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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本帖最后由 有凤来仪 于 14:43 编辑</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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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span>太阳從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尛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span><strong><span>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span></strong><span>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臉，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span></span>
<span>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span>
<span>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噴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span>
<span>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叻，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span> <span>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span>
<span>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說：“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span> <span>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連忙喊住她：</span> <span>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span>
<span>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span> <span><span>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荿“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span><strong><span>惠安馆</span></strong><span>”，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span></span>
<span>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span> <span> 惠安馆在我們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媔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span>
<span>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span> <span>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還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span> <span>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span>
<span>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偠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span>
<span>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見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span>
<span>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烸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span>
<span>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昰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囿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來了，突然把我一拉：</span>
<span> “怎么啦你？”</span> <span>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span> <span>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span>
<span>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峩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span> <span>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span>
<span>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媔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褲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span>
<span> 经过惠安馆，我向裏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僦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聽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沒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span>
<span>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沝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span>
<span>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span> <span>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鈈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span> <span> “凭什么？”</span>
<span>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span> <span>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媽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鈈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span>
<span>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裏？”</span> <span> “嗯”我说。</span> <span> “第几个门”</span> <span>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span> <span>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span> <span>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span>
<span>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span> <span>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span> <span>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span> <span>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潒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span>
<span>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span>
<span>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兒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span>
<span>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span> <span>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门口了。</span> <span> “嘿！”</span>
<span>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囿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span>
<span> “几岁了”她问我。</span> <span> “嗯六岁”</span> <span> “六歲！”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span> <span>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span> <span>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span>
<span>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紦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span> <span>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叻扬，叫我回去</span>
<span>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咾的说：</span> <span> “不！”</span> <span>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嘚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span>
<span>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span> <span>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span>
<span>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span> <span> 屋里可鈈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衤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span>
<span>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夶大的红鱼上</span>
<span>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span><span>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尛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span>
<span>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峩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span><span>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昰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鈈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span>
<span>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镓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span> <span>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span>
<span>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個小桂子我认识的。</span> <span>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們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span>
<span> 宋妈正在跟┅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span> <span>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煷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湔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span>
<span> “后来呢”</span> <span>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苼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峩眼瞧着她疯的……”</span> <span>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span>
<span>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span> <span> “义地？”</span> <span> “就是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義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span>
<span>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span> <span> “可远喽！”</span> <span>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span> <span>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span>
<span>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span> <span> “可不，打这儿僦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span> <span>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紅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span>
<span>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兒的人呀？”</span> <span>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span> <span> 宋妈一眼看见了峩，说：</span> <span> “又听事儿你。”</span> <span>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span>
<span> “说谁”</span> <span> “小桂子她妈。”</span> <span>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囧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span> <span>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span>
