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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县一令,待吏役至有恩。殁后,眷属尚在署,吏役无一存问者。强呼数人至,皆狰狞相向,非复曩时,夫人愤恚,恸哭柩前,倦而假寐。恍惚见令语曰:“此辈无良,是其本分。吾望其感德已大误,汝责其负德,不又误乎?”霍然忽醒,遂无复怨尤。

献县有一个县令,对手下官吏、衙役有恩。他死后家属还在衙中,可那些官吏、衙役竟没有一个来吊问的。县令夫人硬叫来几个人,也都横眉竖目,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夫人又恨又气,在棺材前痛哭。哭累了闭眼休息,恍惚中见丈夫对她说:“这些人没有良心是他们的本性。我期望他们感恩已是大错,你责备他们负恩,不又大错了么?”夫人猛然醒悟,于是不再怨恨。

康熙末,张歌桥(河间县地)有刘横者(横读去声,以其强悍得此称,非其本名也),居河侧。会河水暴满,小舟重载者往往漂没。偶见中流一妇,抱断橹浮沉波浪间,号呼求救。众莫敢援,横独奋然曰:“汝曹非丈夫哉,乌有见死不救者!”自棹舴艋追三四里,几覆没者数,竟拯出之。

越日,生一子,月余,横忽病,即命妻子治后事。时尚能行立,众皆怪之。横太息曰:“吾不起也。吾援溺之夕,恍惚梦至一官府。吏卒导入,官持簿示吾曰:‘汝平生积恶种种,当以今岁某日死,堕豕身,五世受屠割之刑。幸汝一日活二命,作大阴功,于冥律当延二纪。今销除寿籍,用抵业报,仍以原注死日死。缘期限已迫,恐世人昧昧,疑有是善事,反促其生。故召尔证明,使知其故。今生因果并完矣,来生努力可也。’醒而心恶之,未以告人。今届期果病,尚望活乎?”既而竟如其言。

此见神理分明,毫厘不爽。乘除进退,恒合数世而计之。勿以偶然不验,遂谓天道无知也。

康熙末年,张歌桥(在河间县)有个叫刘横的人,(横读去声,因为他强暴凶悍,所以得到这个称呼,并不是他本来的名字。)住在河边一侧。一年,连降暴雨,河水猛涨,载着重物的小船往往会被激流吞没。这天,人们偶然在水流中看到一个妇女,呼喊求救,众人没有敢上前的。惟独刘横激愤地说:“你们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这样见死不救的?”于是他独自划着小船,追赶了三、四里,几次差点儿翻了船,终于把那位妇女救了回来。过了一天,那妇女生下了一个男孩。一个多月后,刘横忽然得了病,他嘱咐妻子办理后事。当时,他尚能行走站立,众人认为他的言行十分奇怪。刘横却叹息道:“我好不了了。就在我救起落水女子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恍惚之中,来到某官府门外,一个吏卒把我带进去,有位官员手持帐簿指点着对我说:‘你平生做恶多端,该于今年某日死,死后堕为猪身,以后五代都要受到宰杀刑法的惩处。幸亏那一天你救了两条命,积了阴德,按阴间法律可延寿两年。现在,用这两年寿数抵销你平日的罪恶,所以,你还应按原订日期死去。因为期限已经临近,我怕世人不明真相,弄不清你做了善事,为什么反而短命。所以召你来讲明此事,让你明白其中的缘故。这辈子因果已经完结,望你来世努力向善!’我醒来后,因为讨厌这梦,所以没告诉别人。现在到了死期,果然发病,我还能希望活吗?”不久,刘横果真死去。由此可见,神鬼理法井然,分毫不差。一个人命运的好坏,总以他几代的情况综合看待,然后给以判定。不要因为一个人的表现与所受的报应偶然不相附,就认为天道无知啊。

狐所幻化,不知其自视如何,其互相视又如何。尝于《滦阳消夏录》论之。然狐本善为妖惑者也。至鬼则人之余气,其灵不过如人耳。人不能化无为有,化小为大,化丑为妍。而诸书载遇鬼者,其棺化为宫室,可延人入;其墓化为庭院,可留人居。其凶终之鬼,备诸恶状者,可化为美丽。岂一为鬼而即能欤?抑有教之者欤?此视狐之幻,尤不可解。

忆在凉州路中,御者指一山坳曰:“曩与车数十辆露宿此山,月明之下,遥见山半有人家,土垣周络,屋角一一可数。明日过之,则数冢而已。”是无人之地,亦能自现此象矣。明器之作,圣人其知此情状乎?

狐精变化成人,不知它自己看起来如何,又不知它们互相看起来怎么样,这个问题我曾在《滦阳消夏录》中谈论过,然而狐精本来就是善于成妖作怪来迷惑人的。至于鬼,则不过是人死后残剩的精气形成的,它的灵通不过与人差不多。人不能把没有的东西变成有,不能把小的东西变成大,不能把丑的东西变成美,而各种书上记载遇到鬼的事,都说鬼的棺材可以化为宫殿房屋,可以把人请进去;鬼的坟墓可以化为院子,可以留人居住。难道是人一作了鬼就能做到这些了么?或者是有谁教会它们了么?与狐精能够变化的情况相比,这事更难理解。记得我过去在凉州路上,驾车的人指着一个山坳说:“从前我们曾与几十辆车子一起露宿在这个山坳里,月光之下,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人家,土垒的院墙四面围绕,屋檐角也一一可数。第二天经过时,则只是几座坟墓而已。”这样看来,鬼在没有人的地方,也会自然变化出这种现象。古代圣人提倡用竹、木、纸等扎制一些车马、宫殿之类的东西作随葬品,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这种情况呢?

郑苏仙言:有约邻妇私会,而病其妻在家者,夙负妻家钱数千,乃遣妻赍还。妻欣然往。不意邻妇失期,而其妻乃途遇强暴,尽夺衣裙簪珥,缚置秫丛。皆客作流民,莫可追诘。其夫惟俯首太息,无复一言。人亦不知邻妇事也。

后数年,有村媪之子挑人妇女,为媪所觉,反覆戒饬,举此事以明因果。人乃稍知。盖此人与邻妇相闻,实此媪通词,故知之审;惟邻妇姓名,则媪始终不肯泄,幸不败焉。

郑苏仙说:有一个人约邻居的女人幽会,而嫌他的妻子在家碍事。恰好他欠着妻家几千钱,便打发妻子回去还钱,妻子高高兴兴地去了。不料邻居的女人失约,而他的妻子却在路上遭到强暴,抢走了她的衣服首饰等,把她绑了放在高粱地里。作案的都是打短工的和流民,无从查询罪犯。她的丈夫只能低头叹气,说不出话来。人们也不知他与邻居女人的关系。后来过了几年,村里有个老婆子的儿子挑逗别人家的女人,被老婆子知道了。她反复劝戒儿子,举出这件事来叫他知道因果报应。这以后,人们才渐渐知道了这段风流事。因为这人和邻居女人私通,实际上是这个老婆子牵的线,所以知道得很详细。只是邻居女人的姓名,老婆子始终不肯说出来,这女人幸好没有坏了名声。

吴僧慧贞言:有浙僧立志精进,誓愿坚苦,胁未尝至席。一夜,有艳女窥户。心知魔至,如不见闻。女蛊惑万状,终不能近禅榻。后夜夜必至,亦终不能使起一念。女技穷,遥语曰:“师定力如斯,我固宜断绝妄想。虽然,师忉利天中人也,知近我则必败道,故畏我如虎狼。即努力得到非非想天,亦不过柔肌著体,如抱冰雪;媚姿到眼,如见尘矹,不能离乎色相也。如心到四禅天,则花自照镜,镜不知花;月自映水,水不知月,乃离色相矣。再到诸菩萨天,则花亦无花,镜亦无镜,月亦无月,水亦无水,乃无色无相,无离不离,为自在神通,不可思议。师如敢容我一近,而真空不染,则摩登伽一意皈依,不复再扰阿难矣。”僧自揣道力足以胜魔,坦然许之。偎倚抚摩,竟毁戒体。懊丧失志,侘傺以终。夫“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惟圣人能之,大贤以下弗能也。此僧中于一激,遂开门揖盗。天下自恃可为,遂为人所不敢为,卒至溃败决裂者,皆此僧也哉!

吴地的和尚慧贞说:浙江有一个和尚,立志修行成佛,志向坚定,刻苦修炼,从来没有两胁靠着席子躺下睡觉。一天晚上,有个美女在窗口窥视。和尚心里明白,这是妖魔到了,但装得好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那女子千方百计诱惑,也靠近不了和尚所坐的蒲团。此后每天晚上都来,也终究不能使和尚生起一丝欲念。女子的伎俩用尽了,于是远远地对和尚说:“师父坚守自己意志的能力到了这种地步,我确实应该抛弃妄想了。不过,您还只是佛教所说的‘忉利天’这一层境界中的人物,知道一旦靠近我,就会败坏自己的道行,所以怕我像害怕虎狼一样。即使您进一步努力修行,得以达到‘非非想天’,也不过只能做到女人柔软的肌肤靠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抱着冰雪;美女娇媚的姿态呈现在眼前,就像见到的是灰尘而已,还是不能摆脱色相。如果您的心灵达到了‘四禅天’,则能觉察不到任何外在物象的影响,像花自然映照在镜子里,镜子并不知道有花,月亮自然映照在水中,水也并不知道有月亮,这就是摆脱色相了。再进一步达到‘诸菩萨天’,则花也无所谓花,镜子也无所谓镜子,月亮也无所谓月亮,水也无所谓水,没有颜色也没有物象,也无所谓离,也无所谓不离,这便是佛的自在神通,进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妙境界了。您如果能让我靠近一下,而本心不受影响,则我将一心一意敬服您,就像当初妖女摩登伽敬服佛祖的大弟子阿难一样,再也不来干扰您了。”和尚揣度自己的道行法力足以战胜魔女的诱惑,于是很轻松地答应了。那女子偎依在和尚怀中,百般抚摸挑逗,这和尚终于控制不住欲念,与她发生性关系,损坏了自己修行的清净身体。事后悔恨不已,结果在苦恼悲愤中死去。所谓经过碾磨也不变成粉末,放在黑水中也不变成黑色,这种经受考验而不改变的行为,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大贤人以下的人都做不到。这和尚一下子中了魔女的激将法,便开门把强盗请进门。天下凡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于是就去做人们不敢做的事,结果惨败完蛋的,都是属于这个和尚一类的人。

