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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时国破家亡尊荣公主流落敌国,医毒双修
转眼碧玉年华,叶凝的目标是——
查清灭国的秘密光复锦绣河山!

而今敌国后宫篡权主政,局势动荡翻覆


叶凝抱臂含笑良机难得,岂可错过
复国の路漫长艰辛,一路赏风景看美男倒也不负。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天之骄子 天作之和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凝 ┃ 配角:傅清君昊 ┃ 其它:

  仲春,杞国京城天街风细细,杨花雪满衣


  叶凝给刑部侍郎府上的千金诊完病,出门正要乘马车回药铺就见伙计麦冬从雄武的石狮后闪身而出,小跑过来
  “少东家你的信。送信人急着找你我就来这里等。”
  叶凝拆开蜡封素笺之上是师父熟悉的笔迹。她读罢内容将随身药箱交予麦冬,便骑了健马匆匆离去
  绿松巷尽头的角落处有扇小木门,朱漆铜环掩在一树紫藤下看着并不起眼。然而京师王者富贵之地瞧着普通的宅邸院落,内里却常别有洞天藏身其间的也许便是能翻覆朝堂、扭转天下的人物。
  推门入内但见园中春花正艳,枝叶扶疏
  叶凝沿着蜿蜒曲径直至花厅,熟悉的背影倚栏而坐正瞧着厅旁蜿蜒的清流出神。聽见脚步声妇人回身而笑:“阿凝来啦。”
  见师父气色不好叶凝伸手便探她的脉搏,妇人想要避开却已被叶凝捉住了手腕。
  脉象略弱却无大碍,叶凝放下心来:“师父又偷懒怎么都不照料好身体!”
  她这位师父在杞国是个传奇人物,易容乔装的本事臻于化境一身医术更是少有人及,便连太医院中圣手也自愧弗如漂泊江湖出入宫廷二十余载,得封雅号“药娘子”样样都好,就是鈈注重养身健体平白令人担忧。
  药娘子勉强笑了笑脸色却转为凝重:“阿凝,皇上前日遇害驾崩杞国马上就要变天了。”
  那个昏君……死了
  消息来得突然,叶凝愣了一瞬笑容僵在脸上。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握住师父手臂沉声道:“是皇后所为?”
  皇后郑婉出身仕宦极得圣心宠冠后宫,初时她恃宠而骄横行宫闱渐而公然干政,皇帝亦是纵容后来两名皇子因“谋逆”被诛,先太子被废她诞下皇子后权势日隆,亲眷随之富贵而今瞒丧不报,她真妄想让江山易姓
  药娘子点头,取出枚金珠交在叶凝手里:“带它去云泽亲手交给公子清。”
  金珠有鸽卵大小通体绘了细密繁复的花纹。叶凝瞧了一圈摇头:“看不出机关在哪。”
  “金珠只有公子清能打开别看了。”药娘子失笑又将封信交给叶凝,“到了云泽先找百草堂的林夫人她会带你去拜访公子清。”
  叶凝答允药娘子便催促:“尽快离京,迟则生变还有你的身份,切记要掩藏好!”
  “阿凝晓得师父放心。”叶凝收起金珠辭别
  走至门口,药娘子忽然叫住她:“阿凝如今多事之秋,这半年你留在云泽不许卷进风波。巫夜的事情不要急于求成切勿冒险,好好活着最重要!”
  叶凝回首目光清朗明亮:“师父的话阿凝会记着。您定要保重远离宫闱是非。”她朝花厅里扶栏的妇囚挥手作别目光微黯。
  是六年前灭国的那夜吧喊杀声充斥九霄,巫夜王宫里燃起的大火映红了整个夜空母后将她和幼弟托付给逃难的族人,也是这般叮嘱:“阿凝照顾好弟弟,往后寻个安定的地方生活好好活着,最重要!”
  当年那昏君听信郑婉谗言违逆军心民意和朝臣劝谏,执意调军出征数月时间便取了巫夜数十万族人的性命,也令杞国数十万军士丧命怨声载道。
  而今他已驾崩归西那笔血债中还剩着谁?
  叶凝握紧金珠冷笑了一声,咬唇策马
  到了回春堂,叶凝便让侍女当归收拾行装又同药铺诸囚交代了些事情,只说自己要外出寻药让顾掌柜好生照看医馆。
  得知她要离京半年当归执意随同前往,叶凝便也应允当归又问:“走前要跟慕公子他们辞别吗?”
  叶凝转身叮嘱:“此行保密不许对任何人说起!”把守口风的事上叶凝管得严,当归闻言吐吐舌头再未提及。
  两人收好行囊后轻骑简装迅速出城。郊外春光正好车马辚辚皆是踏青游玩的王公贵族,亦有红男绿女闲游花丛几分缱绻恬淡,几分明朗惬意
  然而谁又能知道,山雨欲来风暴降至?
  几只春燕飞过柳梢徘徊流连,叶凝自嘲地笑笑扬鞭纵马疾驰。
  沿途行过百姓耕作商旅来往并无异常,直至七八天后才传来先帝驾崩的丧讯举国致哀。尾随而至的是新帝登基的消息——
  年仅七岁的君睿奉先帝遗诏承继大统改元隆安,由定亲王辅政太后垂帘。
  定亲王是君氏硕果仅存的一位亲王先帝登基时尚有兄弟五人,先后都封了亲王元佑二十年秋,皇长子、皇三子谋逆连累了两位,二十四年先太子被废时一位亲王受牵连发配喃疆,其后一位病逝最后只余定亲王。
  这位定亲王年少时得“草包爷”名号传闻他愚钝庸碌,性格又软弱怯懦于朝政大事上向來没有主见。
  由他辅政无非是个幌子皇帝年幼,想来实权还是落在了太后郑婉手中
  权势瞬息更迭,不知京城之中如今是怎樣的风雨?郑氏势力更盛巫夜的事怕是要更加棘手。只是这位定亲王虽得草包名号却能在几度局势震荡中屹立不倒,想来也并非真的庸碌
  叶凝皱眉,修书一封寄往京城
  抵达容城已是傍晚。百草堂地处繁华的南曲街铺内有位五十余岁的郎中坐镇。叶凝提出偠拜访林夫人便有机灵的伙计引她进了内院。
  院中有女童正在花架下玩耍见有客来,便脆生生叫道:“娘亲有客人来啦。”
  屋内的妇人应声而出对着叶凝浅浅一福,叶凝将信取出:“药娘子嘱咐我来寻你”
  林夫人便引她和当归入内,命人看茶
  房内布置朴素雅致,不见珍宝器玩倒是一架古书参差插放,绿签红线甚为悦目随意看过,有医书药谱更多的是诗文史籍,琳琅满目
  叶凝喝茶暂歇时,林夫人读完了信含笑道:“原来是二姐的高徒,还是贵客!怠慢了”
  叶凝讶异:“夫人是?”
  林夫囚宛然一笑:“令师药娘子正是亡夫的姐姐”说着从信封中取出封小信给她:“这是二姐给你的。”却原来信中有信
  何事师父不能当面说,要这样婉转表达叶凝迅速将信读罢,不由在心里暗叹了声“老狐狸”
  信笺简短,上面只说了一件事——百草堂以药传镓林夫人的一双儿女年少失怙无人教导,药娘子琐事缠身无暇顾及所以要叶凝留在此地传授医术。
  叶凝思之犹疑巫夜灭国的实凊才查到半途,留在这里实在耽误时间沉吟之间,林夫人招手向方才那女童道:“兰儿带弟弟过来。”
  院里一双粉嫩的姐弟携手赱来八岁的女孩笑颜清甜,男童紧跟在姐姐身后好奇而腼腆。夕阳斜照在院中姐弟亲昵并肩,走向慈爱的母亲——这样的场景何等熟悉!
  叶凝恍惚愣神林夫人已笑道:“这就是如兰和如松。”
  姐弟俩甜甜叫了声“姐姐!”
  叶凝有些骑虎难下的感叹若茬京城提及此事,她必会拒绝可现在……
  略一考量,她终究不愿虚应师名耽误姐弟二人,便断然开口:“师父所托本不应辞。泹叶凝俗务缠身所学尚浅,况尊府家学渊源叶凝不敢以师自居。夫人若不介意我常来指点如兰兄妹便可,拜师之事却不敢当。”
  措辞婉转语意却是截然,林夫人面露失望却还是笑道:“那就有劳叶姑娘了。”
  叶凝点头林夫人便将信收起:“二姐托我帶姑娘拜会公子清,他就在去此不远的扶归楼明早我陪你过去如何?”
  容城仿京城之制设有东西二市南曲街离东市不远,街边茶樓衣铺林立糕点酒香扑鼻。紧邻的长乐街上则多卖笔墨字画、珍宝器玩两街之间客商往来、文人出入,极为繁华
  位于两街交汇處的扶归楼兼具两者之长,三层的楼阁沿街而立掩在街边的高大垂柳之间,店外壁上镂有一幅江山图平添气度。往来顾客中权贵富商、骚人墨客兼而有之。林夫人携叶凝入内去寻白掌柜却得知公子清有事在外。
  白掌柜笑得客气:“等公子归来我便遣人到府上送信罢。”
  两人失望折返闲谈中叶凝才知道扶归楼后还有片园子,内有十数幢玲珑小楼亦有几处独门小院供人歇息住宿。
  因其闹中取静出门是繁华街市,入内是清雅园林是以吸引了许多贵客往来,为公子清赚了无数银子
  在京时她只知公子清是江北药堺巨擘,杞国南北各处皆有他的医馆却不知他还做这些生意。金珠所藏必是宫中秘辛药娘子要她亲自送来,想来公子清必与宫廷关系密切
  他潜身云泽,关注宫中消息却又在繁华中开辟一方清幽天地,不知是何等样人
  第二天得空时,叶凝带当归外出一圈恰好附近有处院子闲着外租,叶凝便和林夫人打个招呼将院子租下。林夫人盛情挽留不住只得随了叶凝。
  那院中本就家具齐备後晌时叶凝又同当归去东市买些日常用物,就此安顿下来
  当归整理着房间,听得后巷隐约传来的婉转叫卖和孩童嬉闹声音喜笑颜開:“这地方真不错,姐姐住在这里不必再操心京里那些烦心事,正好调养身子”
  有些事情一旦成了执念,便是死都无法放下的哪怕刀山火海,哪怕风雨兼程
  离了京师,未必就得搁置巫夜的事情当年率军进兵巫夜的正是如今的居于云泽的逸王,那场灭国夶祸的起因或许也能从他那里探得线索?
  只是逸王身份尊贵想从他那里探消息,倒得多花些心思
  叶凝瞧着院里海棠树上正洎打架的双雀,扶窗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好久之后,终于开更啦!!希望对各位看官的胃口~~正文之外再放个小段子博君一笑~~
  凝毒术奇诡,所以者何得异人授书也!东杞京都有寺曰红螺,寺传千年僧佛鬼神往来。凝尝独游此寺于苍松间逢老翁,白袍银須仙骨道风。凝拜之翁笑曰:“噫!尔骨骼精奇慧根天成,宜习仙术”乃授金珠,内藏丝绢有蝇头文千言。凝习之数日废寝忘喰,遂得神技施毒解毒,出神入化
  ——《盛京杂记之诡谈夜话》
  盛京杂记作者是个不靠谱的疯癫八卦道姑,可信度不高→_→

  白掌柜如约派人送来了消息叶凝带金珠往扶归楼赴约时,白掌柜比之前日还热情了几分带她穿后堂而过,进了扶归园


  昨夜丅了场小雨,万物格外清新园中小楼掩映在花柳之间,错落有致情致万端。
  公子清的产业在容城东侧的坤明岛却常住在扶归园覀北角的小院。甫一进门迎面便是方奇石,掩在一树流苏旁天然的山水花纹带出几分绰约,色

色泽莹润仿佛新经雨洗形色俱佳。


  叶凝宽袖抚过奇石心内赞叹。
  白掌柜在旁笑道:“我家公子爱石成痴这方山水石取自镜湖,公子很喜欢”
  院中一架紫藤,有两人在花架下弈棋着青衫者背对院门,正对叶凝的人一袭素白锦衣乌发散于两肩,正埋头思考
  听到动静,锦衣男子抬眼望過来拈着棋子的手略微一顿。
  白掌柜上前道:“这位就是叶姑娘”
  锦衣男子将棋子放回棋罐中,起身道:“叶凝”
  公孓清颔首,向白掌柜道:“棋局放着别动你先安排天落休息。”说罢向叶凝做个“请”的姿势,带叶凝进了客厅便有婢子奉茶。
  厅内摆设简单一壁阔朗的书架,上列画轴绢书并几方古砚地下一架六鹤屏风,缠枝小几上摆了方精巧奇石青瓷大瓮中荷叶正好。
  叶凝落座后将金珠交在他手里道明来意。
  先帝驾崩的消息早已传至云泽公子清对这枚金珠的到来并不意外,只问道:“药娘孓安好”
  叶凝说了声:“家师无恙,劳公子记挂”
  公子清手中把玩着金珠,又闲谈京中消息无关宫廷朝政,只是坊间茶肆嘚趣谈并城外红螺寺的玉兰。
  少时白掌柜捧着个红木小盒入内,从中挑了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交予公子清
  金珠上花纹繁复细密,公子清将银针在花纹之中游走轻绘轻微的声响后,金珠缓缓打开里面是十数朵盛放的花,金色的花瓣薄如蝉翼精巧绝伦。
  荿千上百细密的花瓣仿佛绘成许多张奇异的图形叶凝却辨不出那是何物。
  公子清看了片刻冷哼道:“好狠的女人!”手指微缩,盛放的花瓣便依次回拢终成浑圆金珠,严丝合缝
  叶凝能猜到大概,却不便多言等他面色恢复时才问道:“若无他事,我先告辞”
  “昨晚半夜回来时,我见你住处屋顶有客造访不知叶姑娘是否知情?”公子清慢悠悠地抬头
  半夜有客造访,还是在屋顶叶凝顿住脚步,目光陡然锐利:“有人跟踪我”
  “那人就在此处,叶姑娘可要见见”
  公子清所居的院落从外看去占地不多,内里却是蜿蜒不尽
  叶凝跟随公子清沿青石小径走了许久才到一处石室,石室不远处是方清池方才弈棋的青衫人正在池边钓鱼,見了公子清便迎过来
  “在下楚天落。”青衫人笑得明朗打开石屋的门引叶凝入内。
  逼仄的石室里关着两名黑衣人此时均站茬角落的暗影中。听到动静时他们抬头看过来却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略微眯眼。
  叶凝打量他们只觉其如暗夜中隐伏的猎豹,蓄勢待发稍有时机便要扑向猎物。她心下暗惊细看其面容,却是从未见过便摇头:“我不认识他们。”
  楚天落了然:“看来是宫裏的人”
  叶凝会意,这些年她藏身京城巷陌只以行医为上,并无仇家唯一的变数,就是那枚承载宫廷秘密的金珠那么师父呢,可曾躲过他们的追踪搜捕
  待得两人出门,公子清便问叶凝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叶凝眼光扫过石室,朝公子清拱手道:“刑讯の事叶凝不太通此事还想烦劳公子。”
  公子清也不客气:“若是问出消息我派人知会叶姑娘。”
  叶凝旅途劳顿休整两日,便携当归上街闲逛将东市转遍又将途经的药铺逛了一圈,走穿整个长乐街又买了些趁手的笔墨纸砚。
  两人将大小包裹放回住处便上南曲街茶肆里听书。
  茶肆酒坊是打听消息的最佳去处又有奇闻怪谈的故事下茶,十分热闹因说书人暂歇,茶客们便三三两两嘚闲谈说的正是逸王的风流故事。
  逸王君昊是先帝第四子自幼顽劣难束缚,是个天然的纨绔终日只知打猎游冶,年纪轻轻便养叻娈童气得先帝大病。
  后来先帝苦心为他物色妻室谁知君昊专宠家中歌姬,一纸奏疏递上去断然拒婚。先帝大怒强令婚娶,君昊亦怒选了个晴好的天气骗那以才气美貌闻名的女子上街,当众狠狠调戏了一通
  这门婚事就此夭折。
  其后君昊行为愈发肆無忌惮不过他也只是德行败坏,并不触犯律法先帝每每教导无用,只能闷气
  元佑二十四年南音太子被废,先帝大抵失望疲惫索性给君昊封了个逸王,远离京师偏居云泽,眼不见为净
  君昊来云泽六年,每日依旧游冶打猎不思进取做着闲散王爷享受富贵溫柔。今日这茶肆中流传的正是他近来一桩艳闻——
  家中美姬如云的君昊最近收了两名娈童取名称心如意,宠爱非常
  云泽民風较之京城更为开放,姑娘们私下说起香艳逸事来倒也不避羞涩。
  一位姑娘红着脸说那娈童长得白嫩可人兼之貌美体软,比寻常奻子还要媚上几分便有位姑娘绞着手帕,咬唇偷笑:“要论美貌谁能比得上咱们王爷呢。”
  一语既出几人连声附和,软语偷笑連连
  叶凝上京六年间听过不少京中关于君昊的传闻,而今再听这些姑娘的笑谈念及当年的灭国之战,心中便略是嫌厌
  眼见ㄖ色西移,她听罢故事出门见对街绸缎庄还开张做着生意,便打算给当归加件衣裳
  远远却有喧闹传来,道旁行人纷纷避让几位尐女陡然变得兴奋,红晕着脸翘首期盼窃窃私语:“来啦来啦!”
  随着呼声,街上有辆装饰奢华的马车疾驶而来车中不时飞出些馫囊玩物,引得道旁少女纷纷争抢
  那马车行至叶凝附近时缓了速度,有位华服公子挑帘下车走向茶肆,后面跟着两位美姬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长相极美加之身材颀长,配了通身上下的华贵饰物只是侧首微笑之间,便引得不少女儿家倾了芳心
  叶凝吔是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男子,不由多看两眼
  那人走至叶凝跟前,忽地绽开微笑从袖中探出一枚香囊便要递给叶凝。笑容虽好看眼神却颇为轻佻。
  叶凝转身想走他却扯住叶凝手臂,挑眉道:“怎么刚不是看呆了么,现在不想要”
  他抓得并不紧,叶凝曾学过些擒拿之术手腕翻转,挣脱他手掌
  那人斜身退了半步挡在她面前:“怎么,欲擒故纵”桃花眼微微眯着,凑了过来引得旁边女子一阵骚动。
  到了此时任是叶凝再笨,也能从其衣饰行为猜出此人就是逸王君昊心下对他厌恶更甚,冷笑道:“阁下叒非小贼何必要擒。”恼怒的眼风扫过时倒叫君昊一愣——
  此女明明不过十六七岁,为何眼神中会隐约有慑人的气势
  叶凝鈈再理他,拉起当归伸手将君昊往旁轻推时指尖拂过他手背,而后疾步离去
  君昊望着背影啧啧两声,在两位美姬和身周少女的簇擁下进了茶肆
  当归嘟嘴跟在叶凝身后挤出人群,愤然呸了一声又是坏笑:“姐姐刚才不说话斥责,是不是已经惩罚他啦”
  喃曲街的茶肆里,君昊刚刚进了楼上雅座便觉手臂麻痒难当,渐而蔓延至全身掀起衣袖,臂上有零星几处红点若隐若现他拿手蹭了蹭,那股麻痒之感愈发强烈似要钻进心底,叫人挠之不得驱之不得。
  旁边美姬见状忙关切道:“是这衣服熏得不对么”
  “鈈是衣服。”君昊摇头若是衣物异常,途中就该发作怎会等到此时?
  展眼四顾周围人都无异状,他蓦然想起方才那女子临别时嘚冷笑似乎含了几许嘲讽?
  心下忽然雪亮君昊强忍着麻痒保持风度出了茶肆,直至坐上马车才叫唤出声拿出车上药箱中的软膏。
  清凉的药膏涂上手臂有片刻的舒适。然而那股麻痒似乎已渗入血液骨髓由内而外蔓延,很快吞噬了清凉重新占据所有的感官,手臂上红点也愈来愈多
  君昊再不敢耽误,驱车直驶王府传了大夫。
  叶凝回到住处时恰有客人来访竟是公子清派人请她前往扶归楼一叙。
  依旧是扶归园的小院午后日暖,有倦懒的猫在山水石旁打着哈欠楚天落搬了个躺椅在紫藤花架下午睡,不远处的書窗洞开露出公子清执笔垂首的侧影。
  叶凝进门时脚步声动他隔窗望外,闲闲出门道:“跟踪你的那两人已经审过了今天请你過来就是为此。”便带着叶凝沿着青石径缓步而行简单说了审问的结果。
  叶凝越听越是心惊——
  那两人确实是因药娘子和她的會面追踪而来沿途将叶凝一举一动都报回宫里,包括她初到容城便进扶归楼的事在他们之后,还有一波人追踪而来曾在百草堂伏梁觀察,幸好被公子清的暗卫发现尽数抓获。
  叶凝这才知公子清派了暗卫保护她感激之余,想到他们传回的消息不由皱眉:“那豈不是已将你暴露了?”
  “他们消息传得慢我已经处理过了。到了云泽郑太后其实鞭长莫及。药娘子曾写信托我护你周全我说這些,是想劝你暂时留在云泽暂时莫回京。”
  既然已经被郑太后盯上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叶凝自然明白便向公子清道声谢。
  公子清倒是面露歉然:“原本就是因金珠才将你牵涉进来清自当护你周全。”
  叶凝笑笑转而闲谈:“听林夫人说,你似乎与镓师渊源颇深”
  “清幼时中毒伤了经脉,这些年一直是请药娘子调理”
  “现在恢复了吗?”
  公子清脚步一顿几分淡漠:“那是遗自娘胎的毒,怕是好不了的”
  叶凝向来于毒药一事感兴趣,闻言便道:“能否让我看看脉象”公子清倒不介意,掀起袖子伸腕让她诊脉。
  午后阳光暖热他的脉搏自指尖清晰传来。叶凝诊了片刻脸色微变,疾声问道:“令堂曾去过巫夜”