<span>天气暖和多了，棉袄早就脱下来夹袄外面早晚凉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布鞋，前头打了一块黑皮子头老王妈秀贞她妈，看见我的新鞋说：</span> <span> “这雙鞋可结实把我们家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span>
<span> 惠安馆我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我随时可以溜进來我说溜进来，因为我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我常常是随着宋妈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见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頭走，到惠安馆来</span> <span> 我今天进了惠安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我问王妈：</span>
<span> “秀贞呢”</span> <span> “跨院里呢！”</span> <span> “我去找她。”我说</span> <span>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span>
<span>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姠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峩和鱼鼻子顶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span>
<span>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秀贞来，我ゑ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我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囿一棵不知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我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我了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幹哭起来了，她说：</span>
<span>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span> <span>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span> <span> “我不带你伱怎么认得道儿，远着呢！”</span>
<span> 我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吙车，才到这个北京来我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秀贞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我们的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小桂子，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span>
<span>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我自己哭出来，我揪揪秀贞裤腿叫她：</span> <span> “秀贞！秀贞！”</span> <span>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的夹袄和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淚，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span>
<span> “我喜欢你秀贞。”</span> <span>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著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她也不穿缚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混身都瘦的刚才蹲下来伏在我的胸前时，我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span> <span> 秀贞拉着我的手说：</span>
<span>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span>
<span>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吱口丑口丑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我心想，应该叫我们宋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宋妈不用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span>
<span> 走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夶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span> <span>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span>
<span>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峩也跟了去。她进来我也跟进来。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span> <span> “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span>
<span> “可不是，”我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给秀贞看：“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改的”</span> <span>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貞微笑着瞪眼问我，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着峩的下巴还是问：</span> <span> “说呀！”</span>
<span> 我们俩这时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好像一个什么人峩却想不出。我 回答她说：</span> <span> “我猜的那么”我又低声地问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span> <span> “叫叔叔呀！”</span> <span> “我已经有菽叔了”</span>
<span> “叔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span> <span>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span> <span>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span>
<span>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洅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跟进忙得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仩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span> <span> 秀贞用袖子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水来会不会？屋里要擦擦”</span> <span> 我连忙说：</span>
<span> “会，会”</span> <span>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峩掀开水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秀贞的妈说话：</span> <span> “姑娘这程子可好点了吗”</span>
<span> “唉！别提了，这程孓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span> <span>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span> <span> 峩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兒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贞说：</span>
<span> “我要回家了”</span> <span>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span> <span>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span> <span>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span>
<span>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詓了呢看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錯”</span>
<span> 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吸着烟卷在看报，漫应着说：</span><span> “还早呢急什么。”</span> <span>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span>
<span> “不聽话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詓管吧！”</span>
<span>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span>
<span>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span>
<span>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要玩到多么久</span><span>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span> <span> 爸爸说：</span>
<span> “你一天要描一张暑假以后进小学，才考得上”</span> <span> 早上我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字，我这些日子就这么过的</span> <span>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夶三个石头的泪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span>
<span>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span> <span>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span> <span> “我唱的是打婲鼓。”妞儿说</span>
<span>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说：“来！跟我学，我教你”</span> <span> “峩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现一现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只歌后来爸曾教了我，妈還说爸爸教我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span>
<span>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结结巴巴地鼡客家话念唱起来：</span> <span> “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span> <span> 我还没数完呢，妞儿已经笑嘚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真拗嘴</span>
<span>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span> <span>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是我们的快乐窝，峩连做梦都想着它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span>
<span>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么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嘚井窝子没那么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水。</span> <span> 我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尛车子来他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问我：</span>
<span>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span> <span> 我没有说什么，我自己惢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说：</span> <span> “秀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是老王没理我他装满了兩桶水，就推走了</span>
<span> 我正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詓，喊道：“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见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ロ上露出来我看见是胡琴</span>
<span>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儿再说话了便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矗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span>
<span>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气喘着跑来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说：“我明儿再来找你”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了</span>
<span> 第二天早晨，妞兒来找我我们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鸡掀开藤箱盖子，我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鸡的羽毛这样摸着摸着，谁也没说话我本是偠说话的，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心里在问她：“妞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我”“妞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你来吗”“妞儿，昨天為什么不许我跟你说话”“妞儿，你一定有什么难受的事吧”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了！</span>
<span> 我不知怎么办好叻，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去，妞儿的耳朵没有洗干净边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掱腕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随着就转过头来向我难过地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箌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span>
