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门面做什么生意好一高一低会不会影响生意

天涯何处觅芳草_人生如寄_天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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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玉凤走进高塍镇的一条小巷是在1999年夏天的黄昏。小巷的人们坐在门口围着小方桌吃晚饭,看见两人步履匆忙地朝邵武中家走去。第一个是镇上赫赫有名的乌老大,第二个是打扮时髦的陌生妇女。人们就猜测几许,也就格外留意那个女的。那一年的陈玉芬烫着头,穿着一身大圆点连衣裙,白皙的脖颈上圈着一道珍珠项链。手拎一只格子大箱,黑色高跟凉鞋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跫音,她朝侧目注视她的每个人颌首微笑,这一点友好的致意让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人们的目光追随着她,发现她在破陋低矮的小房前迟疑了一下,余晖照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段,投在地上变成一道美丽的魅影。倏忽那道魅影不见了。  这个幽深的小巷在寻常的黄昏不平静了。  武中又要娶老婆了,那个女的肯定是乌老大从外面带来的。王大珍端着饭碗对着隔壁的戚大妈说。从她急切的话语中,听得出她为自己嗅觉的灵敏沾沾自喜。  戚大妈很热络的接过话茬,可不是吗?武中两年没碰女人,一定憋不住了。只是会不会又像那个贵州女老过了几年,卷走钞票跑掉呢?  我也担心着哪,你看那个女的打扮得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过日脚的货。,可怜的武中,这两年做的豆腐钱又要漂到水中了。王大珍叹了口气,一幅无限可怜的表情,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最可怜的还是那细佬,三岁亲娘就走了,现在又要落到后娘手里了。她讲到“细佬”两字的时候,目光就在搜寻自己九岁的儿子苏三,看到儿子拿着玩具冲锋枪对准自己,嘴里模仿着子弹射出的声音“哔哔叭叭。”她脸一挂就下,说 “一点没有规矩,不准射你亲娘,要射,也要射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她嘴朝那屋子努努,但想到陈玉芬的一笑,觉得把话说重了点,、回过头来,推推旁边的丈夫说,你讲,弄个不会过日脚的女人回来,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幸福?丈夫明白她的潜台词,是想怜惜或赞扬她几句,便故意不屑地说,这也不见得,过日子是一回事,幸福又是一回事,第一个女人二十岁就跟着她,现在的这个么,要身段是身段,要气质有气质。丈夫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到王大珍敏感的心上,她联想到自己的水桶腰,脸上的几颗麻子,刚才的兴奋荡然无存,把碗一放下来,扁了扁嘴,便阴阳怪气地说,你有本事你有钱也弄个年轻漂亮的,还不照照自己有几分几两的。戚大妈听见王大珍的话里藏有火药味,赶过来劝解:男人都一样的货,看到漂亮女老,心都养老。王大珍还为刚才丈夫的话生闷气,当她听见丈夫在叫她,,再帮我盛一碗,她没好气地说“自己没有手呀,自己去。”  陈玉凤见到邵武中的第一眼就傻了,白短衫敞开着,凋敝得比豆腐布还要稀薄,裤脚一高一低,裤子中间的一颗纽扣没解上。武中匆匆瞥了她一眼,碰到她矜持和高傲的目光,把头低下去了,。她以最快的速度环视了一圈,她差点叫出来,这哪是家呀,简直家徒四壁,和电视中武大郎的家有何区别。老式八仙桌的朱漆剥落殆尽,壁上的年画模糊不清,窗户上的玻璃和白色塑料纸鱼目混珠,塑料纸被风吹着哔哔啵啵地响,几张长凳七零八落,她做了两天两夜火车累了,想坐下歇一会,用手一抹,全部是灰尘。她的心慢慢往下沉,这和乌老大所说的有天壤之别,。她愠怒的目光直直地滞留在乌老大脸上,企盼他对她的疑惑作出解释。果真乌老大开口了,他这人老实忠厚,但会过日子,刚刚从菜场回来,衣服都来不及换。旁边的老太看出尴尬,麻利地帮她拎过箱子,拉过她的手说,我是武中他妈,房子是会重砌的,有钱积攒着呢?陈玉芬触摸到老人骨瘦如柴的手和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她正犹豫着是否要叫一声,老太便对旁边的孙子说“邵立,快过来喊妈!”邵立赤着脚窜到陈玉芬眼前,甜甜脆脆地喊了一声妈妈,把玉凤身上的母性唤醒了,她发觉身上没有糖果,若有她想一定会给这个孩子。她朝邵立多望了几眼,看见他蜡黄的脸上出现一个个白斑,她不由得想起哈尔滨的女儿,不知女儿现在怎么样了,没妈的孩子都一样可怜。  晚饭时,端上来不少的菜,红烧排骨,荷包蛋,几样蔬菜,像是专门准备的。邵立人小,爬在凳子上,伸手去抓荷包蛋。玉凤厉声喝道“快去洗手,这么脏的手。”小孩乖乖去了。老太开始向乌老大打听去哈尔滨的具体事项,他俩一口的宜兴话,陈玉芬如听天书,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武中,武中不是卑琐地赔着笑脸听他们说话,就是闷着头吃饭,最后一道是豆腐青菜汤。老太夹起一块豆腐放在陈玉芬碗里,尝尝,武中自己做的,陈玉芬尝了一口,柔嫩绵软,清香醇厚,她嘴上称赞,真不错,比东北的豆腐好吃,心里却想,豆腐做的这么好,人怎这样槽糕呢?  陈玉芬的心一点点慢慢往下坠,一种深深的凉意在她脆弱的体内荡漾开来。她想洗个澡早点休息,老太把她领到灶头旁的一大锅,窝里放满了水,说,你等等,我去烧水。刚转身,便听见陈玉芬在叫,这哪是淋浴房呀,是东北农村宰猪脱毛用的地方。老太只好回过头劝慰,这是浴锅,我们江南人,每家每户都用这个,陈玉芬见此,心想事到如今,任何怨天忧人的话都无济于事了,只好先委屈委屈自己了。热气氤氲上升,陈玉芬小心地端坐在窝沿边,先把脚伸进去,温热,正好,就把身子慢慢往下移,水拂过陈玉芬的小腿,大腿,上身,胸口,她懒懒地躺着,抬头看看屋顶,灯泡发出黯淡的光在水汽氤氲中虚无缥缈,漫不到她白皙丰腴的身体,漫不进她的心里。  若说陈玉芬是被乌老大骗到这里的,那也不尽然,乌老大只是言过其实,天花乱坠一番,陈玉芬哪是不堷世事的少女,会看不出?陈玉芬下嫁江南自有她的苦衷。  几年前陈玉芬有次提前下班,发现丈夫和一个女的赤条条像两条蛇交缠在床上,他表现了女性刚烈泼辣的一面。她朝女的连甩了几个耳光后,第二天和丈夫离了婚,走出一个人,住在姐姐家里,那个女的也有家庭,根本不会和前夫结婚,前夫赔了夫人又折兵,回过头来皮赖脸地要求复婚,陈玉芬心如死灰,坚决不从,前夫牛羞成怒,把姐姐家的东西砸碎,并对陈玉芬拳打脚踢。在和前夫僵持困窘的阶段,陈玉芬也从海关下岗了,她靠着自己的积蓄在街头开了饮水店,前夫隔三岔五就到店里大闹,并扬言威吓,若陈玉芬要是再婚,他和她同归于尽。“离开哈尔滨,逃脱那段梦魇般的日子,”像一粒火种在陈玉芬心中悄悄培植,当她遇到出差在哈尔滨的乌老大,听到江南有个做豆腐的离异男子,那火种就灼灼燃烧,他对姐姐说了一句“天涯何处觅芳草”就贸然跟来了。  一切已揭开想象的面纱,贫困潦倒的家和寿头寿脑的武中如此真实地篆刻她的脑海中,她挥之不去,人浮在怅然之上,悲哀之下。她爱怜地擦着自己的身体,发现手臂上已有被蚊子叮咬的两个红包。整个洗澡是冗长而沉闷的,一家人都在忙着做事,谁也没有留意她,谁也猜透不出她纷繁的头绪。或许太累了,或许一袭一袭的热气给了她若有若无的温暖,她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老太对邵立说,邵立,我要去洗碗了,你帮你妈烧火。  玉凤跟着武中上楼,他俩第一次交流,玉凤先开口,我有一个女儿,孩子还在读书,我放心不下她。我要回哈尔滨一趟。武中听罢,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一沓钞票,说,我做豆腐钱不多,有二千元钱,你拿去吧。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孩子,   “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孩子。”这句话给陈玉芬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陈玉芬回忆她与武中接触交往的过程,他对她的好感也是从那句话开始的。  玉凤回哈尔滨几天了,如随风而至的一片美丽树叶又随风而去,武中做豆腐卖豆腐心不在焉,他在想着跟他过了五天夫妻生活的玉凤,想着她如豆腐一样水嫩的身体和百灵鸟般悦耳的声音,想着她在床上给了他神魂颠倒的快活记忆,那嗯嗯嗯的叫床声一次次撩拨他的心头,使他焦灼不已,又忐忑不安,他对她没底。