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债 做生意意赔了欠供货商几十万但我每月都还她钱,,她今天给我发信息说她找了专门要账的来我家闹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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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欲望的漩涡中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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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欲望的漩涡中舞蹈
《北京文学》编者按:贫寒的家庭造就了女主人公对金钱无尽的欲望。投靠
韩经理,继而接近市长,在官场与商场间周旋,亲情和爱情渐行渐远,她得到了
什么?命运最终给了她什么?
作者:阿宁
妈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扮自己的?父亲死后,她把自己弄得像个家庭妇女,
我给她买衣服她从来不穿,她说:你爸爸都没了,我穿这些让人笑话。我说:爸
爸没了怎么样,咱们就不生活了?在我看来,追求美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为自己,
跟别人毫无关系。
妈妈穿旧式的灰、蓝色衣服,用最便宜的擦脸油。她对我用的洗面奶,护肤
霜连看都不看。我说:妈,你试试这个。
她说:别闹了,我心里烦着呢。
我一让她化妆,她就说烦。我说,妈,你别这样烦,外面的天地大着呢,你
怕什么。说到底我们是女人,这世上只要有男人,就有女人的饭吃。
妈妈瞪着我: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
晚上,我要出去。她对我说:你天天在外面疯跑,也不知道陪陪我。我听她
说得伤感,心想,你可不该让我陪,你岁数并不大,应该让男人陪你。我也不该
在家里,外面有的是让我陪的男人。不过我还是留了下来,我想让她愉快些。这
家里现在不让她操心的,就剩下我了。
上礼拜,别人给我大哥介绍了个对象。大哥本来不想去见,被妈妈逼不过只
好去了。女方很喜欢他,他回来却说人家不愿意。妈妈不相信,找到介绍人,介
绍人说女方愿意,只是看到他对人家太冷淡,才灰了心。
妈妈问我:你说说,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我说:他准是还没忘了那个刘玛丽。
刘玛丽不是早调走了吗?
我说:她调走了,把你儿子的心也调走了。
妈妈哭了,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她一边哭一边埋怨爸爸,说他不该走得
这么早。你的两个哥哥,一个不找对象,一个拐了家里的钱没有音讯。家里只有
你还听话,她说。
我对她说:人各有命,他不愿找对象,你着急顶什么用。再说你也别拿我当
好人,说不定我比他们还让你操心呢。
她瞪着我说:你可不能干害人的事呵。
她还是过去的老观念,认为男人不好都是因为女人。大哥是刘玛丽害的,二
哥是小耗子害的,其实他们都不是好东西。这世上本来就没好男人,男人长着那
个东西,就是祸害人的。
我装模作样地说:妈,我是你拉扯大的,你还不知道我吗?你怎么拿我当刘
她说:咱们家再也出不起事了,你一定要听妈的话。
我点头,心想怎么能够甩开她,我这儿还有一大堆事呢。
外面有人叫门。我开了门,进来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
是我二哥小学时的同学,后来他们做生意成了朋友。他一进门就问:丛森在不在。
我说:不在,我二哥好长时间不回家了。
他问:去了哪儿。我说,不知道。家里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都不知
道他去了哪儿。他走时跟我妈妈拿了六千块钱,说是回来就还。现在已经快一年
了也没见他的人影。
妈妈在里屋问:谁呀。我说:找我哥的。我本来不想让他进去,他顺着声音
答应了一声,走了进去,说:大姨,我来找你说说丛森的事。妈妈愣了,问他怎
么回事。他说:前些日子丛森跟我说急用三百块钱,四五天就还,现在过去半年
了也不还我。不还钱你倒跟我言一声呵,连人影也没了。
妈妈瞪大眼睛:什么?他跟你借了钱。他借钱干什么。
他说想贩水果,一时钱不凑手,我哪知道他要干什么。
妈妈气得哭,说:这孩子,这孩子。
二哥的同学说:他回来您跟他说说,我们从小同学,他不该这么坑我。我家
里要是有钱也就算了,我们家的日子也不富裕,送不起他这么大的人情。
他又说了好些难听话。妈妈听了很难受,说等我二哥回来一定让他把钱送去。
那人走了,妈妈坐在那里发愣,她说:你们这是不想让我活了,这是要逼我跟你
爸爸走呵。
我说:你别这么说,我可没招你。我没干对不起你的事。
她说着又流了泪。一到关键时刻,她就爱流泪。我看见她这样心里烦。我陪
她本来想让她高兴,现在可好,把我也弄得心烦起来。我说:妈,我还有事呢。
她说:走吧走吧,都走吧,我用不着你们。
我一跺脚走开了。华盛公司的佘经理说,晚上在公司等着我。我开始说家里
有事,现在看到二哥这样,又想起了他。我在家里呆着救不了妈妈,也救不了二
哥,当务之急得让自己活好,这么一想,我就知道离不开这些经理们。
这会儿,我正跟他谈一笔广告。五万元广告费不算多,我能提百分之十。他
不说出,也不说不出。就这么吊着我,光想让我找他。
我骑着自行车赶到华盛公司,看门的老头问我找谁,我说找佘经理。老头放
我进去,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他肯定把我当成那种女人了。我不在乎,这年头我
只在乎钱。我是从穷家里出来的,二哥骗走了家里六千块钱,现在活不见人死不
见尸,为这六千块妈妈快哭瞎了眼睛。
这笔广告谈下来,我最少能挣五千。对有的人来说,六千块钱能攒一辈子,
对有些人来说,跑上几趟陪个笑脸,钱就到手了。想到这儿我就不怕那个老头的
眼神了。我挣我的钱,让别人说去吧。
我顺着楼梯上到三楼,经理室亮着灯。我推开门,见佘经理坐在老板台后面。
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个小伙子,见我进来就要告辞。佘经理说:没事,她是来谈
广告的,你坐你的。那人说:我还有事。我觉得这人长得很英俊,像香港一个歌
星。我把名片递给他,上面写着:丛红容易市电视台新闻部记者(中级职称)其
实我连初级职称都不是,我们部主任说这样印好联系工作。
他也送了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的是:桑青科华电脑公司业务部主任(副处
他这么年轻就是副处级,还是电脑公司的业务部主任。韩经理快五十了,不
才是个副处级吗?他走后我好长时间回不过神,佘经理不无醋意地说,这小伙子
可不简单呵,清华大学高材生。我意识到失神了,掩饰说:我正想买一台电脑。
佘经理问:自己买吗?我说是。那时一台电脑二万多块,我哪儿买得起。可我意
识到想把这笔广告谈下来,就得把自己说大些。
我认识佘经理是韩经理介绍的。那天我给一个企业的专题片配音,挣了二百
块钱。我很高兴。这大概是我到台里挣得最大一笔外快了。台里的小宋跟我说,
你知道区伟他们这个月挣了多少钱吗?我给他问愣了。我说,不知道。他伸出两
个指头说:二万。我不相信。他说:你刚来,慢慢就知道了。
我问:他们怎么能挣那么多钱。他说:拉广告呵。一个广告能挣好几千,傻
丫头,我要不告诉你,你还以为二百块钱就是钱了呢。我装出油嘴滑舌的样子说
:还是你心疼我呵。
我当时就产生念头,一定要拉广告。我过去到外面采访,人家请我吃饭,给
我点儿礼品,我还感激不尽,没想到他们这是坑了我。以后采访企业,我再也不
吃他们的饭了,我必须跟他们拉一个广告。
第二天我找到韩经理说:台里给我们每人分了广告任务,你帮帮我吧。韩经
理看了看我说:行呵,电视台真能锻炼人,你才去了仨月,就会跟我说谎话了。
我笑,说:我想挣点儿钱。
他说:你别打我的主意,我给你另外联系个地方。
他打了电话,说你到华盛公司找佘经理谈谈,他那儿可能想做广告。谈下来
谈不下来,全看你的了。
我说:你跟我去吧,我一个人有点儿不敢。
他说:佘经理跟我不是一般朋友,我在市政府当办公室主任时,他是我手下
一个科员,后来他们办公司,我还帮过不少忙。
我知道韩经理是真心帮我。他岁数大了点儿,挺滑头,不过对我还是真心。
我认识他时我们家比现在还难,爸爸死后家里没了依靠,妈妈每月才挣一百多块
钱,要养活我们四个孩子。
那是我们家的多事之秋。先是大哥跟刘玛丽不明不白,为了刘玛丽他把好些
姑娘都拒绝了。刘玛丽是他们厂有名的风流女人,比他大八九岁,人们说她把大
哥迷住了。这事我们一直瞒着妈妈。
后来二哥和小耗子搞上了对象。小耗子长得其貌不扬,我们都不知道二哥看
上了她什么。为了争夺小耗子,二哥跟人打架用刀子捅伤了人,公安局把他抓了。
妈妈买了东西去看被他捅伤的那个男人,她一次次地去医院,每次都花不少钱。
她用这些东西和满面泪水感动了人家,人家才不再告了。
为了让法院少判几年,她又花了不少钱。她一颗心都在二哥身上,根本顾不
上我。我只有靠自己。我没有有权势的父母,也没有像回事的亲戚,我有什么。
我只有自己。
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这张脸不丑,能称得上眉清目秀,我做了个笑容,
很甜,很清纯。我仍然不满意,歪着头又笑了一下,这回有些妩媚的样子。我用
这笑容面对社会。当时我用几块钱一瓶的化妆品,但我年轻,这就是我的资本。
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对着镜子建立了自信。我考上的是师范专科学校,但我
害怕分到学校,听人说一旦进了教育系统,再想调出很难。没人看得起老师,我
必须到别的系统。
实习前,几个同学邀我到大世界跳舞。我不想去,一张门票四块钱,我花不
起这钱。我们班的王莎莎拉着我说,我请你还不行吗?她这么说我就非得花这四
块钱不可了。进了舞厅我心里很难受,这四块钱是好不容易省下的,妈妈每年秋
天捡很多烂菜叶子,洗了放进大缸里淹菜。洗菜的水她要澄净了投墩布。她把一
块块的布头对成图案,给我做小褥子。我们家床上好多东西都是这么做出来的。
她省这四块钱不容易,我不该为一时的面子糟蹋了。
这么想着我就不愿跳舞,别人跳,我在一旁看。韩经理见我一个人孤零零地
坐在那里,上来邀请我,我拒绝了。一曲之后他又走到我身边。我在流泪。他买
了瓶饮料递给我。我接过来,但没有喝。后来我就跟他跳了。那天他好像是陪着
人来跳舞的,那些人突然要走,他说我也得走了,这就叫官身不自由。
他留了张名片,说:以后有事你就找我。我这才知道他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
兼容易市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他真是个官儿,我把他记住了。
毕业分配前我找到他,我说:我想到你们公司实习。他说:师专学生不都到
学校实习吗?我说:我不想当老师。他看了看我,说:你心倒不小,你知道不,
文件规定师专学生都得分到教育系统。我笑着说,知道。
我有个预感,他肯定会帮我。人一生总会有几次好运气,这运气就在你遇到
的人身上。我觉得那天去舞厅,他在舞厅里出现,都不是偶然的。我们家太不幸
了,老天总会留给些幸运。那四块钱没有白花。
他留下我,让我在办公室干。我把办公室工作干得很好。其实那时实习,好
些都流于形式,我却实实在在干了一个月。实习快结束时他对我说:晚上跟我一
块儿到外面吃饭。我点点头。
我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没想到是让我陪客人吃饭。那天我喝了好几杯白酒,
居然没有醉,他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说:行。看来你适合在公司。
事后他在宾馆开了房间,我走进宾馆大堂时,觉得里面很亮,我看见对面的
墙上挂着十几个钟表,上面居然写着伦敦时间,纽约时间。我是不是到了美国?
