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人生产品类别分多少类别啊

暖春中分蓬松卷发 时尚人生从头开始导语随着暖春的到来,相信很多美眉都已经开始准备换发型了吧,那么在这暖春时节,女生弄什么发型才好看呢?今天小编精选了9款中分蓬松卷发发型图片,时尚靓丽超IN,暖春时节必备哦。  留着中的美眉们,该如何打理头发呢?新年就要到了,当然要打扮得美眉的回家过年,一头金桐色系的,自然的披散在肩头,内扣的发尾,搭配甜美的笑脸更显俏丽。  喜欢发型的妹纸越来越多了,不过美眉们知道如何烫头发好看不俗气吗?这款棕色系的,打算来成的,内扣的发尾,修颜又瘦脸,甜美又Fashion哦。  呢?一头金桐色系的卷发发型,打理成半的发型,打理成侧边发型的造型,时尚又显新意十足,中分发型的设计,修颜又显清新脱俗哦。  中发型怎么打理呢?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的,这款棕色系的蓬松中分卷发发型,不仅让美眉更显时尚气质,同时还能修颜瘦脸哦,清甜的笑脸,突显十足清新温婉气质。  曾经有美眉们抱怨说,女孩子不适合留短发,其实可不是哦,这款中分的齐肩,清爽利落又显精神,棕色系的,时尚又能提亮肤色,搭配白皙精致的脸蛋,更显时尚动人,不过可不能剪超短发哦。  的美眉该如何打理发型呢?你可以蓬松的卷发发型,然后染个时尚的棕色发色,时尚又靓丽,不仅突显发量,还能完美修颜更瘦脸哦,胖脸美眉也可以试试哦。  喜欢追求个性与潮流短发妹纸们,如果你Hd住的话,那就试试这款金光闪闪的中分卷发发型吧,蓬蓬松松的中,自然的垂落在胸前,唯美又显时尚迷人风。  中分发型,可以给人一种清新脱俗之感,同时还可以修饰脸型哦,红棕色系的中分卷发,自然的披散下来,时尚自然又清新,甜美的笑脸,搭配时尚的卷发,突显十足时尚靓妹style。  新时代的女生,更显时尚潮流的追随者,这款金色的中长卷发发型,时尚更显靓丽,中分发型的设计,让美眉更显清新气质,红润的脸蛋,迷人的眼睛,清新又不失时尚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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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爱美 1、不要一直愁眉苦脸,女人要笑才更美。笑口常开是一种人生态度,更是一种养生方法。平时遇到不开心的事要学会去排解,不要一直纠结与解决不了的事情。学会把眼光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另一个角度。长期地愁眉苦脸会在脸上留下“愁纹”哦!这样可不是人见人爱的面容啊 2、有人喜欢戴着手表、首饰睡觉。这不仅会缩短手表的使用寿命,也会使血液循环不畅。而且不要俯睡与长期侧着一边身子睡觉,那样会影响呼吸以及机体的运作。也不要对着空调的风口睡,那样对呼吸有影响,还容易着凉。晚上睡觉一定要保暖得当。 3、女性要关注乳房的健康,不要只是单单注意其形态。要勤做乳房按摩,要养成自检的习惯。而且,要养成不戴胸罩睡觉的好习惯。据调查显示,戴乳罩睡觉易致乳腺癌。其原因是长时间戴乳罩会影响乳房的血液循环和部分淋巴液的正常流通,不能及时清除体内有害物质,久而久之就会使正常乳腺细胞癌变。除此之外,女性要定期到医院进行乳房的检查。4、熟话说,女人要热养,男人要冷养。女人要保暖得够,千万不要让寒气入侵伤及子宫及关节。特别是下半身,不要穿得过于单薄。经常手脚冰凉的女性朋友,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可以泡一下脚,对于血脉的通络与血气的行走有帮助。精彩内容,尽在百度攻略:http://gl.baidu.com5、女人想要保持水当当的健康皮肤就应该多喝水。特别是在早晨,醒来之后喝上一杯水不仅可以帮你醒肤,还可以滋润肠道,有助于一天的排泄。而且勤喝水有助于新陈代谢,帮助排除体内积累的毒素。洗澡前也不要忘记喝上一杯水,可以补充由于洗澡过程中流失的水分。
6、一个女人的美丽姿态都尽现在其体态上。很多女性极力追求着苗条的身材与身体的曲线,这是很正常的爱美之心。在30岁以前养成良好的习惯,关注自己的体型变化,不单单是关注苗条与否,更要关注胸部及臀部是否有下垂的趋势。这样,到了30岁地时候,仍然可以有傲人的身材。到了晚年,也不会突然发福,“晚节不保”了!7、现在,由于工作的原因,很多女性要一整天地对着电脑、手机等有辐射的电子产品。千万不要小看辐射对人体的危害,这种无形的伤害在日积月累之中就会影响到女性的皮肤及精神状况。记得养成在电脑旁边放上一杯水的习惯,可以减少辐射的伤害,而且也要注意及时地补充水分。要注意保护眼睛,工作一段时间后要好好休息。晚上躺着的时候也不要玩手机,那样对眼睛及皮肤的伤害都很大。 精彩内容,尽在百度攻略:http://gl.baid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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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人生:在生活中寻出趣味
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
“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
假如把自己看得伟大,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屑”的看待;假如把自己看得渺小,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值得”看待。我劝你多打网球,多弹钢琴,多栽花木,多搬砖弄瓦。假如你不喜欢这些玩意儿,你就谈谈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
人的最聪明的办法是与自然合拍,如草木在和风丽日中开着花叶,在严霜中枯谢,如流水行云自在运行无碍,如“鱼相与忘于江湖”。
人生本来要有悲剧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笔勾销,不说你勾销不去,就是勾销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无论站在前台或站在后台看人生,对于失败,对于罪孽,对于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个热心惊赞。
人生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一半得之于感受。眼见颜色,耳闻声音,是感受,见颜色而知其美,闻声音而知其和,也是感受。
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仅是最活动的人,也是最能领略的人。所谓领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地细啜,能领略其中风味。
我们每当愁苦无聊时,费一点功夫来欣赏艺术作品或自然风景,满腹的牢骚就马上烟消云散了。
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是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
“此时,此地,此身。”此时我能做的事,绝不推诿到下一时刻;此地我能做的事,绝不想着换另外一个境地再做;此身我能做的事,绝不妄想于他人来替代。
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入世的事业。
人生第一乐趣是朋友的契合。
懂得处友,就懂得处人;懂得处人,就懂得做人。一个人在处友方面如果有亏缺,他的生活不但不能是快乐的,而且也决不能是善的。
人投生在这个世界里如入珠宝市,有任意采取的自由,但是货色无穷,担负的力量不过百斤。有人挑去瓦砾,有人挑去钢铁,也有人挑去珠玉,这就看他们的价值意识如何。
卢梭在他的教育名著《爱弥儿》里有一段很透辟的话,大意是说人生幸福起于愿望与能力的平衡。一个人应该从幼时就学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以内起愿望,想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也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
环境永远不会美满的,万一它生来就美满,人的成就也就无甚价值。人所以可贵,就在他不像猪豚被饲而肥,他能够不安于污浊的环境,拿力量来改变它、征服它。
能够恨人极点的人和能够爱人极点的人都不是庸人。
就实际生活方面说,世间最深切的莫如男女爱情。
生命对于我们还有问题,就因为我们对它还没有了解。既没有了解生命,我们凭什么对付生命呢?
关于美:一切美都有不令人俗的功效
美育必须从年轻时就下手,年纪愈大,外务愈纷繁,习惯的牢笼愈坚固,感觉愈迟钝,心里愈复杂,欣赏艺术力也就愈薄弱。
我时常想,无论学哪一科专门学问,干哪一行职业,每个人都应该会听音乐,不断地读文学作品,偶尔有欣赏图画雕刻的机会。
许多人嫌生活干燥,烦闷无聊,原因就在缺乏美感修养,见不着人生世相的新鲜有趣。
求知、想好、爱美,三者都是人类天性;人生来就有真善美的需要,真善美具备,人生才完美。
心灵开始玩索一朵花,一个美人,一种美德,一门学问,一种社会文物制度的殊相的美,逐渐发现万事万物共相的美。
我坚信美的重要,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
人都知道文艺是“怡情养性”的。这“怡养”两字却不容易做到,在这纷纭扰攘的世界中,我们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费在解决实际生活问题,奔波劳碌,很机械地随着疾行车流转,一日之中能有几许时刻回想到自己有性情?
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它能够给我们很好的理想境界。所以我们可以说,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它超脱现实的程度大小,就看它所创造的理想世界是阔大还是窄狭。
现在如果要提高文学,必先提高文学欣赏力,必先在诗词方面特别下功夫,把鉴赏无言之美的能力养得很敏捷。因此我很希望文学创作者在诗词方面多努力,而学校国文课程中诗歌应该占一个重要的位置。
关于心界:空灵
你的心界愈空灵,你也愈不觉得物界喧嘈。
你如果不盲目,看得见世界的博大,也看得见世界的精微。
在这个叫嚣扰攘的世界里,我们所需要的不是一盆八宝饭,而是一帖清凉散。
冷静超脱的人能静观,便能处处发现生机,吸收生机,觉得人生有无穷乐趣。
我生平最爱陶渊明在自祭文里所说的两句话:勤糜余劳,心有常闲。动中有静,常保存自我主宰。这是修养的极境。
现代人的毛病是勤有余劳,心无偶闲。这毛病不仅使生活索然寡味,身心俱惫,于事劳而无功,而且使人心地驳杂,缺乏冲和弘毅的气象,日日困于名缰利锁,叫整个世界日趋于干枯黑暗。
人要把心磨成一片大圆镜,光明普照,而自身却无动无作。
有时候我把自己看作是草木虫鱼的侪辈,草木虫鱼在和风甘露中是那样活着,在严暑寒冬中也还是那样活着。……都顺着自然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
成人们往往嗤不郑重的事为儿戏,其实成人自己很少像儿童在游戏时那么郑重,那么专心,那么认真。
我欢喜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我欢喜自然的粗率和芜乱。
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于有缺陷,就在于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我们处世有两种态度。人力所能做到的时候,我们竭力征服现实;人力莫可如何的时候,我们就要暂时超脱现实,储蓄精力,待将来再向他方面征服现实。
过一世生活好比作一篇文章,文章求惬心贵当,生活也需求惬心贵当。
我们的眼界逐渐放大,人生世相才越显得丰富华严。
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无论他们的生活是复杂或简单,关于谁你能够说,“我真正明白他的底细”呢?
