子愣在那儿,一双眼睛瓷咕咕地看着银子,看了一会儿抹了一下鼻子说,“你不是俺娘。”银子一愣,没有料到墩子会这么回答。墩子笑起来,说:“你是俺爹的娘。”这一回,银子笑了,笑得止不住,眼泪都笑了出来。银子想,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也好,少了很多尘世间的麻烦事,稀里糊涂几十年就过去了。墩子又亮开嗓门唱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这一嗓子竟有些荡气回肠,银子把眼角边溢出的眼泪擦干净,踩着墩子的声音一板一眼地走进院子,看见刘建业正在二楼的阳台上,躺在竹子躺椅上抽烟,眼睛望着天,一只脚搭在阳台的护栏上。在梨树沟,日子过得最滋润的就是刘建业。房子盖得最气派的也是刘建业。银行里存款最多的还是刘建业。他的一切,房子、钱,都是从城里赚回来的。谁都不知道他在城里干了啥,当年进城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条化肥袋子,里面装着几件破衣裳。二十年后,西装革履小汽车地从城里回来了,就再也没有出去过。都说坐吃山空,可刘建业家的日子油油水水地过得滋润,没有一点坐吃山空的迹象,刘建业说,银行里的钱,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上几辈子的。刘建业的老婆从房里出来,一把拉住银子的手,脸上笑得像三月里的桃花,大声说:“他爹,银子来了!”刘建业的眼睛依旧望着天,吐了一口青烟说:“那就说事吧。”4一切都按说好的办,彩礼八万,银子和墩子择日订婚,订婚的时候付订金两万,这两万,给银子哥拿去娶媳妇,剩下的,等银子过门时一次性付清。刘建业聪明得很,他怕银子借鸡生蛋,过河拆桥。比如,两万订金让银子拿走了,银子哥用这钱把媳妇娶进了门,银子一变脸要退婚,两万块写一张借据先欠着,刘建业就像猴子一样让银子耍了。所以,刘建业要和银子签一份结婚协议,协议的主要内容就是结婚之后,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银子都不能提出离婚。刘建业对银子说:“我选了你,不光是做我的儿媳妇,更重要的,你要做我们家的继承人。墩子那个鸟样,我不可能把家业交给他,我要交给你。银子啊,我看中你的,不光是聪明,还有你的人性。你们家,从你爷爷那一辈我就知道,是百里挑一的好人性,我把墩子交给你,一百个一千个放心。银子,我和墩子娘不能陪墩子一辈子,能陪墩子一辈子的是你。我也不指望你对墩子有多好,我也不怕你对他坏,你可以打他骂他,你可以让他睡到狗窝里,但你不能不管他,你要给他吃、给他穿,你要让他活着。我刘建业不知哪辈子作了孽,生了这么个傻东西,可是银子啊,再傻,他也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骨血,是我最心疼的人。银子,我和墩子他娘活在这世上一天,就要照顾他一天,等我们死了,不在了,就要靠你照顾他了。为了这,我刘建业给你银子磕上一个头。”刘建业把双腿一软,缓缓地跪在银子面前,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银子,就算你做善事做好事,给你们家积德积福吧。”说着就给银子重重地磕了个头。银子的身体颤了两颤,银子想哭,想骂,想照着刘建业的脑袋踢上一脚,想大声喊,你给我磕头,我又给谁磕头?五天以后订婚,按照梨树沟的习俗,订婚这天晚上,未婚夫妇要住在一起,不管做没做夫妻间的事,都算有了夫妻名分,是名花有主的意思。住过了这一晚,女孩就不再是女孩,而是女人了。订婚这天梨树沟像翻了天一样热闹。刘建业不光请了全村的人,还请了乡里大大小小的干部,请了鼓乐队,请了县剧团的演员,喜酒从中午一直喝到太阳下山。银子的爹娘和哥也都来了,爹坐在簇新的轮椅上,这是刘建业亲自去城里买回来的,一家人脸上都挂着笑,娘看着刘建业家的小楼对银子说:“女人还图个啥呢。”酒席中间,刘建业告诉大家,银子答应了要照顾墩子一辈子,为此,他刘建业要当着全村人的面敬银子一杯酒。银子知道,刘建业这是拿了一根又一根的绳子把她捆住,银子这时候已经没啥想法,银子认命了。银子接过刘建业的酒杯,把酒往地上一洒,说这杯酒是她敬刘家先人的,银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十分的笑意。银子说,她会像亲娘一样照顾好墩子,她会踏踏实实地在刘家过日子。全村人都说银子这话说得明白,有人提议大家一起举杯敬银子,所有人都响应了,都站起来把酒杯举得高高的。这一次,银子把酒喝了,银子对墩子说:“你给叔叔大爷们唱个戏吧。”墩子就扯着脖子吼喊起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太阳就在这个时候下山了。到了晚上,刘建业两口子把墩子拽进卫生间洗澡。墩子不愿意洗澡,破口大骂。墩子虽然心智不全,骂人却是高智商的,先骂刘建业,再骂刘建业的爹,再骂刘建业爹的爹,刘家一辈一辈的男人,都被墩子安上了四条腿。银子一个人坐在睡房里。床已经铺好,窗户和墙上贴了大红的喜字,窗帘和被子也是大红的,屋里喜气洋洋。银子把自己的腰带检查了一遍,腰带是红布的,系得很结实,都是死扣,谁也别想解开。银子对自己很有信心,她觉得对付墩子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卫生间里终于没了动静,很快,墩子被刘建业拖进了房间。看见银子,墩子嘻嘻地笑起来,刘建业退出去把门反锁了。墩子“嗷”的一声叫起来,扑过去拍打着门说:“刘建业,你让老子出去!刘建业老子日你祖宗哩!”墩子骂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银子坐在床边看着墩子。墩子瞪大眼睛看着银子,说:“你不是俺娘。”银子说:“你上床睡吧。”墩子说:“俺不上床,俺就在地上睡。”墩子果然就在地上睡着了,银子不敢睡,坐在床边看着墩子。半夜里有点凉,银子给墩子盖了一件衣服。银子没料到,这一夜,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哥哥的婚期,一点也没耽误,还是农历八月十八。一家人喜气洋洋,娘的脸上整天带着笑,爹紧皱了一年多的眉头也松开了,哥就像一只刚从鸡窝里放出来的大公鸡,高兴得扑腾着翅膀满处飞。他们果然把银子当神仙一样敬,好吃的好喝的都是先端到银子面前。娘的笑容雨点般滴滴答答直往银子脸上落,哥哥更是小心翼翼赔着笑脸。自从爹生病,家里始终阴沉沉的,连空气都是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了,就算外面真的阴了天,家里也是阳光明媚,桃花杏花李子花开成一片。