德眘斋扶乩,其仙降坛不作诗,自署名曰刘仲甫。众不知为谁,有一国手在侧,曰:“是南宋国手,著有《棋诀》四篇者也。”因请对弈。乩判曰:“弈则我必负。”固请,乃许。乩果负半子。众曰:“大仙谦挹,欲奖成后进之名耶?”乩判曰:“不然,后人事事不及古,惟惟步与弈棋则皆胜古。或谓因古人所及,更复精思,故已到竿头,又能进步,是为推步言,非为弈棋言也。盖风气日薄,人情日巧,其倾轧攻取之术,两机激薄,变幻万端,吊诡出奇,不留余地。古人不肯为之事,往往肯为;古人不敢冒之险,往往敢冒;古人不忍出之策,往往忍出。故一切世事心计,皆出古人上。弈棋亦心计之一,故宋元国手,至明已差一路,今则差一路半矣。然古之国手,极败不过一路耳;今之国手,或败至两路三路,是则踏实蹈虚之辨也。”问:“弈竟无常胜法乎?”又判曰:“无常胜法,而有常不负法。不弈则常不负矣。仆猥以夙慧,得作鬼仙,世外闲身,名心都尽,逢场作戏,胜败何关。若当局者角争得失,尚慎旃哉!”四座有经历世故者,多喟然太息。

德眘斋有一次扶乩,大仙降临却不作诗,只署名“刘仲甫”,不知是谁。有位围棋国手说:“他是南宋的围棋国手,著有棋诀四篇。”他便请大仙下棋。坛上判道:“下棋我必输。”再三请求,大仙同意了,果然输了半子。大家说:“是大仙谦让,鼓励后进么?”大仙判道:“不是。后人事事都不如古人,唯有测算天象和下棋胜过古人。有人说,在古人的基础上精益求精,所以能够更进一步。这是就测算天象而言,而不是指下棋。因为世风日薄,人情越来越狡诈。倾轧攻取之术,相互激发,变幻万端,不留一点余地。古人不肯干的事,后人往往肯干;古人不敢冒的险,后人往往敢冒;古人不忍用的计策,后人往往敢用,所以处世钻营都超过了古人。棋术是心计的一种,所以宋、元的国手与明代比差了一路,与现在的国手比,则差了一路半。古时的国手大败不过输一路,如今的国手有的输至二路三路,这就是踏实和虚浮之别。”大家问下棋有没有常胜秘诀。大仙又判道:“没有常胜秘诀,只有常不输的秘诀,不下棋就常不输。我靠前生的聪慧做了鬼仙,置身世外,名利之心全无,一切都是逢场作戏,胜败有什么关系?像那些还在人世间名利场上竞争得失的人,还望他们小心谨慎呵。”当时在场的人中,有些是饱经世故的,听了这话,都深深叹息。

季沧洲言:有狐居某氏书楼中数十年矣,为整理卷轴,驱除虫鼠,善藏弃者不及也。能与人语,而终不见其形。宾客宴集,或虚置一席,亦出相酬酢,词气恬雅,而谈言微中,往往倾其座人。

一日,酒纠宣觞政,约各言所畏,无理者罚,非所独畏者亦罚。有云畏讲学者,有云畏名士者,有云畏富人者,有云畏贵官者,有云畏善谀者,有云畏过谦者,有云畏礼法周密者,有云畏缄默慎重、欲言不言者。最后问狐,则曰:“吾畏狐。”众哗笑曰:“人畏狐可也,君为同类,何所畏?请浮大白。”狐哂曰:“天下惟同类可畏也,夫瓯、越之人,与奚、霤不争地;江海之人,与车马不争路。类不同也。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凡争宠者,必同夫之妻;凡争权者,必同官之士;凡争利者,必同市之贾。势近则相碍,相碍则相轧耳。且射雉者媒以雉,不媒以鸡鹜,捕鹿者由以鹿,不由以羊豕。凡反间内应,亦必以同类;非其同类,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隙而抵也。由是以思,狐安得不畏狐乎?”座有经历险阻者,多称其中理。独一客酌酒狐前曰:“君言诚确。然此天下所同畏,非君所独畏。仍宜浮大白。”乃一笑而散。余谓狐之罚觞,应减其半。盖相碍相轧,天下皆知之;至伏肘腑之间,而为心腹之大患,托水乳之契,而藏钩距之深谋,则不知者或多矣。

季沧州说:有个狐仙,住在某人的书楼上已经几十年了,它为主人整理卷轴,驱除虫鼠,收藏管理图书的本领,使那些收藏家望尘莫及。它常与人对话,而始终不露其形。有时,主人宴请宾客,偶而为它虚设一席,它也匿形出来应酬。它谈吐文雅,妙语连珠,令在座之人大为倾倒。一天,在宴席上,大家行酒令取乐。令官宣布酒令规定:在座之人各说出自己所怕的人,而且要合乎情理,否则须受罚;如果说的人非自己一人所怕,也要受罚。于是,有的说怕道貌岸然的讲学家,有的说怕卖弄风雅的名士,有的说怕为富不仁的阔老儿,有的说怕给官吏拍马屁的人,有的说怕精通逢迎之道的人,有的说怕过份谦虚的人,有的说怕礼法太多的人,有的说怕谨小慎微、有了话想说又不说的人。最后问狐仙,它说:“我最怕狐仙。”众人轰然笑道:“要说人怕狐仙,还差不多,您亦属狐类,有什么可怕呢?讲得没道理,该罚一大杯。”狐仙讥笑地说:“天下只有同类是最可怕的。生活在福建、浙江等地的人,不会与北方的奚族人和霤族人争夺土地;生活在江海中的渔民,不会与车夫来争夺陆路。这是因为他们非同类之人。凡是争夺遗产的,必是同父之子;凡是争宠的,必是同夫之妻;凡是争权的,必是同朝之官;凡是争利的,必是同一市上的买卖人。势利接近就会相互防碍,相互防碍就要彼此倾轧了。猎人射野鸡时,要以野鸡做诱物,而不用野鸭;捕鹿时则以鹿为诱物,而不用猪羊。凡施用反间计作内应的,也必定是同类人。不是同类人,就不能投其所好,伺机而进。由此可以想见,狐仙怎能不怕狐仙呢?”在座的一些有艰难生活经历的人,都称赞狐仙的话入情入理。只有一位客人不以为然,他斟了一杯酒,敬到狐仙座前说:“您的话确有道理,不过,狐仙并非您一人所怕,因此,还是要罚一大杯。”众人一笑而散,我认为,罚狐之酒,应该减半。因为相互防碍倾轧之事,尽人皆知并且都害怕。至于那种就潜伏在你的身边而将来可能成为你的心腹大患的恶人,那种假装与你是至友亲朋而心里则藏着陷害你的阴险计谋的恶人,那不知道的人恐怕就多了。

沧州李媪,余乳母也。其子曰柱儿,言昔往海上放青时,(海滨空旷之地,茂草丛生。土人驱牛马往牧,谓之放青),有灶丁夜方寝(海上煮盐之户,谓之灶丁),闻室内窸窣有声。时月明穿牖,谛视无人,以为虫鼠类也。俄闻人语嘈杂,自远而至。有人连呼曰:“窜入此屋矣。”疑讶间已到窗外,扣窗问曰:“某在此乎?”室内泣应曰:“在。”又问:“留汝乎?”泣应曰:“留。”又问:“汝同床乎?别宿乎?”泣良久,乃应曰:“不同床谁肯留也!”窗外顿足曰:“败矣。”忽一妇大笑曰:“我度其出投他所,人必不相饶。汝以为未必,今竟何如?尚有面目携归乎?”此语之后,惟闻索索人行声,不闻再语。既而妇又大笑曰:“汝尚不决,汝为何物乎?”扣窗呼灶丁曰:“我家逃婢投汝家,既已留宿,义无归理。此非尔胁诱,老奴无词以仇汝;即或仇汝,有我在,老奴无能为也。尔等且寝,我去矣。”穴纸私窥,阒然无影;回顾枕畔,则一艳女横陈。且喜且骇,问所自来。言:“身本狐女,为此冢狐买作妾。大妇妒甚,日日加捶楚。度不可住,逃出求生。所以不先告君者。虑恐怖小留,必为所执。故跧伏床角,俟其追至,始冒死言已失身,冀或相舍。今幸得脱,愿生死随君。”灶丁虑无故得妻,或为人物色,致有他虞。女言:“能自隐形,不为人见,顷缩身为数寸,君顿忘耶!”遂留为夫妇,亲操井臼,不异贫家,灶丁竟以小康。柱儿于灶丁为外兄,故知其审。李媪说此事时,云女尚在。今四十余年,不知如何矣。此婢遭逢患难,不辞诡语以自污,可谓铤而走险。然既已自污,则其夫留之为无理,其嫡去之为有词,此冒险之计,实亦决胜之计也,婢亦黠矣哉。惟其夫初既不顾其后,后又不为之所,使此婢援绝路穷,至一决而横溃,又何如度德量力,早省此一举欤!

沧州李老太是我的奶妈,他的儿子叫柱儿,他说:从前去海边“放青”时,(海滨空旷的地方,青草长得十分茂盛。当地老百姓把牛马赶到那里去放牧,往牧,称为“放青”。)有个“灶丁”晚上刚上床睡觉(在海边上煮盐的人家称为“灶丁”。)听到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当时月光明亮,透过窗户照进屋里,灶丁仔细查看,没看到人,于是以为是虫子老鼠之类发出的声音。不久便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从远处慢慢靠近,有人连声喊道:“钻进这幢屋里去了。”灶丁正感到疑惑吃惊,那声音已到了窗户外面。有人敲着窗户问道:“某某在这里吗?”只听屋里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答道:“在这里。”外面的人又问:“主人留下你了吗?”哭着的声音又答道:“留下了。”又问:“你和主人是同床睡,还是单床睡?”那哭声继续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同床,谁肯留我呢?”窗户外的人跳着脚说:“完了,完了。”忽然有一个女人大笑道:“我就估计她跑到别人家里,别人一定不会放过她,你还说未必,现在究竟如何?你还有脸把她带回去吗?”继说话声之后,便只听到一阵索索的人走动的声音,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了。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大笑,说:“这事都不能决断,你还算什么东西。”又敲着窗户说:“我家逃出来的婢女投到你家,你既然留下一起睡觉了,按道理就不好回去了。这不是你故意威胁诱骗来的,老东西没有什么理由找你的麻烦;即使他要找你的麻烦,有我在,老东西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你们好好睡吧,我走了。”灶丁把窗户戳一个洞偷偷往外看,外面连个人影也没了。回头一看枕头边,则有一个美貌的女子横躺在床上。灶丁又欢喜又吃惊,问她从哪里来,那女子说:“小女子本是个狐女,被这边坟墓中的老狐狸买作小老婆,它的正妻非常嫉妒,天天毒打我。我料想住不下去,所以逃出来求生。之所以没有先给您打招呼,是担心您害怕,不留下我,我就一定会被他们抓回去,所以蜷着身子躲在床角边。等他们追来了,我才冒死说自己已经失身,希望他们或者能放过我。现在幸亏逃脱了,我愿生生死死与您相伴。”灶丁担心无缘无故就得了个老婆,倘若被别人发现追查,就会引来别的麻烦,那女子便说:“我能隐蔽自己的形体,不让人看见我。刚才我就缩成几寸长,您就忘了吗?”于是灶丁留下她,结为夫妇。那女子亲手操持家务,打水做饭,与贫穷人家的女子没有两样,灶丁竟因此建成了一个小康之家。柱儿与那灶丁是表兄弟,所以这件事知道得很详细。李老太谈起这件事时说:“那女子还活着,已经四十多年了,现在不知怎样。”这个小妾遭遇很不幸,她不惜说谎话以玷污自己,可以说是铤而走险了。不过,她既已玷污了自己的名声,则她的丈夫就没有理由留她了,那正妻要把她赶走也就有依据了。这是一个冒险的计策,但也是一个可以取得决定性成功的计策,这小妾也够机智的了。只是她的那个丈夫,当初买她时既不考虑以后会怎么样,后来又不为她作出安排,使这女子走投无路,最后只好铤而走险,造成这样的后果。既然如此,那丈夫何不当初就估量一下自己的能耐,不做这件事,好省这个麻烦呢?