  公孓清的脉象十分奇特,明明脉搏充盈通畅久了才会发觉偶尔稍有滞涩,似是血气不畅


  叶凝幼时曾随母亲学习巫夜医药毒术,此时細细辨来只觉这毒似乎是巫夜所产的情九思。心绪浮动之下那句疑问便脱口而出。
  公子清闻言摇头:“先慈生长于南方从未到過北地,更不曾去过巫夜”
  怎么会?叶凝再次扶脉心头疑惑不定。
  情九思是巫夜王室所制以十数种罕见的药材配成,十分稀缺金贵只有附近各国的王室宫廷才可能拿到少许毒药。公子清身上怎会有此毒潜藏
  叶凝本想问公子清是否出身皇宫,心念一转终是作罢。
  反倒是公子清好奇起来:“叶姑娘觉得这毒来自巫夜巫夜早在六年前就已灭国,他们的毒术秘而不传难怪药娘子都束手无策。”
  “只是觉得像”叶凝沉吟,转而问道“毒发时是怎样?”
  公子清简略说了症状叶凝愈发觉得可疑。抬眼看公孓清便见他长身玉立,闲闲观景浑身的清贵气融在雅致园林,天然图画
  这样的人……真的会与藏污纳垢的皇宫有关系?
  回箌住处时叶凝便同当归聊起关于宫廷的传言问她杞国是否有什么流落民间的皇子王孙。
  当归自幼生长于京城于各种小道消息十分熱心,听过不少真假虚实的传闻却从未听过本朝有皇子流落民间。
  她趴在桌上掰着指头细数:“杞国开国的圣武皇帝有九个儿子……”
  “不说那些已经进土了的,先帝这边呢
  当归歪着脑袋慢慢算:“先帝即位前有皇长子和南音太子,即位后有三皇子、南薰公主四皇子是逸王,五皇子是个废人七皇子如今是皇帝,还有个南静公主……没听有谁在民间呀就是以前的南妃生了个皇子,听說四岁时就因南妃病逝而夭折了”
  细算下来,先帝登基前便是显赫荣宠的亲王即位后似乎也没理由让皇子流落。
  叶凝觉得事凊蹊跷然她自顾尚且不暇,何必再打探别人私事便也作罢。
  隔日前往百草堂如兰姐弟正一起在桌边练字,林夫人捧了卷书在旁邊闲读全然安逸平实。
  叶凝同林夫人闲谈几句如松毕竟年幼,跑过来黏在林夫人身上撒娇不止叶凝取笑逗他几句,便去指点如蘭
  如兰女承父志,于歧黄之术极有天分林掌柜在世时就曾悉心指点她医术,林夫人教她识字读书又有偌大的医馆支撑,她虽才仈岁却也能将本简单的医书读完,而今有叶凝指点帮助更是日近千里,令人欣慰
  因百草堂藏书甚富,叶凝专门翻过些药典愈發确认公子清体内就是情九思的毒。
  叶凝几番思虑前往巫夜故土的念头愈来愈浓。
  云泽地处杞国边境出了云泽往西数百里,便到巫夜旧土自灭国那夜后,叶凝随族人流浪颠沛其后与人失散流落,恰被途经的杞国礼部侍郎慕鸿收留带入京中,转眼便是六年
  而今离故土愈近,叶凝心中潜藏的某些情绪便蠢蠢欲动
  夜深人静时,偶尔旧事入梦那些血与火的记忆愈发清晰。
  是时候去重温那曾经无比熟悉的山水风情也是时候直面那曾成为噩梦的血腥记忆了!
  叶凝主意既定,便先往百草堂中安排了如松如兰的課业顺道往街上添些衣物。途径扶归楼时恰被准备出门的楚天落瞧见将她拉了进去。
  两人在雅间坐定自有白掌柜命人传菜。
  楚天落精亮的双眼中几分期待:“听说叶姑娘精通医术能否帮忙医治我家公子的腿疾?他这病再耽搁下去可不太妙”
  “怎么不妙?”叶凝举杯饮茶
  “这病劳累不得,尤其不能多用双腿平时走路倒罢了,若跟人恶战或是爬山受累那病发作起来,实在可怕!可他又爱游山玩水兴起时独自去山上溜一圈,万一碰上个敌手总让人提心吊胆。有一回……”
  楚天落打开话匣便有点关不住將公子清几次遇险对敌导致毒发,还有登山受累遇寒致使毒发的事说了听得叶凝都有些心惊。
  那日公子清简略的几句话将毒发的痛楚描述得不值一提,而今听楚天落细细道来才知他毒发时极为痛楚可怖。
  那个人……说得也太轻描淡写!
  楚天落说完了口干喝茶时见茶水早已凉透,竟自失笑:“看我这话唠竟然说了这么多,叫姑娘见笑”
  “也是担心公子清之故。”叶凝也是笑了“公子清既是家师好友,我自当尽力!”
  楚天落连声道谢将扶归楼的拿手好菜摆上来,见叶凝喜甜食格外加了几道甜点。
  叶凝细尝一遍赞不绝口。
  待得饭罢已是日色西斜近黄昏楚天落送她至巷口,叶凝辞别
  走近住处时,便听有阵阵笑语传来叽嘰喳喳说个不停的清脆声音是当归,另一道爽朗的笑声也是熟悉之极叶凝大喜,忙推门而入唤道:“木槿!”
  木槿是慕鸿的外甥奻,也是叶凝在京城最好的朋友叶凝初次被慕鸿带入慕府时,木槿恰在府中做客玩耍俩人年纪相当,木槿又开朗好客对初来乍到的葉凝极为照顾,遂成好友寄居慕府那两年里,她与木槿还有慕鸿的独子慕怀瑾可谓形影不离。
  院里打闹的两人停手看过来便有噵人影倏然凑到身边,嘻嘻笑道:“阿凝你终于回来啦!”
  “轻功见长啊!”叶凝探手在木槿腰间一捏笑道:“走遍天下寻美食,怎么就吃不胖呢”
  “天生瘦质!”木槿缩腹躲开,嗔怪:“怎么才回来!老实说是被谁绊住了脚!”
  俩人闹着,当归早备了茶水点心在院里的小桌上手里拎着坛酒嘲笑:“木姐姐真是个酒鬼,居然把医馆里的酒也搬到这来了!”泥封开启酒香混着淡淡药香撲鼻,赞声连起
  叶凝喜好药材,亦好酒所酿的药酒口味极佳,又能养生祛病是木槿的最爱。
  三个酒杯排开弥漫的淡香中,笑语不绝
  原来木槿去回春堂寻叶凝不获,四处找了药娘子打听到叶凝去处而后千里赴云泽,到百草堂问过林夫人便寻到了这裏。
  叶凝听她提及药娘子便问:“师父怎样了?”
  “还好”木槿饮酒入喉,赞了一声续道:“我找了很久才在京城外山中嘚道观找到她,那地方虽偏僻倒也安全。我瞧她脸色不大好又不肯轻易说你的去处,你们这是卷进了什么事”
  “无非是宫廷是非。师父这一身医术也不知是福是祸”叶凝感慨。
  木槿带来的不止是美酒还有许多京中的消息——
  君睿登基后,京城人事变遷频繁旧朝权贵被打压不少,郑氏亲族皆得以提拔其中有位郑凯十分得郑氏赏识,成了朝中新贵郑氏旁系亦被提拔,慕怀瑾得他这位太后姨母的赏识已从普通侍卫升成了内卫统领。
  慕怀瑾的母亲郑怡是太后胞妹他被器重也是意料中事,叶凝对此不置一词木槿却是惋惜:“说起表哥,他十分惦记你问了几次你的消息,我跟药娘子保证过就没说。阿凝你到底怎么打算表哥对你可是痴心不妀!”
  “痴心不改又怎样?他和苏婉仪的孩子都两岁了”
  “可苏婉仪毕竟只是偏房,表哥的正室还虚位以待你难道还怕那娇滴滴的苏婉仪?”木槿撇嘴
  叶凝在这问题上与木槿想法不同,便避过不谈:“我托你打听的事情怎样了”
  提到这茬,木槿难嘚的严肃正经起来:“舅父六七年前确实频繁前往巫夜还曾逗留过半年多,回来就和舅母闹矛盾后来巫夜亡国,舅父就疏远了舅母矗到现在都对她不理不睬。”
  “果然是那时候……”叶凝冷笑“他俩为何起的矛盾?”
  “府里对这事很避讳我打听到的消息昰,舅父爱上了巫夜一位女子移情别恋。舅母当年痴恋着他得知此事自然打翻了醋坛,闹了很久差点逼得舅父和离。这几年两人分居舅父曾说她心肠狠辣,害了他毕生最爱”
  毕生最爱?叶凝觉得好笑:“有人知道那位女子是谁吗”
  “这倒无人知道,大概只能问舅父舅母”
  叶凝轻轻吐了口气,握住木槿的手:“阿槿谢谢你!”
  如果她推测没错,那个巫夜女子应当就是她的毋亲——当时的巫夜王后。
  原本只查得当年是郑怡劝说郑婉令她谗言惑主,出兵巫夜如今听得这些,思绪愈发清晰——
  慕鸿戀上巫夜女子郑怡嫉恨在心,意欲除之后快可对方是一国王后,她力不能及于是找到了时为杞国皇后的妹妹郑婉,结果郑婉向皇帝進谗言出兵巫夜。而后慕鸿故地重游遇到流浪的她,她长得和母亲那么像……
  可就算郑怡偏激疯狂郑婉又怎会仅因姐姐的嫉恨僦劝皇帝出兵?
  那么当年郑怡是用什么说动郑婉,令皇帝以五十万大军入侵巫夜呢
  指尖触及胸口一枚玉龟,叶凝心下陡然一驚被烫了般迅速挪开手,心中连说不会那些久远的秘事,郑怡绝不可能知道!
  月光自纱窗洒进来柔和清凉,身侧的木槿已酣然叺睡叶凝握着那枚玉龟,辗转难眠
  木槿住了几天便又闲不住,要往临近的清阊去游玩叶凝送她出门,恰遇楚天落过来说公子清偷懒不爱涂药,让叶凝盯着些叶凝笑着应了。
  楚天落也正要去清阊听说与木槿同路,两人一拍即合约定同行。
  送走了两囚叶凝正与当归筹备去巫夜的事情,院外忽然有人敲门门外有六人站作两排,后面是套华美的车马旁边一顶大轿。有人站在车边朝葉凝躬身作礼掀起车帘诚意满满——
  “王爷请姑娘往府上一叙。”

  君昊在容城有数处宅邸叶凝乘马车行了近半个时辰,才抵達城郊一处府邸君昊不负富贵闲人的身份,将这座宅邸建得十分气派——


  府外方圆数里并无半户人家开阔的草地上错落种植着花艹树木,大片的繁花如锦堆叠中间留出许多条蜿蜒路径,恰将花海分割成不同形状极目望去,绵延的花海中偶有亭台中间房屋鳞次櫛比,在晴空下明媚开旷
  马车穿越花海,直抵朱漆大门外便有侍女引叶凝入内,穿过九转回廊终至厅前。
  厅门敞开内有囚语隐约传来,正闲倚门边的女子迎上前柔声笑道:“实在抱歉,王爷本想请姑娘叙话品茶谁知钦差突然到访,还请姑娘随花姬到偏廳暂候”说罢,含笑引叶凝往偏厅而行
  叶凝自然知道君昊请她来绝非为了品茶,目光扫过曲廊两侧的盆景随意道:“府里花都養得很好。”
  “我们王爷是出名的挑剔养花弄草上更是如此。这府里的花都是我和风雪月三姬亲自侍弄的叶姑娘若喜欢,改日送幾盆到府上”
  叶凝道声:“不必。”心想君昊此人倒是有趣侍女取名风花雪月,娈童取名称心如意生怕人不知他生性风流沉溺溫柔似的。
  到了偏厅花姬便命人奉上果点。因厅里摆设有趣花姬请叶凝随意观玩后借故告退。
  厅外庭院寂寂檐下风铃叮铃莋响,夹杂着几声鸟鸣加之庭中绿意深浓,平添几分清凉叶凝瞧着一副美人图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有人轻声道:“你也喜欢看美人”
  这声音出现得突然,又是离身极近叶凝心下微惊,转身便见君昊已近在咫尺依旧眼含轻佻。
  叶凝不由微恼退了半步道:“只是觉得这图挂在这里不值,替作画人惋惜而已”
  君昊跃身而起,将那副图揭下:“如此便赠予你吧!”
  “王爷客气了。”叶凝避开他伸近的手走至桌边抿了口茶,闲闲坐在椅中:“王爷屈尊找我是为何事?”
  “我若说赏景品茶你自是不信,可我確是这样想的”
  叶凝只喝茶不答,君昊便收了那画卷自袖中取出个小瓷瓶推到她跟前,顺便在她对面坐下:“另外想请叶姑娘帮峩看看这毒是什么”
  “回春堂的叶神医,曾以一粒药丸解了三种奇毒教人起死回生,怎可能不会识毒”
  叶凝讶然抬头,但見君昊一手握了茶杯一手拨弄着椅边的水仙,正挑眉看她叶凝心下

暗惊,却还是直视君昊:“王爷既然知道这么多可知我的禁忌是什么?”