未过门的嫂子也经常过来住,知道将来银子还要给家里赚进一大笔钱,所以拿银子当自己亲妹妹一样,每次来都有礼物带给银子。订了婚,银子照样到镇上的酱菜厂上班,每月五百块工资,也是一笔钱呢。差不多半个月,银子没有去网吧,没有和李春晖联系,银子觉得已经没啥好联系的了,就这样了,一辈子就在梨树沟了。银子的心,已经死掉一大半,剩下活着的那一小半,也是灰灰的,再好的阳光,也不能把它晒干净了。这天中午休息的时候,银子没有管住自己的双脚,这双脚再次把银子带进了网吧。银子登录QQ,想看看有谁在线。刚刚登录上去,就见李春晖的头像北斗星一样闪烁着发出悦耳的提示音。银子轻轻点了李春晖的头像,对话框倏地一下跳到显示器上,李春晖的留言一下子占满了银子的眼睛。李春晖说:银子,我天天上线,上线就是为了和你聊上几句。你怎么了,怎么人间蒸发了一样?银子我不放心,我做梦,梦见你做了傻子的老婆,银子你不会干这种愚蠢的事吧?要嫁,你就嫁给我吧。李春晖说:银子,我夜里睡不着,不知咋回事,以前我从不失眠,脑袋离枕头还有半尺我就打起了呼噜。可是现在,我已经连续好多天睡不着觉。银子,我感觉你的生活里一定有啥重大的变化,不管有啥变化,你都要来一趟网吧,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李春晖说:半个月了,没有你的消息,我快要崩溃了。其实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没啥关系,你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只是聊友,可是,我就是一直想着你,一天到晚魂不守舍,老板骂我是SB,我也知道自己是SB,银子,我真想听你对我说,李春晖,你不是SB,因为我也想着你……银子像木偶一样坐在电脑前发呆。她不知道该不该跟李春晖说点啥。告诉李春晖她已经和墩子订了婚,年底就要结婚,结了婚,她就是傻子的老婆了。说这些有用吗?还不如不说呢。可是,李春晖的那些留言,毕竟让人感动,那句要嫁你就嫁给我吧,更是让银子百感交集。银子认真地想了想,她觉得自己是愿意嫁给李春晖的。可是,这已经变得不可能,她自己把自己卖给了刘建业,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银子决定啥都不说,把QQ关闭就可以了。但是银子下不了手,她舍不得那些热乎乎的话,她也不忍心让李春晖一天一天地睡不着觉,于是,她打出了这样一行字:谢谢你李春晖,我一切都好。打完了这行字,银子关了电脑,酱菜厂上班的时间快要到了。走出网吧的时候,银子觉得哪里不对,脚步沉沉的,脑子空空的,心是悬了起来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什么她不知道,眼前像挂了一道幕帐,把天地万物都遮住了。银子倏地扭转身子回到网吧,重新打开电脑上线,把自己这些天经历的事情统统讲给了李春晖。银子最后说:你不要再想着我了,我认命了。没想到这一次李春晖在线,马上打过来一行字:银子,千万不要做傻事,银子,我想见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找到你?银子吓了一跳,说:“你找我干啥?”李春晖说:“我要当面告诉你不要做傻事,不要往火坑里跳。”银子说:“晚了,不跳不行了,我答应人家了,我不能反悔,不能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李春晖说:“不是你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是他们对不起你。那个傻子,他就没有结婚的资格和权利,那个刘建业,把你和他的傻儿子拴在一起,是残忍的,不道德的,银子你要逃生!”银子说:“我拿了人家的钱。”李春晖说:“钱的事,我帮你想办法。”银子说:“你能拿出两万块钱?”李春晖说:“我拿不出,但我可以想办法。”银子摇摇头:“我不能连累你。”李春晖说:“你才二十岁呀,跟了那个傻子,等于是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银子,我是没有多少钱,但我还年轻,我可以赚钱,你也可以和我一起赚钱,我们会把刘建业的钱还上,银子,我们的路很长,我们是有希望的,银子,你到太原来找我吧。”银子沉默了,好久,银子才说:“我脑子很乱,我要上班了。”5银子哥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的整个排场,都是刘建业安排。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都是刘建业拿主意。婚礼的前一天,银子家门前就搭起了一百多米远的帆布喜棚,厨师是从县城请来的名厨,菜谱上的花样是梨树沟人没有见过的,烟酒糖果也都是从城里超市采购的好牌子。全村的女人都来帮忙,洗菜剖鱼拔鸡毛,比一台大戏还热闹。转过天,八辆红色小轿车齐刷刷地开进梨树沟,清一色的宝马,每一辆都拴了彩色气球和拉花,插了袖珍型的国旗。车队浩荡着开出梨树沟,然后鸣着喇叭开进新娘家的村子,整整一个村子的人都被大红的车队镇住了。银子的嫂子乐飞了,嫂子的爹娘也乐飞了,腚眼上的纹路都笑平了,都没想到自家闺女嫁得这么风光这么气派。最风光的还是银子的爹娘。娘对刘建业千恩万谢,说是做梦也没想到能这么气派地把儿媳妇娶进门。刘建业哈哈一笑说:“亲家母你跟我客气啥,咱可是实在亲戚。”娘被感动得不知说啥好,娘拉过银子咬耳朵说:“看你公爹,比自个娶儿媳妇还要尽心尽力。以后,你可要好好待墩子,孝顺公公婆婆,咱欠了刘家的情,要对得起人家才行。”婚礼这天银子是最闲的,她心里乱,眼里见不得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耳朵里也听不得鼓乐齐鸣猜拳行令的吼喊声。所以,喜宴一开始,银子就溜出了村子。村子南面的青龙山,是银子经常去的地方,山虽然不高,却是这一带景致最好的山,山上有一株不老松,活了八千多年,根枯了,枝干也委顿了,只在高高的树冠上生长着几片绿叶,提醒着人们它还活着。银子每次上山,都会在这不老松下坐上一阵子,想想心事,哼哼歌,捉几只蝴蝶然后再把它们放了,让它们在花草中翩翩地飞,把一座山都飞得活了起来。现在,银子又坐在了不老松下,银子想,要是还有一个人也坐在这里和她说说话该多好。可是整整一座山,除了鸟,就再也没有两条腿的东西了。银子枯坐着,坐着坐着银子就悲哀起来。银子想,在这世上,除了李春晖,她就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爹亲不,娘亲不,哥亲不,亲,都亲,是她最亲最近的人,也是离她最远最远的人,是心远,他们的心,和银子的心隔了十万八千里。