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租人家房子做厂房火灾责任发生火灾原因不明。我是工人不是和伙人我俩一块被告输了官司法院把我卡的钱全扣了。

房屋租赁期间被盗叫我赔合理吗?租凭合同上有一条乙方所发生的一切安全事故人身损害事故均与甲方无关_百度知道
房屋租赁期间被盗叫我赔合理吗?租凭合同上有一条乙方所发生的一切安全事故人身损害事故均与甲方无关
我有更好的答案
  1、房屋租赁期间,在没有过错的情况下,对租赁合同另一方因被盗而造成的损失,出租人和承租人都不承担赔偿责任。如租赁合同一方当事人对被盗的发生具有过错的,另一方可以要求其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  2、房屋租赁期间被盗的,被盗财产的所有人可以依法报警处理,由公安机关在追究盗窃者行政或者刑事责任的同时处理损失赔偿问题。  3、房屋租赁合同中约定一方对另一方发生的任何损失都不承担责任的条款无效。如一方对损失的发生具有重大过错的,应当承担赔偿责任。
法院工作人员
承租人自行承担损失。有问题可加Q.李律师。
本回答被提问者采纳
房屋租赁期间被盗叫出租方赔不合理。承租人自己承担责任。
谁是甲乙方啊?你是说把房子租给其他人了,他被盗了让你赔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赔,由他去起诉也没用的
其他1条回答
为您推荐:
其他类似问题
您可能关注的内容
房屋租赁的相关知识
换一换
回答问题,赢新手礼包
个人、企业类
违法有害信息,请在下方选择后提交
色情、暴力
我们会通过消息、邮箱等方式尽快将举报结果通知您。最后一个工人_起点中文网_小说下载
扫描下载起点读书客户端
  去年,有朋友将我的中篇小说《最后一个工人》推荐给影视公司,得到的答复是“如今工人阶级都不存在了,还有谁看工业题材的电视剧啊。”
我感慨颇多。难道工人阶级真的不存在了,统统变成工薪阶层?我不知道阶级是否存在。但是我知道工人肯定存在。他们日夜劳作着,或在恒温恒湿的高端流水线前,或在烈日当空的建筑工地上,或在阴暗潮湿的矿井里……
无论工人阶级存在不存在,反正人类还存在。工人首先是人。文学首先是人学。从这个立场出发,关于工业文学我还是有话要说的。
应当说,工业题材文学作品是晚生的。人类社会出现工业或者说人类进入工业社会,文学创作才可能出现规模化的工业题材作品。工业文学的这种“晚生身份”,可能会使它先天具有某种程度的“现代性”。如果这种说法成立,我们还应当看到工业题材文学作品的“胎记”。
中国是个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农业大国。中国进入工业化社会远远晚于西方国家。至今,中国人口绝大多数还处于“农民”身份,这就使得中国社会呈现严重的不平衡状态。在近代社会,即使在上海、天津以及沈阳这样的工业化城市,人们的文化心理仍然普遍根植于生生不息的农业文明王国,这种准工业化或亚工业化特征,就是所谓中国工业题材文学作品的“胎记”。
中国第一代工人主要来源于失去土地的破产农民。中国工业题材文学作品脱胎于古老的农业文化土壤。从绝对化意义上讲,无论近代还是当代的中国作家都是农民的儿子。中国工业题材文学作品,都孕育于有着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农业大国的“精神子宫”。
长久以来,中国文学涌现了许多以农村为背景的文学作品,深深影响了几代中国读者。譬如柳青的《创业史》、梁斌的《红旗谱》,孙犁的散文和赵树理的小说,还有《山乡风云录》《暴风骤雨》等等大量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甚至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现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都是名重一时的主流派作品,占据中国文学的半壁江山。
所谓农村题材文学作品与所谓工业题材文学作品相比,前者具有近水楼台的先天优势。广袤的田野,夕阳的炊烟,温暖的炕头,麦粒的清香,灶台边的婆媳,田垄间的父子,祖传的白银手镯,崭新的黄铜烟锅……这一切人间俗情、俗事、俗物,无不承载着中国人与生俱来的文化传统和道德观念,传递着中国人熟悉的生命信息,表达着中国人的情感经验,诉说着中国人的家族血缘和人生风光,它所产生的亲和力几乎无以抗拒,因为它就是中国这个农业大国的生活画卷。
与之相比,有着晚生身份的中国工业题材文学作品,以城市为舞台,以钢水奔流为背景,以机器轰鸣为旋律,以“社会人”为文学形象,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变为现代企业制度下的“三班工作制”,从三乡五村皆为亲戚的近缘关系变为万人大厂相见不相识的陌生人群体,从春种秋收的农耕喜悦变为车间生产线的技术革新争论……与之相比,钢筋水泥的厂房没有乡土气息芬芳,动力锅炉的蒸汽没有村头炊烟安详,铿锵的锻锤没有骡马嘶鸣悦耳。工业题材文学作品里充满了车间厂房机器设备等等毫无情感的人造景观,缺少农村题材文学作品里的“原生态”风光。俗话说,触景生情。与传统的乡土田园风光相比,工业题材文学作品里的“景缺失”很可能导致“情难生”。
工业题材文学作品里的人物形象,以机器精神和钢铁意志屡屡战胜“自然时间”,在农民眼里不啻于数九寒冬季节收割新鲜麦菽。中国的工业化进程打乱了传袭千年的农业社会“时间表”甚至冒犯了“四季生态”规律。就这样,让中国人进入工业化生活便成为普遍的社会任务,让中国工业题材文学作品进入中国人内心世界也成为中国工业题材作家普遍的社会课题。
在中国农业文化大背景下,工业题材与其他题材,可以说是共生的关系。假若有“都市里的村庄”,必然有“村庄里的都市”。这很像家庭出身与本人成分的关系。父亲的个人成分就是儿子的家庭出身——以前我们填写个人履历表的时候,经常遇到这种情况。
如果必须论述工业题材创作与其他题材的关系,我姑且将其喻为“同父异母”的关系。
新中国成立以来,曾经出现一些工业题材文学作品,譬如草明的《原动力》《乘风破浪》等。作家下工厂深入生活,也写出不少作品。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现工业题材文学作品的创作高潮,有的作品属于革命年代与计划经济背景下的“主题先行”与“政治图解”,构成一段特殊的工业题材文学史。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工业题材文学作品独领风骚,成为“改革文学”的重镇。但改革的深入给作家们带来迷惘与困惑,工业题材文学创作出现走弱趋势。尤其国有企业经历的巨大变化:承包、优化组合、第二职业、解聘下岗、买断工龄、合同制用工、社会保险……这一系列崭新的字眼儿所代表的新生活,催促着作家们吃进胃里消化吸收,即使生吞活剥。
与此同时,昔日工业题材作家们积累多年的家底:公费医疗、铁饭碗、劳动模范、班组竞赛、女工委员、班车代表、年底食堂吃结余、长年歇班吃劳保、生活困难吃救济……这一系列烂熟于心的字眼儿所代表的写作资源,一夜之间成为“史料”而丧失了“现实用途”。
当代工业题材作家们的这种尴尬处境,好似经历一次“精神土改”。一个个拥有丰富写作资源的“地主”被扫地出门沦为不具备丝毫写作资源的赤贫者。
当然,这里只是用“精神土改”这个并不恰当的比喻来形容面临社会巨变一时难以作出深刻思考的工业题材作家。从这个现象出发,我一时难以找出工业题材创作的特殊规律,只能描述所看到的工业题材作家们的这场特殊经历。
改革开放进入高科技时代,新生事物伴随新生词汇大量涌现,其猛烈势头如雨后春笋。大量农民工来到城市进入工矿企业成为产业队伍的有生力量。天变了,地变了,一切都变了,人好像也变了。于是所谓工业题材文学创作再次面临巨大挑战。大量“农民工”题材的文学作品出现,使得传统工业题材面临是否扩容以及如何扩容的问题。
然而,工业题材的本质并没有发生变化。只要它仍然属于文学范畴,只要“文学是人学”的基本定义不发生走移,那么工业题材文学作品的本质仍然是“人学”。
如果必须寻求工业题材创作的特殊规律,我认为还是应当从文化视角出发。工业题材作家应当发掘已然形成多年的“工业文化”。这种发掘如同老舍先生发掘北京文化,赵树理先生发掘山西文化,以及林希先生发掘天津文化,理应赋予工业题材文学作品以深厚的文化内涵。食堂饭票、加班券、理发票、对调工作、改变工种、涨工资指标、大号铝制饭盒、高温作业补贴、医药费报销、泡病号、迟到早退虚报考勤、冒领工作服、女更衣室、男浴池……这数不胜数的工厂生活细节与生活场所,似乎都应当成为系列文化符号而转为恒久的写作资源,从而丰富着并不亚于农村自然风光的大工业文学景观。所谓工业题材小说,能否表现出“工业乡土”的风景和生态,这正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其实,工业题材文学作品,不必过分追求尖锐的社会性,不必过分追求匡正的使命感,不必把工业看作推动社会进步的特殊力量,不必“打酱油”也不必“俯卧撑”……如此这般,工业题材文学作品反而会走出偏见和狭小,使钢铁有了温暖,使机器有了性情,使工人再度呈现创造者而不是失落者的形象,从而赢得与其他题材文学作品同样宽广的天地。
具有工业文化底蕴与内涵的文学作品,应当与具有地域文化色彩风情的文学作品一样,成为文学植物园里的一株高大乔木——尽管它在深秋也要落叶。
但是,春天来了它还是要发出新芽生出新枝的,这才是工业题材文学作品的原本面目,这才是工业题材作家们的原本之心。
感谢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最后一个工人》这部小说集。这至少说明他们不认为中国工人阶级不存在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一个正常的社会应当认同这句话:普通劳动者不应当受到轻视。
  晚饭时徐卫国问妻子:“今天十五号吧,对不对?”
妻子说:“你再喝一碗吧,今天汤做多了。”
徐卫国就又喝了一碗。那汤似乎没流进胃里而全都上了脑袋——出了一层汗珠子。
很久没这样痛痛快快出汗了。真舒服。
喝足了汤,他抚着凸出的肚子说:“嘿,今天我上夜班。”
妻子瞥了他一眼:“上夜班呀?我还以为你要出国呢。还有四个钟头你躺下睡一觉吧。”
徐卫国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儿,上了床。
电视里播《新闻联播》的时候,他背着身子问:“美国在中东怎么还不动手呢?等什么呀!”
“敢情你还醒着?怎么不睡呀!”
他支支吾吾:“失眠……”
妻子咯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
“天呀!你、你还有失眠的时候……”再笑她就要喘不上来气了,于是她使劲捂着嘴,身子颤颤着。
他从床上坐起,呆呆望着妻子:“你哪儿弄来这么多笑佐料儿?跟我这儿演小品哪。”
十岁的胖丫头也随着一屋子家具颤抖,哈哈乐着。
他只得说:“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一定是心疼这一屋子木器,妻子终于止住笑,说:“瞧,笑得肚子又饿了不是?”