要趁生命最丰富的时候死,过了那良辰美景,死在一个平凡枯燥的场合里,那就死得不值得。甚至于死本身,像鸟歌花香一样,也可成为生命中一种奢侈的享受。
生命的执着属于佛家所谓“我执”,人生一切灾祸罪孽都由此起。
我们的“根本感”像佛家所说的,是“无明”。我们在这世界里大半是“盲人骑瞎马”,横冲直撞,怎能不闯祸事!所以说来说去,人生最要紧的事是“明”,是“觉”,是佛家所说“大圆镜智”。
法国人说“了解一切,就是宽恕一切”,我们可以补上一句“了解一切,就是解决一切”。
  Part 1 愿你是一个完美的人
谈人生与我
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着,像草木虫鱼一样。生活就是为着生活,别无其他目的。
我写了许多信,还没有郑重其事地谈到人生问题,这是一则因为这个问题实在谈滥了,一则也因为我看这个问题并不如一般人看得那样重要。在这最后一封信里我之所以提出这个滥题来讨论,并不是要说出什么一番大道理,不过把我自己平时几种对于人生的态度随便拿来做一次谈料。
我有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块玩把戏;在第二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后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儿装腔作势。
站在前台时,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样,不但和旁人一样,并且和鸟兽虫鱼诸物也都一样。人类比其他物类痛苦,就因为人类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类重要。人类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苦痛,就因为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余的人看得重要。比方穿衣吃饭是多么简单的事,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居然成为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就因为有一部分人要亏人自肥。再比方生死,这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无量数人和无量数物都已生过来死过去了。一个小虫让车轮压死了,或者一朵鲜花让狂风吹落了,在虫和花自己都决不值得计较或留恋,而在人类则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个苦字。这无非是因为人们希望造物主宰待他们自己应该比草木虫鱼特别优厚。
因为如此着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虫鱼的侪辈,草木虫鱼在和风甘露中是那样活着,在炎暑寒冬中也还是那样活着。像庄子所说,它们“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们时而戾天跃渊、欣欣向荣,时而含葩敛翅、晏然蛰处,都顺着自然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它们决不计较生活应该是如何,决不追究生活是为着什么,也决不埋怨上天待它们特薄,把它们供人类宰割凌虐。在它们说,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从草木虫鱼的生活,我觉得一个经验。我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目的。世间少我一个,多我一个,或者我时而幸运,时而受灾祸侵逼,我以为这都无伤天地之和。你如果问我,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着,像草木虫鱼一样。你如果问我,人们生活在这幻变无常的世相中究竟为着什么?我说,生活就是为着生活,别无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说,人生是多么苦恼呵!我说,人们并非生在这个世界来享幸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这并不是一种颓废的人生观。你如果说我的话带有颓废的色彩,我请你在春天到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看看蝴蝶飞,听听鸟儿鸣,然后再回到十字街头,仔细瞧瞧人们的面孔,你看谁是活泼,谁是颓废了请你在冬天积雪凝寒的时候,看看雪压的松树,看着站在冰上的鸥和游在水中的鱼,然后再回头看看遇苦便叫的那“万物之灵”,你以为谁比较能耐苦持恒呢?
我拿人比禽兽,有人也许目为异端邪说。其实我如果要援引“经典”,称道孔孟以辩护我的见解,也并不是难事。孔子所谓“知命”,孟子所谓“尽性”,庄子所谓“齐物”,宋儒所谓“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和希腊廊下派哲学,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经义文,做我的护身符。然而我觉得这大可不必。我虽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圣先贤的声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对于人生的态度。但是我平时很欢喜站在后台看人生。许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恶分别的,所以他们的态度不是留恋,就是厌恶。我站在后台时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蟆母、秦桧、岳飞也和我看八哥、鹦鹉、甘草、黄连一样,我看匠人盖屋也和我看鸟鹊营巢、蚂蚁打洞一样,我看战争也和我看斗鸡一样,我看恋爱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样。因此,是非善恶对我都无意义,我只觉得对着这些纷纭扰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图画,好比看小说,件件都很有趣味。
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个分别。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浓厚的喜剧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深刻的悲剧成分。
我有时看到人生的喜剧。前天遇见一个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说话时却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旁捻一捻,像有胡须似的。他们说这是官气,我看到这种举动比看诙谐画还更有趣味。许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气愤地向人说:“如果我是一个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书了!”偏偏他不是女子,这已经是喜剧;何况他又麻又丑,纵然他幸而为女子,也绝不会有求婚书的麻烦,而他却以此沾沾自喜,这总算得喜剧之喜剧了。这件事和英国文学家哥尔德斯密斯的一段逸事一样有趣。他有一次陪几个女子在荷兰某一个桥上散步,看见桥上行人个个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没有一个睬他自己,便板起面孔很气愤地说:“哼,在别地方也有人这样看我咧!”如此等类的事,我天天都见得着。在闲静寂寞的时候,我把这一类的小小事件从记忆中召回来,寻思玩味,觉得比抽烟饮茶还更有味。老实说,假如这个世界中没有曹雪芹所描写的刘姥姥,没有吴敬梓所描写的严贡生,没有莫里哀所描写的达尔杜弗和阿尔巴贡,生命更不值得留恋了。我感谢刘姥姥、严贡生一流人物,更甚于我感谢钱塘的潮和匡庐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剧尤其能使我惊心动魄;许多人因为人生多悲剧而悲观厌世,我却以为人生有价值正因其有悲剧。我在几年前做的《无言之美》里曾说明这个道理,现在引一段来:
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来,不通已极。但是实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事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这个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号所发表的《缺陷论》里也说得很透辟。悲剧也就是人生一种缺陷。它好比洪涛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见出庄严,在黑暗中见出光彩。假如荆轲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贾宝玉,也不过闹个平凡收场,哪得叫千载以后的人唏嘘赞叹了以李太白那样天才,偏要和江淹戏弄笔墨,做了一篇《反恨赋》,和《上韩荆州书》一样庸俗无味。毛声山评《琵琶记》,说他有意要做“补天石”传奇十种,把古今几件悲剧都改个快活收场,他没有实行,总算是一件幸事。人生本来要有悲剧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笔勾销,不说你勾销不去,就是勾销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无论站在前台或站在后台时,对于失败,对于罪孽,对于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个热心惊赞。
朋友,我感谢你费去宝贵的时光读我的这十二封信,如果你不厌倦,将来我也许常常和你通信闲谈,现在让我暂时告别吧!
  谈理想的青年
运动选手的体格、科学家的头脑、宗教家的热忱、艺术家的胸襟,如果一个人具备这四大条件,他就不愧为完人了。
你问我一个青年应该悬什么样一个标准做努力进修的根据,我觉得这问题很难笼统地回答。因为人与人在环境、资禀、兴趣各方面都不相同,我们不能定一个刻板公式来适用于每个事例。不过无论一个人将来于哪一种事业,我以为他都需要四个条件。
头一项是运动选手的体格。我把这一项摆在第一,因为它是其他各种条件的基础。我们民族对于体格向来不很注意。无论男女,大家都爱亭亭玉立,弱不禁风那样的文雅。尤其在知识阶级,黄皮刮瘦,弯腰驼背,几乎是一种公同的标识。说一个人是“赳赳武夫”,就等于骂了他。我们都以“精神文明”自豪,只要“精神”高贵,肉体值得什么?这种错误的观念流毒了许多年代,到现在我们还在受果报,我们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人,原因并不在我们的智力低劣。就智力说,我们比得上世界上任何民族。我们所以不如人者,全在旁人到六七十岁还能奋发有为,而我们到了四十岁左右就逐渐衰朽,旁人可以有时间让他们的学问事业成熟,而我们往往被遥迫中途而废,旁人能做最后五分钟的奋斗,我们处处显得是虎头蛇尾。一个身体威弱的人不能是一个快活的人,你害点小病就知道,也不能是一个心地慈祥的人。你偶尔头痛牙痛或是大便不通,旁人的言动笑貌分外显得讨厌。如果你相信身体羸弱不妨碍你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援甘地为例,那我就要问你:世间数得出几个甘地?而且甘地是否真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羸弱?一切道德行为都由意志力出发。意志的“力”固然起于知识与信仰,似乎也有几分像水力电力蒸汽力,还是物质的动作发生出来的。这就是说,它和体力不是完全无关。世间意志力最薄弱的人怕要算鸦片烟鬼,你看过几个烟鬼身体壮健?你看过几个烟鬼不时常在打坏主意?意志力薄弱的人都懒,懒是万恶之源。就积极方面说,懒人没有勇气。应该奋斗时不能奋斗。遇事苟且敷衍。做不出好事来。就消极方面说,懒人一味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经不起恶势力的引诱,惯欢喜做坏事。懒大半由于体质弱,燃料不够,所以马达不能开满。“健全精神宿于健全身体”。身体不健全而希望精神健全,那是希望奇迹。