不老松的对面是一棵歪脖子榆树,长得很盛,枝繁叶茂一副多子多孙的热闹景象。银子一声苦笑说:“老榆树,我就当你是李春晖吧,我和你说说话。李春晖,我知道你说得对,我知道如果我和墩子结婚,我就等于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讲信用的人,答应了人家的事,是不能反悔的,是不能让人戳着脊梁骨骂娘的。李春晖你知道吗,做人是要讲德行的,德行就是道德,做人是要有底线的,这个底线就是不能骗人。刘建业给了我家订婚的钱,又那么卖力地给我家办喜事,我要是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就要被全村的人骂,不光别人骂,我自己也要骂我自己,所以李春晖,你的想法虽然好,但是我做不到,我认命了。李春晖,你可能会骂我傻,骂我烂泥巴糊不上墙。可是你要想一想,如果我真的跟上你远走高飞,我就成了骗子,骗了刘建业,骗了我爹我娘,我的良心过不去,所以,你要是想骂就骂我吧。”这番话,把银子自己说服了,银子想,就这样了,啥都不能想,啥都不能做,人这一辈子快得很,五十年,六十年,一眨眼就过去,等满头白发的时候回想一下往事,往事就是一张一张被撕掉的日历纸,一点意义都没有了。起风了,六月的风凉飕飕的,吹得银子打了个寒战。风把一块厚厚的云拽过来遮住了太阳,山中的景色立马重了。银子站起来,怕是要下雨,下了雨,下山的路就不好走了。银子扯了扯衣角,把衣服上打起的褶皱扯平,心里的褶皱仿佛也被扯平了,心静了,静得像死了一样,啥都不想了。“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银子惊了一下,看见墩子背着一个柳条筐,踩着她来时的路上山来了。墩子一路走一路唱一路抹着鼻涕,手里拿着一把铲刀,三下两下就走到了不老松下,看见银子,墩子愣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仿佛银子只是那不老松上的一根枝杈,眨眼就可以错过的。银子忍不住追上两步:“你不认识我吗?”墩子晃动着手里的铲刀说:“蘑菇。”银子说:“要下雨了,回家吧。”墩子不理银子,气冲霄汉地往前走,挥着手里的铲刀,前面不远,就是一道断崖,墩子朝那断崖直通通地走过去。银子倏地屏住呼吸,再走几步,墩子就会从断崖上掉下去。掉下去,就是一个粉身碎骨。但是墩子走到断崖边上站住了,回过头看着银子,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是谁。”银子缩紧的心舒展开来。突然滚过一个炸雷,仿佛就炸在人的头顶,银子觉得耳朵聋了一下,然后一道闪电劈开,银子看见墩子惊恐地扭歪了脸,手中的铲刀飞了出去,飞到断崖下去了。这个雷仿佛就是来吓唬人的,很快就呼啸着走远,闪电也倏然不见,风把遮住太阳的云又扯走了,山中的景物明亮起来。墩子站在断崖边号叫起来:“铲子!我的铲子!”银子吓得捂住嘴,她看见墩子的一条腿朝断崖下迈出去,只要他的身体往前动一动,就会翻身落崖,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了墩子。银子听见空中有一个声音在说:“不要管他,让他去吧,他去了,你的一切全都改变了。”这声音好像是李春晖的,仔细听听又不是。墩子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他探出头看着断崖下面的乱石:“我的铲子呢?”他回过头问银子,银子沉默着没有回答。墩子说:“掉下去了,在下面呢,我去拿啊。”然后,墩子果断地迈出了左腿。银子没敢出声,她怕她的声音会吓到墩子,墩子现在正站在阴阳界上,一点小小的响动都会把他震到另一个世界去。银子蹑手蹑脚朝墩子那边走,走的时候连呼吸都停止了,墩子的左脚,正试探着朝断崖下迈去,只要银子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墩子就永远消失了。但是银子并没有停下脚步,就在墩子的左腿迈向断崖的那一刻,银子扑了过去抓住了墩子的柳条筐,她用力把柳条筐往后一扯,墩子便号叫着仰面跌倒,他跌倒的方向是朝着银子的,所以把银子也砸倒了。墩子就那么仰面朝天地号哭起来,一边号哭一边骂:“银子银子我日你娘咧!”银子拖上墩子下山,把他交给刘建业说:“以后不要让他上山,掉到崖下会摔死的。”这时候婚宴已经结束,接新娘的车队也要返城,银子看着缓缓启动的车辆,脑子忽然闪出一道光,她跑了几步追上一辆车,打开车门钻进去对司机说:“把我带到镇上。”村路坑坑洼洼不好走,离镇上不过十几里的路,走到要半个多小时。银子急得不行,汽车刚到镇街,银子就大喊停车,然后跳下车就往网吧跑,迅速交钱,开机,上线,登录QQ,给李春晖留言。银子说:“李春晖你知道吗,我现在终于有理由和你远走高飞了。这个理由是墩子给我的,我救了他一命,这是个天大的事,刘建业的人情,我用墩子的命还上了。现在,我欠他的只有钱了,你说过,你会帮我想办法还钱,你还说过,我们都还年轻,可以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李春晖,我现在兴奋极了,我决定了,去太原找你,可是太原太远,我没去过,你告诉我怎么走,到啥地方找你,你给我留言,我明天来看你给我的留言。李春晖,我希望你以前和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开玩笑,我一天都不想在梨树沟呆了,我要走,我要走得远远的,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好了,我不多说了,我很紧张,我就要离开梨树沟了,这是我原来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等你的留言。”6银子和李春晖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因为没有窗户,也不知道几点,银子看到门缝里渗进一缕光,知道天亮了。银子骨碌一下爬起来,打开灯,叫醒李春晖说:“你快看看几点了。”李春晖拿出自己的破手机看时间,告诉银子快十一点了。银子说:“下次一定住有窗户的旅馆,没有窗户太耽误事了。快起来,去银行拿钱吧。”李春晖犹犹豫豫地起来,慢吞吞地蹬上鞋说:“银子,我咋感觉你和聊天的时候不一样,你现在就知道钱。”银子说:“钱的事是说好了的,只有把钱的事办好了,我才能放心跟你走。李春晖,你是不是没有钱啊?”李春晖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骗你?好吧你等着,我这就去银行支钱。”银子说:“我为啥要等着?我要和你一起去。”李春晖不高兴了:“你是不是怕我跑了?”