老儒周懋官,口操南音,不记为何许人。久困名场,流离困顿,尝往来于周西擎、何华峰家。华峰本亦姓周,或二君之族欤?乾隆初,余尚及见之,迂拘拙钝,古君子也。每应试,或以笔画小误被贴,或已售而以一二字被落。亦有过遭吹索,如题目写曰字偶稍狭,即以误作日字贴。写己字末笔偶锋尖上出,即以误作已字帖。尤抑郁不平。

一日,焚牒文昌祠,诉平生未作过恶,横见沮抑。数日后,梦朱衣吏引至一殿,神据案语曰:“尔功名坎坷,遽渎明神,徒挟怨尤,不知因果。尔前身本部院吏也,以尔狡黠舞文,故罚尔今生为书痴,毫不解事。以尔好指摘文牒,虽明知不误,而巧词锻炼,以挟制取财,故罚尔今生处处以字画见斥。”因指簿示之曰:“尔以日字见贴者,此官前世乃福建驻防音德布之妻,老节妇也,因咨文写音为殷,译语谐声,本无定字。尔反覆驳诘,来往再三,使穷困孤嫠所得建坊之金,不足供路费。尔以已字见帖者,此官前世以知县起服,本历俸三年零一月。尔需索不遂,改其文三字为五,一字为十,又以五年零十月移计,应得别案处分。比及辨白,坐原文错误,已沉滞年余。业报牵缠,今生相遇,尔何冤之可鸣欤?其他种种,皆有夙因,不能为尔备陈,亦不可为尔预泄。尔宜委顺,无更哓哓。倘其不信,则缁袍黄冠,行且有与尔为难者,可了然悟矣。”语讫,挥出。霍然而醒,殊不解缁袍黄冠之语。时方寓佛寺,因迁徙避之。至乙卯乡试,闱中已拟第十三。二场僧道拜父母判中,有“长揖君亲”字,盖用傅弈表“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语也。考官以为疵累,竟斥落。方知神语不诬。此其馆步丈陈谟家(名登廷,枣强人,官制造府郎中)自详述于步丈者。后不知所终,殆坎壈以殁矣。

老学究周懋官,说一口南方腔,不记得他是何许人了。他在考场上长期没什么造就,生活困顿,曾来往于周西擎、何华峰家,何华峰本来也姓周,也许周懋官是这两位的本家。乾隆初年,我还见过他,他迂拙拘谨,真是个古时的君子。每次应试,他或者因笔划上的小毛病而被剔出,或已初步通过却又因一两个字而落选。也有遭到考官过分吹毛求疵的,比如题目有个“曰”字,偶然写得稍窄了些,便以误写为“日”而被剔出;写“己”字笔锋偶然再往上出点头,便以误写为“已”字而被剔出。周懋官心中忧郁不平,有一天,他到文昌祠焚烧了一份状子,诉说一生没有干过坏事,却横遭压抑遏制。几天之后,他梦见一个朱衣吏把他带到一座殿中。神坐在几案前说道:“你求取功名不顺利,却来埋怨神灵,你只知道怀恨抱怨,不知因果报应。你前生本是部院的一名官吏,因你狡诈善于舞文弄墨,所以这一生罚你当个书呆子,一点儿也不懂人情世故。因为你好挑剔别人的文章,明知没错,也要鸡蛋里挑骨头,通过这种方法来捞钱。所以罚你这一辈子老是因为字的笔划而落选。”神指着籍册给他看,说:“因为‘曰’字把你剔出榜外的考官,前一辈子是福建驻防官音德布的妻子。她是位老节妇,因为表彰她为节妇的呈文里,把‘音德布’的‘音’字写作‘殷’,这是译语而且谐声,本来没有确定的字,你却反复驳退。她多次地来来去去,使这位穷困的寡妇所得建牌坊的钱,还不够路费。因‘己’字把你剔出榜外的考官。前一辈子任县令时犯了律令,本来罚他三年零一个月的俸禄,你勒索不成,便将文中的‘三’字改为‘五’,‘一’字改为‘十’。然后又以五年零十个月计,则应是‘另案处理’了。等到弄清楚了,他则因原文错误,已被闲置了一年多。你种下了孽因,这辈子你们又相遇,自然得到报应,你有什么冤可告的呢?你的其它种种不顺,都有前生的孽因在,不能一一细讲,也不能事先泄露给你。你应当委曲顺从,不要再大呼小叫地告状。你要不信,那么和尚、道士也即将为难你。到时候就完全明白了。”说完,把周懋官赶了出来。他忽然醒了过来,一点也不明白和尚、道士要为难他是什么意思。当时他正寓居在佛寺中,因此便搬到别处躲避一下。雍正十三年,他参加乡试,已内定录取他为第十三名举人。在第二场考试中,有一道题是为和尚道士应当拜见父母之事写一段判语,周的答卷中有“长揖君亲”的句子,是用了唐代傅弈所上主张禁止佛教的表文中“不忠不孝,削了头发而只给君亲作揖不拜”的典故。考官因不知这个典故,认为周这句话有毛病,竟又把他刷掉了。他这才知道神的话没错。这些事都是他在步陈谟老先生(名登廷,枣强人,任制造库郎中)家做家庭教师时,自己详细告诉步老先生的。后来不知他结局如何,大概是在坎坷潦倒中死去了。

虞倚帆待诏言:有选人张某,携一妻一婢至京师,僦居海丰寺街。岁余,妻病殁。又岁余,婢亦暴卒。方治槥,忽似有呼吸,既而目睛转动,已复苏,呼选人执手泣曰:“一别年余,不意又相见。”选人骇愕。则曰:“君勿疑谵语,我是君妇,借婢尸再生也。此婢虽侍君巾栉,恒郁郁不欲居我下。商于妖尼,以术魇我。我遂发病死,魂为术者收瓶中,镇以符咒,埋尼庵墙下。局促昏暗,苦状难言。会尼庵墙圮,掘地重筑,圬者劚土破瓶,我乃得出。茫茫昧昧,莫知所往,伽蓝神指我诉城隍。而有魇法者皆有邪神为城社,辗转撑拄,狱不能成。达于东岳,乃捕逮术者,鞫治得状,拘婢付泥犁。我寿未尽,尸已久朽,故判借婢尸再生也。”阖家悲喜,仍以主母事之。而所指作魇之尼,则谓选人欲以婢为妻,故诈死片时,造作斯语。不顾陷人于重辟,汹汹欲讦讼。事无实证,惧干妖妄罪,遂不敢言。然倚帆尝私叩其僮仆,具道妇再生后,述旧事无纤毫差,其语音行步,亦与妇无纤毫异。又婢拙女红,而妇善刺绣,有旧所制履未竟,补成其半,宛然一手,则似非伪托矣。此雍正末年事也。

虞倚帆待诏说:有个姓张的人,到京城候选官职,带着一妻一妾,租住在海丰寺街。一年多后,妻子生病而死。又过了一年多,妾也突然死去,正在制作棺材时,那妾突然又好像有了呼吸,接着眼睛转动,已重新醒过来。她叫着张某的名字,握着他的手哭道:“一别就是一年多,没想到还能见面。”张某非常吃惊,女人便接着说:“你不要以为我在讲胡话,我是你的妻子,现在是借妾的身体复生了。这妾虽然服侍你,但总是愤愤不平,不愿居于我的下面。她与坏尼姑商量,用妖术诅咒我,我就发病而死。我的魂魄被坏尼姑收在瓶子中,用符咒镇住,埋在尼姑庵的墙下。我在里面憋得难受,苦不堪言。碰上尼姑庵的墙倒了,挖地重筑,泥工挖土时砸破了瓶子,我才得出来。只见外面一片茫茫,我昏昏然不知到哪里去。伽蓝神指示我去向城隍申诉,而行妖术的人也都有邪神作后台来庇护他们,因此互相僵着拖了下来,案子不能了结。后来申报到东岳神那里,才下令逮捕使妖术的人,审问清楚,将那妾抓送泥犁地狱。我的寿命未尽,但尸体早已腐烂,所以判我借妾的身体复生。”全家听到这里,都又悲又喜,于是把复生的女人当女主人对待。而她指认的那个使妖术的尼姑,则一口咬定是张某想让妾升为正妻,所以让她假装死一会儿,然后造出这种鬼话来,而不惜将杀头的大罪栽在别人头上,气势汹汹地说要告到官府。张某因没有实在的证据,怕官府以乱造妖言加罪,于是闭口不敢提了。不过倚帆曾经私下询问张家的仆人,他们都说那女人再生后,说起从前的事没有一丝差错;她讲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也与原来的女主人没有丝毫差别。又说那妾做针线活技术很差,而女主人则善于刺绣。以前她有一双鞋没有做完,复生后把剩下的一半补做完成,完全像同一双手做出来的。这样看来,这事又似乎不是假的了。这是雍正末年的事。

范衡洲(山阴人,名家相,甲戌进士,官柳州府知府)之侄女,未婚殉节,吞金环不死,卒自投于河。曾太守(嘉祥人,曾子裔也,偶忘其名字)之女,以救母并焚死。其事迹始末,当时皆了了知之。今四十余年,不能举其祥矣。奇闻易记,庸行易忘,固事理之常欤!附存姓氏,冀不泯幽光。《孔子家语》载弟子七十二人,固不必一一皆具行实尔。

范衡洲(山阴人,名家相,甲戌年进士,曾任柳州知府。)的侄女还没成婚,她的未婚夫死了,她就要殉节,吞下金环不死,结果自己投河而死。曾太守(嘉祥人,孔子学生曾参的后裔,偶尔忘记了他的名字。)的女儿因救母亲,和母亲一起被烧死了。这两件事的始末,当时知道得很清楚,过去四十多年了,不大记得起来了。奇异的见闻容易被记住,平常事易忘,也许是常理吧。记下她们的姓氏,希望不致于泯灭她们的事迹。《孔子家语》记载,孔子弟子七十二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具体事迹的。

蘅洲言:其乡某甲甚朴愿,一生无妄为。一日昼寝,梦数役持牒摄之去。至一公署,则冥王坐堂上,鞫以谋财杀某乙。某乙至,亦执甚坚。盖某乙自外索逋归,天未曙,趁凉早发。遇数人,见腰缠累然,共击杀之,携资遁,弃尸岸旁。某甲适棹舴艋过,见尸大骇,视之,识为某乙,尚微有气。因属邻里,抱置舟上,欲送之归。某乙垂绝,忽稍苏,张目见某甲,以为众夺财去,某甲独载尸弃诸江也。故魂至冥司,独讼某甲。冥王检籍,云盗为某某,非某甲。某乙以亲见固争。冥吏又以冥籍无误理,与某乙固争。冥王曰:“冥籍无误,论其常也。然安知千百万年不误者,不偶此一误乎?我断之不如人质之也,吏言之不如囚证之也。”故拘某甲。某甲具述载送意。照以业镜,如所言。某乙乃悟。某甲初窃怪误拘,冥王告以故,某甲亦悟。遂别治某乙狱,而送某甲归。夫折狱之明决,至冥司止矣;案牍之祥确,至冥司亦止矣。而冥王若是不自信也,又若是不惮烦也,斯冥王所以为冥王欤!