“只要对安定团结有利。”他又躺下了。
徐卫国是工厂锅炉房的司炉工。
三十多年的人生使他觉得人活着有三件事情最可恶。一是穷而且买不起烟抽,二是遇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样的运动而且成为倒霉蛋儿,三是上夜班而且不许睡觉。
他太喜欢睡觉了,几乎成了一种近似烟瘾酒瘾的顽癖。锅炉房的三次险兆事故,都与他的嗜睡有关。公休日太美好了,他能够在被窝里连续打上十几个钟头的呼噜。雷轰也不醒。
那胃病就是他睡出来的。这一两年他睡到了极致,又把胃病给睡没了,曰痊愈。妻子是个小学教师,教四年级孩子们的英语兼手工劳动。每当这位小学教师走进家门看见丈夫死尸一般挺在床上,就用那种连纯种英国人也听不懂的英语大声发泄不满情绪。
徐卫国是念过“业大”的人,有一股子求知欲。他多次不耻下问向妻子讨教:“你到底说的是什么话呀?嘀里嘟噜的。”
终于感动了妻子,她说:“我说我恨不能给你开个追悼会。”
他乐了:“这就是你的学问浅薄了。一个工人是没资格开追悼会的,只能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信你去问你们教育局的组织部,有规定呢。”
“别跟我咬文嚼字,反正你再这样死睡我就给你放哀乐。五块钱一盘磁带,原版的。”
无论怎么说,他徐卫国现今乐意上夜班了。
妻子当然感到意外,就用中国话问他。
他说:“我有了外遇。”
妻子又大笑不止:“你进步真大呀!怪不得你们厂子评上国家二级企业了呢。”
他正色道:“你是个内行!验收时候就有这项指标,全厂职工外遇率不能低于百分之二十五,说明外向型企业有活力有后劲啊。”
“是啊,不提高经济效益工人就受穷。”妻子一本正经地说着,开始织毛衣。
徐卫国就这么在床上躺着,享受失眠。
妻子把一肚子话全织进毛衣里了:“我想去当班主任,每月多拿二十八块钱呢。”
他下了床说:“已阅照办。”
亲了亲妻子那少膘寡肉的脸颊,他拎起饭盒说,九点半啦本工人该去上夜班了。那表情使人觉得工厂是花烛点燃的洞房。
见妻子并无热烈反应,他跨出家门时回头说了一句:“古德耐特!”
妻子惊了:“你英语发音很标准呀!”
他正了正帽檐儿:“我懒得用英语跟你对话。明儿见!”
“你那个外遇准是个英国寡妇!”
他走了。她一个人在屋里咯咯咯笑个不停。笑累了,她铺床睡觉。早已进入梦乡的胖丫头也是一脸的笑模样——兴许正申请“奥运”呢。
形势大好。
徐卫国上夜班的地方名叫“电机电器总厂”。早先没有那个“总”字,改革了,去年才换的牌子。
可是厂子还是那么大,没见长个儿。厂子是个长条儿,南门开在长江路上,门牌28号;北门开在黄河路上,门牌82号。有点儿像两河流域平原上的一个大村。从南村走到北村,得用一刻钟,从西村走到东村,六十秒准撞到墙上。
徐卫国始终弄不明白工厂为什么选了这么个“体形”——细长又窄巴。
他只能认为当年设计师具有强烈的“胡同意识”,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天安门广场。
这一切都不能妨碍他的“夜班喜悦心理”。今天十五号明天十六号。夜间的工厂是个大景致。夜餐我还得加上两个茶鸡蛋。工会老主席卢德海是个好人。凌晨四点钟是个热闹时辰。这一串念头,确实激动人心。
路过供应科那间小仓库,他不由得站住脚步。那门那窗都紧锁着,黑洞洞却散发出一股活力。仓库是不设夜班的,吞吐都在白天。
管库的是个女工,名叫张宝琴。她似乎比徐卫国大上三四岁,四十刚出头的样子。人人都知道张宝琴是个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没有丈夫。徐卫国常来这儿领料,总要说上几句轻松的话,以巩固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有一次张宝琴从窗口递出徐卫国领的料,突然小声说:“你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不过,我这种身份的人是不适合跟男人说笑话的,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想法。”
“我一定努力理解。要是有哪个坏蛋想占你的便宜,你朝我言语一声!”
张宝琴听了,表情有些紧张。
“你别紧张,要文斗不要武斗,咱们主要依靠法律。普法考试我得了九十九点五分!”
张宝琴呜的一声哭了,砰地关上窗户。
他拍着窗户说:“你别像林黛玉似的,得想办法活成王熙凤那样才成……”
一回到锅炉房,那几个小兄弟就向他提出十分中肯的意见。全是知无不言的架势。
“徐卫国你不要占用工作时间靠一本《红楼梦》去跟人家寡妇谈情说爱,还把人家给谈哭了。”
他一拍胸脯:“阶级感情似海深,你们几条光棍儿懂个屁!该给锅炉上水啦。”
之后,他便觉出自己是很寂寞的,其实。
锅炉房司炉工的主要工作是照看那两台四吨三回程的蒸汽锅炉,该上煤的时候上煤,该上水的时候上水。平时就坐在操纵室里,算是坚守岗位。
夜班三个人,徐卫国是带班长。
另两位都是二十刚出头儿的小伙子,其中一个叫魏保家。
他问魏保家:“你白天睡了吗?”
魏保家说:“实话实说,我白天卖了一上午带鱼,两点半才吃上午饭。”
徐卫国叹了口气说:“市场上又出了一个缺斤短两的。以后这种事别跟我说,说了我还得包庇你。你好好去繁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吧,别言别语。”
之后徐卫国下达了命令:“咱们倒开歇着,凌晨四点之前我盯着,你俩做梦去吧。”
魏保家大惊:“你这睡觉爱好者怎么把好觉全让给我俩啦?四点钟之后你还睡个屁呀!”
徐卫国喝了口浓茶:“我失眠……”
这二位乐呵呵找好地方睡觉去了。
徐卫国继续喝茶,没有丁点儿倦意。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张宝琴,心底有些激动。很久以来他不曾激动过了。
他拿起一支圆珠笔,在当班记录纸上写着玩儿。一页纸写满了:报销报销报销报销……
墙上的石英挂钟打响了一点。他站起身大声说:“已经是十六号啦!”
十六号凌晨三点钟一过,工厂的南门北门便陆续被人叩响了。平日里门官儿的脾气很大,比芝麻还小的权力也要抖出比西瓜还大的威风来。然而这时候的门官儿却没了脾气,乖乖开门往里放人。
涌进来的人流渐渐稠了,进了工厂大门朝厂部办公大楼跑去,像是捉奸。
以前工厂有三大名胜:南门一棵树,赃官胡大喝,幼儿园里阿舅多。如今又添了一处景致:半夜赶集财务科。
厂里银根吃紧,就处处开源节流。职工代表大会通过厂长提案:每月的十六号和三十号定为职工医药费报销日,是日财务科的报销总额限制为三千元。于是十六号和三十号便成了黄金集日。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急着把手中的药费单据兑成钞票。之后有的钞票又变成药费单据。
财务科上午八点钟开门营业。凌晨三四点钟就有职工在门前排队,显出身强体健的优势。这火爆的场面融入夜半静寂之中。远看使人觉得这是一群晨起练气功的人,吐纳有序。夜色朦胧里,颇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意境。
将近四点钟的时候,徐卫国叫起魏保家:“该你俩顶班了,我出去巡视巡视。”他走出锅炉房,凉风扑来他打了个寒噤。
他心里说:“赶集去!”一脸去办大事的表情。
这是他第二次去“赶集”了。
头一次“赶集”出于偶然。上个月的三十号凌晨,徐卫国正当夜班。那时候他还没患上什么失眠症,趴在操纵室桌子前睡得正香。电话铃响了起来。他很烦,抓起电话说:“你好!这里是火葬场。”
是三车间打来的电话,骂骂咧咧说供气量不足,影响了他们大干四化的进度。
徐卫国也骂了街。放下电话他去三车间现场查看。路上发现厂部财务科门前悄然兴起了一个早市。
他十分惊讶。敦敦实实的徐卫国是几年也不去一趟医院的。有个小病小灾就在厂保健站拿上几片小药吃吃。望着这些手持药费单据等待报销的人,他觉得这集市挺有意思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他真想站在人们面前挥手致意,然后亲切地大声说:“同志们辛苦啦!”
只怕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就没开。
此时,他朝财务科方向走去。夜风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令他想起了棉大衣。
已经有了一支不长不短的队伍排在财务科窗前。财务科是全厂先进科室。为了便民,他们在窗口开办职工医药费报销的专项业务。于是人们就在窗前排队。都知道楼道里比露天暖和,但没人舍得离开窗口。远远看着,这扇窗口充满了凝聚力。
他找到队伍的尾巴,用眼睛一数,知道自己排在第十三位。第十二位是个面孔陌生的老头儿,穿了一件进山打猎穿的老皮袄,戴着一顶早已过时的蓝色棉帽子,活像一尊会喘气的古董。
徐卫国问:“您也报销呀?”
老头儿哼了一声:“我退休五年了,还没彻底报销,这不凑合活着呢。”
“您老怎么尽说不吉利的话?您能活一百岁赶上共产主义哪!”
老头儿乐了:“对!我就等那一天呢。”
几句话就做通了一个人的思想工作,徐卫国心里自豪起来,觉得自己这个人挺好。
老头儿突然问:“你是个党员吧?”
徐卫国怔了怔,连忙说:“不,我正准备往里入呢。”
“我看你是白费劲儿。”老头儿说,“我排在第十二位都够呛。财务科总共才给报销三千块钱,咱们前边要是有两个住院动大手术的,钱就没啦!这就叫起大早没赶上集。”
徐卫国说:“没事儿,重要的是参与。”
老头儿不懂这句充满奥运精神的话,抬起头来看着徐卫国。
这时候人们欢呼起来。厂工会的老主席卢德海骑着自行车到了。“快发号儿吧快发号儿吧。”人们突然变得失去了耐心,催促着。
卢德海前年就退了休。这个大胖子虽说退了休,依然天天来厂义务工作,是个实心眼儿的大好人。打从财务科窗前出现了这个早市,卢德海每月十六号和三十号必然凌晨赶到厂里,给排队报销的人们发号儿。这项工作是好汉子不愿干,赖汉子又干不了的,非卢德海莫属了。
所谓“号儿”就是一张两寸见方的纸片儿,上面用墨笔写了一个阿拉伯数码,右下角盖了一枚卢德海的私人图章。这是流行于民间排队购物的证明先后次序的权威物,以免乱了纲纪。
卢德海撇下自行车,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一沓早已做成的“号儿”,从排头往排尾发放。
“你1号儿、你2号儿、你3号儿……一人仅限一张不许吃空额。”卢德海以几十年如一日的认真精神,大声念叨着。
领到了“号儿”,人们就敢找个地方去暖和一会儿了。离上午八点还差好几个钟头呢。
徐卫国被收编为“13”,心里踏实了。
他问卢德海:“您这么忙乎,怎么也累不瘦呢?”
“我这人喝一口凉水都长肉,没办法呀!”
徐卫国不无忧患地说:“您别是虚胖吧?”
“嗯,全厂一千多人,就你看问题一针见血。你有偏方治虚胖吗?”
“我要是有偏方早就不在这儿干了。”
这个月奖金不多,比上月少。徐卫国认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挺可以的了。人活着就是不能太躁。男人活着过分急躁迟早会患上早泄那种毛病。
公休日,他准备大睡一场。
睡不着。他躺在床上寻思为什么睡不着。没原因。我真的患上失眠症啦?这老天爷也不公平,让我这个睡觉爱好者失去了后半辈子的幸福。我得找个偏方治一治这毛病。
还是进了厂里的保健站。那个娃娃脸的女医生听了他的“主诉”之后哧哧笑个不停。
“你这个睡觉大王居然患了失眠症。”
他问:“这是一种报应吧?”
“你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了?”
