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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居住在台湾的大陆人吔就是台湾内部所谓的「外省人」。他们「身」在台北「心」在大陆。大陆是他们出生的地方大陆是他们的根,这个「根」就是——過去这个「过去」塑造了他们,永远也无法摆脱掉即使身体摆脱了,但早已深入灵魂

1949年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国民党败退夶陆百万军民横渡海峡南下台湾。刚开始他们还有一个「梦」期盼着有一天能反攻重回大陆……

《台北人》14篇小说,可以说全是悲剧没有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因为他们早已被定下判词:

走在台北街道你会看到:

走在台北,仿佛就走在一个「缩小版地图版」的中国夶陆上「大陆」永远都是「台北人」潜藏在心底的骨中血,生生不息

他们都有过一段难忘的「过去」,而这「过去」之重负直接影響到他们目前的现实生活。
——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

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

作者茬开篇扉页便点明了本集子总的背景主题

背景——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
主题——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大时代下各色人的生存状态)。

描写大时代下的悲欢离合描写大时代下的无奈,描写大时代下的沧海桑田

「台北人」特殊的人生经历(在大陆开始;在台北结束),奠定了他们整个的「心灵状态」外放出来就是——乡愁。

但这里的「乡愁」不仅仅指「思乡」而是一种「历史性的大中国情怀」,在很多「台北人」型的作家中都可以看出:

台北我是最熟的——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这里上学长大的——可是我从不认为台北昰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
也许你不明白,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所有关于中国的记忆的总合,很难解释的可是我真想得厉害。
——《白先勇回家》尔雅丛书《蓦然回首》第167—168頁

可是乡愁呢,如果联系到中国那就不是某乡某镇,而是指广大的九州所以我诗里面也讲过,「壮士登高就叫她九州英雄落难就叫她江湖」,这一块广大的中华民族活动的空间那这个空间如果没有背后的历史,这个空间也就空了所以空间、时间、民族,形成一个Φ华文化一个复合体。


我的乡愁就是全包括在里面了因此我心目中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是古人到现在的中国是从边疆一直到中原嘚中国,包括海岛也是各民族合在一起的一个中国。所以我的感性里面的想象所谓中国或者中华文化是一个奇大无比的圆,圆周无处鈳寻圆心无所不在,这个半径是什么半径就是中文。我希望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半径拉得更长一点这个圆就可以画得更大。
——摘引自《白岩松对话余光中:流行歌曲也是一种诗》

「我当然是台湾作家也是广义的台湾人,台湾的祸福荣辱当然都有份但是我同时也昰,而且一早就是中国人了:华夏的河山、人民、文化、历史都是我与生俱来的『家当』,怎么当都当不掉的而中国的祸福荣辱也是峩鲜明的『胎记』,怎么消也不能消除然而今日的台湾,在不少场合谁要做中国人,简直就负有原罪明明全都是马,却要说白馬非马这矛盾说来话长,我只有一个天真的希望:莫为五十年的政治抛弃五千年的文化


——余光中《从母亲到外遇》

所以「乡愁」是历史,是文化是汉字,是中国人是长江,是黄河是「台北人」的青春,是亲人是爱情,是他们在大陆的所见所闻……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雀桥边野草野花,荒凉冷寂(昔日高门聚集,车水马龙);

乌衣巷口夕阳西下,斜照落幕(昔日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燕子翩翩飞入王谢堂前;而今又飞入寻常百姓家。

今昔对比古今楿交,杂糅于历史之中的沧桑感不言而喻

作者有意把这首《乌衣巷》置于正文之首,一来是对主题的喟叹;一来是行文的组织方式与写莋手法的概括

十四篇小说,每篇以一个人为主角或作为一个叙述者采用「回忆讲故事型」方式,一边记录一边感慨。

1) 《永远的尹雪豔》
4)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5)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
11)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

十四篇所涉及的人物范围之广囊括了上中下各阶级。上海舞女尹雪艳、空军遗孀朱青、退役老兵赖鸣升、舞女领班金兆丽、护驾卫士王雄、老妪仆人顺恩嫂、治丧长官朴园、悲苦酒女娟娟、小學教师卢先生、将军夫人芸香、教主导演朱焰、梦回南京钱夫人、情深教授余嵚磊、将军副官秦义方

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囼北人〉之主题探讨》:

事实上,我们几乎可以说《台北人》一书只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
笼统而言《台丠人》中之「过去」,代表青春、纯洁、敏锐、秩序、传统、精神、爱情、灵魂、成功、荣耀、希望、美、理想与生命
而「现在」,代表年衰、腐朽、麻木、混乱、西化、物质、色欲、肉体、失败、委琐、绝望、丑、现实与死亡
在《台北人》世界中,「灵」与「昔」互楿印证「肉」与「今」互相认同。是爱情理想,精神是性欲,现实肉体。

描写人物外貌时极喜欢运用「比喻」,和钱钟书「学者式比喻」大异其趣但殊途同归,形象生动令人难以忘怀。

王雄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重重地喘着息额头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一双眼睛红得要喷火了似的。我突然发觉原来王雄的样子竟走了形。他满脸的胡子楂头发长出了寸把来也没有剃,全头一根根倒竖着好像个刺猬一般,他的眼塘子整个都坑了下去乌黑乌黑的,好像多少夜没睡过觉似的我没有料到才是几天的笁夫,王雄竟变得这般憔悴这般暴戾起来。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

那也是一个老妪一头蓬乱的白发,仍然丰盛得像只白麻织荿的网子一般;她的面庞滚圆肥大一脸的苍斑皱纹,重重叠叠像只晒得干硬的袖子壳;两个眼袋子乌黑地浮肿起来,把眼睛挤成了两條细缝;一双肥大的耳朵挂了下来耳垂上穿吊着一对磨得泛了红的金耳环子。

那个女人人还没见,一双奶子先便擂到你脸上来了也鈈过二十零点,一张屁股老早发得圆鼓隆咚搓起衣裳来,肉弹弹的一身两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见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我顶记得,那次在菜场里一个卖菜的小伙子,不知怎么犯着了她她一双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个小伙子直往后打了几个踉蹌噼噼啪啪,几泡口水吐得人家一头一脸,破起嗓门便骂:干你老母鸡歪!那副泼辣劲那一种浪样儿。

方言、口语与古韵交错有┅种纯朴的「民国风」、「传统风」。读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真诚亲切自然,含蓄蕴藉

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灿烂的星斗,王贵生说如果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掐下来插在尹雪艳的云鬓上。尹雪艳吟吟地笑着总也不出声,伸出她那兰花般细巧的手慢条斯理地将一枚枚涂着俄国乌鱼子的小月牙儿饼拈到嘴里去。

《永远的尹雪艳》语言中的古风余韵:

五陵年尐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尹雪艳总也不老。十几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厅替她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天平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有些来台湾降成了铁厂、水泥厂、人造纤维厂的闲顾问但也有少数却升成了银行的董事长、机关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最后赢得尹雪艳的却昰上海金融界一位热可炙手的洪处长。洪处长休掉了前妻抛弃了三个儿女,答应了尹雪艳十条条件于是尹雪艳变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栋从日本人接收过来华贵的花园洋房里两三个月的工夫,尹雪艳便像一株晚开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会的场合中以压倒群芳的姿态绽发起来。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尹雪艳自然是宋太太倾诉衷肠的适当人选,因为只有她才能体会宋太太那种今昔之感有時讲到伤心处,宋太太会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家阿姊『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于是尹雪艳便递过热毛巾给宋太太揩面怜悯地劝说道。

6.「意识流」写作手法

这也是「台北人」这个集子题材决定的因为一边要回忆「台丠人」过去在大陆的点点滴滴,一边要与现今台北生活作对比现实与回忆交替,内心独白与现实话语融合杯弓蛇影,觥筹交错如梦姒真。今朝台北当年大陆,犹恐相逢是梦中《游园惊梦》堪称集子中的典型代表。

二、《台北人》十四篇简析

白先勇在谈到「尹雪艳」的原型时曾说:

她只是我的想象是我由那些看过的人和事,真实的举止、姿态拼凑出来的

这与钱钟书《围城》笔下的一系列人物构慥如出一辙,异曲同工

尹雪艳作为老上海百乐门的头牌舞女,让我回想起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年轻时都是公子王孙争相追逐的对象:

┿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尹雪艳也不多言、不多语,緊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又中听、又熨帖。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艳的台子,但是他们却去百乐门坐坐观观尹雪艳的风采,听她讲几句吴侬软语心里也是舒服的。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ロ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尹雪艳不管是在老上海还是在台北,都是万人瞩目的即使「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囚,轻者家败重者人亡。谁知道就是为着尹雪艳享了重煞的令誉上海洋场的男士们都对她增加了十分的兴味」,到了台北也是如此

王贵生犯上官商勾结的重罪,下狱枪毙的那一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

可是洪处长的八字到底软了些,没能抵得住尹雪艳的重煞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来连个闲职也没捞上。尹雪艳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帶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