其次是科学家的头脑。生活时时刻刻要应付环境,环境有应付的必要,就显得它有困难有问题。所以过生活就是解决环境困难所给的问题。做学问如此,做事业如此,立身处世也还是如此。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法都须遵照一个原则,在紊乱的事实中找出一些条理秩序来,这些条理秩序就是产生答案的线索,好比侦探一个案件,你第一步必须搜集有关的事实,没有事实做根据,你无从破案,有事实而你不知怎样分析比较,你还是不一定能破案。会尊重事实,会搜集事实,会见出事实中间的关系,这就是科学家的本领。要得到这本领,你必须冷静、客观、虚心、谨慎,不动意气,不持成见,不因个人利害打算而歪曲真理。合理的世界才是完美的世界,世界所以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就因为大部分人没有科学的头脑,见理不透。比如说,社会上许多贪污枉法的事,做这种事的人都有一个自私的动机。以为损害了社会,自己可以占便宜。其实社会弄得不稳定了,个人决不能享安乐。所以这种自私的人还是见理不透,没有把算盘打清楚。要社会一切合理化,要人生合理化,必须人人都明理,都能以科学的头脑去应付人生的困难。单就个人来说.一个头脑糊涂的人能在学问或事业上有伟大的成就,我是没有遇见过。
第三是宗教家的热忱。“过于聪明”的人(当然实在还是聪明不够)有时看空了一切,以为是非善恶悲喜成败反正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让它去,干我什么?他们说:“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人人都希望旁人做周公孔圣人,于是安邦治国平天下就永远是一场幻梦。宗教家大半盛于社会紊乱的时代,他们看到人类罪孽痛苦,心中起极大的悲悯。于是发下志愿,要把人类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虽然牺牲了自己,也在所不惜。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释迦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都是宗教家的伟大抱负。他们不但发愿,而且肯拼命去做。耶稣的生平是极好的例证,他为着要宣传他的福音,不惜抛开身家妻子,和犹太旧教搏斗,和罗马帝国搏斗,和人世所难堪的许多艰难困苦搏斗,而终之以一死,终于以一个平民的力量掉翻了天下。古往今来许多成大事业者虽不必都是宗教家。却大半有宗教家的热忱。他们见得一件事应该做,就去做,就去做到底,以坚忍卓绝的精神战胜一切困难,百折不回。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紊乱时代,积重难返,一般人都持鱼游釜中或是鸵鸟把眼睛埋在沙里不去看猎户的态度,苟求一日之安,这时候非有一种极大的力量不能把这局面翻转过来。没有人肯出这种力量,或是能出这种力量,除非他有宗教家的慈悲心肠和宗教家舍己为人奋斗到底的决心毅力。
最后是艺术家的胸襟。自然节奏有起有伏,有张有弛,伏与弛不单是为休息,也不单是为破除单调,而是为精力的生养储蓄。科学易流于冷酷干枯,宗教易流于过分刻苦。它们都需要艺术的调剂。艺术是欣赏,在人生世相中抓住新鲜有趣的一面而流连玩索,艺术也是创造,根据而又超出现实世界,刻绘许多可能的意象世界出来,以供流连玩索。有艺术家的胸襟,才能彻底认识人生的价值,有丰富的精神生活,随处可以吸收深厚的生命力。我们一般人常困于饮食男女功名利禄的营求。心地常是昏浊,不能清明澈照,一个欲望满足了,另一个欲望又来,常是在不满足的状态中,常被不满足驱遣做无尽期的奴隶。名为一个人,实在是一个被动的机械,处处受环境支配,做不得自家的主宰。在被驱遣流转中,我们常是仓皇忙迫,尝无片刻闲暇,来凭高看一看世界,或是回头看一看自己,不消说的,世界对于我们是呆板的,自己对于我们也是空虚的。试问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味?能成就什么学问事业?所谓艺术家的胸襟就是在有限世界中做自由人的本领,有了这副本领,我们才能在急忙流转中偶尔驻足做一番静观默索,做一番反省回味,朝外可以看出世相的庄严,朝内可以看出人心的伟大。并且不仅看,我们还能创造出许多庄严的世相、伟大的人心。在创造时,我们依然是上帝,所以创造的快慰是人生最大的快慰。创造的动机是要求完美。迫令事实赶上理想,我们要把现实人生、现实世界改造得比较完美,也还是起于艺术的动机。如果一个人具备这四大条件,他就不愧为完人了。我并不认为他是超人,因为体育选手、科学家、宗教家、艺术家,都不是神话中的人物,而是世间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以往有许多人争取过这些名号的。人家既然可以做得到,我就没有理由做不到。我们不能妄自菲薄,自暴自弃。
严格地说,世间没有一件不自然的事,也没一件事能不自然。
人的最聪明的办法是与自然合拍,如草木在和风丽日中开着花叶,在严霜中枯谢,如流水行云自在运行无碍,如“鱼相与忘于江湖”。
说起来已是二十年前事了。如今我还记得清楚,因为那是我生平中一个最深刻的印象。有一年夏天,我到苏格兰西北海滨一个叫作爱约夏的地方去游历,想趁便去拜访农民诗人彭斯的草庐。那一带地方风景仿佛像日本内海而更曲折多变化。海湾伸入群山间成为无数绿水映着青山的湖。湖和山都老是那样恬静幽闲而且带着荒凉景象,几里路中不容易碰见一个村落,处处都是山、谷、树林和草坪。走到一个湖滨,我突然看见人山人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深蓝大红衣服的,褴褛蹒跚的,蠕蠕蠢动,闹得喧天震地:原来那是一个有名的浴场。那是星期天,人们在城市里做了六天的牛马,来此过一天快活日子。他们在炫耀他们的服装,他们的嗜好,他们的皮肉,他们的欢爱,他们的文雅与村俗。像湖水的波涛汹涌一样,他们都投在生命的狂澜里,尽情享一日的欢乐。就在这么一个场合中,一位看来像是皮鞋匠的牧师在附近草坪中竖起一个讲台向寻乐的人们布道。他也吸引了一大群人。他喧嚷,群众喧嚷,湖水也喧嚷,他的话无从听清楚,只有“天国”“上帝”“忏悔”“罪孽”几个较熟的字眼偶尔可以分辨出来。那群众常是流动的,时而由湖水里爬上来看牧师,时而由牧师那里走下湖水。游泳的游泳,听道的听道,总之,都在凑热闹。
对着这场热闹,我伫立凝神一反省,心里突然起了一阵空虚寂寞的感觉,我思量到生命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的显然就是生命。我首先感到的是这生命太不调和。那么幽静的湖山当中有那么一大群嘈杂的人在嬉笑取乐,有如佛堂中的蚂蚁抢搬虫尸,已嫌不称;又加上两位牧师对着那些喝酒、抽烟,穿着游泳衣裸着胳膊大腿卖眼色的男男女女讲“天国”和“忏悔”,这岂不是对于生命的一个强烈的讽刺?约翰授洗者在沙漠中高呼救世主来临的消息,他的声音算是投在虚空中了。那位苏格兰牧师有什么可比约翰的?他以布道为职业,于道未必有所知见,不过剽窃一些空洞的教门中语扔到头脑空洞的人们的耳里,岂不是空虚而又空虚?推而广之,这世间一切,何尝不都是如此?比如那些游泳的人们在尽情欢乐,虽是热烈,却也很盲目,大家不过是机械地受生命的动物的要求在鼓动驱遣,太阳下去了,各自回家,沙滩又恢复它的本来的清寂,有如歌残筵散。当时我感觉空虚寂寞者在此。
但是像那一大群人一样,我也欣喜赶了一场热闹,那一天算是没有虚度,于今回想,仍觉那回事很有趣。生命像在那沙滩所表现的,有图画家所谓阴阳向背,你跳进去扮演一个角色也好,站在旁边闲望也好,应该都可以叫你兴高采烈。在那一顷刻,生命在那些人们中动荡,他们领受了生命而心满意足了,谁有权去鄙视他们,甚至于怜悯他们?厌世嫉俗者一般都是妄自尊大,我惭愧我有时未能免俗。
孔子看流水,发过一个最深永的感叹,他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命本来就是流动,单就“逝”的一方面来看,不免令人想到毁灭与空虚;但是这并不是有去无来,而是去的若不去,来的就不能来;生生不息,才能念念常新。莎士比亚说生命“像一个白痴说的故事,满是声响和愤激,毫无意义”,虽是慨乎言之,却不是一句见道之语。生命是一个说故事的人,虽老是抱着那么陈腐的“母题”转,而每一顷刻中的故事却是新鲜的,自有意义的。这一顷刻中有了新鲜有意义的故事,这一顷刻中我们心满意足了,这一顷刻的生命便不能算是空虚。生命原是一顷刻接着一顷刻地实现,好在它“不舍昼夜”。算起总账来,层层实数相加,决不会等于零。人们不抓住每一顷刻在现实中的人生,而去追究过去的原因与未来的究竟,那就犹如在相加各项数目的总和之外求这笔加法的得数。追究最初因与最后果,都要走到“无穷追溯”(reductio ad infintum)。这道理哲学家们本应知道,而爱追究最初因与最后果的偏偏是些哲学家们。这不只是不谦虚,而且是不通达。一件事物实现了,它的形相在那里,它的原因和目的也就在那里。种中有果,果中也有种,离开一棵植物无所谓种与果,离开种与果也无所谓一棵植物(像我的朋友废名先生在他的《阿赖耶识论》里所说明的)。比如说一幅画,有什么原因和目的!它现出一个新鲜完美的形象,这岂不就是它的生命、它的原因、它的目的?
且再拿这幅画来比譬生命。我们过去生活正如画一幅画,当前我们所要经心的不是这幅画画成之后会有怎样一个命运,归于永恒或是归于毁灭,而是如何把它画成一幅画,有画所应有的形相与生命。不求诸抓得住的现在而求诸渺茫不可知的未来,这正如佛经所说的身怀珠玉而向他人行乞。但是事实上许多人都在未来的永恒或毁灭上打计算。波斯大帝带着百万大军西征希腊,过海勒斯朋海峡时,他站在将台看他的大军由船桥上源源不绝地渡过海峡,他忽然流涕向他的叔父说:“我想到人生的短促,看这样多的大军,百年之后,没有一个人还能活着,心里突然起了阵哀悯。”他的叔父回答说:“但是人生中还有更可哀的事咧,我们在世的时间虽短促,世间没有一个人,无论在这大军之内或在这大军之外,能够那样幸运,在一生中不有好几次不愿生而宁愿死。”这两人的话都各有至理,至少是能反映大多数人对于生命的观感。嫌人生短促,于是设种种方法求永恒。秦皇汉武信方士,求神仙,以及后世道家炼丹养气,都是妄想所谓“长生”。“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本是诗人愤疾之言,但是反话大可作正话看,也许作正话看,还有更深的意蕴。说来也奇怪,许多英雄豪杰在生命的流连上都未能免俗,我因此想到曹孟德的遗嘱:
吾死之后,葬于邺之西冈上,妾与妓人皆着铜雀台,台上施六尺床,下穗帐。朝哺上酒脯粻糒之属,每月朔十五,辄向帐前作伎,汝等时登台望吾西陵墓田。
他计算得真周到,可怜虫!谢朓说得好:
穗帷飘井干,樽酒若平生。
郁郁西陵树,讵闻歌吹声!
孔子毕竟是达人,他听说桓司马自为石郭,三年而不成,便说“死不如速朽之为愈也”。谈到朽与不朽问题,这话也很难说。我们固毋庸计较朽与不朽,朽之中却有不朽者在。曹孟德朽了,铜雀台妓也朽了,但是他的那篇遗嘱,何逊谢朓李贺诸人的铜雀台诗,甚至于铜雀台一片瓦,于今还叫讽咏摩挲的人们欣喜赞叹。“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历史原是纳过去于现在,过去的并不完全过去。其实若就种中有果来说,未来的也并不完全未来。这现在一顷刻实在伟大到不可思议,刹那中自有终古,微尘中自有大千,而汝心中亦自有天国。这是不朽的第一义谛。
相反两极端常相交相合。人渴望长生不朽,也渴望无生速朽。我们回到波斯大帝的叔父的话:“世间没有一个人在一生中不有好几次不愿生宁愿死。”痛苦到极点想死,一切自杀者可以为证,快乐到极点也还是想死,我自己就有一两次这样经验,一次是在二十余年前一个中秋前后,我乘船到上海,夜里经过焦山,那时候大月亮正照着山上的庙和树,江里的细浪像金线在轻轻地翻滚,我一个人在甲板上走,船上原是载满了人,我不觉得有一个人,我心里那时候也有那万里无云、水月澄莹的景象,于是非常喜悦,于是突然起了脱离这个世界的愿望。另外一次也是在秋天,时间是傍晚,我在北海里的白塔顶上望北平城里底楼台烟树,望到西郊的远山,望到将要下去的红烈烈的太阳,想起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两个名句,觉得目前的境界真是苍凉而雄伟,当时我也感觉到我不应该再留在这个世界里。我自信我的精神正常,但是这两次想死的意念真来得突兀。诗人济慈在《夜莺歌》里于欣赏一个极幽美的夜景之后,也表示过同样的愿望,他说:
Now more than ever seems it rich to die.