“我尽干好事呀!譬如说帮助那些遇到困难的寡妇同志。”徐卫国十分诚恳地说。
“但是人家不愿意接受你的帮助,对吧?”娃娃脸女医生笑吟吟望着他,像个女巫在占卜。
他乐了:“我的模范事迹你都一清二楚啊?”
“我给你开点儿睡觉的药吧。你要多加小心,可能有一件晦气的事要落你脑袋上。”
徐卫国稳稳当当说:“那你就给我一瓶子治晦气的药吧。”
“这种药你得到供应科的仓库去领。”
不知为什么他猛然觉得眼前的这张娃娃脸很庸俗,就说:“我不吃你的野药,我想去外边的大医院查一查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
“很好,但必须去咱们的指定医院。”
娃娃脸女医生又说:“出去看病容易,报销药费却是艰苦的事情啊。”
徐卫国走出保健站,外边的大雾还没散。
他就在雾里朝前走,到了张宝琴的仓库门前。前几天他在这里碰了一次“钉子”了。
难道这就是娃娃脸女医生说的晦气事?
  那天凌晨他领到了“13”,却不知道该派什么用场。下了夜班慢吞吞洗了个澡,就拖延到七点半钟。他知道这时候张宝琴到厂了,就兴致勃勃往仓库奔。
擦桌子扫地,张宝琴正忙忙乎乎做着班前的准备工作。窗户上露出徐卫国的面孔。她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儿,说:“一大早你就来领料呀。”
徐卫国挥了挥手中的“号儿”:“你报销吗?”
她摇摇头:“我要是报销就自己早起去排队。”
“修旧利废,我这儿不是有一张现成的‘号儿’吗?你拿去报销吧,快到时间了。”他着了急。
她继续摇头:“不,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徐卫国无奈,心里说:“好心好意拿你张宝琴当个‘五保户’吧,你还不接受这种待遇。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手里攥着的那个“号儿”已经潮乎乎的了。徐卫国站在工厂的道上,像个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看看手表,差十分钟就八点了。
走过来“电工刘”。徐卫国迎上一步问小刘你报销吗我这儿有“号儿”。电工刘大步流星连声说我三个月没去看病了不报销。
又问了钳工老关。老关外星人似的,根本不知道报销医药费这码事。
又走过去一位副厂长,冲徐卫国微笑颔首。徐卫国也颔首微笑,心里说:“你报销吗?”他知道副厂长这种级别的人是用不着考虑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的。人家整天思考的是国家大事。
于是攥在手心里的这张“号儿”成了徐卫国的一种负担:“我这真是没病找病呀!”
废了就废了吧。他朝前走,打了个哈欠。
一个人正在南门口跟门官儿诉苦,可怜巴巴的样子。“敢情报销这么难呀?排队发号儿顶着星星来。我下次再来吧今天是不行了。”
此人就是赃官胡大喝。他退休前是行政科科长,嗜酒如命。他收受贿酒,非茅台不要。人走到哪儿酒喝到哪儿,不给他送礼就别想办成事。有职有权的时候没人敢惹他。退了休就成了万人嫌,连工厂的蚊子都不叮他。
“你想报销吗,老胡?”徐卫国问。
见有人主动关怀,胡大喝挺感动:“是啊,我手里好几张单据呢。”
“我手里有个‘号儿’你要吗?”
胡大喝连连点头很向往的样子。
徐卫国蓦然产生了恶作剧心理:“考虑到你年老多病,以前又做过一些有利于人民的事儿,价格优惠,两块钱转让给你吧。”
“好,好,好……”胡大喝居然满面欢喜。
徐卫国心想:“市场经济……”
上头要来人了,对二级企业进行复查。锅炉房开了个会,动力科科长讲了话,句句都很实在。徐卫国听懂了:二级企业不是个空洞称号,它会给职工带来实惠。大伙不是调了一级工资吗,所以要保住企业成果。千万别败了家。谁的岗位查出毛病,谁就是全厂的罪人。
徐卫国是带班长,就在会上表了态。
动力科长表扬他:“小徐我听说你那个爱睡觉的老毛病改啦?这太好了要坚持下去。”
“别夸,主要是我添了个失眠的新毛病。”
散会之后,动力科科长拍着他肩膀问:“我听说你把报销的号儿卖给胡大喝啦?”
“有这儿事。我要是白送给他,就等于是行贿,不能让他重犯受贿老毛病。”
这时候徐卫国才想起那两块钱,犯了寻思:“胡大喝给我的两块钱我放在哪儿啦?八成是丢了。唉,没有经济效益啦。”
科长说:“以后别头脑发热干这种傻事,你这个人本质还是不错的。”
下班回到家,徐卫国进门就问妻子:“孩子怎么样啦?”
“孩子烧倒是退了,我爸爸来电话说我妈妈又发高烧了,四十度。”妻子很疲累地说。
“明天我去看看我岳母吧?”他问。
她说:“你岳母已经住院了。”
“最近好像病人多起来了,这气候。”
她说:“是啊,我也一个多月没来例假了。”
他有些惊讶:“这不是好兆……”
“这都是你夜里失眠造成的副产品。”
晚饭还是有汤。妻子依然鼓动他多喝。他便依然多喝。
“我们厂要来检查团。”
“我们学校也要来检查团。”
“那你们学校弄虚作假吗?”
“跟你们厂子一样。”
徐卫国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今儿个我夜里三点就得起床……因为明天是三十号。”
“检查团要搞夜袭呀?”妻子问。
“我去排队报销。我不是去外边大医院看了一次病嘛,有一张单据窝在手里。”
熄灯睡觉。徐卫国黑暗中睁大双眼望着屋顶。要是立即入睡做个美梦该多好呀。失眠的人敢情是被剥夺了做梦的权力。他心中挺难过。他妈的,失眠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疾病。
身边,妻子正用英语说梦话。他想:她这个中国人用英语说梦话,证明她正在做着英式的梦,也算是冲出亚洲了,比中国男足强多了。
他小声对妻子说:“就你一个人会做梦呀?等我治了失眠的毛病,给你做一场大型彩色宽银幕美梦,分上中下三集一共两百分钟!”
之后他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徐卫国你快睡觉!”好像连长在训斥士兵。
“爸,您怎么自己哄着自己玩儿呢?”
敢情胖丫头醒着呢,全听见了。
“孩子,你怎么也失眠啦?”
“我、我正寻思等病好了怎么在课余时间里学雷锋……”
他说:“先睡觉吧,以后再学雷锋。”
他又补充了一句:“有时候睡着了也能思考一些问题。譬如说你吧,兴许就能在梦里制订出几条学雷锋的措施。”
胖丫头听了很激动:“那我就快睡觉吧!”
起晚了!他一看手表已经三点半钟了,就用逃兵的速度穿上衣裳出了家门。顶风,骑车子到厂得用四十多分钟。他骑着,大声歌唱。
厂门口影影绰绰他又看见了胡大喝。
他问胡大喝:“你怎么又来啦?”
“上次你卖给我的是13号儿,排到我的时候,财务科只剩下四十八块六毛四啦!所以我手里这二百多块钱单据,今儿还得接着排队。”
徐卫国心里有些内疚:“那两块钱是我跟你开玩笑,是转让可不是卖呀。”
胡大喝兔子一样向厂里窜去。
“嗯,这才叫改革开放的速度呢,争分夺秒。”
走近厂部办公楼前的小空场,徐卫国惊呆了。眼前不是什么小空场了,一字长蛇阵盘在这里。人们脸上失去以往“赶集”那种如水的宁静,像一群走火入魔的气功信徒,顷刻之间就要发功。
他看见了张宝琴缩在队伍中间。她正用冷漠的目光望着他。
“我第一个我第一个!”魏保家一屁股坐在财务科的窗户上,像在唱皮影戏。
他走近魏保家。后边立即出现怒吼:“不许夹队!不许夹队!”
他回头平静地说:“长这么大我没夹过队,真的。今天我也不夹队。”
“小魏,你也报销呀!”他问。
魏保家从窗台溜下来,小声对他说:“我有什么销可报?我是受了你的启发。你一张13号儿就能卖两块钱,我领上一张1号儿就能卖到五块钱!已经有人出了价。”
徐卫国半晌才说:“你这是开发第三产业?”
魏保家说:“你生财有道是个聪明人,我们这些脑子慢的就向你学习呗!”
他说:“放屁!我是跟胡大喝闹着玩儿呢。他以前是个工贼,我不甘心把那张号儿白白送给他,我要两块钱是拿胡大喝开心找乐儿。”
魏保家不以为然:“别解释啦!那两块钱又不是你抢来的,我们背后都夸你善于发现财路呢。你快去排队吧,天不早了。”
他说:“我今天是来报销的。”
乱了,人们叫嚷起来。“都四点半啦!卢德海怎么还不来?”
  有人发狠说:“他在家里睡热被窝,叫咱们挨冻呀!”
魏保家立即跟着添乱,小声喊:“打倒卢德海!我们要报销!”
徐卫国怒了:“再叫唤,我缝上你的嘴!”
魏保家说:“我活跃活跃气氛,你不要五官挪位嘛。”
人群又静了下来。徐卫国就想起那个胖老头卢德海。
一个人影儿慌慌张张跑来了。临近了大伙看清是个又干又瘦的老婆子。
“你们都是等我家老头子吧?”她声音沙哑,“别等啦!他半夜十二点就死啦……”
人群骚动起来:“谁死啦谁死啦?”
卢德海死了,他半夜趴在桌子上往纸片上写阿拉伯数码,脑血管崩了。
老婆子哭了:“这一阵子老头子总失眠……”
张宝琴扑上来:“卢主席是累死的呀!”说着抽泣起来。
徐卫国僵僵地立在那里,脑海一片迷蒙。
人群涌动了,似刚刚解冻的冰河。
魏保家高喊:“得有人出来维持维持呀!这半宿的队我们白排啦?”声音胜似贵州驴鸣。
没了阿拉伯数码,人们就没了次序,乱撞。财务科窗前仿佛烧开了一锅稠糊糊的粥。
哗啦一声,魏保家身子一下倚碎了财务科窗户的玻璃。
“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财务科要是丢了钱谁也洗不清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徐卫国迷迷糊糊高声叫着:“都按顺序排好,卢德海死了由我来替他发号儿!”
人群一怔,随即又乱了:“徐卫国你算干什么吃的?我们还信不过你呢。”
胡大喝居然扑上来:“徐卫国你小子还想发国难财呀?不许倒卖证券从中牟利!”
徐卫国苦笑了:“你们都吃错药啦?”
火葬场院子里人山人海。一拨接一拨的人,向一具又一具遗体告别。
徐卫国跟厂里的人们在大厅门口等待着。他心里说:“这火葬场的经济效益还是不错的,既不是市场经济也不是计划经济,独家经营没有竞争对手。”
大厅里出来一个年轻的殡葬工,叫道:“30号30号!该30号啦快进来吧。”
卢德海的尸体被编为30号。来瞻仰30号遗容的人们呼啦一声拥进了大厅,足有半个营的兵力。几个有身份的人站到了前排。
殡葬工撩开卢德海的蒙头布问:“对一对号儿,没错吧?”
没等到卢德海的家属应声,徐卫国却说了话:“没错,30号是卢德海,他也是三十号凌晨死的。”
来送葬的厂党委副书记兼副厂长瞪了徐卫国一眼。徐卫国没感觉,紧闭双眼默哀,脑海里回忆着……
一大早八点钟,财务科那扇碎了玻璃的窗户上挂出一个牌子:因突发事件,今日不报销。
厂里将卢德海的死亡以及余波称为“事件”,这是财务科科长的主意。
一阵哭声将徐卫国拽回悼念大厅。他看见卢德海的尸体在家属哭声中被推去火化了。之后人们快步离开,争着上了大卡车,开回工厂去。
张宝琴挨着徐卫国站着,没话。徐卫国也不知说什么好。回到工厂下了大卡车,他回到锅炉房,继续上班。
他问魏保家:“那以后报销怎么办呢?”