这里,简直金碧辉煌,美国也不过如此吧? 他问:你怎么样。我说:没事。他
又问:你以前喝过酒吗?我说没喝过。我不知道自己能喝这么多。他说:好吧,
毕业后你就到这儿,我们要能喝酒的。
这是个令人激动的时刻,要知道全市多少人想调到他们公司呵,那时一说搞
房地产人人都羡慕。他们的奖金比人家工资还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梦里的一
切都变成了现实。奇怪的是我竟然很平静。一切都是我预料的,我只要记住这个
人就够了,他会告诉我怎么报答他。
我们在屋里聊天,他兴致很好,他用自嘲的口吻谈到妻子的丑陋,说他们见
面时把女方的介绍人当成了妻子,于是就同意了。结果一错就错了一辈子。我咯
咯地笑。我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帮助了我。如果我快乐,应该快乐给他看。
我们在那里聊了很久,我想母亲肯定在等我,不过我不打算走。我知道他会告诉
我,怎么报答他。我在等着他。后来他说:
这房间里能洗澡,你想不想洗洗。
我点点头,进了卫生间。这是我第一次进宾馆,卫生间里的一切都让我新奇,
那个大浴缸我喜欢极了。真好,这里真干净。他走进来告诉我怎么放水,我仔细
听着,很快就记住了。我说:你出去吧。
他看了看我,好像想记住我。我娇嗔地推了他一下,说:你去吧。我这一推
等于承认我们有了什么,其实还没有。一切都会有,我在等。
我脱了衣服躺到浴缸里,感到这是对我后来生活的暗示。我会有自己的浴室,
有自己的卧房自己的别墅。我不会总过现在的日子。我用手抚摸着水中的身体,
脖子、胸、小腹、还有乳房,我把两腿夹紧,肌肉的深处有紧张也有快乐。我肯
定不是个寻常的女孩子,因为我想得到的东西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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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客人走了,佘经理问我什么事。我说:还是拉广告的事。另外我也想来
看看,了解你们,在我眼里,总经理都挺神秘的。他说:我这个经理算什么,韩
经理才是真正的经理呢。你对他还没了解够吗?他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装出
不懂的样子说:韩经理挺好的,我很尊敬他。
他说:他是我的老上级。他打了电话,我很想帮你,不过现在不行,我们公
司资金很紧。
我打断他,给他讲广告的作用。我说别以为做广告是帮我,对你们也有好处。
那时社会上还不太知道广告,我刚把一本介绍广告的书看完,开始向他贩卖。我
告诉他,在我们台做广告多么合算,能给他带来多少效益。
他说,想不到你倒挺能给你们台做广告的。说着给我倒了杯水,等他放下水,
已经坐在我身边了。我心里腻歪却装作没感觉,继续跟他说。过了会儿,他拉住
我的手。我没有发作,我想把广告谈下来。我接着对他说:外国企业对广告的投
入,占他们利润的百分之三十,有的甚至能占到一半。五万元对你们公司实在算
不了什么。
我说着抬起手撩了下头发,借机甩开他的手。没想到放下又让他抓住了。他
像块臭胶皮,粘乎乎的。我说:我说了半天,你也不说话。先让我喝口水吧。说
着再一次甩开他的手,端起杯子。
他说:你说得很好,我快让你迷住了。
放下杯子我走到窗前。我说:外面的夜色真好。其实我是想甩开他,他不会
不懂,可他没脸没皮又跟过来搂住了我。那一刻我真有些绝望。
那时容易市高楼没现在多,马路上黑乎乎的,往下望去,树荫里藏着不多的
几盏路灯,路灯昏黄,像醉汉的眼。抬起头是夜空,没有月亮,满天星斗,多得
让人心烦。他搂着我的肩,搂得很紧。对面楼里有几个窗户亮着。我想,如果我
从这里跳下去,不会有人知道我。我觉得活着没意思,男人都是臭胶皮,臭烘烘
我只能忍,因为想把广告谈下来。我告诉自己说:去他妈的,这有什么,不
就是忍一忍的事吗?他们玩我,我还玩他们呢。他的嘴伸了过来,我把头扭向一
边,说:别这样,我一直很尊敬你。
他说:我喜欢你。
我说:广告怎么办?到底做不做。
他说:其实几万块钱,对我们公司不算什么。
我等着他往下说,他却不说了。他只是看着我。我说:领导给我们每人分了
任务,对你们不算什么,对我却很要紧。
我用企求的眼神看着他,他把我身体扳过来,开始吻我。他嘴里有股酸腐的
味道,舌头堵得我喘不过气。我使劲儿推他,却被他抱得越来越紧。我觉得不好。
这一次跟上次不一样,上次我不那么腻歪。
记得我从卫生间里出来,韩经理看着我说:你洗的时间真够长的。我撩着湿
漉漉的头发说:洗个澡真舒服。他把床上一块枕巾扔给我说,再擦擦。我看了看
那块枕巾,觉得还不如不擦。我说,算了。
他坐到我身边说:你这小鬼丫头很漂亮,你知道吗?
我直视着他,点点头。他拉住我的手,看出来心里在犹豫。他拿着我手时像
捧着件易碎的东西,我低了头,脸上很烫。其实我一直在期待着,对他的感激使
我期待。我连想也没想以后,也没有想将来怎么面对丈夫。他对我比丈夫更重要,
丈夫不能改变我的命运,就像爸爸改变不了妈妈的命运。他能。我几乎不由自主
歪在了他怀里。一歪进他怀里,嘴唇就不由自主张开了,他吻我时我挣扎了两下。
他又犹豫了。于是我赶紧搂住他。我从拒绝变为拥抱,就像从冰变成水一样自然。
当时我什么也不懂,只是渴望。我后来还是能时时回忆起他的嘴唇,他嘴唇
丰厚,接吻的感觉真好。我喜欢接吻,不喜欢做爱。不过我们每次接吻后,都会
不由自主,我失去了理智,忘记了危险。他肯定是被我的欲望吓坏了,我躺在床
上时他很犹豫。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好人。
他肯定不想伤害我,但那种时刻没人能控制自己,一切都在发展着,就像水
在流,车在驰。他解开我的衣服,吻我,把我衣服脱下来。我静静躺在那里,感
觉到一层层被剥光,我肌肤在空气中呼吸着,呼喊着,那个等待的时刻我终生难
忘。我已经等待了二十二年,这一切都是二十二年前就决定了的。
我觉得一座山朝我覆盖下来。晕眩,晕眩。快乐失去了束缚,像野马一样脱
缰而去。我什么也做不了,这是做女人的悲哀。你只能等待,只能接受。我紧紧
拥抱着他,直到他一动不动。
我坐起来,发现身下都是血。我以前听别人说过,却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我
看着那血迹不知所措。我说:血。
他觉得意外,说:想不到,你还是……
我哭起来。我甚至忘了穿好衣服,就那么光着腿哭。眼泪落在腿上,腿已经
湿了。这一切都是在意外中发生的,连卫生纸也找不到。他从卫生间找出卫生纸,
我就用那点儿纸简单收拾了收拾,把衣服穿好。我还是哭。我想不到这么草率就
把自己变成了女人。
他看着我哭有点儿慌,他说:别哭,没事,没事。
我哭得更厉害了。他搂住我说:我没有想到,真对不起你。我靠在他怀里,
那一刻我想起了父亲,自从他死后,我心里一直空着,无论做什么事都觉得不安
全。现在我觉得父亲又活了,生活又有了主心骨。他伤害了我,却使我不再害怕。
他在我耳边一劲儿说对不起。我说:你别说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也许,这
些都怪我。我一直记着他犹豫的表情。
我告诉他: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从咱们一认识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要是责
备也应该责备我。你不会觉得我放荡吧。
他说:不。说真的,我开始觉得你太那个了。你那么能喝酒,跟我在一起一
点儿也不戒备。我听说现在的孩子早早就谈恋爱,好些大学生都不是处女,看到
流了这么些血,我觉得太不应该了。
我站起来,把床单撤下来拿到卫生间洗。我一边洗一边流泪。原来他把我看
成了放荡的女孩,因为血迹他才后悔了。我洗着床单,只洗有血的那一部分,血
的颜色刺目,是伤心的红色。我明明是甘心情愿的,却还是这么伤心。我并不怨
他,还是控制不住泪水。
他站在我身边,看着我洗。那片血迹总也洗不干净。
后来我们把床单放在电风扇上吹。他问我: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告诉了他。我把家里的事都说了。我说大哥、二哥,说爸爸、妈妈。原来
我心里有那么多话,就等着这一天说给别人。我说你还记得那天在舞厅里吗?