现在死像比任何时都较丰富。
他要趁生命最丰富的时候死,过了那良辰美景,死在一个平凡枯燥的场合里,那就死得不值得。甚至于死本身,像鸟歌和花香一样,也可成为生命中一种奢侈的享受。我两次想念到死,下意识中是否也有这种奢侈欲,我不敢断定。但是如今冷静地分析想死的心理,我敢说它和想长生的道理还是一样,都是对于生命的执着。想长生是爱着生命不肯放手,想死是怕放手轻易地让生命溜走,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死还是为着活,为着活的时候心里一点快慰。好比贪吃的人想趁吃大鱼大肉的时候死,怕的是将来吃不到那样好的,根本还是由于他贪吃,否则将来吃不到那样好的,对于他毫不感威胁。
生命的执着属于佛家所谓“我执”,人生一切灾祸罪孽都由此起。佛家针对着人类的这个普遍的病根,倡无生,破我执,可算对症下药。但是佛家也并不曾主张灭生灭我,不曾叫人类作集体的自杀,而只叫人明白一般人所希求的和所知见的都是空幻。还不仅此,佛家在积极方面还要慈悲救世,对于生命是取护持的态度。舍身饲虎的故事显示我们为着救济他生命,须不惜牺牲己生命。我心里对此尝存一个疑惑:既证明生命空幻而还要这样护持生命是为什么呢?目前我对于佛家的了解还不够使我找出一个圆满的解答。不过我对于这生命问题倒有一个看法,这看法大体源于庄子。(我不敢说它是否合于佛家的意思)庄子尝提到生死问题,在《大宗师》篇说得尤其透辟。在这篇里他着重一个“化”字,我觉得这“化”字非常之妙。中国人称造物为“造化”,万物为“万化”。生命原就是化,就是流动与变易。整个宇宙在化,物在化,我也在化。只是化,并非毁灭。草木虫鱼在化,它们并不因此而有所忧喜,而全体宇宙也不因此而有所损益。何以我独于我的化看成世间一件大了不起的事呢?我特别看待我的化,这便是“我执”。庄子对此有一段妙喻: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在这个比喻里,庄子破了“我执”,也解决了生死问题。人在造化手里,听他铸,听他“化”而已,强立物我分别,是为不祥。庄子所谓寐觉,是比喻生死。睡一觉醒过来,本不算一回事,生死何尝不如此?寐与觉为化,生与死也还是化。庄周梦为蝴蝶,则“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生而为人,死而化为鼠肝虫背,都只有听之而已。在生时这个我在大化流行中有他的妙用,死后我的化形也还是如此,庄子说: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之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之以求鸮炙……
物质毕竟是不灭的,漫说精神。试想宇宙中有几许因素来化成我,我死后在宇宙中又化成几许事物,经过几许变化,发生几许影响,这是何等伟大而悠久,丰富而曲折的一个游历,一个冒险?这真是所谓“逍遥游”!
这种人生态度就是儒家所谓“赞天地之化育”,郭象所谓“随变任化”(见《大宗师》篇“相忘以生”句注),翻成近代语就是“顺从自然”。我不愿辩护这种态度是否为颓废的或消极的,懂得的人自会懂得,毋庸以口舌争。近代人说要“征服自然”,道理也很正大。但是怎样征服?还不是要顺从自然的本性?严格地说,世间没有一件不自然的事,也没一件事能不自然。因为这个道理,全体宇宙才是一个整一融贯的有机体,大化运行才是一部和谐的交响曲,而cosmos不是chaos。人的最聪明的办法是与自然合拍,如草木在和风丽日中开着花叶,在严霜中枯谢,如流水行云自在运行无碍,如“鱼相与忘于江湖”。人的厄运在当着自然的大交响曲“唱翻腔”,来破坏它的和谐。执我执法,贪生想死,都是“唱翻腔”。
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人难能的是这“闻道”。我们谁不自信聪明,自以为比旁人高一着?但是谁的眼睛能跳开他那“小我”的圈子而四方八面地看一看?谁的脑筋不堆着习俗所扔下来的一些垃圾?每个人都有一个密不通风的“障”包围着他。我们的“根本感”像佛家所说的,是“无明”。我们在这世界里大半是“盲人骑瞎马”,横冲直撞,怎能不闯祸事!所以说来说去,人生最要紧的事是“明”,是“觉”,是佛家所说的“大圆镜智”。法国人说“了解一切,就是宽恕一切”,我们可以补上一句“了解一切,就是解决一切”。生命对于我们还有问题,就因为我们对它还没有了解。既没有了解生命,我们凭什么对付生命呢?于是我想到这世间纷纷扰攘的人们。
  消除烦闷与超脱现实
王君光祈在本志《学生生活号》发表的《中国人之生活颠倒》那篇文章,把青年烦闷之最大原因,可算说得透辟极了。不过王君的娓娓动听的文笔很遮盖一些美中不足。人生各时期有各时期的嗜好,要有机会自由发展,免得斫丧生机。这话固然含有至理。但是假使吾人都能及时行乐,不致有“过时之感”,世间便可以没有烦闷苦恼么?在王君的意见,欧洲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及时行乐,所以他们的生活最愉快。但是我们研究欧洲近代文学,似乎觉得欧洲人心窝里也还有许多忧愁愤懑。罗素到中国看见农夫走贩,和寺庙里罗汉菩萨一样,都满面带着笑容,以为中国人是最能快乐的一个民族,非欧洲人梦想所能及。从这点看起来,各人自己的苦乐,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晓得。我们不能假定欧洲人没有过时之感,所以就没有烦闷;而推论到烦闷的原因完全由于过时之感,只要及时行乐,便不会有烦闷。
理想上可然的事情,没有限制,事实上竟然的事情,就要受环境的因果律支配。欲望跟着理想走,是一件随时伸缩不可餍足的东西,背着太阳走路,影子比身子总要前一步。欲望和行乐的关系,也很像影子和身子。你今天及时行乐吗?你的欲望已跑前一步了。假使明天有机会餍足今天的欲望,后天又有机会餍足明天的欲望,如此辗转下去,有求必应;那么,烦闷自无从发生,王君的原理,自然可以成天经地义。但是世事不尽由人算。实际上我们许多的梦想,到底都石沉云散归于乌有。欲望不餍足,就是失望的代名词;失望又可以说是烦闷的代名词。那么,因为乐到这步田地,望到那步田地,失望便烦闷;我们可以说,今天行乐便种下明天烦闷的种子。这样凭空说话,人家或者要骂我玄之又玄。现在说一个具体的例子。吃早饭没中饭的穷措大,看见别人食前方丈,便以为到了这步田地,就尽了人生之乐事了。但是他既然狂饮大嚼,看见坐高车驱驷马的人,又想那个人何等阔绰!他自己还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咧!不多会儿,他有马车坐了,又想没有一个很亲爱的很美貌的妻子,人生究竟还没有真正的乐趣。好了,他现在有了妻子了。伉俪间遐情逸致,南面王也不能易其乐呀!可是过了几年,姣且好者变成老而丑了。他又想:“嗳!这究竟还不是我的理想的至乐。”以前希望一件就有一件,尚不免有些儿无聊赖。倘若希望这件,得不了这件,希望那件,得不了那件,生活不更加干燥无味,不更加惹人烦闷么?实际上失望比得意似乎较普通一点。照我们的理想,世界应该不仅是如此如此。然而现实偏偏不由人算,走他自己的路。感情冷淡的人对于这般情景,还不觉得什么无可奈何,至多不过叹口气说,“天实为之,于人何尤!”于是就是这样了事。可是在富于感情的人看他们亲爱的梦想都不能实现,便有些儿不服气。现实比冰还冷,比铁还硬,哪管你服气不服气哟?现实越发不如人期望,人生就越发干燥无味。于是失望、丧气、悲观厌世……都蜂拥而来了。总而言之,烦闷生于不能调和理想和现实的冲突。
少年气盛的人总说“什么烦闷呀,什么调和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呀,都是懦夫口里说的话。因为社会黑暗,环境困难,我们才不虚生。不然,我们生在世间就专为过太平日子么?别的人尽管烦闷,我呢,决不屑失望和悲观。我以为人生任务只有奋斗。奋斗到征服环境为止。”我也是极端主张和环境奋斗的一个小卒,可是我同时也相信环境是极不容易征服的。
你看这一阵和环境奋斗过的人!他们面目上毫没有温热气和闪烁的光彩了。或者他们的头脑中也不复有什么高尚的意志和坚强的决心了罢!殷仲堪有一天在园里看见一棵枯树,便深深叹一口气说:“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看见没生气的冷冰的行尸走肉,什么不叫人作同样的感想!但是,我们如何能瞧他们不起。十年前他们也和你和我一样,也很兴会淋漓地用热心毅力去干事,也很有百折不挠的气概咧,不过现在环境把他们征服了罢了。
你再看这一阵和环境奋斗过的人!他们看见世事一天坏似一天,心里虽然不服气,可是心力俱瘁无可如何。个个人都在那边愁着眉毛叹气。这个人说:“神州莽莽,阴霾四布。流离浩劫,人间何世!”那个人说:“皇皇大陆,吾人将于何处觅一片干净土耶!”这个人想,像这样活着,倒不如死,还是把万事丢开,投海去罢。那个人想,世事已不堪问,我姑且寄情于醇酒妇人,借以消愁解闷罢!嗳!谁晓得这种悲观哲学消磨了几多有用之才哟?但是,我们且慢些去怜惜。他们十年前也像你和我一样,也很抱乐观,也常时说,长夜漫漫,终有时旦,只要精诚贯彻,金石都自然会破裂咧。不过现在环境把他们征服了罢了。
我们说话论事,一方面要顾及当然,一方面也要顾及可然。就当然说,环境要降服,理想才可以实现。但是环境如何可以征服,我们也不可不注意。许多人起初都发愿要征服环境,何以后来大半反为环境征服?我们自然会说,因为他们的精神不能坚持到底。但是,他们的精神何以不能坚持到底?我们可以说,因为他们的精神不能超脱现实。一个人如果只能在现实界活动,现实如果顺遂,他自然可以快乐;但是现实如果使他的活动不成功,而他又没有别条路可以去求慰安,他自然要失望悲观。但是,倘若他的精神能够超脱现实,现实的困难当然不能叫他屈服,因为他还可以在精神界求慰安。现实既然不能屈服他的精神,那么,他自然可以坚持到底和环境奋斗了。