魏保家说:“乱世英雄起四方!到时候我去发号儿。群众的事情群众办呗。”
几个陌生人突然走进锅炉房。“这儿谁是带班长呀?”为首者大声发问。
魏保家说:“你们出去!锅炉房重地闲人免进。”
为首者笑了:“很好!这说明你是非常遵守操作规程的。你叫什么名字?”
魏保家一瞅来者不善,想溜。
徐卫国说:“我是带班长徐卫国。”
这时候几个厂领导喘着粗气赶来,连声说陈处长您来了怎么不先去会议室歇一歇呢。
陈处长说我们检查团要提高工作效率。于是便开始对锅炉房的方方面面进行检查。
陈处长面露喜色:“有些工厂,即使白天也有工人在岗位上睡觉。你们的锅炉房不存在这个问题。请问有什么管理经验吗?”
厂长听罢当然高兴:“小徐,你是带班长应当谈谈这个问题,别过分谦虚嘛。”
徐卫国指了指魏保家说:“因为白天他们根本就不困,还睡什么觉呀?”
厂长有些尴尬:“让你谈经验,你本人呢?”
“我?我失眠呀。”
陈处长很郑重地拍拍徐卫国的肩:“你这个人很诚实,但也要善于总结经验。你叫什么名字我没听清?”
他就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陈处长笑了:“工厂门口黄榜上写的就是你吧?不要灰心,犯了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嘛。”
说完,检查团离开锅炉房去别处检查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工厂门口黄榜……我犯了什么错误?”徐卫国自己问自己。
魏保家跑出去,一会儿跑回来了。“刚刚贴的黄榜糨子还没干呢!说你倒卖报销的号儿好比倒卖票证,扣三个月奖金再写一份检讨书……”
徐卫国淡淡一笑:“怪不得这些天我睡不着觉呢。”
魏保家又说:“我比你更倒霉!黄榜上说叫我赔偿财务科的玻璃,还扣发半年的奖金。”
徐卫国打了个哈欠:“你罪有应得。”
再逢“报销日”,财务科窗前依然有人凌晨时分赶来排队,等候着。死了卢德海,也没见有人继承他的遗志——半夜发号儿。人们静静排成一队,满脸寸土不离的表情,一个个特像爱国志士。
每逢夜班赶上这个集日,徐卫国依然从锅炉房溜达到这里来。他不言不语看上一会儿,便溜达回去,像是工间散步。
他没有告诉妻子被扣了三个月奖金。他从自己的“小银行”里提出一笔款子,堵上了那个窟窿。
他四处打听医治失眠的偏方。
魏保家甲鱼似的缩在锅炉房里说:“财务科窗前乃是非之地,我死也不去了。”
徐卫国说:“你知错必改嘛。”
他在职工食堂里遇见娃娃脸女医生。
“你还失眠吗?”她颇有救死扶伤的精神。
他说:“本工人现在还不想睡觉。”
女医生笑着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患者。”
几天之后,工厂又召开了职工代表大会。根据职代会提案,厂方决定改变现行职工报销医药费的办法。
每月厂部按比例将“医药费报销券”分配给各个车间工段,由各车间工段将“医药费报销券”按具体情况分配给所辖班组。得到这种“券”的人可于每月十号、二十号、三十号上午去厂财务科报销。这是一项有关民生又政策性极强的工作,旨在避免工人们起早“赶集”。
于是,每逢有这种“券”从厂部分配下来,车间工段便有热闹场面出现,看着十分壮观。
工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儿,抓阄儿。一只只粗黑大手,都想抓到那个写着“有”字的小纸团儿。
但是,绝大多数是“无”。抓到“无”也算是一种人生潇洒境界。
锅炉房同样属于人间,大家也抓阄儿。
第一次抓,“有”被老耿头抓到。这位耿爷一辈子没吃过药,铁打钢铸一般。
老耿头说:“这不是催着我得病吗?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半个月之后,又到了抓阄儿的日子,人人有手,接着抓。
徐卫国抓到了“有”。他不言不语,就跟抓到“无”一样。
他依照程序去财务科窗户里报了销——都是与失眠有关的药费单据。
别人都是几百几百地报销,他只报了八十二块钱。他认为自己患了一种物不美却价廉的病。
他用那兑现到手的人民币买了只极肥的南洋烤鸡,拎回家去摆上饭桌,颇有自戕意味地说:“吃!”
他率领妻子和胖丫头,非洲猎狗似的吃光了这只鸡。
他亲自下灶,用鸡骨头煮了一锅汤,自己慢条斯理全喝了。
妻子惑然望着他:“你这是大补呀?”
“对,漏了就要补啊。”全家很早便熄灯睡觉。今夜没有月光。
许久,妻子轻轻问他:“喂,你睡着了吗?”
他说:“我睡着了。”
  罗民达是在工厂南大门失踪的。要说打水不应到南大门去的。锅炉房在北大门方向。不知为什么罗民达拎着两只暖瓶走向南大门并在那里失踪了。
人们久久等候罗民达的开水沏茶,便急着出来寻找。初春的工厂暖洋洋的,有一种公园的感觉,只是少了些树木。今年工厂形势渐渐好转,产品开始拥有市场。厂方透露要给工人涨一级工资,生二胎者除外。人们终于有了点儿好心情。
这种大好形势下,罗民达却失踪了。
人们找到工厂南大门,看到那两只暖瓶稳稳当当站在花坛旁。拎一拎,沉甸甸已然打满开水。
这成了罗民达的遗物。
喝着罗民达的开水,人们表情有些紧张。上午九点十六分——罗民达失踪整整一小时了。
维修组的工人们不言不语坐着。没人提出到厂保卫科报案。屋里气氛显得沉重。大有人人自危的架势。
将近上午十点钟,终于有了线索,说罗民达拎着暖瓶打水的路上,曾经与变电室值班电工张第相遇。
工人们马上去变电室找张第询问。谁都知道,张第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儿。
小个子张第正在打电话。看见这么多人拥进电工室,他显得不知所措。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啊。张第鼻尖上沁出细碎汗珠,嗫嚅着。这时张第的形象,显得十分可疑。
张第承认他是罗民达失踪的目击者。张第说话的时候,语无伦次好像非常心虚。
工人们要张第如实招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张第突然大声说,变电室是有制度的,来这里的人必须登记,这是四十年的制度了,大家都得遵守。
工人们就问张第今年多大年岁了。
二十六岁半。
你二十六岁半,怎么知道这个制度四十年了呢?怪事。
这制度确实四十年了,我师傅告诉我的。
你师傅呢?
死了。去年嘎嘣一声死在这张椅子上了。脑动脉破裂。嘎嘣一声。
你知道他脑动脉为什么破裂吗?
可能不结实吧。
不。他脑子知道的事情太多,多得盛不下,就嘎嘣一声。
张第起身说,无论说什么,你们几个人也要登记,不登记,出了事情算谁的责任?
维修组工人们神色紧张起来。张第横身挡在电工室门口,不登记,谁也不能走。
只好登记,一个个签上姓名和来去的时间。张第站在一旁眨着一双小眼睛。这时候他很像是个狱卒。
张第对失踪这个字眼儿感到茫然。他认为不应当说罗民达失踪。罗民达为什么要失踪呢?罗民达肯定是有去处的。
他眨着小眼睛说那是一辆灰色汽车,北京吉普吧。就是中美合资的那种。
罗民达左手拎着一只暖瓶,右手也拎着一只暖瓶,向工厂南大门走去。他走得不紧不慢,看上去有着从容的心情。
那辆灰色北京吉普不知从哪里开来的,一眨眼停在罗民达近前。
张第讲着,他的讲述语无伦次,使人们觉得当时罗民达处于危险四伏的环境里。
可惜罗民达对危险状况一无所知。
灰色北京吉普车停下。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冲着罗民达挥动。罗民达好像跟车里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吉普车里走出两个人来。
他们都是便衣吧?
张第被问得发怔。便衣?对,他们都穿着便衣。是啊,他们为什么要穿制服呢?他们没穿制服。
你没看见有人跟踪罗民达接头吧?
张第又被问怔了。接头?接什么头?就像送密电码那样接头啊?没有,没有。他为什么要接头呢?
小个子张第是在困惑中讲完这个故事的。
罗民达把两只暖瓶放在花坛旁边,他直起身就被那两个人推进吉普车。那是辆灰色吉普车,嗖地开走了,飞快。
没拉警笛吧?
没拉。我没听见拉。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只剩下那两只暖瓶,铁皮暖瓶。
维修组里无声无响。人们吸烟喝茶,把沉重的气氛吸进去喝进去,五脏六腑盛满了惊慌。人们一趟又一趟去厕所,显出群龙无首的样子。
罗民达没有失踪。罗民达被一辆北京牌灰色吉普给弄走了,就是中美合资的那种。如今公安局办案,通常不跟工厂打招呼的。
罗民达能挺住吗?他可是老大啊。
维修组的上级是维修科。维修科的科长来了。这是个面无表情的人,说话娘娘腔。
罗民达干什么去啦?
没人说话。
王连贵,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名叫王连贵的维修工站起身,随着科长走出屋子。
工人们开始议论时局。
出了事人人有份,谁也跑不了。
总不会有判刑的罪过吧?
这很难说。
应当叫那三个人马上从工地撤回来。
太远,那工地又没有电话。
谁也不许当叛徒。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存在。
这时临近中午,没人叫嚷吃饭。
王连贵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白酒。
王连贵说,希望大家今后多多配合我,把咱们维修组工作搞好。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王连贵?
王连贵说,科长拍了拍我肩膀,让我担任维修组的组长。还说厂里就要实行股份制了。
那罗民达呢?罗民达是维修组的老大呀。
王连贵说,罗民达不是被吉普车给弄走了吗?科长说没了罗民达咱们的工作也不能停摆。
王连贵,你是不是把咱们在外边承包工程干私活儿的事儿,向科长坦白啦?
王连贵摇了摇头说,我又不是王连举。
王连举是你哥哥吧?
王连贵大声说,咱们都打起精神来。下午去修理那台三百吨压力机。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王连贵起身说,如果罗民达判了刑,咱们大伙都得劳改。
空气一下子变稠了。
张第坐在变电室里,继续打电话。他是个大龄未婚青年。打1686868,这是红娘咨询专线。
他有些羞涩。他鼓起勇气告诉红娘,他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一百零一斤,国企职工,有房。
之后他听到环形磁带放出一个接一个女性征婚者简介。张第静静听着。
具有工业文化底蕴与内涵的中篇小说精品集。《最后一个工人》主要内容包括:失眠、一天八小时工作、男工张义、好大一棵树、下岗孝子李永荃、最后一座工厂、黑色王国、堡垒漂浮、暖冬等。
征婚者简介告一段落,换上一条广告。
广告说,如果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可拨1688686,这是走向大世界咨询专线。
张第有些紧张。他试着拨通了这个号码。
电话里确实是个大世界:有歌曲专线相声专线,还有寻人启事股票行情有奖猜谜以及陪你聊天。
经济天地专线正在播放企业管理讲座。张第认真听了起来。日本企业管理专家说,好的产品质量是生产出来的,不是检验出来。
之后他放下电话,寻思着。对,产品到了检验工序,一切都晚了。
张第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下午两点钟了。他估计今年工厂能够试行股份制。他还估计今年自己仍然解决不了婚姻问题。
电话铃响了。
张第拿起听筒。听筒说,喂,告诉我几点啦?我手表停了。
张第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听筒大声说,你怎么不言语呀?