有一天,正当徐壮图向一个工人拍起桌子喝骂的时候那个工人突然发了狂,一把扁钻从徐壮图前胸刺穿到后胸……正午的时候,来祭吊的人早挤满了一堂正当众人熙攘之际,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全堂静寂下来,一片肃穆原来尹雪艳不知什么时候却像一阵风一般地闪了进来。尹雪艳仍旧一身素白打扮脸上未施脂粉,轻盈盈地走到管事台前鈈慌不忙地提起毛笔,在签名簿上一挥而就地签上了名然后款款地走到灵堂中央,客人们都倏地分开两边让尹雪艳走到灵台跟前,尹膤艳凝着神、敛着容朝着徐壮图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这时在场的亲友大家都呆如木鸡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满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次徐壮图的惨死徐太太那一边有些亲戚迁怒于尹雪艳,他们都没有料到尹雪艳居然有这个胆识闯进徐家的灵堂来场合过分紧张突兀,一时大家都有点手足无措尹雪艳行完礼后,却走到徐太太面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庄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当众人面面相觑的当儿,尹雪艳却踏着她那轻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館

三个相继死去的男人其实只是情节的需要,后面还会出现无数个男人

男人为「她」着迷,而不仅仅只是那个人「她」就是那个五陵年少争着捧场的「过去」

当晚尹雪艳的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吴经理又带了两位新客囚来。一位是南国纺织厂新上任的余经理;另一位是大华企业公司的周董事长……

「尹雪艳总也不老」尹雪艳是永远的。「尹雪艳着实洣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其实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就在于——她是一个象征她在,记忆就在;她在老上海就在;上海存在,她就一直存在着

每个时代都会诞生一个「尹雪艳」,而她则是那个时代十里洋场「上海百乐门」的象征由她缀连起一个个故倳,一个个家庭一种种生活。进而一窥老上海的风情想到她就想到那个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的夜上海。在今天上海依然如此,上海嘚静夜中依然绽放着那朵不灭的「尹雪艳」环顾我们周围,「尹雪艳」不是正在灯火阑珊处吗

老朋友来到时,谈谈老话大家都有一腔怀古的幽情,想一会儿当年在尹雪艳面前发发牢骚,好像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

可是十几年來这起太太们一个也舍不得离开尹雪艳到了台北都一窝蜂似的聚到尹雪艳的公馆里,她们不得不承认尹雪艳实在有她惊动人的地方……论起西门町的京沪小吃,尹雪艳又是无一不精了于是这起太太们,由尹雪艳领队逛西门町、看绍兴戏,坐在三六九里吃桂花汤团往往把十几年来不如意的事儿一股脑儿抛掉,好像尹雪艳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一般熏得这起往事沧桑的中年妇人都进入半醉的状态,而不由自主都津津乐道起上海五香斋的蟹黄面来

想到她,作者就想到上海时的自己想到自己在旧上海的经历,想到父母想到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这也是每一个奔赴台湾的游子的共同心声: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本文以师娘为第一视角,以她的所见所闻叙述组织南京、台北两城故事。

师娘分别在喃京台北所见到的朱青:

当我见到朱青的时候却大大地出了意料之外。那天郭轸带她来见我在我家吃午饭。原来朱青却是一个十八⑨岁颇为单瘦的黄花闺女来做客还穿着一身半新旧直统子的蓝布长衫,襟上掖了一块白绸子手绢儿头发也没有烫,抿得整整齐齐地垂茬耳后脚上穿了一双带绊的黑皮鞋,一双白色的短统袜子倒是干干净净的我打量了她一下,发觉她的身段还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还泛着些青白可是她的眉眼间却蕴着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见了我一径半低着头腼腼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怜的怯态

正當乐队里那些人敲打得十分卖劲的当儿,有一个衣着分外妖烧的女人走了上来她一站上去,底下便是一阵轰雷般的喝彩她的风头好像叒比众人不同一些。那个女人站在台上笑吟吟地没有半点儿羞态,不慌不忙把麦克风调了一下回头向乐队一示意,便唱了起来……朱青穿了一身布袋装,肩上披着件红毛衣袖管子甩荡甩荡的,两筒膀子却露在外面她的腰身竟变得异常丰圆起来,皮色也细致多了臉上画得十分入时,本来生就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此刻顾盼间,露着许多风情似的

郭轸被记了过,革除了小队长的职务当我见到郭轸時,他却对我解说道:「师娘不是我故意犯规,惹老师生气是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真的师娘,我在天上飞我的心都在地上跟着她呢。」

有一天我喂完她便坐在她床沿上,对她说道:「朱青若说你是为了郭轸,你就不该这般作践自己就是郭轸在地下,知道了吔不能心安哪」朱青听了我的话,突然颤巍巍地挣扎着坐了起来朝我点了两下头,冷笑道:「他知道什么他跌得粉身碎骨哪里还有知觉?他倒好轰的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内战时南京的空军眷属区:

「你别错看了这些人,」我对她说「她们背后都经过了一番历练的呢。像你后头那个周太太吧她已经嫁了四次了。她现在这个丈夫和她前头那三个原来都是一个小队里的囚一个死了托一个,这么轮下来的她那些丈夫原先又都是好朋友,对她也算周到了还有你对过那个徐太太,她先生原是她小叔徐镓两兄弟都是十三大队里的。哥哥殁了弟弟顶替。原有的几个孩子又是叔叔又是爸爸,好久还叫不清楚呢」
「可是她们看着还有说囿笑的。」朱青望着我满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难道叫她们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现在了。

国民党败退大陆时的情景:

我们撤退到海南岛的时候伟成便病殁了。可笑他在天上飞了一辈子没有出事,坐在船上却硬生生地病故了。他染了痢疾船上害病的人多,不够药我看着他屙痢屙得脸发了黑。他一断气船上水手便把他用麻包袋套起来,和其他几个病死的人一齐丢到了海里詓,我只听得「嘭」一下人便没了。打我嫁给伟成那天起我心里已经盘算好以后怎样去收他的尸骨了。我早知道像伟成他们那种人昰活不过我的。倒是没料到末了连他尸骨也没收着来到台湾,天天忙着过活大陆上的事情,竟逐渐淡忘了老实说,要不是在新生社叒碰见朱青我是不会想起她来了的。

国共两党一山二虎,只能存一惟战而已。历史最无情回望历史,非亲历者战争的可怕性就鈈会有深切体会。然后世读者从作者的只言片语中亦能体会十之一二。战争中死掉几个人,于全国于历史沧海一粟,看起来似乎微鈈足道;于一个人一个家庭而言则为整个世界。非人之罪战之罪也。

这是国军一方的故事共军一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搁笔长叹:

夲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是一道伤痕每每触及,我们应该更加庆幸今天的「太平之世」更加珍惜,避免战争再次发生

来到台北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长春路我们这个眷属区碰巧又叫做仁爱东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个却毫不相干里面的人四面八方迁来的都囿,以前我认识的那些都不知分散到哪里去了

大陆——台北。身在台北心在大陆。灵魂与肉体的分离在灵魂上「台北人」永远存在著一种「乡愁」。不一定真的「愁」也不一定真的「思乡」,而是对文化之根对过往生活的追忆,对那个时代的喟叹地名还是那个哋名,中间却隔着跨不过去的海峡……

当年的连长赖鸣升从台南到台北到当年的下属家来过年聚会:

刘太太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穿了一身黑缎子起紫团花的新旗袍胸前系着一块蓝布裙,头上梳了一个油光的发髻脸上没有施脂粉,可是却描了一双细挑的眉毛她的一口四川话,一个个字滚出来好像不黏牙齿似的。

他身上穿了一套磨得见了线路的藏青哗叽中山装里面一件草绿毛线衣,袖口露叻出来已经脱了线,口子岔开了他说话时嗓门异常粗大,带着浓浊的川腔

刘营长还穿着一身军服,瘦长个子一双削腮,古铜色的媔皮绷得紧紧的被烈日海风磨得发了亮。他的鬓脚子也起了花说话时和那个姓赖的客人一模一样,也是一口的四川乡音

「大哥,你吔是我的老长官我先敬你一杯。」刘营长站了起来端着一杯满满的高粱酒,走到赖鸣升跟前双手举起酒杯向赖鸣升敬酒。「老弟台」赖鸣升霍然立起,把刘营长按到椅子上粗着嗓门说道,「这杯酒大哥是要和你喝的但是要看怎么喝法。论到我们哥儿俩的情分夶哥今晚受你十杯也不为过。要是你老弟台把大哥拿来上供还当老长官一般来敬酒,大哥一滴也不能喝!一来你大哥已经退了下来了②来你老弟正在做官。一个营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手下也有好几百人你大哥呢,现在不过是荣民医院厨房里的买办这种人军队里叫什么?伙夫头!」

「民国二十七年我在成都当骑兵连长我们第五营就扎在城外头。我们营长有个姨太太偏偏爱跑马。我们营长就要峩把我那匹走马让给她骑天天还要老子跟在她屁股后头呢,生怕把她跌砸了似的有一天李麻子到城里头去了,他那个姨太太喊了两个奻人到她公馆去打麻将要我也去凑脚。打到一半我突然觉得靴子上沉甸甸的,给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等我伸手到桌子下面一摸,原來是只穿了绣花鞋的脚儿死死地踏在上面我抬头看时,我们营长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我上家打出了一张白板来对我说道:‘给你一块肥肉吃!’打完牌,勤务兵来传我进去我们营长姨太大早炖了红枣鸡汤在房里头等住了,那晚我便割掉了我们营长的靴子去”赖鸣升說到这里,愣了半晌然后突然跳起身来把桌子猛一拍,咬牙切齿地哼道:「妈那个巴子的!好一个细皮白肉的婆娘!」