一点没底。他做了几个势头,终于鼓足勇气攥着陈玉芬留给他的电话号码,去王大珍家打电话,他想哪怕听听她的纯正普通话也好。  王大珍正倚在门口梳头。她晚上睡得很死,头发上打了死结,她烦躁地疏下去,掉下几根枯发,像雨丝飘在地上。  玉凤还没回来?  他支支吾吾含糊其词。  你真少跟筋,她走你还要给她钱,还不吸取上次教训。  我知道。他艰难地吐出一句。他知道又是精明的母亲把这事透露出去了。  你知道个屁。你原先给乌老大三千元,现在又给她两千。你的钱是偷来的?你又不是不知乌老大的人品,讲是头脑灵活,外面跑供销,不知外面干什么缺德事,再说她们孤男寡女从大老远过来,在路上什么事干不出来。王大珍的表情看上去很暧昧。  我家的事,不要你管。  武中听见自己的嗓音变得暗哑起来,心口像坠了一块石头似的沉重。他猛地把那张纸揉皱,丢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它在晨风中越飘越远,如他的女人又一次从他的视线,心中慢慢消逝。  他听见有人从门口出来,站在墙根哗哗地撒尿。那是王大珍的丈夫梁纲,他睡眼朦胧的样子,正用一种嘲谑的口气对他说,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见他不语,又走到他面前,用余光瞥了一下他的裤裆,脸上有一种隐晦的笑意,说,这会儿像个焉茄子一样了?!  武中觉得被侮辱了,他从梁纲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熟悉的内容,那是睥睨和轻蔑,一股热血直往头顶涌。他咽了几口唾液,终于甩出了一句话:他陪我睡了五天,快活了五天,这二千元也值得。他抬起头,浊重地舒了一口气,觉得终年在他面前屈曲的腰杆第一次挺直了。梁纲打了个寒噤,怔怔地望着他的脸,他的腰杆,最后久久地盯在他的裤裆,似乎在想象“快活”两字的涵义。王大珍粗壮的身子一晃而过,他联想到这女人几十年如一日给他的感觉,他感到怅惘若失。  一个熟悉的身影梦幻般出现在夏天旭日初升的小巷口,出现在武中的视线里。穿着红裙的陈玉芬像一朵红花慢慢移来,画出一些红艳艳的图案,把他的眼睛都晃糊涂了,他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听到纯正的普通话随着阳光向自己洒来“累死了,武中,还愣着干嘛,快帮我来拎行李。”  二  陈玉芬回来后的第二天的傍晚,一个人就出现在乌老大的家中。  乌老大正坐着在电话里做生意,他双脚翘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一张女人的照片,他眯斜着眼地看着照片,对着电话筒说,这事我包了,这个女人的照片我看了,挺翘刮的。我做事你还不放心?武中那么个东北老婆我都能搞定。当他恍然觉得有个身影从门口飘过时, “吧”地挂断电话,站立起来,定睛一看,是陈玉芬,就夸张地做了欢迎的动作。  人就耳朵皮薄,我刚在电话里讲到你,你就出现,这么早来,是不是要谢我?  “哼!”陈玉芬鼻孔发出一声冷笑。  是不是武中对你不好?  不是。  我没说谎吧,他是老实人,不会不疼老婆的。  我们不讨论这个。自得地冷笑了一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热切的光亮。  那你想说什么,说我骗你,没呀!我说他很有钱,可钱给前面四川女人席卷而空了,我说你以后只要数数钱,不是吗?他这么老实,买豆腐的钱肯定如数交到你的手中。乌老大联想到曾在她面前夸下的海口,心虚的急于解释。  我是来拿钱的。武中给你的三千元!陈玉芬翘着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着,一本正经地说。  乌老大一怔,怀疑地看着陈玉芬脸上的表情,发现她不像在开玩笑,他头脑中迅速掠过在哈尔滨听到她的流言蜚语。一切都是真的。他短促地一笑,为自己辩解,你们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抽点介绍费也不算什么  李毓芬挑起柳叶眉,尖叫起来,你是人贩子呀,做买卖!我是自愿嫁给他的,是合法的婚姻!我可以去告你!”  乌老大知道来者不善,可他是个老捣江湖的人,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和嘲讽的微笑,故作镇静地说:你想威胁我?嘿嘿,去告呀,镇里的人哪个不是我乌老大熟识的。你一个外地女人想跟我斗,没门 !  我不跟你斗,我是用法律来保护自己。你以为我是个不识字不懂法律的乡下女人,我当年是跑海关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法律不懂,你从外面领来几个女人,从中拿了多少中介费的,我都记在心里呢,若我抖露出去,少说也有几年监狱。  乌老大懊悔在路上一时头脑发热向她透露这么多,又想到现在这方面抓得很严,正是 “风头”上,气咻咻地说,我可不是从你手里拿钱的,要来拿,也要叫你家武中来拿。  我现在已是武中的女人了,她突然从袋里掏出一本红本子,递到他面前,今天早上领的,妻子有权帮助丈夫讨回债务。乌老大定睛一看,是他俩结婚证,照片中依偎着的两个人都在朝他笑,他却被其中的女人耍了一回。他心里哭笑不得,思忖了一会,说,我为这事去一趟东北,来回火车票,住所费,还有其他费用,一一扣掉,还剩一千五。  三千,一分也不少,要不我马上去镇政府。李毓芬不依不挠坚持着。她的目光迸射出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和悲壮。  乌老大把三千元钱响亮的拍到对面手掌上,激愤地骂,,算你狠,我做了这么多生意,这回总算栽在你东北婆手里了。她自得地冷笑一声,脸上有种胜利后的表情,她觉得没必要再破费口舌了,走回去的步态更是轻巧和妖娆。  乌老大不甘心地朝她背后吐了一口,呸,女巫婆样,这么凶神恶煞,怪不得前夫要到外面去找女人,丢下她,活该!  武中得知玉凤去找乌老大的事后,心情是复杂难言的,可以断定玉芬跟乌老大在路上没有瓜葛,不要担虑他俩今后会暗中偷情,只是觉得这“过河折桥”的做法太狠了点,内心滋生出对乌老大的一点愧疚。他望着陈玉芬数着那一沓钞票熟练的模样及脸上泛出的红光,,心里茫然道:女人真的这么喜欢钱吗?但很快她被陈玉芬的一番话释然了,武中,我把这些钱存着,等将来砌房子用,我们总不能老是住破屋,武中暗喜:看来这女子是真心想跟自己过日子了,又听到她在说我们要扩大生意,我们的豆腐这么好,每天做三板太少了,要做六版,三版你到镇上去买,三版我到你们老家秋庄去买,我就不信,自己的嘴皮子卖不了豆腐。陈玉凤贴心贴肺的话几乎让武中感激涕零,他第一次意识到,家破败了这么多年,就是家中一直没有一个好女人,现在终于有了。他从床底的一双鞋子摸出一张2万元存折给陈玉芬,陈玉芬第一反应是怎么没被前面的女人拿走的?武中咕噜着说,留着最后一手的,户主名也是婆婆的。陈玉芬晒笑了一下,反问,你就这么相信我?  一大早,衣着光鲜的陈玉芬踏着三轮车从镇上往秋庄的乡村小道上,她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用余光瞥着七月江南的乡村。成片的秧苗在晨风中吹拂如绿色海洋,几个池塘里的水泛起潋滟水波,路边柳树像是撑起一把把大伞遮盖着道路面,偶尔有几片蝉鸣从树间飘来,一切应和了她对生活的美好期待。遇到一小桥,她走下来,用力地把车往上拉,试了好几次,都没拉上,。一个拎着篮的女子走过,她急着喊,细妹子,过来帮帮忙!那女子看看被卡着的车,又看看她这付打扮,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她愣在那,呆望着离去的背影,低声嘀咕“到底是乡下人,没素质,不懂得帮助别人。”那个女人回过头,骂了她一句:一大早,我就碰到一个神经病。  秋庄只是个小集市,寥寥地几个摊点,卖鱼,卖肉,及几样蔬菜铺在公路的两旁, “正宗邵氏豆腐,一元钱一块------”她纯正的北方口音很快把几个人吸引过来了。  这豆腐怎么这么小?,一个老婆斜着眼睛审视着豆腐。她眼睛很尖,很快觉察了这一点。  不是我黄婆子卖瓜,自夸自大。我们的豆腐就是镇上武中家的,你们肯定也尝过吧?我现在是她妻子了。  老太只狐疑地看了陈玉芬一眼,似乎对最后的话最终埋怨声还是落在豆腐上,价钱怎么还涨了,一块还比别人家的高都几分?  陈玉芬碰到了一鼻子灰,有些窘态,联想到路上的事儿,觉得乡下人也并非良善,也不是省油的灯,厌烦得做了一个逐客的动作。   “不买就不买,不要在这儿瞎啰嗦,要啰嗦,退到一边去,”忽而鼻子嗅了嗅,朝四周诡秘地看了一眼,“怎么这么臭?”  那位婆婆晒笑:哪个外地的人,这么不讲理,不准人说话,难道也不准人放屁。  陈玉芬被呛得恶火攻心,难听话一吐就出,说话和放屁一样臭,欺负我是外地人,你不想想,这片土地上原来是什么地方,是蛮荒之地。你懂吗?荒凉得一个人都没有,这里的人都是从外地迁移过来。不是这一代 就是上代,再是上代的上代。    