张第说现在四点钟。
说谎之后的张第,心跳加快气喘吁吁。
其实现在只有两点钟。
电话铃又响了。张第不敢去接。
电话铃不停地叫着。
张第只得伸出手。
一个悦耳女声说,嘻嘻……你经常在电话里征婚是吧?嘻嘻,我是总机小李……
张第不知说什么才好。
电话断了。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
罗民达拎着两只暖瓶向着维修组走去。这时候厂区大道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清静。他看见一只很小的老鼠沿着厂道朝工厂南大门跑去。
南大门显得非常遥远。
罗民达体态矫健众所周知。一位生性风骚的女工私下说,看罗民达走路是一种享受。罗民达知道自己是个能让女人满意的男人。但罗民达不骄不躁。
罗民达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走向南大门。可能是追随那只小老鼠吧?是追随不是追逐。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愤怒,早已荡然无存。罗民达只是心态平静地朝南门走去。
动物是人类的朋友。罗民达心里想。
罗民达拎着两只暖瓶走到工厂南大门。
这一刻非常安静。南大门的门卫去了厕所。这时罗民达发现自己对工厂南大门是非常生疏的。每天上班下班,他都走北大门。于是南大门这一刻的宁静,给罗民达带来一种陌生的压迫感。
他想起远在郊区的工地。由此他想到冰山。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座寒带海洋里的冰山。展露出来的,只是冰山的一个小小额头罢了。隐而不现的是一个很大的秘密。
如今的生活中,秘密越来越多了。
罗民达忘记了那只奔逃而去的小老鼠。一辆北京吉普猛地停在罗民达眼前,是灰色的。
车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召唤罗民达。
罗民达不知吉普车里盛着一个与他有关的故事。他先是怔怔看着,神色渐渐严峻起来。
他认为郊区工地的事情暴露了。他心中考虑着对策。
吉普车里走出一个人,高高大大白白皙皙。罗民达认出他是工厂保卫科长。
保卫科科长说,上车吧上车吧,正找你这样的人呢。上车啊听见了吗?
罗民达抵触地说,我还要去维修那台三百吨的压力机呢。
保卫科科长拉着罗民达的胳膊说,什么三百吨八百吨的,天大的事情也得撂下。走!
罗民达有生以来首次乘坐吉普车,而且是中美合资的。他婴孩似的辨认着车中的物件。
吉普车疾驶向前。车中没人言语。
罗民达忍受不了这种沉寂。
你们,要把我弄到哪儿去呀?
吉普车朝这座城市的心脏驶去。
罗民达心里说,看来问题严重啦?
坐在他身旁的大胖子是厂里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打着呼噜睡着了。
罗民达大声向保卫科科长说,你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那两只暖瓶还在花坛旁边放着呢!
保卫科科长回头看了罗民达一眼。
你叫罗民达吧?罗民达你叫唤什么!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罗民达随即泄了气,说,我还盼着能赶上工厂实行股份制呢。
工会主席打着呼噜说,明年啊咱们厂跟法国合资。到时可以买辆标志啦。
王连贵思想斗争非常激烈。他原打算下月泡病假去练摊儿,倒腾皮鞋和牛仔裤,却突然被任命为维修组组长。这大小也算个领导干部了,管着十四个工人。王连贵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工厂下一步是个什么样子。实行股份制,股份制是个什么样子呢?据说中外合资就要淘汰一批工人。前景很不清晰。
王连贵领着大家去干活儿了,增添了几分工头儿气质。
修理那台三百吨的压力机,大伙儿都弄了一身油泥。王连贵看出大家心里都慌里慌张的,像一群溃逃之前的国军。
王连贵掏出一盒万宝路,小心翼翼撕开包装纸,大声说,抽烟抽烟,大家都别慌里慌张的,跟做贼似的。
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接过王连贵给的鬼子烟。
罗民达当老大的时候,常给大伙儿抽555牌的。由555改成万宝路,人们显得有些不适应。
王连贵又说,大家不要慌里慌张的。
为什么心里慌里慌张的?人人都明白,因为郊区的工地。罗民达在那里包了一个机电安装工程。维修组的工人轮流去工地干活儿,用厂里的工具设备给自己挣钱。罗民达又多了一重身份:工头儿。
如果事发,大伙儿都要倒霉。
王连贵抽着烟,大发感慨,还是当工人好!不用担惊受怕。旧社会我爷爷就是从小工慢慢熬成资本家的,后来让人给挤对得跳了楼。
当工人好,当资本家还要冒着破产风险,破产的资本家不用挤对,自己就跳楼了。
王连贵心里说,其实当工头儿最好呢。
一路风景无心看,吉普车驶到一座巨大建筑近前。工会主席已经醒来,下车跟站岗的武警说明情况。
罗民达趁机问吉普车司机,这是什么地方?
司机不搭理罗民达。罗民达知道司机这行当里,是人狗混杂的,狗很容易堕落成人。像骆驼祥子那样的车夫,就算是标兵了。
工会主席回来说,必须办理入门手续。
保卫科科长和工会主席一起办理入门手续去了。
罗民达将头探出窗外。他看清这幢巨大建筑是这座城市的市委大楼。
司机自言自语,没救了,肯定没救了,只能把尸体抬回去了。
罗民达不明白司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试探着说,这里是市委啊。
司机冷静地说,市委就不死人?照样死。唯物论者就得承认死亡。
罗民达说,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机说,抓壮丁。拿你当壮丁抓了。
工会主席和保卫科科长回来,司机立即不说话了。有了入门证,吉普车驶进市委大院。依次下了车,罗民达跟随着。
这是罗民达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市委大楼。他看见大理石柱子的时候,脚下已是猩红地毯了。人走在上面,无声无息像个纸人儿。
  会议室在二楼。楼梯上也是地毯,但不是猩红的。
罗民达蓦然想起郊区的工地。今天轮到谁去工地干活儿了?可能是魏勇和穆小杰。这个工程做完了,能赚四万块钱。最后可别闹个分赃不均出现内讧。反正是工头儿说了算。
一行人走在二楼的甬道上。
一个人将他们拦住了,询问。
工会主席向这个人诉说此行的目的。那个人显得气势磅礴,认真听着。
罗民达一眼瞥见一扇门半敞着,认定是洗手间,就一步迈了进去。
不是洗手间。一间房子空空荡荡。两个老头子正在下着一盘象棋。
罗民达瞄了一眼局势,就认为那个精瘦的老头儿是个臭棋篓子。罗民达同情弱者。
他为精瘦的臭棋篓子支了一招儿。
臭棋篓子抬头瞪了他一眼,很愤怒的样子。之后这臭棋篓子思考着,还是采纳了罗民达的建议,从谏如流跳了马。罗民达想起了工厂。八小时之内下象棋,奖金就危险了。
这时候,站在楼道里的工会主席遭到那个人的激烈指责。
保卫科科长奋起辩解。我们厂的金书记,的的确确是来参加国有大中型企业座谈会的。说是讨论如何扭亏增盈使企业走出困境。我们确实接到了电话,说金书记心脏病猝发,倒在市委会议室里。
保卫科科长还没说完,就遭到对方更为激烈的指责。
屋里的臭棋篓子被惊动了,这是谁在楼道里吵嚷啊?这机关风气怎么变成这样啦!我没离休的时候……哼,就这样还能搞好改革开放呀!
罗民达勇敢地向这位看着有些神经质的精瘦的臭棋篓子解释着吵嚷原因。
工厂接到电话,说金书记来市委开会死在这儿了。工厂派车来人抬尸体。可是市委保卫处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事情,国有大中型企业座谈会已经圆满结束了。
精瘦的臭棋篓子听罢一拍大腿说,以讹传讹呗!不搞调查研究就乱下结论,这是盲人摸象,这是刻舟求剑,只识弯弓射大雕。
听着这种语言的大杂烩,罗民达对这位臭棋篓子印象极好。他有些留恋地看了这老头儿一眼,转身就走。
你怎么走哇?
啊,我该走了。
把你的电话给我写下来,我要找你下棋的。
罗民达怔怔站着。臭棋篓子掏出一支圆珠笔,扔了过来。
罗民达找了一张报纸,在边缘写下工厂总机和分机号码,又写上自己名字。
臭棋篓子接过号码看了看,又看了看罗民达,天真地咧嘴一笑。
罗民达被这一笑给感动了。
罗民达来到楼道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知道工厂的吉普车将他抛在这里径直开了回去。没有死尸可抬。罗民达这个壮丁显得毫无价值了。
一天八小时工作,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
罗民达回头看了看市委大楼。
工厂总机小李是个身高体壮的姑娘。一天八小时工作,小李一个姑娘家几乎是不可挑剔的。令人遗憾的是,她有一双金鱼眼。这种向外凸出的眼睛,有时显得贪婪。
小李还有一颗异常强烈的好奇心。于是她几乎监听工厂所有的电话。
这样,总机小李便知道了许多事情。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便抱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事情多得烦人。
下午两点钟,她突然被保卫科科长传唤。这样,工厂总机便处于无人管理的半身不遂状态。小李心中很急。
保卫科科长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说话腔调却令总机小李出了一层冷汗。
保卫科科长要求小李认真回忆,回忆今天从上午八点十分到八点四十分之间,到底有多少从外线打进来的电话。
出什么事情啦?小李问道。
保卫科科长看着小李那双金鱼眼,非常愤怒地说,有一个厂外电话打进来,谎报金书记死在市委二楼会议室。搞得我们扑了个空。金书记听说这事也很生气,要求火速破案。
小李摇了摇头。电话太多了我根本记不清。我早就要求将人工台改成自动台,厂里就从来不采纳我的合理化建议。
保卫科科长一无所获。他问小李,你到底知道什么情况呢?
小李想起她在一天八小时工作之内从电话里听到的秘密。小李觉得一言难尽。
保卫科科长又去调查别的线索了。
在总机小李眼里,工厂是另外一个模样。明年实行股份制,大家就都成股东了。
罗民达花了十六块钱,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工厂。他在南大门下车,然后走进工厂。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觉得工厂面目全非了。那两只暖瓶是不是已经成了化石。
张第迎面走来。见到罗民达,他一下愣住了,像一尊雕像立在厂区大道上。
罗民达不知道张第为什么这个样子。他朝张第点了点头,就匆匆走了过去。
失踪的罗民达突然出现了。张第快步走向厂工会办公室。
我为什么总在路上遇见罗民达呢?有的人我一年也遇不见一次。这个罗民达,我一天就遇到他两次。这是什么缘分啊。
厂工会办公室门前贴着一张大标语:欢迎广大职工的合理化建议。
去年职工代表大会决定,职工每年向工厂提出合理化建议三条以上者,年终给予奖励。
张第内心世界极其丰富。他将那些从电话里听来的企业管理知识抄在纸上,稍加消化就写成两条合理化建议:
一、发行职工内部股票,向股份制企业过渡;
二、撤销老大难单位——工厂职工食堂,同时成立快餐公司,既满足本厂职工需求,又面向社会销售,变连年亏损为连年盈利。
张第心里说,再凑上一条建议就齐了。
厂工会主席正在跟一个身高体壮的姑娘说话。这位姑娘也是来递交合理化建议的。她要求工厂领导将人工半自动交换台改为全自动交换台。
工会主席叫她总机小李,并且鼓励总机小李再献合理化建议。
总机小李说,保卫科科长找我了解情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工会主席说,情况非常复杂,正在调查之中。好在金书记身体健康安然无恙。
总机小李默然。
张第怯生生递上自己的合理化建议。厂工会主席看了看署名。你是变电室张第啊?