蘅洲说:他的家乡有个甲某,生性朴实憨厚,一辈子没做过出格的事儿。一天午睡,他梦见几个差役手持牒文将他抓去。来到一处公堂,阎王坐在大堂上。他上前见过,阎王对他进行审讯,让他交待因谋财而杀害乙某的经过。乙某也到了,咬定自己被甲某所杀。其实,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一天,乙某外出讨债回归,天没亮,他便乘早上凉爽踏上了归程。半路上,遇到几个人。那些人见他腰间鼓鼓囊囊,知道他带着金钱,就围了上来,将他打死,把钱抢走,尸体被丢弃在岸边。正巧甲某划着小船经过这里,见到尸体,大惊失色,一看认出是乙某,还有一口气儿。因为是邻居,甲某不能不管,就把乙某抱到船上,打算送他回家。乙某咽气之前,忽然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甲某,以为他与强盗是一伙的,那些人先拿着钱走了,他却划船到江中投尸灭迹。所以,乙某之魂来到阴间,专告甲某。阎王查看了生死薄,对乙某说:“抢劫你的,是某某等人,不是甲某。”乙某不服,以亲眼所见为理由极力争辨,一位冥吏也坚持说生死簿不会出错儿。与乙某争执,阎王说:“生死簿不会有误。这是常理,但千百万年没出错儿。哪能保证不偶然出一次错呢?我的判断不如对质更真实,冥吏的话不如囚徒的证词更可信。”基于这种原因,阎王命人拘捕了甲某。甲某当场叙述了载送乙某尸体的目的,阎王命人搬来业镜,照出了乙某被害的全部经过。乙某这才醒悟过来。甲某初时责怪阎王误抓了自己,现在明白了阎王的用意,也心平气和了。阎王命将乙某另案发落,将甲某送回阳间,要说案件的公断,到了地府也算到头了;案情的详确在冥司也可以说位于极限了。但是,阎王并未过于自信,而是不厌其烦地调查核实,使案子水落石出,令涉及案情者心服口服,阎王到底是阎王啊。

“仲尼不为已甚”,岂仅防矫枉过直哉,圣人之所虑远也。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夫民未尝不畏死,至知必死乃不畏。至不畏死,则无事不可为矣。

小时闻某大姓为盗劫,悬赏格购捕。半岁余,悉就执,亦俱引伏。而大姓恨盗甚,以多金赂狱卒,百计苦之:至足不蹑地,胁不到席,束缚不使如厕,裈中蛆虫蠕蠕嘬股髀,惟不绝饮食,使匆速死而已。盗恨大姓甚,私计强劫得财,律不分首从斩;轮奸妇女,律亦不分首从斩。二罪从一科断,均归一斩,万无加至磔裂理。乃于庭鞫时,自供遍污其妇女。官虽不据以录供,而众口坚执,众耳共闻,迄不能灭此语。不善大姓者又从而附会,谓盗已论死足蔽罪,而不惜多金又百计苦之,其衔恨次骨正以此。人言籍籍,亦无从而辨此疑,遂大为门户玷,悔已无及。夫劫盗骈戮,不能怨主人;即拷掠追讯,桎梏幽系,亦不能怨主人,法所应受也。至虐以法外,则其志不甘。掷石击石,力过猛必激而反。取一时之快,受百世之污,岂非已甚之故乎?然则圣人之所虑远矣。

《孟子》说孔子不做过火的事,这岂是仅仅为了防止矫枉过正?圣人的考虑很深远。老子说:“民不怕死,为什么以死来威胁他?”实际上民不是不怕死,而到了自知必死时才不怕死。到了不怕死的时候,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小时听说某大户被盗贼抢劫,大户悬赏捉拿,半年多就都逮捕归案了,并都被判了死刑。大户极恨这些盗贼,拿出许多钱来贿赂狱卒,想尽各种方式折磨罪犯。以致他们站也站不了,躺也躺不下。还把他们绑着不让去厕所,以致裤子里蛆虫蠕动,直拱大腿。但是并不断绝他们的饮食,好让他们不死不活地受罪。盗贼也极恨这个大户,便私下里计议,强抢财物,按律法不分首从都要处死;轮奸妇女,不论首从也都要处死。两罪同犯,也不过一死,绝不会被碎尸万段。于是在审讯时,供称曾把大户家的女人都奸污了。官府虽然不是他们说什么便记录什么,但这几个盗贼供认不讳,大家也都听见了,此话不免就传扬开来。与这家大户不睦的,又进而附合说,盗贼被判了死刑,已足够抵罪的了,这大户却不惜重金贿赂,千方百计地折磨他们。大户恨之入骨,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说得有根有据,这事就更难辨真伪了。大户家受到这种玷污,后悔也来不及了。盗贼伏法,不能怨大户,即便被拷打审讯、戴着枷锁关押着,也不能怨大户。这是依法办事。在律法之外百般加以虐待,他们当然心中不甘。用石头打石头,力量过大必会反弹回来。只图一时的痛快,而受百世的玷污,难道不是做事过火之故么?圣人的考虑是真够深远的啊。

霍养仲言:雍正初,东光有农家,粗具中人产。一夕,有劫盗,不甚搜财物,惟就衾中曳其女,掖入后圃,仰缚曲项老树上,盖其意本不在劫也。女哭詈。客作高斗,睡圃中,闻之跃起,挺刃出与斗。盗尽披靡,女以免。女恚愤泣涕,不语不食。父母宽譬终不解,穷诘再三,始出一语曰:“我身裸露,可令高斗见乎?”父母喻意,竟以妻斗。此与楚钟建事适相类。然斗始愿不及此,徒以其父病,主为医药。及死为官敛,葬以隙地,而招其母司炊煮,故感激出死力耳。

罗大经《鹤林玉露》载咏朱亥诗曰:“高论唐虞儒者事,负君卖友岂胜言。凭君莫笑金椎陋,却是屠沽解报恩。”至哉言乎!

据霍养仲说:雍正年间,东光县有一户中等农家。一天晚上,劫盗来到农家,但不劫掠财物,只从被窝里把女儿拖出来,挟持到后园,仰面朝天地绑在一棵老树上。看来劫盗的本意不在劫财。农女又哭又骂,有个睡在园里的长工叫高斗,听到声音持刀和劫盗打了起来。把劫盗都打跑了,农女得救了。她又羞又恨,不说话也不吃饭。父母宽慰也不行。经过再三追问,她才说:“我的身体裸露着,被高斗看到,这怎么行呢?”父母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把她嫁给了高斗。这事与楚人钟建的故事差不多,不过高斗出来救人时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因他的父亲有病时,主人曾帮助请医配药,父死后又帮助筹办丧事,提供空地下葬,又让他的母亲到厨房里做饭。因此他感激主人而死力报答。罗大经写的《鹤林玉露》中载有一首咏战国时的侠客朱亥的诗说:“高论尧舜儒者事,负君卖友岂胜言。凭君莫笑金椎陋,却是屠沽解报恩。”说得太好了。

太白诗曰:“徘徊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此为冶游言也。人家夫妇有睽离阻隔,而日日相见者,则不知是何因果矣。郭石洲言:“中州有李生者,娶妇旬余而母病,夫妇更番守侍,衣不解结者七八月。母殁后,谨守礼法,三载不内宿。后贫甚,同依外家。外家亦仅仅温饱,屋宇无多,扫一室留居。未匝月,外姑之弟远就馆,送母来依姊。无室可容,乃以母与女共一室,而李生别榻书斋,仅早晚同案食耳。阅两载,李生入京规进取,外舅亦携家就幕江西。后得信,云妇已卒。李生意气懊丧,益落拓不自存,仍附舟南下觅外舅。外舅已别易主人,随往他所。无所栖托,姑卖字糊口。

一日,市中遇雄伟丈夫,取视其字曰:“君书大好。能一岁三四十金,为人书记乎?”李生喜出望外,即同登舟。烟水渺茫,不知何处。至家,供张亦甚盛。及观所属笔札,则绿林豪客也。无可如何,姑且依止。虑有后患,因诡易里籍姓名。主人性豪侈,声伎满前,不甚避客。每张乐,必召李生。偶见一姬,酷肖其妇,疑为鬼。姬亦时时目李生,似曾相识。然彼此不敢通一语。盖其外舅江行,适为此盗所劫,见妇有姿首,并掠以去。外舅以为大辱,急市薄槥,诡言女中伤死,伪为哭敛,载以归。妇惮死失身,已充盗后房。故于是相遇,然李生信妇已死,妇又不知李生改姓名,疑为貌似,故两相失。大抵三五日必一见,见惯亦不复相目矣。

如是六七年,一日,主人呼李生曰:“吾事且败,君文士不必与此难。

此黄金五十两,君可怀之,藏某处丛荻间。候兵退,速觅渔舟返。此地人皆识君,不虑其不相送也。”语讫,挥手使急去伏匿。未几,闻哄然格斗声。既而闻传呼曰:“盗已全队扬帆去,且籍其金帛妇女。”时已曛黑,火光中窥见诸乐伎皆披发肉袒,反接系颈,以鞭杖驱之行,此姬亦在内,惊怖战栗,使人心恻。明日,岛上无一人,痴立水次。良久,忽一人棹小舟呼曰:“某先生耶?大王故无恙,且送先生返。”行一日夜,至岸,惧遭物色,乃怀金北归。至则外舅已先返矣。生至家,货所携,渐丰裕。念夫妇至相爱,而结褵十载,始终无一月共枕席。今物力稍充,不忍终以薄槥葬。拟易佳木,且欲一睹其遗骨,亦夙昔之情。外舅力沮不能止,词穷吐实。急兼程至豫章,冀合乐昌之镜。则所俘乐伎,分赏已久,不知流落何所矣。每回忆六七年中,咫尺千里,辄惘然如失。又回忆被俘时,缧绁鞭笞之状,不知以后摧折,更复若何,又辄肠断也。从此不娶。闻后竟为僧。戈芥舟前辈曰:“此事竟可作传奇,惜末无结束,与《桃花扇》相等。虽曲终不见,江山峰青,绵邈含情,正在烟波不尽,究未免增人怊怅耳。”