超脱现实的方法也很多。最普通的要算宗教信仰。现世一切苦恼不用说罢!灵魂不灭,来世的天堂快乐还不晓得有多么可爱。现在不过是时间的太仓一粟。我们撑持肉体活着,是一件极偶然的现象。在这个撑持肉体活着一顷间,就有一些儿苦痛,哪值得愁眉蹙额?不错,现世一切奋斗,眼前似乎没有大的效果。但是,我们不必因此失望灰心,我们现在不过是播种子,将来一定有岁物丰成的日子。这些话是极浅近的极普通的宗教信仰。我自己既不是一个教徒,也不敢和打维护科学招牌的人搬唇舌。不过我很忠实地相信纯粹的宗教对于人类,利害相权,还是利多害少。倘若现世的苦乐不能叫普通人趋善避恶而宗教能够做这件事,为什么宁愿普通人做过恶不去信仰宗教?假使大家都觉得现世烦恼,假使宗教可以安慰他们的精神,为什么把烦恼的人逼到山穷水尽,不知去向?我也十分相信宗教原来是一种自欺。可是这究竟根于人性,不可免的。心理学家对我们说过,就是通常所谓理智(rationization),也大半是自欺的结果,你说宗教靠不住,理智又靠得住么?人类行为大部分都受感情支配。事前并不很揣摩为什么要这样做。事后追维,才找出一些理由来解释庇护自己的已往举动。这种理由和以往举动或毫无关系,不过姑且拉来自宽怀抱罢了。在理论上,吾人生活当全然受理性支配,但是在实际上,吾人生活是不受理性支配的。因为无意识和感情在那儿默化潜移,意识的防范实在鞭长不及马腹。所以想养成道德的习惯,与其锻炼理智,不如陶冶感情。宗教也是一种陶冶感情的工具。宗教何以能陶冶感情呢?感情是一件极活泼的东西,如果不得寄托的处所,来自由活动,便会游离不定。感情游离不定,结果就是精神失常,小而烦闷,大而疯癫。宗教的长处,就在能把游离不定的感情引到一个安顿的地方。这种陶淑作用(sublimation)(升华作用),弗洛伊德(Freud)和荣格(Jung)一派的心理学家说得非常透辟,我在这里也无须多话。不过添一句话代宗教辩护:托尔斯泰、甘地一流的人物,如果没有宗教做他们的精神原素,他们的生活绝不像那样可爱,那样能感发兴起;希伯来和穆斯林两个民族,如果没有宗教做团结的线索,他们已经早当让极艰苦的环境征服了。
这番话谈给科学成见很深的人听,或者不能叫他们相信。那么,他们如果想解除烦闷,就要在美术中寻慰情剂,因为美术也很能使人超脱现实的。美术何以使人能超脱现实呢?一,就创作美术的人说,美术虽借现实做资料,但是对于资料的应用支配,美术家能够本自己的创造理想,伸缩自由。在现实范围里说话,空中决计不能起楼阁。美术便没有这种限制。所以现实界不能实现的理想,在美术中可以有机会实现。二,就欣赏美术的人说,美术能引起快感,而同时又不会激动进一步的欲望;一方面给心灵以自由活动的机会,一方面又不为实用目的所扰。譬如在实际上看见一个美人,占有欲就蠢蠢欲动。但是看雷阿那多·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如果曾经受过美术的陶冶,那时心神只像烟笼寒水,迷离恍惚,把世界上一切悲欢苦乐遗忘净尽了,还有什么欲望?我有一次劝一个学数理的朋友偷暇学一点文学,或者他的心绪不像那样干枯烦暴。他说,“写实派文学把黑暗世界越发写得黑暗,读这种文学不叫人更悲观么?”我虽然觉得我生平所经过的极乐心境,是在深夜读含有悲剧元素的文字;但是我那时不能对这位朋友解释这种心理作用,所以我的朋友把我的忠告置之一笑就算了。后来读艾宾浩斯(Ebbinghaus)的心理学美术章,才恍然大悟。吾人生机时时刻刻求活动。生机发泄,感觉愉快;生机抑郁,感觉烦闷。所以遇着悲痛,哭一场就消了劲。生机不一定要在现实界才能发泄,美术也是一个极好的发泄生机的巷闾。在美术中发泄生机,所感的快乐比在现实界还更加纯粹深厚,因为没有实用的目的来滋扰。譬如在现实界看见父子三人都被恶蛇捆绞在一起,心里只有恐惧哀矜种种的不快之感。可是欣赏希腊著名雕刻《拉奥孔》(Laocoon),这种哀矜恐惧虽还有若干存在,但是他们都变成愉快的感觉了。这就是因为心里没有实用目的来烦扰。哀矜恐惧两种感情发泄了,然而心目中没有生死存亡的念头,没有逃脱抵抗的打算,所以虽哀矜恐惧而还能十分愉快。普通人在饮食男女名誉权利场合中生机受了挫折,便不知道向他方面求发泄,所以抑郁,所以烦闷。谁肯宣传美术的福音来救济这些无数在苦海中挣扎的失望者呢?
美术不但可以使人超脱现实,还可以使人在现实界领悟天然之美,消受自在之乐。自然界有多少美致,人生有多少妙趣,在粗心浮气的人看,都忽略过去。经美术家一指点,美就确乎是美,妙就确乎是妙。谁没有看过流水?不过在普通人看,流水只是流水罢了,孔子一看到,便叹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一指点,滚滚东流的水便含有无限生机,无限悲感。谁没有看见鸟鹊在树林里度日子?陶渊明看见,便推出一种极乐的人生观哲学。“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两句诗把宇宙写得多么可爱!美术家不但在花明风惠的境界,可以领略鱼跃鸢飞的乐趣,就是在极细微处——甚至在极悲惨处——也能寻出赏心乐事。托尔斯泰是一个最好例子。在他的《战争与和平》里面,那位彼得在牢狱中饥寒交迫,人生之苦,无不备尝。但是他一天看见天上月明如水,牢狱四围的园林山谷都空蒙澄澈,一望无际,他就恍然觉悟人生的至乐,不是环境可以磨灭的。在他的《神在爱所在》那篇小说里,一个极穷苦的鞋匠梦见上帝要到他家里来,从天早候到天晚,只有一个扫雪的苦工来分他房子里的暖气,和一个抱着呱呱哭的孩子的丐妇来分他的几粒豆饭。他就因而觉悟神在爱所在的道理,心里便二十四分的畅快。这不过是偶尔想出来几个例子。其实我所见到的何及恒河一粒沙哟!我相信人肯受美术陶冶,世界和人生决不至干燥无味。烦闷无形消灭,自然不消说了。
除宗教家和美术家以外,最能超脱现实的要算是婴儿。他们高起兴来,就结队搬砖弄瓦呀,捉迷藏呀……玩得不公平,便打一个痛快架,打痛了,便索性的哭一场。哭过了,就揩干眼泪,开笑脸再去做别的玩艺。他们天真烂漫,完全趁着一时的兴会做事,绝对不瞻前顾后,所以他们生活最愉快。人生快乐倘若想完备,一定要保存一点孩子气,这种孩子气应用非常之广。孔子有一天问门下弟子的志愿,许多人都说一些什么兴邦治国。曾点一个人却说:“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过,便不迟疑地宣布“吾与点也。”曾点的长处就在能保一种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孔子称许他,或则也因为“大人者无失其赤子之心”罢。王徽之的故事也是一个好例子。有一晚雪后初晴,月亮照得非常光澈。他忽然想到他的朋友处谈谈心。立刻间他就撑只小船去了。不多会儿到他朋友的门口了,他忽然地又抽身转去。人问他的缘故,他说: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足为奇?像这一流人物才晓得人生在世,怎样才能怡情养性,无沾无碍咧!有些人或者骂这种习惯带着臭名士气。他们自然也许有他们的高见。不过我想这种天真烂漫无沾无碍的气象倘若不用到过分,实在对于精神的卫生有许多裨益。人的精力无论属于精神方面或者身体方面,都有一个限度。譬如弓弦,拉到满引的时候,倘若不放松一点,怎么可以再加力?纵使再加力,怎么能不崩折?普通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一样的认真到底,不能稍稍放肆一点。所以容易倦怠,容易灰心。孩儿气的好处就在有时使人偶尔把现实的重载卸在旁边,让心灵偷点空儿休息,好预备再出力。
这三个方法,我个人认为可以超脱现实,解除烦闷。别人——科学家和哲学家——也许在别的地方寻出超脱现实解除烦闷的方法,不过我没有经验,不能说话。我和王君光祈的出发点都是给生机以自由活动的机会。不过王君着重的是人生各时期有各时期的嗜好,要随时餍足。所以王君似乎主张生机只可以在现实界活动;如果现实界活动不成功,便使人生烦闷。我的主张是一种补充的办法。我以为生机不仅可以在现实界活动,如果在现实界受了挫折,不一定使人生烦闷,因为他还可以超脱现实在精神界求慰安。就积极方面说,超脱现实,就是养精蓄锐,为征服环境的预备。就消极方面说,超脱现实,就是消愁遣闷,把乐观、热心、毅力都保持住,不让环境征服。在我国现在状况之下,谁晓得有多少失望者与悲观者?我很惭愧这篇文章不能把超脱现实的道理说得透彻,使他们感发兴起;但是我很希望享受过精神上的至乐的人多用工夫来宣传超脱现实的福音,来救济众生咧。
  谈立志
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担当起,不推诿给旁人;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抗战以前与抗战以来的青年心理有一个很显然的分别:抗战以前,普通青年的心理变态是烦闷,抗战以来,普通青年的心理变态是消沉,烦闷大半起于理想与事实的冲突。在抗战以前,青年对于自己前途有一个理想,要有一个很好的环境求学,再有一个很好的职业做事;对于国家民族也有一个理想,要把侵略的外力打倒,建设一个新的社会秩序。这两种理想在当时都似很不容易实现,于是他们急躁不耐烦,失望,以至于苦闷。抗战发生时,我们民族毅然决然地拼全副力量来抵挡侵略的敌人,青年们都兴奋了一阵,积压许久的郁闷为之一畅。但是这种兴奋到现在似已逐渐冷静下去,国家民族的前途比从前光明,个人求学就业也比从前容易,虽然大家都硬着脖子在吃苦,可是振作的精神似乎很缺乏。在学校的学生们对功课很敷衍,出了学校就职的人们对事业也很敷衍,对于国家大事和世界政局没有像从前那样关切。这是一个很可忧虑的现象,因为横在我们面前的还有比抗敌更艰难的局面,需要更坚决更沉着的努力来应付,而我们青年现在所表现的精神显然不足以应付这种艰难的局面。
如果换个方式来说,从前的青年人病在志气太大,目前的青年人病在志气太小,甚至于无志气。志气太大,理想过高,事实迎不上头来,结果自然是失望烦闷;志气太小,因循苟且,麻木消沉,结果就必至于堕落。所以我们宁愿青年烦闷,不愿青年消沉。烦闷至少是对于现实的欠缺还有敏感,还可以激起努力;消沉对于现实的欠缺就根本麻木不仁,决不会引起改善的企图。但是说到究竟,烦闷之于消沉也不过是此胜于彼,烦闷的结果往往是消沉,犹如消沉的结果往往是堕落。目前青年的消沉与前五六年青年的烦闷似不无关系。烦闷是耗费心力的,心力耗费完了,连烦闷也不曾有,那便是消沉。
一个人不会生来就烦闷或消沉的,因为人都有生气,而生气需要发扬,需要活动。有生气而不能发扬,或是活动遇到阻碍,才会烦闷和消沉。烦闷是感觉到困难,消沉是无力征服困难而自甘失败。这两种心理病态都是挫折以后的反应。一个人如果经得起挫折,就不会起这种心理变态。所谓经不起挫折,就是没有决心和勇气,就是意志薄弱。意志薄弱经不起挫折的人往往有一套自宽自解的话,就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诿到环境。明明是自己无能,而埋怨环境不允许我显本领;明明是自己甘心做坏人,而埋怨环境不允许我做好人。这其实是懦夫的心理,对于自己全不肯负责任。环境永远不会美满的,万一它生来就美满,人的成就也就无甚价值。人所以可贵,就在他不像猪豚,被饲而肥,他能够不安于污浊的环境,拿力量来改变它、征服它。