银子说:“当然不是。你要是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别黑着一张脸。”李春晖走了。银子的肚子有点饿,怪自己忘了让李春晖带点吃的回来,也懒得出去买,于是又在床上躺下,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爹娘和哥哥,家里这几天一定是喜庆的,爹娘和哥的脸上肯定挂着花椒一样的笑。她出来的时候,跟娘说是到酱菜厂上班,而且要加班,大概几天不回家。娘往她手里塞了五十块钱,让她拿着买饭吃,嘱咐她不要累着自己。所以,这个时候家里应该是太平无事的。不知不觉中,银子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几个小时,银子被尿憋醒,起来去卫生间撒尿,这才看见旅馆走廊上挂着的石英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半。银子大吃一惊,李春晖走的时候不到十一点,现在,五个多钟头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银子心里一惊,冷汗马上出了一脑门子。银子想这李春晖到底是个啥人,自己咋就这么相信他?五个多钟头,他这是去哪儿支钱了?银子越想越不对,急匆匆下楼走到旅馆门口朝街上望。这个街可不是梨树沟的村街,一眼能望到头。这可是太原市火车站上最热闹的大街,满眼全是人,汽车一辆挨着一辆,人一个挨着一个,小饭店和商店把一条街都挤满了。想在这条街上望见一个人,可不就是大海捞针一样嘛。可是银子竟然奇迹般一眼就望见了李春晖。他像一条疲倦的狗蹲在马路对面一家川味饭店的招牌下,眼睛茫然地看着大街上过往的行人车辆,看上去孤独无助,可怜巴巴的。银子大步走到街对面,在李春晖面前站住,大声说道:“李春晖,你挺会玩啊!”李春晖吓得站起来。银子火气冲天地说:“你这是跟我玩的啥游戏?你给我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在这蹲了一整天?你的银行卡上根本就没钱是不是?你不好意思见我,又舍不得离开对不对?李春晖,你知道我根本就没有退路,我千里迢迢到太原找你,你竟然跟我玩这么低级的游戏,你玩得起我玩不起,李春晖,你还是不是人?你去找一把刀把我杀了算了!”李春晖却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交给银子说:“你看看吧。”银子看看纸袋,上面印着中国农业银行一排蓝色的字,纸袋里是齐崭崭的一沓人民币。银子的心扑通一声落了地,使劲把钱握在手里说:“那你为啥不上楼?你都把我吓死了。”李春晖说:“我只是在这想一些事。银子,我再对你说一遍,你真的愿意跟我走吗?你要是有一点点的不愿意,现在就可以离开我,我可以给你回家的路费。”银子一脸不解地看着李春晖:“你到底是啥意思?我啥地方表现出不愿意了?李春晖,你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我们在QQ里说得好好的,你说要带我回你家办婚礼,你说办了婚礼我们就去南方打工,到年底,就能还上欠刘建业的钱。你是不是这样说的?”李春晖说:“是我不好,我做事太磨叽,现在我彻底放心了,我绝不会再说这样的狗话了。你不是要给刘建业寄钱吗,那就快寄吧。寄了钱,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吃了饭,我们就去买票,我们坐晚上的火车离开太原去我家。”银子说:“你家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呢。”李春晖说:“江西。”银子说:“江西?这么远啊?”李春晖说:“越远越安全啊。”他们在车站附近找到一家邮政储蓄,银子把七千块钱寄给了刘建业,同时给刘建业写了一封信。信的主要内容是告诉刘建业剩下的钱她会尽早还,最晚过不了年底。银子还说,不要再给墩子找媳妇,按照国家婚姻法的规定,墩子这样的弱智者不能结婚,一个大脑残疾的人是不需要结婚的。银子告诉李春晖,刘建业收到这封信后肯定气疯了,会跑到银子家朝银子的爹娘要人,逼着他们还钱,还会报警找人,很可能找到太原来。李春晖说:“等他到太原,狗屎都凉了,咱们早就到江西了。”他们是晚上十一点二十的火车,两个硬座挨着,一个座位靠窗户,李春晖说这就相当于卧铺了,银子可以靠着窗户睡觉,睡觉时间过得快些。银子问太原到江西要多少时间,李春晖说可能二十六个小时吧。银子惊讶了一下说:“这么长啊。”他们是第二天的半夜到达南昌的。银子不同意找旅馆,说是天马上就亮了,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就行了。于是他们就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坐到天亮,看到外面各种小吃的摊位摆了出来,李春晖就带银子去吃木瓜凉粉。银子从没吃过这种凉粉,感觉很好吃。李春晖说南昌有很多特色小吃,像牛招财,一种用糯米做的甜食,非常好吃。还有米粉蒸肉、皇禽酱鸭、三杯鸡、安义枇杷、葡萄豆豉、鳅鱼钻豆腐,等等,多得很,以后一定要让银子全吃遍。银子笑起来,说:“有你这句话我就觉得已经全吃过了。李春晖,你给家里打过招呼了吗?办婚礼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李春晖说:“招呼当然打过了。但是我们那地方偏僻,穷,办婚礼没有那么多麻烦,全村的人聚在一起,吃一碗炒米粉喝一杯家酿米酒就完事了。”银子说:“这样很好啊,我最烦婚礼上那些麻烦事,最怕闹洞房了,你们这里闹不闹洞房?”李春晖说:“洞房是要闹的,但是闹得不厉害,你不用害怕。”银子说:“你爹你娘人咋样,他们会喜欢我吗?”李春晖说:“我爹娘早就没了,只有一个哥哥。”银子有些吃惊:“你是孤儿啊,你为啥不早告诉我?”李春晖说:“以前我们聊天,从来没有聊过家里的事,所以我就没说,现在说给你也不晚吧?”银子说:“晚是不晚,可我心里一下子空空的,家里没有爹娘,那日子有啥滋味啊。”李春晖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吃过早饭,他们赶到长途汽车站,坐了最早一班的车去李春晖家乡的县城,县城的名字叫汶水,不通火车,汽车每天也只有这一班。大巴开出县城,走了一段柏油路后就是土路,很不好走,汽车晃得厉害,把人的头都晃晕了。李春晖让银子睡觉,夜里没睡好,正好在车上补一觉。银子很困,但就是睡不着,脑袋不时地就被晃到窗玻璃上,不轻不重地撞一下,很烦人。除此之外,银子觉得自己既紧张又兴奋。一个这么远这么陌生的地方,她居然胆子这么大,跟上李春晖就来了,这是银子自己都没有料到的事情。