李白有首诗说:“徘徊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这是写那些寻花问柳的人的。普通人家的夫妻有相互分离隔阻,却天天见面的,那就不知道是什么因果造成的了。郭石洲说:河南有个李生,娶妻才十多天,母亲就病了。夫妻俩轮换守护照料,一直忙了七八个月,没有脱衣在床上好好休息过。母亲死后,他们又严格遵照礼法,丈夫三年不进房与妻同宿。后来他们穷得过不下去。只好投靠妻子的娘家,娘家也仅仅能维持温饱,房子也不多,只能打扫一间屋给他们住。还不到一个月,岳母的弟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给人做家庭教师,把老娘送到姐姐家。没有地方安置,只好把老太太与李生的妻子安排在一间房里住,李生则在书房中搭了一个铺。夫妻俩只在早晨和晚上同桌吃饭而已。这样过了两年,李生到京城去想找一条出路,岳父也带着全家到江西去给官府做幕僚。后来李生接到岳父的来信,说妻子已死,李生感到非常悲伤。后来李生越来越混不下去了,又搭别人的船南下,到江西投靠岳父。而他的岳父已经换了主人,并随新的主人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李生无地安身,只好卖字度日。一天,在街上遇到一个长得雄壮魁梧的好汉,那人拿起李生写的字看了看,说:“你的字写得很好,三四十两银子一年,替人照管文件书信之类的事,你愿意干吗?”李生喜出望外,便与那好汉一起上船。只见烟水茫茫,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到那好汉的家后,招待供应也很丰盛。及看那些需要起草回答的书信,原来主人是绿林强盗。李生无可奈何,只好暂且安身。他担心以后会有麻烦,于是谎报了自己的籍贯姓名。那主人既豪爽又生活奢侈,歌妓很多,也不大注意避开男客。他家每次有歌舞表演,都邀李生一起观赏。李生偶尔见到一个歌妓特别像自己的妻子,怀疑她是鬼;那歌妓也总是朝李生看,好像曾经认识,然而两人不敢相互说一句话。原来,他岳父带家人乘船去江西时,正好遭到这个强盗抢劫,见李生的妻子长得很漂亮,便一起抢走了。他岳父认为这是丑事,于是急忙买了一副薄棺材,声称女儿受伤已死,假装哭泣收殓,然后带回去了。这女人怕死,因此已失身,成为强盗众多侍妾中的一个,所以两人得以在强盗家相遇。但李生因相信自己的妻子已死,女人又不知道李生已经改了姓名,两人都怀疑只是长相相似,因此相见却没有相认。大约过那么三五天,两人必定见面,见惯了,也就不再你我对看了。这样过了六七年。一天,强盗对李生说:“我的事要败露了。你是个读书人,不必一起遭难。这里是黄金五十两,你可带着,藏在某个地方的芦苇丛里,等来追捕我们的兵退走了,你赶紧找一只渔船乘着回家。这地方的人都认识你,不必担心他们不送你。”说完,挥手让李生快去藏起来。不一会,只听得外面喊杀声响成一片,接着听到一些人高声传报说:“强盗已经全部乘船跑掉了,就查封没收强盗的钱财、女人吧。”当时天色已暗,李生借着火光偷偷望去,只见那些歌妓都披散头发,被剥去了上衣,双手反绑,用绳子系在脖子上,连成一串,被用鞭子赶着走,而那个像自己妻子的歌妓也在里面。她惊慌恐惧,浑身发抖,显得非常可怜。第二天,岛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李生呆呆地站在水边,过了很久,忽然有个人驾着一只小船过来,叫道:“您就是某某先生吧,我们大王没事,我现在送您回去。”过了一天一夜,就到了岸边,李生担心有人查问,于是带着金子往北走。到了老家所在的地方,他岳父也先已回家,于是李生仍住在他家,卖掉随身带回的金子,生活渐渐充裕起来。他想起与妻子深深相爱,但结婚十年,同寝的时间总共不到一个月。现在家产稍宽裕一些了,不忍心让妻子用薄薄的棺材埋着,打算换一副优质木料做的棺材,同时也想再看看妻子的遗骨,也算是夫妻一场的情分。岳父尽力阻止,李生也不听。岳父无奈,只好说明真相。李生急忙日夜兼程赶到南昌,希望能与妻子破镜重圆。但上次被官府俘获的歌伎早已分赏,李生的妻子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李生每回忆起两人六七年间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千里的情景,就惘然若失。又回忆妻子被俘时遭捆绑鞭打的情形,不知那以后遭到凌辱折磨又是什么样子,往往伤心肠断。李生从此不再娶妻,听说后来竟作了和尚。戈芥舟老先生说:“这事真可以编一个传奇剧本,只可惜没有结局,与《桃花扇》一样。虽然文学作品的韵味,往往就在那似了未了的结尾,有如钱起的诗所写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山水的韵味,正在那若有若无、浩渺无穷的烟波中,但李生夫妇之事这样收场,终究不免使人感到惆怅。”

金可亭(此浙江金孝廉,名嘉炎。与金大司农同姓同号,各自一人)言:有赵公者,官监司。晚岁家居,得一婢曰紫桃,宠专房,他姬莫当夕。紫桃亦婉娈善奉事,呼之必在侧,百不一失。赵公固聪察,疑有异,于枕畔固诘。紫桃自承为狐,然夙缘当侍公,与公无害。昵爱久,亦弗言。

家有园亭,一日立两室间,呼紫桃。则两室各一紫桃出。乃大骇。紫桃谢曰:“妾分形也。”偶春日策杖郊外,逢道士与语,甚有理致。情颇洽,问所自来。曰:“为公来。公本谪仙,限满当归三岛。今金丹已为狐所盗,不可复归。再不治,虑寿限亦减。仆公旧侣,故来视公。”赵公心知紫桃事,邀同归。道士踞坐厅事,索笔书一符,曼声长啸。邸中纷纷扰扰,有数十紫桃,容色衣饰,无毫发差,跪庭院皆满。道士呼真紫桃出。众相顾曰:“无真也。”又呼最先紫桃出。一女叩额曰:“婢子是。”道士叱曰:“尔盗赵公丹已非,又呼朋引类,务败其道,何也?”女对曰:“是有二故:赵公前生,炼精四五百年,元关坚固,非更番迭取不能得。然赵公非碌碌者,见众美遝进,必觉为蛊惑,断不肯纳。故终始共幻一形,匿其迹也。今事已露,愿散去。”道士挥手令出,顾赵公太息曰:“小人献媚旅进,君子弗受也。一小人伺君子之隙,投其所尚,众小人从而阴佐之,则君子弗觉矣。《易·姤卦》之初六,一阴始生,其象为系于金柅。柅以止车,示当止也。不止则履霜之初,即坚冰之渐。浸假而《剥卦》六五至矣。今日之事,是之谓乎?然苟无其隙,虽小人不能伺;苟无所好,虽小人不能投。千金之堤,溃于蚁漏,有罅故也。公先误涉旁门,欲讲容成之术;既而耽玩艳冶,失其初心。嗜欲日深,故妖物乘之而麇集。衅因自起,于彼何尤?此始此终,固亦其理。驱之而不谴,盖以是耳。吾来稍晚,于公事已无益。然从此摄心清静,犹不失作九十翁。”再三珍重,瞥然而去。赵公后果寿八十余。

金可亭(这是浙江的金举人,名嘉炎。与任户部尚书的金公同姓、同号,但各是一人。)说:有位赵先生,曾做过布政使司官,晚年闲居在家,得到了一个名叫紫桃的婢女,十分宠爱,日夜厮守,其他妻妾则靠不到近前了。紫桃貌美多情,十分温顺,善于体贴侍候人,只要赵公叫她,她总是早已在他身边,每次都是如此。赵公一向聪明机警,他疑心紫桃不是一般人,所以常在枕边盘问她的来历。紫桃终于承认是狐女,并说与赵公前世有缘,此生该当侍奉他,还请他放心,决无加害之意。赵公与她相爱日久,又听她这样说,也就无所顾虑了。赵家有个花园,园中有个亭子,亭子两侧皆有居室。一天,赵公站在亭子边呼唤紫桃。转眼间,两侧居室各走出一个紫桃。赵公大惊,紫桃上前道说:“您不必害怕,这是奴家用的分身术。”开春的一天,赵公偶然拄杖到郊外散步,遇见一位道士闲聊起来,感觉道士的话颇为有理。二人越谈越投机,于是赵公问起对方来此地的原因。道士回答说:“我专为赵先生而来。先生原是遭贬的仙人,限期一满,即可回归蓬莱三岛。如今,您体内的至宝金丹已被狐仙盗走,回归仙界已经无望。如再不医治,恐怕寿数也会减少。我和您是老朋友,所以来探望您。”赵公明白,道士为紫桃之事而来,就邀他一同回家。道士傲然坐在大厅里,要来笔墨写了一道符,然后拉长声音吼叫,随着叫声,忽然间四周纷纷扰扰,出现了几十个紫桃,她们的姿容服饰都一模一样,而且都一样地跪在地上,遍及庭院。道士大叫:“真紫桃出来!”众紫桃互相看了看,齐声答道:“这里没有真紫桃。”道士又叫最先变为紫桃的人出来。一个紫桃走到厅前,跪下磕头,道:“奴家就是。”道士喝斥她说:“你偷赵公的至宝金丹,已是大错特错,又招引同类,一定要彻底毁了他,这到底是为什么?”这个紫桃说:“有两个缘故:赵公于前世曾修炼精气四、五百年,玄关坚固,非众人轮番摄取而不能得。再有,赵公决非碌碌之辈,如见众位美人环绕身边,定会有所觉察,断然拒受蛊惑。因此,众狐女始终幻化成一种形象,隐匿行迹。现在事已败露,愿意从此散去。”道士挥挥手,放她们离去了,然后回过头来对赵公叹息道:“小人以献媚的方式向君子进攻,君子不易上当。如果有一个小人抓住君子的弱点,投其所好,发动攻势,其他小人再暗中帮忙,那么,君子就不易察觉了。《周易》‘姤卦’的‘初六’说:为一阴始生,筮辞象形是系于金柅。柅是止车的木块,象征着做事应当止则止。如果当止不止,就如同初履冰霜而不知返,脚下渐渐变为坚实的冰块。这种坚实属于假象,冰块迟早要溶化,这说明危险在开始时即已存在了。越往前走危险性越大。如同‘剥卦’的‘六五’所示之理。眼下您的遭遇,就属于这种情形。然而,如果您做事无隙可乘,小人的阴谋就不能得逞;如果您没有不良的嗜好,小人就无法接近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因为有缝隙的缘故啊。先生误入左道旁门,想实验容成子所提倡的采阴补阳的法术,即而贪恋女色,失去当初的道心。由于色欲日渐其深,妖物也就乘势聚集而来。漏洞出在您自己身上,这与狐女有何关系呢?这件事自始至终,皆为此理。我将妖女驱散而不加惩处,也是这个原因。我来得稍晚了些,对您的帮助不大。然而,希望您从此清心寡欲,不要再想入非非,这样的话,您的寿数仍可超过九十。”临别时,道士再三告诫赵公要注意保重,然后飘然而去。后来,赵公果真活了八十多岁。