他说:记得。当时我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女孩儿。你不跳舞,光是哭。我还以
为你刚跟对象吹了呢。
我说:你想不到我那天哭是为了四块钱。我不想到舞厅,同学把我拉了进去。
门票要了我四块钱,四块钱能帮我妈多大忙呵。你想不到我是为这哭吧。
他摇摇头。
其实也不光为这些。我想了很多,想到了爸爸、妈妈。你不懂没有父亲是怎
么回事,家里一切都靠妈妈撑着。我连眼泪也不敢当着她流。
他搂着我肩膀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钱不算什么,将来你有的是钱。
等你长到我这岁数,就知道兜里装着很多钱,仍然很穷。你在公司好好干,将来
经济肯定不成问题。
我注视着他,听他侃侃而谈。我两腿间还在隐隐作痛,那里有他给我的伤害。
伤害真好。我听着他的话想,伤害真好,有一种伤害真好。他告诉我应该在公司
里怎么做,他说:刚参加工作的人,一定要跟同事搞好关系。要勤快,要有眼色,
办事别太冒尖,咱们虽然是这种关系,千万不要忘乎所以。
我点点头。我不愿听父母的话,却愿意听他的。我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后来天太晚了,我要回家。他让我别走了,我说不行,妈妈肯定在等我。已
经一点多了,再不回去妈妈会到处找我。
他开着车送我回家。他事先就想好了,把车钥匙跟司机要了出来。他的车开
得晃悠悠的,幸亏是晚上,没出什么事。我在楼门口冲着他招了招手,看着他上
了车。他没有想到我一直在看着他,直到他的车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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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时妈妈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睡得真死。她从来不关心我,她的眼里只
有两个哥哥,我出了这么大事,她一点儿也没发觉。后来我一直挺恨她,如果她
要是找一找我,也许我就不会成为现在这样。她想不到在她呼呼大睡的时候,我
再也不是姑娘了。
我不明白怎么失去得无声无息,连母亲也不在意。我想,爸爸要活着多好,
他肯定惦记我。我躺在被窝里悄悄流泪,用这样的方式悼念父亲,渐渐心中有个
男人升起来,这个男人是韩经理。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只要看见早晨的第一缕曦光,我就充满了快乐。我大声
地说话,我埋怨别人弄脏了我的床单,我说有人穿错了我的拖鞋,我笑。我为一
点儿小事就笑。我说,妈,你蒸的馒头真好吃。你知道咱们家最好吃的菜是什么
菜吗?是咸菜。我笑得咯咯的。
谁也不知道我心里多苦,我是那种让别人看起来天真快乐的女孩子,其实我
一点儿也不傻,佘经理肯定看错了我,他把我想简单了。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其
实我们公司拿出几万元做广告不算什么,就一句话的事。我说:那咱们就说定了,
他说:好。
我很高兴。一次能挣五千块钱,差不多是妈妈四年的工资。我的高兴肯定鼓
舞了他。他突然抱住我,把嘴堵在我嘴上,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不是吻,是一团
脏东西堵住了嘴。我推他,推得不太坚决。我说别这样。我一直很尊重你。我一
直,他的嘴再一次堵住了我。我想这一切算不了什么,不就是一会儿的事吗?我
忍着。他开始解我的裤子。我知道男人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我能忍。
他把手伸进我裤子里,那只手冰凉,我小腹紧缩着。一瞬间,我脑海里闪出
韩经理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了对不起他的感觉。罪恶感使我不顾一切,
我忘记了那五千块钱,开始使劲儿挣扎,我用手在佘经理脸上抓了一下,我说:
你有姐妹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愣在那里。我说:你不是经理,是个流氓。我朝他啐了一口,拿起桌上的
小包转身就走。我气冲冲地离开了那个公司,不知不觉到了韩经理那儿。我一进
门就哭。他问我怎么了。我不说话,还是哭。他给我倒了杯水,我把杯子摔了,
水泼了一地。
我说:你给我介绍的什么破经理。简直是个流氓。我潜意识里有个念头,我
是为了他才跟佘经理翻了脸。
他问:怎么了。
我说:我找他拉广告,他欺负我。
我看见他的脸倏地红了。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就拿起了电话,他跟佘经理
发了脾气。他说:人家还是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干。
电话里的声音我听不见,我看见他气呼呼地听着。他说:你这么干,我跟人
家父母怎么交代。
听见他发脾气我真高兴。终于有个人在意我了。我虽然还在哭,却对他充满
了感激。他严厉地斥责着佘经理,把最难听的话骂了出来。最后他好像气消了些,
却说:广告的事你还得给办,说定了的事,反悔可不行。
佘经理答应了他。
放下电话他还在生气,我却心花怒放。这差不多是最好的结果,我为他保住
了自己,他为我争来了广告。那一瞬间我领会了女人用不着有力量,男人能伤害
你,也能保护你。
佘经理主动找到我,我很尴尬,想不到他比我还尴尬,见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热情也不是,不热情也不是。他说,那天我一时冲动,你别生气。
我说:我早把这事忘了。
我们很快谈妥,他们公司出五万元在台里做广告。回到台里,快乐顺着我的
四肢往外洋溢。我找到广告部主任,他说最好让他们付现金,不要转账。我那时
还不知道付现金意味着什么,觉得这不是难事。找到佘经理,佘经理意味深长地
看了我一眼,说:可以。
我把五万元钱交给了广告部主任,他问我要什么发票,我不懂,说:当然是
广告的发票了。他笑了。后来他给了我发票。我一看写的不是广告费,而是购买
影视器材。盖的章也不是广告部的,是设备部。
我问:为什么不开广告费。广告部主任说,都一样,你拿去他就明白了。
我把发票给了佘经理,他笑了,说:行,你这小丫头不简单。我不明白他什
过了几天,广告部主任提给我五千元钱。我拿着这钱有些激动,我从来没挣
过这么多钱。五千块,相当于现在的五万,我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大本事。父母
工作一辈子,才攒下几千块钱呢?
我急匆匆地往家走,想告诉妈妈。有了这钱,妈妈的心情会好起来。毕竟家
里有个懂事的孩子,有个能干的孩子。
快走到家时我又犹豫了,如果妈妈问我这钱怎么来的,我怎么解释。她能相
信我仅仅凭一张嘴,就把钱挣到手吗?
我拐到附近一个储蓄所,把钱存了起来。我还没想好该不该跟妈妈说。这钱
如果真给了家里,妈妈肯定要贴给两个哥哥。我挣这点儿钱不容易。我心里有多
苦,他们不知道。
从储蓄所出来,我把存折放在前胸的口袋里。一感觉到它的温度,我就再也
不愿把它交给家里了。说到底家里没人真心疼我,能心疼我的就是这个存折。虽
然这么做有点儿于心不忍,我还是下了决心。
回到家里时,妈妈正流泪。
我说:妈,你又怎么了。
妈妈不说话,光哭。我说:我就烦你一天光抹眼泪。哭能哭出什么来。能把
爸爸哭活吗?我真想把自己的成功告诉她,不过克制住了。我问她:是不是又有
人来家里要钱。
她点点头说,刚才又有人来了。我们不知道二哥借了别人多少钱,反正三天
两头来讨账的。来人拿着刀子,说二哥要再不给钱,就用刀子把他挑了。母亲吓
我说:你听他吹牛。他要真挑,怎么不找二哥去,下回他再来,你让他挑我
好了。妈妈说:别说了,你就让我省点儿心吧。
正吵着外面又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大哥回来了。开开门却不是大哥,是一个
不认识的男人。我说:你是不是找丛森的,他不在家。
他问:他去了哪儿。我说:不知道,家里已经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你有事吗?
他说:丛森骗了我的钱,让他还我的钱。
我说:他骗了你,还骗了我呢。我妈的六千块钱都让他骗走了。那男人愣了
一下,说:儿子骗了他妈的钱,这倒不错。你们一家人蒙谁呢。说着要往屋里闯,
我拦住他说:我妈正病着,你别进去。
他说:病了?死了也得还我。
他闯进去跟我妈把二哥借钱的事说了,这情景我们不止听一个人说过。大同
小异。二哥告诉人家要做一笔多么大的生意,缺一点儿资金,已经借了好几千,
就差五百了,再借五百就够了。这钱借不多长时间,二个月就还。现在已经快一
年了,不但没有还钱,连人影也见不着。这不是骗人吗?
妈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流泪。她说:我做了什么孽,老天爷报应我。现在
你跟我说,我也没办法。他不回家了。我好长时间见不到他的影子,不知道他去
那男人说:再怎么他也是你的儿子,我得跟你说一声,你管不管?你要不管,
我就想别的办法了。我就不信要不回这钱来,实在不行,我把他胳膊卸下来。五
百块钱买一条胳膊,也值了。
那男人有一米七五的样子,长得很壮实。环眼、酒糟鼻、大嘴巴、络腮胡。
说话时脸上的肉横着动。他不像个要账的,倒像是打家劫舍的。二哥的胳膊还没
怎么样,我和妈妈的手就哆嗦起来。
妈妈赶忙说:行了,我替他还。谁让我养了个不孝儿子呢。我急忙阻止:妈,
你哪有钱替他还账。
她说:哪怎么办,总不能让人家卸了他胳膊吧。她说着从柜子里拿出钱,递
给那男人。
我说:妈,你这么替他还,要还到哪一天。谁知道他在外面借了多少钱。
她说:还到我死,我就不管了。我一死,爱谁卸他的胳膊吧。我庆幸自己没
把那五千块钱交给妈妈,不然又要填到一个无底洞里。现在是谁也顾不了谁,我
再也不会把钱贴给他们了。
妈妈还了一次钱,外面就知道从家里能要出钱来。天天有要账的。妈妈把柜
子里的钱一次次地拿出来。我说:妈,你不能再这样了,你才挣几个钱,怎么能
经得住这么多人要。再说他们说我哥哥借了钱,有什么根据,有借条吗?
我对要账的说:你们拿出借条来,我们就还。
要账的人说:他没给我们打借条,我怎么能拿得出借条。五百块钱,当时谁
好意思让他打借条?
我说:没借条不还。
来人把衣服解开,用刀子指着肚皮说:不还,我在这儿给你们写一张借条。
我不相信他会为五百块钱要自己的命。妈妈害怕了,她说:行了,我还还不
行吗?她再一次从柜子里拿出钱。还完这笔钱,柜子里只剩下了十五块。她说:
这回再也没有了,谁来跟我要钱也没有了。
到月底还有二十多天,十五块钱对付不到下个月。她跟我要钱。我说:你把
钱都还了别人,我不管,我没有闲钱贴给他们。
她说:不找你怎么办,家里现在只能指着你。
我说:我容易吗?你以为我的钱就那么好挣。她说:好孩子,妈知道你是咱
们家最有本事的孩子,现在谁也指不上,只能依靠你。你就帮帮妈吧。
我说:妈,这不是帮不帮的事,是你把钱给了他们。他是我的哥哥,又不是
我的爹妈,凭什么让他剥削我。
我不知不觉用了剥削这个词。妈妈不说话了。我不想再看她流泪,只好赶紧
我是不是太冷酷了?我不是在为难二哥,是在为难妈妈。我想,这都是因为
我挣得钱太少,如果我有几万,几十万,家里这点儿困难不算什么。如果我想帮
助家里,就应该多挣钱。
挣钱真好,把钱拿在手里的感觉真好。我又开始拉广告,一个企业一个企业
地跑,告诉他们在电视台做广告有多大收益,我说,将来的社会是广告社会,新
产品眼花缭乱,没人顾得上一个产品一个产品地辨别优劣。买东西都是冲着广告
他们说:好,将来我们一定做广告。
他们委婉地拒绝了我,我脸上一阵发烧。看来拉广告光凭嘴说还远远不够,
广告学就是关系学,就是经理学。我开始动脑筋。我想起中学课本上说过,一些
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失败了,这就是历史。历史就是阶级斗争史。
我们家的历史是什么,一些人挣钱胜利了,一些人挣钱失败了,这就是我们
家的历史。历史就是每个人的挣钱史。社会是由各种欲望联在一起的。欲望是解
开社会的钥匙。
我好像不该这么想,我这么年轻就有了这些念头,如果我把话说出去,别人
肯定会大吃一惊。我不说,我跟谁也不说,我跟韩经理也不说。我是个天真活泼
的女孩子,不是穿着黑袍子的老巫婆。
这一天是福达公司开业的日子,有个剪彩仪式,台里让我去拍。那些年容易
市每天都在剪彩,这次剪彩的是常务副市长,人们把副字省略了,叫他费市长。
背后叫他费常务。人们这么叫有点儿讽刺,但不是恶意的讽刺。
韩经理也出席了剪彩仪式,他是佳宾。他以市政府副秘书长和市房地产开发
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出席,那时政府官员可以兼任企业总经理,把这看成是改革开
放的新事物。我看见他站在费市长身边,心里升起亲切感。他肯定看见了我,但
他的目光只朝我这边扫了一眼。我对他的感情自己也说不清。
我在房地产开发公司工作了半年。有一天,报纸上说电视台招聘播音员,我
想试一试,就背着韩经理报了名。房地产开发公司已经相当不错了,但电视台更
好。我一直觉得自己不丑,如果我的脸天天出现在电视里,哪该多好。
那次报名的有一百多个,我一直觉得这城市土气,想不到突然冒出这么多漂
亮女孩儿。我吃了一惊,不过仍然很自信,我站在这一百多人中,自我感觉良好,
初试很快就通过了,评委们没有犹豫,都给我打了满分。
复试时只剩下十个,让我们站在台上走,每人念一篇文章。还让我们试了镜。
我效果也不错,形象分和播音分都不少。最后评委只选出我们三个人。我以为就
这么定了,没想到下一步才真正决定命运。
几天后我们被领到一间小会议室,评委是台长、副台长、广播电视局局长。
我有些慌,念稿子时念错了一个字。最糟糕的是另外两位都比我漂亮,评委看见
她们都点了头。我听说只能选一个。我念完稿子,他们告诉我可以回去了,在家
里等着听通知。
这是被判了死刑,我非常难受。我想起初试时被刷下来的那些女孩子,她们
在院子里嘻嘻哈哈的。当时我还替她们悲哀,现在才明白,到最后被刷下来才是
最残酷的。离开电视台时我直想哭。
也许我不该到这里来,我的运气已经够好了,房地产开发公司,是多少人羡
慕的地方,我的贪欲是不是太大了?