普通人的毛病在责人太严,责己太宽。埋怨环境还由于缺乏自省自责的习惯。自己的责任必须自己担当起,成功是我的成功,失败也是我的失败。每个人是他自己的造化主,环境不足畏,犹如命运不足信。我们的民族需要自力更生。我们每个人也是如此。我们的青年必须先有这种觉悟,个人和国家民族的前途才有希望。能责备自己,信赖自己,然后自己才会打出一个江山来。
我们有一句老话:“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说得很好,古今中外在任何方面经过艰苦奋斗而成功的英雄豪杰都可以做例证。志之成就是理想的实现。人为的事实都必基于理想,没有理想决不能成为人为的事实。譬如登山,先须存念头去登,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最后才会达到目的地。如果根本不起登的念头,登的事实自无从发生。这是浅例。世间许多行尸走肉浪费了他们的生命,就因为他们对于自己应该做的事不起念头。许多以教育为事业的人根本不起念头去研究,许多以政治为事业的人根本不起念头为国民谋幸福。我们的文化落后,社会紊乱,不就由于这个极简单的原因么?这就是上文所谓“消沉”,“无志气”。“有志者事竟成”,无志者事就不成。
不过“有志者事竟成”一句话也很容易发生误解,“志”字有几种意义:一是念头或愿望(wish);一是起一个动作时所存的目的(purpose);一是达到目的决心(will, determination)。譬如登山,先起登的念头,次要一步一步地走,而这走必步步以登为目的,路也许长,障碍也许多,须抱定决心,不达目的不止,然后登的愿望才可以实现,登的目的才可以达到。“有志者事竟成”的志,须包含这三种意义在内:第一要起念头,其次要认清目的和达到目的之方法,第三是抱必达目的之决心。很显然的,要事之成,其难不在起念头,而在目的之认识与达到目的之决心。
有些人误解立志只是起念头。一个小孩子说他将来要做大总统,一个乞丐说他成了大阔佬要砍他的仇人的脑袋,所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完全不思量达到这种目的所必有的方法或步骤,更不抱定循这方法步骤去达到目的之决心,这只是狂妄,不能算是立志。世间有许多人不肯学乘除加减而想将来做算学的发明家,不学军事学当兵打仗而想将来做大元帅东征西讨,不切实培养学问技术而想将来做革命家改造社会,都是犯这种狂妄的毛病。
如果以起念头为立志,则有志者事竟不成之例甚多。愚公尽可移山,精卫尽可填海,而世间却实有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必须承认“不可能”的真实性。所谓“不可能”,就是俗语所谓“没有办法”,没有一个方法和步骤去达到所悬想的目的。没有认清方法和步骤而想达到那个目的,那只是痴想而不是立志,志就是理想,而理想的理想必定是可实现的理想。理想普通有两种意义,一是“可望而不可攀,可幻想而不可实现的完美”,比如许多宗教都以长生不老为人生理想,它成为理想,就因为事实上没有人长生不老。理想的另一意义是“一个问题的最完美的答案”,或是“可能范围以内的最圆满的解决困难的办法”。比如长生不老虽非人力所能达到,而强健却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就人的能力范围来说,强健是一个合理的理想。这两种意义的分别在:一个蔑视事实条件,一个顾到事实条件;一个渺茫无稽,一个有方法步骤可循。严格地说,前一种是幻想痴想而不是理想,是理想都必顾到事实。在理想与事实起冲突时,错处不在事实而在理想。我们必须接受事实,理想与事实背驰时,我们应该改变理想。坚持一种不合理的理想而至死不变只是匹夫之勇,只是“猪武”。我特别着重这一点,因为有些道德家在盲目地说坚持理想,许多人在盲目地听。
我们固然要立志,同时也要度德量力。卢梭在他的教育名著《爱弥儿》里有一段很透辟的话,大意是说人生幸福起于愿望与能力的平衡。一个人应该从幼时就学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以内起愿望,想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也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这番话出诸浪漫色彩很深的卢梭尤其值得我们玩味。卢梭自己有时想入非非,因此吃过不少的苦头,这番话实在是经验之谈。许多烦闷,许多失败,都起于想做自己所不能做的事,或是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
志气成就了许多人,志气也毁坏了许多人。既是志,实现必不在目前而在将来。许多人拿立志远大作借口,把目前应做的事延宕贻误。尤其是青年们欢喜在遥远的未来摆一个黄金时代,把希望全寄托在那上面,终日沉醉在迷梦里,让目前宝贵的时光与机会错过,徒贻后日无穷之悔。我自己从前有机会学希腊文和意大利文时,没有下手,买了许多文法读本,心想到四十岁左右时当有闲睱岁月,许我从容自在地自修这些重要的文字,现在四十过了几年了,看来这一生似不能与希腊文和意大利文有缘分了,那箱书籍也恐怕只有摆在那里霉烂了。这只是一例,我生平有许多事叫我追悔,大半都像这样“志在将来”而转眼即空空过去。“延”与“误”永是连在一起,而所谓“志”往往叫我们由“延”而“误”。所谓真正立志,不仅要接受现在的事实,尤其要抓住现在的机会。如果立志要做一件事,那件事的成功尽管在很远的将来,而那件事的发动必须就在目前一顷刻。想到应该做,马上就做,不然,就不必发下一个空头愿。发空头愿成了一个习惯,一个人就会永远在幻想中过活,成就不了任何事业,听说抽鸦片烟的人想头最多,意志力也最薄弱。老是在幻想中过活的人在精神方面颇类似烟鬼。
我在很早的一篇文章里提出我个人做人的信条,现在想起,觉得其中仍有可取之处,现在不妨趁此再提出供读者参考。我把我的信条叫作“三此主义”,就是此身、此时、此地。一,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担当起,不推诿给旁人。二,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三,此地(我的地位,我的环境)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这是一个极现实的主义。本分人做本分事,脚踏实地,丝毫不带一点浪漫情调。我相信如果我们能够彻底地照着做,不至于很误事。西谚说得好:手中的一只鸟,值得林中的两只鸟。许多有大志者往往为着觊觎林中的两只鸟,让手中的一只鸟安然逃脱。
  文学与人生
一个有文艺有修养的人,有一双慧眼看世界,整个世界的动态便成为他的诗、他的图画、他的戏剧,让他的性情在其中“怡养”。
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媒介的艺术。就其为艺术而言,它与音乐、图画、雕刻及一切号称艺术的制作有共同性:作者对于人生世相都必有一种独到的新鲜的观感,而这种观感都必有一种独到的新鲜的表现;这观感与表现即内容与形式,必须打成一片,融合无间,成为一种有生命的和谐的整体,能使观者由玩索而生欣喜。达到这种境界,作品才算是“美”。美是文学与其他艺术所必具的特质。就其以语言文字为媒介而言,文学所用的工具就是我们日常运思说话所用的工具,无待外求,不像形色之于图画雕刻,乐声之于音乐。每个人不都能运用形色或音调,可是每个人只要能说话就能运用语言,只要能识字就能运用文字。语言文字是每个人表现情感思想的一套随身法宝,它与情感思想有最直接的关系。因为这个缘故,文学是一般人接近艺术的一条最直截简便的路;也因为这个缘故,文学是一种与人生最密切相关的艺术。
我们把语言文字连在一起说,是就文化现阶段的实况而言,其实在演化程序上,先有口说的语言而后有手写的文字,写的文字与说的语言在时间上的距离可以有数千年乃至数万年之久,到现在世间还有许多民族只有语言而无文字。远在文字未产生以前,人类就有语言,有了语言就有文学。文学是最原始的也是最普遍的一种艺术。在原始民族中,人人都欢喜唱歌,都欢喜讲故事,都欢喜戏拟人物的动作和姿态。这就是诗歌、小说和戏剧的起源。于今仍在世间流传的许多古代名著,像中国的《诗经》,希腊的荷马史诗,欧洲中世纪的民歌和英雄传说,原先都由口头传诵,后来才被人用文字写下来。在口头传诵的时期,文学大半是全民众的集体创作。一首歌或是一篇故事先由一部分人倡始,一部分人随和,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辗转相传,每个传播的人都贡献一点心裁把原文加以润色或增损。我们可以说,文学作品在原始社会中没有固定的著作权,它是流动的、生生不息的、集腋成裘的。它的传播期就是它的生长期,它的欣赏者也就是它的创作者。这种文学作品最能表现一个全社会的人生观感,所以从前关心政教的人要在民俗歌谣中窥探民风国运,采风观乐在春秋时还是一个重要的政典。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原始社会的文字就几乎等于它的文化;它的历史、政治、宗教、哲学,等等,都反映在它的诗歌、神话和传说里面。希腊的神话史诗,中世纪的民歌传说以及近代中国边疆民族的歌谣、神话和民间的故事都可以为证。
口传的文学变成文字写定的文学,从一方面看,这是一个大进步,因为作品可以不纯由记忆保存,也不纯由口诵流传,它的影响可以扩充到更久更远。但从另一方面看,这种变迁也是文学的一个厄运,因为识字另需一番教育,文学既由文字保存和流传,文字便成为一种障碍,不识字的人便无从创造或欣赏文学,文学便变成一个特殊阶级的专利品。文人成了一个特殊阶级,而这阶级化又随社会演进而日趋尖锐,文学就逐渐和全民众疏远。这种变迁的坏影响很多,第一,文学既与全民众疏远,就不能表现全民众的精神和意识,也就不能从全民众的生活中吸收力量与滋养,它就不免由窄狭化而传统化、形式化、僵硬化。其次,它既成为一个特殊阶级的兴趣,它的影响也就限于那个特殊阶级,不能普及于一般人,与一般人的生活不发生密切关系,于是一般人就把它认为无足轻重。文学在文化现阶段中几已成为一种奢侈,而不是生活的必需。在最初,凡是能运用语言的人都爱好文学;后来文字产生,只有识字的人才能爱好文学;现在连识字的人也大半不能爱好文学,甚至有一部分鄙视或仇视文学,说它的影响不健康或根本无用。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人要郑重其事地来谈文学,难免有几分心虚胆怯,他至少须说出一点理由来辩护他的不合时宜的举动。这篇开场白就是替以后陆续发表的十几篇谈文学的文章做一个辩护。