大婶见一大群人围观,难堪地走开了,陈玉凤说:谁稀罕呢?今天是七月半,阎王小鬼都要吃的,她像是说给走开的大婶听的,又像是在招揽其他客人。  其实大婶只是站在角落里犹豫了一下,又折道而返.她不想为着一点口角,再跑三公里的路去镇上,.她从口袋里摸出三个硬币,说,三块,。陈玉芬懒懒地接过钱,从左边操起三块豆腐,始终没去正眼看她,表明这是漠视她的最佳手段。  我要右边的三块,这边的大。  陈玉芬冷冷地回敬一句,,说,人家都是从左到右的,就你挑剔。  你做生意,总要满足顾客的,你嫌烦,就别做生意,  陈玉芬朝地上吐了一口,,我是做生意,不是做孙子。终于把豆腐响亮地拍到对方塑料篮里,她听到婆婆心疼地叫起来“小心我的豆腐,我的豆腐!”  三  陈玉芬以前在北方过年前都要祭祖,只是搞不明白在七月十五也要祭祖,问及原因,婆婆说,武中又娶媳妇了,要让祖宗也高兴,我们可不能忘记老祖宗,  神龛上点着两支红烛,香烟缭绕,桌上七碗饭,七道菜,七只杯,七双筷子,,整个过程是繁琐而严肃的,武中斟一次酒。,婆婆嘴里念叨,老头子,我们都给你准备好了饭菜,你最爱喝的酒也准备了,快过来喝吧!宛若老头子的脸曾浮现在房梁下的一片幽暗之中。出现在她眼前,陈玉芬作为才进门十几天的媳妇,对武中的爹是陌生的,只知道走了很多年了。她倚在一隅,心头却想起早已逝去多年的父母,那些记忆是模糊而漂泊不定的。武中作为男主人,第一个磕,,婆婆对在一边玩耍的孙子说,邵立,还呆头呆脑,快过来给爷爷磕头,爷爷保佑你越来越聪明。陈玉芬脸色阴郁,但碍于在祖宗面前不好发作,等第二轮武中磕完,她一下就跪在地,很响地磕了三个头。她想,她本不想磕头的,只是不喜欢婆婆的举动,这明明摆着不是把自己的地位屈居于孙子吗?  陈玉芬第一次走进婆婆的房间,她的目光阴暗破败的四壁间顾盼生辉,她看见了墙上的那帧旧时代男人的照片,一个三十岁的男子骑着一匹白马在芦苇滩梭巡,旁边的芦苇摇曳多姿,越发衬托出男人的器宇不凡。美仙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觉得那个男人眉眼和武中很相似,但眉宇间散发出的桀骜不驯是武中没有的,特别是那双眼睛有一种惊人的亮度。  那是武中他爹?  恩。  那是怎么回事?  他可是当年忠义救国军的团长,一匹白马,左右两拨枪,从高塍到宜兴城北这一带都是他的地盘。婆婆干哑的嗓音就变得清亮了、眼睛有一簇火花倏地一亮,  你怎么会嫁给她的?好奇感促使她穷追不舍。  嫁?是被这个死鬼抢走的。当年我一人走在芦苇滩上,忽然听到一声“好个美人儿”就有一双铁钳般的手抱住了腰甩在马背上,一溜烟跑到芦苇从中了。婆婆一下子跌进几十年前的情景中,脸上露出少女才有的红晕,神情是悠远而神秘的。  陈玉芬不由打量起被岁月风霜摧残的脸,不难看见她是个美人胚子。  那后来呢?这时候陈玉芬听得全神贯注,她觉得婆婆和公公的事情如电影中的故事一样传奇和曲折,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兴致。  故事太长了,一天也说不完,我知道你最想知道武中为什么这样懦弱,一点都没有他父亲的影子?婆婆突然转过身来,盯着陈玉芬的脸看,  陈玉芬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婆婆糊涂的眼睛其实亮着呢?自己的一点心思全被她看穿了,只好洒笑一笑,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还能改变他?  是文化大革命,被批斗成这样的!婆婆没有理会陈玉芬的话,一股怨恨从她的眼睛,她的心中慢慢溢出,“因为他父亲的经历,我们就成了反革命分子,两个孩子才像邵立这么大的时候,就关在草棚里,戴着高帽,游街挨斗,不给吃喝,叫舔沟里的污水,,那些人真够狠呀。活泼泼的两个孩子被挨整成这样,现在看到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陈玉芬是个阅世颇深的人,明白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活人被迫自杀上吊的也不在其数?他们一家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他对武中似乎不敢兴趣,又把话题转到照片上的男人身上,那么公公被挨斗死的?  不是,他去妓院寻欢问柳染上梅毒,几个月后就死了。扔下我们母子在世上活受罪?要不是我坚强,苦苦支撑这个家,能有现在吗?陈玉芬看到昏暗的灯光映在婆婆瘦削的脸上,她的表情丰富而晦涩,一半是世故沧桑,一半是不被岁月打不倒的坚韧。  那你怨过武中他爹吗?他当年若不抢你,------  婆婆打断了陈玉芬的话,怨?我不怨天,不怨地,这是我的命,人一出生,上帝就帮你安排好了,谁也抗拒不了的。婆婆说完苦笑了一下,脸便苍老了许多,那种笑声是凄凉而又欣慰的。  陈玉芬被婆婆的苦笑感染了,想到自己的身世之感,也跟着喃喃道“命,女人的命。”  自从两人有过这么一次长谈后,陈玉芬作为婚姻不幸的女人对婆婆滋生出的一点同情,但很快这点同情被那块玉环的不见切割得支离破碎。有天陈玉芬溜到那间屋,打开了婆婆常年锁着的一只黑漆木盒,木盒里空空的,陈玉芬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急忙走到后门去。       “没有了。”陈玉芬对做豆腐的武中说。       “什么没有了?”“那块玉环。”母亲说,“村上人都说她家里有块玉环,是你死去的爹留给她。又不想要她的,她干什么藏起来呢?”       武中沉默了一阵子,来到母亲房间,轻轻地把她从昏睡中唤醒。“娘,你的玉环呢?”       “没了,早没了。文化大革命就被人拿起了。”婆婆定定地看着武中的脸。“娘,我们不要,让你老带走的。”母亲说。“我不带走,死了还带玉环干什么?”婆婆说完真切地微笑了一下,转而像是想起什么,尖叫起来 “是不是玉芬叫你来的”武中凝视着她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面容。愣怔了半天,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我是留给孙子的,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拿走,说完祖母就闭上眼睛了,不再说话,。父亲站在那儿,忽然浑身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他默默地走出门,看见陈玉芬像壁虎一样帖在门前偷听,他朝她背上推了一把,沙哑着嗓子说:“走吧。”婆婆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中继续着她的佯睡。  陈玉芬好几天为这事闷闷不乐,晚上睡不着觉,她推醒睡着的武中,埋怨道不知其中缘故,他说,你这人怎么情绪反常,前几天还不是挺高兴得吗?  你看,邵立呼噜打得震天响,,我哪睡得着。他都这么大了,总不能老睡在我们房  那他睡哪儿。  婆婆那,  婆婆就这么一张小破床。  你娘一直住在我们家,也可以到大儿子家住了。陈玉芬终于憋不住了,    你想直她走,武中已猜得到陈玉芬心里那些谵妄而阴郁的念头,“你还为玉佩耿耿于怀?”  陈玉芬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谁稀罕,我只是想两个儿子,都要赡养她,为什么就一直赖在我们家。是你忠厚,好欺负。  我哥哥家有两个孩子,住房更紧  我管不了那么多,总有一天,我要她走。武中像被电击一样,迟笨的身子猛然一颤,他惊愕地看着陈玉芬的脸,第一次觉得陌生得可怕。  四  已是深秋了,几片树叶打着旋儿落下。  陈玉芬从菜场卖完豆腐,骑着三轮车回来,远远看见邵立正倚在门口,便嚷起来你爹回来吗?  邵立正在啃干吃面边望着天空中排成队伍的雁阵,没有听到。  陈玉芬把车停住,在邵立的肩头一拍,耳朵聋啦。问你爹回来了吗?  邵立怯怯地说,还没呢?或许被干吃面的辣味呛住,他突然打个喷嚏后,忙把干吃面藏在后面。  朝着人家打喷嚏,这么不讲卫生。陈玉芬忙捂住口鼻,半响,就从邵立背后一把拽过那半袋干吃面,朝外扔去。,叫你不吃干吃面,偏不听,你看看你皮包骨头,人家还以为我不给你饭吃呢?   邵立朝着那干吃面呜呜地哭起来,干吃面被撒得满地都是,风一吹,像无数白米虫在爬。    哭什么,我今天攒了钱高兴,回来就看到你哭丧着脸,像个扫帚星样,陈玉芬扭身回屋,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说谁给你的钱?  邵立迟滞着转过脸来,转过身来,朝陈玉芬望了一眼,他擦了擦把眼泪往短裤上一抹,什么也没说,又望着那在下手沟的干吃面。   “是我”门口站着瘦骨嶙峋的婆婆,她满脸阴郁,为孙子辩解,,孩子想吃点方便面都不可以,要这样大惊小怪吗?  这还是大题小作?你看看你孙子,脸上黄吉吉的,长满了白斑,一看就是健康不良,我是为他好。