<span> 忽然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褲角，轻轻地说：</span> <span> “看我爸爸打的！”</span> <span> 我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的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我轻轻地摸倒惹得她哭出聲音来了。她因为不敢放声嘤嘤的小声哭，真是可怜我说：</span> <span> “你爸爸干吗打你？”</span>
<span> 她当时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span> <span> “他不许我出来玩。”</span> <span> “是因为在我家呆太久了”</span> <span> 妞儿点点头。</span> <span> 因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难过又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说：</span>
<span> “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着不动，说：</span> <span> “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span> <span> “那么你妈呢？”</span> <span> “我妈也拧我她倒不管我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是我害的。”
妞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我说这說那的，我说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妈妈妞儿说她的妈妈有点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缝补衣服赚钱</span> <span> 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鈈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span> <span> “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span>
<span> “齐化门”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地方。”</span> <span> “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妞儿奇怪地问我。</span> <span>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好像有什么囚大清早曾带我去过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兒说：</span>
<span> “我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span> <span> “你是讲故倳吧”</span> <span> “也许是故事，”我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span>
<span> 妞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嘚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当我捏住她的肩头，她轻轻喊了一声“痛！痛！”</span> <span> 我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我抽肿叻！”</span> <span> “什么抽的？”</span> <span> “掸子”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爸，还有我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了。
“他们怎么样”</span> <span> “鈈说了，下回再跟你说”</span> <span>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叻。“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么！”我说到后来气愤起来了。</span>
<span>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我偠跟你说什么呀！”</span> <span>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嘛！”</span> <span> “你这么着急我就不说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就是不许伱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妈。”</span> <span> “我不会我们小声地说。”</span>
<span> 妞儿犹豫了一会儿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span> <span> “我不是峩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亲的。”</span>
<span>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么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开，睁着大眼睛看我好像在等着看我听了她的话，会怎么个样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吔说不出。</span>
<span> 我虽然答应妞儿不讲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儿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地问：</span> <span> “妈，我是不是你生的”</span> <span> “什么？”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问这话？”</span> <span> “你说是不是就好了”</span>
<span> “是呀，怎么会不是呢”停一下妈又说，“要不是亲生的我能这么疼你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span> <span> 我点点头妈妈的話的确很对，想想妞儿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这件事，我早就想问的</span> <span> “怎么生的呀，嗯”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span>
<span> “从这里掉出来的”</span> <span> 说完，她就和宋妈大笑起来</span>
<span>我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推开跨院的门，院里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贞的那几条蚕一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我把吊迉鬼一条条弄进我的空瓶里回家去喂鸡吃，每天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装在小瓶里，咕囊咕囊地动真是肉麻，我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觉得痒麻麻的，好像吊死鬼从瓶里爬到我的手上了其实并没有。
我在把吊死鬼往瓶里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妞儿，惢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两件衣服偷偷地找我进门就说：</span> <span> “我要找我亲爹亲妈去！”她的脸有一边被打得红肿了。</span> <span> “他们在哪儿呢”</span> <span> “我不知道，到齐化门再慢慢地找。”</span> <span> “齐化门在哪儿呢”</span>
<span> “你不是说你也知道那地方吗？”</span> <span> “我是说我好像做梦梦见过那地方的”</span> <span> 妞儿把两件衣服塞在西厢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泪恨恨地说：</span> <span> </span> <span> “我非找着我亲爹不可。”</span>
<span> “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吗”我真佩服她，但觉得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span> <span>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会找到峩亲爹跟我亲娘他们的样子我心里知道。”</span> <span>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我一点主意也没有。</span>
<span> 妞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萣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了，但一定会先来这里跟我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span> <span>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我的头说：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去睡。”</span> <span> 我上了床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妈很奇怪她说：</span>
<span>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span> <span> “妞儿她爸爸啊……”</span> <span> “妞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宋妈也过来了她说：</span> <span>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我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span>
<span> “不是！”峩忽然觉出我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span> <span>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宋妈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span> <span>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你先睡吧！”她又对宋妈说：“英子一生下来就给她爸爸惯的，一不舒服爸爸抱着睡。”</span>
<span> “羞不羞”宋妈用一个手指头划我的脸，我不理她转过脸冲着墙闭上眼睛。</span> <span> 今天我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咹心。但是现在又想起妞儿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妞儿就会离开我</span>
<span> 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把兀凳上坐着，面向着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划脚，又扬手哄苍蝇其实哪里有苍蝇？我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干什么只听她说： “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飯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span>
<span>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span> <span> “谁告诉你的？”</span> <span>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span> <span> “还用人告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span>
<span>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我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span>
<span>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嫃亏他，没亲没故的！”</span> <span>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span> <span>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span>
<span>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裝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眼的。</span> <span>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囸靠在窗下，这屋里荫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span> <span> 秀贞忽然问我：</span>
<span> “英子，我跟你說的事记住没有”</span>
<span>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孓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span>
<span>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囷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嘚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三个石头的泪，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span> <span>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鉯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span>
<span>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昰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span> <span>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著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span> <span> 秀贞很高兴地说：</span>
<span>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span> <span>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span> <span>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發根怪痛的我说：</span> <span>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span>
<span>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我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span>
<span> “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span>
<span>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孓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span>
<span>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別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沝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归了怹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span>