先谈文学有用无用问题。一般人嫌文学无用,近代有一批主张“为文艺而文艺”的人却以为文学的妙处正在它无用。它和其他艺术一样,是人类超脱自然需要的束缚而发出的自由活动。比如说,茶壶有用,因能盛茶,是壶就可以盛茶,不管它是泥的瓦的扁的圆的,自然需要止于此。但是人不以此为满足,制壶不但要能盛茶,还要能娱目赏心,于是在质料、式样、颜色上费尽机巧以求美观。就浅狭的功利主义看,这种功夫是多余的、无用的;但是超出功利观点来看,它是人自作主宰的活动。人不惮烦要做这种无用的自由活动,才显得人是自家的主宰,有他的尊严,不只是受自然驱遣的奴隶;也才显得他有一片高尚的向上心。要胜过自然,要弥补自然的缺陷,使不完美的成为完美。文学也是如此。它起于实用,要把自己所感的说给旁人知道;但是它超过实用,要找好话说,要把话说得好,使旁人在话的内容和形式上同时得到愉快。文学所以高贵,值得我们费力探讨,也就在此。
这种“为文艺而文艺”的看法确有一番正当道理,我们不应该以浅狭的功利主义去估定文学的身价。但是我以为我们纵然退一步想,文学也不能说是完全无用。人之所以为人,不只因为他有情感思想,尤在他能以语言文字表现情感思想。试假想人类根本没有语言文字,像牛羊犬马一样,人类能否有那样灿烂的文化?文化可以说大半是语言文字的产品。有了语言文字,许多崇高的思想,许多微妙的情境,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才能那样流传广播,由一个心灵出发,去感动无数的心灵,去启发无数心灵的创作。这感动和启发的力量大小与久暂,就看语言文字运用的好坏。在数千载之下,《左传》《史记》所写的人物事迹还能活现在我们眼前,若没有左丘明、司马迁的那种生动的文笔,这事如何能做到?在数千载之下,柏拉图的《对话集》所表现的思想对于我们还是那么亲切有趣,若没有柏拉图的那种深入而浅出的文笔,这事又如何能做到?从前也许有许多值得流传的思想与行迹,因为没有遇到文人的点染,就湮没无闻了。我们自己不时常感觉到心里有话要说而不出的苦楚么?孔子说得好:“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单是“行远”这一个功用就深广不可思议。
柏拉图、卢梭、托尔斯泰和程伊川都曾怀疑到文学的影响,以为它是不道德的或是不健康的。世间有一部分文学作品确有这种毛病,本无可讳言,但是因噎不能废食,我们只能归咎于作品不完美,不能断定文学本身必有罪过。从纯文艺观点看,在创作与欣赏的聚精会神的状态中,心无旁涉,道德的问题自无从闯入意识阈。纵然离开美感态度来估定文学在实际人生中的价值,文艺的影响也绝不会是不道德的,而且一个人如果有纯正的文艺修养,他在文艺方面所受的道德影响可以比任何其他体验与教训的影响更较深广。“道德的”与“健全的”原无二义。健全的人生理想是人性的多方面的谐和的发展,没有残废也没有臃肿。譬如草木,在风调雨顺的环境之下,它的一般生机总是欣欣向荣,长得枝条茂畅,花叶扶疏。情感思想便是人的生机,生来就需要宣泄生长,发芽开花。有情感思想而不能表现,生机便遭窒塞残损,好比一株发育不完全而呈病态的花草。文艺是情感思想的表现,也就是生机的发展,所以要完全实现人生,离开文艺决不成。世间有许多对文艺不感兴趣的人干枯浊俗,生趣索然,其实都是一些精神方面的残废人,或是本来生机就不畅旺,或是有畅旺的生机因为窒塞而受摧残。如果一种道德观要养成精神上的残废人,它的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表现在人生中不是奢侈而是需要,有表现才能有生展,文艺表现情感思想,同时也就滋养情感思想使它生展。人都知道文艺是“怡情养性”的。请仔细玩索“怡养”两字的意味!性情在怡养的状态中,它必是健旺的、生发的、快乐的。这“怡养”两字却不容易做到,在这纷纭扰攘的世界中,我们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费在解决实际生活问题,奔波劳碌,很机械地随着疾行车流转,一日之中能有几许时刻回想到自己有性情?还论怡养!凡是文艺都是根据现实世界而铸成另一超现实的意象世界,所以它一方面是现实人生的反照,一方面也是现实人生的超脱。在让性情怡养在文艺的甘泉时,我们霎时间脱去尘劳,得到精神的解放,心灵如鱼得水地徜徉自乐;或是用另一个比喻来说,在干燥闷热的沙漠里走得很疲劳之后,在清泉里洗一个澡,绿树荫下歇一会儿凉。世间许多人在劳苦里打翻转,在罪孽里打翻转,俗不可耐,苦不可耐,原因只在洗澡歇凉的机会太少。
从前中国文人有“文以载道”的说法,后来有人嫌这看法的道学气太重,把“诗言志”一句老话抬出来,以为文学的功用只在言志;释志为“心之所之”,因此言志包含表现一切心灵活动在内。文学理论家于是分文学为“载道言志”两派,仿佛以为这两派是两极端,绝不相容——“载道”是“为道德教训而文艺”,“言志”是“为文艺而文艺”。其实这个问题的关键全在“道”字如何解释。如果释“道”为狭义的道德教训,载道显然就小看了文学。文学没有义务要变成劝世文或是修身科的高头讲章。如果释“道”为人生世相的道理,文学就决不能离开“道”,“道”就是文学的真实性。志为心之所之,也就要合乎“道”,情感思想的真实本身就是“道”,所以“言志”即“载道”,根本不是两回事,哲学科学所谈的是“道”,文艺所谈的仍是“道”,所不同者为哲学科学的道理是抽象的,是从人生世相中抽绎出来的,好比从盐水中提出来的盐;文艺的道是具体的,是含蕴在人生世相中的,好比盐溶于水,饮者知咸,却不辨何者为盐,何者为水。用另一个比喻来说,哲学科学的道是客观的、冷的、有精气而无血肉的,文艺的道是主观的、热的,通过作者的情感与人格的渗沥,精气和血肉凝成完整生命的。换句话说,文艺的“道”与作者的“志”融为一体。
我常感觉到,与其说“文以载道”,不如说“因文证道”。《楞严经》记载佛有一次问他的门徒从何种方便之门,发菩提心,证圆通道。几十个菩萨罗汉轮次起答,有人说从声音,有人说从颜色,有人说从香味,大家共说出二十五个法门(六根、六尘、六识、七大,每一项都可成为证道之门)。读到这段文章,我心里起了一个幻想,假如我当时在座,轮到我起立作答时,我一定说我的方便之门是文艺。我不敢说我证了道,可是从文艺的玩索,我窥见了道的一斑。文艺到了最高的境界,从理智方面说,对于人生世相必有深广的观照与彻底的了解,如阿波罗凭高远眺,华严世界尽成明镜里的光影,大有佛家所谓万法皆空,空而不空的景象;从情感方面说,对于人世悲欢好丑必有平等的真挚的同情,冲突化除后的谐和,不沾小我利害的超脱,高等的幽默与高等的严肃,成为相反者之同一。柏格森说世界时时刻刻在创化中,这好比一个无始无终的河流,孔子所看到的“逝者如是夫,不舍昼夜”,希腊哲人所看到的“濯足清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所以时时刻刻有它的无穷的兴趣。抓住某一时刻的新鲜景象与兴趣而给以永恒的表现,这是文艺。一个对于文艺有修养的人决不感觉到世界的干枯或人生的苦闷。他自己有表现的能力固然很好,纵然不能,他也有一双慧眼看世界,整个世界的动态便成为他的诗、他的图画、他的戏剧,让他的性情在其中“怡养”。到了这种境界,人生便经过了艺术化,而身历其境的人,在我想,可以算是一个有“道”之士。从事于文艺的人不一定都能达到这个境界,但是它究竟不失为一个崇高的理想,值得追求,而且在努力修养之后,可以追求得到。
  看戏与演戏
世界是一个戏台。演戏人为着饱尝生命的跳动而失去流连玩味,看戏人为着玩味生命的形象而失去“身历其境”的热闹。能入与能出,“得其圜中”与“超以象外”,是势难兼顾的。
莎士比亚说过,世界只是一个戏台。这话如果不错,人生当然也只是一部戏剧。戏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没有人演,就没有戏看;没有人看,也就没有人肯演。演戏人在台上走台步,做姿势,拉嗓子,嬉笑怒骂,悲欢离合,演得酣畅淋漓,尽态极妍;看戏人在台下呆目瞪视,得意忘形,拍案叫好,两方皆大欢喜,欢喜的是人生煞是热闹,至少是这片刻光阴不曾空过。
世间人有生来是演戏的,也有生来是看戏的。这演与看的分别主要是在如何安顿自我上面见出。演戏要置身局中,时时把“我”抬出来,使我成为推动机器的枢纽,在这世界中产生变化,就在这产生变化上实现自我;看戏要置身局外,时时把“我”搁在旁边,始终维持一个观照者的地位,吸纳这世界中的一切变化,使它们在眼中成为可欣赏的图画,就在这变化图画的欣赏上面实现自我。因为有这个分别,演戏要热要动,看戏要冷要静。打起算盘来,双方各有盈亏:演戏人为着饱尝生命的跳动而失去流连玩味,看戏人为着玩味生命的形象而失去“身历其境”的热闹。能入与能出,“得其圜中”与“超以象外”,是势难兼顾的。
这分别像是极平凡而琐屑,其实却含着人生理想这个大问题的大道理在里面。古今中外许多大哲学家、大宗教家和大艺术家对于人生理想费过许多摸索、许多争辩,他们所得到的不过是三个不同的简单的结论:一个是人生理想在看戏;一个是它在演戏;一个是它同时在看戏和演戏。
先从哲学说起。
中国主要的固有的哲学思潮是儒道两家。就大体说,儒家能看戏而却偏重演戏;道家根本藐视演戏,会看戏而却也不明白地把看戏当作人生理想。看戏与演戏的分别就是《中庸》一再提起的知与行的分别。知是道问学,是格物穷理,是注视事物变化的真相;行是尊德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在事物中起变化而改善人生。前者是看,后者是演。儒家在表面上同时讲究这两套功夫,他们的祖师孔子是一个实行家,也是一个艺术家。放下他着重礼乐诗的艺术教育不说,就只看下面几段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对于自然奥妙的赞叹,我们就可以看出儒家很能做阿波罗式的观照,不过儒家究竟不以此为人生的最终目的,人生的最终目的在行,只不过是行的准备。他们说得很明白,“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以至于家齐国治天下平。“自明诚,谓之教”,由知而行,就是儒家所着重的“教”。孔子终身周游奔走,“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我们可以想见他急于要扮演一个角色。