他的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了一点温柔的笑意 。  为他好,就是要让孩子高兴,你看孩子都哭成什么样,你不是她娘,当然不疼,我可是他她亲奶奶,心疼着呢?说完拉着孙子就往屋跑。  陈玉芬猛地拽住邵立柴梗般的胳膊,邵立被两个人拉扯着僵持不动,又发出呜呜的夸张的哭声。他求助的目光再次投向奶奶。  他现在叫我妈,我就是他第一合法监护人,我有权利也有责任管教他,陈玉芬振振有词,眼睛怒视着婆婆,示意放手。小孩这样不听话,就是你溺爱所造成的。,婆婆的脸在刹那间呈现了木然和惊惶交杂的神态,她无奈地放下手,说,这个家我是管不着了,我也可以省心了。她在回屋时眼睛沁着泪水。她的眼水一半是心疼孙子,一半是为着自己。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婆婆一个人枯坐在前厅,浊重地喘着气。室内的光线是斑斑驳驳的碎片,婆婆的脸看上去也是一团灰白,只有一双曾经美丽的眼睛放射着焦灼而悲愤的光。,他听见儿子滞重的脚步声,。他不指望武中在这事上会有所反应,他对儿子知根知底,自媳妇进门后,像一匹伏地倒卧的马,随便让媳妇骑在头上,但她始终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对待,她知道刚刚建立的家如玻璃瓶一样易碎,要她小心地维持着,。只是气不过陈玉芬在孙子面前那份,她明白一直在打骂中的孩子,将来和武中一样窝囊,她不愿孙子重蹈覆辙。  陈玉芬的脾气越来越大,看邵立稍不顺眼,就大发雷霆,横加指责,小巷的妇女多是爱饶舌的,尤其是王大珍一不小心就说到武中的家庭,说到陈玉芬欺负儿子事上,他说。她自己抽烟喝酒,不允许孩子吃这个那个,那个娘会这么做?孩子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才八九岁的孩子,能忍受得了吗?又说,娶这样的凶媳妇,弄得家里鸡犬不宁,让婆婆受这么多冤枉气。王大珍谴责陈玉芬,声音里的义愤之情已经无从掩饰,陈玉芬这样的女人,还不如不娶。戚大妈轻易地捕捉到了王大珍内心的另一种声音,她凭藉惊人的记忆力回想起多年前陈玉芬第一次踏进这块土地上,王大珍唆使儿子用玩具枪朝陈玉芬背影扫射的一幕,最后戚大妈无不遗憾地说,可能她们前世就是“冤家。”  这样的话自然而然传到了陈玉芬耳朵里。陈玉芬有次卖豆腐回来,看见王大珍在和一群妇女在门前,窃窃私语,看见她来了,立刻停止了交头接耳,陈玉芬的目大珍嘀咕了一句脏话,一脸麻,白花花,真恶心。她猛地把装豆腐的框架狠狠已甩,几个苹果滚落在地。暴怒地挑衅道,谁敢说我这个后娘对邵立不好,我就刮谁的耳光,我就把邵立送到他家去。戚大妈一一捡起苹果,拽着陈玉芬就往家回,善解地劝说,后娘难做,我们都知道。  陈玉芬遇到生意特别好的时候,会从街上买些苹果回来,留一个给邵立吃。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人和事物都会轻易地影响她,导致她简单的喜怒哀乐。那天邵立倚在门口吃着陈玉芬给他的苹果,王大珍端着饭碗正在追赶着四处乱跑的苏三,叫道,小祖宗,块过来吃,饭都凉了。苏三像小马驹欢快地跑到邵立旁,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苹果。邵立望着苏三垂涎欲滴的样子,递给他咬一口,不无天真地说,苏三,你以后也找个后妈,有后妈,就有好东西吃。  闭上你的乌鸦嘴,以后不准你这么说,王大珍在邵立的头顶上拍了一巴掌,后娘就是蝎子心,以后你有苦要受的。又替邵立拽了拽裤子,又叹了口气,天早凉了,也想不到让孩子穿上件衣裳,她自己倒穿得妖里妖气的。  邵立仰着头望到她脸上的几粒麻子,觉得和苹果干瘪了的斑点一样丑陋,有点厌烦地走了转过身去,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石块,不要你管。想了想又说,你不是老在村里人面前说我妈?  王大珍气恼地说,去去去,你们家的事,我从来不管。看到两个孩子在津津有味啃这个苹果,说道,都是一样的货,有奶便是娘。  五  江南的冬天对于陈玉芬是冗长而难熬的,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砭人肌骨,石板路里的污水在夜里冻成冰,尤其是清晨,湿冷的寒气刺入陈玉芬的骨髓,她无限怀念哈尔滨的冬天,尽管外面零下几十度,可家里有热气,如春天般温暖,陈玉芬非常害怕这样的冬天,但是她必须在蒙蒙亮的时候,钻出被窝,骑着三轮车到集市上买豆腐,那些赶早买菜的主妇看见陈玉芬撩豆腐的时候手上都起了冻仓,,她的声音依然是尖亮的,但是仔细捕捉可以发现一种怨艾 和焦躁的神色。  陈玉芬斜倚在长凳上,每天卖完豆腐回家都会在门前坐一会儿晒太阳,这也是陈玉芬在冬日唯一喜欢的去处。现在几家庭院和庭院外的梅林路以及整个小镇西区的景色都袒露在陈玉芬的视线里,武大珍家的小别墅精装气派的门面在冬日暖阳中格外显眼。庭院里冬青树葳蕤的枝叶越过围墙攀附在戚大妈的屋顶上,遮住了门前的阳光,戚大妈门口阴暗潮湿。今昔非比,王大珍的丈夫已成了镇建房办公室主任,总见一些人拎着东西从门口走进,依稀听见里面的王大珍清脆快活的笑声。陈玉芬的眼睛斜睨着枝叶,心里为戚大妈不平起来,邻里之间,凡事不好太过份的,怎么能这样?植物也狗仗人高,要是我肯定把冬青树连根拔了。  江南宾馆所特有的高耸的尖顶和圆顶楼厦被涂抹成梦幻式的淡金色,那些打扮妖冶的女子从门口出来,陈玉芬知道她们是夜莺,这个小镇靠着环保产业一下子发了,出现了那么多爆发户,一个个宾馆,美容厅,洗头房,桑拿浴场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当然应运而出那些“夜莺”。她们刚从宾馆出来,外衣拉链都没来得级拉,里面半身透明的连衣裙,黑色的丝袜,性感的大腿若隐若现她们放浪地笑着,或许对今晚的价钱很满意,陈玉芬觑着眼睛朝她们看了一眼,便自顾抽起烟来,想起几天前在美容美发厅碰到的尬尴一幕,她去做头发,武中的一远方亲戚从里面的灯光迷离的里屋出来,衣服邋遢得鬼从相,头发枯草般乱蓬蓬,看见她神情仓皇的溜走了。再联想到平时婆婆对他的评价:种十亩田,年初一也在田里干活,对家人对自己舍不得用一个钱的把西头人。她禁不住嗟叹起来,她深刻地领悟了那条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哲学定律: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临近农历春节的时候,南方的江淮流域降下一场大雪。街道和房屋,乡村覆盖了一层白茸茸的雪被,她受不了江南的阴冷及路上的厚雪。决定不去秋庄,和武中一起在镇上卖豆腐,也卖六版。陈玉芬能说会道,手脚麻利,摊位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们对豆腐“小点”和“贵些”心知肚明,但来买的人络绎不绝,一半是冲着豆腐的好吃,一半是冲着那陈玉芬。那时的陈玉芬才四十五,仍然有半老风韵,唇红齿白,尤其是她的肤色雪白如凝。那是由于终日与豆腐接触的缘故,人们都相信这一点。没多长时间,她家的豆腐就有一些老顾客,那些老顾客热情称她为“东北婆”,干脆称豆腐为“东北豆腐。”  武中在一次卖完最后豆腐准备收摊时,悄悄对陈玉芬说,我们家的摊位要挪位了,刚刚菜场主任跟我说了。  菜场主任是你爹,叫你干啥就干啥,陈玉芬最看不过武中这份窝囊样,心中就来气,她随手抽起烟来,干什么?我家的摊位碍他什么事了?  不关他的事,是菜场门面要重新扩大,是政府的事,  少拿政府来压我,我知道了,肯定是有人眼皮薄,眼热我们摊位在门口,是好位置,就想把我们赶走?肯定是菜场主任收了人家的礼,才这么干的。这个世道就是这么黑,她们这些鬼把戏还想瞒得过我陈玉芬的眼睛。她冷笑地站着,神情是洞察一切的。  武中推推他,你别大喊大叫的,在这瞎说,当心他不让我们干?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他能把我吃了,陈玉芬放下手里的烟,我们可是在这用手指一分一分地赚钱,光明正大的,不像有人拿了人家的东西,嘴软。  武中嘿嘿笑着借机去上厕所了,猛地听到陈玉芬骂道,狗屁,你做梦去吧,武中不知她是骂自己还是骂他。  武中回来时,主任已在摊位边,他担心刚才陈玉芬的话是否让主任听到了,更担心这个女人会不会跟主任当面争执起来,当他看到陈玉芬满面春风地把一支烟递给主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他在猜测,这女人肯定趁自己出去时,问了旁边做生意的人,证实了门面要扩建的真实性。  他听见陈玉芬在说,主任,这是政府的事,也是你的事,是对政府工作工作的支持,也是对你工作的支持。  我就知道陈玉芬是个爽快的明朗人,是懂道理的城里人,不像那些乡下女人。  主任不失时机地抬举陈玉芬。  那你跟武中说,有个吊样,家里的事都是我做主。陈玉芬对武中的讥讽总是随口就出。  我不是特意跑来跟你来打招呼了吗?