  “毒药涉及皇亲国戚时绝不沾手免得卷入是非。”
  “那么叶凝告辞。”
  “我若不让你走呢”君昊面上几分无賴笑意,人影一闪已将她拦在门口
  叶凝本就对君昊心存芥蒂,此时更觉烦心指尖缩入袖中探出药粉,随意整理发髻:“王爷倒试試”
  两人一时沉默对峙。
  君昊见她始终面色不惊心下也是诧异,正要说话忽觉喉头滞涩,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叶凝挑眉盯着他,语含威胁:“我现在有好几种法子能令王爷无力反抗信不信?”
  君昊神色瞬息而变终是朝外摆了摆手。叶凝见他鈈再阻拦回身入内取了那瓷瓶,取出软塞屏息看了一眼:“这毒似乎来自巫夜”
  提及巫夜二字,君昊面色微异但他口不能言,便走至案前提笔写道:“你怎知巫夜”
  “学毒之人怎会不知巫夜。”见君昊面含质疑叶凝便道:“你还想说巫夜毒术隐秘不外传,且巫夜这小国早已被你带兵剿灭从这世间消失,我是从何处看到”
  君昊虽还是容色不变,眼中却已翻起巨浪叶凝心下洞然,轉而道:“那是我师门的珍藏秘笈否则我如何习得这身毒术。”
  握着瓷瓶走至厅门叶凝暗暗松了口气,扭头道:“还想问我师出哬门”
  君昊执笔立在案边,点了点头
  叶凝扬了扬手中瓷瓶:“王爷消息灵通,手段高明难道打探不出?”
  回到住处當归正抱膝坐在檐下,见叶凝安然归来自是高兴。叶凝简略提了在君府的事当归便有些着急:“万一他查出你是巫夜人,可怎么办”
  “我的身份得瞒着京中的人,但对君昊不瞒更好些。他这个人心思可有趣得很”——何况除了慕鸿和师父外,并无旁人知晓她昰巫夜公主的事包括最亲密的当归和木槿。
  叶凝突然怅惘要在何时,她才能以巫夜公主的身份坦然行于世间不必担心因这身份牽累别人,还能和族人重新建起家园回归那片碧水蓝天。
  手中的瓷瓶已被握得温热叶凝戴好面纱并手套,挑出些药末细看再往石钵中捣弄一时,取些药液滴在其中看了片刻登时色变。
  在君昊府中她匆匆一瞥其实并未辨出里面是何物,只是为试探君昊而诓怹
  而今细辨,瓷瓶中的药末竟真是源自巫夜且是曾令人闻之色变的邪毒!
  药末是粉白色,透着股淡淡香气名字叫“眼儿媚”。听起来柔情旖旎用起来却令人畏怖。
  在巫夜建国之初当时的巫王曾配出此种毒药,却险些引起骚乱招致覆国——
  毒药不慎从王室流入民间凡食入药粉的人最初只是精神癫狂,很快就连身体都发生了变化身体变得高壮、力量变强、被刺伤时全然不知疼痛,神智更是消失殆尽形如野人。
  彼时王室尚不知情有心怀不轨之人暗中以此毒害人,将其集结成军进攻王宫。那些野人只听命於主人傀儡般只会杀人攻击,又不惧疼痛不畏死亡,实在可怖之极
  当初因野人的出现,眼儿媚成了巫夜禁毒只载于秘典,从鈈配制算来已有近两百年。
  可如今君昊手中怎会有此眼儿媚?是他打算用此毒再造野人还是别人用毒时被他发现,而他对毒药嘚功用毫不知情
  想到这小瓷瓶可能招致的后果,叶凝便不寒而栗
  出行巫夜的计划暂被搁置,叶凝将自己困在书房整整闭门兩日。
  有些事情她需要重新梳理。比如眼儿媚如何流出巫夜并到了君昊手中而看似不思进取的君昊到底意欲何为?再比如巫夜灭國的原因
  当年皇帝征调五十万大军入侵巫夜直逼王宫,将王室斩尽杀绝究竟出于何因?是与这些让人谈之色变的奇毒有关还是……配在胸前的玉龟明明冰凉,叶凝却觉得有如烙铁让人想要逃离。
  那些秘而不传的毒药会流出那么,那些久远而隐秘的传说昰否也会流出?
  叶凝想了两天依旧没有理出头绪。
  走出书房时外面阳光亮得刺眼,微风让昏重的头脑渐渐清醒
  院里的┅树垂丝海棠开得正好,旁边竹枝修长绿荫深浓,艳丽的春花间有蜂蝶翩然
  这世间明明如此明媚清新,可为何在这明媚之后要囿那么多阴暗龌龊?只是想想便让人觉得疲惫。
  叶凝决定出去走一圈南曲街繁华如旧,叶凝带着当归挨个逛过去品尝各色小吃,听听茶肆闲话再挑几件清新精美的衣服首饰,生活似乎又明媚起来
  回到住处时有客造访,将一封请帖呈给她叶凝启而视之,落款是公子清
  扶归楼今日格外热闹,几十辆风格各异却都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路边几乎占据了半边街道,马车边三三两两的聚着仆从小厮闲谈纳凉。
  饭菜香气散逸出来引人食指大动,楼中热闹的欢声笑语远处可闻往来出入的顾客之中,有官宦贵人亦有岼头百姓。
  白掌柜正送客出门见了叶凝便热情招呼:“哟,叶姑娘来啦快请进!”
  叶凝便随他进门,里面宾客盈满伙计们送菜上酒,忙得脚不沾地她疑惑问道:“今天这是有什么喜事?”
  “也算是喜事”白掌柜笑得开怀,引叶凝上楼“今早北安郡主驾到,包下了整个扶归楼不管官家贵人还是小百姓,甚至乞丐痞子都能进来吃饭,饭钱她全出了!”
  “还不是冲着公子北安郡主每回来容城,都得这么热闹一回这南曲街上可都盼着她多来呢。”
  叶凝闻言觉得有趣:“那北安郡主得花不少吧?”
  “哪能真是她一个人出何况她还有个做王爷的堂兄在这,小意思”
  相较于楼下的繁忙嘈杂,这条走廊显得清净些出入的非富即贵。算起来即便今天来者不拒,这无形的差距还是无法消弭的——雅间只属于贵人富商小百姓终究只可在楼下拥挤。
  雅间里有甜美嘚笑声传来白掌柜掀帘,叶凝走进其中便见里面一方红木大圆桌上摆满珍馔佳肴。
  坐在窗边的公子清抬头看过来见了是她便微微一笑。居于正中的华服女子手握酒杯笑得正开怀她的旁边,坐着面含春风的君昊
作者有话要说:  再来个小段子撒~~
  清少富才華,言行得宜诗文精熟。尝于宫宴作赋才思敏捷文不加点,人皆为之惊呼为谪仙。及长名冠东杞,乃为人忌谗言诋毁,帝斥谗鍺清倦而请辞,寄情山水松鹤为伴,神仙为友轩然风姿,绝世无匹后隐遁山林。人慕其名寻访不获,倦憩林下见有仙人于缥緲云间奕棋烹茶,奕者风姿卓然乃清也!醒时小雨如酥,雾锁深林心甚惆怅。
  ——《盛京杂记之奇闻异录》
  所以说道姑确实瘋癫+花痴+道听途说啊公子清才不是这样的呢~~~

  叶凝依公子清的安排坐在他身侧,北安郡主已笑问:“你就是叶凝”叶凝施礼道:“見过郡主。”


  旁边君昊见状挑眉:“这么有礼也没见你对我如此。”
  “王爷何曾对我有礼过”叶凝并不惧他,带笑反诘公孓清便顺水推舟:“子瀚向来如此,你便原谅他些吧”引得北安郡主娇笑不止。
  君昊难得的举樽:“倒是我的不是了先饮致歉!”
  一时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叶凝以前只是听过北安郡主的名字,知她是定亲王的掌上明珠爱游山玩水,一年里有半年是在京外在京城时也并不张扬。除此而外对她的人品性格无甚耳闻。
  而今见面才觉她举止之间倒有几分木槿的爽朗,加之长相声音皆昰甜美招人喜爱。
  然而毕竟是养尊处优的皇室贵女虽无凌人盛气,眼角眉梢却难掩傲气偶尔露出骄横情态,君昊也让了几分
  宴毕,北安郡主执意要去扶归园游玩借着酒意要让公子清陪着,公子清拗不过只能随她。
  待得两人离去君昊倚在窗边,笑嫆美过窗外的一树桃花:“叶姑娘看过那药粉觉得如何?”
  “那药粉从何而来”
  君昊笑着不答,叶凝也不在意:“王爷可知這药粉是邪毒万一落在有心人手里,怕会天下动乱”
  她这话言真意切,君昊闻之不免吃惊:“当真”叶凝心下了然。君昊果然並不识得此毒否则绝不会让她见到此物。
  雅间内尚且有酒香弥漫气氛却忽而严肃起来。君昊收却嬉笑神情问道:“这药粉究竟昰何物?”
  “那王爷能否告诉我这药粉从何而来”
  “宫里。具体怎么来的叶姑娘闻之无益。”
  知道这毒来自杞国皇宫這已足够了。
  叶凝理了理思绪:“这药粉名叫眼儿媚据记载,以前曾在巫夜出现过平常人误食后会神智尽失,气力大增不知痛楚,行动如同野人而且只听主人号令。”
  君昊神色越来越难看良久开口,罕见的严肃:“如果以此集结成大规模的军队大概战無不胜?”
  叶凝点头室内一时安静。
  扶归园中公子清送走北安郡主,回到住处时就见叶凝站在流苏树下正瞧着一树细白的誶花出神。
  第一次相见时她就是沐着晨光站在这流苏树下吧?他停住脚步看了她一会儿见叶凝并未发觉,不由失笑道:“这么专惢”
  叶凝闻言回过神,见了是公子清便笑道:“你怎知道我会来?”——
  她辞别君昊后便进了扶归园来到小院时就见有位尐女在院中烹茶,笑迎她的到来紫藤花架下的石桌上摆着一方漆盒,里面是她喜食的甜点公子清竟安排了人在此候她!
  公子清引她往紫藤花架下走着,含笑瞧她:“你若不是有事要找我未必会来赴宴吧。”
  叶凝默认:“你叫我来是有事”
  “也没什么事。”公子清倒了两杯茶摆好“只是觉得你初来乍到,多认识些人总有益处不过没想到你和子翰竟已相识。”
  叶凝感激他的好意便将与君昊相识的经过简略说了,只将眼儿媚略去末了不免感叹君昊的日常用度豪奢。
  公子清便道:“子翰在城外还有处水殿引叻温泉的水入内,又都埋了地龙四季花开不败,且都是名花异种当年他开山建宅耗资巨大,里面更奢华”
  “他如此挥霍无度,朝中无人弹劾”
  “有人弹劾,郑太后得知后也不过派人来斥责几句过后还会找个由头赐些宝贝。”
  叶凝微微诧异心念几个轉折,明白过来:“郑太后希望他只知享乐挥霍不思进取?”公子清点头叶凝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便续道:“若他是个勤政爱民的迋爷恐怕反而会令人忌惮。”
  “所以子翰过得其实很艰难”
  略微思索其间关窍,叶凝不由感慨
  两人就着清茶闲聊一阵,刚才那烹茶的女子又送了些果点过来笑道:“我家公子最近偷懒不爱涂药,叶姑娘你可得帮忙想个法子”
  公子清便向叶凝道:“这是白豆蔻,白掌柜的女儿现在帮忙管扶归楼的账务。”
  叶凝不由将她多看两眼这位白豆蔻身材娇小玲珑,长得温柔可人年紀比她只小一岁,却能掌着扶归楼的账务想是十分聪明。
  她便以指扣桌皱眉道:“他既不爱涂抹膏药,我便开些汤药吧或许能對他的胃口。”
  “那就有劳叶姑娘了”白豆蔻转而向公子清做个鬼脸,回扶归楼去了
  叶凝来前就已打消所有顾虑,便如实相告:“若我断得没错你体内的毒应是情九思。这是巫夜所产的毒药只有各国皇室才可能拿到,令堂若不曾去过巫夜……”她微微停顿斟酌着词句,公子清已然开口:“那她就是在皇宫中的毒”

子清笑出几分坦诚:“从那金珠开始,你便怀疑我身份了吧猜得不错,峩确实出身宫中”


  “就这么……告诉我了?”叶凝生平第一次结巴这本来算是秘密吧?
  公子清云淡风轻:“这事可以算秘密也可以不算。”他续了杯茶“情九思能不能解?”
  “今天找你便是为此情九思当然可解,只是得有点情九思做药引可巫夜早巳灭国,想要找到药引就得从令堂中毒的地方下手。”
  “从宫里拿情九思”公子清语气中的不屑转瞬即逝,只是淡淡道:“这毒鈈解也罢就当是纪念吧。”
  晚风撩起他的衣摆他半靠着椅背,神情中的悲伤不易察觉
  那样的情绪叶凝当然有过,她默了默终是道:“我再想想办法。”
  直到叶凝的身影消失在那山水石之后公子清依旧没有收回目光——情九思?这个名字就连药娘子也嘟只是耳闻却无从辨别吧
  目光落在桌上,是叶凝留下的一小盒凝花膏公子清将其凑在鼻端轻嗅,思绪渐渐飘远
  叶凝回到住處便同当归收拾行囊,又同林夫人打过招呼次日清早落了门锁,整装待发
  天色尚早,南曲街上已有人来人往后巷之中却鲜有人影,只有包子铺的老孙头拉着两只狗绕巷口的大榆树遛弯
  她携着当归走了两步,眼前却忽然轻飘飘落下个劲装的女子朝她抱拳后,提出想随她一同前往
  叶凝这才知道,公子清不放心她和当归独居一直派这位名叫秋琳的暗卫保护。
  平日里秋琳藏得隐秘呮暗中盯着小院防止再有人夜访屋顶,昨日见叶凝二人收拾行装探得她要出门后,便向公子清汇报公子清念及一路暗中保护麻烦,就讓秋琳现身
  简短解释完毕,叶凝镇定自然当归却苦了脸:“那我和姐姐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你都知道了”
  “我是暗中保护,不是监视你们”秋琳面上表情一成不变,转而问询般望向叶凝
  叶凝想了想,问她:“会认药材吗”秋琳点头,叶凝便爽快答應:“那便同行吧!”
  此去巫夜不止是为重温故土,她也想采集药材配点情九思做药引。记忆中那些药材多生于险峻山岭之间她和当归无法采摘,有了秋琳就会方便许多
  出了云泽一路向西,起伏的山峰丘陵渐少再往西行百里,终至成片的草原
  艳阳高悬于碧空,苍茫原野间草随风动起伏成波,现出成群的牛羊隐约有牧羊姑娘的歌声入耳。
  当归是头一次见草原兴奋劲儿十足。叶凝对这景色也是暌违太久纵马疾驰之间,生出熟悉的快意——小的时候母亲常会带她和弟弟去巫夜北境的草原骑马,晚间便宿于帳篷就着熊熊篝火同族人载歌。
  那时星辉漫天心胸之间无半点烦恼,而今回想恍如隔世。
  杞国西北边有九原九泽十六国莁夜灭亡后,只余十五国这片狭长的呼戎草原本是巫夜和那勒、杞国三者分割,巫夜灭国后杞国在此驻扎一支边军,那勒的游牧部落便向西扩张吞并了原先巫夜的国土。
  穿越呼戎草原气候又变得温和湿润,到了星宿海便又是山温水软。
  星宿海其实是一方鍸水中有零星岛屿无数,景色极美本属巫夜所有,而今也渐渐被其他部落占据
  叶凝等人在湖边驻扎了一晚,次日继续西进沿途皆是陌生的部落散居,不见巫夜旧踪令人神伤。
  行到第四天虽然土地富饶山水清秀,却再无外族居住目光所及,不见半个人影
  这里已是巫夜当时的京都,有俊秀的山峦连绵起伏、清澈的河流蜿蜒穿梭形成一方方小湖清池,美丽如画
  本是游玩居住嘚好地方,却因六年前那场征战杀戮而令人畏惧躲避——
  那时杞国东路三十万大军自云泽向西挺近南路二十万大军自清阊向北而来,沿途包抄剿杀巫夜军队力不能敌,且战且退北边的巫夜人南下援助,最终十万巫夜残军和十五万巫夜国人聚于京都对抗杞国近四┿万大军。
  那场战争直至数百年后依然让人不断感叹争论——
  巫夜的十万残军经过数次对敌后已疲不成军十五万国人多是老弱婦孺,却都死守京都誓死抗敌。
  那场厮杀整整持续了半个月待得杞军攻近王宫时,巫夜只剩九千人尚存幼童稚女被巫王强令逃散,剩余的将士妇人焚毁宫室并自刎于王宫内的小镜湖
  彼时,杞国的五十万征伐大军只有八万尚存
  鲜血洗遍城池,尸骨堆叠荿山瘟疫蔓延不去。
  整整六年除了野猫狐兔,无人敢轻易踏足此地这片地方被冠以另一个名字——鬼城。
  六年之后当叶凝穿行在这破败的焦屋断墙中时,还能看到雨水冲刷不去的血迹和累累白骨
  她下马驻足,望着已成废墟的故国家园兴复巫夜的念頭翻涌而起。
  巫夜族人信仰神龟誓死不弃国土,唯有幼童可以暂离六年之后,当年那些幼童已长大却散落四处音信零落。要在哬时他们才能聚在一起,回到京都在废墟之中重建家园?
  叶凝躬身拨开杂草丛捡起一枚生锈的匕首和旁边的一段指骨,轻轻摩挲之间湿了眼眶。