道家老庄并称。老子抱朴守一,法自然,尚无为,持清虚寂寞,观“众妙之门”,玩“无物之象”,五千言大半是一个老于世故者静观人生物理所得到的直觉妙谛。他对于宇宙始终持着一个看戏人的态度。庄子尤其是如此。他齐是非,一生死,逍遥于万物之表,大鹏与鯈鱼,姑射仙人与庖丁,物无大小,都触目成像,触心成理,他自己却“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哀乐毫无动于衷。他得力于他所说的“心齐”;“心齐”的方法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它的效验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他在别处用了一个极好的譬喻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从这些话看,我们可以看出老子所谓“抱朴守一”,庄子所谓“心齐”,都恰是西方哲学家与宗教家所谓“观照”(contemplation)与佛家所谓“定”或“止观”。不过老庄自己虽在这上面做功夫,却并不像以此立教,或是因为立教仍是有为,或是因为深奥的道理可亲证而不可言传。
在西方,古代及中世纪的哲学家大半以为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就是我们所说的以看戏人的态度体验事物的真相与真理。头一个人明白地做这个主张的是柏拉图。在《会饮》那篇熔哲学与艺术于一炉的对话里,他假托一位女哲人传心灵修养递进的秘诀。那全是一种分期历程的审美教育,一种知解上的冒险长征。心灵开始玩索一朵花,一个美人,一种美德,一门学问,一种社会文物制度的殊相的美。逐渐发现万事万物的共相的美。到了最后阶段,“表里精粗无不到”,就“一旦豁然贯通”,长征者以一霎时的直觉突然看到普涵普盖,无始无终的绝对美——如佛家所谓“真如”或“一真法界”——他就安息在这绝对美的观照里,就没有入这绝对美里而与它合德同流,就借分享它的永恒的生命而达到不朽。这样,心灵就算达到它的长征的归宿,一滴水归原到大海。一个灵魂归原到上帝,柏拉图的这个思想支配了古代哲学,也支配了中世纪耶稣教的神学。
柏拉图的高足弟子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里想矫正师说,却终于得到同样的结论。人生的最高目的是至善,而至善就是幸福。幸福是“生活得好,做得好”。它不只是一种道德的状态,而是一种活动;如果只是一种状态,它可以不产生什么好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在睡眠中;唯其是活动,所以它必见于行为。“犹如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夺锦标的不是最美最强悍的人,而是实在参加竞争的选手。”从这番话看,亚里士多德似主张人生目的在实际行动。但是在绕了一个大弯子以后,到最后终于说,幸福是“理解的活动”,就是“取观照的形式的那种活动”,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在他的理解方面,理解是人类最高的活动,也是最持久、最愉快、最无待外求的活动。上帝在假设上是最幸福的,上帝的幸福只能表现于知解,不能表现于行动。所以在观照的幸福中,人类几与神明比肩。说来说去,亚里士多德仍然回到柏拉图的看法:人生的最高目的在看而不在演。
在近代德国哲学中,这看与演的两种人生观也占了很显著的地位。整个的宇宙,自大地山河以至于草木鸟兽,在唯心派哲学家看,只是吾人知识的创造品。知识了解了一切,同时就已创造了一切,人的行动当然也包含在内。这就无异于说,世间一切演出的戏都是在看戏人的一看之中成就的,看的重要可不言而喻;叔本华在这一“看”之中找到悲惨人生的解脱。据他说,人生一切苦恼的源泉就在意志,行动的原动力。意志起于需要或缺乏,一个缺乏填起来了,另一个缺乏就又随之而来,所以意志永无餍足的时候。欲望的满足只“像是扔给乞丐的赈济,让他今天赖以过活,使他的苦可以延长到明天”。这意志虽是苦因,却与生俱来,不易消除,唯一的解脱在把它放射为意象,化成看的对象。意志既化成意象,人就可以由受苦的地位移到艺术观照的地位,于是罪孽苦恼变成庄严幽美。“生命和它的形象于是成为飘忽的幻象掠过他的眼前,犹如轻梦掠过朝睡中半醒的眼,真实世界已由它里面照耀出来,它就不再能蒙昧他。”换句话说,人生苦恼起于演,人生解脱在看。尼采把叔本华的这个意思发挥成一个更较具体的形式。他认为人类生来有两种不同的精神,一是日神阿波罗的,一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日神高踞奥林波斯峰顶,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得形象,他凭高静观,世界投影于他的眼帘如同投影于一面镜,他如实吸纳,却恬然不起忧喜。酒神则趁生命最繁盛的时节,酣饮高歌狂舞,在不断的生命跳动中忘去生命的本来注定的苦恼。从此可知日神是观照的象征,酒神是行动的象征。依尼采看,希腊人的最大成就在悲剧,而悲剧就是使酒神的苦痛挣扎投影于日神的慧眼,使灾祸罪孽成为惊心动魄的图画。从希腊悲剧,尼采悟出从“形象得解脱”(redemption through appearance)的道理。世界如果当作行动的场合,就全是罪孽苦恼;如果当作观照的对象,就成为一件庄严的艺术品。
如果我们比较叔本华、尼采的看法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就可看出古希腊人与近代德国人的结论相同,就是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不过着重点微有移动,希腊人的是哲学家的观照.而近代德国人的是艺术家的观照。哲学家的观照以真为对象,艺术家的观照以美为对象。不过这也是粗略的区分。观照到了极境,真也就是美,美也就是真,如诗人济慈所说的,所以柏拉图的心灵精进在最后阶段所见到的“绝对美”就是他所谓“理式”(idea)或真实界(reality)。
宗教本重修行,理应把人生究竟摆在演而不摆在看,但是事实上世界几个大宗教没有一个不把观照看成修行的不二法门。最显著的当然是佛教。在佛教看,人生根本孽是贪嗔痴。痴又叫作“无明”。这三孽之中,无明是最根本的,因为无明,才执着法与我,把幻象看成真实,把根尘当作我有,于是有贪有嗔,陷于生死永劫。所以人生究竟解脱在破除无明以及它连带的法我执。破除无明的方法是六波罗蜜(意谓“度”,“到彼岸”,就是“度到涅槃的岸”),其中初四——布施、持戒、忍辱、精进——在表面上似侧重行,其实不过是最后两个阶段——禅定、智慧——的预备,到了禅定的境界,“止观双运”,于是就起智慧,看清万事万物的真相,断除一切孽障执着,到涅槃(圆寂),证真如,功德就圆满了。佛家把这种智慧叫作“大圆镜智”,《佛地经论》做这样解释:
如圆镜极善摩莹,鉴净无垢,光明遍照;如是如来大圆镜智于佛智上一切烦恼所知障垢永出离故,极善摩莹;为依止定所摄持故,鉴净无垢;作诸众生利乐事故,光明遍照。
如圆镜上非一众多诸影像起,而圆镜上无诸像象,而此圆镜无动无作;如是如来圆镜智上非一众多诸智影起,圆镜智上无诸智影,而此智镜无动无作。
这譬喻很可以和尼采所说的阿波罗精神对照,也很可以见出大乘佛家的人生理想与柏拉图的学说不谋而合。人要把心磨成一片大圆镜,光明普照,而自身却无动无作。
佛教在中国,成就最大的一宗是天台,最流行的一宗是净土。天台宗的要义在止观,净土宗的要义在念佛往生,都是在观照上做修持的功夫。所谓“止观”就是静坐摄心入定,默观佛法与佛相,净土则偏重念佛名,观佛相,以为如此即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所谓“净土”)。依《文殊般若经》说:
若善男子善女子,应在空间处,舍诸乱意,随佛方所,端身正向,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念无休息,即是念中,能见过现未来三世诸佛。
这种凝神观照往往产生中世纪耶稣教徒所谓“灵见”(visions),对象或为佛相,或为庄严宝塔,或为极乐世界。佛家往往用文字把他们的“灵见”表现成想象丰富的艺术作品,像《无量寿经》《阿弥陀经》之类作品大抵都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往生净土是他们的最后目的,其实这净土仍是心中幻影,所谓往生仍是在观照中成就,不一定在地理上有一种搬迁。
这一切在耶稣教中都可以找到它的类似。耶稣自己,像释迦一样,是经过一个长期静坐默想而后证道的。“天国就在你自己心里”,这句话也有唤醒人返求诸心的倾向。不过早期的神父要和极艰窘的环境奋斗,精力大半耗于奔走布道和避免残杀。到了三世纪后,耶稣教的神学逐渐与希腊哲学合流,形成所谓“新柏拉图派”的神秘主义,于是观照成为修行的要诀。依这派的学说,人的灵魂原与上帝一体,没有肉体感官的障碍,所以能观照永恒真理。投生以后,它就依附了肉体,就有欲也就有障。人在灵方面仍近于神,在肉方面则近于兽,肉是一切罪孽的根源,灵才是人的真性。所以修行在以灵制欲,在离开感官的生活而凝神于思想与观照,由是脱尽尘障,在一种极乐的魂游(ecstasy)中回到上帝的怀里,重新和他成为一体。中世纪神学家把“知”看成心灵的特殊功能,唯一的人神沟通的桥梁。“知”有三个等级:感觉(cognition)、思考(meditation)和观照(contemplation)。观照是最高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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