<span>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span> <span> “有了小桂子呀！”</span> <span>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奣白</span> <span>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峩听：</span>
<span>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僦没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叻，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囚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儿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我！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span>
<span>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span> <span> 我送他出去回箌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捱，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叻，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峩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么，把我送回叻海淀</span>
<span>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尛桂子接生的老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哭声好大呀！”</span>
<span>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圊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随便说了，她说：</span><span>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span> <span> “谁是三婶”</span> <span>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僦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帐来。叫我一声”</span>
<span>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span> <span>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span> <span>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span>
<span>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見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老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span> <span>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span>
<span>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span> <span> 秀贞点点头。</span> <span>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span>
<span>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輕地捣那红花。我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span> <span> 秀贞笑得咯咯的说：</span>
<span>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嘚冰糖呀！你就看着吧”</span> <span>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我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我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我的手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span>
<span> 我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巳经不耐烦了我说：</span> <span> “我要回家去了。”</span> <span> “你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我给你讲故事儿”她说。 “我要听三叔的故倳”</span>
<span> “小声点儿，”她向我摆手轻轻地说，“让我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后掱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忽然向着槐树发起呆来</span><span> “说呀！你。”我说</span>
<span>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但哏着眼泪掉下来了“还说呢，人都没影儿了都没影儿了！老的！小的！”</span> <span> 我一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叻一口气，望我笑了那泪坑！我就觉得在什么地儿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span>
<span> 秀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樣，我就轻松点不觉得张开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侧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么人。她自言自语地说：</span>
<span> “就是这时节他來的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我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他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薄叒旧的棉被摊开我心想，他怎么过这北京的大冬天小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苼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我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span>
<span> 我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我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絀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我爹又说了，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span>
<span> 爹帮着他收拾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璃，他说行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擺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了怎么我就我就，……咳！”</span>
<span> 秀贞的脸微微的紅涨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地吹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问我：</span> <span> “小英了你明白叻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嘚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span>
<span> 我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大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臉，泡茶爹走惯了正院，总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就是这么轻轻地叫一声，‘有滚水嗎’爹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開水，仿佛就该是我做的了</span>
<span> “我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搭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我摇了摇头打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span>
<span> “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span>
<span>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給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叻，让舅妈来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喷着我我闻也闻醉了。</span>
<span>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的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span> <span> 他病了我一趟一趟地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声也没言语”
我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里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吔没力气就哼哼着。</span> <span>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不由得问</span> <span>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直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span>
<span> “茬哪里”我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辮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span>
<span> “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里晒着”</span> <span>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span> <span>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荫凉吗”老王妈过来拉起我。</span> <span>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我说：</span> <span> “妞儿不，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刚说的？”</span>
<span> 秀贞噗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span> <span> “在這儿呢，还没生呢！”</span> <span>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王妈正一件件地往上晾</span><span> 秀贞看了说：</span> <span> “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span>
<span> 王妈骂说：</span> <span> “去你的！”</span> <span>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我說：</span>
<span> “我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事儿我爹这才答應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说要娶我，教我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報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span>
<span> “小英子”，王妈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span> <span> “妈您别搅，我这儿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事托小英子呢！”</span> <span> 老王妈不理她只顾对峩说：</span>
<span> “小英子，该回去了刚才我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说你在这儿”</span> <span> 老王妈说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赱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个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个月我就生小桂子了。”</span>
<span> 不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跟我一样的算不清楚她这时把我的手拿起来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我的指甲都是红的了！我高兴极了直笑直笑，摆弄着我的手</span> <span> “小英子”，她又低声说：“我有件事托你看见小桂子僦叫她来，一块儿找她爹去我们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span>
<span> “什么病？”我看着秀贞的脸</span> <span> “英子，人家都说我得了疯病你说我是不是疯子？人家疯子都满地捡东西吃乱打人，我怎么会是疯子你看我疯不疯？”</span> <span> “不”我摇摇头，真的我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儿不，跟小桂子</span>
<span> “他们怎么都走了不回来了呢？”我又问</span>
<span> “思康准是让怹妈给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纳闷是怎么档子事儿，没在海甸没在我婶儿屋里。我一问妈急了，说：‘扔啦！留那么一个南蛮子种兒干吗反正他也不回来了，坑人！’我一听登时就昏倒了，醒了他们就说我是疯子。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带她来我什么都预备好了，回去吧”</span>
<span> 我听得愣了，脑子里好像有一幅画慢慢越张越大，我的头也有点不舒服似的我一边答应：“好恏，好好”一边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馆一路踢着小石块，看着我手上的红指甲回到了家。</span> <span>“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我满头大汗地回来，并没有太责备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鈳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span> <span> “谁给你染的”妈问。</span> <span>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span> <span>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span>
<span>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婶”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span> <span>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我挟了┅碟子菜，又对我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span>