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黄南京烟递给陈玉芬,抽我的,好点。  那摊位费怎样,总归减半了吧,我不能白白地把好摊位给让了,你想想,在那个角落,我们的生意总归要减半的,  你家豆腐好,酒香不怕巷子深,随便哪儿,人家都会向着去的。  少跟我说些好听的话。  不能破了先例,旁边的人是有意见的。主任一幅为难的样子。眉毛修得黑线,嘴唇涂得猩红  有意见的人,叫他到我这儿来说。陈玉芬故意放大了嗓门朝左右人家喊,主任已经放口了,摊为费减半,谁要在背后乱嚼舌头,我就叫他到我破屋里去住,就叫你们养我婆婆儿子!  其余做生意的人,一个也没有吭声,心想,你能明处减半,我不能在暗处减半。她老是把儿子作要挟,或许潜意识里她没把邵立当儿子看。    天有不测风云,意外的一场灾难使陈玉芬几乎要发疯,她竭力支撑的豆腐坊在一刻化为废墟,她时而咒骂着天,真是瞎了眼,家里这么穷,还要盯着我们不放,时而训斥着邵立,睡得跟死人似的,一点都觉察不到,死人还看个纹顿,邵立惊吓得跑开了,武中端坐在门口,眼睛茫然地瞪着烟雾弥漫的天空。,婆婆的啜泣在硝烟中显得空洞乏力,对于婆婆和武中来说,记忆中的冬天总是多事之季。比如武中他爹的病死,比如他们被押进牛棚,比如第一个媳妇的逃走,比如现在,一场火灾即将切断他们的生财之路,旁边围观的人发出怜悯而持久的劝慰,陈玉芬烦躁地扫视着他们的脸,她深知怜悯和温情都 像是雨后街道的水洼,浅薄而虚假,等风吹来太阳出来他们就消失了。别说了,陈玉芬突然尖声打断说,我现在缺的是钱,谁能捐个五十一百救济我们,就是好人,否则讲的那些话就是屁话。她退出人群,坐在地上抽着烟,一边冷静地打量着那片灰烬,她需要为下一步做打算。她想第一步先仓促把豆腐坊简单弄好,做豆腐耽搁不起。第二步准备在原来房子的基础上重翻新。  几天后的明媚下午,陈玉芬看到王大珍带着儿子去娘家了,她带着一袋螃蟹去了武钢家,简短地说明理由,武钢丢给她一支烟,说别急,别急。这种事情不能急。  点火的刹那,陈玉芬感到他色迷迷的眼睛盯着自己高耸的胸脯,温热的气息在向她脸上扑来,她有点惊惶。又有点欣喜。她想:要老色鬼办事,她小菜一碟,  武钢的手开始顺着它的脖颈,已经停留肩膀,直至他的手臂像绳索环绕着玉芬的腰,透过一层薄衣服,他清晰感觉到女性肉体的弹性和揉乱,  武主任,放规矩点。  你看,武中这幅模样,三拳打不出一个冷屁,能满足你,  陈玉芬望了望武钢的那只充满情欲的手,那只手和前夫的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样的硕大苍白,充满了情欲,就狠狠地打了一记。说,我可不是街上随便的女人,让你白吃了豆腐。  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我可是一片好心,怕你寂寞难熬,老王不羞不恼地嬉笑着,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不开化,再说你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都已经二  陈玉芬高亢激愤起来“闭上你的臭嘴,我最讨厌好色的男人了,我看到就恶心,就如看到我的前夫样。  人生如浮萍,牛摆在桩上也老,趁有力气的时候多做做。不要假正经了。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在她的胸脯上捏了一把,眼睛里迸射出湿润而陶醉的光芒。  武钢的脸上猛地觉得火辣辣的疼,恍然意识到那是陈玉芬的一记耳光,他听到陈玉芬带有威胁的骂道,我一记耳光是替你老婆打的,我的一记就免了,看在你帮我办事的份上。我要建房批条,你到底办不办?  老王捂住脸,遏制住内心的躁动,想发怒,又怕她嚷开了惊动了左邻右舍,他楞在旁好一会,突然瞥见地上张牙舞爪的螃蟹,眼睛倏地一亮,签,就是不带这个,我也要签,  我知道武主任书记是痛快之人,也是公认的廉洁干部,这点螃蟹,是人家托我街上买的,随便梢过来的  对对!老王点头点得像鸡啄米,谁不知你们是街上的特困户。廉政为民是我们做干部应尽的职责。你过几天来拿批条。  伪善,陈玉芬在心里骂了一声,但又脸带微笑说,我走了,这些螃蟹好长时间了,人家等着要煮了。她知道,有小辫子楸在手里,谅他也不敢不签,  在筹备建房的一段时间里,白天陈玉芬为钱物东奔西走,晚上躺在被窝里,她难以把握想得到婆婆玉佩的欲望和妄想,它像带刺的葛藤紧紧地攀附在陈玉芬清醒地头脑里,她想,婆婆拿出玉佩,就留下,不拿,就走开。现在豆腐坊没了,四个人挤住在一破屋里,这总可以凑成让婆婆去大儿子家冠冕堂皇的理由吧。  她在一次饭桌上故意聊起建房的话题,说,我算过了,两间楼房起码要五万,家里只有三万多,我向东北的姐姐借五千,还差一万多、到哪儿弄这些钱呢?她的眼睛像根针一样盯紧了婆婆的脸,很长时间,婆婆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一下子激怒了她,她把刚端上的豆腐汤,全都泼到了桌上,声色厉苒地对着婆婆嚷开了,那点东西你带到棺材里去,。现在我们为钱急得火烧眉毛,你哪是武中的亲娘,亲娘总不会看着儿子这样,你不把武中当儿子,我们也不把你当娘,你现在就到你大儿子去住。  婆婆颓然地端坐在那,等陈玉芬去盛饭,她换了一种哀婉的眼神对儿子看着,泪水一点点地流了出来,很长时间也不吃饭  陈玉芬已回来,眼睛里依然是决绝的目光,你别指望儿子能帮你,在家我说了算,谁对我不好,我都可以赶他走。  第二天一大早,婆婆带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陈玉芬坐在躺在一张藤椅上一动不动,邵立叫了声奶奶,你去哪里?婆婆在门廊那里回头一望,陈玉芬恰恰看见她眼里那种绝望的光。她感到一丝轻松,赶上去假惺惺地说了一句,去吧,等房建好后,再接你回来。婆婆没有理会陈玉芬,而是对邵立说了一声,邵立,见你娘怎样对我的吗?她今天怎样对我,你以后也怎样对她。  陈玉芬目瞪口呆目送婆婆的离去,她突然想到原来东北的婆婆那张冷漠的脸,她想婆媳之间总是仇人,有着说不清的嫌隙。  母亲的离去,让武中好几天黯然神伤,,母亲那泪水如影子般挥之不去,一滴滴地落在他手头的豆腐上,他的心口,他听见陈玉芬在叫他,他厌恶陈玉芬脸上的倨傲而工于心计的表情。  你现在就去到你表侄家借二千元。你又不知我腿闪了,不会走路,要是会走,我哪会叫你这个哑巴去开口。陈玉芬两手捂着腰,摆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我不去,我开不了口  这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他当年落魄过,我也为过他到外面追过债,一点钱都没给我,现在富了,难道就看不起我们穷人家了?你应该明白滴水之恩,给涌泉相报这个道理吧?  我比谁都明白,我没说我不去,武中说,你叫我去摘星星,我也得去。  武中去了很长时间也没回。  半夜里,陈玉芬听见她的房门被狂暴地推响,紧接着一男子惊惶的声音:武中的三轮车被汽车撞了,正送往医院呢!  当她赶往医院听到一升说幸好无生命之虞,只是腿断了三根骨头,需住院一个星期。她尖叫起来,还住院,哪来的钱,我们还要卖豆腐呢?他不会做了,我们喝西北风呀!医生冷冷地对他说,豆腐重要,还是他的腿重要。  陈玉芬和婆婆轮流看护躺在病床上的武中。在期间,她和婆婆都把来去的时间掐得很准,似乎都不想见到谁。第四天走时,陈玉芬对武中说,邵立住在别人家三天了,我放心不下他。这几天就叫你娘一个人来照顾吧!武中没有听见,或是听见后没有回答,只是把被窝严严地捂在脸上。  已是深夜了,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外面的西北风呼呼地吹过豆腐坊的那片废墟,她抱着双臂独自坐在长凳上,她望望自己日益枯燥的手和一时空寂冷清的房间,突然明白眼前的现实是被命运设计过的深渊绝境,一种最深的悲怆打进她的内心深处,她依稀想到哈尔滨的家和前夫,但家和前夫已经变得模糊而遥不可及了。她的身体渐渐像沙子一样下陷,腰还在隐隐地疼,她伏在地上用前额叩击长凳时已是泣不成声,这是她来到江南陌生的土地上的第一次哭泣。  七  生活总会对陈玉芬敞亮的时候,在火灾后的第二年春天里,陈玉芬靠精打细算建了两间楼房,,前面筑了一小茅屋,做豆腐坊,中间还有个小院子,遇到天气晴朗的时候,陈玉芬就把箱子里的衣物拿到小院去晾晒。武中栽的月季和太阳花棠呈现出一种懒散的美丽,有蜜蜂和蝴蝶在庭院上空嗡嗡地奔忙,她有好长时间没有买新衣服了,她觉得竹竿上陈旧黯淡的衣服在五彩缤纷的鲜花间有种垂死的气息,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她想到电视中一句台词,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  现在,陈玉芬的心情也如天空一样晴朗,她熟练得对着镜子在涂口红,她最爱玫红色,认为它不俗气,只有气质好的人才可以用,也反感那些街上涂得猩红的女人,嘴一张,像鸡屁股,吓煞人,涂好后又嘴轻轻一抿,满意的看了看后,就扭身回到屋。  