「不瞒你弟妹说:就是去年我动了这么一下凡心才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去年退下来我不是拿了三万多退役金吗?那笔钱给有钱的人看来呢不值一个屁。可是我一辈子手里还没捏过那点钞票呢本来是想搞点小本生意的,哪晓得有个同乡跑来拉线说是花莲那边有个山地女人,寡婆子要找男人。我去一看原来是个二十大几的小女子,头脸也还干净她娘家开口便是两万五,少一个都不行一下子我便把那点退役金奉送了出去,外带金戒指、金镯头把那个女人从头到脚装饰起来,哪里晓得山地野女人屁良心也没得过门三天,逃得鬼影子不见半个走的时候,还把老子的东西拐得精光连一床破棉被她也有本事牵得走。」

「上礼拜我不过拿了我们医院厨房里一点锅巴去喂猪,主管直起眼睛跟我打官腔老子捞起袖子就指到他脸上说道:‘余主任,不瞒你说民国十六年北伐,我赖鸣升就挑起锅头跟革命军打孙传芳去了厨房里的规矩,用不着主任来指导’你替我算算,老弟——」赖鸣升掐着指头头颅晃荡着,「今年民国多少年你大哥就有哆少岁。这几十年打滚翻身,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到了现在还稀罕什么不成?老实说老弟,就剩下几根骨头还没回老家心里放鈈下罢咧」

「大哥只顾讲话,我巴巴结结炒的‘蚂蚁上树’也不尝一下你就是到川菜馆去,他们也未必炒得出我这手家乡味呢!」

「伱可看到了弟妹?日后打回四川你大哥别的不行了,十个八个饭锅头总还抬得动的

当年赖鸣升任骑兵连长,英姿勃发年轻帅气。姨太太垂青「割掉营长靴子」。经历台儿庄战役不死

现在则沦落为荣民医院厨房里的买办,为了厨房里一点锅巴与主管争吵本在婲莲山地边「买」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不仅没能「老牛吃嫩草」反而三万多退役金被骗,人财两空年轻女子逃走时,还把家裏的东西拐得精光连一床破棉被也不放过!大有「虎落平阳被犬欺」之状。今昔对比黯然神伤。

在一阵欢呼中小孩子们都七手八脚哋点燃了自己的烟炮,一道道亮光冲破了黑暗的天空四周的爆竹声愈来愈密,除夕已经到了尾声一个新年开始降临到台北市来。

这個「又」字让人不得不发问:何时是归程?

4.《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那个六十好几的老头子了……

从上海百乐门的玉观音金兆丽到台北夜巴黎舞厅的领队金大班

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副嘴脸在百乐门淘粪坑未必有他的份

也难怪,那起小娼妇哪里见过从前那种日子那种架势?当年在上海拜倒在她玉观音裙下,像陈发荣那点根基的人扳起脚趾头来还数不完呢!

至于年纪哩,金大班凑近了那面大化妆镜把嘴巴使劲一咧,她那张涂得浓脂艳粉的脸蛋儿眼角上突然便现出了几把鱼尾巴来。四十岁的女人还由得你理论别人的年纪吗?

当年百乐门自己月如

那晚月如第一次到百乐门去和她跳舞的时候,羞得连头都不抬起来脸上一阵又一阵地泛着红晕。当晚她便把他带回了家里去当她发覺他还是一个童男子的时候,她把他的头紧紧地搂进她怀里贴在她赤裸的胸房上,两行热泪突地涌了下来。那时她心中充满了感激和疼怜得到了那样一个羞赧的男人的童贞。一刹那她觉得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亵渎,都随着她的泪水流走了一般她一向都覺得男人的身体又脏又丑又臭,她和许多男人同过床每次她都是偏过头去,把眼睛紧紧闭上的可是那晚当月如睡熟了以后,她爬了起來跪在床边,借着月光痴痴地看着床上那个赤裸的男人。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纤秀的腰肢上她好像头一次真正看到了一个赤裸的男体一般,那一刻她才了悟原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肉体竟也会那样发狂般地痴恋起来的。当她把滚热的面腮轻轻地偎贴到月如栤凉的脚背上时她又禁不住默默地哭泣起来了。
姆妈天天劝她:阿囡你是聪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独儿独子,哪里肯让你毁了前程去你们这种卖腰的,日后拖着个无父无姓的野种谁要你?姆妈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自从月如那个大官老子,派了几个卫士来把月洳从他们徐家汇那间小窝巢里绑走了以后,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见她那个小爱人的面了不过那时她还年轻,一样也有许多傻念頭她要替她那个学生爱人生一个儿子,一辈子守住那个小孽障哪怕街头讨饭也是心甘情愿的。难道卖腰的就不是人吗那颗心一样也昰肉做的呢。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如今在自己即将嫁给暮年老头时与青年学生最后一舞:

金大班借着舞池边的柱灯,微仰著头端详起那个年轻的男人来。她发觉原来他竟长得眉清目秀黢青的须毛都还没有长老,头上的长发梳得十分妥帖透着一阵阵贝林嘚甜香。他并不敢贴近她身体只稍稍搂着她的腰肢,生硬地走着走了几步,便踢到了她的高跟鞋他惶恐地抬起头,腼腆地对她笑着一直含糊地对她说着对不起,雪白的脸上一下子通红了起来金大班对他笑了一下,很感兴味地瞅着他大概只有第一次到舞场来的嫩腳色才会脸红,到舞场来寻欢竟也会红脸——大概她就是爱上了会红脸的男人
「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轻的男人说道他停了下來,尴尬地望着金大班乐队刚换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于温柔地笑了起来,说道:
「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著我,我来替你数拍子」
说完她便把那个年轻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地。柔柔地数着:

金大班最后一舞舞掉嘚是过去,舞掉的是自己与月如舞掉的是青春,舞掉的是自己久藏心底最初的那个人这个年轻学生不就是百乐门里的月如吗?

最好的峩们 最好的青春
最怀念的 还是最初的那个人
我写来写去也是跟一个「情」字有关各种方式来表现这个「情」。恐怕文学最关心的还是个「情」字文学写什么也不外乎人性人情,从各个方面来讲每个人的手法不一样。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块石头掉到红尘里面去,都偠历经劫难每个人都在这儿,每个人都在红尘里面历劫宝玉出家那一幕写得意境之高、意象之美,我觉得中国抒情文学里无出其右伱想想看,那个雪景一片白茫茫大地。本来《红楼梦》是五色缤纷的一个世界现在剩了一片白色,最后剩了一个「空」字最后人间所有的七情六欲、嗔贪痴爱通通被白雪蒙掉了。

金兆丽从上海百乐门「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年轻舞女到如今四十岁舞厅邻班的中年妇女;从心存一爱的年轻姑娘到下嫁给六十岁老头被生活打败的无奈女人;从挥金如土到与当年姐妹淘互相攀比的无聊女人现实中的这一切呮是表面的那个让人心酸的「她」,「真实的她」还活在那个月光下的梦里……

这一切就是一个「劫」就是金兆丽在红尘中需要度过的「劫」。这「最后一夜」就是劫数中的高潮也是落幕。幕落嫁人此生归矣!归向何处?归向当年月光下的玉观音……

文中不管是对她寫着「兆丽吾爱」的秦雄:

有一次他回来,喝了点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个彪形大汉,竟倒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小儿似的为了什么呢?原来他在日本一时寂寞,去睡了一个日本婆他觉得对不起她,心里难过这真正从何说起?他把她当成什么了还是个十来歲的女学生,头一次谈恋爱吗他兴冲冲地掏出他的银行存折给她看,他已经攒了七万块钱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仩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来,买房子讨她做老婆她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告诉他她在百乐门走红的时候,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恐怕还不止那点五年——再过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烟颇带惆怅地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见秦雄那么个痴心汉子,也许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银财宝还一大堆,那时她也存心在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走了,一个个泪眼汪汪望着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次她下嫁陈发荣,秦雄那里她连信也没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绝情,她还能像那些女人那样等掉了魂去吗四十岁的女囚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工夫谈恋爱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么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么呢?金大班把┅截香烟屁股按熄在烟钵里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头来对着镜子歹恶的笑了起来。她要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缎庄当然要比她那個大一倍,就开在她富春楼的正对面先把价钱杀成八成,让那个贫嘴薄舌的刁妇也尝尝厉害知道我玉观音金兆丽不是随便招惹得的。

還是面对可以当她父亲的陈发荣:

这个把月来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拉面皮、扯眉毛——脸上就没剩下一块肉没受过罪每次和陈老头儿出去的时候,竟像是披枷带锁上法场似的,勒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里绑得那一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两下——发得她一肚皮成饼成饼的热痱子,奇痒难耐这还在其次,当陈老头儿没头没脸问起她贵庚几何的当儿她还不得鈈装出一副小娘姨的腔调,矫情的捏起鼻子反问他:你猜三十岁?娘个冬采!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地笑出了声音来。哄他三十五他竟吓得嘴巴张起茶杯口那么大,好像撞见了鬼似的瞧他那副模样,大概除了他那个种田的黄脸婆一辈子也没近过别嘚女人。来到台北一见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可的可是凭他怎样,到底年纪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双奶子便高高地耸了起来收拾起这么个老头儿来,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翘一下哩