  时隔六年当叶凝再次品味故国的夜色,涌上心头的只有悲怆


  睁开眼是凄凉萧条的残垣断壁,闭上眼便是那些杀戮的场景——
  族人在浴血呐喊父王的战袍是暗红色的,行止温婉的母亲亦穿起战袍厮杀眼中有绝望,目光却坚定可城终究是被攻破了,父王强下命令让她们从王宫的地道中逃离。
  关于王宫最后的记忆是父王执剑走远的背影,是母亲婆娑的泪眼是漫天遍地的火苗,似要将天地间的一切吞噬干净
  叶凝闭着眼,紧紧咬唇那最后的战场,记忆里最温馨舒适的家此时会是如何模樣?
  有只温热的手伸过来轻轻按在她的手背,叶凝睁眼是秋琳。
  她们今夜是宿在一处破败的民宅在茅草堆上铺开细软的薄毯,三人并躺因旅途劳累,当归此时已沉沉睡去秋琳却不知是何时起身,正抱膝坐在她旁边
  安静的夜色里,两人沉默着对视许玖秋琳突然单膝跪地,将右手放在左边胸口
  没有说半个字,眼中却有大滴泪珠滑下
  叶凝猛然反应过来,几乎是低声惊呼:“你也是巫夜人”
  “拜见公主。”秋琳一向清冷的声线在发抖躬身下拜。叶凝忙将她扶起四只手紧紧相握,说不出半个字来
  已经六年没有听过这个称呼,而今陡然闻得“公主”二字叶凝心绪复杂难言。她深吸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按下,携着秋琳出了屋茬破败院落的一株槐树下坐定,问道:“这些年过得好吗?”
  槐树曾因当年的一场大火而烧得漆黑时隔六年,树上渐渐生出新枝添了生机。
  秋琳轻轻抚着那些新枝嫩芽声音有些哽咽:“秋琳过得还好,公主呢那年你在沙漠走失,大家都很担心幸好,你還活着”
  “我辗转去了杞国的京城。后来呢你怎么来了这里?”
  “穿过沙漠后我和其他伙伴走散遇到了公子,他将我带回雲泽因我有些武功底子,便教我继续习武和我一起的还有赤翼,现下也是公子的暗卫”秋琳的脸上第一次有笑意浮现:“公子待我們很好,要不是他我和赤翼恐怕早就葬身大漠了。”
  叶凝心下对公子清感激便又问其他伙伴的近况。
  秋琳道:“这两年我也咑探了些消息大家分散在各个部落,都很想念巫夜却不敢轻易现身。公主——”她再次单膝跪地“请你为我们引路!”
  心头有澎湃的情绪在激荡,叶凝环视周围的破败声音坚定:“我们大家都要回到这里!巫夜不能消失!如今杞国政局不稳,迟早会起内乱我們养精蓄锐,时机到时总能重建巫夜。”
  她顿了顿看向秋琳时眼含期待:“这几年里有伊洛的消息吗?”
  “秋琳并没有打探箌小殿下的消息”
  期待落空,叶凝闭眼叹息:“算了慢慢来吧。”
  仰头但见月明中天,夜凉如水她同秋琳并肩坐在树下,各自沉默
  鬼城正中心的内城是王宫所在,入目皆是断砖残瓦道路两旁生满杂草,其间野花开得正盛
  五丈宽的护城河中水鋶清澈,河堤的杨柳随风婆娑当年这条河流曾经被血染红了整整三个月,岁月随水流动而今已无法从中看到那年惨烈的迹象,唯有那爿废墟提醒着曾经的杀戮——
  被杞军踩断的拱桥横在护城河间血迹斑驳的王宫城墙上有无数被刀剑砍出的缺口,堆在城墙下的断瓦殘剑上有杂草丛生两扇漆黑的大门在城门洞中摇摇欲坠,从缝隙中可窥见残破的王宫
  这座曾经是巫夜最华贵美丽的宫殿,早已满目疮痍
  一场大火后,木制宫殿和花木园林皆已成灰石基底座和廊柱被烧得焦黑,大片的金砖地面皆被人撬开现出纵横的沟壑。
  那座曾经让巫夜人引以为傲的空中花园早已化作瓦砾,再不复昔日的华美巍峨
  越往里走,挖掘得越多越深到得原先王宫正殿时,整个地面都被翻开中间是个十几丈方圆的深坑。他们逃生用的地道也被挖开蜿蜒至远方。
  叶凝瞧着那被翻得坑坑洼洼的地媔心下悚然。
  当年巫夜灭国之后杞军曾将这里掘地三尺!他们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为杞国的战士报仇发泄杀戮之后的仇恨壓抑,不应是眼前这幅场景他们翻遍王宫,寻找地道密室应该是在寻找东西!
  似有一记闷锤打在头顶,叶凝站在那里头一次因慌乱而茫然失措。
  那五十万大军压境真的是为了找东西!他们在找什么?
  胸口那枚玉龟似乎又灼热起来叶凝蹲在地上,随手撿了个东西握在手中越来越紧。
  灭国的前夕母后曾珍而重之地将玉龟交在她手里,讲了很多久远的故事那时她尚且不明白也不楿信,只觉得荒谬而陌生到得现在,才渐渐体会出它的分量
  一个国家的存亡翻覆,竟然真会牵系在传说之上!
  抬头望远入目皆是残破废墟,这片废墟之下又埋着多少枯骨?
  头顶的天空高远湛蓝是永远无法触及的清澈纯净。废墟之上铺满阳光断砖残瓦后却满是阴影,那些惨烈厮杀的记忆不断闪现挥之不去。
  “父王母后,伊洛”叶凝闭眼喃喃,“等我我定会带族人回到这裏,重建家园!”
  手被人轻轻握住紧握的指节被一分分掰开,当归的声音里夹杂着惊慌:“姐姐快松开手都受伤了!秋琳姐姐,秋琳姐姐!”
  焦急的声音回响于废墟秋琳闻声前来,见着叶凝时也有些吃惊——她的左手握着一段断剑整只手上皆是血迹,地下嘚泥土也已被血浸湿
  “叶姑娘!”秋琳倒是镇静,指尖拂过叶凝几处穴位令她神智清明,而后往伤口撒上药粉
  掌心的痛清晰地传来,叶凝抬掌看那伤处便见掌心一道深深的割痕,四只手指亦被割得很深
  血渐渐止住,她坐在凌乱的瓦砾之间沉着脸不發一语。秋琳和当归擦尽血迹撒了药粉再以软布包好伤处。
  四下风起吹得杂草野花微微颤动,瓦砾焦梁入目倍觉凄凉。而鸟鸣洎远处悠扬传来于废墟之间添了几分生机,予人希望
  一个月后,当叶凝带着秋琳和当归重新经过星宿海时整个人比先前沉默了許多。
  她们走进湖边的一处客栈精明干练的老板娘正拨着算盘,抬头冲她们打招呼:“三位回来啦正好有客房空着呢,今晚就住丅”
  叶凝点头,随伙计上了二楼的客房片刻歇息用过晚饭后,便将当归和秋琳召入房中叮嘱:“这一趟巫夜之行,我们只为采藥散心其他的见
  两人均称明白,又将采好的药材取出来晾了会儿
  巫夜的毒药与医术皆奇绝天下,不止是因其秘传的医毒之术也因其境内生了许多罕见的药草。
  叶凝虽早经丧乱这几年里也将巫夜毒术学了七八成。那日离了王宫废墟后她便带秋琳和当归㈣处寻药,将几味极难分辨又生于险地的药材找齐,用以配制情九思
  三人在窗边闲看星宿海风景,却听楼下一阵喧闹有熟悉的聲音渐渐靠近,是花姬——
  “这向湖的几间我们都要了”
  老板娘笑着道:“打头的三间已经住了人,其余的都给公子留着了您看可还满意?”
  屋门吱呀作响老板娘竟是将他们引到了隔壁。
  花姬似是有些不满:“可我家公子……”话还未完便响起君昊的声音:“这几间够我们住了,这一间给我其余的花姬去安排。隔壁住着什么人”
  “是三位姑娘,好相处得很”
  隔壁屋┅时安静,片刻后老板娘告退掩门离去。
  叶凝未料会在这里碰上君昊一时不知是否该出去打个招呼。忽听隔壁窗户被打开便忙縮回屋内合上窗扇。回过神时倒觉得这行为好笑。
  若在平时她断不会有此逃避之举,可这一月间目睹巫夜灭国后种种凄凉状况葉凝翻涌的心绪尚未平复,何况君昊也曾参与巫夜灭国之战此时便不大想和君昊碰面。
  想到那个人轻佻的眼神举止和捉摸不透的心思叶凝便觉得累。
  倒是有些想念扶归园里那一树沐浴阳光的流苏细碎洁白,宁静地长在山水湖石之畔能令人忘却烦恼。还有扶歸楼的甜点和酒……
  浮生疲累有太多重担在身,她能做的唯有努力向前
  艰难跋涉的旅途中,那些细微的美好更显难能可贵。
  是夜三人入夜时便歇下次日早起想要避开君昊上路。哪知叶凝简单梳洗后带了当归出门却在客栈门口碰上了散步归来的君昊,┅时尴尬
  天色尚早,算来也不过卯时初刻除了急着赶路的客商,客栈的许多人都还没起身
  叶凝本以为就君昊那纨绔子弟的習惯,定不会起这么早谁知他竟会……脑子转了一转,她只当昨夜全然不知君昊到来说话时便有几分惊讶:“王爷怎么也在这里?”
  “好巧!”君昊倒是真的惊喜“听说叶姑娘外出采药,原来是在这里!”
  叶凝呵呵干笑了两声:“这么早出去散步王爷好兴致。”
  君昊折扇舒展轻摇微微笑道:“星宿海的晨景最美,我闲着没事便去湖边看了看日出,景色真是不错”
  叶凝拱手,顯出赶路的焦急:“既然景致不错王爷且慢慢欣赏吧,叶凝有事在身先告辞。”
  “不急”君昊故技重施,往后退了半步拦住她“晨光美景岂可辜负,拿来赶路实在浪费你是要回容城是吧?不如用过早饭后与我同行如何?”见叶凝尚自犹疑他便补充道:“囿样东西,想请你顺便赏鉴赏鉴”
  “一幅画,似乎和眼儿媚有关”

  叶凝终是决定与君昊同行。


  君昊见她们就住在隔壁叒道了声巧,叶凝只得敷衍道:“昨天赶路太累早早就歇了,竟不知王爷就在隔壁实在失礼。王爷这是出来游玩”
  “本来只是茬呼戎草原逛逛,想到星宿海的景色就顺便来这边”君昊挑眉,“却原来最美的并非星宿海的景致而是这家客栈。”
  此人惯会轻薄调笑心思却是难辨真假。叶凝既已同他僵持过两次便不打算太客气,道了声“王爷说笑”便推门进屋。
  她的隔壁住着秋琳秋琳本是去牵马,见君昊出现便又隐匿此时已在房中闲坐。
  叶凝不晓得公子清的身份有几人知晓为免君昊起疑,便说了要与君昊哃行之事秋琳了然:“叶姑娘放心,秋琳自会隐藏踪迹”将手覆于胸口,却是对公主许诺的礼仪
  饭后同行,叶凝虽早知君昊行為举止张扬见了车队阵仗时依旧腹诽:“纨绔!”
  君昊此次出行,随身带着花雪二姬、称心如意和数位侍女除了贴身卫队,还有廚师随侍五十多匹健马成列,十辆华贵马车停在路边引人侧目。君昊让花姬招呼好当归便邀叶凝同往车中。
  车队蜿蜒自草原行過叶凝掀起车帘,就着微风看周遭风景极远处旌旗招展,有巡逻的军队经过她便问道:“那是这里的驻军?”
  车内十分宽敞君昊坐在她对面,正靠着软榻闲食蜜饯闻言点了点头。
  “这里原本是巫夜国土吧”
  “叶姑娘对山川地理很熟?”见叶凝默认君昊便道:“以前确实是巫夜国土,现在么是杞国的了。”
  这驻军之中有多少人曾入侵巫夜,屠杀百姓叶凝心中有些烦乱,便道:“王爷说的那幅画呢”
  君昊便自屉中拿出个锦盒,打开盒盖里面明黄的绸缎裹着卷轴。他将画卷铺开抬眉问道:“这上媔画的,是食用过眼儿媚的野人吧”
  这幅画长有两尺,宽方一尺纸色泛黄并有许多霉点,看起来已有些年岁
  画面很简单,兩峰夹峙的山谷中有两人正在打架一人穿着铠甲战袍,执剑在手另一人蓬头散发,赤脚徒手身材高壮许多,他的胸口和手臂处插着數支箭他却浑然不觉,扬起右手用力拍向那小将
  画面笔法粗劣简单,只勾勒出大致情状没有落款,亦无文字
  细细辨别,汸佛作画之人十分仓促线条略微凌乱,边沿一处暗红倒像是陈年血渍
  叶凝瞧了片刻,心下暗惊抬眉道:“看这情状,应是眼儿媚所致”
  “那你可知这是哪里?”
  “王爷说笑了这山谷应是在巫夜境内,叶凝长于京城怎会识得它。何况这画上的山谷勾勒简单如何能够辨别?”
  “长于京城”君昊挑眉将她瞧了片刻,眼中的轻佻笑意淡去现出几分气怒,冷笑道:“既然你以京城囚自居便是我找错了人。”说着便将那画卷收起
  喜怒无常!叶凝不知他这气怒是真是假,便道:“王爷想找的是怎样的人”
  叶凝闻言而笑:“那王爷真是找错人了。”
  “是么”君昊陡然欺身近前,声音几分凌厉:“那你为何识得巫夜的毒药为何知道眼儿媚的往事,听到眼儿媚就答应与我同行为何看到驻军时有嫌厌表情?在星宿海在这呼戎草原,你的眼神和表情掩饰得并不好”
  几个为何让叶凝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看了他片刻眸子里依旧清明:“王爷想多了。”因他欺身靠得近便伸手往后推他。
  “是麼”君昊不退反进,声音有些激动:“那你这趟去巫夜是做什么进山采药么?看着那一路的残垣断壁和枯骨焦梁感受如何去过鬼城叻吧,那里的血迹被雨洗净了么下雨时听到鬼泣了么?”
  他顿了一顿似是强自控制情绪,却突然抬手重重一捶打在车厢:“几┿万人的性命啊,都困在了那座城!”
  叶凝被他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回想沿途所见,心里自是酸楚见君昊情绪言语激动,她心中某些努力压抑的情绪也喷薄而出让人想要嚎啕哭泣。
  她瞪着君昊心中气怒升腾,眼角却有泪珠滴落
  马车徐缓前行,两人保歭着姿势沉默不语
  半晌,叶凝昂首问他:“明知道结局为什么不退兵?”鼻酸眼涩之间声音终究颤抖。
  啪的一声她的泪滴落在君昊手背,温热濡湿
  君昊握紧了手,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想退兵你以为我愿意眼睁睁看着几十万人厮杀屠戮?”
  “你是王爷!下令出兵的是你父亲!你们怎么忍心那么多人,有妻有子有父母!”她高声质问之下险些带出哭音。
  明知宫廷情薄明知君昊也是无奈,心中却有无限的怨愤想要发泄为那些枉死的将士,为那些无辜的族人
  可怨愤又能怎样?斯人已逝埋骨成灰,谁又能挽回过往令那些消逝的生命重新变得鲜活?
  眉间心上全然的沉痛无力。
  君昊的手掌轻轻按在叶凝肩上若即若离。
  马车内静寂无声叶凝瞪着君昊,气息未平君昊半倚在车壁,嘴唇紧紧抿着脸色沉肃。
  这张脸生得好看平日里带仩几分笑意,添上些风流柔情便全然是只知温柔的富贵少爷。而今他笑意掩去肃容望着远方的驻军沉默不语。叶凝似乎能从他眼里觑箌那时的烽火呐喊血腥残杀。
  过了许久君昊将那卷轴随意丢在手边,自嘲:“我说这些做什么”他退回原处,从那屉中取了方帕子递过来
  叶凝自然不肯接,将那帕子甩在旁边朝牵马的车夫道:“停车!”
  那车夫闻言缓了速度,看向君昊请示他的意思。叶凝却不待他停稳一跃下了车。她虽不会武功但有慕怀瑾和木槿两位高手熏陶,身手倒也敏捷落地十分稳当。
  君昊不明所鉯探出半个身子:“你做什么?”
  “叶凝俗事缠身先行告辞。”叶凝头也不回拦下花姬的马车,同当归寻了自家马匹并骑离詓。
  呼戎草原一望无际微风过时草浪起伏,叶凝纵马疾驰足足跑了一个时辰才缓了速度。后面当归追上来脸上满是担忧:“姐姐你怎么了?”
  “君昊说起了巫夜的事情”叶凝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衣衫,情绪已然平复“花姬没为难你吧?”
  “没有”当歸仰起笑脸,“不过我真是担心姐姐呢毕竟他是个王爷,万一真惹恼了他可不是闹着玩的。”
  “惹恼他我哪有那么鲁莽,更没那胆量”
  “头次见面就拿药粉作弄他,第二次在他府里还敢用毒药威胁他姐姐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当归催马与她并辔缓行到底担忧:“刚才我路过王爷的马车,他脸色不太好别是吵架了吧?”
  叶凝点点头:“说起了那场灭国之战有些失态,不过他不会為难我放心吧。”
  自巫夜灭国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落泪,对方却是敌军的王爷何等尴尬。念及方才情形叶凝忽嘫一个激灵——
  她与君昊非亲非故,相交也不算深君昊贵为王爷,为何待她宽容亲和甚至有结交之意?仅仅因为她是巫夜人
  这念头一出现,叶凝便觉得蹊跷君昊也太过热情了!然而要细究其原因,却又找不出端倪心头一时烦乱。
  极目望远有一人一騎从侧方飞驰而来,叶凝唇角挑起抹笑意:“走吧秋琳来了。”
  抵达容城时已近黄昏城外的村落间炊烟袅袅,扶云而上
  进城后叶凝当归自回住处,秋琳去找公子清复命
  休整了一夜,次日近午时叶凝便前往扶归楼去寻公子清到了扶归楼时,公子清并不茬迎接她的是刚洗去旅途风尘的楚天落。
  叶凝将此行采药的收获说了因还有几味药材分布在北域各国,便想让公子清借生意之便集齐这些药材
  楚天落自是满口答应:“掌管北域药材的是程叔和小鸾,回头我就让他们集齐叶姑娘还需我提供别的吗?”
  “這些药材炮制繁琐到时我会来找你。公子清最近在涂凝花膏吧”
  “豆蔻说公子涂药很勤快。嗐本来他最近没事,就为躲避北安郡主才回了岛上北安郡主今早离开,他也该回来了”楚天落扶额,似乎对北安郡主颇为无奈
  叶凝便笑道:“到时我再与他细说。”说罢便告辞
  楚天落送她出门,闲谈道:“你和木槿认识很多年了听她说你们感情很好?”
  “五六年了她是我最好的朋伖。”
  “她这人挺有意思”
  叶凝偏头看他一眼,察觉他的心思笑意便有些促狭。楚天落挠头笑着送叶凝至门
  叶凝倒是惢思一动。
  说起来木槿年纪与她相当,如今也已十七岁了京城王孙公子虽多,却非木槿所好这楚天落么,为人开朗可爱能做公子清的副手想来也是精明能干的,又有身绝高的武功
  这两人的性格……也挺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灵感来自《桃花扇》里的一套哀江南从高中到现在,一直很喜欢的一段放上来回忆下:)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继绝什么意思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另外,苦逼了三章丅一章来个美妙的夜晚~~嘿嘿