当她发现抽屉里的钱少了两块,就去翻邵立的口袋,发现了一块多钱和一包香烟,让她惊诧和愤怒。  陈玉芬先把邵立绑在床上,陈玉芬从儿子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燃了猛吸几口。他问被绑紧了的舒工,跟谁学抽烟的?邵立这时已是十四岁的少年,个子和陈玉芬一般高了,可对她的畏惧一如既往,他抖索着身子,低着头不回答.他已经习用沉默来回答陈玉芬的责骂。    是不是跟那个苏刚学的,你不跟好的在一起,跟这流氓种混,人家爹是建房主任,有的是钱,你呢?爹是个穷做豆腐的,陈玉芬这种指桑骂槐的话,让他觉得厌恶,他扭过脸望着四面的墙壁,他想着刚刚带从武钢手里要回的周杰伦的画像,贴在哪个位置好看。  在一阵沉默过后,陈玉芬终于想出了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手段。“你想抽吗?”邵立摇头,陈玉芬说:“给你抽,你不是想抽烟吗?”陈玉芬说完就把点燃的烟塞进邵立的嘴里,陈玉芬被烫得嚎叫起来。陈玉芬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叫喊,陈玉芬说:“别鬼嚎,烫就烫这一下,烟马上就灭,明天你想抽烟还可以抽。”  小镇的人从她窗前经过时,看见陈玉芬在拼命揍邵立。他们聚在窗外观看。认为男孩都是揍大的,他们习以为常,让人疑惑的是挨揍的邵立,他不哭叫,他好像有能力忍受任何皮肉之苦。  “邵立怎么啦?”窗外有人问, “他偷家里的钱,你说该打不该打?”陈玉芬在窗内回答。  人们都知道邵立偷家里钱去游戏厅,去买烟,甚至和武钢一起把学校的自行车气门拔掉。也就隔三岔五听到陈玉芬在揍打邵立,只是每次都在想,这次陈玉芬又用什么手段在惩罚邵立。  陈玉芬从来不会在邵立的小伤感上大费周折。她经常去 “依依不舍”服装店,她是这里的常客,一开始她是被不俗的店名所吸引,。进去后觉得衣服很适合自己,价钱也合适,还可以砍价,所真的对这里“依依不舍”了  她走进去发现有几个女人围着在七嘴八舌,那女子低着头嘤嘤哭泣,黑色披肩发垂在耳边不停的抖索着,看起来很委屈,第六感觉肯定与男人有关。她是个热心人,妹子妹子连喊几声。女子抬起泪盈盈的眼睛看着她,欲言又止。忽而她把一手猛地拽住陈玉芬,陈玉芬明显感到她的脆弱“我活不去了,你说我这个日子怎么过呀 “她彻夜不归,今天又把儿子的书费钱用去嫖女人了。赌博输了十几万元,借了水债,几个小混混拿着刀子向我逼钱,这种日子我怎么过呀!”女人的委屈像开闸的河水一下子泻到陈玉芬心口,把陈玉芬搞得心理湿湿的。她从她的泪影里依稀看到七八年前自己的影子。她不假思索地就说 “不好过,就离嘛。”  可我有个女儿,我舍不得呀,那边的人说女儿要归他。陈玉芬看见她正用虔敬求助的目光凝望着自己,那双眼睛因为数星泪光更添动人的韵味,美丽而感人  你要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孩子活,儿子就给他们好了,你以后生活好了,有钱了,儿子自会认你这妈,现在这世道,有钱就是妈。没钱,是亲妈,不待不好好。  可我也是三十几的人了,离了婚,去到哪儿去找个好人。她的目光变得无限哀伤,又突然捂着脸呜咽起来。她说,离婚的女人是豆腐渣,现在离婚的男人都很翘,都找未婚女。即使有找结过婚的,也要没有小孩的。  大妹子,你年纪轻轻,人又长得漂亮,干嘛活受罪,像个活寡妇,趁年纪轻轻快跳出火海,“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大老远从东北来,不是也找到一个嘛 不要贪图是否有钱,有钱能怎么样,到外面吃喝嫖赌,还不如要找个能真心对你的,像我武中一样,尽管没钱,但我说一,他不管说二。陈玉芬不停地用语言排遣女子焦虑的情绪,当她看见两人窃窃私语,敏感地意识到嫁个这个卖豆腐的窝囊货也不值得说,恐怕这边的本地人都看不上他,他才到外面花钱卖女人来的,  我怕,我怕别人非议我。女子看来挺脆弱,声音低得像蜜蜂嗡嗡地响。  你只要走出这一步,就会看到光明,记住“天涯何处无芳草。”  陈玉芬不曾料想几年后的大年初一她又会碰到这个女子,而且还结成了亲戚。  年初一,一家人照样拎着廉价的蜂皇浆,麦片胥井武中舅妈家拜年,门口已经停着几辆车,白色的,黑色的,她一猜就是武中已发财的表侄的,前几年还半企业亏了,穷得叮咚响,自己会专门去帮她到外面跑过一次,没拿到半分钱,她没少在武中面前发过脾气,说最看不起的就是这样的人了,现在看来是发了,她想着什么时候能否要回这笔钱。  跨进门,突然发现表侄旁边的女人好面熟,陈玉芬想起来了,是在服装店里的向她哭诉的女子。几年不见,她愈发美丽成熟了。她客气拉起女子的手,发现女子白皙的手上戴着钻石,指甲留得很长,涂了汁,看上去像一些粉红的鳞片,窘迫地把手一缩,说,我原来的手没有这样粗糙,也和你一样。  屋外,两人坐在一长凳上晒太阳,她亲昵地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说,我们真是有缘呀,都成亲戚了,我第一次见你就觉有缘的。你说怪不怪?我表侄对你怎么样?  他对我还好。  我看嘛,天涯何处没芳草,你离了,不也跟到好人,你还是幸福之人,这部白车是买给你的?陈玉芬朝那部车指了指,她看见自己的三轮车在高档的白车旁是那样寒酸,如丈夫在意气奋发的表侄面前是猥琐样,酒不敢进,话不敢说  恩,那女子低着头,像是陶醉在幸福中  忽然陈玉芬有点酸酸的感觉,她清晰地知道那是女人特有的妒忌在作梗。她凑到女子耳朵边,我听说,他外面很花的,这样的男人能收心?她用询问的目光注视女子的表情,她希望她是凄苦哀怨的,像那次看到的一样。  哪料女人莞尔一笑,很善解地替男人说话,你们都误会他了,其实他那时有难处的-----就算他以前花心,到现在这个年龄,也知道家的重要了。  陈玉芬佯笑起来,你善良,善解。这样的女子,表侄哪有不欢喜之理?心里却像吞了一只苍蝇。  她怅然地望着天空,明艳的阳光均匀地洒向大地,洒向庄稼,洒向她们每个人身上,留在地上都是美丽的幻影。她想,都是美丽的女人,都是离婚的女人,为什么现在区别这样大呢?  当她听到屋内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又问,他女儿对你还好吧?  你问这个干嘛?女子很认真地盯着陈玉芬的脸,反问道,顿了顿,又补充道  只要我真心对待他,视己出,她也会我好的。  我看这女儿,极自私的,小心点。她看见女子的眼神迅速发生了一丝变化。  女子淡淡说,我们进屋吧,要吃饭吧。  当女子陪着亲身女儿上卫生间的刹那,她果然听到表侄娇气的女儿说“我讨厌死了这个妹妹了。我爸只有我一个女儿,谁也别想跟我争爸爸。一桌的人面面相觑,陈玉芬忽然对着旁边的儿子说,邵立,快帮妈盛饭。邵立马上像小马驹欢快盛来,双手递着,说,妈,这点正好吧?她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  在返回高塍的途中,陈玉芬坐在三轮车里一直发着牢骚,说,三轮车慢得像个乌龟爬一样,又说,武中,你踏慢点,我在上面被寒风吹得直发抖,脸像刀割般疼。踏着三轮车的武中不知其中缘故,说,你这人怎么情绪反常,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多牢骚话?我怎么不冷,要不你踏,我坐。陈玉芬对这句话的反应是失态的,她用力将手里的礼品盒。朝武中的后背掷去,破口大骂:你们都来气我,就连你这个老头子也来气我。看见几个过路人朝她这边侧目而视,陈玉芬于是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放好礼品盒。她抬起眼睛望望天空,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水意,雨积云在西方隐隐游动,快要下雨了。她嚷道,这怪天气,和人一样,说变就变,武中,快踏,早点回家好收衣服。  陈玉芬清晰地记得是武中鼓动他打麻将的。那次从表侄家回来后,情绪很不稳定,说下午空佬,你去麻将馆打打麻将,消遣消遣时间,减减闷。  陈玉芬一来就上瘾了,但她不愿和女的打,她很多次在人家面前陈述理由。说,女的总喜欢东加长西家短地在絮叨个不停,话传来传去的,总有偏差,说不定那天倒霉的事就落在自己的头上,她不愿意把话说。但人们都在猜测他喜欢跟男的打,是因为男的大大咧咧,可以赢得更多的钱,陈玉芬听到后不置可否地一笑,呵呵,江南男佬要精是真精,小便绑三尺的,还肯输钱。不像东北男人的豪爽?  人们免不了要反问,你说,东北爷们好,为啥你还要千里迢迢远嫁给江南的男子。  “天涯何处觅芳草。”   “清香洗头房”的一按摩女被谋杀在浴室的事件在这年夏天轰动一时,成为小镇夜间乘凉聊天最新鲜且刺激的话题。死者是贵州人,才十八岁,被割喉而死,案发现场,没有发现任何钱物的丢失,且死者生前有性行为,不排除情杀之嫌疑。良善的妇女们尽管对凶手的残忍同仇敌忾,但仍然不能宽恕美洗头房罪恶的皮肉生意。而男人们的中心话题是谁干的,为什么这么干。