张第立即紧张起来,心中泛起一种犯罪在逃的感觉。
总机小李眨着一双金鱼眼盯着张第。
张第转身逃走了。
身后随即响起总机小李高跟鞋的嗒嗒脆响。张第知道这姑娘跟了上来。他心中有些冲动。很想停下来转身跟小李说上一句话。
说什么呢?说八小时之内不许穿高跟鞋,这违反安全生产操作规程。
保卫科科长迎面走了过来。
罗民达向维修组走去。路上他遇见维修科的科长,一个说话娘娘腔的男人。维修科长看见罗民达,怔住了。罗民达不明内情,冲维修科科长点了点头,说了声我真倒霉透了。
维修科长说,不要气馁嘛。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啊。
罗民达听了这话,心里犯了思忖。他一步迈进维修班休息室。
刚刚从三百吨压力机维修现场撤回来的工人们,正在抽烟甩扑克。
王连贵见罗民达走进来,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罗民达抄起茶缸喝了口水说,不是早就说过八小时之内不能打扑克吗?因小失大的道理给你们讲了多少遍啦!
工人们呼啦一声站起来,苶呆呆望着他。
王连贵说,你你,你回来啦?公安局……
一个维修工抢先说,王连贵顶替你当了维修组的组长。世道已经变啦!
这到底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不是撒癔症吧?
工人们纷纷告诉罗民达,他已经下台了。
罗民达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陌生了。
王连贵立即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给罗民达。罗民达听罢哈哈大笑。
我被公安局的吉普车给逮走啦?这是谁在编故事呀!那辆灰色吉普车是厂里新近才买的。
人们听了这话,几乎松弛下来了。
罗民达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你们都以为我进了局子,会不会有人为了坦白从宽已经悄悄自首啦?
屋里静得像一片坟地。
王连贵小声说,这倒真是个现实问题呀!
罗民达狠声说,咱工人堆儿里嘛,最容易出工贼呢!谁要是已经自首过了,就赶紧给我站出来!别误了大伙儿的事情。
王连贵递给罗民达一支万宝路,说要是真的有人自首了,我估计这会儿厂里也该有人下来问案子啦。
保卫科科长推门走了进来。
王连贵见自己的预言尚未落地便兑现了,惊讶得半张着嘴愣在一旁。
保卫科科长说,你就是罗民达吧?跟我走吧快点儿。咱们上午好像见过面。
罗民达有些像赴宴斗鸠山之前的李玉和,只是没穿铁路工人的衣服。
他对维修工们轻声说,一天八小时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一切事情由我承担。
维修工们都显出很受感动的样子。
张第与总机小李站在变电室门外。
总机小李说,一天八小时工作,该下班了。
张第鼓起勇气说,你怎么知道我经常收听热线电话里的征婚启事呢?
总机小李笑了笑说,我知道很多很多事情。譬如说刘厂长喜欢吃什么,金书记喜欢看什么……不说了不说了,这些都是秘密。
张第说,金书记没死吧?
总机小李非常惊诧。你怎么会认为金书记死了呢?这肯定是谣言啊。金书记刚才还在四处打电话辟谣呢。
张第有些尴尬。今儿早晨上班,我打电话听气象预报,串线了吧?可能是串线了,我听见电话里说什么金书记死了。死在市委二楼会议室……
总机小李说,你不要说了!你千万不要说了。这会把你牵连进去的。你是个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吧?所以你千万不要再说这件事情了。
张第说,谢谢你对我的提醒。
总机小李眨着那双金鱼眼,笑了。
罗民达坐在保卫科科长对面。
保卫科科长说,你谈谈吧,你要敞开思想。
罗民达看了看手表说,一天八小时工作,我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有什么事儿你就快问,别占用我个人时间。
保卫科科长正色道,你要端正一下态度!
罗民达笑了。
保卫科科长说,有人谎报金书记猝死在市委二楼会议室,这你是知道的。上午你也一起去市委准备搬运尸体的,当然并没有尸体。现在就要查查这个谎报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罗民达说,现在有头绪啦?
对!有头绪了,下午有两个电话打到厂部总机,声称是什么市委姓吴,找罗民达。就是找你呀。那个谎报电话说金书记死在市委,现在又有电话找你并声称是市委姓吴。罗民达,我们将你列为重大嫌疑人。你说吧,你在市委认识什么人?
罗民达摇摇头。
这就更可疑了。这个号称市委姓吴的人,跟谎称金书记死讯的人,是否有某种内在联系呢?罗民达你说。
我从落生到现在,只去过一次市委,就是今天上午你们弄我去的。什么谎报不谎报的,我一概不知道。
这时候跑进一个人来。保卫科科长立即站起来。
这个人说不要审了不要审了,五分钟之前又打来电话了,原来是前任市委书记吴大为同志。罗民达啊,你就是罗民达同志吧?
罗民达看了看这个人,问保卫科科长,这位是谁呀?
保卫科科长恭敬地说,他就是咱厂金书记呀!
金书记?罗民达觉得这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金书记说,吴大为同志非常想跟你下棋。我真不知道你跟老市委书记这么熟识啊。据说,吴书记是因为脑功能出现障碍,这才提前退下来的吧?
罗民达猛然明白了,敢情那位精瘦的臭棋篓子是前任市委书记,叫什么吴大为?是啊,看他下棋的臭劲儿,他就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于是,罗民达对金书记说,老吴这人脑子有毛病,说话办事一阵两伙的,没准星。你给老吴打电话吧,告诉他我这几天工作太忙,没空儿陪他下棋。过几天再说吧。
金书记呆呆地望着罗民达,傻子似的。
罗民达一步三摇走回维修组休息室,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可是维修工们谁也没有走,好像等待罗民达的音讯。
王连贵说,这么快就放你回来啦?
罗民达说,取保候审。
王连贵说,你能猜出是谁出卖的吗?
罗民达笑了说,千万不可滥杀无辜,“文革”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咱们的主要任务是团结起来,争取早日涌现新时代资本家。
王连贵说,唉!这一屋子人啊,我看都是当工人的料。就连当工头儿的料,也没几块。
罗民达大声说,从明儿起我就不来咱厂上班啦!我去郊区工地当监理。我他妈的不当工人了。
王连贵和工人们齐刷刷望着罗民达。
你真的辞职不干了?是不是咱厂把你开除啦?
嘿嘿,是我把咱厂开除啦。
一个维修工说,你是老大,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呀?
罗民达说,有党领导你们啊。谁愿意去郊区工地干活儿,我照样欢迎!
王连贵说,罗民达你要是成了资本家,我就到你手下当工头儿。我就愿意当工头儿。
罗民达跟大伙儿一起走出维修组,去工厂大浴室洗澡了。
这时候,张第与总机小李,正躲在变电室里接吻。
天上有一个好大好大的太阳,往西边沉下去了。
  厂长卢广来走进办公楼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他做出毫无反应的样子,径直走进黑洞洞的楼道。厂长当得久了,人也就成了精,暗中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譬如说走在厂里听到有人呼唤卢厂长,他是绝不应声的,大摇大摆继续朝前走去。见他麻木不仁的样子,人们都以为他听力有限,也就不追究了。当然,也有跑上来拦驾的,横着身子挡住去路,一个劲儿向他诉苦。这时候卢厂长往往贡献出一双耳朵——听。久而久之,卢厂长的耳朵起了一层茧子。这种“耳聋战术”虽然恶化了他的公众形象,但毕竟为他省去许多麻烦。总而言之他心中最为明白,自己是患了厂长综合征。
厂长卢广来走进黑洞洞的办公楼,就是工人们通常所说的厂部。新华制剂厂的厂部设在这幢昏暗潮湿的危楼里,阐述着领导班子廉政建设的业绩。身材粗壮的他走进暗无天日的楼道,但并没有甩掉身后的那个尾巴——张义声声叫着卢厂长,小步一串儿跟了上来。
说起这个张义,他在新华制剂厂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一双小眼睛,其貌不扬,走起路来八字脚,形象猥琐。由于他名字跟传统京剧里的人物雷同,上了几岁年纪的女工见了他,总要张口唱起《钓金龟》的段子:“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细说分明……”
就这样,张义成了全厂女工的儿子,而且是个丑儿。
《钓金龟》里张义是一个丑角儿。新华制剂厂的张义也就成了反面形象。广大群众总是拿他开心。时间长了,张义成了一个自卑心理很重的工人。
而立之年的张义追在卢厂长身后说:“这一大早儿您跑到哪儿去啦?我们从八点就在您办公室门前等着,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听着张义的叨叨,卢厂长抬头朝着前面望去。果然,厂长办公室门前聚着一大群人——有本厂职工等待签字报销的,也有外厂业务员催债的,还有儿子结婚没房要求住进工厂仓库的……反正都是脑门子顶着官司来的。
厂长卢广来怏怏不乐走到办公室门前。一个工人迎上前来:“卢厂长,我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也没有办法呀!谁让身体不争气呢。我出工伤三年了,我要求厂里给我生活补助……”
另一个工人张开双手拦着卢厂长,“我跑一趟医院最少要花上一百多块钱,你说老病号怎么活啊!厂里给我报一部分医药费吧,家里经济压力太大了……”
“是啊,全国都要求扶贫呢!”厂长卢广来毫无表情地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门。一支硬邦邦的物件突然顶在腰间,他感觉好像是枪管。
“你欠账两年了,今天再不还钱,咱俩同归于尽吧!”身后“杀手”喘着粗气,灼热了卢厂长的脖子。
卢厂长笑了,“新债旧债三角债!别人不还我钱,我也没钱还你,开枪吧,你没钱买子弹吧?”
“唉……”身后的讨债者撤回胡萝卜,转手塞进嘴里嚼着说:“我这是例行公事,一个星期跑一趟,我说卢厂长,赶在资本主义复辟之前,你那三万块钱能还我吗?”
厂长卢广来并不回头,推门走进办公室,“那要看何时复辟资本主义啦。”
拉开椅子落座,厂长办公室就成了茶馆。卢厂长不急不躁,随手点燃香烟。一不留神,这烟就被抢了去,眨眼间叼在别人嘴上。
人们开始发牢骚。卢厂长低头听着,心里明明白白,应当允许工人们发泄情绪。它要是火山你就让它喷发吧,这总比酿成八级大地震强多了。安定团结——四字重如泰山。
只要发起牢骚,一个个工人都是演说家:
“×!其实咱厂产品不错,就是让日本进口产品给顶了,一下没了市场!我就不明白咱们国家为什么让小日本的产品进来?”
“我早就说日本鬼子不是东西!从甲午海战就没停止欺负咱们。凭什么不找日本政府要战争赔款?毛主席活着时宽宏大量,一句话就说不要啦!周总理也太厚道。哼!我估计那笔战争赔款数目不小,兴许能把全国人民医药费都给报啦!”