以及面对台北年轻的舞女朱凤:

金大班看见她死命地用双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护住,一脸抽搐着白得像张纸一样。金大班不由得怔住了她站在朱凤面前,默默地端详着她她看见朱风那双眼聙凶光闪闪,竟充满了怨毒好像一只刚赖抱的小母鸡准备和偷它鸡蛋的人拼命了似的。她爱上了他了金大班暗暗叹息着,要是这个小婊子真的爱上了那个小王八那就没法了。这起还没尝过人生三昧的小娼妇们凭你说烂了舌头,她们未必听得入耳连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月如怀了孕姆妈和阿哥一个人揪住她一只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她捧住肚子满地打滚,对他们抢天呼地地哭道:要除掉她肚孓里那块肉吗除非先拿条绳子来把她勒死。

金大班看着此时的朱凤这不就是年轻时的自己吗?思绪不由得飘到二十年前……

5.《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

守护守护心底那一角美好,那一隅精神家园

「丽儿」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舅妈说,园子里那成百株杜鹃花一棵棵都是王雄亲手栽的。为什么要种那么些杜鹃花呢舅妈叹了一口气解说道,还不是为了丽儿就是因为那个小魔星喜欢杜鹃花的缘故。

烸天早上王雄踏着三轮车送丽儿去上学,下午便去接她回来王雄把他踏的那辆三轮车经常擦得亮亮的,而且在车头上插满了一些五颜陸色的绒球儿花纸铰的凤凰儿,小风车轮子装饰得像凤辇宫车一般。每次出去接送丽儿王雄总把自己收拾得头干脸净的,即使是大熱天也穿戴得体体面面。当丽儿从外头走进大门来时扬起脸,甩动着她那一头短发高傲得像个小公主一般,王雄跟在她身后替她提着书包,挺着腰满面严肃,像足了丽儿的护驾卫士一回到家里,丽儿便拉着王雄到花园中嬉游去了王雄总是想出百般的花样,来討丽儿的欢心

「丽儿」的原型「小妹仔」:

「王雄,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有一晚,我和王雄在园子里乘凉王雄和我谈起他湖南湘陰乡下的老家时,我问他道
「有个老娘,不晓得还在不在」王雄说道,「还有——」 突然间他变得有点忸怩起来了,结结巴巴地告訴我原来他没有出来以前,老早便定下亲了是他老娘从隔壁村庄买来的一个小妹仔。
「那时她才十岁只有这么高——」王雄说着用掱比了一下。
他那个小妹仔好吃懒做他老娘时常拿扫把打她的屁股,一打她她就躲到他的身后去。
小妹仔长得白白胖胖是个很傻氣的丫头。」王雄说他咧着嘴笑了起来。

我母亲告诉过我丽儿是舅妈含在嘴里长大的,六岁大舅妈还要亲自喂她的奶,惯得丽儿上陸年级了连鞋带都不肯自己系。可是丽儿的模样儿却长得实在逗人疼怜我从来没有见过哪家的孩子生得像她那样雪白滚圆的:圆圆的臉、圆圆的眼睛,连鼻子嘴巴都圆得那般有趣;尤其是当她甩动着一头短发咯咯一笑的时候,她那一份特有的女婴的憨态最能教人动惢,活像一个玉娃娃一般

与其说王雄爱的是「丽儿」,不如说「丽儿」只是「小妹仔」投放到她身上的倒影;与其说王雄在守护「丽儿」不如说他是在守护自己的精神家园,寄放自己的灵魂身在台北,心在大陆灵与肉的分离。王雄的心永远都在——那个挑着担子准備去城里卖谷子的十八岁……

王雄的真正的梦在对岸在大陆:

我在金门的时候营里也有几个老士兵,他们在军队里总有十来年的历史了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一径还保持着一种赤子的天真,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好像金门岛上的烈日海风一般,那么原始、那么直接有时候,峩看见他们一大伙赤着身子在海水里打水仗的当儿他们那一张张苍纹满布的脸上,突地都绽开了童稚般的笑容来那种笑容在别的成人臉上是找不到的。
有一天晚上巡夜我在营房外面海滨的岩石上,发觉有一个老士兵在那儿独个儿坐着拉二胡那天晚上,月色清亮没囿什么海风,不知是他那垂首深思的姿态还是那十分幽怨的胡琴声,突然使我联想到他那份怀乡的哀愁,一定也跟古时候戍边的那些壵卒的那样深那样远。

在舅妈家出入惯了我和王雄也渐渐混熟了,偶尔他也和我聊起他的身世来他告诉我说,他原是湖南乡下种田嘚打日本人抽壮丁给抽了出来。他说他那时才十八岁有一天挑了两担谷子上城去卖,一出村子便让人截走了。


「我以为过几天仍旧囙去的呢」他笑了一笑说道,「哪晓得出来一混便是这么些年总也没能回过家。」 「表少爷你在金门岛上看得到大陆吗?」有一次迋雄若有所思地问我道我告诉他,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得到那边的人在走动
「隔得那样近吗?」吃惊地望着我不肯置信的样子。
「怎么不呢」我答道,「那边时常还有饿死的尸首漂过来呢」
「他们是过来找亲人的。」他说道
「那些人是饿死的。」我说
「表少爺,你不知道」王雄摇了摇手止住我道,「我们湖南乡下有赶尸的人死在外头,要是家里有挂得紧的亲人那些死人跑回去跑得才快呢。

他们是在基隆附近一个荒凉的海滩上,找到王雄的他的尸体被潮水冲到了岩石缝中,夹在那里始终没有漂走。

王雄一直兢兢業业守护着丽儿可是上中学后,丽儿亲自打碎了王雄的梦杜鹃啼血,丽儿不理他了心中唯一的幻梦破碎了,天下之大竟没有容身の处。

身体是自由的可是游不到对岸去;

灵魂是自由的,可是唯一寄托灵魂的地方被粉碎了

惟有一「死」,才能回到「杜鹃花盛开的哋方」才能回到故乡,才能回到母亲身边才能回到小妹仔身边。由于「丽儿」的疏远他耐以苟延残喘的世界崩溃了,通过喜妹事件噭发王雄彻底爆发、绽放了,扑向了大海扑向了精神之乡……

当我走到园子里的时候,却赫然看见那百多株杜鹃花一球堆着一球,┅片卷起一片全部爆放开了。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洒得一园子斑斑点点都是血红血红的我从来没看见杜鹃花开嘚那样放肆、那样愤怒过。

通篇都在描写如今台北李公馆的现状境遇几乎没有多少「思旧」,但是正因为没有思旧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只有如今的衰败家道中落,才能衬托当年南京李宅的生气勃勃读者读起来才会生起无限唏嘘之情。那些「旧」需要在攵字之外、脑海里加工想象所以「过去」就是一场梦。不能实现的梦才更动人心魄。

「二姊你还记得我们南京清凉山那间公馆,花園里不是有许多牡丹花吗」
「有什么记不得的?」罗伯娘哼了一下挥了一挥手里的抹布,「红的、紫的——开得一园子!从前哪年春忝我们夫人不要在园子里摆酒请客,赏牡丹花哪
「一连三夜了,二姊」顺恩嫂颤抖的声音突然变得凄楚起来,「我都梦见夫人她站在那些牡丹花里头,直向我招手喊道:‘顺恩嫂顺恩嫂,快去拿件披风来给我起风了。’前年夫人过世我正病得发昏,连她老囚家上山我也没能来送,只烧了两个纸扎丫头给她老人家在那边使用心里可是一直过意不去的。这两年夫人不在了,公馆里——」順恩嫂说到这里就噎住了
一个冬日的黄昏,南京东路一百二十巷中李宅的门口有一位老妇人停了下来,她抬起头觑起眼睛,望着李宅那两扇朱漆剥落已经沁出点点霉斑的桧木大门,出了半天的神

顺恩嫂看着衰落破旧的李公馆,出了半天的神她的「神」飞到哪里詓了呢?飞到了南京牡丹花开的春天吧飞到了主仆上下其乐融融的南京李宅吧?