车窗外的景色很美,因为是盛夏,花啊草啊都蓬蓬勃勃地生长和开放着。大片的稻田,一望无际的绿色秧苗极为壮观。山坡上有橘树和青梅,李春晖告诉银子橘子叫南丰蜜橘,江西产很多种蜜橘,比如赣南蜜橘和寻乌蜜橘,其中南丰蜜橘是很有名气的。还有一片一片的油菜地,黄色的油菜花散发出的清香一路萦绕着,在车厢里弥漫,能让人感觉到空气对皮肤的抚摸。银子想,江西这个地方真美,她喜欢。后来银子还是歪在李春晖的肩上睡着了。到达汶水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大巴在路上整整走了十二个小时,中间只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吃了一碗米粉,上了一次厕所。银子的意思,这么晚了,找个旅馆住下,明天早上再走,坐了一天的车,也实在累得不行了。但是李春晖不同意,说是村里人都等着呢,一定要赶夜路回去。说完让银子等着,他去找一辆三蹦子车,这种车只有三个轮子,车小,所以适合走山路。车主要五十块钱,李春晖还价三十,车主不同意,让李春晖把全县城的三蹦子都问上一遍,看哪个愿意三十块钱就把他拉到黄坪去。到最后,讲到四十五块,车主一脸不情愿地让银子和李春晖上了车。三蹦子大约开了三四个小时才到黄坪,这时候差不多是凌晨一点。李春晖告诉银子,还有几十里的山路要走,黄坪不是他家,他家那个小村没个正式的名字,叫荒村。银子已经十分的疲惫,问能不能在镇上住下来。李春晖还是那套说法,说是村里人都等着呢,天亮的时候他们必须到家。就这样,李春晖拉着银子的手,在黑漆漆的山路上摸黑儿赶路。路上谁都不说话,偶尔有什么小动物的怪叫声让银子心惊胆战。李春晖让银子别害怕,小的时候这儿的山上有狼,但是很多年前狼们就不知移民到哪儿去了,一只也没有了。李春晖说,那时候,站在村头,就能看见半山腰上一对对绿莹莹闪光的眼睛,不时地伴着几声狼嗥,非常恐怖。银子吓得不敢走了,说:“就没有潜伏下来的狼吗?”李春晖呵呵一笑说:“它们潜伏在这儿干啥?等着饿死啊。”银子一路胆战心惊地跟着李春晖走,走了没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也饿得不行。他们身上没一点吃的东西,李春晖钻进路边的玉米地掰了两穗青玉米,玉米的颗粒刚刚灌浆,吃到嘴里甜丝丝的,银子三下两下就把一个青玉米吃掉了。四周黑漆漆一团,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和树林,不时就有树枝挂住银子的衣服,每一次都把银子吓得不轻,总以为有什么动物在拽她。到了后来,银子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咋还不到啊?”李春晖蹲下来说:“我背你走吧。”银子怎么可能让李春晖背,都已经累得不行,那不等于是雪上加霜吗。但是李春晖一定要背,说:“背多远是多远,哪怕就背几米。”银子只好让他背,这是银子第一次和李春晖无距离接触,感觉很舒服,心里也蜜蜜的,真想让李春晖就这么背着走下去。终于有了天光,影影绰绰能看见路,也能看见出山的轮廓了,然后,山的背后出现了一抹红,接着,那红色把好大一块天都给浸染了,半个太阳从山尖后跳出来,树林里便有了散碎的金光,一点一点地落在地上,感觉很奇幻。银子的心,也在这一刻亮了起来,回首看看,也不知是从哪条路上走过来的,树林里到处都是路,第一次来这里的陌生人,根本不可能找到来路。李春晖说:“就算是本地人,也经常在这山林里迷路。”太阳跃上山顶,朝霞把整个大地都普照了的时候,银子终于看见一个小小的村落隐在山脚下。李春晖说:“那就是荒村,我们家。”突然就有一支唢呐响彻云天地吹响,声音极其挺拔,带着箭一般的穿透力射进银子的身体。银子猛地一颤,紧紧抱住李春晖。李春晖说:“别怕,这是吹的迎亲曲。”7银子被几个女人带进一间屋子,一只大木桶里装着温度适宜的水,女人们毫不客气,扒了银子已经有点发臭的衣服,把银子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然后就梳头,戴花,都是从山上采来的鲜花,香气四溢。主事的女人叫菊香,她拿出一套大红的衣裤让银子穿上,屋子里因这香气和大红的衣裤而显得喜气洋洋。这之后,银子就被带到新房,新房的墙上贴了好多喜字,不是写的,是剪出来的,窗户上除了喜字还有窗花,喜鹊登枝的图案,活生生地要飞起来的样子,被早晨的阳光照着,整个屋子都变得生动无比。银子完全像一只木偶,由着女人们支配和摆弄。菊香说话声音很脆,眉眼也比别的女人有看头,笑容一直在脸上挂着,银子一下子就对她有了好感。到收拾得差不多了,屋子里就只剩下菊香。菊香握住银子一只手说:“妹子,吃苦了吧。”银子一笑说:“没啥。”菊香说:“嫁到荒村的女人都是先苦后甜。”银子不明白她这话是啥意思,就看着菊香。菊香捏了一下银子的耳朵,把自己的耳环摘下来给银子戴上,打量一番说:“妹子真俊,你叫个啥?”银子说我叫银子。菊香说你就叫我菊香嫂子吧。外面突然炸响了一挂鞭炮,鞭炮过后,菊香告诉银子拜天神地神的时间到了。有女人进来把银子扶到院子里,李春晖也在院子里,院子中央放了一张圆桌,桌上摆了面龙糕点和四碗菜,香碗里装了小米,银子和李春晖双双跪在棉垫上,菊香给了银子和李春晖每人三支香,亲手给他们点燃,让他们把香插在香碗里,然后磕了三个头。磕头的时候银子小声问李春晖:“还没登记就可以结婚啊?”李春晖也弱着声音说:“完了再去乡里补吧。”仪式就这么简单。拜了天神地神,银子又被女人们扶着回到新房。菊香说:“你呢,就在这床上坐着,这是坐福,坐的时间越长,福气越大。要是困了,你就睡上一觉。”银子真的有点困,走了一夜的山路,又被折腾了这么一大阵子,眼皮早就打架了。菊香刚刚出去,银子就躺下来,脑袋刚刚挨到枕头,人就睡了过去。这一觉,一直睡到太阳落山。睁开眼睛,银子看见李春晖坐在床边看着她。银子说:“你睡觉没?”李春晖说:“睡了。”银子说:“一点都不热闹,不像是结婚。”李春晖说:“这里太偏僻,结婚就是这个样子。银子,如果我做了啥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原谅我。”银子看着李春晖满脸的严肃,忍不住笑了说:“你看你,像个大人似的。你能做啥对不起我的事,不就是少给我三千块钱吗?”李春晖笑了一下说:“那三千块,迟早要给你补上。”银子说:“婚都结了,还说这话,啥补不补的,日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们是夫妻啊。”这时候菊香在外面招呼吃饭,银子说:“这菊香嫂子是个很能干的人呢。”李春晖没说啥,拉起银子到外面吃饭。院子里架着一口大锅,里面煮了大半锅米饭,几个女人站在锅边往自己的碗里添饭,菊香盛了一碗给银子,又盛了一碗给李春晖,说:“快吃吧,天要黑了。”