哈密屯军,多牧马西北深山中。屯弁或往考牧,中途恒憩一民家。主翁或具瓜果,意甚恭谨。久渐款洽,然窃怪其无邻无里,不圃不农,寂历空山,作何生计。

一日,偶诘其故。翁无词自解,云实蜕形之狐。问:“狐喜近人,何以僻处?狐多聚族,何以独居?”曰:“修道必世外幽栖,始精神坚定。如往来城市,则嗜欲日生,难以炼形服气,不免于媚人采补,摄取外丹。倘所害过多,终干天律。至往来墟墓,种类太繁,则踪迹彰明,易招弋猎,尤非远害之方。故均不为也。”屯弁喜其朴诚,亦不猜惧,约为兄弟。翁亦欣然。因出便旋,循墙环视。翁笑曰:“凡变形之狐,其室皆幻;蜕形之狐,其室皆真。老夫尸解以来,久归人道,此并葺茅伐木,手自经营,公毋疑如海市也。”他日再往,屯军告月明之夕,不睹人形,而右壁时现二人影,高并丈余,疑为鬼物,欲改牧厂。屯弁以问,此翁曰:“此所谓木石之怪夔魍魉也。山川精气,翕合而生,其始如泡露,久而渐如烟雾,久而凝聚成形,尚空虚无质,故月下惟见其影;再百余年,则气足而有质矣。二物吾亦尝见之,不为人害,无庸避也。”后屯弁泄其事,狐遂徙去。惟二影今尚存焉。此哈密徐守备所说。徐云久拟同屯弁往观,以往返须数日,尚未暇也。

哈密的驻军,大多在西北的深山中牧马。驻军军官有时去考察放牧情况,途中常常住在一百姓家。这家主人有时端来瓜果,态度恭谨,时间长了便渐渐熟悉起来。军官发现这儿没有邻居,没有村子,老翁不种庄稼也不种菜,在这空山之中,以什么为生呢?有一天偶然问起,老翁回答不上来,便实说自己是变形的狐狸。军官说,狐狸好接近人,你为什么住在这偏僻之地?狐狸往往聚族而居,你为何又独住这儿?老翁说,修道必须在远离尘世的幽静地方,这样精神才能稳定。如果往来于城市,各种欲望就会增长,难于炼形补气。这就不免媚人采补精气、偷取外丹。害人太多,终会违犯天条。至于往来坟墓之间,则惹人瞩目,容易引来猎人,这尤其不是远祸避害的方式,所以我不能这样。军官喜欢老翁的诚实,也不猜忌、惧怕,便和他结为兄弟。老翁答应了。军官出去小便,沿着墙转着看。老翁笑道:“凡是变形的狐狸屋子也是假的;蜕形的狐狸屋子都是真的。我早已归于人道,这座房子就是我割草砍树亲手盖起来的,你不要怀疑是海市蜃楼。”后来军官又到牧场考察,驻军告诉他,在月光明亮的晚上,石壁上时时显出两个人影,有一丈多高,怀疑是鬼类,因此打算换牧场。军官对老翁说了这事,老翁说:“这就是《国语》和《孔子家语》中所说的山林中的妖怪如夔、魍魉等。它们是由山川的精气混合生成的。开始时它像泡影、露水,时间长了渐渐像烟雾,时间再长一些就凝聚成形了。由于它还是空虚无质的物体,所以只能在月光下才能看见。再过一百多年,它精气足了就有质了。这两个影子我也曾见过,它不害人,不用换牧场。”后来军官泄露了老翁的情况,老翁便迁走了,只有那两个影子如今还在。这是哈密的徐守备讲的。他说早就打算去看,因往返需要许多天,还没有倒出工夫来。

乌鲁木齐牧厂一夕大风雨,马惊逸者数十匹,追寻无迹。七八日后,乃自哈密山中出。知为乌鲁木齐马者,马有火印故也。是地距哈密二十余程,何以不十日即至?知穹谷幽岩,人迹未到之处,别有捷径矣。大学士温公,遣台军数辈,裹粮往探。皆粮尽空返,终不得路。或曰:“台军惮路远,在近山逗留旬日,诡云已往。”或曰:“台军惮伐山开路劳,又惮移台搬运费,故讳不言。”或曰:“自哈密辟展至迪化(即乌鲁木齐之城名,今因为州名),人烟相接,村落市廛,邮传馆舍如内地,又沙平如掌。改而山行,则路既险碍,地亦荒凉,事事皆不适。故不愿。”或曰:“道途即减大半,则台军之额,驿马之数,以及一切转运之费,皆应减大半,于官吏颇有损。故阴掣肘。”是皆不可知。然七八日得马之事,终不可解。或又为之说曰:“失马谴重,司牧者以牢醴祷山神。神驱之故马速出,非别有路也。”然神能驱之行,何不驱之返乎?

乌鲁木齐牧场在一天晚上遭到大风雨的袭击,马受惊跑了几十匹,去追寻也没有找到。七八天后,这些马从哈密山中跑出来了。所以知道这些马是乌鲁木齐牧场的,是因为马身上都有火印。从乌鲁木齐到哈密深山,得走二十多天,这些马怎么不到十天便跑来了?可知在穷山深谷、人迹罕至之处,别有一条近路。大学士温公派了几位驻军军士,带着干粮去探查。这些人吃完了干粮,却没有找到近路,毫无所获地回来了。有人说军士怕路远,在近处逗留了几天,谎称已往探。有人说军士怕掘山开路辛苦,又怕搬迁驻地费劲,所以探到了近路也不说。有人说从哈密、辟展到迪化,(即乌鲁木齐的城名,现在用作州名。)人烟不断,村落、市镇、驿站、馆舍相连,像在内地一样,而且路又极平坦。如果改为山行,则路既艰险,又一路荒凉,什么事都不方便,所以不愿有这条近路。有人说,走近路近了大半,那么军士的名额、驿站马匹的数量以及一切转运费等,都要相应减去大半,这对官员是一个大损失,所以暗中作梗。这些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七八天在哈密发现失马的事,终于还是没探出个所以然来。还有人说:“丢了马处罚重,管牧场的备下祭品祭山神。山神来催赶马,所以马很快便出来了,并不是有别的近路。”然而这也说不通,山神既然能驱赶马往哈密跑,为什么不把马往回赶呢?

奴子王廷佑之母言:幼时家在卫河侧,一日晨起,闻两岸呼噪声。时水暴涨,疑河决,踉跄出视,则河中一羊头昂出水上,巨如五斗栲栳,急如激箭,顺流向北去。皆曰羊神过。余谓此蛟螭之类,首似羊也。《埤雅》载龙九似,亦称首似牛云。

奴仆王廷佑的母亲说:她小时候,住在卫河边,一天早上,忽听两岸呼噪之声。当时,正值雨季,河水猛涨,她以为是河堤决口了,踉踉跄跄跑到外面观看,只见河中心有一个羊头昂然探出水面,大得好象是能装五斗米的竹筐,它如箭一样疾驰,顺流向北而去。人们都说这是羊神路过,我却认为这是蛟、螭之类的东西,只不过长着一个羊头罢了。《埤雅》载道:龙的各个部分分别像九种东西,其中就有头像牛头的说法。

居卫河侧者言:河之将决,中流之水必凸起,高于两岸;然不知其在何处也。至棒椎鱼集于一处,则所集之处不一两日溃矣。父老相传,验之百不失一。棒椎鱼者,象其形而名,平时不知在何所,网钓亦未见得之者,至河暴涨乃麇至。护堤者见其以首触岸,如万杵齐筑,则决在斯须间矣,岂非数哉!然唐尧洪水,天数也;神禹随刊,则人事也。惟圣人能知天,惟圣人不委过于天,先事而绸缪,后事而补救,虽不能消弭,亦必有所挽回。

住在卫河岸边的人说:河堤决口的时候,河水中流必然凸起,高于两岸。但不知将在什么地方决口。到了棒椎鱼集聚在一起,那么这个地方用不了一两天就要决口了。父老们都这么传说,这条经验百无一失。棒椎鱼是因为它像棒椎而得名的。它平时不知在什么地方,下网下钩也捉不到它。到了河水暴涨之时,它才集合到一起。护堤的人看见它们用头撞堤岸,好像千万个棒椎向堤岸猛捣,那么决口就是转瞬间的事了。这不是天数么?不过,唐尧时朝的洪水,是天数;大禹实地勘察,因势利导,则是人事。只有圣人才能掌握天的规律;唯有圣人才不把过错推给上天。他们事事预算筹划,并在事后加以补救,这虽然不能完全消除祸患,但也必然有所挽回。

先曾祖母王太夫人八旬时,宾客满堂,奴子李荣司茶酒,窃沧酒半罂,匿房内。夜归将寝,闻罂中有鼾声,怪而撼之。罂中忽语曰:“我醉欲眠,尔勿扰。”知为狐魅,怒而极撼之。鼾益甚。探手引之,则一人首出罂口,渐巨如斗,渐巨如栲栳。荣批其颊,则掉首一摇。连罂旋转,砰然有声,触瓮而碎,已涓滴不遗矣。荣顿足极骂,闻梁上语曰:“长孙无礼(长孙,荣之小名也),许尔盗不许我盗耶?尔既惜酒,我亦不胜酒。今还尔。”据其项而呕。自顶至踵,淋漓殆遍。此与余所记西城狐事相似而更恶作剧。然小人贪冒,无一事不作奸,稍料理之,未为过也。

我已去世的曾祖母王太夫人八十大寿那天,宾客满堂。奴仆李荣负责茶酒,偷了半坛子沧州酒,藏在屋里。晚上他回来要睡觉,听见坛子里有鼾声。他疑惑地摇了摇坛子,里面忽然说道:“我醉了要睡觉,不要打扰我。”李荣知道是狐怪,便怒冲冲地使劲晃坛子,里面的鼾声反而更大。他伸手到坛子里往外拉,拉出一个人头。那头渐渐变得像斗那么大,又渐渐地像簸箕那么大。李荣给了这怪物一个大嘴巴,怪物一摇头,连着坛子旋转起来。接着砰然一声,坛子被撞碎了,连一滴酒也没有剩下。李荣跺脚大骂,听见梁上说道:“长孙这么无礼(长孙,李荣的小名。),许你偷不许我偷么?你既然舍不得酒,我也醉得不行,如今还给你吧?”便朝着他的脖子吐起来,吐得李荣从头到脚,一身淋漓。这和我所记叙的西城狐狸的事差不多,而这个狐狸更恶作剧。小人贪婪,没有一件事不耍诡计,稍稍修理他们一下,也不过分。

安州陈大宗伯,宅在孙公园(其后废墟即孙退谷之别业)。后有楼贮杂物,云有狐居,然不甚露形声也。一日,闻似相诟谇;忽乱掷牙牌于楼下,柅琤琤如雹。数之,得三十一扇,惟阙二四一扇耳。二四幺二,牌家谓之至尊(以合为九数故也),得者为大捷。疑其争此二扇,怒而抛弃欤?余儿时曾亲见之。杜工部大呼五白,韩昌黎博塞争财,李习之作《五木经》,杨大年喜叶子戏,偶然寄兴,借此消闲,名士风流,往往不免。乃至“元邱校尉”亦复沿坡,余性迂疏,终以为非雅戏也。