卢厂长听到张义说话了,“大家别怨人家小日本,他们的产品质量就是不错,如今连美国人都买日本汽车,当初可是美国人拿原子弹炸了小日本的,山不转水转……”
张义这家伙说出话来与众不同,他极力劝慰大家不要把报销医药费的希望寄托在日本的战争赔款上。此时卢厂长认为该说话了,抬头望着大家说:“其实我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是舍不得看病吃药,就这么硬扛着。”
一个老病号不满地说:“头疼脑热扛一扛就过去,我这肺气肿能扛吗?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蹬腿咽气!卢厂长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厂长卢广来说:“是啊,我什么时候患上肺气肿,咱们就算是扯平啦。这几天厂领导班子几次开会研究企业出路问题,有望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张义代表大家请求说:“卢厂长你先给每人报销两百块钱。解不了穷,解急啊。你看行不行啊?”
“一人两百,十人就是两千,一百人就是两万啊。咱厂要是有那么多钱,不就全部开工生产了吗?好啦,大家散了吧,我估计再有三五个月形势就会好转!”
临近正午,四车间主任栾富起打来电话,请卢厂长下午参加他们的“诸葛亮会”。好啊!我准时到会。厂长卢广来放下电话,心情有所好转。
市场动荡,产品变化,使得一车间没了元气,二车间日子基本能够维持,三车间有时等米下锅,只有四车间最差劲,它的主导产品积压,只得停了产。四车间主任栾富起外号“老母鸡”。“老母鸡”毕竟有“老母鸡”的办法,历尽千难万苦,鸡啄碎米般寻觅一条生路:来料加工。为外商生产“柔柔”牌女式高级内衣内裤。这一招儿可谓独辟蹊径,四车间一下看到光明前景。张义,正是四车间的工人。
“老母鸡”立即组织人马动手改造旧有厂房,四车间工人们大干快上,只用十天时间就将四车间变成一座亮堂堂的缝纫场。然而走上岗位的,却只能是清一色的女工。四车间男工们呆呆看着,成了无可奈何的待业者。张义也在其中。
下午,卢厂长以内急如厕为由,甩掉来自大港石化的讨债者,快步跑进四车间,参加“诸葛亮会”,尽管他深知孔明转世也难以挽救新华制剂厂。四车间大门口,一群工人围着“老母鸡”,气氛热烈,似乎要把“老母鸡”炙成烧鸡。这就是“诸葛亮会”啊?卢厂长弄不清楚谁是孔明,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张义冲着车间主任“老母鸡”,强烈要求上岗。
“老母鸡”问道:“踩缝纫机跟那些老娘们儿一样干活?你瞎起什么哄啊!”
围观的男工们大声起哄,说男女同工同酬,不能剥夺张义劳动的权利。
“你能往那高级乳罩上轧花?”“老母鸡”伸长脖子,好像要打鸣。
张义承认自己对高级乳罩很不熟悉——因为妻子只穿中式背心。但是他强烈要求上岗试工。“老母鸡”无奈,转脸望着卢厂长。
“这就是诸葛亮会呀?”卢厂长重新打量着张义说,“既然梅兰芳唱青衣,那让张义试试吧。”
张义试工缝纫机。这就是四车间诸葛亮会的重大成果。消息传出,成了全厂笑谈。张义不为所动,第二天上班,空着肚子坐在缝纫机前,开始调试皮带。“老母鸡”很惊讶:“张义从前你做过缝纫啊?”
张义摇摇头,说在家练了一天一夜,没睡。说罢,他就动手给乳罩轧花了。
“老母鸡”暗暗统计着,张义的缝纫速度比普通女工稍慢。看着张义手指灵巧,走针稳定,乐了。就同意他试工两天,以观后效。
第三天,张义一跃成为轧花工序冠军。全体缝纫女工无不悻悻然,没人追得上张义的进度。消息扩散开去,张义得了绰号——张大娘儿们。
张义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星星跟着月亮走,人随着环境变。既然四车间变成缝纫场,我也可以变成“张大娘儿们”。卢厂长不表态,他认为张义这种蜕变,没给企业增光也没给企业抹黑,属于中性事件。
张义乐此不疲,乐呵呵成了一个缝纫男工。这头五条腿的牛,月月奖金轧花工序第一。
新华制剂厂陷入困境以来,工人们眼珠儿都胖了。只有男工张义成了唯一受益者。很多人说,企业改革的最大成果就是把张义改成一个缝纫工。也有人怀疑坐在缝纫机前的张义已经不是男人了。人言可畏。每逢张义走进厕所,身后总有几个好奇的小青年儿,想当场给他验明正身。
工人们愤怒地说:“×!咱厂刚刚开始改革,张义就变成了娘儿们。真他妈的给社会主义添堵。”
一时间,张义仿佛成了一个莫大的错误。
这天上午,厂长卢广来的办公室照样热闹不已,有告状的有诉苦的有泄愤的有装病的,当然也有要求火线入党的……临近中午人们走净了,卢厂长静静抽烟。这时候,张义推门走进来,脸色很不好看:“卢厂长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你蔫头蔫脑的,中了鸡瘟啊?”卢厂长忙了一上午,忍不住拿张义开起玩笑。
“天有不测风云,我真的病了……”
厂长卢广来看了看手表:“咱边走边说吧,我要赶到局里参加紧急会议。”
张义不言不语,跟着卢厂长走出办公楼。
张义的一举成名,也令卢厂长感到新奇。一个男人居然在女工堆儿里抢到一只饭碗,而且得到“轧花冠军”,这真是特大新闻。他对跟在身后的张义说:“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张义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说:“卢厂长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没看出我有什么反常现象吗?我得了一种怪病!胡子越来越少啦……”
“胡子越来越少啦?”卢厂长停住脚步,盯着张义脸颊。嗯,张义此言不虚,看他唇上看他腮下,当初“亩产上《纲要》”的沃土,确实变成稀稀拉拉盐碱滩,颇有形成不毛之地的趋势。
“张义,你到底怎么搞的?抓紧去医院检查一下嘛。”
“查了,从验血到CT,查了不少项目,大夫也说不出子丑寅卯,就让我先注射一个疗程雄性激素。医药费我花了不少,所以想找你报销……”
  卢厂长眉头紧锁。是啊,人们刚给张义起了“张大娘儿们”的外号,这家伙胡子就减少了。俗话说,众口成灾。俗话还说,一语成谶。难道真的应验啦?
“张义,我问句不该问的话,你现在夫妻生活怎么样呀?”
“原来吧,还能维持每周一歌的水平,现在退步了,成了每月发薪。再退步的话,我估计要变成每年上缴公粮了。”
卢厂长突然伤感了。一个男人在改革开放大好形势下,竟然少了胡子。尽管病因尚未查明,卢厂长认为,十有八九属于社会转型期的心理紊乱症。心理的紊乱造成角色认知的迷失,从而错乱了生理特征,使脚踏缝纫机的张义游走于亦男亦女的边缘地带。“张义啊,眼下厂里经济困难,不能给你报销医药费。”说着卢厂长伸手摸出钱夹,“你抓紧治病吧……”
看到卢厂长爽快地掏出钱夹,张义立即摆手表示谢绝私人赞助,满脸不为人民币折腰的凛然表情。
卢厂长打开钱夹翻找着名片,“你不要误会,我要给你推荐个名医,人民医院的……”
“敢情您把名片放在钱夹里啊?嘻嘻……”张义窘了,不停地搓动着双脚,好像犯了脚气。
“病,你一定要抓紧治,千万不要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那样你老婆怎么办呢?你必须牢固树立战胜疾病的信心。”卢厂长说着拍了拍张义的肩膀。
张义频频点头表示感动:“卢厂长,我的病你要替我保密!”
厂长卢广来钻进那辆破旧的上海轿车,赶往局里参加紧急会议。
局里非常关心新华制剂厂的处境,紧急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讨论如何促使企业尽早走出困境。会上,制订了嫁接外资的方案。会后,立即与美国的一家公司开展谈判——全厂轰轰烈烈闹开了合资。一忙,卢厂长就将张义这个人忘到脖子后边去了。
一天,他坐在办公室里,绞尽脑汁起草合资意向书。门吱地一响张义走了进来。
看到张义,厂长卢广来恍如隔世,极力回忆着上辈子的事情。“噢,你的病怎么样啦?”
张义谦卑地说:“没有明显恶化,我还在继续吃药,相信胡子会很快重新长出来的。哎,卢厂长,我听说咱们要合资啦?”
卢厂长告诉张义这次企业合资不包括四车间,“因为你们改为缝纫场了,自收自支,自给自足。”
张义颇为失望地说:“我就继续往乳罩上轧花吧。”
卢厂长看看手表,差十分两点。厂长办公会时间就要到了。张义却赖着不走,拉开谈心的架势,“卢厂长,我想请你吃一顿饭……”
卢厂长想了想:“嗨!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啊?好啦好啦,等你病治好了,我请你吃一顿饭!”
张义笑了笑:“卢厂长,我觉得你人挺好的。我想跟你交一个朋友……”
厂长卢广来表情严肃起来,内心随即提高警惕:张义是不是性变态啊?我可要多加小心。这样想着,卢厂长换了个话题,问张义是不是遇到新的困难。
张义低头表示没遇到新的困难,跟妻子的关系也在调整中。
卢厂长心里说,张义啊你的当务之急是长出胡子来。
张义突然嘿嘿笑了:“卢厂长,其实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你知道《男友》杂志吗?发行量三百八十万册啊。它有个命题征文叫‘男人心事’。每篇不能超过三千字,必须真情实感。我呢,就把自己成为全厂唯一缝纫男工的事情写了出来,还提到我的外号‘张大娘儿们’。当然,我没提自己不长胡子的事儿。前几天有了消息,说我得了二等奖。昨天收到八百元奖金。卢厂长,敢情写文章也能奔小康啊!”
“你用的真名还是化名?”卢厂长起身追问,好像这事情触犯了他的隐私。
张义仍然处于激动状态:“《男友》编辑部的评语说,我以切肤之痛描述了社会转型期国有企业男性职工的焦虑,表现了个体生命与外部世界的激烈碰撞,身与心,灵与肉的深刻冲突……”
卢厂长急迫地打断张义的话:“你没说自己在新华制剂厂工作吧?”
“我投稿写的家庭地址,文章写的是某某制剂厂,卢厂长你放心,我不会给咱厂抹黑的。”张义得意地笑了,似乎满足了自身荣誉感。
张义没给企业抹黑,卢厂长很满意。于是他郑重地跟这个胡子日渐稀少的男工握了握手,说祝你早日康复。
没想到卢厂长会跟自己握手,张义颇为感动,噙着眼泪走了。
开过厂长办公会,厂长卢广来接到市政府办公厅电话通知,说李吉钢市长明天上午来厂视察。于是全厂立即行动起来,连夜大搞爱国卫生运动。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李市长的车队驶进工厂大门。工厂领导班子迎上前来,请市长到会议室里听取汇报。李市长说不听汇报,径直走进四车间大门。
这属于大脚冷射,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大队人马拥进四车间。栾富起连忙迎将上来。这位外号“老母鸡”的车间主任不亢不卑说了一句欢迎视察,就闪到一旁。厂长卢广来挤了上来,向李市长介绍:“四车间适应市场变化,给外商来料加工制造‘柔柔’牌高级女士内衣内裤,这里百分之九十五是女工。目前职工的收入,居全厂中上游水平……”
四车间的厂房光线明亮。一百台缝纫机,横看成行,纵看成排,机器轰鸣汇成一曲大合唱。厂长卢广来告诉李市长,这里实行两班制生产,这样一百台缝纫机就变成两百台了。
李吉钢市长顺着车间通道朝前走去。两边都是缝纫机,中央的通道显得很窄。两侧看到的都是缝纫女工的背影。她们埋头工作着,没有工夫回头,更没有工夫遐想。从一个个缝纫女工的背影,似乎已经很难看出她的脾气秉性、情绪情感。她们只是一个个背影而已。卢厂长为自己这个发现暗暗感到震惊。是啊,如果男人看到的只是女工劳碌的背影,那么女工幽深的心灵必将成为盲点。
紧张有序的生产场景似乎感染了李市长。他指着一个女工的背影对厂长卢广来说:“你看她缝纫的速度!熟练得就跟杂技演员一样……”
这样说着,李市长就越过一台台缝纫机,朝“杂技演员”走去。
随行的记者们立即准备拍照。
这真是一位“杂技演员”——缝纫起来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在散发着巨大的潜能。左手一甩,那只高级胸罩刷地进入针下,顺势一牵,眨眼之间机器轧花完毕。右手一甩这件成品就落入身旁的塑料筐里。全套动作一气呵成,堪称一流技艺。李市长兴奋地说:“应当归纳成一套工作法,推广!”