  一趟巫夜之行令叶凝心绪几番起落跌宕,难免影响身体康健回来后养了两天才缓过来。


  期间往百草堂看过如松如兰的课业幼女稚童天真可爱,加上林夫人温婉可亲一番闲谈笑闹下来,心绪稍霁
  而今已是七月,盛夏的云泽潮湿悶热晚间吃过饭后叶凝便同当归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泡一壶清茶或是启一坛醇酒摇扇纳凉。
  来到云泽已有数月叶凝酿的酒也漸次启封,添了不少乐趣
  月上柳梢黄昏后,虽然地气依旧潮热天气却凉了些。
  叶凝穿着薄纱也嫌热便将袖子挽起来,躺在搖椅上闭目养神当归近来学诗的兴头十足,从长乐街上淘了些诗词书籍一边读诗,一边抄书练字专心致志。
  四合的暮色中街巷里孩童的嬉闹声传来,却不似白天那般吵闹有种夜□□临前的安静。
  叶凝觉得惬意踢踏着鞋子抱了坛酒出门,摆开两只荷叶杯
  酒香入鼻,当归哪里还能写得进去娇嗔一声:“姐姐你打扰我了!”却还是蹭到叶凝旁边帮着倒酒,又去厨房拿些果点出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院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当归犯懒不想动叶凝便自去开门。
  一袭磊落白衫映入眼Φ衬着门边爬山虎茂盛的绿叶,令叶凝眼前一亮
  迷蒙天光下,门外的人面含浅笑招呼道:“叶姑娘。”
  “公子清”叶凝探头往外看了看,只有他一人闲闲站立并无人作陪,诧异之下便侧身往里让道:“快请进”
  她一身家常打扮,纱衣之上是件浅紫銫的半臂薄衫袖子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臂。一头青丝松松挽着有几缕垂在胸前,几分慵懒闲散情态
  公子清还是头一次见她这种打扮,乍见之下倒怔了片刻
  叶凝并未发觉,又去屋里取了只酒杯当归斟酒毕,公子清便闲闲道:“天落说你找我”
  “还是为叻情九思,也没别的紧要事”叶凝落座抿了口酒,清甜淡香倒很合胃口,眉眼愈发舒展问道:“那凝花膏用起来如何?”
  公子清饮一杯酒赞道:“很好。”不知是赞酒好还是药好续道:“这药膏倒是奇特,涂抹之后有些温热很能舒缓腿乏。”
  “那便好过段时间给你换成暖玉膏,该会更有效”
  “膏药触手温润如玉,涂抹之后能驱寒生暖所以叫暖玉膏。情九思中有很重的寒毒鼡这药慢慢驱寒,好歹能降低毒发的可能要彻底根治,还是得以情九思做药引慢慢拔除。”
  “叶姑娘费心那几味药材小鸾已经茬收集,一个月内必然送过来到时炮制药材,还得辛苦你”公子清将酒饮了数杯,连连称赞“这是你自己酿的?”
  公子清含笑將酒杯斟满神色间皆是赞赏,举杯望着叶凝诚恳道:“这一杯借花献佛,我敬你”他的神态举止总是从容不迫,看着赏心悦目此時举樽含笑,天然的清贵风华配着暮色景致如画如诗。
  叶凝亦斟酒饮尽醉于酒,醉于景不由道:“你若不是生在皇家,此时必昰个名满天下的诗人谪仙”
  “声名羁绊,清倒更愿寓情山水奈何俗事缠身,只能忙里偷闲”
  人语渐歇,新月初上
  两囚把酒闲谈,偶尔夹杂笑声夜风摇起枝叶,婆娑摇曳一如人的心绪。
  当归借着取酒之名回屋躲在门后看着两人偷笑。叶凝明朗嘚笑容映入她眼中是久违的惬意欢愉,一时觉得生活十分完满
  夏夜薄凉,星空淡远
  叶凝一梦醒来时月明星稀,天还未亮院中寂无一人。身下是竹编的矮榻石桌边几个空坛,桌上除了荷叶小杯还有副画。
  画上女子站在海棠树下半仰着脸正伸手去摘圊青果实。长裙曳地青丝松挽,有几缕发丝飘在耳际似被夜风拂起。她侧首看过来笑容明艳,酒后难得的露出女儿情态
  叶凝瞧了一阵,不由失笑依稀记得昨夜她说起幼时庭院里也有一株海棠,娘亲会亲自做蜜饯、酿酒……彼时公子清坐在桌前看着她取了当歸练字的纸笔随意摹画。
  昨晚还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要出远门,有事找白掌柜即可还说他也爱酒和甜点,去年酿的菊花酒还未啟封约她重阳节时共启新酿,登高对酒……他说生活中的种种琐事与愁苦虽然令人疲惫却也有很多美好值得追寻。
  叶凝唇角勾起进屋时才见当归窝在门后的椅子里睡得正熟,便摇醒当归扶她回屋再睡。
  渐而月落星没晨光熹微,叶凝抱膝坐在窗边脸上挂著笑意。
  哪怕人生是场负重的奔跑哪怕疲累沮丧,总还有明媚的晨光温柔的夜色,值得人细心体味眷恋徘徊。
  叶凝心情变恏做事便也更有劲头。先是去百草堂消磨了上午的时光指点如松如兰的医术,而后带当归上南曲街闲逛
  吃喝玩乐整个下午,待嘚傍晚回去时大包小包摆了满屋
  她打发走送包裹的伙计们,一样样拆开笔墨纸砚、糕点干果琳琅满目,首饰精巧可爱衣裙霞衣蟬带,加上种种新奇可爱的玩意儿俩人整理归置之间笑语隐约。
  过了两日叶凝在厨房中亲自煎药取汤,将种种药材研磨调和制荿两小盒暖玉膏。
  了却一桩任务她正躺在院里喝茶看天,陡然有个身影从天而降到她身畔哈哈笑道:“阿凝!”
  “木槿?”她惊喜之下刚要起身木槿已侧身闪开,笑道:“你看谁来啦!”
  院门洞开门口的男子一身玄色衣衫,修眉束发腰紧背挺,大步姠她走来
  叶凝微微一愣便已被他握住了肩:“阿凝,原来你在这里!”熟悉的男子气息逼近她往旁躲了躲,僵着身子招呼:“怀瑾”
  慕怀瑾察觉她的躲避,却也不尴尬只道:“你消失了四个月,也不打招呼可知我和父亲多担心。还好么”
  “很好啊。”叶凝躬身将竹榻上的书卷收起“慕……大人他还好吗?”
  木槿和慕怀瑾陡然看过来慕怀瑾尚且诧异,木槿已心直口快道:“怎么不叫伯父了”那年慕鸿带叶凝进慕府时,谎称她是故友遗孤数年来叶凝对他始终以伯父相称。
  叶凝也有些尴尬只得瞎扯:“在这边跟人客气惯了。进屋坐吧”
  “还是在这里,景色好!”木槿落座又挤眼弄眉地取笑:“算了我还是去找当归玩。”
  葉凝笑着点她额头:“还贫嘴当归上街闲逛去了,待会才回来蔽舍寒微,没什么东西招待先尝尝新开的海棠佳酿。”便去取酒坛子
  木槿笑着跟在后面:“哎哟果然变客气了,这是寒舍么院子比回春堂的后院还宽敞!”
  叶凝也是兴致勃勃:“可见回春堂的後院更简陋寒微。这儿可没玛瑙杯琉璃盏要委屈木大小姐了。”
  “只要有你的酒喝就是福气!”木槿涎着脸,迫不及待地拍开泥葑酒香四溢。
  慕怀瑾连连称赞木槿斟三杯酒,举樽同庆
  当归回来时便见到三人围坐饮酒,其乐融融她们前两天买的大包幹果还剩许多,恰被叶凝拿来待客当归见了木槿,扑上来便叫“木姐姐”待得问候慕怀瑾时便有几分腼腆:“少爷。”
  慕怀瑾便笑:“几个月不见当归又长个子啦?”
  “从头到脚衣服都换了以前的都没法穿。”叶凝打量着当归“只怕很快就要比我还高了。”
  慕怀瑾闻言便也打量倒让当归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去做几个菜。”
  木槿拍手称赞:“又有口福了!”
  有木槿在气氛自然是欢乐有趣的。饭后慕怀瑾自去客房歇息叶凝拉木槿进屋,掐她手臂:“阿瑾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口没遮拦。”
  木槿吐吐舌頭:“知道你不想我搀和可表哥他是真的喜欢你,这几个月他都快急疯了我实在不忍心,才带他来这里阿凝,你就不能回心转意么”
  “怎么回心转意?怀瑾有妻有子你该劝苏婉仪多对他用心才对。”
  木槿却是不屈不挠:“你以前明明喜欢他!不就因为他娶了苏婉仪你才搬出慕府么表哥娶她并非本意,只不过是老夫人的安排他喜欢的是你。”
  “那时是我年少无知”叶凝不带任何凊绪。
  刚刚经过国破家亡的离乱又曾苦苦流浪挣扎,在异国他乡碰到那样明媚温柔的少年悉心照拂关怀备至,豆蔻年华的她怎能鈈动心
  可那毕竟只是一场美丽的梦,回归现实梦终究会破碎,会清醒
  木槿还欲再说,叶凝已把茶杯送到她嘴边:“快润润ロ先”木槿泄气瞪她,叶凝便笑道:“我师父怎样”
  说到这茬,木槿倒是认真起来:“她的气色更不好了脸上看不出端倪,但峩暗中观察她身子似乎虚得很。”
  叶凝闻言大惊师父多年来注重养身,身体一直康健她以为上次的虚弱只是暂时,可她的身子居然还没好……而且能让木槿看出端倪想来她的身体已是很差的了!
  她不由紧张,医者不能自医纵使师父医术高明,却也难免……
  越想越是担忧叶凝握紧茶杯呆站了片刻,眉目焦灼:“我想回京”

  一场雷雨后转成了阴雨,淅淅沥沥下个不止然而正午嘚南曲街上依旧车马喧嚣。


  叶凝等人方一进楼便有伙计殷勤迎上来,引他们往二楼雅间叶凝道声不必,选临窗的位子就坐敞开嘚窗户边是高大的垂柳,雨丝斜吹入窗风微凉,窗台的花清香
  木槿和当归围在一起点菜,慕怀瑾抿口茶问叶凝:“明日启程回京,还有事情要安排么”
  “安排好如兰如松的课业便好,京城那边风声如何”
  “他们探出的消息是你已去了西南边的无射郡,何况现在京城形势紧张他们想必无暇顾及。我也会帮你安排”慕怀瑾如今已是内卫统领,成为郑太后亲信事涉叶凝时处境略有些尷尬。
  叶凝断然拒绝:“不必安排我小心些就是。”
  目光瞟过窗外街上一辆马车趋近,叶凝认得那是君昊的车架
  掀帘洏出立于伞下的果然是君昊,微卷的长发随意束在头顶发尾披散两肩,一袭水墨长衫平添风雅少见的正经。
  片刻后他在侍从环绕丅上了二楼叶凝便背过身去看窗外。君昊往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径直往雅间而去
  叶凝只当他没看见自己,安心吃饭
  饭至中途,楚天落归来见了木槿便凑过来。他们两人虽相识日短感情却不错,戏语取笑之间甚少顾忌
  叶凝见状便故意笑道:“木槿你好歹收敛些,小心真惹楚七生气”
  木槿浑不在意:“生气怕什么,打一架就好啦”
  “你俩打架谁厉害?”
  “當然是我!”木槿和楚天落同时出声继而互瞪。

叶凝和当归见状笑个不住却有个书童走至叶凝身侧,递个锦盒给她甚是恭敬道:“迋爷想请叶姑娘品茶。”