这就是我的性格,永远不甘心失败。我找到韩经理,告诉他我报了名,他问
我为什么不跟他说。我说:怕你不同意。他说:我现在也不同意。
我笑着求他:你帮帮我吧,我到了电视台,不是更光采?他点着我的脑门说
:现在才想起来找我。不行,我不让你走,那样我每天就看不见你了。
我搂着他脖子说:我保证每天都来看你,行了吧?
我后来才知道,他也不想把我留在身边,他说:我可以帮你跑,不过成不成
那就得听天由命了。
我抱着他脑袋亲了一下,说:你真是个好老头儿。
晚上他找到电视台台长,台长已经录用了一个女孩子,复试时当场就通知了
人家,台长很为难,因为没法把人家顶掉。韩经理给他出主意,让他多录用一个。
台长说:多录用人事局不给指标。韩经理说:指标我给你搞。他给人事局局长打
了个电话,指标就解决了。
台长就这么录用了我,他跟别人说我有学历,说台里的播音员学历偏低,需
要一位有学历的播音员,这也是为了提高播音员队伍的素质。
实际上我在台里只当了半年播音员,就转成了记者。台里根本不需要那么多
播音员,我的播音也比不过别人。不过,做记者我也是位不错的记者。
台长问我跟韩经理什么关系,我说:没什么关系。我原来在他们公司工作,
他可能觉得我有这方面的才能吧。其实我也没什么才能,就是喜欢这个工作。
台长说:女孩子没有不喜欢这工作的,这可都是韩经理的面子呵。
我很感激韩经理,他又一次在关健时刻帮了我。
剪彩结束时,韩经理招手叫我。他说,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费市长。他拉着我
走到费市长跟前,说:这位是电视台的记者,丛红。一会儿你别走,陪费市长喝
福达公司的刘经理说:对,今天费市长能不能喝好,就看丛记者的了。
费市长本来不打算留下,韩经理这么一说他就留下了。他问我:市里姓丛的
不多吧?你父亲在哪儿工作啊?我告诉他在棉纺厂,已经去世了。他点了点头,
又仔细看了我一眼。
席间我和费市长连干了两杯五粮液,后来再敬他,他就不喝了。说:女孩子
不能喝那么多酒。于是我喝饮料,他喝白酒,又干了一杯。那天他兴致很好,给
了福达公司很多允诺。韩经理跟我耳语,说:你今天给刘胖子立了功,一会儿赶
紧找他拉广告去。我恍然大悟。
广告不是一家一家跑出来的。过去韩经理这么说我不理解,现在理解了。宴
席结束时,费市长把他的电话号码留给我。送走费市长,我跟刘胖子谈到想让他
们在电视台做广告,他一口答应了。他说先做三万元的,下一步再说。
回到台里我非常高兴,看到部里的小宋还没下班,我忍不住把广告的事告诉
了他。小宋比我早来台里一年,跟我关系不错。他是那种对女孩子虽有好感,却
从不穷追不舍的人。我们能谈得来。
他告诉我说,他也拉了一笔广告,不过才一万元。我意识到不该再跟他说广
告的事了。他又问我,你上次拉的广告,提给你多少钱。
我说:按百分之十提的,给了五千。
他说:你是不是给了他们现金,又没有要正式发票。我说,是。他说,你又
傻了。百分之十给你提得太少了。
我说:这不是台里统一定的吗?
他说:他们没有走正常手续,你想连发票都不是广告部的,这些钱他们肯定
私分了,他们最少应该提给你百分之三十。这一下,他们等于黑了你一万块钱。
我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很生气,这些人太黑了,他们这是欺负我刚来台里。
晚上,我跟韩经理说了这事,韩经理问我佘经理给我现金时怎么说的,我告诉他
:佘经理说,你这丫头不简单。
韩经理说:他肯定以为你和广告部一块儿私分了这笔钱,说不定还以为我也
分了一份呢。他这一说,我觉得对不起他。
我问,现在怎么办。他说:什么也别说了,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以后多
个心眼儿就行了。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我跟广告部要求转账付款,开正式发票。广告部
主任让我付现金。我说:要是付现金的话,得给我百分之三十的提成,因为我得
给那边好处。
我做好了跟广告部主任大吵一场的准备,没想到广告部主任一口答应了。看
来小宋告诉我的一点儿不差,这些人太黑了。这次我挣了九千元。我拿到这笔钱
时,再也没有第一次的兴奋,反而有种恶狠狠的感觉,这个世界好人太少了,广
告部主任天天笑眯眯的,吃起人来连骨头都不吐。
大哥把攒的奖金都拿了出来,只顶了二个月。上个月妈妈她们厂没发工资,
一直拖到这个月初,才把上月的工资发了。这一拖欠,我们家的经济更紧了。
我现在很少回家,家里的白菜帮子我吃不下去。常有饭局等着我,我回到家
妈妈闻出了酒气,她别过脸不理我。
家里黑乎乎的,她把别的电灯都关了,只开着个八瓦的小台灯,凑在灯前补
袜子。那个台灯是二哥没进监狱时自己做的。我打开屋里的电灯,妈妈站起来又
把灯拉灭了。她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我本来想给家里留些钱,妈妈这样,我就改了主意。我觉得我没错。妈妈跟
别人说,这丫头的心冷着呢。我的心就是冷,我忘不了那天我失身后回到家,一
家人都在呼呼大睡。
我不理睬妈妈,如果不是怕别人说闲话,我早就搬到外边睡了。现在我躺在
那里听见妈妈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深夜里那声音非常清晰。我好像听见了哭声,
翻过身看了看,她并没哭。她的头发已经成了花白色,像一面陈旧的旗子。
她灯下的样子比哭泣还能打动人,这就是我的妈妈,她已经苍老。我又改了
主意,我说:妈,我衣服里有五百块钱,是这个月的工资,你拿去吧。
她没言声。我又说了一遍,她起身离开了。她走到外屋,那里有爸爸的照片,
她抱着那张照片,恸哭失声。
你看你看,我不说给她钱,她还不哭,一说给她钱,她倒哭起来了。我给出
不是来了。过了会儿,大哥从另一个屋出来,问妈妈为什么。妈妈没说话。他劝
了一会儿,妈妈不再哭了。
第二天,我看见妈妈用一洗黑把头发染了,染过的头发漆黑漆黑的,她一下
年轻了十岁。我忘了昨天的不快,说:你真漂亮。
妈妈说:你胡说什么。
我说真的,不信你到镜子前看看。我把她拉到镜子前,镜子里出现了两张脸,
一张是我的,一张是她的,我们长得那么相像。我说:你看,就像姐妹俩似的,
妈妈拉下脸:去,没大没小的。
我说:这是形容,你这一打扮真挺年轻的。
我把我的化妆品拿给她,妈妈说:我不使这东西。我给她往脸上抹,她躲,
最后还是抹上了。她说:这么香,我这不成妖精了。
我说:这东西得使一阵子才管事。我指着一个瓶子说,这是美国一号洗面奶,
长期使用,皮肤能恢复青春。
妈妈问多少钱。我说没几个钱。如果说出价来,肯定吓她一跳。
我一直没有想妈妈为什么突然打扮自己,过去她从来不在意自己是否年轻,
现在却用起了我的化妆品。我后来回想,就是从那时起,家里度过了经济困难,
她再也不朝我要钱。我就是给她,她也不要了。
接下来大哥调到了市轻工业局办公室,过去他是棉纺厂的播音员,现在一跃
成了上级主管单位的工作人员。有时回到棉纺厂,厂里领导对他很热情,跟接待
上级领导似的。
妈妈也离开了原单位,调到了一个工资和奖金都比较高的地方,我问她新单
位怎么样,她说:最起码不拖欠工资了。你们挣的钱,我一个也不要。以后你们
结婚也别跟我要。
我说行呵。
反正我还不知道要嫁给谁,嫁给谁都吃亏。嫁人不是件小事,我跟别的女孩
子不一样。别的女孩寻找爱情时,我寻找依靠。你如果问我这世上什么最可怕,
我说是爱情。我大哥爱上了刘玛丽,二哥爱上了小耗子,都没有好下场。他们没
毁在别的事上,毁在了爱情上。
我跟韩经理算不算爱情?不知道。在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泛起孤独感,我希
望有人拥抱我,抚摸我。那时眼前的男人,总是他。只有他是安全的,我可以嫁
他,也可以不嫁他。可以找他,也可以不去找他。
我们在一起,有时也谈各自的家庭。他告诉我说,他在家里跟老伴关系不错,
从结婚到现在没吵闹过。他按时给家里交工资,晚上再打个电话,问老伴家里有
什么事没有。老伴交代的事,他都照办。前些日子他刚把老伴的侄子调到工商银
行,现在正安排老伴的外甥。
他平时很少回家,总是住办公室,即使偶尔回家,他们也极少做爱。他告诉
我说这种情况已经很长时间了,就是说和我毫无关系。
我问为什么?韩经理说老伴是个没多少欲望的人,无论权欲,还是性欲,她
都很淡。她对钱也不在乎。她喜欢过安安静静的日子。
我问:那你强迫她……那样呢?
他说:哪怎么好意思。
他的话逗得我笑起来。我没见过这样的夫妻。我说:您太客气了。
他说:她更年期来得比别人早,每次都很痛苦。我看人家那么忍着,当然就
不好意思了。你给人家带来的都是痛苦嘛。
他的话让我感动,他是个很会体贴女性的人。我说:你是个好老头。
他说:人有好多秘密,如果我不说出来,你能想像我这样过日子吗?