已经有很多人猜测是王大珍的儿子苏三。因为他们亲眼见过苏三在洗头房,和那按摩女打情骂俏,。而最大的疑点是苏三自案发后就从家里“失踪”了。  几天后的清晨,几辆白色警车的呼啸着从小镇街上驶过,最后停留在王大珍门口,一群警察闯进了家里,把偷偷回来的苏三押解着上车。陈玉芬挤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王大珍匍匐在地,撕心裂肺地呼喊:我的儿,我的儿。她心里冷冷地说:从小看看,到老一半,多行不义必自毙。  凶杀案自然而然会被平息,因为人们又开始关注镇上其他的新闻。这一切似乎和陈玉芬无关,她坐在麻将桌上,习惯性地抽着烟,一支接着一支,她喜欢淡淡的烟味和烟雾缭绕的感觉,她觉得烟是个兴奋剂,使她头脑清晰。今天她的手气特别好,自摸胡了好几回,对面的钱老板口袋里的钱全溜进了她的腰包,  钱老板很贪,僵持着再来几回。  陈玉芬终于把牌阵一推,老欠账有什么意思?  钱老板的脸微微有点红,他窘迫的看了看每个人的脸说,我又不会赖这几个钱,都是老搭子了,何必这么认真  陈玉芬已经站起来了,鼻孔里轻蔑的哼了一声,话不是这么讲得,你没听说亲兄弟明算账嘛?我这人就喜欢爽气,我最恨不明不白捏捏呼呼的事情。她内心看不起小气的男人。  旁边的搭子顺势拉下陈玉芬,是不是赢了钱就想跑,说好五圈的?  我是这样的人吗?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搭子被骂得莫名奇妙,目光里掠过疑虑的光,说,赢了钱,还这么多大火?  我的火大?还不是因为家里没火了。不能做豆腐了。我要找柴火去?  哦,为什么不早说,我家有稻桔,堆得像山似的,几年都没有用了。钱老板说话声提高了八度。  稻草烂也烂了,不如就送给他们把,算是积善,你家又缺不了这几个钱。搭子顺势做起好人了,  我做不了主。要问老婆的。  陈玉芬怀疑成钢是一个为自己脱口的借词,当 她从他的眼神中读到武中熟悉的模样,嘴边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说,不要难为钱老板了,看他打麻将这样精,也不会呀,我是急用,便宜点就行。  肯定便宜。  钱老板在大家面前夸下海口,果真卖给陈玉芬很便宜,甚至还用农用车把稻草拉到豆腐坊,并把他它搭得整整齐齐,陈玉芬觉得不再反感成钢了,起码现在,尽管他在麻将桌上的精明一如既往。那次起风,她想把临巷的门关上,但她关门的时候看见,王大珍诡秘的身影一晃而过。,目光一如往常,冷漠、鄙夷而又充满怀疑,陈玉芬下意识地把门又敞开了,说看什么看,儿子毙了以后还这样多管闲事,回家 多看管老公好了。  钱老板的头发让风吹得很凌乱,他泯着头发,有点局促地笑了笑说,你心直口快,倒没有外心,陈玉芬短促地嘘了一声,人不烦我,我不犯人,人若烦我,我必烦人,这是我一向做人的原则。她环顾着豆腐坊,忽然笑起来说,这儿地方小,我们找个小馆,边喝边聊。今天我请客,就算麻将没赢到钱。  武中卖完豆腐回来走过王大珍的门口 ,王大珍端了一盆肥皂水出来,哗地泼在街上。武中被泼水声惊了一下,绕着走开了,王大珍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没吓着你吧?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不放心?  什么不放心?  你老婆和钱老板。钱老板的稻草留下了,钱老板的东西都留下了。王大珍一语双关地说,一男一女又去酒馆了,  武中已经转过去脸去望着树上的小鸟,小鸟忽上忽下,他觉得他的心如小鸟一样跳上跳下的。     陈玉芬就是那种无所掩藏的女人,众目睽睽之下拉着钱老板在小酒馆里喝酒,钱老板开始时还有点拘谨,陈玉芬打趣着,怎么怕啦,怕流言蜚语,还是怕老婆?只是喝点酒?我怕什么,一个女的都不怕,我怕什么?钱老板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儿,反复问自己,  我才不在乎,我从小就是这样,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说了也是白说。  酒酣微醺,钱老板盯着粉若桃红的脸说,别人说你蛮横无理,但我觉得你很开通,别人说你精明小气,但我觉得你很直爽,    陈玉芬联想到背后不知被多少人指指戳戳,现在有人公正的评价,而且还出子一个男子之口。一种被相知的感觉油然而出。她端起酒杯,说,我不好也不坏,是个真实的人,说完一饮而尽。她猛地抬起头,她觉察钱老板的眼神里有一种异彩水草般地掠过,她是个成熟的女人,她看见了,她能够捕捉到。   真爽,不像庸俗而又虚伪的女人,跟邻居拉拉扯扯,在走廊上亲亲热热,关上房门就骂人家祖宗三代,  你说的是你老婆?  你真是聪明,我就喜欢跟聪明的人打交道。我再敬你一杯。  陈玉芬这次摆了摆手说,你,为什么这么怕她?她弄不明白自己忽然对他的家庭,他的老婆敢兴趣起来。  是她凶吗?  不是。  是她挣得钱比你多。  不是。  是她娘家有势力?  不是。  陈玉芬搜罗了许多理由,也听不到真实的答案,开始假装嗔怒起来,到底是什么?好像是什么难言之隐,不说,我不喝了。  沉默良久,钱老板警觉地望望四周,见周围没人,嗫喏着说,我这方面没用。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听上去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陈玉芬狐疑看着对面这个威武健壮的男人,看到成钢用手把自己的脸遮往了,一滴泪珠从成钢的指缝间慢慢地挤出来,这显然是个惊人的事实。  陈玉芬忽然有些怅怅的感觉,但很快被成钢的知心话感动了,泪光恰到好处地隐在眼圈里,说,人贵在相知,我是不在乎这个的。  钱老板死死捂住脸蛋,还是不说话。  陈玉芬只好俯下身子,拍拍钱老板的肩膀安慰道,人生总是有缺陷的。这个秘密我不会说的。        陈玉芬像只夜猫回到家,摸到床前,说,快给我捏捏耳朵。这是他俩夫妻生活的前奏。武中已经习惯于听从陈玉芬的一切安排,但那天他没有听她的,依然侧着身子佯睡。自从听到陈玉芬和钱老板去喝酒了的传闻,他就一直假寐,在怀疑,在猜测,在等她回来。  陈玉芬或许酒喝多了,内心有种兴奋,用屁股拱拱武中身子,说,别人不要的时候,你要,别人要的时候你装圣人。  黑暗中传来武中闷声闷气的一句话,你这几天都在谁哪?忽然一坐就起,打开电灯,瞪大眼睛审视着陈玉芬,看见陈玉芬脸色绯红,穿着睡衣娇媚地躺着。  陈玉芬半当真半开玩笑说,怎么吃醋啦?不是你叫我去搓麻将,叫我去找稻草的?  哪也不至于半夜三更跟人家喝酒?搞得什么名堂。  搞的什么名堂?你说搞什么名堂?陈玉芬突然也一座而起对着武中大吼了一声,你猜对了,我跟他搞了,就在酒馆上搞,气死你,气死你活该。    我早就猜到了,难怪外面风言风语,武中捂住被震荡得嗡嗡直响的耳朵,他说,我知道你迟早会和他做出这事的,  放屁,放——屁,陈玉芬把枕头对着武中的头脑狠狠的砸,边砸边说,你听好我陈玉芬自从踏进这块,我从未为你打个绿帽子。算我看错了眼,人没用也无所谓,还是个乱,  武中还没等她说完,“趴”地一声把陈玉芬钦在床上,喘着粗气说,谁说我乱,我硬着呢  陈玉芬扑哧一声笑了,我是说你耳朵乱,告诉你吧,钱老板那方面没用。陈玉芬发现自己已经违背了诺言,她居然轻易地把一个秘密泄漏给武中,陈玉芬有些懊悔,但转而一想武中是嘴巴子挺紧的人,是不会到外泄露的。岂料听到武中嘴里冒出这么一句,你们试过了?  陈玉芬的脸刷地白了,猛地推开武中,顺手刮了武中一记耳光,说。你听清楚了吗?我们陈家的女人世世代代就没偷过一个汉子,你可以到哈尔滨去打听,所以我让你宽心,别说你还是个大活人,就是我哪天做了寡妇,也不会让人碰我一根汗毛。   那一次,武中做得酣畅漓淋,他觉得自己不是孬种,是个真男人,这方面没用的钱老板才是真正的孬种,陈玉芬也很陶醉。她眼睛闭着,脑海里全部是钱老板的模样,很快达到高潮。这一点让陈玉芬很疑惑。  武中被打了后,对这事采取了豁达宽容的态度,他想也没有彻底澄清的必要,这个小镇也非恪守礼仪之地,这里的女人也非都贤淑端凝之辈,那种事情都会沾上点边。比起以前偷偷逃跑的女人,陈玉芬也算是对自己有情有义 了。    八    同样有此感觉的还有邵立,邵立是在陈玉芬打骂声中长大的,这一点街上的人都如数家珍。当邵立长大懂事后竟然很少回忆陈玉芬凶狠的目光和因生气扭歪变形的脸,想起的总是陈玉芬对他的养育之恩,,特别是当他得知他少时跟从的苏三在美容院捅死了美容女,被抓去枪毙以后,他庆幸自己少年时幸亏母亲的叱责和毒打,要不然自己肯定也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说不定还要蹲监牢几年。  现在邵立已经满十八岁了,上了技校,他对读书不感兴趣,上课心不在焉,坐在位置,掰着指头数休息日。礼拜天的早晨,邵立被陈玉芬指使得像一只陀螺无法停歇,打水、晾衣、倒垃圾、买油打醋,邵立扛着一杆湿衣裳站在门口的空地上,一只手焦灼地扯着裤子说,忙完了没有?我急死了,早晨起来连个撒尿的工夫也没有。  