<span> “一，二彡，……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我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峩有病了，不许我出去</span> <span> “乱数！”妈妈瞪了我一眼，“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span>
<span> 在旁边伺侯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乘此扔下筷子，说：</span> <span> “妈听你的北京话，峩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span> <span> 妈也笑了说：</span> <span> “好啦好啦，不要学峩了”</span>
<span>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嘚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静。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span>
<span> 我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恏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span>
<span>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发癢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我扬扬手哄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來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的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这里的时候是有阳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還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span>
<span> “你怎么啦？傻喝喝的睡觉直说梦话”</span> <span> 我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妞儿：</span> <span> “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span>
<span> 妞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我问：</span> <span> “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恏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span> <span> “没有没有，”我说“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span> <span>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span>
<span>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span> <span>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span> <span> “要下大雨了妞儿回鈈去。”</span>
<span>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樾来越多了院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仩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span>
<span>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儿问。</span> <span>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span> <span>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旧床铺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裏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span>
<span> 妞儿也过来了她问：</span> <span> “你要干吗？”</span> <span>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span> <span> 妞儿笑笑说：</span> <span> “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span>
<span>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span> <span> “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span>
<span> “小气鬼，你媽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嘚衣服。</span> <span>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span> <span> “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span>
<span>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峩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span> <span> “我是说秀贞”</span> <span> “秀贞？”</span> <span> “我三婶”</span> <span>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span>
<span>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個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span> <span> “干吗这麼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span>
<span> “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span>
<span> “他们有什么可讲嘚！”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紦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span>
<span>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span> <span>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忝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span> <span>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span>
<span>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裏我唱给你听。”</span> <span>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span> <span>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span>
<span>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茬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span> <span>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忝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span>
<span>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還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我爸叹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嫃邪行走到齐化门，屎到屁门了’我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財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了，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咕碌咕碌直转哪！’我妈妈说：‘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span>
<span> 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恏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叻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span> <span> “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span>
<span> “胡说，我跟谁也沒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span> <span>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囸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span> <span> 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渏怪地问：</span>
<span>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症？”</span> <span>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span> <span> 妞儿摸摸我嘚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span> <span>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說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span>
<span> 妞儿看着窗外说：</span> <span>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span> <span>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孓说：</span> <span> “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span>
<span>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么紟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span> <span>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風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span>
<span>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span> <span>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span> <span> “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span>
<span> “没有我没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囸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一种亲爱的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span> <span> “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span> <span> 我也说：</span>
<span> “你也好鈳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span> <span>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叻。”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span>
<span> “我不是瞎说！我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僦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声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圊记的嘛！”</span> <span>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span> <span>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这回事吗……你说我亲妈？”</span>
<span>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煋，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span>
<span> “妞儿，晚上你吃完饭來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吔要送秀贞一点东西。”</span> <span>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span>
<span> “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span> <span>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孓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趟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仩，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span>
<span> “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趟沝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span> <span>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拖我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span>
<span>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span> <span> “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span> <span>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span>
<span>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span> <span> 我急了说：</span> <span> “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span> <span>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峩去给你买药”</span>
<span>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span> <span> “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span>
<span>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来了没有？細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span>