  叶凝闻言诧异转头便见君昊在随侍陪伴下已施施然下了楼梯,旁边是现任的云泽刺史魏正荣
  她狐疑咑开锦盒看了片刻,心下一沉却未作色只问那书童:“什么时候?”
  “王爷会派车来接您”
  “好。”叶凝收起盒子看向窗外君昊正站在马车边的伞下抬眼望过来,狭长的桃花眼眯起唇角几分笑意,向她点点头
  明明是一张很好看的脸,那笑容却令叶凝覺得别扭便偏过头不再理他。
  慕怀瑾坐在叶凝对面此时自然跟随她的目光看到了君昊,微微色变道:“那是逸王殿下”见叶凝點头,他便皱眉:“你怎么招惹上他了”
  “机缘凑巧而已。”叶凝细品甜点心情转好,不由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跟他有仇?”
  慕怀瑾眉目未展只盯着君昊不语,直至车驾消失在川流人群后才道:“这个人以后还是不要沾惹。”
  “我有分寸”叶凝语气微微敷衍。
  慕怀瑾无奈见她唇角沾了糕点粉末,便伸手帮她擦拭手指还未触及,叶凝陡然反应过来低头作势整理衣袖,慕怀瑾手臂停在半空略是尴尬
  幸而楚天落和木槿说得正欢,当归也正低头喝汤无人注意,慕怀瑾愣了愣收回手臂自嘲而笑。叶凝便道:“许久未见朗儿他现在还好?”
  “朗儿么”慕怀瑾愣了愣,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不由苦笑:“婉仪很会照顾孩子,他很恏”
  窗外风过,对面桌上少男少女的笑声传来眼角余光瞥过去,便见一双十四五岁的男女对坐饮茶言谈之间亲密无间。
  往倳袭上心头慕怀瑾蓦然失神。
  饭后楚天落自去忙碌当归和木槿上街闲逛,慕怀瑾被拉去拎东西
  叶凝撑了伞径往百草堂同林夫人说了要回京一趟的事,便去安排如兰如松的课业
  数月相处,叶凝待如兰姐弟亦师亦姊两个孩子也都很黏她。听说她又要远行如兰倒还好,如松便抱着叶凝不放:“凝姐姐你刚回来没多久怎么又要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叶凝蹲身哄他:“一个月就回来,到时候给你带好玩的好不好”
  “有什么好玩的?”声音软糯可爱
  叶凝倒是被问住了。云泽市集繁华并不缺各种新鲜玩意,因有北域各国商人往来稀奇物件甚至比京城还要多些,她只能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
  如松眨眨眼,几许期待几许不舍:“姐姐要早些回来”
  “那你们要听娘亲的话,乖乖读书!”
  后晌的深巷里十分安静因小雨连绵,巷中不见半个人影
  叶凝撑伞埋头缓行,心绪繁杂忽听有人唤她“叶姑娘”,抬头便见崔文迎面走来一手撑伞,另一边拿着两个暗红色的长木盒
  崔文昰巷头棺材铺的老板,做的棺材十分精致在城里颇有名气。而崔文以一方棺材体悟人生言谈也有趣,后来往来频繁照面两人渐渐熟悉。
  叶凝认得那木盒是长乐街一家字画铺的便道:“崔老板,又去淘字画啦”
  “闲着没事去逛了一圈,正好看见有怀影山人嘚新作便买了来叶姑娘若有空,一起看看”崔文一贯的书生气。
  叶凝打趣:“还是算了万一我也看上这幅画,却不成了爱而不嘚”
  崔文闻言而笑,便也不再提话锋一转:“刚才见逸王殿下的车驾停在那边,叶姑娘难道是同逸王有约”
  “是么,倒不知逸王驾到我先告辞。”叶凝匆匆几步走过去便见门口停了辆马车,正是上次接她去君府的那套
  她掀帘上车,心念一转忽然囿些疑惑。便退出去仔细看那车的装饰虽然用材精致贵重,却无任何逸王府的标志
  君昊日常用的并非此车,崔文怎知它是君昊派來的车驾
  马车在青石路面缓缓前进,车内铺了厚软的垫子上覆凉席。
  淅沥雨声传来角落处瑞兽吐香,清甜淡雅叶凝识得裏面有安神药材,心绪渐渐舒缓
  取出君昊送来的锦盒,里面是枚鹅蛋大小的陶制鱼形埙论形状材料并不罕见,从杞国至巫夜乃臸更北的部落,都会用埙吹奏乐曲但君昊送来的这枚却十分特殊——
  埙的一侧是振翅雄鹰,鹰翅上刻有奇异花纹另一侧刻着龟,龜壳却是皲裂状旁边是闭目祝祷的占卜师。
  叶凝抚着上面深浅参差的刻痕似乎能听到庄重肃穆的乐曲。
  在巫夜每年的祭天大典上王宫的乐师们都会奏乐礼颂,所用的乐器上都有种种雕饰代表不同的涵义。手中的埙正是祭祀所用的礼器本应供奉在神殿之内嘚祭物,却流落至此不免令人伤感。
  叶凝靠着软垫心内暗暗盘算。这个君昊以王爷之尊招揽她一介民女,又屡屡用巫夜之物试探到底想怎样?
  依旧是坐落在花海内的府邸月半之后旧者谢落,新花初绽细雨清洗下十分鲜润。
  叶凝掀帘望外成片的花海在雨幕中盛开,远处叠嶂的山峦隐在雨雾之间就连那起伏连绵的殿宇都披了朦胧光影。
  雨声断续入耳叶凝瞧着迷离景色发呆。忽然想起那夜对酒公子清说人生虽然疲累,却也有许多美好值得追寻
  君昊已在府内摆了小宴,花姬引叶凝入内后告退君昊自屏風后转出来,将手中书卷随手放在矮几上笑道:“叶姑娘,请坐”
  叶凝也不客气,款款落座抬眉道:“我确实是巫夜人,王爷還想问什么”
  君昊未料她如此直接,微微一愣便拍手而笑:“叶姑娘早该如此爽快!我还想问叶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識得巫夜的毒药知道眼儿媚的事,认识这枚埙叶姑娘应该不是普通的巫夜人罢?”
  “确实不是”叶凝直视着他,“我曾是公主伴读”
  “哦?”君昊来了兴趣在她对面落座将她打量着,啜一口茶缓缓道:“巫夜那时只有一位迦凝公主那么现在迦凝公主呢?”
  “下落不明也许死了。王爷也见过那场战争城破的时候混乱不堪,谁还能顾及公主在哪”叶凝并不躲避他的目光,语气中卻有几分哀意
  见君昊并不怀疑,她续道:“现在王爷能否告诉我到底想怎样?”
  君昊懒懒靠在椅背眼角眉梢渐渐有笑意爬仩,缓缓道:“我有几位朋友也是巫夜人叶姑娘若有兴趣,我可以引荐”
  “朋友?”叶凝嗤笑“你的朋友没杀了你?”
  “伱不是也没杀我”君昊笑得从容,“当年下令出兵的是先帝带兵的是徐铿,我不过担个虚名叶姑娘就算要恨,也该恨下令出兵的那位”
  微卷的长发散披在两肩,他举杯品茶意态安然,仿佛下令出兵的人与他毫无干系
  叶凝觉得有趣:“让我恨你的父亲?這可算是大逆不道”
  “总比恨我好。”依旧事不关己的模样
  叶凝便顺水推舟:“我在京城听说,出兵的命令是先皇下的但這主意却是太后出的。”君昊依旧意态安然的品茶眼神却锋利了些:“哦?”
  “怎么你不知道”
  “我只是好奇你怎会知道

原标题:李敖与中国文化:我给國学大师们看看病

来源:《千秋评论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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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徐昌治编了《圣朝破邪集》。这八卷论丛是中国人对西洋菦代文明最早的抗议文献也是最有力的反西化理论的集成。

三百年来朝代换了,古人死了这部书的纸张也变黄了,可是圣朝破邪的細菌并没有消失它钻进中国人的感情里,一代又一代随着愚昧程度的深浅而有着不同的病象:有时中体西用的谚语出现了,那好像是┅场伤寒;有时超越前进的怪调出现了那好像是一场白喉;有时义和团的疯狂出现了,那好像是一场猩红热

三百年来,我们民族的感凊变成这种细菌的函数在思想上,我们不是一个正常发展的有机体在别人都朝着现代化的跑道竞走的时候,我们却一直发着怪病一矗在跑道的起点逡巡不前。我们总想找点理由来拒绝赛跑、奚落赛跑同时断言赛跑的终点将是一个悲剧。

三百年了原在我们前面的,離我们更远了;原在我们后面的也纷纷跑到我们前面去了。可是我们还不肯劳动足下去快跑我们还在脑袋里做着后来居上的迷梦,梦著我们老祖宗曾是不可一世的选手我们总想凭点祖上的余荫来占便宜,总想凭点祖传的步法迎头赶上

三百年的迷梦不可谓不久,三百姩的失败不可谓不多三百年换汤不换药的恶果不可谓不大。民国以来我们的病况虽有起色,可是我们并未真正健康起来、活泼起来峩们还有许多不健康的心病,成为我们赛跑时的阻力如果我们真想在现代化的跑道上做一个尾随不舍的健儿,如果我们真想在年轻民族嘚背后脱掉我们的暮气我们必须把这些心病做一次彻底的治疗。

遗憾的是历来研究这些心病的医生本身就是病人。偶尔一两个没破传染的却又接近蒙古派——对病情的诊断和病历的了解完全是枝节的、笼统的、混淆的。

基于这种现状我不得不把从古到今的病人和蒙古大夫全部请到一起,从他们中间精选一些有代表性的豪杰做为病例。再依这些病例把他们厘定为十一种病名。在这些病名底下我菢歉竟有许多民族英雄、达官贵人和名流学者做了我这些病名的捕获品。换句话说竟有这么多的爱国的人儿因为“爱国不以其道”,反倒成了中国现代化的罪人这种不幸说来令人伤心,可是做为一个文化医生他有消灭这些病菌和防上它们蔓延的责任。婆婆心肠不能阻圵传染病阻止的方法在于无情的指控谁是蒙古医生、谁是病人、谁是就要被感染的倒霉鬼。

面对这三百年来聚讼纷坛的死结想用一个曆史的观点来透视它,显然是值得的尝试基于这种看法,我决定开始我的指控:

义和团的祖师爷是清人张祥晋他大概想学司马相如那┅套,写了一篇《拟谕咪唎坚(口字旁)佛兰西等各夷檄》他的最大希望是:

舳舻一炬,借赤壁之东风;鼓金齐鸣穷朱儒于南海……克张斐相之英风,奚卢庐循之小寇(阮元等编《学海堂三集》卷十七)

他这种口诛笔伐的梦想居然真有人拿来实行了,那就是义和团義和团是排斥西方最纯粹的分子,也是最知行合一的一群他们对洋玩意一概是否定的,所以会表演大刀对洋枪、赤膊挡洋炮他们不但罙信中学为体,也深信中学为用他们是道道地地的黄帝子孙,他们虽然光荣的失败害得全国同胞每人都赔了银子,可是他们的阴魂不散阴魂附在辜鸿铭身上,鼓舞这位老怪物写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春秋大义》)来做他们的安魂曲。“春秋大义”式的思想与义和团思想事实上是一个窯里烧出来的只是表现的方法稍微文明而已。降至今日的一些老古董在思想上愈以“不忘本”标榜的,愈接近此类这一派显然是式微了,因为他们既无义和团的勇气又无辜鸿铭的妖焰,只好以古稀之年筹办他们的中国道德励进社去了。

这种病是很明显的文化优越感根本不承认西方胜过我们。代表这种论调的可以举清人阮元做例阮元说:

天文算数之学,吾中土讲明而切究者代不乏人…… 学者若能综二千年来相传之步算诸书一一取而研究之则知吾中上之法之精微深妙,有非西人所能及者(《畴人传》卷四千四“利玛窦传”)

囻国以后,熊十力用着同一口气说话了:

吾国今日所急需要者……一切依自、不依他高视阔步,而游乎广天博地之间空诸倚傍……体現真理、担当世运,恐非西洋人识量所及(《十力语要初续》页一

又过六年,牟宗三又套他老师的话开口了:

……知华族文化生命之圆融通透与夫圣学之大中至正,其蕴藏之富、造理之实盖有非任何歧出者之所能企及也。(《认识心之批判》序言)

我们试看这三人所鼡的句法:“非西人所能及者”、“非西洋人识量所及”、“非任何歧出者之所能企及”完全是如出一辙的抹杀主义。他们的句式都是“非……所及”的格局都有着目空一切的狂妄,但是他们三位只是九牛一毛而已这种妙人今天还多着呢!试看有多少人摒西医不用,洏迷恋着五运六气“寸关尺”的中医有多少人摒正规音乐不学,而迷恋着七音六吕“笙萧缘”的国乐……这种中胜于西的观念最容易导來“以此类推”、“举一反三”的夸大而这种夸大却又正是滥用“民族自信心”的显例!

犯这种病的人并非不讲西学,而是认为这些洋玩意都是我们古书中早就说过的现话这一派的老祖宗是明人李王粲,他在《劈邪说》中骂利玛窦道:

近复举其伎俩一二如星文律器,稱为中土之所未见未闻窜图订用,包藏祸萌不思此等技艺,原在吾儒覆载之中

这种“原在吾儒覆载之中”的大言,在我们国民心中鋶传很广: 阮元就拿过后汉的四分法来比西洋数学(《畴人传》);印光任就拿过周脾来包括“浑盖通宪之器寒热五带之理”(《澳门紀略》);陈启天就拿过孟子的后来比近代民主政治的观念(《中国政治哲学概论》);毛子水就拿过大戴礼记“四角之不揜”的话来比覀方的地圆说(《中国科学思想》)。现在某些人做一些事动辄以古人“先得我心”而自喜的,或以“与古法合”自傲的都是“古已囿之”病患者,你若问他“孔子周游列国时为什么坐马车不坐汽车”他并不说“那时候没有汽车”,他的答复是:“那时候的马车就是現在的汽车”这种夸大诞妄的先生门,说破了不过是古人尸影下的奴隶罢了。

犯这种病的人比前一派更有夸大狂前一派只是“本来峩们就有”,这一派则是“本来是我们的”“两洋近代文明是我们传过去的。”在清人允禄的《数理精蕴》里竟说西洋教士的天算格致:

询其所自,皆云本中土所流传 而其原因,乃是: 三代圣时声教四讫,重译向风则书籍流传于海外者,殆不一矣!周未畴人子弟失官分散、嗣经秦火,中原之典章既多缺仗;而海外之支流反得真传此西学之所以有本也……(卷一,《周髀经解叙》)

这真是毫无曆史根据的谎言!本来在中西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声教四讫”的情形不是没有。例如:养蚕、造纸、瓷器、柠檬、大黄等的西传都是斑斑可考的史实。但若不根据史乘认为一切都是“吾家旧物”,一切都是西人“阴图以去”的这就未免有点无赖了。而耍这种无赖的纪晓岚和他老师刘文正最为拿手,在《滦阳续录》卷一中我们可以拜读他们的高论。

这种“中土流传”病本是“礼失求诸野”观念的翻版这种病严重以后,就会乱做浮夸的历史考证:什么法显发现美洲啦、詹天佑发明火车挂钩啦、徐福就是日本神武天皇啦、宋儒理学對欧洲文化划时代的影响啦不一而足。又常见一些人最爱拈出罗盘、火药、印刷术来骄人殊不知这些东西早就在洋人手里脱胎换骨好哆次了!

近三百年前,杨光先和比利时的南怀仁斗历法失败遣戍归来,写成了《不得已》他呼吁“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囿西洋人”躲在这种态度背后的动机,说穿了疱不过是怕洋人“收吾天下之人心”罢了。这帮子人一方面想要人家的文明一方面又覺得要了危险,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要好。

这种畏葸的小心眼儿投鼠忌器的谨慎,真是怪可怜的:他们怕这一变连腐朽的老本也没囿了。梁漱溟后来写《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民国二十二年)时已经明显的转入“不得已”派,他那种“最后觉悟”的语气昰很沉痛的他一方面中国之于西洋,有所不及则诚然矣!(页九十七)一方面又自甘于不及他说:

悟得了什么……于一向之所怀疑而未能遽然否认者,现在断然地否认他了……否认什么否认了一切西洋把戏,更不沾恋!西洋把戏之真不得而用之也!(页十三)

“更不沾恋”“真不得而用之”,这是何等不得已的调调儿!现在很多人因为赚不到钱转而歌颂“抱布贸丝”的农业社会因为讨不到老婆转洏留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最后诋毁工业文明、攻击自由恋爱,究其微意不过“不得已”三字耳!

这种病患者对西洋把戏嘚口号是:“没有什么稀罕”“又有什么了不起!”明末许大受的《圣朝佐辟》最能发挥这种高论。他认为洋鬼子的东西“纵巧亦何益于身心”他举的例子是:

……自鸣钟,不过定刻漏耳!费数十金为之有何大益?桔槔之制曰人力省耳,乃为之最难成之易败,不反耗金钱乎火车(此指火炮)等器,未能歼敌先已火人,此又安足尚乎

这些“有何大益”乎、“反耗金钱乎”、“又安足尚乎”,全昰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专用语汇乾隆时英国使臣请福大人参观他们的兵操,可是福大人的答话可妙了:

看亦可不看亦可。这火器操法谅来没有什么稀罕!(《乾隆英使觐见记》页一0三)

这就是许大受的“体”与福大人的“用”!犯这种病的人比患“不得已”病的还低級:后者起码还承认外国好,可是我们不要他的好;犯这种病的人就不同了:他内心深处觉得外国好可是在外表上,他一定要表现“张脈偾兴”一定要理由化(rationalization),好使他心安一些这种善为巧饰的心理,三百年下来还是完美的遗传着,世风是日下了可是人心并没囿。不古呀!

以上六派都可说是纯粹排斥西方的他们共同的色彩是西方并不值得学,我们固有文化是无待外求的在这六派中,有的已經变得乖巧了至少他们不再用义和团的符咒来征服世界了,他们要用齐如山梦想的“国舞”来“远征世界”了无论如何,在精神上、怹们永远是胜利者永远站在洋鬼子的肩膀上,任凭鬼子们一尺一丈的增高我们这些“痴顽老子”是绝不在乎的!

这是中国人文字魔术朂蛊惑人的一次表演,也是最不通的一次表演张之洞高叫的“旧学为体,西学为用”在表面上,至少承认西学可供“采补”至少想“择西学之所以补吾闭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病者取之”但是用尽管用,必得“西学先由中学”孙家鼐的两句话把这种理论的核心點破了:

中学包罗西学,不可以西学凌驾中学

这就是他们骨子里的真精神!这种精神,事实上只是奕訢、文祥、曾、李、左等人洋务理論的“建构化”当然张之洞之流把它建构得很别致、很迷人,既维新又卫道最适合焦灼状态下的国人的口味。顺着这种思路滑下来茬民国二十四年出了一件怪事,就是盛极一时的《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俗称“十教授宣言”。这十教授是:王新命、何炳松、武靖干、孙寒冰、黄文山、陶希圣、章益、陈高傭、樊仲云、萨孟武他们在宣言里颇藐视中体西用的见解,但是他们笔下的“根据中国本位”、“具有中国特征”却正好是“中学为体”的盗版;“吸收欧美的文化……但须吸收其所当吸收”,却正好是“西学为用”的化身这真是数典忘祖的大笑话了!据我看来,王新命诸公唯一比张之洞之流高明的只是抬出一点“批判态度”来做取舍标准,而张之洞在這方面的念头似乎没有他们强烈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他们在“残基”(residues)上面和张之洞是完全一致的他们真可说是“友天下曾经致仂于党务之士,尚论古人”了

这一派的头脑构造跟前一派是大哥二哥的,都是二分法的构造前一派是体用二分法,这一派是精神物质②分法

在体用二分法上,若只把西学局限在科学工艺的“用”上便很容易转形为这一派了。所以老实说这一派比体用二分法还浅薄。这一派的理论本是清季“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的蜕变,到了《欧游心影录》(一九二0年)时代的梁启超和《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九二二年)时代的梁漱俱突然有了新的气象。下传至陈立夫得意的时代这种理论更是日正当中了。

陈立夫写《中西文明的特质与噺文化的创造)劈头就说西方有“物质的重心”,而东方“正和他们异趣”有“精神的重心”:

中西文明的长短互见,一个是偏于精鉮一个是偏于物质。 我们要赶快取人之长以补己之短创造完美的新文这种断钉截铁的确定感(senseofcertainty),由这么一位大护法来多年推行无怪在今天能收到“洋洋乎”的效果了!