安州陈公做过礼部尚书,他的住宅在孙公园。(它的后面有一片废墟,就是原来孙退谷的别墅。)宅后有一间楼房贮藏杂物,据说有狐狸住在里面,然而不大显露形体和声音。一天,听到它们好像在争吵,忽然向楼下乱扔牙牌,叮当作响,好像下冰雹一样。家人捡起一数,共有三十一张,只缺一张“二四”。“二四”和“么”,打牌的人称为“至尊”,(因它们合成“九”的缘故。)得到的人就可大赢。怀疑狐狸们就是为了争这两张牌,才发怒把牙牌扔下楼的。我小的时候,曾亲眼看到这事。杜甫曾大叫“五白”,韩愈曾参加六博和格五之类的赌博来赢钱财,李翶写过《五木经》,杨亿喜欢叶子格之类的赌博游戏。偶然以此寄托兴致,消遣闲暇时光,作为名士风流潇洒的一种表现,古今名人往往不免喜欢这类东西,以至狐狸也跟着染上了这种嗜好,不过我天性迂腐。总还是认为这不是一种高雅的游戏。

蒋心余言:有客赴人游湖约,至则画船箫鼓,红裙而侑酒者,谛视乃其妇也。去家二千里,不知何流落至此,惧为辱,噤不敢言。妇乃若不相识,无恐怖意,亦无惭愧意,调丝度曲,引袖飞觞,恬如也。惟声音不相似。又妇笑好掩口,此妓不然,亦不相似。而右腕红痣如粟颗,乃复宛然。大惑不解,草草终筵,将治装为妇计。俄得家书。妇半载前死矣。疑为见鬼,亦不复深求。所亲见其意态殊常,密诘再三,始知其故,咸以为貌偶同也。后闻一游士来往吴越间,不事干谒,不通交游,亦无所经营贸易,惟携姬媵数辈闭门居;或时出一二人,属媒媪卖之而已。以为贩鬻妇女者,无与人事,莫或过问也。

一日,意甚匆遽,急买舟欲赴天目山,求高行僧作道场。僧以其疏语掩抑支离,不知何事;又有“本是佛传,当求佛佑,仰藉慈云之庇,庶宽雷部之刑”语,疑有别故,还其衬旋,谢遣之。至中途,果殒于雷,后从者微泄其事,曰:“此人从一红衣番僧受异术,能持咒摄取新敛女子尸,又摄取妖狐淫鬼,附其尸以生,即以自侍。再有新者,即以旧者转售人,获利无算。因梦神责以恶贯将满,当伏天诛,故忏悔以求免,竟不能也。”疑此容之妇,即为此人所摄矣。理藩院尚书留公亦言红教喇嘛有摄召妇女术,故黄教斥以为魔云。

据蒋士铨说:有一位客人应朋友的邀请去游湖。到了湖上,只见船很华丽,船上有歌舞表演,并有位穿红裙的女人前来陪酒,仔细一看,竟是他的妻子。这儿离家有两千多里,不知她怎么流落到这儿。某客难堪,不敢做声。红裙女好像不认识他,并没有害怕惭愧的意思。她调弦奏曲、推杯换盏,从容不迫。只是她的声音和妻子不一样,而且妻子笑时好掩口,这位红裙女不这样,动作也不像。但她右腕有颗像粟粒那么大的红痣,则与妻子一样。他大惑不解,草草应酬了几杯,打算整顿行装回家。不久家里来了信,说他妻子半年前死了。他又怀疑在席上见的是鬼,但也没有去深究。他的朋友见他神情反常,再三追问,才知道了其中原因,大家都认为是相貌偶然相同而已。后来听说一个游人来往于吴越之间,不求官职,也不和别人交往,也不经商贸易,只是领着几个姬妾,整日闭门不出。有时则通过中间人,卖掉一两位姬妾。人们以为他是妇女贩子。因他不妨害别人,也就没有去管他。有一天,这位游人极为匆忙地买船要到天目山,临行前请高僧作道场。高僧因这人话语支支唔唔、掖掖藏藏,不知作道场为的是什么事,他还说:“本来是佛祖的后裔,应当求佛保佑。希望靠佛祖慈悲的庇护,我能免遭雷神的惩罚”之类的话。高僧怀疑他有别的缘故,把他的布施退还回去,打发他走了。这位游人走到半道,果然被雷打死了。后来跟随他的人泄露了其中秘密,说:“这人跟红衣喇嘛学得异术,能念咒摄取刚葬的女人尸体,又摄来妖狐淫鬼附在女尸上复活,用来侍候自己。等有新的,再把旧的转卖给人,不知获了多少利。他因梦见神斥责他恶贯满盈,将受到上天的诛杀,所以想通过忏悔请求免死,却没能奏效。”估计某客的妻子,就是被他摄来的。理藩院尚书留公也说红教喇嘛有摄召妇女之术,所以黄教斥之为魔教。

外祖安公,前母安太夫人父也。殁时,家尚盛,诸舅多以金宝殉。或陈“璠玙”之戒,不省。又筑室墓垣外,以数壮夫逻守,柝声铃声,彻夜相答。或曰:“是树帜招盗也。”亦不省。既而果被发。盖盗乘守者昼寝,衣青蓑,逾垣伏草间,故未觉其入。至夜,以椎凿破棺。柝二击则亦二椎,柝三击则亦三椎,故转以铃柝不闻声。伏至天欲晓,铃柝皆息,乃逾垣遁,故未觉其出。一含珠巨如龙眼核,亦裂颏取去。先闻之也,告官。大索未得间,诸舅同梦外祖曰:“吾夙生负此三人财,今取偿,捕亦不获。惟我未尝屠割彼,而横见酷虐,刃劙断我颐,是当受报,吾得直于冥司矣。”后月余,获一盗,果取珠者。珠为尸气所蚀,已青黯不值一钱。其二盗灼知姓名,而千金购捕不能得,则梦语不诬矣。

外祖父安公,是我前母安太夫人的父亲。他死的时候,家境还很兴盛,几个舅舅主张用金银珠宝作为老人家的殉葬品。有人以美玉被盗的事例进行劝阻,他们不听。安公下葬后,他们在墓墙外盖了几间房,雇了几位壮汉巡逻守护,梆子和铃声彻夜不停。有人说:“这等于是树起旗子招引盗贼。”他们还是不听。后来,坟墓果然被盗了。盗贼是乘守墓人白天闷头大睡的机会,穿着青色的蓑衣,跳过坟墙藏到草丛里的,所以未被发觉。到了夜间,他们先用铁椎挖开坟土,再凿击棺木。打更人在二更天敲两下梆子,他们就凿两下,三更天敲三下梆子,他们就凿三下,巧妙地用梆子声,掩盖了凿棺木的声音。棺材破开以后,他们将里面的珠宝收拾停当,潜伏到天亮,梆子声、铃声都停歇了,他们越墙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安公嘴里含着的一颗龙眼核儿大小的珠子,也被他们割裂面颊取走了。安家得知此事后,立即报了官,官府派人大肆搜捕,连点线索也没找到。后来,几个舅舅同时梦见了外祖父,外祖父对他们说:“我前世曾欠下那三个人的债,现在他们取走了,就算我偿还了债务,你们不必再抓他们,即便抓也抓不到。只是当初我并未屠割他们,现在他们却残酷地虐待我,割断我的面颊,凭这一点,他们应该受到报应,我要直接去找阎王爷了。”过了一个多月,抓住了一个盗贼,果然是那个割安公面颊、偷去珠子的人。那颗珠子被尸气腐蚀,已青锈斑斑,不值一钱了。官府已经得知另外两个盗贼的姓名,悬赏千金捉拿,但始终没有抓到,可见安公托梦之言是不错的了。

表叔王月阡言:近村某甲买一妾,两月余,逃去。其父反以妒杀焚尸讼。会县官在京需次时,逃妾构讼,事与此类,触其旧愤,穷治得诬状。计不得逞,然坚不承转鬻。盖无透逃实证,难于究诘,妾卒无踪。某甲妇弟住隔县。妇归宁,闻弟新纳妾,欲见之。妾闭户不肯出,其弟自曳之来。一见即投地叩额,称死罪,正所失妾也。妇弟以某甲旧妾,不肯纳。某甲以曾侍妇弟,亦不肯纳,鞭之百,以配老奴,竟以爨婢终焉。夫富室构讼,词连帷薄,此不能旦夕结也,而适值是县官。女子转鬻,深匿闺帏,此不易物色求也,而适值其妇弟。机械百端,可云至巧,乌知造物更巧哉!

表叔王月阡说:邻近的村子里有某甲买了一个妾,两个多月后,那妾就逃走了。妾的父亲反而去官府告状,说是某甲正妻因妒忌杀死他女儿,并已焚尸灭迹。正好那位县官在京城中等候委任时,自己也经历过妾逃走而妾的父亲反而诬告的事。这个案子触起了他的旧恨,因此他极力追查,弄清了妾的父亲诬告的真相,使其阴谋没有得逞,但妾的父亲坚决不承认是转卖给另一家了。因为没有引诱逃走的证据,所以也无法再审,那妾也一直没有下落。某甲的妻子的弟弟住在邻县,某甲的妻子回娘家,听说弟弟新娶了一个妾,想见见,那妾关门不肯出来,妻子的弟弟自己把她拖了出来。一见面,她就跪在地上叩头,称自己有死罪,原来她就是某甲逃走的妾。妻子的弟弟因为她是姐夫的旧妾,不肯要了;某甲又因为她已经与妻子的弟弟同寝,也不肯要了。于是打了她一百鞭,配给一个老奴仆,最后一直做烧饭的女佣。有钱人家打官司,又涉及家庭内部的男女之事,往往是不可能几天就了结的,而这次正好碰上了这样一位县官;女子已被转卖,整天生活在闺房内室里,一般是查找不到的,而这次又碰巧是卖在原主人妻子的弟弟家。这妾和她的父亲设计了这个圈套,算是够巧妙的了,哪知上天的安排比他们更巧妙呢!