我说:不能。
他说:这种事只能埋在心里,这世上只有你知道。
我被他感动了。我想,人活到这岁数,正是功成名就的时刻,想不到痛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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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我正跟康得公司跑广告,康得公司的宋经理长着一张娃娃脸,我跟
他是在一个社交场合认识的,当时他正搞一个项目,用玉米秸生产鸡饲料。据他
说周围郊区都在建养鸡场,将来的市场前景相当可观。
我答应帮他宣传,他的鸡饲料投产后,我给他拍了一条新闻,接着又拍了一
个专题片。为了上这个专题片,我陪着专题部主任找费市长特批了二十万元,购
买下一套松下录相设备。专题部主任这才同意播出那个专题片。
事后康得公司答应要做的广告却迟迟不做。那天下午我又找他们催要,宋经
理故意躲着我。从康达公司回来我很生气,这时正好看见路边有个时装店,我在
那里看上了一件套裙,付钱时才发现时装店的老板竟然是我久违了的二哥。
我早就听别人说他回来了,想不到在这儿碰上,我说:怎么是你?
他说:小红,你看上哪件只管拿走,送你了。谁让我是你二哥呢?
我说:你差点儿把妈气死,谁要你的东西。说完扔下衣服离开了他的服装店。
从他店里出来,我意识到不管多么可恨,我们家真是出了个老板。那个店没
有七八万元拿不下来。
回到家我没告诉妈妈,怕她知道了又要流泪。没想到晚上他就回了家。他给
妈妈拿来一大捆钱,硬梆梆的像砖头。妈妈看见他只是哭。她不在乎这些钱,失
去的儿子又回来了。
这世界变得太快了,让人眼花缭乱。后来的日子就像变魔术一样,眼看着二
哥一天天暴富。他比我挣钱的速度快得多,几个月不见,他就又建了一个时装店,
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变出来的。
后来,他开始投身餐饮业。他看准高档餐馆是个空白,建起了大都会酒楼,
那个酒楼天天爆满,市里人都在议论,说这小子发了。可是他还不罢休,接着又
要搞餐饮娱乐城。
从小我就不喜欢他,我喜欢大哥。小时候我受了欺负,都是大哥护着我。不
管我多么不喜欢他,也意识到必须帮他。帮他就是帮自己。我鼓励他搞餐饮娱乐
城。他说要几百万的投资,想从银行贷款,我想到了韩经理。
如果肯出面的话,韩经理肯定能搞到贷款,他已经五十六了,那个官没多少
年当头,人家都说有权不使,过期作废。为什么不让他多发一点儿光,多散一点
那些日子韩经理心情相当不好,上面刚下来文件,要求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不
再兼任下属公司的领导职务。他听到这个消息很矛盾,他必须辞去一个职务。如
果他还要担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就不能再担任市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
他说:你看,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的全部智慧就是给自己寻找利益,那不是智慧而
是本能。离开这些我就像个傻瓜。
一方是权力,一方是利益,他必须失去一样。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我没法替
他取舍。他说:如果我要离开市政府,就意味着政治生涯到此为止,以前都是白
白付出。如果离开房地产公司,心里又实在舍不下。
他说他最初创建这个公司时,简直是白手起家,办成现在这样他付出了太多
的心血。公司前景非常好,他创下的事业舍不得一下抛开。
我没有言声。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她最需要的是倾听,
听着他述说,一切就够了。
我跟他说起了二哥的事,我说这个哥哥最让家里操心,他好容易才从监狱里
放出来,妈妈怕他不学好,怕他再像以前那样在外面惹事生非。如果有一份事业
占住他的心,他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了。
我知道只能这样跟韩经理说,他是个有儿有女的人,最知道当大人的心思。
我把他说动了心,他问需要怎么办。我说:他需要贷款。他问:要多少。我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也得几百万吧。
他说:好家伙,你的胃口真不小,我还以为要十几万呢。
我说:要是十几万,还用劳您的大驾?自己就解决了。
他当时没答应,我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心里答应了,嘴上也不会许愿。几天后,
费市长找他谈话,告诉他还是回市政府工作好。因为上面传出消息市政府的秘书
长要调走了,费市长准备推荐他担任秘书长。
这个升迁的消息鼓舞了他,当我再次跟他说二哥贷款的事时,他拿起电话拨
通了工商银行。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二哥问我,该怎么感谢韩经理。我说:你
在餐饮娱乐城以我的名义给韩经理算一个股份。二哥同意了。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韩经理。我不能总躺在一个老人怀里,不管这个人对我多
么好,我必须有自己的前途。
餐饮娱乐城开业那天,我又见到了桑青。娱乐城业务太多了,除餐饮外还有
卡拉OK歌舞厅,桑拿浴,美容美发中心,这么多业务二哥一个照顾不过来。桑青
告诉他,应该对整个娱乐城电脑管理,由他在总经理室进行监控,二哥觉得这是
个好主意,他决定首先对餐饮娱乐城的财务系统电脑化。
桑青是他聘来搞电脑系统的。二哥把我介绍给他时,他已经认出了我,这是
我第二次见到他,心里却咯噔一下。他随便地跟我握了握手,然后就跟二哥说电
他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但我喜欢他侃侃而谈的样子。他长得很英俊,像港台
电视连续剧里的男主人公,他的手势,表情使人觉得他不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
还有他嘴里那些电脑名词,使人感到既陌生又亲切。
这些年我一直在忙着挣钱,从来没认真注视过身边的哪个男人,我在形形色
色的男人中间周旋,却从未在意过他们。就是对韩经理我也是感激多于感动。桑
青带着他的冷漠和潇洒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使我感到毫无准备。我不知道该以什
么形式和他交往。
二哥跟他谈完就走开了,他转过身对着我。他告诉我说有一台IBM 的便携式
电脑,像你这样的记者应该配上一台。我说:我采访的工具是摄像机,很少用笔
写什么。他说电视将来改成数字式的,你用电脑会感到更方便,画面的剪辑在电
脑里就完成了。
我知道他是在向我推销电脑,心却不知不觉被说动了。我现在的钱买一台电
脑不成问题,但我不想立刻就答应他。我说什么时候让我到你那儿看看电脑。他
说好吧,下来我们约个时间。
他很忙,餐饮娱乐城的电脑管理系统很复杂,他带着科华电脑公司的几个小
伙子忙了几周,整个系统才调试好。二哥对他赞不绝口。他说:我要是有这本事,
才不当这个老板呢。
二哥这样说,我心跳起来。我喜欢听他这样说。那些日子我迷上了电脑,我
在台里跟别人说电脑的优越性,台里好些人都要买电脑。
一个礼拜天,桑青把一台便携式电脑送给我。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不要钱。
我说不行,你又不是老板,怎么能剥削你呢。他说:这不是我送给你的,是我们
公司送给你的,你给我们搞些宣传就行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很犹豫。实际上我是把它当成个人
礼物收下的。我想起了康得公司,过去我太傻了,真的太傻了。我开始策划搞一
个电脑讲座,请桑青当主讲人。每一课的开头,都出现科华电脑公司的镜头,比
连续播广告还有效果。
这个节目引起台里不少议论,他们看见我跟桑青双出双入,说我们在谈恋爱。
连小宋也不跟我接近了。我听到这消息后很生气,就是我真和他谈恋爱又怎么样。
他没有女朋友,我没有男朋友,这是我们的自由。
韩经理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他说:听说你天天跟一个小伙子在一起。
我说:你从哪儿听说的。他说:反正有人说起过。我说:哪又怎么样,反正
你也不打算娶我。他说:我打算娶你,你肯嫁我吗?
我转了话题:其实我不过是收了他们一台电脑,不得不替人家搞些宣传。他
们公司对得起我。
韩经理说:我盼着你有个好归宿。只是台里议论纷纷,这对你不好。再说,
你也不该随便要人家的电脑,你拉点儿广告,收点儿小礼品,都算不了什么。这
么贵的东西一旦有人反映,就是事儿。你看我,别人给我多好的烟我也敢抽,多
贵的酒我也敢喝,但我不要人家的钱。
我低了头。
那天晚上他让我在他哪儿睡,我留下了。我们已经好长时间不在一起,过去
发生的事显得很遥远,我感到很陌生,整个过程没多少快乐,我不断地想起桑青,
开始厌恶跟韩经理的关系。
他肯定感觉到了,事后他点上一支烟说:你就像只小鸟儿,早晚会从我这儿
飞走。他说这话时显得很苍老,我感到对不住他,哭了起来。他抚摸着我的头发
说:哭什么,我这辈子什么苦都受过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就是让我进了监狱,
我也不在乎。
我忽略了他怎么说出这么凄凉的话,我以为是因为一个年轻男性给他带来了
伤感。他不能娶我,肯定感到悲哀。我不相信他是在玩弄我。他像一个老人爱护
自己的孙女,目光是慈爱的。如果说玩弄的话,是我在玩弄自己的青春。
不玩弄又怎么样,活得认真又怎么样。认真起来各种问题像锤子一样敲打你
的神经。你不如躺在欲望的海上随波逐流。
在我们家里,大哥是活得最认真的。他每天都在看书,每天都皱着眉头。他
一遍遍地问自己各种问题,爱情是什么,改革是什么,治理整顿是什么。他的问
题永远没有答案,他像个学生一样一遍遍做着同一习题,发现解法是多种多样的,
最佳的解法永远不会出现。
我不问,永远不问。我依偎着韩经理,韩经理就是我的答案,依偎着桑青,
桑青就是我的答案。我从这一答案走向那一答案,永远不需要过渡。我是个跳来
跳去的女人。
韩经理从床上坐起,靠着床头吸烟。我看着他吸烟的样子,心里泛起疼痛。
这使我无法离开他。只有我知道他多么衰老,他穿上西服扎上领带,使人觉得自
信、潇洒,通身洋溢着成熟男人的干练。事业的成功,地位的优越给了他魅力。
只有当他躺在床上时,这一切才会卸去。这时他是个卸了装的迟暮美人。他脸上
写满了力不从心,写满了无可奈何。
他告诉我说,已经决定离开房地产总公司,接替的是他的副手。他对这个公
司暂时放弃了,下一步能不能当上秘书长,还要看上面的态度。我说:有费市长
顶着没问题。他说:不一定。书记和市长什么态度还摸不清楚。
他说的这些我不感兴趣。我只关心能不能挣到钱,在我眼里仕途没什么凶险。
他不会倒下。
深夜我从他住处离开了。他告诉我这一段正是敏感时期,不要再找他,有事
打电话就行了。这正是我希望的,我愿意天天跟桑青在一起。
只有跟桑青在一起,我才觉得年轻。桑青是个会工作也会休闲的人,他玩起
来花样百出,他喜欢攀岩,喜欢放风筝,喜欢到大自然中郊游。星期天他开着公
司里的面包车带我到外面玩儿,我们在城郊的鱼塘里钓鱼。
我们常去的鱼塘在南郊,靠近郊区的松仁县城。那个鱼塘周围都是树,夏天
凉爽怡人,我们坐在树荫下,听着树上的蝉儿喧噪着夏天的热烈,蝉声落到静静
的水面上,水里的鱼吻伸出水面刺破水的安静,水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我把钓竿伸出去,看着钓线垂向水里。安静的水面和热恋的心融不到一起,
我不看水面,总是向桑青那边注视。他已经钓起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鱼,大鱼欢跳
着落进了他的网兜里。
我扔下鱼竿跑到他身边,我依偎着他。我看着安静的水面,感到自己的心好
静好静,这些年我跑来跑去,哪儿有钱往哪儿奔,别人诱惑我,我也诱惑别人,
彼此刺激对方的欲望。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为钱奔波,在男人中周旋,过去我
从来不觉得累,靠在他身边才明白最珍贵的东西原来就在眼前。
桑青注视着水面,好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水面的浮标沉了下去,他往上一
拽又一条大鱼从水里跳出来。我从地上跳起来抓鱼,鱼在我的手里欢跳着,水面
上回荡着我的笑声。桑青的快乐在眉稍上,他的笑没有声音,他说一有声音就把
鱼吓跑了。他的笑里有种自信,那些鱼上钩是他意料之中的。
他说:你要想学会做生意,就得先学会钓鱼。
我问:为什么。
他说:这跟做生意的道理一样。你得安静,浮躁了不行。
我只好安静下来。鱼塘对面也有一对年轻人,他们一条鱼也没钓上,他们在
鱼塘边躺下,女孩子伏在男孩子身边在他脸上抚弄着,我看见男孩子懒洋洋地躺
着。女孩子一下一下吻着他的眼睛、眉毛、嘴唇,男孩子手抬了起来,他突然把
手抬了起来,紧紧地抱着对方。女孩子尖叫一声。他们热烈地拥抱起来。我捅一
捅桑青,说:你看那是干什么呢?