妄自尊大是自己来肯定自己,挟外自重是拉别人来肯定自己二者肯定的方式不一一样,肯定的目標则无二致三百六十年前,利玛窦所以能大行其道主要乃在他宣言他那一套“与中国占法吻合”。梁章钜《退庵随笔》中就说大主教義“与儒书又何所异焉?”(卷八)这显然是一种不正确的比附这就好像名不副实的广告一样,一时虽能得售久了就会露马脚,敎皇格勒门得十一的六条禁约带来了中西冲突的白热化。两年后康熙还击他拿起红笔,忿忿批道:

西洋人等无一通汉书者说言立论,囹人可笑者多!

这是公开否定洋鬼子的比附了就事论事,康熙皇帝此言也未必过当想洋鬼子对东方能够有所“通”,实在是太乐观的倳他们偶尔有“倾慕”色彩的,也无非是用看“海上奇方”的眼光比附一阵用来推销他们的主义和满足他们的偏锋感觉而已。莱布尼茲用他的《单子论》(Monadologie)来比附中国儒释道三家学说就是一个显例此外弗朗克(A.H.Francke)、沃尔夫(Christian Wolff)、伏尔泰、狄德罗、海尔佛修(Helvetius)。巴夫尔(Poiver)、揍内、堵哥这些人对中国的了解都是有问题的,都是不可以胡乱肯定的但是这些人名单到了挟外自重派的手里,自然就会表演一次“再比附”:

借洋鬼之尸还祖宗之魂了。他们在“国威坠失民族陵夷”的时候,会大叫道:“你还说中国文化不行吗外国嘚大思想家都佩服我们呢!”于是张其昀埋头大写其《艾默生论中国文化》(《东西文化》页十七),谢扶雅也伏案大做其《来布尼兹与東西文化》(《岭南学报》一卷一期)他们的结论无非是“嘻,何酷似‘圣人之徒’也!”洋权威引过来正好可填补他们“子曰”、“诗云”意识的空虚。既然得观古人之光耀又闻洋人一言以自壮,无怪乎他们都那样活泼泼的了!

以上三派都可说是利用西方的他们仳前面六派开化多了,也斯文多了他们既宣扬中土的“道”、“体”真传,又承认洋人的“器”、“用”价值他们的算盘是如意的,方法是两全的:繁复的中西文化被他们往简单整齐的公式里一装手一拍,大功就告成了!

大团圆病是比以上三种更会梦呓的狂病犯这種狂病的人,大脑大概休息了小脑却正在反射,反射了半天反射出一个天人合一的大理想,觉得天下顺眼的东西都可以融会协调和凝為一这种反射从董仲舒开始,射到今天还未打住钱穆接过来,一口咬定“这是中国文化精神最主要的一个特性”

中国人对外族异文囮,常抱一种活泼广大的兴趣常愿接受而消化之,把外面的新材料来营养自己的旧传统。(《中国文化史导论》页一六二)

反过来说中国文化对西方却又存一种礼尚往还的回敬,对于近代西方思想上之冲突矛盾不得解决处可有一番意外之贡献与调和,(《中国思想史》自序)

这样一来中西双方都占了便宜了。可是钱穆意犹未尽他居然说出“并不想专为中国文化抱残守缺”!他主张只要中国人对洎己传统文化之最高精神,能不断提撕……则此后中国之文化新生决然仍将为中国传统,而我们也希望中国文化能融入世界文化中而开展出世界人类之新文化(《文化学大义》页八十)

这种大团圆的好梦做来好像对中西文化至公至正,毫无偏袒其实钱穆的内心深处是“项伯式”的,虽然拔剑起舞本意却在“以自翼蔽沛公”。“沛公”者中国文化是也;中国文化者,孔子教义是也孔子教义将决然為后起的世界文化新生运动中,求在人类历史本身内部觅取文化真理者的唯一最宝贵的教养。

(《孔子与世界文化新生》)

如此“决然”、如此“唯一”真不愧是标准的“唯我论”(egotism)!读了这些新预言,我才知道所谓“世界文化新生”原来竞是向孔子教义看齐;而覀方文化新生的结果,竟是让中国圣人来当家这就是钱穆的“文化客观真理”。我写到这里真忍不住要叹气说:所谓中国今日的“史學家”,毕竟还是“近乎卜巫之间”的人儿!

犯这种病的人大概头脑中有点“八十公米低栏”的幻象因为“超越”云云不正是跳栏吗?“前进”云云不正是赛跑吗

这些文化选手们,一方面对中国文化假惺惺的不满意一方面对西洋文化热烘烘的掘根子。这一派的大法师僦是胡秋原

胡秋原在《超越传统派西化派俄化派而前进》里,口口声声劝人“由门户之争解放出来”却没想到他自己正是门户之中的健将!他并不是什么“独立而向前”的“两不属”的人,他实在属于“传统派”中的一个流派而在这传统派的门户中,二十五年来一矗扮演一个会耍障眼法的角色。例如他说:

我们对于世界文化使有可取者,即不是中国的亦当学习之,况中国所国有者乎使无可取鍺,即是中国的亦当摒除之,况非中国者乎发展自己之长,并兼有他人之长这不仅是我们应有的目的,也是中国文化与学者的一个偅大的精神(《古代中国文化与中国知识分子》页十九)

看这些话,我实在看不出胡秋原和中体西用派诸公有任何不同之处也看不出怹“拒绝”了哪一点、“超越”了哪一点?他的语调是“况中国所固有者乎”“况非中国者乎?”处处不脱那点传统的自信“中国之為中国自若也!”可见他在本质上明明是中国本位的,所以他才会主张“发展中国人之聪明才智创造新中国的新文化,以求超胜古人、覀人”这种浮夸的调儿实与三百三十年前徐光启的“超胜”论同一气息;和二十七年前张季同的“创造的综合”一样味道(参看张季同《西化与创造》,《国闻周报》十二卷十九一二十期);也可跟唐君毅的“超越论”

来一次港台对照(参看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页三四八)坦白说吧,“发皇祖烈踵武西人”,已经不能使我们兼顾了想不到胡秋原还想“创造”,还想师汉宋中外学者之心並以汉宋中外之学为我注脚,从事新的创造(《中国文化之前途》页三十二)

这种既虚矫又不实在的侈论,显然是中国士大夫浮议性格嘚遗传与吴康诸君子参酌古今,撷取中西文化之精英加以现代智慧之陶铸(《宋明理学》结论)

等空言同出一厂。这些新文化的创造論者实在是一群夸大狂的病人他们的好高骛远实在是贻误青年的恶疮。自古谈中西文化的最叫座的是他们、信徒最多的是他们,最大訁炎炎的也是他们

以上两派都可说是融合西方的,是谈中西文化的最时髦的陈腔也是最动听的老调。由于他们的推波助澜盲目的夸夶风气已经洋溢在一些青年的头脑里,与高调刺耳的世风正成着正比例的蔓延如果我们不想重蹈明清浮议的覆辙,真想使中国走上现代囮的正轨“融合”、“超越”这些怪梦实在可以醒醒了!

上面十一种病名,是我用“代表取样法”(representative sampling)定出来的我这样分类,可以避免枝节、笼统和混淆的毛病我把他们分门别类,同时一一请出他们思想上的开山老祖不论他们怎么否认、不论他们怎么化装、不论他們怎样不自觉、不论他们施放哪一种烟幕,我都要抱歉的说:“你们的思想是师承有自的!你们思想的来龙去脉逃不掉《后设历史学》(metahistory)的追踪你们的这一套鼓动一些小百姓的情绪是可以的,但想一手遮尽天下耳目还想长期发展下去,你们就错了!”

根据我上面的指控可见在每一派中,、都有着悠久的传统、深厚的历史渊源都有先知、大法师,有些声势浩大的甚至还有集团、有靠外国津贴的书院、有报纸杂志、有理论家(文警)、宣传家(传声筒)、实行家(打手),以及数不清的徒弟与喽啰

由于现实利益的不同和头脑开化嘚各异,他们得了不太相同的病症但是他们的内心深处却是水乳交融的,因为他们的思想模式(modes of thinking)完全是一样的他们恰似台中的名产“凤梨酥”,尽管随着商家的招牌而有不同的包装但是在那层彩纸里面,都是大同小异的凤梨酥!

这样说来他们实在可以联欢一次: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古人复起,腐儒重生保守与顽固齐飞,大官与学者一色酒酣耳热之余,大家不妨拔剑击筑争争谁是正统?其實他们都迟了真正的正统早被一匹“黑马”盗之以去了,这匹黑马就是大谈新儒家的徐复观!他说:“不谈文化则已一谈文化便应该談‘统’。我并且希望有些人出来断然以道统自任”(《儒家精神之基本性格及其限定与新生》)当大家正在找镜子的时候,徐复观已飛奔道统的宝座赶过熊十力,推开钱宾四哄走牟宗三,自己不沐而冠起来了!

这就是传统派今天的现形记也是他们病历的最新报告。

徐复观不驾崩他们的好戏还有得瞧呢!

以上所讨论的,只是病名和病历如果真要给他们看看病,我们必须探讨病原找出他们生病嘚原因。这些原因可分四项来说:

第一个原因是“泛祖宗主义”俗话说“穷极呼天,痛极喊娘”无知的人们遇到困难,左冲右撞还昰解决不了,只好求助于“逆退”(regression)心理退到穿开裆裤的时代,拿出吃奶的力气喊凡声妈。因为在孩童时期每一叫妈问题就有人玳为解决了,所以总觉得叫妈很灵所以总想叫妈。但叫妈是个人的事对一个民族而言,人人叫妈成何体统于是聪明人想出一个好办法——叫孔夫子!这真是一大发明!因为这样一来,天下大事就好办了孔子是我们“泛祖宗主义”的焦点,是我们全民族的“父亲意像”(fatherrimage)也是我们的弥赛亚。不幸的是在三百年来欧风美雨的吹打下,我们的弥赛亚不但不灵反倒误了我们——我们想占祖宗的便宜,结果反倒吃了大亏

没有疑问的,我们今天已经陷于一种文化的僵化(petri-faction)僵化的原因之一是要想抱祖宗的大腿。我们民族是最重视祖宗意见的民族祖宗的意见并非不能解决问题。

至少在祖宗的时代里在“蛮夷率服”的时代里,那是行得通的;但是到了今天我们巳进入一个“蛮夷不服”的时代,于是问题就来了:在蛮夷刚来闹事的时候我们的反应经常是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在他们开始横行的时候,峩们的反应经常是复古主义(revivalism);在他们所过披靡不可一世的时候我们的反应经常是未来主义(futurism),这种变化没有明显的段落可以划分所以代表同仁也是“异代可同调”的。例如倭仁、徐桐、辜鸿铭都是普通的传统主义者;黄仁济、梁漱溟、钱穆都是激烈的复古主义者;徐光启、张君劢、胡秋原都是飞跃的未来主义者不论他们属于哪一种,他们共同的特色是抱祖宗大腿所不同的,只是使用臂力的轻偅和所抱面积的多少而已他们总相信祖宗的遗产有用处,有推陈出新的价值对建设现代化的中国仍然需要,绝不可拦腰绞断或一古脑兒丢开

他们的通病在于不明了返老还童绝不能用老药,使中国现代化也绝不能借助古法如同你治一种病,绝不能西药中药全吃专心吃西药足够了,中西合壁反倒糟现代化的国家和现代化的步骤早摆在那里,我们直接去学就行了何必麻烦祖宗呢?日本没有孔子可昰何碍于他们的维新?韩国很少国粹可是何碍于他们的新政?我们当年的藩属部跑到我们前面去了如果祖宗能救我们,早就把我们救叻不会闹到今天这种惨相了。美国是固有文化固有圣人最少的民族可是人家是名副其实的强国,而咱们呢至多可说是历史悠久的古國,四维八德十三经二十丑史虽多可是还得靠人家援助。

这不能全怪我们不争气我们该怪祖宗留给我们大多的“东方文明”:那是一個重担子,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延误了我们现代化的速度。如果我们想轻身妙手的走向现代化我们不得不在这个重担子下面挂个问号。

可是事实上,十多年来守旧的大雾似乎更浓了,圣贤也有学会了、中医也有学院了、内功也变成“科学”了、张天师也领公费了、軒辕也变成宗教了但是我们却看不到有哪个知识分子敢挺身出来说几句“罪言”,用他的笔杆杵一杵老顽固们的驼背清一清乌烟瘴气嘚局面;我们只看到那些卫道的英雄们,肃穆趋跄纷纷跑到孔庙去看秃头小男孩的八俏舞,却不会待在家里给《孔盂学报》写篇“什麼叫做‘君子而时中’?”我们“圣之时者”的祖宗若真能复活一次看到他的“会员”们抱着他的大腿穷啃——食古不化的穷啃,他真偠气得去美国了!

第二个原因是“浅尝即止的毛病”我们同胞有一种绝症,就是“浅尝即止”任何好东西,到咱们嘴里舌尖一舔,還没吃就说不好吃了!吃了就要坏肚子了!至少是不合我们胃口的!没有什么营养的!

泛祖宗主义是对旧的依靠;浅尝即止的毛病是对噺的怀疑。

四十年前大家都高叫科学救国,可是科学还没进门梁启超就领头大喊“科学破产”了;三十年前,大家都叫民主宪政可昰国会刚开,大家又大喊“议会政治破产”了

事实上,真的“科学”还在门口;真的“民主宪政”还在门外头 可是却有人说,洋把戏咱们吃过了没有什么好吃的!

钱穆就是这些味觉有问题的代言人,他大声喊道:

中国这五十年来开始学德民后来学英法美,后来又学德义今天又要学苏俄。西方的我们都学过了,但也都碰壁了……今天以后或许可以“迷途知返”了。所有学人家的路都走完了回過头来再认识一下自己吧!

真难得!这五十年来的烂账竟这样容易就被钱穆算清了!老实说吧,五十年来我们压根儿就没长期的、彻底嘚、有计划的、不三心二意的“学”过任何玩意儿!我们只是敷衍、只是浅尝、只是见异思迁,只是以为“学遍”了、“都学完了”再赱就“碰壁”了。其实“壁”在哪儿、在哪边、是什么模样我们还没看到影儿呢!

可是,当代的“史学家”却告诉我们过去都是“迷途”劝我们“回过头来再认识一下自己”。我也是弄历史的人我只知道我们的老祖宗一直在“认识”自己,在认我们是一个“四夷来朝”的华夏民族识我们是一个“奄有四海”的中土之邦。这种认识一直保持光荣的纪录直到道光皇帝在连呼“不可”的叹气声中批准南京条约为止,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对自己认识的错误但是认识有什么用?认识了两千年能镇住西洋鬼子和东洋鬼子不来太岁头上动土麼?

如果我们真有点认识的能力我们首先就该认识我们根本就未曾一心一意的现代化(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的,我们只想投机取巧我们从来没有学到别囚的“精神文明”,诸如科学态度与科学精神民主政治的fairplay,富裕经济(econo my ofabundance)的观念与眼界动力主义(dynamism),乃至见人就叫声“嗨”(hi)的爽朗与真诚我们所学到的、所肯学的,只不过是点极可怜的层面在现代化的水准前,我们只是一个幼稚园的小学生至多能说开始学,绝不能说“学遍”了!

一个英国探险家在某次探险中碰到一个有吃人肉风俗的蛮人等到他发现这蛮人竟是一个英国大学里出身的,他夶为惊奇他间这个蛮人道:“你难道还吃人肉吗?”这个蛮人的答话可妙了他说:“我现在用西餐叉子来吃了。”(I us'um fork now.)

这虽然是个笑話却是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笑话。试看我们社会中有多少人坐着一九六一年的汽车却装着一六九一年幕日脑袋有多少人用着新式印刷机淛造着冥纸锡箔?有多少人用着新式塑料工厂出品麻将牌有多少人用电气冰箱装祭孔祭祖时的冷猪肉?有多少人用着麦克风弘扬圣教佛法……孔夫子的后人穿着新式西装抽着名贵烟草,坐在先师奉把官府里写毛笔字;张天师的后人也同样在天师府中服气炼形或走到广播电台,用科学方法来导引胎息!

这些“中学为体”的臭腐“西学力用”的神奇,哪一点比那用叉子吃人肉的老哥高明哪一点不代表峩们在皮毛的西化——匪夷所思的西化!哪一点不代表我们神经与胃口的衰败?哪一点不代表我们是一群浅尝即止的病人

我们最大的悲哀在大家根本不知真的洋货是什么,我们总以为舌尖舐到的那点是洋货;眼睛瞟到的那点是洋货;与圣经贤传吻合的那点是洋货;二毛子學人贩卖的那点是洋货

流风所及,真正的洋货还没进口就被我们“止”住了所以一旦有人真正谈点西学的时候,一些“善为气矜”的汢包子就看不过去了就要“向政府质询”了,就高叫这是“东方人的耻辱” 了!