李春晖帮银子往饭上浇了一勺子菜,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吃,吃着吃着,银子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哪个是你哥哥,你也不介绍一下让我认识。”李春晖愣了一下说:“我哥到山上去了。”银子说:“今天这样的日子,他去山上干啥?”李春晖说:“家里的橘林,怕有人偷橘子。”银子就不再问,很快把一碗饭吃了。吃过饭,李春晖和几个男人一起收拾院子里的东西,把借来的板凳、锅灶、盘子碗挨家送回去。菊香扯了银子回新房,铺床,把两个枕头摆在一起,紧紧挨着。看着两个枕头,银子的脸红了,她还不知道和另外一个人挨在一起睡是啥滋味,李春晖会怎么样,她自己又会怎么样。这么想了,银子脸上一阵发热,摸摸,很烫,银子想,管他呢,反正人已经是他的了。菊香扯了银子一只手说:“我都听见你的心跳了,一下一下地好快,像兔子在跑。”银子红着脸说:“我心里慌得厉害。”菊香笑笑说:“慌啥,过了今晚就啥都不怕了。”又聊了一会儿柴米油盐的事情,看看天已经黑透,菊香起身告辞,走的时候咬了银子的耳朵说:“男人不是老虎,不能把咱女人咋样,你别怕。”那语气,贴心贴肺的,银子被温暖了一下,看着菊香扭起肥肥的屁股走了。银子坐在床边,坐了很久,也不见有人进来,她想李春晖这是干啥去了,在他们梨树沟,结婚这天新郎是啥都不干的,就是一门心思地做新郎。银子想喊,又怕人笑话,坏了这里的规矩,所以只能坐在床边沉默。坐久了,身上有些酸,有些累,银子慢慢躺下来,仿佛银子的身体是开关,这一躺,灯立马黑了,听见院子里李春晖说:“银子你别怕,这是停电。”银子也知道是停电,银子说:“我没怕,你干啥呢,咋不进屋呢?”李春晖说:“刚刚把借来的东西还了,你先躺下吧,我洗下手就来。”荒村在山脚下,四周都是山,星星都隐在云后,没有一丝天光,所以这一停电,屋子黑洞洞的,让银子想起了在太原住过的没有窗户的旅馆,伸手不见五指。银子躺在床上说:“李春晖你快进来吧。”李春晖在外面说:“这就来这就来。”屋子里有些闷热,银子在床上摸,摸到一把扇子,握在手里扇了起来。没一会儿,李春晖进来了,脚步很轻,银子听见他的脚步在地上一会儿有声音一会儿没声音,有些犹疑,银子说:“你咋慢吞吞的像个老太太。”这话显然鼓励了李春晖,两步就上了床,粗喘着一下子就把银子压住,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银子的乳房。银子说:“你这是干啥,猛虎下山啊。”李春晖也不说话,在银子身上到处乱摸,把银子的短裤往下扒。银子说:“先说说话不行吗?”李春晖还是不说话,就在银子身上乱拱,几乎就把银子扒光了。银子的身体有了回应,像有啥东西在身体里跑,跑得银子全身燥热,不由自主就把李春晖抱住了,说:“李春晖你这么急干啥,已经是你的人了。”李春晖还是不说话,嘴巴在银子身上到处吻,银子被他吻得燃烧起来,也抱住李春晖去吻他的脸。这一吻,吻出了不对。银子觉得这脸不是李春晖,李春晖的脸是光的,但她吻住的这脸却是有东西的。有啥东西银子不知道,只觉得脸上的东西硌了银子的嘴唇,把银子硌得心里一抖。接下来,越来越觉得不对,觉得这身体也不是李春晖了,李春晖的身体没有这么壮,他的喘息也没有这么粗。银子像一条猎犬嗅出了狐狸的味道,银子猛地把那张脸推开问道:“你咋不说话?你是李春晖吗?”李春晖还是不说话。银子就在他身上摸,一下子摸到了脑袋,手像烫了似的缩回来,她摸到的是一个奇怪的脑袋。这个脑袋,一半有头发,一半是光的。银子不由得尖叫起来,把身上的人掀翻下去,倏地坐起来说:“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那个人双腿跪在床上,银子只见黑乎乎的像半截铁塔堵在她眼前。银子大声喊道:“你说话啊,你不是李春晖!你到底是谁?”那人仍是不说话,但是动作极其快,银子只看见他动了一下,就已经被他扑倒了。银子大声喊起来:“李春晖你快来,抓流氓!快来抓流氓啊!”外面没有动静,整个荒村仿佛死了一样无声无息,荒村的夜又是那么结实,银子的喊叫无法把这暗夜撕破。但是银子现在没有别的武器,她只能用尖锐的喊叫驱赶恐惧。也许就是银子一声高似一声的喊叫让那男人丧失了锐气,他的动作迟钝起来,银子趁机咬住了他的腕子,这一咬上就再也不松嘴,把自己的牙齿深深镶进男人的皮肉里,银子感觉到一股腥热慢慢弥漫开来,男人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一声惨兮兮的叫声,叫声证明了这男人根本不是李春晖。银子跳下床,摸黑儿朝门口走,边走边喊:“李春晖!李春晖你在哪儿!”这时候灯突然亮了,银子回过头,吓得毛骨悚然。床上是一个奇丑无比的怪物,他的脸上全是疤,只有一只眼睛,脑袋有半边是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另半边却是黑森森的短发,是一个阴阳头。他的身上到处都是疤,仿佛就是用疤痕堆起来的一个怪物。恐惧给了银子力量,她一直朝门撞过去。门自己开了,涌进来几个男人,后面又跟进来几个女人。这些人上来就把银子摁住了,七手八脚把银子捆在了一块木板上,然后,这块木板连同银子一起被抬到了床上。一个男人说:“双城,剩下是你的事了,我们走了。”仿佛魔幻电影,这些人说不见就不见了。那个怪物凑近银子,用他的一只眼睛盯着银子。银子这时候已经不能喊,手脚也不能动,上身是赤裸的,两个馒头一样的乳房耸起来挡住银子的视线。银子觉得就像一只被摆上祭坛的羊,只能任人宰割。只要那个丑男人轻轻扒掉银子的内裤,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银子的脑子,仿佛一只被吸干了汁液的椰子,只剩下一个空壳。她的身体,也没有了反应和知觉。丑男人伸出手,他的手上也布满疤痕。他用这只满是疤痕的手在银子身上轻轻抚摸。他不像刚才在黑暗中那样粗鲁,五根手指仿佛在银子身体上轻轻地舞蹈,非常艺术又非常浪漫。银子觉得恶心,她觉得丑男人的手分明就是一条难看又丑陋的蛇,如果嘴里不是有东西堵着,银子肯定会呕吐,会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银子不敢再看,把眼睛闭上了。窗外忽然有人碱起来:“双城,干啊,你咋不快干啊!”丑男人的手,在银子身上停了下来,又过了几秒钟,他把手从银子身上拿开,然后,拿掉堵在银子嘴里的毛巾,解开捆绑银子手脚的麻绳,把银子从门板上扶了起来。窗外有人喊起来:“双城双城你傻不傻,你为啥放开她!”丑男人不理窗外那些人的喊叫,柔了声音对银子说:“我不强迫你,我要等你愿意。你别害怕,我是你男人,我叫双城。”银子隐约记起,李春晖说过他哥叫双城。难道,这个丑男人是李春晖的哥哥?