第一年期末结束,他拿着好几门挂科的成绩单回来,对陈玉芬商量,妈,我想退学,这种学校即使念完后,也找不到好工作,不如早点出来做电线工,好攒钱养家,陈玉芬早有此意,但怕乡邻和亲戚的非议,一直碍于出口,现在儿子提出,当然应允,但她还是摆出一副无奈地样子,,我可是辛辛苦苦培养你读书,希望你出头人地,既然,你有此打算,也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最后她又再三强调了一番,不过当别人问起,可别说我这个后娘的注意,让你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去打工,,否则,又要被人的唾沫淹死。听得出,陈玉芬已经改变过去对邵立打骂的态度了,也在意别人对他俩关系的看法了。  有次邵立回来就说,我不去了,别的电焊工,每天一百元,我家老板对我抠门,只给我八十元,陈玉芬知道邵立还属于年少气浮的年龄阶段,便拉过邵立的手,说,现在你是学技术阶段,不要先去要求人家,人家给你八十元,说明你的技术只值这点钱,等你技术学到手,人家自然给你涨工资。别被眼前利益所迷惑。邵现在陈玉芬教育邵立永远是长篇大论,邵立听腻了,但又找不到话语来反驳她。第二天,邵立还在睡梦中,就听到陈玉芬的声音,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了不去工作,还赖在家里,叫我们两个老人来养他?还不怕人家笑话!邵立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就把被子一甩,早饭没吃,去厂里了,后面陈玉芬在对武中说,你看,我的儿子就听我的话!过了几天,陈玉芬埋着邵立买着东西悄悄去厂长家,叫他多照顾邵立。之后,厂长果然器重邵立,给他个带班长做。      实际上镇上的人对邵立的赞赏一半就缘于此。人们没有看见他一天休息,还没到家一记爽亮的妈就伴随着他的脚步声飘进,让陈玉芬满心欢喜,一把拉着武中的手,询问着一天的工作情况,而且每月把工资一分不赖的上交给陈玉芬。  陈玉芬的哈尔滨大女儿寄来千元,邵立对陈玉芬说,妈,以后别让姐寄钱来了,也别向姐诉苦,姐老是倒贴我们,万一她和姐夫有矛盾起来,这总是姐的软肋,再说我是家中的男子,我能养得起你们!“陈玉芬简直不相信洞彻人情世故的话出自一个十八岁的男孩之手,她又喜又惊地拉住儿子的手,替儿子弹掉了衣服上的灰尘,说,我没白养你这个儿子。第二天先用自己的钱帮邵立买了个电脑,说等你的工资慢慢还我。    小镇的妇女们永远都是在娓娓地聊天的,而陈玉芬常常爱把话题引向她的儿子,男孩子长大了说变好就变好了,你都不知道他怎么变好的。最后总要补充一句。我没白养了这个儿子,一个心直口快的妇女在她走后一阵见血地说,还不是她麻利有用,看到儿子大了,有出息了,反过来想讨好邵立,为了将来有所依靠。  邵立却很少和武中打招呼,甚至很少叫爹。别人戏谑武中,,你白养了儿子,舒服不舒服?武中呵呵一笑,儿子有陈玉芬在,省得我操心,想想又不对,补充了一句,血总浓于水的。  武中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去年年底中风跌倒在地,第一个发现的陈玉芬,她看见武中像条病倒老牛的蜷缩在地上,嘴歪斜着,口吐白沫。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邵立,不好了。父亲病倒了。邵立扶起父亲,听到陈玉芬在唠叨:真晦气,什么时候不能生病,在过年豆腐最畅销的时候倒下了。天意啊!  持续一个星期多的冬雨落在街上的青石板上,空气阴冷而凝重,菜场的地面上每天都是湿漉漉的,洇满了顾客的脚印和水渍。她拎着几块豆腐布来到其他豆腐摊前,说,我们不做豆腐了,这些布送给你们,也算在年前做桩好事,又说我也不想卖豆腐了,我都五十几的人了,也卖不了豆腐了,那豆腐坊也可租给那些外地民工,每月也有三四百元的收入。不难发现,她是言不由衷的,她在自己摊前站立很久,脸上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之后羡慕地望着旁边摊主在数手上的钞票。  武中修养了几日,能下地走路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豆腐坊最后一眼,武中扶着父亲倚在门口,里面的石磨,水缸,,几只水桶,木条都在休息,做着怀旧的梦。他看见父亲干枯皲裂的嘴唇歙动了几下。想说什么,但始终没说什么,呼呼的西北风经过狭长幽深的小巷,无情地肆虐着父亲肃穆阴郁的脸和两鬓的白发,邵立第一次感受到时光机器对人的铣刨和漂染,他心中升起某种莫名的温情,在氤氲暮霭中,他陪父亲在站立了很久,他一下子忆起了父亲在豆腐坊做豆腐的各种场景,那是他无法理解的情愫,和里面的每一样物什纠缠了多少年啊!  自去了豆腐坊,武中一直躲在被窝里不肯起床,陈玉芬无奈只好胡乱做些吃的送到床边,武中勉强吃几口,有时干脆推到一边不吃,陈玉芬终于按耐不住,砰地把晚摔在地上,骂开了,又没什么大病,就一直赖在床上,怎么一点不像个男的?怎么一点都不坚强?身上一点没有责任?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老来靠谁?武中用散淡的目光望着顶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一只蜘蛛在爬。2011就这样从他们身边无声的消逝了。  九  外面鞭炮礼花声此起彼伏,陈玉芬早早就起,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迎接新年的到来,她烫了菊花头,眉毛修得像黑线,嘴唇涂得猩红,穿了大红羽绒衫。自闭经以后,她的打扮越来越年轻和妖媚,即使干活时蓬头垢面,她也会用包里的梳子和粉霜迅速修饰被破坏的容颜,她的腰肢仍然挺得笔直,并且呈现小幅的风吹柳枝般的摆动,黑皮鞋下的铁钉仍然嘈嘈作响,它被正派妇女斥之为“老妖怪”,而对陈玉芬来说,那就是要留住最后的美丽和风韵。    忽然外面突兀传来哀乐声,是王大珍家的。武钢在儿子被毙后,失去往日春风得意终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去年夏天被查出癌症晚期,一直在病床上靠着中药治疗,在大年三十终于撒手人寰了,但江南有个习俗,在三十死了人,是不准传死讯了,不准吹鼓乐,认为来年不吉利,所在早晨才开始有仪式。或许哀乐声太凄凉,或许想到武钢生前摸自己胸前的一记,陈玉芬放下手中的口红,神色凄迷地望望武中苍老的背影,发现他的双肩在轻轻地抽搐,松弛的手臂肌肉像泥块一样簌簌的地抖动着,武中正在呜咽呢。陈玉芬脸上带着隐晦的笑意,一字一顿地  说,兔死狐悲了吧?这时,一个邪恶的念头在她头脑一闪而过:武中活不了几年了。我将来怎么办,她第一次对垂暮之年有种惶恐和担忧。她无限哀愁地凝视着窗外,烟花爆竹的碎屑铺满一地。分不清是迎接新年的,还是为武钢送行的。  她郑重其事地把邵立叫道身边:以后等归西天了,若姐姐要来拿我的骨灰,你不能让她拿走,不然你会被众人骂的。  邵立忙打断,新年新水的,怎么说这么伤心话,你总是我的妈。我会养老送终的。  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听我的,到了娶媳妇,就不听我的了。  你想到哪去了,  就是,谅你也不敢,要是你亏待我,我可以把你撵出去,这一房屋可是我白手起家的,我可是这屋的女主人。  邵立又一次从她的目光中看到熟悉的那种强势。  陈玉芬在年后第一次碰到了王大珍,几天不见,似乎苍老了十岁,佝偻蹒跚的背影,灰白的头发,她似乎知道后面有人指指点点,头一直低着,忽然看到对面走来的陈玉芬,目光对峙了几秒钟,就偏转了脸,=默默走开了,王大珍现在心如死灰,即使面对“冤家”陈玉芬,也提不起挑衅和把话说的兴致。陈玉芬心情也很复杂,她说不清自己是同情是幸灾乐祸还是释然。她只是心里念叨着:人世无常啊!      初八,陈玉芬依然要求儿子骑着三轮车带她道表侄家吃年夜饭,邵立说要照顾父亲,陈玉芬满不在乎地说,死不了,他只是装着这样,让他饿饿也好,他一向依赖我怪了。饭桌上,她以饱经风霜的口吻在讲自己的人生,讲自家的豆腐。一桌的很多人陶醉在饭桌精美的菜肴上,对她熟视无睹,表侄几次打断她冗长的话题,说,多喝酒吃菜,只有旁边的表侄媳妇饶有兴致地听着。她感激地拉着她的手,说,还是我们有缘啊。她不知表侄媳妇已经是个文学爱好者,搜集她的素材准备创作小说。回家时,陈玉芬坚持要坐表侄媳妇的白色轿车回家。  在门口的路灯柱下,已到家的邵立捕捉到这样的一个细节,醉熏熏的陈玉芬下车时腿崴了一下,那女子眼疾手快扶住了母亲。她听见母亲的鼻孔里发出持续的含义不明的冷笑,过了好久母亲才恢复了矜持的的仪态,她甩开女子的手,转过身,望着幽暗迷离的小巷,依稀说了那一句:天涯何处觅芳草。    分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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