桑青笑。无声地笑。他对我的提示毫无反应。他只注视水面。我感到没意思。
我说:不钓了,我要回去。
桑青摁住我的肩膀,低下头吻我的额头。我不再起身。
我们一直钓到下午四点多钟。养鱼的农民是他们公司的关系户,每次钓完鱼
都留我们吃饭,我们推辞了,然后给钓上的鱼过称,桑青在单子上签个字。他签
字的样子很随便。
然后他给农民出主意,怎么吸引更多的客人。他说卡内基,说松下幸之助,
说美国的福特父子。说人家怎么从小到大,从无到有,从被动到主动。那个农民
没听过这些,被他说得连连点头。
回来的路上我说:你把那乡下人侃晕了。
他说:这鱼塘还是我提议他承包的,现在一年挣不少钱。要不是我,他发不
了财。你别小看这个鱼塘,我们公司好几笔大业务都是在这儿敲定的。
我说:你不谈你的生意经不行吗?
他说:哪谈什么?
我不理他,觉得他根本不会谈恋爱。
后来我跟他说:我想学开车。他说:你电脑还没有学会呢,等你把电脑学会,
我就教你开车。我说不,我要学嘛。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到了飞机场,那是一个
报废的机场。他在那儿教我驾驶。
我想让他在车里拥抱我,他没有。他教起驾驶来特别认真,完全忘了我是个
女孩子。我说:你简直是个木头。
他对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回到市里天已经黑了,我们找了个小饭馆吃饭。我们要了最简单的饭菜,我
已经不再生气。我想,这样的男孩子才是纯洁的。只有像韩经理那样的,才会那
么对待女孩子。
是不是我已经放荡,已经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做人。我只是责备自己,那
顿饭吃得很沉闷。他说: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说:你觉得呢。你看我像不高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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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着一尼龙袋鱼回到家。我提不动,走到二楼喊妈妈帮我。喊不出来。这
时我听见外面有车响,我站在楼梯口看见妈妈从一辆奥迪轿车里走出来。我愣了。
妈妈白天没有在家,她去哪儿了。是谁送她回来的?我从楼道的窗户里往下看,
见送妈妈的竟然是费市长。我简直惊呆了。
我愣在那里想这是怎么回事。她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她认识费市长,我以前跟
她说费市长时,她也没有表情。这时她上来了,她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鱼。她
问:从哪儿买的。我说,你看看像买的吗?
袋子里有鲤鱼,鲫鱼,还有胖头鱼,大大小小什么样的都有。桑青把鱼都给
了我。妈妈说:这鱼是钓的?
我很得意。我说,我学会钓鱼了。
妈妈说:钓鱼,是钓你吧?
我吃惊,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说:你不想让我老在家里吧。
我们把鱼抬到家里。大哥现在已经搬到了外面。新房是岳父给的。岳父是个
中学老师,教了一辈子书才分到一套二室的房子,竟然给了那个宝贝女儿。
家里没有男人真不方便。那些鱼还活着,在尼龙袋里活蹦乱跳,我们不知道
拿它怎么办。我们肯定吃不了这些。妈妈说:给你大哥打个电话,让他拿走些。
我走到电话跟前正要给大哥打电话,电话却响了起来。妈妈听见电话响就慌慌张
张地奔了过来,我已经在她之前拿起了电话。我问你找哪位?电话里是个男人的
声音,他说了妈妈的名字。我把电话给了妈妈。妈妈只是嗯着。
我忽然想到应该尊重妈妈的隐私,我离开房间去了厨房。我能听出来那声音
是费市长的,看来他们不是一般关系。我想到了我和韩经理的关系,妈妈绝对想
不到我和韩经理那么亲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一个不被别人察觉的世
一想到妈妈跟费市长是很亲近的关系,我就很激动。他们肯定在年轻时就很
熟悉,费市长就是找情人,也不会找妈妈这个岁数的情人。妈妈也不是那样的人。
也许他们有个共同的过去。从我记事起,就觉得妈妈这一生太苦了。爸爸当了好
些年右派,好容易平了反,当了棉纺厂的副厂长,却又突然得肝癌死了。她应该
有个好归宿。
妈妈接了电话回到厨房,脸上显得若无其事。我问她是谁来的电话,她说是
个过去的熟人。我说:妈妈,爸死了这么些年,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归宿了。
妈妈有些慌乱,但很快镇静下来,说:你什么意思,想赶我走吗?
我说:我是为你好。
妈妈放下手里的鱼,说:我知道你嫌我是个拖累,将来我就是老了,也不让
你管我。我自己过日子。病得不行了我就吃安眠药死。
她说着哭了起来。我慌了。我说:妈妈,我好心好意的,你这是何苦呢。我
只是觉得你一生太苦了。
她说:咱们家刚好了点儿,你就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我抱住她说:妈妈,你可冤死我了。你是我的好妈妈。我永远都爱你。
她忿忿地说:我知道你怎么回事。你从来只替自己着想,当初家里一分钱都
没有的时候,你都不肯把自己的钱拿出来。
我松开她胳膊开始穿衣服。我干嘛要陪着她,好心好意地挨了一顿呲。
她说:没见你关心过别人。你不懂得什么是爱,全世界的人都得为你一个人
活着才行。
我说:我得走了,台里晚上还要开会呢。说着打开门。她问:你晚上吃了饭
没有。我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然后我离开了家。
到了外面我开始想妈妈的话,也许我真的不会爱别人。我从来只替自己打算。
可谁又不是替自己打算呢。这世上像我爸,我妈这样的人太少了。歌里天天唱的
都是爱,可是歌手却在逃税。每个人都是为自己的。就连韩经理也不是白白帮助
我,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
我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桑青,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目的地跟一个男人交往,仅
仅因为喜欢他,因为他长得漂亮、潇洒,因为他懂得比我多。金钱退到了远处。
我就是想见到他,想跟他在一起。一个人不懂得爱是痛苦的,懂得了爱就更痛苦。
我想得到真正的幸福。
台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台里下一步要实行新的改革举措,对所有在编
人员实行优化组合,由台长聘任各部主任,由各部主任聘任记者、编辑。我不明
白他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想聘任我当哪个部的主任?
我对当官不感兴趣,再说部主任又算个什么官儿。台长对我说,这些日子收
敛着点儿,别太招眼儿。
他提醒我不要再搞那么多挣钱的事。其实我没挣多少钱,到现在还不够三十
万呢,在台里却弄得名声挺大。
台长又说:给科华电脑公司弄的那个讲座还是停了吧,人们议论太大。我说
:讲了一半儿,怎么停下来呢。这个节目收视率挺高的。
我们商量了半天,决定把讲座上的广告镜头都去掉。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桑青。
桑青说:那样也好,我们公司也有人议论。我吃惊:你们公司议论什么?
他说:不是给了你个便携式电脑吗?后来咱们总在一块儿,人家就有看法。
我说:那我把电脑还你得了。
他说:哪倒不必。以后注意点儿就行了。
放下电话我才想注意什么,是不是说我们以后不要来往太密切。我又给他打
电话,问:你刚才什么意思。
他说:没什么意思呵。
我说:你是不是说我们不要再来往了。
他说:你怎么想到那儿了,我只是觉得别再那么招眼就行了。
我说:行。你不找我,我就不找你。
放下电话我有些后悔,我不该跟他赌这气。也许他是对的。可是我又想,这
么遮着盖着也不是办法,如果我们好下去,还不如把电脑还给他们。
想到要把这么好的电脑交出去,我有些心疼。我对财物的感情连自己也说不
清楚。其实我要这台电脑没用,可我就是不想交给别人。我已经把它当成了自己
听桑青说,这台电脑值二三万元,我为什么要把二三万元的东西送人。我忘
了还有比几万元更珍贵的东西。
我给韩经理打电话,想跟他商量一下。电话总没人接。打他的手机,手机也
关着。我觉得不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是不是出了事,最起码手机应该开着
呵。我赶到市委,门卫问我找谁,我说找韩经理。他们说:这儿没有经理。我改
口说:找韩秘书长。
他们说:韩秘书长不在。
我问:去了哪儿。
去了哪儿我们怎么知道,他是领导,想去哪儿去哪儿。
这些人一副不屑的样子,我盯了他们一眼,使劲儿记住他们,然后离开了。
有几次我想到家里找他,在楼门口转了几圈,却不敢进去。我见过他的老婆,
是个老实、贤惠的女人。可我就是不敢见她,在她面前我有些胆怯。我想,这就
叫做贼心虚吧?我偷了人家的老公,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宝贵的。
一个礼拜后我才接通他的电话。他说他到外地去了。我问他:没什么事儿吧?
他说:没事儿。我说:我想见你。他说:这几天不行,我实在太忙了。
我有一丝失落,过去我想见他,随时都能见到。
接着听到外面传出消息,说他让公安局抓起来了。还说他贪污一百多万元,
纪检委正在审查他。
我又给他打电话,他说:让公安局抓起来还能跟你打电话?笑话。我说:外
面谣传很多,我害怕,想看见你。他说现在不行,我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再说
现在正敏感着,你来这儿也没好处。说完他就把电话放了。
看来他那里的确有了麻烦,我必须处理好自己的事。
我提着那台电脑去了科华公司,桑青从写字台后面抬起脸,吃惊地看着我。
还你们公司的电脑。
他低了头,说:我没有让你还回来的意思。
我说:我有这个意思,我给你们公司白做了半年软广告,借用了你们公司半
年电脑。你不亏本吧?