银子觉得自己满脑袋都是糨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银子根本就想不明白。但是银子没有往坏处想,银子认为这可能是闹房的一个节目。在梨树沟,也有新婚三天不分大小的习俗,三天之内,不管啥辈分的人都可以闹房,都可以和新娘开玩笑。这么想了,银子尽量把自己的怒气往下压,说道:“大哥,闹房不是这么个闹法,你把李春晖给我叫来。”双城看着银子竟然笑了一下,这一笑把银子吓得差点晕过去,太丑了,一副要吃人的表情,银子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双城说:“我没闹,我是双城,我真的是你男人,春晖把你哄回来,就是给我做老婆的。我知道我丑,可我的心不丑,荒村人都知道我是好人。”银子的脑袋一下子大如牛斗,一时间竟然忘了害怕,跳起来大声喊道:“你好不好跟我有啥关系,你把李春晖给我叫来!”双城很听话,乖乖地出去了。8银子盯着门,能感觉到门外有很多人,隐隐的有窃笑声隔着门缝挤进来。现在,银子已经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是睁着眼睛跳进了一个陷阱,跳得毫不犹豫头都没回,多傻呀,银子想,她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活该被人骗。银子撒开目光在屋子里四下找,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再就是一只柜子,没有其他零碎的东西。银子想找点啥东西抓在手里,现在,没有人能帮她,更没有人保护她,所以银子特别需要一件东西抓在手里,不管这东西管不管用,只要抓在手里就能壮胆。但是屋子里啥都没有,除了墙上的喜字,任何多余的东西都没有。银子不死心,把半个身子钻到床下,床下除了灰尘也是啥都没有。银子掀开柜子,柜子里只有几件旧衣服。银子绝望地把柜子盖上,银子想哭,但是眼泪流不出来。银子想逃出这间屋子,但她知道现在不是逃的时候,银子甚至想如果有一根绳子,她会立刻把自己吊在屋梁上。银子就那么绝望地站着,目光灰暗,脸色阴沉,脑袋里塞满了棉花一样没剩下一点思考的缝隙,所以人就像一截木桩那样没有思想,眼睛也是空的,啥都看不见,除了木在那里再也找不到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情。可能老天总要给绝望的人一点安慰。银子看见那只破柜子的一只脚下垫着啥东西,黑乎乎地看不清楚,只能看出那是一件东西,垫在柜子脚下。走过去仔细看,不由得眼前一亮,看清楚那是一把砍刀,已经锈得和地面一个颜色。银子把砍刀从柜子脚下抽出来,紧紧握在手里,眼睛盯着门,特别希望李春晖这个时候进来,银子觉得自己不会手软,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用砍刀把李春晖的脑袋砍下来,银子现在想做的事情只有这一件,把李春晖的脑袋像切西瓜一样从他的脖子上切下来。听见门吱地响了一下,走进来的是菊香。菊香看一眼银子,咯咯地一通笑,说:“快把砍刀放下,大喜的日子,新娘手里拿着刀,多不吉利呀。”银子后退一步,冷笑一声没有理睬菊香,把手里的砍刀握得更紧了。现在,她啥都没有,只有这把砍刀,她能求助和依靠的,也只有这把砍刀。银子说:“李春晖呢?我要见李春晖。”菊香把脸上的笑容淡去了,说:“银子,我知道,双城的样子把你吓着了。其实白天我就说过了,嫁到荒村的女人都是先苦后甜。双城丑是丑,但他心好,跟了这样的男人,你一辈子都受不了委屈。至于春晖,你已经见不到了,他走了,赶夜路回城里了。”银子一愣,她不相信李春晖就这么走了。菊香说:“银子,好看的男人不一定心好,女人嫁人,嫁的是心,不是一张皮囊。不错,你是觉得自己中了圈套,被人骗的滋味不好受。可是银子,春晖把你骗来给双城做媳妇,这里面是有故事的,如果你想听,我现在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你。”银子看着菊香,冷不防发出一声锐利的喊叫,这一声喊叫来得太猛,带了金属般的锐气,从银子的身体而不是喉咙里冲出来,终于把荒村的夜撕破了。这一声喊叫,把银子也喊得一惊,刹不住车似的,一声连着一声地喊叫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波浪般起伏着,撕扯着,勾勾连连地,如同破堤之水,把银子自己冲了,把菊香冲了,把整个荒村冲得漂起来,没有人能阻止银子刀光剑影般的喊叫,也没有人理会银子发疯般的吼喊。银子最终意识到她的吼喊毫无意义,但她无法阻止自己停下来,她就那么大喊大叫着挥舞着手里的砍刀,一边喊一边说:“我要回家!谁敢拦着我,我就杀了谁!”然后,她抡起手里的砍刀张牙舞爪地砍起来,砍了那只柜子,砍了床,砍了床上的枕头,也砍了墙上的喜字,把该砍的都砍了。虽然只是一个人的战争,但是银子砍出了气势,一副无所畏惧的姿态,直到她累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菊香就用这个时间给银子讲了李春晖和双城的故事。其实那也算不上故事,李春晖和双城根本不是亲兄弟,但是感情上早就超出了亲兄弟。那年李春晖十八岁,他们家刚刚栽上的橘树苗被邻村的人挖走了很多,李春晖气坏了,喊了一些人上山去抓那些偷橘苗的人,结果没有抓到贼,却遇上了狼。那是一只怀了崽的母狼,怀崽期的母狼要比平时凶残十倍。李春晖遇上的就是这样一只母狼。当时,紧紧跟在李春晖后面的是双城。最先看见那只母狼的也是双城,但是双城没敢说话,他知道大白天的,如果人不去招惹狼,狼就不会主动袭击人。所以,他只是拉了一下李春晖的衣角,但是李春晖没有觉察到有人拉他的衣角,他以为是树枝挂住了他的衣服,而就在这时李春晖也看见了那只母狼。李春晖从小到大没有见过狼,所以他把那只狼当成了狗,他把手里的砍刀朝着那只母狼挥舞。母狼以为李春晖要袭击它,马上作出反应,身子一跃而起朝李春晖扑过来。那只母狼是从一块岩石上凌空扑向李春晖的。双城看见那只母狼敏捷的身姿如旋风般刮起老高,一旦落下来肯定准确地把李春晖扑倒并且一口咬断他的喉咙。双城就在母狼凌空而起的瞬间握着砍刀迎了上去,砍刀一点弯都没拐直接捅进了母狼的肚子,母狼快速坠落的身体把双城砸倒在地。但是母狼没死,它嗥叫着和双城扭绞在一起,一场人兽肉搏战在狭窄的山路上展开。当时的李春晖已经完完全全傻掉了。长到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狼。事实上他还没有完全看清狼的模样,双城和狼就已经扭绞在一起。到最后,他看见的只是死狼和从狼肚子里流淌出来的狼崽。很多人都以为双城死了,和死狼躺在一起的双城血肉模糊,一动不动。他的脸完全被抓烂了,头皮被掀起来一大半,一只眼睛滚落在眼眶外,太惨烈了。