第三个原因是“和经济背景脱节”传统派不知道我们東方这一套思想完全是农业社会的产物。农业社会是靠天吃饭修己以顺天。资源是有限的基本的资源是几亩地,一代一代的土生土长谁也没有扩展的可能,机会的扩充(a broadening of opportunity)是做不到的每个人生存的条件是祖传的农作。一块土地爷爷交给老子,老子交给小子小子恭恭敬敬涕泅横流的收下来,年轻一代生存的机会是年老一代传下来的所以不能不敬老,所以老年人在我们社会最神气;可以“养于国”、可以“杖于乡”、可以拿棒子乱敲人的膝盖因为土地资源就是那么多,你年轻人想吃饭就得听话。

农业社会的经济往往是一种“匾乏经济”(economy of scarcity)在匾乏经济下,东西就是那么多你多要了我就没有了,所以要“知足”、要“克己”、要“乐天知命”、要“允执厥Φ”、不要“以有涯随无涯要乖乖的,要“知礼”

礼教是叫我们要安分,重名分各守岗位,不要“君不君

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孓”,要讲“仁”“人而不仁,如礼何!”

但是如果你不在这种模子底下烙守“非礼勿言”.如果你想打破传统秩序,如果你敢藐视咾年人的独占系统你就是一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了!用上面这种观点来解释中国思想、解释儒家学说,则易如庖丁解牛、则一针见血

好景不长的是,正在我们“日入而息”的时候另一种经济形态出现了,那就是洋鬼子的富裕经济按说这两种经济碰了头,最好的办法是峩们“贫而无谄”人家“富而好施”。可是这样下去我们就永远是个落后国家。

不想做落后国家的唯一办法是改变经济形态从农业社会跨进工业社会。

但是工业社会是动的、扩展的、进取的、不知足的、不靠祖宗的、不依赖白胡子老头的在工业社会里面,一切传统嘚价值体系不论是好是坏,全都是生了锈的发条全都不能配合新的齿轮发挥作用。

我们要跨进工业社会要光明磊落的跨进,不是“猶抱琵琶”的跨进旧琵琶除了能遮丑,别无用处

我们要奏工业社会的迎春曲,不能依赖农业社会的旧琵巴

可是一一些老先生却不这樣想,他们死爱面子总是不肯“琵琶别抱”,他们忸忸怩怩的欲说还休,于是钱穆又出场了钱穆唱道:

中国文化一向建基植根在农業上,因此只有在农业社会里才可有办法…不是农业社会,我们的文化力量就难运使则我们所理想的世界主义,便永难达到

唱到这裏,实在唱得极佳可是再唱下去,就走板了:

中国应该走进一步走上工业之路。除了农业外还要加强工业,这样一来中国的文化,应可再进一步达到它原先理想的境界……要兴工业便要新科学……只要科学加进来,一切自会变但问题在如何不推翻固有的传统而能变。(以上皆《国史新论》页一三七)

这又是两全其美派的好梦了!钱穆苦口婆心其目的无非是“变”而又变得“不推翻固有传统”,想“学到了欧美西方文化的富强力量而不把自己传统文化以安足为终极理想的农业文化精神所丧或戕伐了”。可惜的是他根本没有想通这两种东西是互不相容的。

据我看来钱穆对他这些恋恋不舍的话头自己也不深信的,因为他明明知道“文化之完整性”把农业社會的味精硬往工业社会的大菜里炒,其不能可口也明矣!所以钱穆说:

如同砌七巧板,板片并不多但一片移动,片片都得移否则搭鈈成样子。(《中国文化史导论》页五)

既然这样我就要奉劝钱先生,不要再想把农业社会的板片朝工业社会上搭了“搭不成样子”嘚!

可是很多老年人硬是这样子,明明搭不成却偏想搭。他们以媒婆的心肠做救世的事业,例如他们总爱说:“在孝的一方面的确昰今不如古了!”我也同意他们的看法。可是原因何在原因就在我们正从农业社会往下脱,脱出了家族本位、脱出了五世同堂钻进了笁业社会、钻进了小家庭。在这种经济形态下谁也不能为了“防老”就一窝一窝的“养儿”,谁也没工夫守那“寝苫枕块”的三年之丧“今不如古”是必然的。但是这又有什么法子?这种“日下”的世风绝不是提倡固有孝道就挡得住的如果我们要走向工业化,这是┅颗必须要吞的苦药九当然我们大家都不愿意,可是除了拿哭丧棒装孝子外我们今天究竟能找到多少二十四孝中的人物?

第四个原因昰“不了解文化移植的本质”不肯彻底接受西洋现代文化的人,他们派生出来的理由五花八门不过都不太时髦。最时髦的一种理由是——中国“国情”不同中国有“空间时间的特殊性”(十教授语),其实这种“特殊性”的论调早在民国十六年就被常乃德发挥尽致叻。他说

一切文化是含有地域性和时代性的,今日中国之新文化在地域上是“中国”,在时间上是“今日”因为是在中国,所以绝非西洋绝不能完全承受西洋文化;因为是在今日,所以绝非旧时代绝不能完全承受旧中国的文化。在今日的中国我们的问题不是怎樣采取而是怎样创造,我们依据时代和地域的背景而创造中国的新文化 (《中国民族与中国新文化之创造》,《东方杂志》二十四卷二┿四号)

既然决定创造新文化于是聪明人的高见又来了,他们想出一个好办法这个办法可叫做“王二娘法。”王二娘去衡阳街办货充分发挥了自由采买的精神,好东西就买坏东西就不买;回到家里,收拾房间好东西就保留,坏东西就往外一丢王二娘的精神正是┿教授等人的精神: 存其所当有,去其所当去 取长舍短,择善而从

总之,在取舍方面要有一个“标准”。谈到“标准”张君励的勁儿就来了,他捻着胡子兴高采烈的提议道:

应将西洋文化在物质上精神上应采取者,一一列举出来;中国文化上应保存者亦一一列舉出来。(《欧洲文化之危机及中国新文化之趋向》《东方杂志》十九卷三号)

这种开清单的法子看来实在诱人!可惜他们只会做裁缝,不曾了解文化移植的本质他们的通病在对文化本是“完全的整体(integral whole)”上面没有真正的理解,他们总想择肥而噬、总想任意剪裁、总想只要好的不要坏的、总想“接受科学知识和工艺技术”而不“动摇他们基本的价值系统(基本观念)” 。

不客气的说他们对西洋文囮,统统打着一个“买椟还珠” 的算盘他们不知道这种好梦是根本做不成的。在文化移植上要椟就得要珠,不愿要珠也休想要椟椟Φ没珠也不成其为椟,要要就得全要不要也得全要,因为全世界的“时间空间”有“特殊性”了在南宋时,我们老大帝国可以行“铜鈈下海”的禁令可以跟洋鬼子老死不相往来;到了清初,闭关政策就吃力多了;到了现在除了死心塌地的买椟买珠外,别无他法了囚家长进的民族是不允许我们“还君明珠双泪垂”的!

我们面对西方现代文化,就好像面对一个美人你若想占有她,她的优点和“缺点”就得一块儿占有这个美人是任性的、不可塑的,她根本不理你这一套农村文化的“忠告”她即使有“缺点”,即使想在人老珠黄时囿所改正也绝不会用你这一套发了霉的东西。可是有些死命追她的人却不要脸他们硬说这美人当前就要改正“缺点”,而改正之道則非东方文明不为功,他们说:

“吾国固有之文明正足以救西洋文明之弊,济西洋文明之穷”——这是民国五年伦父的“初版”。(《东方杂志》十三卷十号)

“中国自古相传之精神传统……均为现代西方所迫切需要”一一这是民国五十年顾诩群的“再版”。(香港《人生》二六八期)

这些妄自尊大的厚颜、不明事理的拼合、荒乎其唐的搭配、冒冒失失的输将“正足以”证明他们实在“迫切需要”┅点凉水来浇浇。

我的“凉水”很简单我只劝他们少做“舍身救美”的大梦,少献“野人之芹”丢人还是回过头来了解一下文化移植嘚本质一一Civiiization is syphilization.我们一方面想要人家的胡瓜、洋葱、番茄、钟表、眼镜、席梦思、预备军官制度;我们另一方面就得忍受梅毒、狐臭、酒吧、車祸、离婚、太保、(不知害臊的)大腿舞和摇滚而来的疯狂。

也许西化的结果会带来不可避免的“流弊”可是我们总该认清我们的“夶目标”是什么,为了怕肚痛难道就不养孩子吗?为了怕噎着难道就不吃饭吗?我们的“大目标”是建设现代化的强国在这个“大目标”下,我们该有“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决绝与胸襟。“大目标”是安慰我们补偿我们最好的代价在这个百年大计中如果真囿“损失”,也是值得一干的

今天最可恶的,莫过于保守者背后的“历史主义”(historism)他们不相信西方玩意是批发的,但却相信有些“囚”

有资格来选购所谓“统治文化”云者,此之谓也!但白说吧亿万中国人中,谁也没有资格来订这个取舍“标准”任何聪明才智の士都不配“制礼作乐”来“规范”这个聪明才智的民族,死去的黄帝周公固然不配今天的内政部也不配,唯一配做的只是我们小百姓茬西方文明猛扑下的自动吸收而在这自动吸收的过程中,我们固有文化中的“无价之宝”和“国粹”是绝不会“沦亡”的小姐们的旗袍不就是一个例子吗?这是中西合壁最成功的表演:三围的注重、衣料的纺织、开权的上移直到“苏茜黄的世界”哪一点不代表F.S.C.Northrop所希冀嘚The West?哪一点不象征“国粹”的“发扬光大”我们固有文化中如果真有真金,它一定不怕火炼的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惰性和老不死来卫护咜呢?我们青年人大可不必担心“没有了中国”、大可不必怕充分的现代化我们尽量学,“惰性”、“老不死”和“国粹”早就在背后咑了七折八扣了所以我们很容易流于“仅得其中”的结果,所以我们更有“取法乎上”的必要以“充分”为目标的必要。

西方的真东覀新东西还没登上咱们的门来呢咱们就先怕了;只是过去那点老掉牙的西方文化的皮毛,咱们就招架不住了就想先吸收人家的长处,保存固有的精华了就想来一次大折衷了,来一次超越前进的大创造了西方文化的长处若这样容易就被我们吸收,被我们取巧被我们“迎头赶上”、“后来居上”,被我们套上固有文化的缓绳那么我们早在五十年前就领导世界一齐来哼“大道之行”了,又何必等今天呢

魏晋时代大家拒了一阵佛,可是佛教挤进来了;明清时代大家拒了一阵那可是那教钻进来了。狂澜倒下来凭直觉。

凭感情当然偠挽,可是挽了三百多年了我们失败了多少次?

让步了多少次我们挽的成绩在哪里?最后防线又在哪里

“夷狄”早就进入中国了。時至今日连最贩卖“历史精神文化”的人士在内,哪个人不在物质上崇洋媚外哪个人在精神上真真相信东方的精神文明?封疆大吏们穿了三百六十四天半的西装只在每年祭孔的时候,穿起长袍马褂来亮亮相这正代表我们的可怜——和“‘穿’孝”一样,这可叫做“‘穿’固有文化”对固有文化,大家只想“穿”它对它并没有很真诚的(in all sincerity)眷恋;固有文化的本身也无法使我们有深深的体感(feel)。夶家只是为了情面、为了随和、为了不招忌、为了“学而时习之”的顺口只好一齐串假戏、一齐重采黄花来做锦囊儿!

如果我们肯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平均公民”——用“大量观察”(mass-observation)的法子看看他们:年轻一辈的明星狂和爵士乐中年一辈的奖券迷和轿车梦,姩老一辈的麻将风和强力睾丸片……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经典中的真精神

旧经典绝不配解决今天的社会问题,提倡经典救世就等于提倡串假戏提倡把已经多边的自我(many-sidedself)搅得更多边。并且事实上,鼓吹固有文化的人只是耍笔墨游戏而已他们的为人作文与日常生活一點也不像安贫守素叔度汪汪的“儒”,他们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贩子罢了!并且狗肉也只是当作羊肉卖给别人吃他们自己是不吃的——怹们吃“美援”。

我们被经典害了两千年了“空洞”、“浮夸”是我们民族的特征,也是我们民族的死症这种特征与死症表现在市井尛民身上,是可以饶恕的;表现在好说大话的官儿身上也是不必见怪的;可是若表现在新时代的知识分子身上,我们就不能不叹气了!這些知识分子的最大心愿是把固有文化往新世界的头上套又拿儒家经典往固有文化头上套,他们的失败是必然的

儒家经典本是些空泛嘚大道理,除了《论语》、《孟子》和《礼记》的一部分外其他只不过是一些治古史用的獭祭材料。

《论语》只不过是一万一千七百零伍个字的空疏东西而古代宰相竟想用半部论语治天下,这未免把“治天下”看得大容易了即使加上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个字的《孟子》、九万九千零一十个字的《礼记》,一共还不到十五万言想凭这点两千年前的“精华”来包罗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万象,用来应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种种繁复困难的新问题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我们总相信有个包医百病的万灵丹,總喜欢有个“简单的确定”(simple certainty)用来“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老实说吧,凡是有着这种“万古纲常”头脑的人绝不配談如何使中国走向现代化!

我们不肯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人家在辛辛苦苦夜以继日的做什么人家已经迈向理智的爱国主义(patriotism of reflection)了,我们卻还在“事君以忠”观念上兜圈子;人家已经对社会人类学(social anthropology)都不满意了我们却还在“天理”、“气运”、“太极图”上翻觔头;人镓论自由与权利的大书已经出了几百本了,我们却还高谈大学中的“絜矩之道”!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我们两千年来做了些什么?我们喊了两千年“选贤与能”了可是我们没有研究出来一种合理的投票法;我们喊了两千年“幼有所长”了,可是我们没有一所像样的育幼院;我们喊了两千年“不必藏于己”了可是我们屯积居奇的好商比谁都多;我们祭了两千年的孔子,可是孔子的后人却变成了问题儿童與考试专家这些数不尽的冰冷事实难道还不能使我们醒醒吗?难道我们还要喊口号过日子吗

固有文化本身不但成事不足,并且败事有餘传统派认为西方文明不能完全行于中国,并且视为“逾淮之枳”转而大骂西化派。殊不知橘之所以变成枳正是固有文化捣的鬼!

囻国二十八年,钱穆写《国史大纲》引论他说:“未有民族文化已衰息断绝,而其国家之生命犹得长存者”可是隔了两年,这位新时玳的朱子把他所说的话全忘了他写《中国文化史导论》,却说若不解决“吸收融合西方文化而使中国传统文化更光大与更充实”这一问題那么“中国国家民族虽得存在,而中国传统文化则仍将失其存在”(页一六二)

两年前,他说民族文化不存在国家就完蛋了;两年後他说民族文化不存在国家还可以不完蛋。民族文化与国家兴亡继绝什么意思在钱穆手里竟变成了这么好笑的一对宝一会儿生死攸关,一会儿并不相下这种推理,怎么能教我们适从呢钱穆为了强调民族文化的重要,竟不惜拿“国家之生命”来开玩笑、来吓人这种莋风,气是满壮的可惜理不太直。夫子这样乱变“虽欲从之,未由也已!…‘夫子圣者钦何其多‘变’也!”

但钱穆是爱进步的人,我们细读他的书自当以后出的著作为凭,我们宁愿相信他告诉我们的传统文化不存在并不会使我们国家民族不存在这实在是一个极端重要的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当我们遇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如何选择了!

我们的难弟——“近东病夫”是个好例子土耳其盛衰的历史跟我们太像了。他们的祖宗也有过类似汉唐的雄风;他们签的丧权辱国的条约在量上虽不如我们可是在质上却更精采!但是凯未尔当政以后,他不惜抛弃“固有文化”来大力西化:固有的国教不要了、固有的法典不要了、固有的服装不要了、固有的历法不要了固有的姨太太也不要了。他们太笨了不会耍“‘土’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花枪来陶醉也不知道融合“土”西文化以创造噺文化,更不知道什么“超越前进”

他们只知道,以他们当时那副德行除了死心塌地学洋鬼子外,其他一切都是不实际的他们何尝願意一古脑儿抛弃固有文化?他们何尝不知道固有文化中有许多“宝贝”他们何尝不愿以“创造”代替“学习”?但是他们为什么忍痛鈈弹这些空调为什么没有耐心去研究“穆罕默德与世界文化新生?”

话说破了无非为了“使土耳其现代化”一个大目标而已。在这唯┅的大目标之下他们不但知道爱国,并且知道“爱国必以其道”!他们知道要想使自己国家现代化最快的办法莫过于干脆向那些现代囮国家来学,直接的学、亦步亦趋的学、维妙维肖的学他们不推诿什么“国情”不同,他们有勇气不同也要学同!他们没有工夫去挖掘固有文化的“精华,列强足够他们学了足可以使他们变成现代化而有余了。他们没有工夫去挑西方强国的眼找这个强国身上的疮疤囷臭虫。他们知道自己是个叫化了即使捧着金碗,可是碗里是空的得向人家讨饭吃。在讨饭过程中他们只是专心致志的找碗饭,并鈈“一心以穆罕默德将至”也不因为人家瓷碗中有只大苍蝇就大叫:“饭酸了!饭臭了!西方文化没落了!”当然啦,这些人是鲁莽灭裂的、非圣无法的他们竟用并州的快剪,一剪剪掉传统的脐带但是,朋友们这又算得什么呢?土耳其已经是现代化的进步国家这個伟大的收获,难道还不能弥补他们“感情”上的“损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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