这个“缝纫女工”猛然回头,说了一声谢谢市长。李市长毫无思想准备,被这个女工堆儿里突然冒出的男式嗓音吓了一大跳。市长的警卫员本能做出反应,将身体横在市长与缝纫机之间,虎视眈眈注视着“缝纫女工”。
李市长必须与人民群众在一起。他伸手拨开警卫员。厂长卢广来这时说道:“李市长,这是一位缝纫男工啊。”望着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张义,李市长极其惊讶:“什么?你动作这么利落怎么是一个缝纫男工啊!”
张义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我本来就是一个男的!”
厂长卢广来也对张义唇上突然出现的两撇小胡子感到意外。张义肯定是吃了什么好药,复原了。
“你们这里怎么还有缝纫男工啊?”李市长问道。
“老母鸡”说:“多年来,我们都是提倡男女同工同酬的呀!张义同志强烈要求上岗,我们不能剥夺他劳动的权力。”
李市长看了看张义:“好!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改革嘛,能将懒惰的变成勤快的,也应当打破男女界线。譬如劳务市场已经出现男保姆。这就是新生事物嘛。”
文字记者忙着记下市长的言论。摄影记者忙着拍下这个感人的场面。
市长一行前往二车间视察去了。
张义捋了捋两撇小胡子,笑了笑。之后,他低下头去,继续往那一只只高级乳罩上轧花。
下班之后,张义破例到厂里的浴室洗澡。走进更衣室,就听到隔壁女浴室里传出一段女声京剧大合唱:
“叫张义啊,我的儿,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细说分明……”
张义站在女浴室门口大声喊道:“都他妈的给我闭上你们的臭嘴!”
之后,张义拎着毛巾走进男浴室。
改革开放讲究卫生,工厂浴室取消池塘,全都换成喷头式的淋浴。站在喷头下,任热水喷淋在头上,张义突然大声喝道:“×你妈妈的,我是一个男的!”
人们以为张义发了神经,就都离他远远的,希望事态进一步恶化,然后看乐儿。
张义站在高处的一只喷头下面,涂满洗发液开始洗头。很快,他头上就蓬起一团白色泡沫,覆盖了他的面目。一个外号“猴七儿”的小伙子趁机跑过去看了看张义下身,跑回来悄声对大家说:“没错,这家伙是个男的!”
人们低声议论起来。
“很快张义就要变成一个女的啦!”
“这年头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变性手术你们知道吗?男的能变成女的,女的也能变成男的。”
一阵水响,张义站在喷头下,哗哗冲去头上泡沫。他擦干面孔四处看了看。人们立即闭嘴不语。
这时候,顺着浴室明渠,从张义脚下漂过来一宗物件。
“猴七儿”猫腰捡起来,仔细看了看,突然哈哈大笑:“假的!‘张大娘儿们’的胡子敢情是粘上去的……”
人们抢着去看“猴七儿”手里的假胡须,为真相大白而感到无比快乐。
张义悄没声儿擦干身子,穿上衣裳走了。
走在厂道上,迎面遇到厂长卢广来。卢厂长正要问张义胡子的事情。张义当头就说:“据说***生前就不长胡须,他老人家照样是伟人。我是凭劳动吃饭,到什么时候也不算错误嘛。卢厂长,厂里什么时候能给我们报销医药费?”
不等卢厂长回答,张义大步走过去,径直进了四车间,车间主任“老母鸡”喊住张义:“李市长视察咱们车间跟你的合影照片,记者打来电话说明天登报。咦,张义啥时把两撇小胡子给刮啦?”
张义说:“李主任我跟你说,无论我有没有胡子,只要全市举办职工技术比武,缝纫轧花这道工序我保证拿第一。你不信就找四个女工跟我比试比试,她们的活儿我一人全包啦!×,如今也不评选劳模了,我这人就是生不逢时。”
“老母鸡”呆呆望着张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义自言自语地说:“×!党中央从来没说过胡子越长越光荣……”
  神州化工厂厂长金光荣的长相,很像《智取威虎山》的座山雕。于是职工们不叫他金厂长而叫他“金老爷子”,据说这称呼并无贬义,颇有喽啰们拥戴首领的意思。金老爷子对企业实行的是传统管理,坐在厂长办公室,一嗓子喊到班组。这属于非常落后的管理方式。由于金老爷子自身廉洁,尽管体制落后,职工们还是拥戴他的。
掌握全厂大权,老江湖遇到新问题。尽管自身非常廉洁,却无法解决市场经济的问题。缺乏拳头产品的神州化工厂,前景不容乐观。于是金老爷子心中暗暗起急。
回到家里,金光荣是个暴君,动不动摔桌子砸板凳,吹胡子瞪眼。老伴不敢怠慢他,儿女们也退避三舍。于是形成这样恶性循环的局面:一人当厂长,全家都遭殃。
金老爷子暗暗后悔。早知如此,何苦当这个厂长呢?如果彻底败下阵来,岂不坏了我一世英名。
每天大清早儿,金老爷子头一个进厂,倒背着双手四处转悠,心里寻思着。
看来开发新产品是振兴企业的有效途径。可是开发新产品必须拥有资金。如今去哪儿谋求资金呢?全国上下处处银根吃紧。除非你自己开动机器印刷假钞。但那是枪毙的罪过。
走到工厂后院,他站在一棵大树下。这是一棵老桃树,老得几乎人人都要叫它爷爷。金老爷子想起荒废久矣的气功,不禁黯然神伤。爷爷啊,我怎样才能让企业走出困境呢?
走进厂长办公室,他给自己沏上热茶。如今香片味道大减,使人怀疑这茶水是草帽儿沏的。
桌上的电话叫唤起来。
他抄起电话。传达室的瘸刘说,门口有人要见金厂长。
金光荣问是谁。瘸刘手里似乎拿着来者的名片,电话里一板一眼念道:“大、东、亚、冷、冻、公、司……”
“让他给我滚进来。”
就这样,瘦小枯干的金老爷子坐在办公室里喝着热茶,等待那位来自冷冻公司的不速之客。这架势基本符合座山雕的形象。
叩门之后,不速之客走进门来。金光荣抬头细看,这是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子。不等金老爷子说话,对方十分响亮地叫了一声金厂长。
金光荣也觉得对方有几分面熟,就问:“你认识我啊?”
中年男子递上名片:大东亚冷冻公司董事长姚栓柱。
这个名字很生疏。姓姚的金老爷子只知道京剧里的姚期,这功臣差点儿被郭妃设“摔杯计”害死。
姚栓柱讨好地说:“十五年前您住太平街平房,门口有个卖冰棍儿的小伙子……”
金光荣又看了看名片:“你从卖冰棍儿的发展到冷冻公司,这生意做到北冰洋了啊!”
姚栓柱说感谢党中央的富民政策。
见这个私营企业主说出如此主旋律的话语,金光荣给他沏了一杯草帽儿味道的热茶。姚栓柱快人快语,喝了一口茶水便将来意和盘托出。
听罢来意,金光荣感到非常惊讶。
“是谁让你来买我们厂里的大桃树啊?”
姚栓柱说是田姥姥。
田姥姥?金光荣这才想起本市新近崛起的意念大师田德芳。老人家出道不久即受到广大群众爱戴,被亲切地称为“我们的田姥姥”。本地文化人撰文讽刺说,“我们的田姥姥”称谓,几乎等同当年“我的朋友胡适之”句式,家喻户晓了。事实也是如此,田姥姥的电话号码广为流传:“××××8888”,听着就跟集体叫爸爸似的。
姚栓柱从皮包里掏出一沓子人民币,说这是两万元定金,一旦成交,立即补齐八万元余款。说罢,这位卖冰棍儿出身的老板深深鞠了一躬:“为了我的身家性命,请求金厂长伸手救我一把……”
“这里还有人命的事儿?姚经理你千万保重啊……”
姚栓柱不再细说原由,眼含泪光告辞,转身走了。
金光荣望着桌上两万元人民币,不知如何是好。当厂长这么多年,遇事从来都有主张。今天,金老爷子首次没了主意。
“买树就说买树呗,怎么牵扯到身家性命呢,这就不是小事儿了……”这样想着,他抄起电话拨通党总支书记李石的电话。李石是书记,但化工厂还是金光荣一人说了算。此时金厂长主动与李书记商量,也算开天辟地头一遭。
党总支书记李石跑步来到金光荣办公室,气喘吁吁的样子,有点儿袖珍马拉松的味道。
金老爷子看到党务工作者如此顺从,乐了。他指着两万元钱告诉李石,有人要买工厂后院从东边数起的第二棵大桃树。
李石很惊讶:“一棵树竟值两万块!日元吧?”
“人民币。”金光荣说这只是定金,姚栓柱出十万元买一棵桃树。
李石更惊讶了:“他有病吧?”
“不。是他老婆有病。你知道市歌舞团那个女中音孙玉雯吗?她是姚栓柱新娶的太太。自从住进那幢价值六百万的别墅,女中音就开始闹病。姚栓柱爱妻如命,就找到民间大师田姥姥求救。田姥姥测了测方位,说必须移植一棵树龄三十九岁的老桃树,然后选个黄道吉日栽到别墅院子里,才能避邪消灾。姚栓柱按照田姥姥指点的方位,找到咱厂后院那棵大桃树。你算算吧,那桃树是‘文革’那年栽的,正好三十九年。”
李石听罢,笑了。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姚栓柱投资十万,买到家里恐怕也是一棵死树。
金光荣告诉李石,姚栓柱出重金聘请绿化研究所的移栽专家蔡工程师,保活。现在的问题是卖树的十万元现金,厂里究竟如何处置。
这是个原则性问题。李石闭口不语,想立即变成哑巴。
金光荣催促这位党总支书记表态。
李石勉强说:“先搞个调查研究吧?这事儿我总觉得跟神话似的……”
“好吧,你到现场搞个调查研究。一定做到知己知彼。”金厂长给李书记下达了任务,继续喝茶了。
李石不敢怠慢,马上动手调研,找到“冷冻大王”姚栓柱的别墅,开始摸查情况。
他到附近烟摊买了一盒万宝路,瞭着那幢白色小楼打听:“听说这幢别墅要卖啊?”
烟贩摇了摇头:“冷冻大王姚栓柱的新宅,他才住了三个月,舍得卖呀?除非你杀了他。哎,你不会是被人雇佣前来踩道的职业杀手吧?”
“你电视剧看得太多了,见了谁都觉得是杀手。”李石点燃万宝路又问:“听说姚栓柱家宅犯了忌讳?”
烟贩告诉他,姚栓柱在门口贴过告示,说谁要能够消除他太太的病,必有重金酬谢。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没见有人前来揭榜。
听着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厂房火灾责任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