但是双城的心脏并没有停止跳动,在县里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后,双城出院回家。因为没有钱,医院不能为双城做整形手术,只是疗伤。李春晖的父母为了给双城凑够整形的钱,夫妻双双进城开了一间水果店,水果店能有多少钱好赚,几年下来,双城的整形手术一直是个幻想。双城出院回村的那天,村里的狗全都被双城的样子吓住了,它们瑟缩着不敢吠叫,也不敢狂奔,全都贴着墙根夹起尾巴往远处溜,边溜边回过头怯怯地偷窥双城。那时候双城还不知道自己变成了啥样子,家里没有女人,所以没有镜子。但是双城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个丑八怪,好在他是孤儿,关上门就谁也看不见,所以双城是平静的。直到有一天,李春晖骑了一辆摩托来看双城,他给双城买了很多东西,食品、衣服、鞋子,等等。他告诉双城,他和他的父母一定要多赚钱,赚够了钱就立马给双城做整形手术。李春晖让双城放心,他会对双城的一生负责,他会把双城当作自己的亲哥哥。他们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后来双城出来送李春晖,站在李春晖的摩托前,双城无意间扶了一下车把,这一扶不要紧,双城的脸正好映进倒车镜里。他在倒车镜里看见一张丑陋无比的脸,一开始他还觉得奇怪,甚至回头看看身后,身后是空的,他这才明白过来,倒车镜里那个比鬼还丑三分的怪物是他自己。双城立马发出一声野狼般的嗥叫,自己把自己吓疯了。他一路狂奔往山上跑,他想爬上那座最高的葫芦峰,然后从峰尖上跳下去。他把一路追赶在他身后的李春晖狠狠揍倒在地上,恶狠狠地对李春晖说:“如果你真把我当哥哥,就让我去死!”李春晖怎么能让双城死?他像一条死狗那样把自己挂在双城的腿上,双城就像拖死狗那样把他拖了很远,从村口一直拖到山脚下。后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哭,李春晖说双城哥你要是死我陪你一起死。双城说我也想活啊,可你让我怎么活啊!他们一直哭到天黑,把肚子里的眼泪都流光了这才回村。菊香说到这里重重地叹息一声说:“要说,李春晖和双城,两个都是好人。”银子盯着菊香的脸,一句话不说,就那么死死地盯着菊香的脸。菊香被她盯得心里发毛,问:“银子,你这么死盯着我干啥?”银子这才说道:“李春晖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来当说客?”菊香一愣,脸色一沉说:“我就那么认得钱吗?”银子说:“你也是女人,你不但不帮我,还要使出全身的劲来说服我,让我依顺了双城,想来你也是个心狠的女人!”菊香苦笑一声说:“天地良心,我只是想成全你和双城,我没拿别人一分钱。”银子说:“那你应该告诉李春晖,也告诉双城,不要把一个无辜的人推进火坑,不要让这个无辜的人做一辈子噩梦。不错,双城救过李春晖的命,他算得上是英雄。可是,这一切和我无关,李春晖这个王八蛋凭啥拿我当礼物送给他的救命恩人?我要回家,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呆!”菊香脸色暗了一下,喊道:“双城你进来!”双城进来了。菊香说:“双城,你若想留住这个媳妇,就给她跪下。她一天不依你,你就跪一天,她一辈子不依你,你就跪一辈子,就是把膝盖跪烂了也要跪。”说罢,菊香起身走了。双城并不看银子,垂着头,慢慢地给银子跪下了。银子忽然记起,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三个男人在她面前跪下。一个是她哥,为了娶上媳妇,给自己的妹妹跪下;另一个是刘建业,为了自己的傻儿子能过上幸福生活,流着眼泪给银子跪下;现在,这个丑八怪双城也给银子跪下,为的是银子能留下来做他的老婆。这些男人的骨头全都这么软,软得让银子有点害怕了。9银子第一次出逃是在十天以后。那是个阴雨天,雨从半夜里就开始下,淅淅沥沥地一直下个不停。银子觉得她策划已久的出逃该是时候了。每天晚上,她和双城睡觉的格局是:她睡里间,双城睡外间。有几次半夜起来打开里间屋的门,双城都是横卧在门外,如果银子想出门,就要从双城身上跨过去。但银子知道这是个陷阱,双城怎么可能让银子从他身上跨过去呢?所以,银子要想逃走,就必须想出一个让对方毫无防备的办法,那个办法,应该是迅雷不及掩耳的,等对方明白过来,银子已经逃之夭夭了。这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双城一大早就把早饭做好,通常都是煮上一锅米饭,炒上一盘青菜或者鸡蛋,有的时候是豆腐汤,还有的时候是一碟水煮花生米,咸咸的,用来下饭也很好。双城做好了饭,就会端进来放在床上。双城戴一顶蓝色的太阳帽,帽檐很大,压得低低的,这样就尽可能少地暴露自己的脸,他把饭放在床上转身就走,弄得不像是银子怕他,而是他怕银子。这天早上,银子没等双城进来送饭,而是悄悄站在门边透过门缝看双城。双城做饭用的还是柴灶,烧的是干树枝,双城烧火的时候心无旁骛,烧得很认真,把干树枝一根一根地往灶膛里添,树枝在灶膛里一根一根地搭起了架子,这样火心是空的,火就燃烧得很旺,米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米香伴着水汽满屋子飘。很久以前银子就幻想过和李春晖过这种男耕女织的日子,房子里飘着米香,她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看李春晖狼吞虎咽地吃。现在,这个幻想成了永远的幻想。银子已经观察了好几天,她决定就在双城烧火做饭的时候袭击他,今天就是个绝好的机会,因为外面在下雨,双城不会想到她会在下雨的日子做出什么反常的举动,心是松懈的,所以银子觉得今天是个绝好的机会。银子事先做好了准备,前一天的下午,她就把洗衣板拿进来藏在床下。虽然那把砍刀还在,但是派不上用场,她不能拿砍刀袭击双城,那样就带了杀机,她再怎么厌恶双城,也不能起杀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洗衣板把双城砸晕,然后她就可以冲出门去,等双城醒过来,她早就无影无踪了。可是现在,当银子要实施这个计划,要对双城下手的时候,她的手却颤抖得厉害。一个男人和狼搏斗的画面在她脑子里浮现,画面在不停地游走,一幅连着一幅,人和狼在画面上跳跃,人的喊叫和狼的嗥叫拧成一根粗壮的绳索捆住了银子的双手,看着双城被狼撕去头皮光秃秃的半个脑袋,那上面的疤痕被灶火映成一朵朵奇异的花,光亮润红,看上去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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