他低了头,说:现在外面乱得很,听人家说,福达公司的案子连韩秘书长都
牵连进去了。这时候吃些亏是好事,你明白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说,韩秘书长跟福达的案子有牵连,盯住他问:韩秘书
长跟福达有什么关系?
他却岔开话题说:咱们别吵了,一块儿出去吃饭吧。
我跟着他出了公司,公司好些人都看我们。他看见别人看,不知不觉跟我离
开了半步。这半步的距离再一次刺伤了我。我说:你回去吧,台里还有人等着我。
我希望他说:你别走,咱们好好谈谈。可是他没有说。我赌气往前走,眼里
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他在后面喊:丛红。我怕他看见我的眼泪,急忙拦了一
辆出租车。
出租车开起来,我擦干眼泪,看见他还在台阶上站着,他的样子很茫然,很
沮丧。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干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的事。
我没有回台里,妈妈看见我回到家,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太阳从西
边出来了。
我没有理她,一头扑到床上蒙着被子哭起来。妈妈没有管我,哭了一会儿我
掀开被子,听见妈妈正在厨房里切菜,还有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这声音使我觉
从小我就听惯了这声音,记得我第一次在韩秘书长那里失了身,回到家里,
一家人都睡了。我听见了一屋子的鼾声,那是劳累了一天的酣睡声。我就是在这
样的家庭里长大的。
这不是干部家庭,是普通又普通的市民家庭。妈妈的手冬天在凉水里泡着,
手指都泡红了。一洗完菜,我就看见她手上满是红红的裂口。
那时候我曾经发誓,绝不过妈妈这样的日子。我不会像她那样整天刷锅洗碗,
柴米油盐,不会为省一点儿电费,把家里弄得黑乎乎的,不会为省煤气,偷着打
单位里的开水让人家点名批评,更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弄成一个洗衣妇。
上学时,我看到海涅写的一首诗,描写洗衣妇,觉得就是在写妈妈。从我记
事起,一大家人的衣服就是妈妈用搓板搓出来的,我觉得她整天都在洗着,整年
整月都能听到她洗衣服的声音。
这样的日子我绝不过。我想象着自己的将来,在图书馆,看书,家里也有好
多书。除了看书我就看电影,书里电影里都是缠绵动人的爱情故事。有一天,我
在阅览室认识了一个小伙子,潇洒、风度翩翩,就像梦中的白马王子突然出现在
我面前。我们举行盛大的婚礼,亲戚朋友都来祝贺我们。最高兴的是妈妈,她好
像年轻了。我们把她接到家里,她一进门就呆住了,那是她想也没想过的豪华,
想也没想过的富裕。她亲眼看着她养大的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天鹅,她被她创
造的奇迹惊呆了。
这就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我所想象的一切,都首先需要
多多地挣钱。没有钱,这个梦永远不能实现。
为了挣钱,我把人生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永远也变不成天鹅,在别人眼里,
世上不过多了一只乌鸦。
我趴在床上哭着,觉得心里有很多委屈,我不是为那台电脑哭,也不是为桑
青对我的冷落。所有的一切我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这世界不公平。这间小小的
屋子根本盛不下我的委屈。
直到快哭够了,妈妈才走到跟前。她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扶摸我的胳膊。问
我为什么哭?我说:妈,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只喜欢哥哥。
她说:怎么不喜欢?人家都说,闺女是娘的贴心肉呵。
我把脸贴到她手背上,感到她的手很粗糙,很温暖,就像一把温热的锉,轻
轻地在我脸上锉着。我知道她这是在批评我,真的,这些年我离开妈妈很远,很
远,我只是在追逐自己的欲望,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欲望的舞蹈,现在已经找不到
回家的路了。
这时她忽然指着我身上问:这衬衫多少钱买的?
我愣了片刻,说:忘了,好像是七十多块钱吧。我不敢告诉她真实价格,怕
吓坏了她。
她说:你错了,是七百多块。我要不是逛了一趟商厦,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我翻身坐起来,瞪着眼睛看她。她说:你能穿这么贵的衣服,心里是不是挺骄傲
的?我想了想,说:也许吧。
妈妈说:这个大院里,没几个女孩子能像你这么活着,穿这么贵的衣服,你
不觉得你太能干了吗?
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规劝我?
妈妈说:也许是社会发展了吧?不过我还是接受不了。丛红,你记住,吃什
么穿什么不重要,要紧的是走对了路,路走不对,最后总要让你付出惨重代价,
妈妈这一生,是什么都经过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好像在跟我推心置腹,也许还想跟我说说年轻
时的事,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比我现在漂亮得多,她是不是早已阅尽繁华,
看到我们现在的活法,觉得很可笑?
她用手抚摸我的脸,给我拭去眼泪,这样的爱抚我已经不习惯,到了我这个
年龄,应该是男人为我做这些事了。她的爱护使我想起韩秘书长的手,轻轻地抚
摸我的脸庞、脖颈、乳房、直到下身。我的下身不舒服了。
我笑起来,甩开她的手说:你把我弄痒痒了。
她突然严肃了:告诉我,你怎么有这么多钱?
我说:这还叫钱多吗?其实我只是敢花罢了。
她说:你记着,遇到什么事也别瞒着妈妈,到什么时候你也是我的亲生女儿,
我才是你惟一的依靠。
我突然想跟她说点儿什么,这些天来我一直憋得难受,我太需要一次倾诉了,
可是我无法向她敞开内心,既不敢告诉她韩秘书长,也不愿说出桑青。我几乎生
硬地推开她的手,说:妈妈,我走了。晚上台里还要让我值班呢。
她的眼睛里全是失望。我一下子就把她推远了,她在我面前快速地衰老下去,
顷刻之间两个人陌生了。
台里正在搞优化组合,竞争上岗,人们表面上嘻嘻哈哈,实际上外松内紧。
全台一百多个人,你串我跑,互相穿针引线,把一张网织得密不透风。
看着这些人昆虫一样忙碌,我觉得好笑。我不找别人,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这个城市我是不想待下去了。
第一轮优化组合的结果,所有部室都没要我。别人安慰我说,你不用怕,下
一榜才是最后结果。我故作轻松地一笑:我怕什么,我早就不想干了。
这件事使我明白了在台里的处境,全台共刷下来七个,三个男的,四个女的,
都是些人缘极次的人,这些人我平时看不起,现在跟这些人为伍,也许别人并不
我的脑子紧张地转着,不管怎么说,电视台是我千辛万苦混进来的,我可不
想让人家搞下去。这些年我一门心思挣钱,台里几乎没交什么朋友,我只能找台
长,他想让我下去,找谁都没用,他不想让我下去,怎么也能想出办法来。
我去了台长办公室,见屋里围了十几个人,就走开了。晚上又去台长家,还
没进门,就在楼下碰见了另一个被刷下来的。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其
实早就不想上班了,不过,在台里干了这么多年,让他们刷下来总有些不甘心。
我说:我也是。咱们为什么被刷下来,就是因为他们跑了,咱们没跑。这回
看谁跑得过谁。
一边说话,一边上到三楼。进了台长家,台长堂皇地说了几句改革的必要性,
重要性,又安慰了我们几句,我们两个共同诉说了一番委屈,就离开了。
看着台长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很失望。看来只能让韩秘书长跟他说了。
一想到韩秘书长,我就有了信心。他是我永远的依靠。我给韩秘书长手机打电话,
他说:我现在还在外地,实在顾不上,再说你也不能总靠着我,还得自己闯一闯。
我一听就急了,说:你不管,我怎么办呵。你到底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把电话关了。我冲着话筒& 喂喂& 地喊了几声,里面
都是忙音,气得我直想把电话摔了。
人到了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他们睡我的时候都不说忙,一看我
要倒霉,都说忙了。
我又给他手机打,他打开手机一听是我,口气有些烦,说:不是告诉你,我
这儿正忙着吗?我气急败坏地骂道:忙你妈的&#215;,我这儿快没饭碗了,你还忙。
你跟哪个婊子忙呢?一连骂了十几分钟,他一声没吭。最后他问:骂完了没有?
骂完我就放了呵。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放了电话。再打,里面说用户已关机。
他再也不想接我的电话了。
看来我是指不上他了,万般无奈我想到了桑青。我知道他晚上还在加班,来
到科华电脑公司,见他果然正跟一个客户谈生意。他用眼睛朝我示意,我坐下,
让他接着跟那个客户谈。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我再一次想起韩秘书长,我看上
了他什么,把自己白白送给他。我觉得亏透了。
生意场上的桑青永远那么感染人,他机警得像一只年轻的狐狸。他的狡猾是
一种魅力,他永远那么自信。那个客户正一步步地被他打动。
我喜欢这个男孩子,可是却离他很远。注视他是一种幸福,就像注视自己养
大的孩子,也许那是别人的孩子。我不会长久拥有。
这种感觉让人心情很糟,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在注视不属于自己
的生活。生活和欲望不是一回事。
那个客户走后,桑青起身招呼我,他从桌上拿起那个笔记本电脑,放到我坐
的沙发上。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是公司老总让这么做的。
我看了看那个电脑,心里难过。他以为我是为电脑来的。我打消了跟他商量
台里事情的想法。后来他说让我到外面吃饭,我说已经吃过了。我提着那个电脑
回到家,心情又渐渐好起来。毕竟又有一件实实在在的东西属于我了,而且是一
件挺值钱的东西。
我腰里的呼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台长家的号码。我急忙回电话。台长说
:那天说话不方便。下来你找一下小宋,好好谈谈,上岗的事还是有希望的。别
说我让你找的,不然我就不好替你说话了。
我跟台长一连说了四五声谢谢,才把电话放了。看来人们还不像我想的那么
绝情,不过是在装样子罢了。
小宋这一次竞争专题部主任,台长让我找他,看来是想让我到专题部去。我
不想离开新闻部,现在没别的办法,到专题部总比下岗强。
第二天晚上我去了小宋家,我给他妈买了一套足底按摩器,他妈一看就高兴,
喊小宋:快,你们同事来了。
我跟小宋笑着说:我给你祝贺来了,你当了主任。别忘了我们这些当兵的呵。
小宋说:哪儿呵,还没最后宣布呢。
我说:不管你宣布不宣布,我的事儿就靠你了。
他说:你要没别的地方,就到专题部来吧。原先你没找我,我还以为你已经
找好了地方,所以第一次就没提你。这回再加上你,专题部多一个人,还不知道
台里同意不同意。
我想,台长既然让我找他,肯定能同意。说:台里你就别管了,到时候我找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很高兴。从一进台,小宋就对我不错。这次我找他,
恐怕他也猜出了是台长的意思。顺便就把这个人情做了。
我感激台长,现在社会上对韩秘书长的事议论纷纷,好些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台长在这时候帮了我,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没想到一周后宣布竞职结果,我们刷下来的七个人,又都找到了新的部室,
台里一个人也没精简下来,全台上上下下,等于白忙活了一场。
这使我对他的感激打了折扣。台里人虚惊了一场,开始都觉得如释重负,后
来又觉得受了愚弄,有人说:当官的其实就是编着法儿让人送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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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十一点,韩秘书长呼我。我找了个公用电话给他回。我对他不管我
的事不高兴,冷淡地问:深更半夜的,呼我什么事。
他问:台里的事解决了吗?