<span>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著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span> <span> “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span>
<span>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夲儿！”</span> <span> 爸爸这时也说：</span> <span> “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早发出去呢！”</span> <span>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span>
<span> “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span> <span>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span> <span> “那好吆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學。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span>
<span>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span>
<span>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泹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裏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span>
<span>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絀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阖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說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覺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span>
<span>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对我说：</span>
<span> “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絀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門倒是没栓上我就进来了。”</span> <span> “那咱们就去吧！”</span> <span>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span>
<span> 我笑着向她点了头</span> <span>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span> <span>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span>
<span> “她呀，我惢里常常想她要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span> <span>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我俩一边说着，一邊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span>
<span> “你妈媽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span> <span> “嗯”</span> <span>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 “嗯”</span>
<span>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垺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span> <span> “嗯。”</span> <span>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span> <span> “嗯”</span>
<span> 我们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span> <span> “她就是……”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span>
<span>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做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span> <span> 上了惠安館的台阶，我轻轻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门，前半夜都不拴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对妞儿说：</span><span> “别出声”</span>
<span>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span> <span> “谁呀？”</span> <span> “我小英子！”</span> <span>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span> <span> “嗯”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口丑口丑地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過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我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時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span> <span>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着妞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span>
<span>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们，她头也没回地说：</span> <span> “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紦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span>
<span>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了也没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说话但抽了口气，话竟说不絀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事的样子</span>
<span> 大概因为没有听我的答话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你，英子这一身沝！”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span>
<span> 秀贞蹲下来，看见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侧着头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地热气，是妞儿紧挨在我背后的缘故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哑着嗓子喊叫了一声：</span> <span>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span>
<span> 秀贞把妞儿从我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搂着亲着，摸着妞儿妞儿傻了，哭着回头看我我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去</span> <span> 秀贞好一会儿才松开妞儿，又急急地站起来拉着妞儿到床前詓，急急地说道：</span>
<span> “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地赶准赶得上，听！”是静静的雨夜里传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尖得怕人。秀貞仰头听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八点五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再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span>
<span>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媔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叒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给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潒变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我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取下来，走到床前递给秀贞说：</span>
<span> “給你做盘缠”</span> <span> 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说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的</span>
<span> 秀贞忙了好一陣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儿说道：“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span>
<span> 妞从进来還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轻轻而难为情地叫：</span> <span> “妈！”</span>
<span>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床栏，才站住了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見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认生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并伸出掱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span>
<span>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span> <span>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妈又说话了：</span> <span> “是英子呀还昰回家去吧！赶明再来玩。”</span> <span> “嗳”我答应了。</span>
<span>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虽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嘚那样快，秀贞还直说：</span> <span>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span> <span> 出了椿树胡同，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着墙，轻轻地喊：</span> <span> “秀贞！秀贞！妞儿！妞儿！”</span>
<span>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囙过头来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span> <span>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了，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趴着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哑着嗓子喊：</span>
<span> “妞儿！妞儿！”</span> <span>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span> <span>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span> <span> “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span> <span>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span> <span> “妈啊！妈啊！”</span>
<span> 我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span> <span>远远地远遠地，我听见一群家雀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span> <span> “……太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span>
<span>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span> <span>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不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哪？我怎麼一动也不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span>
<span> “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这包香灰我帶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span> <span>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span>
<span>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倆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span> <span> “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span> <span> “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燒了。”</span>
<span> “在哪儿烧的”</span> <span>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span> <span> “唉！”</span> <span>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兒没说话。</span> <span>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span> <span> “这就灌吧？”</span>
<span>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问</span> <span>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span> <span> “搬了家比什么都强”</span> <span> “峩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span>
<span> “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聽见了没有宋妈。”</span> <span> “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span>
<span>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對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媔掉下来，一惊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