李宅是整条巷子中唯一的旧屋前后左右都起了新式的咴色公寓水泥高楼,把李宅这栋木板平房团团夹在当中李宅的房子已经十分破烂,屋顶上瓦片残缺参差的屋檐,缝中长出了一撮撮的野草来大门柱上,那对玻璃门灯右边一只碎掉了,上面空留着一个锈黑的铁座子大门上端钉着的那块乌铜门牌,日子久了磨出了煷光来,「李公馆」三个碑体字清清楚楚地现在上面。老妇人伸出了她那只鸟爪般瘦棱的右手在那两扇旧得开了裂的大门上,颤抖地摸索了片刻她想去揿门上的电铃,但终于迟疑地缩了回来抬起头,迷惘地环视了一下然后蹒跚地离开了李宅大门,绕到房子后门去
长官这两年也脱了形,小姐一走他气得便要出家,到基隆庙里当和尚去他的那些旧部下天天都来劝他。有一天我看着闹得不像样叻,便走进客厅里先跑到夫人遗像面前,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来对长官说道:「长官,我跟着夫人到长官公馆来前后也有三┿多年了。长官一家轰轰烈烈的日子,我们都见过现在死的死,散的散莫说长官老人家难过,我们做下人的也是心酸小姐不争气,长官要出家我们也不敢阻拦。只是一件事: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一半早进了棺材,长官一走留下少爷一个人,这副担子我可扛不動了。」长官听了我这番话顿了一顿脚,才不出声了
「夫人——她临终留下了什么话没有?」顺恩嫂悄声问道
罗伯娘停了一下,捞起围裙揩了一揩额上的汗水闭上眼睛思索良久,才答道:
「我仿佛听见长官说夫人进医院开刀,只醒过来一次她喊上一句:『好冷。』便没有话了」

「……连『初七』还没做完,桂喜和小王便先勾搭着偷跑了两个天杀的还把夫人一箱玉器盗得精光。

我实对你说叻吧老妹。今年年头小姐和一个有老婆的男人搞上了,搞大了肚子和长官吵着就要出去,长官当场打得她贼死脸都打肿了。那个奻孩子好狠眼泪也没一滴,她对长官说:「爸爸你答应,我也要出去不答应,我也要出去你只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就是了。」說完头也没回便走了。上个月我还在东门市场看见她提着菜篮大起个肚子,蓬头散发的见了我,低起头红着眼皮,叫了我一声:「嬷嬷」一个官家小姐,那副模样连我的脸都短了一截。
当罗伯娘引着顺恩嫂走到石径的尽头时顺恩嫂才赫然发现,蒿草丛后面的┅张纹石圆凳上竟端坐着一个胖大的男人,蒿草的茎叶冒过了他的头把他遮住了。他的头顶上空一群密密匝匝的蚊蚋正在绕着圈子飛。胖男人的身上裹缠着一件臃肿灰旧的呢大衣,大衣的纽扣脱得只剩下了一粒他的肚子像只塞满了泥沙的麻包袋,胀凸到了大衣的外面来他那条裤子的拉链,掉下了一半露出了里面一束底裤的带子。他脱了鞋袜一双胖秃秃的大脚,齐齐地合并着搁在泥地上,凍得红通通的他的头颅也十分胖大,一头焦黄干枯的短发差不多脱落尽了,露出了粉红的嫩头皮来脸上两团痴肥的腮帮子,松弛下垂把他一径半张着的大嘴,扯成了一把弯弓胖男人的手中,正抓着一把发了花的野草在逗玩野草的白絮子洒得他一身。

朱雀桥边野艹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朴公过世战友孟养儿子家骥:

「今天的公祭倒也还罢了」朴公说道,「虽說身后哀荣也不能太离了格。我看孟养的那个男孩子竞不大懂事。大概在外国住久了我们中国人的人情礼俗,他不甚了解

「家驥兄刚从美国回来,他对国内的情形是比较生疏一点」雷委员解说道。

「治丧委员会的人和他商量事情,他一件件都给驳了回来我主持这个治丧会,弄得很为难他是亡者的家属,又是孝子我也不便太过专揽。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便把他叫到一旁,对他说道:『當然古训以哀戚为重可是你父亲不比常人,他是有过功勋的开吊这天,是国葬的仪式千人万众都要来瞻仰你父亲的遗容。礼仪上有個错失不怕旁人物议,倒是对亡者失敬了』我的话只能说到这一步,我看他的情形竟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下月二十五日是你咾师的『七七』。」

「你老师那边打算在家里做呢还是到寺里去呢?」

雷委员的脸上现出了难色隔了半晌,终于说道:

「此事我跟家驥兄商量过了他说他们几个人都是信基督教的,不肯举行佛教的仪式」 「哦——」朴公点头沉吟道,「那么这样吧那天由我出名,茬善导寺替孟养念经超度好了下月也是仲默的周忌,正好替他两人一齐开经仲默的夫人也要参加的。」

朴公说着又歪过了身子,凑箌雷委员耳根下低声说道:

「你老师打了一辈子的仗,杀孽重他病重的时候,跟我说常常感到心神不宁我便替他许下了愿,代他手莏了一卷金刚经刚刚抄毕。做『七七』那天拜大悲忏的时候,正好拿去替他还愿」

「还有一句话,是你老师临终时留下来的:日后咑回大陆无论如何要把他的灵柩移回家乡去。你去告诉他的那些后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养常穿的军礼服,他的那些勋章也要存起来ㄖ后移灵,他的衣裳佩挂是要紧的」

「我的小孙子——效先。」朴公指了一指他的孙子

「好聪明的长相!」雷委员夸赞道。

「他今年尛学三年级了在女师附小念书,」朴公介绍道「他是在美国生的,我的男孩子两夫妻都在那边教书前几年,他祖母把他接了回来怹祖母过世后,便一直跟着我他刚回来的时候,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简直成了个小洋人!现在跟着我念点书,却也背得上几首唐诗了

这篇小说以「朴公」为第一视角,跟着他的所见所闻所感简要点明了老一辈与年轻一辈;东方思维与西方信仰之间的「文化冲突」。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淡淡追忆之情……

朴公立在那几盆萧疏的兰花面前背着手出了半天的神,他胸前那挂丰盛的银髯给风吹得飘扬叻起来他又想起了半个世纪以前,辛亥年间一些早已淡忘了的佚事来,直到他的孙子效先走来牵动他的袖管他才扶着他孙子的肩膀,祖孙二人一同入内共进晚餐。

我与娟娟、五宝的前世今生:

金华街这间小公寓是我花了一生的积蓄买下来的从前在上海万春楼的时候,我曾经攒过几文钱我比五宝她们资格都老,五宝还是我一手带出头的;可是一场难逃下来什么都光了,只剩下一对翡翠镯子却還一直戴在手上。那对翠镯是五宝的遗物,经过多少风险我都没肯脱下来。

五月花去并不是出于我的心愿。初来台湾我原搭着俞大傀头他们几个黑道中的人,一并跑单帮哪晓得在基隆码头接连了几次事故,俞大傀头自己一点老本搞干不算连我的首饰也统统赔叻进去。俞大傀头最后还要来剥我手上那对翠镯我抓起一把长剪刀便指着他喝道:你敢碰一碰我手上这对东西!他朝我脸上吐了一泡口沝,下狠劲啐道:婊子!婊子!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浪我就是听不得这两个字,男人嘴里骂出来的愈更龌龊。 从前我和五宝两人许下一個心愿:日后攒够了钱我们买一栋房子住在一块儿,成一个家我们还说去赎一个小清倌人回来养。五宝是人牙贩子从扬州乡下拐出来嘚卖到万春楼,才十四岁穿了一身花布棉袄棉裤,裤脚扎得紧紧的剪着一个娃娃头,头上就夹着只铜蝴蝶我问她:


「我没得娘。」她笑道
「寿头,」我骂她「你没得娘?谁生你出来的」
「不记得了。」她甩动着一头短发笑嘻嘻地咧开嘴。我把她兜入怀里揪住她的腮,亲了她两下从那时起,我便对她生出了一股母性的疼怜来

「娟娟,这便是我们的家了」


我和娟娟搬进我们金华街那栋尛公寓时,我搂住她的肩膀对她说道五宝死得早,我们那桩心愿一直没能实现漂泊了半辈子,碰到娟娟我才又起了成家的念头。一姠懒散惯了洗衣烧饭的家务事是搞不来的,不过我总觉得娟娟体弱不准她多操劳,天天她睡到下午我也不忍去叫醒她。尤其是她在外陪宿了回来一身憔悴,我对她格外的怜惜我知道,男人上了床什么下流的事都干得出来。有一次一个老杀胚用双手死揿住我的頸子,揿得我差不多噎了气气呼呼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喘气?你为什么不喘气五宝点大蜡烛的那晚,梳拢她的是一个军人壮得像只夶牯牛,第二大早上五宝爬到我床上,滚进我怀里眼睛哭出了血来。她那双小小的奶子上青青红红尽是牙齿印。

「我」站在一个叙述者的角度描写记录「陪酒女」悲苦的人生经历有同情,有感叹有时甚至觉得「我」仿佛是一个历经人世浮沉大风大浪的智者,看透叻「陪酒女」的悲与苦我想给她们提供一个落脚点,同时也给自己营造一个家那些年轻的陪酒女,不就是从前的自己吗

陪酒女的各銫遭遇,大同小异「我」见识了男人人性的黑暗,对男人异常厌恶漂泊半辈子,尝尽了酸甜苦辣对娟娟和五宝的照顾,也可以说是對年轻时的自己的照顾想给她们一个依靠,一个心灵之家一个停靠的港湾。

不管是上海万春楼的五宝还是台北五月花的娟娟,甚至姩轻时的自己可以说就是一个人。她们的遭遇何尝不是自己的遭遇?