我说:早解决了。指着你我就让人家解聘了。
他告诉我现在在公司里,让我现在就过去,不要让别人注意。
自从回到市政府后,公司里他的办公室还保留着,但他一般不到那里去,现
在他在公司里见我,让人觉得不寻常。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见他正在写字台后面坐着,样子很沮丧、很疲惫。才半
个月时间,他就苍老了很多,脸上的胡子没刮,像乱草一样。我说:你怎么不刮
刮胡子。他说:哪有时间呵,我叫你来,是有事要嘱咐你。
我问:什么事。
他说:我出事了。
我问:出了什么事。
他说:就是外面传的那些事。其实我要不回市政府就好了。我一回去,也想
竞争秘书长的人就开始搞我。他们搞我还不是目的,主要是针对着费市长的。
我立刻想到了妈妈,问:费市长没事吧?
韩秘书长说:现在还没事,能担的我都担起来了。现在就是想把他保住。这
些日子我就在忙这些。你打电话时,我根本顾不上你。本来检察院早就要抓我,
想了点儿办法,总算拖了几天。我估计这一二天就要行动了。
想不到他是为这事不能帮我,我有些内疚,哭着说:你出了事,我怎么办呢。
他说:找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嫁人吧,以后安分守己过日子,说实在的,你
让我害了。
我坐在那里抹眼泪,他从柜子里拿出个黑提包,递给我说:这里面还有十五
万块,给你的,你拿走吧。
我吃惊地望着他,问:这么说,人家说你贪污一百多万,是真的了?我还以
为你是冤枉的呢。
他说:不冤枉,枪毙了我都不冤枉。他在屋里来回走着,挥着手说:枪毙了
我都不冤枉。不过别人就干净了?我要是急了,把他们都抖搂出来。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他说:你别打听那么多,知道事情多了不好。拿上钱赶紧走人,再晚一会儿
他们就来了。
我说:我不要这钱,只要你人。
他说:你别傻了。你跟了我,是让我害了。这钱是你应该拿的,你要不拿走,
我更觉得对不起你。
我坐在那里不停地哭。我不动那些钱,对那个提包看也不看,我就是那么哭。
他在旁边安慰我,抚摸我。一直哭到深夜,我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让他上来。他
一躺到我身边,我就又哭起来,我抱着他哭。那一夜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不停
地流泪。一直哭到天亮,我才穿上衣服离开了公司。
我拿着那些钱去了二哥的餐饮娱乐城。这钱只有放在他这儿合适。二哥问我
这钱是谁的。我说:你别问谁的了,存在你这里,就算在你们这儿入了股。
他问:股东算谁呢?
我说:当然算我。另起一个户头,有些事你别细问,不知道比知道好。
二哥把钱收了起来。
我有个念头,这钱我不要,还给韩秘书长留着,如果他真出了事,我就想办
法还给他的孩子。
韩秘书长当时并没出事,过了一个多月,他又上了班,仍然是副秘书长。只
不过秘书长的位置再也不是他的了,上面安排了另一个人。
他觉得把秘书长的位置丢了,可能就没事了,他以为供着那么多神仙,随便
哪一路说句话,风头就过去了。他不相信上面真要反腐败,认为只是有人要整他,
要跟他争权夺势。这么一想,他的精神又振作了。
他一没了事,我的心情也好起来。我打电话跟他开玩笑:那天你是不是故意
吓唬我呵。
他笑了,说:你看我像吓唬你吗?然后又说:别在电话里说这些事了,咱们
见面再谈。我问:现在能去办公室找你吗?他问什么事。我说当然是要紧的事。
他想了想说:你来吧。
我到了市政府门口,跟门卫说找韩秘书长,门卫笑眯眯的,跟原先不是一个
态度。我一直上到二楼,进了他办公室。他正在打电话,一边听电话一边冲我点
头,他好像在说一个安居工程的事,对方想承包,遇到了阻力。他在给对方出主
意,怎么攻关,几个步骤说得很到位。
这还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韩经理,一副能干的样子。他刮了胡子,脸色也红
润起来。穿上西服,扎上领带,一切又像以前一样。
放下电话他给我倒水,我接过水时,他在我胸前摸了一把。我推开他的手,
看了看门。门关得很严。我忍不住站起来抱住他,使劲儿吻了他一口。我没有注
意,把口红弄到了他嘴上。他只好到里面的洗脸盆里洗了。
他说:瞧你这个冒失劲儿。
我说:我想你嘛。
他问我有什么事。我来找他,本来是想跟他说那十五万的事。现在看他一切
很好,又不想把这十五万元还给他了。我说:没事,就是想你。
他告诉我说:事情还没过去,那点儿事儿就是当下不怎么着,早晚也是问题。
你最好少来这儿,有事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们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公务员,告诉他说,市委王书记正
在费市长办公室里等着他。
他对我说:你要没别的事,就先走吧。我们可能要研究安居工程的事,一时
半会儿完不了。
我点点头,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我去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走到楼下,
看见几个干警带着他从楼道里出来,他的领带有些歪,脸色有些土灰。他那样子
不像是有好事。两个干警一左一右走在他身边,紧紧夹着他。他朝我看了一眼,
咧了咧嘴,那样子好像想笑,却终于没有笑出来。
我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这不像是领导出去检查工作。他上的车,也不是
奥迪,而是警车。一个干警把车门打开,上车时我看见他手腕上有个亮亮的东西。
他戴着手铐,他被抓起来了!
我扶着墙勉强站住,一直看着那辆车把他拉走。
那个下午我神情恍惚,觉得身上轻飘飘的。在这之前,我所有的一切都跟他
有关,我的成功,我的得意,我的快乐和不快乐。这个比我大近三十岁的人,支
撑着我的一生。
现在这支撑忽然倒塌了,我处于没有支撑的状态,准确地说,是一种失重,
因为我并不总需要别人支撑,我对这个人更多的是牵挂,现在他突然从我视线里
消失了,就像一只断了线的气球,离我越来越远,直至飞出视线。
这个下午我失去了感受力,对外界无动于衷,我不知道如何摆脱未来,不知
道明天怎么开始,任何事情都不再能影响我,使我从失重中脱离出来。我只是一
遍遍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幸亏他给我留了十五万元,我还是有一种感觉,自己亏透了。这是个坏透了
的家伙,他坑了我的一生。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我们在公司里相拥着哭了一夜,当时的确觉得真心相爱,
现在觉得是一场戏,表演给对方,也表演给自己。戏演到感人处,能把自己也骗
惨了。我在这个下午一无所有,剩下的只是戏本身。
到目前为止,他是我们市被抓起来的最高级别的官员。这消息立刻就在市里
轰动了,人们到处都在议论,各种说法都有。
下班回到家,院里的人也围在一起议论,他们说,市委王书记把韩秘书长叫
到办公室,说要研究工作。他去了,一进门看见坐着几个检察院的人。王书记说
:由于你在工作中有经济犯罪行为,经市委研究同意,检察机关决定对你立案审
查。他还没明白过来,两个干警就给他把铐子戴上了。
一个老太太说:堂堂的大秘书长,说铐就铐起来了,真是想不到。一个老头
儿说:那才叫活该,现在铐得还少,再多铐些才管事。
听着他们的话,我并不感到难受。这些话我已经听了一下午,麻木了。我正
想走开,听见他们又说:听说铐他时,办公室里还坐着个歌厅小姐。人家说他搞
的女人多了,都是年轻女孩子,有的还是大学生。
现在的女孩子不值钱。
这句话点醒了我,一瞬间我对外界恢复了感觉,重新变得敏感,我看见院里
人朝我望过来,目光犀利,像刀片一样切割着我的神经。我低下头,匆匆地在别
人的注视下走过。我终于恢复了应有的沉重,对以后的日子却想也不敢想了。
回到家里我泪流不止。我永远失去了一个男人,即使他从监狱走出来,对我
也失去了意义。我从来没想过让他娶我,更没想过白头偕老,甚至没想过结局,
但结局无论如何不该这样。
院里人想不到,他们议论的那个女孩子就是我。即使他们不知道,我在人前
也失去了力量。明天会怎么开始,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过。这是一段没有想象力
的日子。我整天呆在家里,哪儿也不愿去。妈妈很少见我这么整天在家里耗着,
觉得奇怪,说:你怎么天天在家里呆着。
我说:我累得慌,不想出去。
她说:你累什么。家里活儿你不管,台里也没事,有什么累的。
我说:我心里累。
她说:什么叫心里累。你一个孩子知道什么叫心里累。你心里再累,能有我
累吗?你们这些孩子,哪一个不让我操心。
我朝她喊起来: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心里累,心里累就是心里累,就是心里
难受,就是……我突然哭了起来。
她把我抱起来,我感到脸上热热的,有一滴一滴温热的泪水落下来,那是她
的泪水,她在哭泣。
我原谅了她。她不知道什么叫心里累。她经过的是另一种苦难,没吃没喝,
一家人花她一个人的工资,一个人干好些人的活儿。她不知道一个人有很多钱,
还会觉得难受;不知道一个人地位很优越,还会觉得不安全;不知道一个人有很
多人逢迎,还会觉得卑下。更不知道一个本来很富裕的人,会在一个下午一无所
我想起刚从师专毕业时,同学们都羡慕我。我跳出了教师行业,进了一个很
大的公司,后来我又到了电视台,当上了主持人、记者。我从这个穷家,一下子
跳到了社会上层。那种感觉曾经使我长时间陷在虚幻的成功感里。实际上,我到
现在为止仍然一无所有,只是寄生在一棵大树上。
这棵大树轰然倒塌,使我回到了原有的位置,我可能从来没有改变过什么,
一切不过是自造的虚幻罢了。我又想起她说过的话:路走不对,最后总要让你付
出惨重代价。我正在品尝自己的果实。
在这孤独时刻,我再一次想起桑青,想看见他,想跟他说说心里话。傍晚我
去了公司,在楼下看见他办公室灯还亮着,这是他在加班,他总是很忙,他很会
玩,也很会工作。我喜欢他玩乐的样子,更喜欢他工作的样子,以前他加班我去
找他,他总是喜出望外地看着我,然后他让我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等他,直到
他工作完了以后,才带我出去。
现在我没勇气走进去,韩秘书长的被捕,使我失去了勇气。面前的这片灯光,
就这么再也不属于我了。
我永远地失去了桑青。我一点儿也不恨他,只爱他。我也不恨韩秘书长,如
果要是说恨,我只恨我的家庭。也许,还恨自己。
我一个人孤独地在街上走着,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踩着自己的影子
往前走。城市在我的身影里摇晃着,眼前的路变得越来越虚幻。我抬起头,看见
月亮很朦胧地隐在云朵里,几颗不多的星星在天边闪烁。
我在这星光里寻找自己的路,我想到了南方。我想,这个城市已经不属于我,
我要离开这里,到远处去,到南方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再见,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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