门人葛观察正华,吉州人。言其乡有数商,驱骡纲行山间。见樵径上立一道士,青袍棕笠,以麈尾招其中一人曰:“尔何姓名?”具以对。又问籍何县,曰:“是尔矣,尔本谪仙,今限满当归紫府。吾是尔本师,故来导尔。尔宜随我行。”此人私念平生不能识一字,鲁钝如是,不应为仙人转生;且父母年已高,亦无弃之求仙理,坚谢不往。道士太息,又招众人曰:“彼既堕落,当有一人补其位。诸君相遇,即是有缘,有能随我行者乎?千载一遇,不可失也。”众亦疑骇无应者,道士咈然去。众至逆旅,以此事告人。或云仙人接引,不去可惜。或云恐或妖物,不去是。

有好事者,次日循樵径探之,甫登一岭,见草间残骸狼藉,乃新被虎食者也。惶遽而返。此道士殆虎伥欤?故无故而致非常之福,贪冒者所喜,明哲者所惧也。无故而作非分之想,侥幸者其偶,颠越者其常也。谓此人之鲁钝,正此人之聪明矣。

我的学生葛正华是吉州人,作过道员。他说他的老家有几个商人,赶着骡队在山中走,见山上小道上站着一个道士。他身穿青袍,头戴棕笠,用拂尘招呼其中一个人说:“你姓什么叫什么?”那人回答了,道士又问原籍是哪个县?接着又说就是你了,你本来是被贬下凡的仙人,如今期限已满,你该回紫府宫(仙境)了。我是你的本师,所以来引导你,你跟我走。这人暗想,这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蠢笨到这步天地,不应当是仙人转世。况且父母年纪已高,也没有丢下他们去求仙的道理。于是谢绝不去。道士叹息,对大家说:“他既然自甘堕落,应当有一个人顶替他。诸位与我相遇就是有缘,有跟我走的么?千载难遇的机会不会失去呵。”大家又疑又怕,没有答应。道士不高兴地走了。到了旅舍把这事告诉了别人。有人说仙人来迎接不去可惜。有人说可能是妖物,不去是好事。第二天沿着山道查看,刚登上一道岭,只见草丛里到处是残剩的骨头,原来是刚被老虎吃了的人的骨头。于是人们惊慌地跑回来了。这道士莫非是引诱人给老虎吃的伥鬼吧?所以没有充分的理由而一下子获得不同寻常的福分,这是贪心的人是喜欢的,却是明智者所惧怕的,无缘无故而想作非分的事情,侥幸如愿是偶然的,而因此招来灾祸的则是绝大部分。可以说,这人的蠢笨正是他的聪明之处。不是这样吗?

宋人咏蟹诗曰:“水清讵免双鳌黑,秋老难逃一背红。”借寓朱勔之贪婪必败也。然他物供庖厨,一死焉而已。惟蟹则生投釜甑,徐受蒸煮,由初沸至熟,至速亦逾数刻,其楚毒有求死不得者。意非夙业深重,不堕是中。

相传赵公宏燮官直隶巡抚时(时直隶尚未设总督),一夜梦家中已死僮仆媪婢数十人,环跪阶下,皆叩额乞命,曰:“奴辈生受豢养恩,而互结朋党,蒙蔽主人,久而枝蔓牵缠,根柢胶固,成牢不可破之局。即稍有败露,亦众口一音,巧为解结,使心知之而无如何。又久而阴相掣肘,使不如众人之意,则不能行一事。坐是罪恶,堕入水族,使世世罹汤镬之苦。明日主人供膳蟹,即奴辈后身,乞见赫宥。”公故仁慈,天曙,以梦告司庖,饬举蟹投水,且为礼忏作功德。时霜蟹肥美,使宅所供,尤精选膏腴。奴辈皆窃笑曰:“老翁狡狯,造此语怖人耶!吾辈岂受汝绐者。”竟效校人之烹,而以已放告;又干没其功德钱,而以佛事已毕告。赵公竟终不知也。此辈作奸,固其常态;要亦此数十僮仆婢媪者,留此锢习,适以自戕。请君入瓮,此之谓欤!

宋代人咏蟹诗说:“水清也难免两只螯是黑色,到了秋天躲不过被人捉了吃。”以借喻朱贪婪必定要垮台。不过别的动物用来做菜,不过是刀下一死而而已,唯有螃蟹则被活活地放在锅里,慢慢地蒸死。从刚开锅到蒸熟,最快也得几刻钟。所遭痛苦惨烈,真是求死不得。我想若不是罪孽深重,不会投生成为螃蟹。传说赵宏燮任直隶巡抚时(当时直隶还没有设总督。)一天夜里,梦见家中几十个已经死去的僮仆媪婢,在阶下跪了一圈,都叩头喊饶命。说奴辈活着时受豢养之恩,却互结朋党,蒙蔽主人。时间一长,这种朋党关系牵枝拖蔓,根深蒂固,已成牢不可破的局面。即便稍有败露,也众口一词,巧妙地加以解脱,即使主人心中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无可奈何。之后又暗中作梗,假使不能中我们的意,则一件事也办不成。因为这些罪恶,我们被投生为水族,使我们世世受蒸煮的痛苦。明天主人膳食中的螃蟹,就是我们的后身,因此请求宽宥。赵宏燮本来就仁慈,天亮后,把梦告诉了厨师,叫他把螃蟹扔到水里,并为这些奴仆设道场超度他们。当时正值秋蟹肥美之际,供给巡抚的螃蟹尤其好。奴仆们都偷偷地笑着说:“这老头子狡猾,编出这一套来吓唬人,我们哪能受骗上当?”于是,他们就像春秋时子产手下的校人做过的一样,把螃蟹都煮吃了,然后报告说放掉了。他们又私吞了给亡灵做道场超度的钱,回报说已做完了道场。赵宏燮始终被蒙在鼓里。这些奴仆们作奸,当然是他们的本性。那数十个已死的奴仆媪婢,留传下这种恶习,恰恰害了自己。“请君入瓮”,自作自受,就是这个意思吧。

魂与魄交而成梦,究不能明其所以然。先兄睛湖,尝咏高唐神女事曰:“他人梦见我,我固不得知;我梦见他人,人又乌知之?孱王自幻想,神女宁幽期?如何巫山上,云雨今犹疑。”足为瑶姬雪谤。然实有见人之梦者。

奴子李星,尝月夜村外纳凉,遥见邻家少妇掩映枣林间,以为守圃防盗,恐其翁姑及夫或同在,不敢呼与语。俄见其循塍西行半里许,入秫丛中。疑其有所期会,益不敢近,仅远望之。俄见穿秫丛出行数步,阻水而返,痴立良久,又循水北行百余步,阻泥泞而返,折而东北入豆田。诘屈行,颠踬者再。知其迷路,乃遥呼曰:“几嫂深夜往何处?迤北更无路,且陷淖中矣。”妇回顾应曰:“我不能出,几郎可领我还。”急赴之,已无睹矣。知为遇鬼,心惊骨栗,狂奔归家。乃见妇与其母坐门外墙下,言适纺倦睡去,梦至林野中,迷不能出,闻几郎在后唤我,乃霍然醒。与星所见,一一相符。盖疲困之极,神不守舍,真阳飞越,遂至离魂。魄与形离,是即鬼类,与神识起灭自生幻象者不同,故人或得而见之。独狐生之梦游,正此类耳。

魂和魄相互交合便成为梦,但这说法还是没有讲出个所以然来。我已去世的兄长晴湖曾作诗咏高唐神女的事,诗道:“别人梦见我,我自然不知道;我梦见别人,别人又怎能知道?那软弱的楚王不过是幻想,神女怎能和他幽会?说什么在巫山云上神女行云布雨,至今还是值得怀疑。”这足以为瑶姬(巫山神女)平反昭雪了。不过倒真有人见过别人的梦。奴仆李星,月夜在村外纳凉,远远地望见邻居少妇在枣林里忽隐忽现。李星以为她在看守园子防小偷,恐怕她的公公、丈夫都在,所以不敢和她打招呼。继而见她沿着田埂往西走了半里左右,进入高粱丛中。李星怀疑她有幽会,更不敢靠近了,只是远远地望着。不一会儿,又看见她穿过高粱地出来走了几步,遇到水又返了回来。她呆立了好久,又沿着河水往北走了一百多步,因道路泥泞又返了回来。之后折向东北进入豆地。她艰难地走着,跌倒了两次。李星知道她迷了路,便在远处呼喊道:“嫂子深夜往哪儿去,往北去更没有路,要陷进泥潭中了。”少妇回头说:“我出不来了,兄弟来领我回去。”李星急忙奔过去,少妇却不见了。他知道遇见了鬼,心惊肉跳,狂奔回家。却看见少妇和她母亲坐在门外墙下,说刚才纺线困倦睡去,梦见到了树林田野中,迷路出不来,听见某某兄弟在身后唤我,才一下醒了过来。这和李星所见到的一一相符。她可能是过于疲劳,神不守舍,真阳飞跃出去,以至离了魂。魄与形体相离,这就是鬼一类的了。这与人的意识自生自灭而形成的幻象是不同的,所以人有时还能看见,相传独孤生所遇见的梦游,正属于此类。

有州牧以贪横伏诛。既死之后,州民喧传其种种冥报,至不可殚书。余谓此怨毒未平,造作讹言耳。先兄睛湖则曰:“天地无心,视听在民;民言如是,是亦可危也已。”

有位知州大人,由于贪婪专横被朝廷处决。他死后,州里的百姓纷纷传说:知州大人在阴间受到种种报应,这种传闻流传很广,多得无法记录。我认为,这是百姓们心中不平,编出故事来发泄怨恨的。而我已去世的兄长晴湖说:“天地本无心,他们对官吏的奖惩,要根据百姓的反映;百姓的言论是这样,那位知州大人自然十分危险了。”

里媪遇饭食凝滞者,即以其物烧灰存性,调水服之。余初斥其妄,然亦往往验。审思其故,此皆油腻凝滞者也。盖油腻先凝,物稍过多,则遇之必滞。凡药物入胃,必凑其同气。故某物之灰,能自到某物凝滞处。凡油腻得灰即解散,故灰到其处,滞者自行,犹之以灰浣垢而已。若脾弱之凝滞,胃满之凝滞,气郁之凝滞,血瘀痰结之凝滞,则非灰所能除矣。

村里有个老太太,遇到患积食的人,看他吃过什么,就用什么烧成灰,保存它的本性,让病人调水吃下去。我开始认为这方法是毫无道理的,不过却常常有效。经仔细琢磨,才领悟到见这些都是因吃多了油腻而积食的。油腻凝结最快,然后其他食物稍吃得多一些,遇到已凝结的油腻就会积起来。药物进入胃中,必定接近与它性质相同的食物,所以某种东西的灰,能自动到某种食物的滞积处。油腻见了灰便消散,所以灰到了积食的地方,就会自行复元通畅,这就像用灰擦洗污垢一样。如果是脾弱的凝滞,胃满的凝滞,气郁的凝滞,血郁痰结的凝滞,就不是灰所能治的了。

乌鲁木齐军校王福言:曩在西宁,与同队数人入山射生。遥见山腰一番妇独行,有四狼随其后。以为狼将搏噬,番妇未见也,共相呼噪。番妇如不闻。一人引满射狼,乃误中番妇,倒掷堕山下。众方惊悔,视之,亦一狼也。四狼则已逸去矣。盖妖兽幻形,诱人而啖,不幸遭殪也。岂恶贯已盈,若或使之欤!

乌鲁木齐有个军官王福说:从前在西宁与同队的几个人进山打猎,远远望见山腰有一个边疆少数民族妇女独自行走,有四只狼跟在后面。士兵们以为狼想吃那女子,而女子还没察觉,于是一起叫喊,但那女子像没听见似的。一个士兵猛力一箭向狼射去,却误中那女子。女子倒地滚下山坡。大家正在惊慌后悔,仔细一看,原来也是一只狼,另四只狼则已逃走了。大概这是妖怪变成女人的样子来诱惑人,好吃掉他,没想到自己被射死了。或者这妖怪作恶太多,已到末日,所以上天使它落得这个下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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