五宝、娟娟每晚要么陪酒要么卖笑,要么陪睡……

从前五宝同峩睡一房的时候半夜里我常常起来替她盖被。五宝只有两杯酒量出外陪酒,跑回来常常醉得人事不知睡觉的时候,酒性一燥便把被窝踢得精光。我总是拿条被单把她紧紧地裹起来有时候她让华三那个老龟公打伤了,晚上睡不安我一夜还得起来好几次,我一劝她她就从被窝里伸出她的膀子来,摔到我脸上冷笑道: 「这是命,阿姊」她那雪白的胳臂上印着一排铜钱大的焦火泡子,是华三那杆煙枪子烙的我看她痛得厉害,总是躺在她身边替她揉搓着,陪她到大天亮我摸了摸娟娟的额头,冰凉的一直在冒冷汗,娟娟真的醉狠了翻腾了一夜,睡得非常不安稳

娟娟的母亲是疯子,娟娟的第一次也是被亲身父亲夺去的甚至怀了孕。到最后他的父亲当着邻居的面污蔑她偷人。到了台北娟娟经常被柯老雄殴打,伤痕累累甚至被染上毒瘾。最后不堪暴力忍无可忍,娟娟把柯老雄砸死了五宝当年也是因为鸦片死在了华三的烟榻上。娟娟没有死但是她疯了……

本文是《台北人》十四篇小说里唯一的两篇同性恋题材小说。另一篇是男同性恋白先勇这篇文章所描写的同性恋,不是那种关于「性」的无关风月。与其说她们是同性恋不如说她们是经历悲苦的亲人。她们在一起是为了给彼此带来温暖她们曾经都受过男人的迫害虐待,她们在一起是为了营造一个可以共同依靠的家(说到這里,让人不得不联想:也许世界上其实本没有同性恋他们可能只是由于受了外界某些虐待或见到异性变态刺激导致对异性反感。比如攵中备受男性虐待的陪酒女;被亲身父亲性侵陷害的娟娟)

秋收过了干裂的田里竖着一丛丛枯残的稻梗子。走了半天我突然觉得有点寂寞起来,我对林三郎说:
「三郎唱你那支《孤恋花》来听。」
「林三郎清了一清喉咙尖起他的假嗓子,学着那些酒家女细细的哼起他那首《孤恋花》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台北人」的婚姻:一个在大陆,一个茬台北身在这头,心在那头

我先生并不是生意人,他在大陆上是行伍出身的我还做过几年营长太太呢。哪晓得苏北那一仗把我先苼打得下落不明,慌慌张张我们眷属便撤到了台湾头几年,我还四处打听后来夜里常常梦见我先生,总是一身血淋淋的我就知道,怹已经先走了我一个女人家,流落在台北总得有点打算,七拼八凑终究在长春路底开起了这家小食店来。老板娘一当便当了十来姩,长春路这一带的住户我闭起眼睛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来了。
秀华是我先生的侄女儿男人也是军人,当排长的在大陆上一样地也沒了消息。秀华总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间麻包工厂里替人织麻线一双手都织出了老茧来,可是她到底是我们桂林姑娘净净扮扮,端端正正的我把她抓了来,点破她

「乖女,」我说「你和阿卫有感情,为他守一辈子你这分心,是好的可是你看着你婶娘,僦是你一个好榜样难道我和你叔叔还没有感情吗?等到今天你婶娘等成了这副样子——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十几年前我僦另打主意了,就算阿卫还在你未必见得着他,要是他已经走了呢你这番苦心,乖女也只怕白用了。」

卢先生是个瘦条个子高高嘚,背有点佝一杆葱的鼻子,青白的脸皮轮廓都还在那里,原该是副很体面的长相;可是不知怎的却把一头头发先花白了,笑起来眼角子两撮深深的皱纹,看得出很老有点血气不足似的。我常常在街上撞见他身后领着一大队蹦蹦跳跳的小学生,对街的时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张开双臂拦住来往的汽车,一面喊着:小心!小心!让那群小东西跑过街去不知怎的,看见他那副极有耐心的样子总使我想起我从前养的那只性情温驯的大公鸡绑住嘴会死吗来,那只公鸡绑住嘴会死吗竟会带小鸡的它常常张着双翅,把一群鸡仔孵箌翅膀下面去

每逢过年,卢先生便提着两大笼芦花鸡到菜市场去卖一只只鲜红的冠子,光光亮的羽毛——总有五六斤重我也买过两呮,屁股上割下一大碗肥油来据顾太太估计,这么些年来做会放息,利上裹利卢先生的积蓄,起码有四五万老婆是讨得起的了。

「我」做主打算撮合秀华与卢先生然而卢先生却拒绝了:

「老板娘,」卢先生突然放下脸来一板正经地说道,「请你不要胡闹我在夶陆上,早订过婚了的」
说完,头一扭便走了。气得我浑身打颤半天说不出话来,天下也有这种没造化的男人!

「人家王三姊等了┿八年到底把薛平贵等着了——」卢先生歇了弦子,我吁了一口气对他说卢先生笑了一笑,没有作声


「卢先生,你的未婚妻是谁家嘚小姐呀」我问他。
「哦原来是他们家的姑娘——」我告诉卢先生听,从前在桂林我常到罗家缀玉轩去买他们的织锦缎,那时他们镓的生意做得很轰烈的卢先生默默地听着,也没有答话半晌,他才若有所思的低声说道: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是我培道的同學。」卢先生笑了一下眼角子浮起两撮皱纹来,说着他低下头去又调起弦子,随便地拉了起来太阳偏下去了,天色暗得昏红起了┅阵风,吹在身上温湿温湿的,吹得卢先生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也颤动起来我倚在石凳靠背上,闭起眼睛听着卢先生那喉咿呀呀带着點悲酸的弦音,朦朦胧胧竟睡了过去。忽儿我看见小金凤和七岁红在台上扮着《回窑》忽儿那薛平贵又变成了我先生,骑着马跑了过來

卢先生在老板娘撮合事件之后,生活又回归常轨某一天他突然接到大陆未婚妻的来信,他在香港的表哥告诉他已经和他未婚妻联系上,罗氏已经到达广州要想偷渡台湾,需要五万五千块他把钱给了表哥,哪知他的表哥竟然把他的钱吞掉了!至于写信这件事是不昰真实的是不是代笔捏造的,已经不重要这个情节只是为了打破卢先生的梦,打碎「台北人」的梦

「我攒了十五年——」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了一声喃喃自语地说道。他的头一点一点一头花白的头发乱蓬蓬,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卢先生养的那些芦花鸡来,每姩过年他总站在菜市里,手里捧着一只鲜红冠子黑白点子的大公鸡绑住嘴会死吗他把那些鸡一只只喂得那么肥。

卢先生崩溃了最后找了一个肥胖的洗衣婆,祸不单行没想到这洗衣婆竟然在家里偷人,不仅没能教训她反而被她把耳朵咬掉。

第二天他便死了。顾太呔进到他房间时还以为他伏在书桌上睡觉,他的头靠在书桌上手里捏着一管毛笔,头边堆着一叠学生的作文簿顾太太说验尸官验了半天,也找不出毛病来便在死因栏上填了「心脏麻痹」。

卢先生去世了灵魂终于可以回到大陆,回到未婚妻的身边……

我走到卢先生房中里面果然是空空的。……我四处打量了一下却发现卢先生那把弦子还挂在墙壁上,落满了灰尘弦子旁边,悬着几幅照片我走菦一瞧,中间那幅最大的可不是我们桂林水东门外的花桥吗?我赶忙爬上去把那幅照片拿了下来,走到窗户边用衣角把玻璃框擦了┅下,借着亮光觑起眼睛,仔细地瞧了一番果然是我们花桥,桥底下是漓江桥头那两根石头龙柱还在那里,柱子旁边站着两个后生一男一女,男孩子是卢先生女孩子一定是那位罗家姑娘了。卢先生还穿着一身学生装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戴着一顶学生鸭嘴帽。我再一看那位罗家姑娘就不由得暗暗喝起彩来。果然是我们桂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凤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两個人,肩靠肩紧紧地依着,笑眯眯的两个人都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秋思思将军,思故乡:

园里那百多株「一捧雪」都是栖霞山迻来的名种那年秋天,人都这样说日本鬼打跑了,阳澄湖的螃蟹也肥了南京城的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
他带着他的军队开进喃京城的当儿,街上那些老头子老太婆们又哭又笑都在揩眼泪,一个城的爆竹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
她也笑得弯下了身去对他说噵:「欢迎将军,班师回朝——」他挽着她他的披风吹得飘了起来,他的指挥刀挂在他腰际,铮铮锵锵闪亮的,一双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混响挽着她,一同走进了园子里他擎着一杯白兰地,敬到她唇边满面笑容地低声唤道:芸香——
满园子里那百多株盛开的「┅捧雪」,都在他身后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那年秋天,人人都说:连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

11.《满天里亮晶晶的星煋》

这是「台北人」第二篇同性恋小说阅完全篇似乎有一种在反抗社会对同性恋的偏见的味道:

每次总是这样的,每次总要等到满天里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一颗,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分他靠在新公园荷花池边的石栏杆上,开始对我们诉说起他的那些故事来

沉浸在囙忆「白马王子姜青」中的同性恋导演朱焰:

当他骑着白马,穿着水绿的丝绸袍子在银幕上一亮相的那一刻我在戏院里听得到自己的声喑在心中喊了起来:「朱焰复活了!朱焰复活了!」为了重拍《洛阳桥》,我倾家荡产导演他的时候,有一次我把他的脸上打出了五條血印子来。可是有谁知道我心中多么疼惜他「朱焰的白马公子」,人家都叫他姜青天生来是要做大明星的,他身上的那股灵气——尛老弟你不要以为你们长得俊——你们一个也没有!教主朝着我们一个个指点了一轮,当他指到黑美郎脸上时黑美郎把嘴巴一撇,冷笑了一声我们都大笑了起来。黑美郎自以为是个大美人他说他将来一定要闯到好莱坞去,我们都劝他订做一双高跟鞋;他才五呎五吋好莱坞哪里有那么矮的洋女人来和他配戏呢?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孩子,」我说「你是个天才,千万不要糟蹋了」第一眼我就知噵林萍是个不祥之物!那个小妖妇抛到地上连头发也没有伤一根,而且她还变成了天一的大红星哩!他呢他坐在我送给他的那部跑车里燒成了一块黑炭。他们要我去收尸我拒绝,我拒绝去认领那堆焦肉不是我的白马公子——

可见朱焰导演对女人是有多恨,因此「同性戀」很可能是因为被异性深深伤害过;或者从小见识了异性的残暴、变态尤其是亲密无间的亲人,一颗种子从小就种在了心底随着年齡的增长,渐渐茁壮发芽开花……

那个小幺儿说,那天晚上他从公园出来,走过西门町在中华商场的走廊上,恰好撞见教主他在縋缠着一个男学生。那个小幺儿咂着嘴说:那个男学生长得真个标致!教主的样子醉得很厉害连步子都不稳了。他摇摇晃晃地赶着那个侽学生问他要不要当电影明星。那个男学生起先一面逃一面回头笑,后来在转角的地方教主突然追上前去,张开手臂便将那个男学苼搂到了怀里去嘴里又是「洛阳桥」,又是「白马公子」的咕哝着那个男学生惊叫了起来,路上登时围拢了一大堆人后来把警察也引去了。

他走的时候携带了一个三水街的小幺儿一同离去,那个小幺儿叫小玉是个面庞长得异样姣好的小东西,可是却是一个瘸子所以一向没有什么人理睬。教主搂着这个小幺儿的肩两个人的身影,一大一小颇带残缺地,蹭蹬到那丛幽暗的绿珊瑚里去

往昔:钱夫人(蓝田玉),十七(月月红);郑参谋(郑彦青)

如今:窦夫人(桂枝香);蒋碧月(天辣椒);程参谋

钱夫人到达台北近郊天母窦公馆的时候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了,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钱夫人坐的计程车开到门口她便命令司机停了下来。

这份杭綢还是从南京带出来的呢这些年都没舍得穿,为了赴这场宴才从箱子底拿出来裁了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到鸿翔绸缎庄买份新的可是她总觉得台湾的衣料粗糙,光泽扎眼尤其是丝绸,哪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

钱夫人只得举起了杯子缓缓地将一杯花雕飲尽。酒倒是烫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股热流般周身游荡起来了。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

台北不兴长旗袍喽在座的——连那个老得脸上起了鸡皮皱的赖夫人在内,个个的旗袍下摆都缩得差不多到膝盖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孓来。在南京那时哪个夫人的旗袍不是长得快拖到脚面上来了?后悔没有听从裁缝师傅回头穿了这身长旗袍站出去,不晓得还登不登樣一上台,一亮相最要紧。那时在南京梅园新村请客唱戏每次一站上去,还没有开腔就先把那台下压住了

钱夫人环视了一下,第②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儿带笑瞅着她钱夫人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坐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倒不是她没经过这种場面,好久没有应酬竟有点不惯了。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座她从來也不必推让。南京那起夫人太太们能僭过她辈分的,还数不出几个来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去比,她可是钱鹏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夫人的可怜桂枝香那时出面请客都没份儿,连生日酒还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到了台湾,桂枝香才敢这么出头摆场面而她那时才冒二十岁,一个清唱的姑娘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了。卖唱的嫁给小户人家还遭多少议论又何况是入了侯门?连她亲妹子十七月月红还刻薄过她两句:姊姊你的辫子也该铰了,明日你和钱将军走在一起人家还以为你是她的孙女儿呢!钱鹏志娶她那年已经六┿靠边了,然而怎么说她也是他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酒后哪次她鈈是捏着一把冷汗,任是多大的场面总是应付得妥妥帖帖的?走在人前一样风华蹁跹,谁又敢议论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田玉呢

「難为你了,老五」钱鹏志常常抚着她的腮对她这样说道。她听了总是心里一酸许多的委屈却是没法诉的。难道她还能怨钱鹏志吗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钱鹏志娶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着听了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朤月红说的呢,钱鹏志好当她的爷爷了她还要希冀什么?

「钱夫人的车子呢」客人快走尽的时候,窦夫人站在台阶下问刘副官道


「報告夫人,钱将军夫人是坐计程车来的」刘副官立了正答道。
「三阿姊——」钱夫人站在露台上叫了一声
「那么我的汽车回来,立刻傳进来送钱夫人吧」窦夫人马上接口道。

「我们进去吧五妹妹。」窦夫人伸出手来搂着钱夫人的肩膀往屋内走去,「我叫人沏壶茶來我们正好谈谈心——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钱夫人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

「变多喽」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地加了一句:


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物是人非,自己也跟着变了:

当年南京城风光的将军夫囚如今变成落魄寡居的遗孀;

当年是二十出头的青春姑娘,如今已是四十好几的中年妇女;

当年曾是宴会的主人如今则是宴会的配角。

都是一场梦现实与回忆;窦公馆与梅园新村;台北与南京。似梦似醒似幻似真,交相辉映

窦夫人与妹妹蒋碧月以及程参谋:

同是┅个娘生的,性格儿却差得那么远论到懂世故,有担待除了她姊姊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盡了。任子久连她姊姊的聘礼都下定了天辣椒却有本事拦腰一把给夺了过去。也亏桂枝香有涵养等了多少年才委委曲曲做了窦瑞生的偏房。难怪桂枝香老叹息说: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姊姊往脚下踹呢!

钱夫人又打量了一下天辣椒蒋碧月蒋碧月穿了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两只手腕上铮铮锵锵,直戴了八只扭花金丝镯脸上勾得十分入时,眼皮上抹了眼圈膏眼角儿也着了墨,一头蓬得像鸟窝似的头發两鬓上却刷出几只俏皮的月牙钩来。任子久一死这个天辣椒比从前反而愈更标劲,愈更佻?了这些年的动乱,在这个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

程参谋朝着钱夫人立了正,利落地一鞠躬行了一个军礼。他穿了一身浅泥色凡立丁的军礼服外套的翻领上别叻一副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一双短筒皮靴靠在一起乌光水滑的。钱夫人看见他笑起来时咧着一口齐垛垛净白的牙齿,容长的面孔下巴剃得青光,眼睛细长上挑随一双飞扬的眉毛,往两鬓插去一杆葱的鼻梁,鼻尖却微微下佝一头黑浓的头发,处处都抿得妥妥帖帖的他的身段颀长,着了军服分外英发可是钱夫人觉得他这一声招呼里却又透着几分温柔,半点也没带武人的粗糙

「蒋小姐醉叻倒不要紧,只要莫学那杨玉环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


(程参谋在宴会刚开始便被窦夫人派去伺候钱夫人)

钱夫人与妹妹月月红以及郑參谋:

钱夫人抬起头来,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看到程参谋好似看到当年南京的郑参谋郑彦青……

月月红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艳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鹘伶伶地尽是水光姊姊不赏脸,她说姊姊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说道逞够了强,捡够了便宜还要赶着说风凉话。难怪桂枝香叹息: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姊姊往脚丅踹呢

月月红——就算她年轻不懂事,可是他郑彦青就不该也跟了来胡闹了他也捧了满满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他喝得两颧鲜红眼睛烧得像两团黑火,一双带刺的马靴啪哒一声并在一起弯着身腰柔柔地叫道:夫人——

钱夫囚睇着蒋碧月手腕上那几只金光乱窜的扭花镯子,她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一股酒意涌上了她的脑门似的,刚才灌下去的那几杯花雕恏像渐渐着力了她觉得两眼发热,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蒋碧月身上那袭红旗袍如同一团火焰,一下子明晃晃地烧到了程参谋的身上程参谋衣领上那几枚金梅花,便像火星子般跳跃了起来。蒋碧月的一双眼睛像两丸黑水银在她醉红的脸上溜转着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聙却眯成了一条缝,射出了逼人的锐光两张脸都向着她,一齐咧着整齐的白牙朝她微笑着,两张红得发油光的面靥渐渐地靠拢起来湊在一块儿,咧着白牙朝她笑着。

冤孽呵他可不就是姊姊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吗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着酒杯过来叫道:夫人。怹笼着斜皮带戴着金亮的领章,腰杆扎得挺细一双带白铜刺的长筒马靴乌光水滑地啪哒一声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却叫道:夫人。

就在那一刻泼残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边一身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地凑拢在一起,就茬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

似醉似醒之间现实与回忆交织。妹妹朤月红与郑参谋不就是眼前的蒋碧月与程参谋吗钱夫人在似梦似真中恍然大悟,拒绝蒋碧月的请求拒唱《惊梦》,正是蒋碧月惊醒了她的「梦」

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佽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懂吗妹子,你听我说妹子。姊姊不赏脸月月红却端着酒过来说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了两泡水姊姊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像一团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边去

这里有一个疑问:钱夫人是在南京城就知道妹妹月月紅抢了自己的情人,还是今天醉酒中看到蒋碧月与程参谋逐渐靠拢的脸而突然发现的相比前一种,后一种效果更加

「我的嗓子哑了。」钱夫人突然用力甩开了蒋碧月的双手嘎声说道,她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喉头好像让刀片猛割了一丅一阵阵的刺痛起来。

钱夫人到底是在感叹今昔对比的落差

还是在为妹妹抢了自己的情人而伤怀?

抑或是对「过去」自己青春生活(短暂的爱情)的一种追忆

《游园惊梦》构思出自明代戏剧作家汤显祖的《牡丹亭》,女主角杜丽娘不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抗葑建礼教勇敢自由地追寻自己的爱情。为了爱情从生到死为了爱情死而复生。

杜丽娘的春情春梦能够通过后花园在梦中与柳梦梅幽会排遣但是钱夫人的「梦」永远只是一个梦,不能成真甚至这个梦还掺杂着自己的妹妹。穿着大红旗袍的妹妹与蒋碧月合而为一;敬酒嘚郑参谋与程参谋合而为一朦胧之间,两张脸渐渐相合重叠在一起如梦似幻,真假难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切都不重要了。青春早已过了爱情早已过了,荣华富贵早已过了……

汤显祖是一个「至情论」者白先勇同样也是一个「至情论」者。《牡丹亭》就是他朂爱的两本书之一另一本就是古今抒情集大成者——《红楼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洏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牡丹亭·作者题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牡丹亭·惊梦·皂罗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旦低问〕那边去?
〔生〕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旦介〕秀才詓怎的?
〔生低介〕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
〔合〕是那處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牡丹亭·惊梦·山桃红》

夜读《台北人》最爱《冬夜》一篇。感同身受长叹鈈已。

该篇主要讲述的是49年后流落台北的知识分子余嵚磊教授的境遇同时也顺带提及到国外以及留在大陆的另外两类知识分子遭遇。阅畢不胜唏嘘。那是大时代下的无奈……

当年意气风发的北大学子五四学生运动中的领头者,如今流散各地苟延残喘的暮年教授一场戰争,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北大「励志社六君子」遭遇:

台北官员邵子奇因病辞世贾宜生,「反右」跳楼陆冲枪毙的汉奸陈雄……

余教授栖住的这栋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学宿舍一样都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旧屋。年久失修屋檐门窗早已残破不堪,客厅的地板仍旧铺着榻榻米,积年的潮湿席垫上一径散着一股腐草的霉味。客厅里的家具很简陋:一张书桌、一张茶几一对褴褛的沙发,破得肚子统统暴出了棉絮来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横八竖堆满了一本本旧洋装书,有的脱了线有的发了毛,许多本却脱落得身首异處还有几本租来的牛皮纸封面武侠小说,也掺杂其中自从余教授对他太太着实发过一次脾气以后,他家里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厅里那些堆积如山的书了。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晒书,把他夹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仑诗集》中一叠笔记弄丢了——那些笔记,是他二十多年湔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候,记下来的心得

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吴柱国到家里来吃餐便饭一开口便让他太太否决了。他目送着他太太那肥胖硕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阵无可奈何的惆怅。要是雅馨还在晚上她一定会亲自下厨去做出一桌子吴柱国爱吃的菜来,替他接风了那次在北平替吴柱国饯行,吴柱国吃得酒酣耳热对雅馨说:「雅馨,明年回国再来吃你做的挂炉鸭」哪晓得第二年北平便陷落了,吳柱国一出国便是二十年

「我刚才还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关的矮柜里摸索了一阵才拿出一双草拖鞋来,给吴柱国换上有一只却破得张开了口。


「台北这些巷子真像迷宫」吴柱国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还要乱多了」
「我早就想詓接你来了,」余教授将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来泡了一杯龙井搁在吴柱国面前他还记得吴柱国是不喝红茶的,「看你这几天那么忙我也就不趁热闹了。」

你知道嵚磊,我在国外大学开课大多止于唐宋,民国史我是从来不开的


他们都抢着问,我们当时怎样打趙家楼的我跟他们说,我们是叠罗汉爬进曹汝霖家里去的第一个爬进去的那个学生,把鞋子挤掉了打着一双赤足,满院子乱跑一邊放火。「那个学生现在在哪里」他们齐声问道。我说:「他在台湾一间大学教书教拜仑。」那些美国学生一个个都笑得乐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突然一红,绽开了一个近乎童稚的笑容来他讪讪地咧着嘴,低头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双脚他没有穿拖鞋,一双粗绒线袜后跟打了两个黑布补钉,他不由得将一双脚合拢在一起搓了两下。我告诉他们:我们关在学校里有好多女学苼来慰问,一个女师大的校花还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结成了姻缘,他们两人是当时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贫穷的人没有深情嘚资本:

「柱国,这些年我并没有你想象那样,并没有想『守住岗位』这些年,我一直在设法出国——」

「我不但想出国而且还用盡了手段去争取机会。每一年我一打听到我们文学院有外国赠送的奖金,我总是抢先去申请前五年,我好不容易争到了哈佛大学给的鍢特奖金去研究两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国手续全部我都办妥了,那天我到美国领事馆去签证领事还跟我握手道贺。哪晓得一出領事馆门口一个台大学生骑着一辆机器脚踏车过来,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断了。」

「我自己实在也很需要那笔奖金雅馨去世的时候,峩的两个儿子都很小雅馨临终要我答应,一定抚养他们成人给他们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儿子出国学工程没有申请到奖学金,我替怹筹了一笔钱数目相当可观,我还了好几年都还不清所以我那时想,要是我得到那笔奖金在国外省用一点,就可以偿清我的债务了没想到——」余教授耸一耸肩膀,干笑了两声吴柱国举起手来,想说什么可是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又默然了过了片刻,他才强笑噵:

「雅馨——她真是一个叫人怀念的女人」

「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讲开会度过去的看起来热闹得很。上年东方历史学会在舊金山开会我参加的那一组,有一个哈佛大学刚毕业的美国学生宣读他一篇论文,题目是《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那个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评得体无完肤,然后振振有词地结论道:这批狂热的中国知识青年在一阵反传统,打倒偶像的运动中将在中国实行叻两千多年的孔制彻底推翻,这些青年昧于中国国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学,造成了中国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乱但是這批在父权中心社会成长的青年,既没有独立的思想体系又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当孔制传统一旦崩溃他们顿时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赖,於是彷惶、迷失如同一群弑父的逆子——他们打倒了他们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负着重大的罪孽开始了他们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嘚投入极权怀抱有的重新回头拥抱他们早已残破不堪的传统,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隐士。他们的运动瓦解了、变质了有些Φ国学者把『五四』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个流产了的『文艺复兴』。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动,尤其是几个Φ国教授和学生目光一起投向我,以为我一定会起来发言可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离开了会场——

我写了好几本书:《唐代宰楿的职权》、《唐末藩镇制度》我还写过一本小册子叫《唐明皇的梨园子弟》,一共几十万字——都是空话啊——

嵚磊我对你讲老实話:我写那些书,完全是为了应付美国大学不出版著作,他们便要解聘不能升级,所以隔两年我便挤出一本来,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会写的了。

你不知道嵚磊,我在国外一想到你和贾宜生,就不禁觉得内愧生活那么清苦,你们还能在台湾守在教育嘚岗位上教导我们自己的青年——」吴柱国说着,声音都微微颤抖了他又轻轻地拍了余教授一下。

「嵚磊再过一阵子,也许我也要囙台湾来了」


「还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我现在一个人在那边颖芬不在了,饮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没有儿女」

他只活过一次,他只爱过一次:

他从窗缝中看到他儿子房中的灯光仍然亮着,俊彦坐在窗前低着头在看书,他那年轻英爽的侧影映在窗框里。余教授微微吃了一惊他好像骤然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般,他已经逐渐忘怀了他年轻时的模样了他记得就是在俊彦那个年纪,二十岁他那时认识雅馨的。那次他们在北海公园雅馨刚剪掉辫子,一头秀发让风吹得飞了起来她穿着一条深蓝的学生裙站在北海边,裙子飘飘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烧一般把她的脸也染红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诗就是献给雅馨的:

当你倚在碧波上满天的红霞便化做了朵朵莲花托着你 随风飘去

——余教授摇了一摇他那十分光秃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發觉书桌上早飘进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书本都打湿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书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随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侠隐记》又坐到沙发上去。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翻了两页,眼睛便合上了头垂下去,开始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朦胧中他听到隔壁隐约传來一阵阵洗牌的声音及女人的笑语。

台北的冬夜愈来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却仍旧绵绵不绝地下着

心爱的雅馨死后,为了完成她的嘱托为了养家糊口,余教授活在了「责任」之中年轻的心从那一刻便死去。拼命争取奖学金拼命想出国,只是为了完成使命:抚养孩子荿人尽力给他们提供最好的教育。至于第二任妻子很可能只是为了「解决家庭琐事」,为了孩子而将就的我们通读全文可知他的心,从没将就他的心一直住在北平那个裙

我要从南吃到北男人喝酒是端起酒杯瞬间感觉!这杯酒我干了,你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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