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运孤独天与地,漂在大海之中,向往梦见大海大风大浪浪,监狱像什么的地方吗?方向被动一切,没有选择任何时候?


   天顺乙酉年,京师长安发生七王之乱,战火瞬间烧遍全国,顺帝姬韶避乱迁都风城。天顺丁亥年,北洲南下,风伯侯惊奉天子诏书会盟三百诸侯北伐,天雪平原一役最终击溃北洲,正当其密谋讨伐七王时惨遭不测,同年顺帝病故,诸侯拥兵自重,此后洛海进入了长达六百载的战国时代。故事发生在泱历九百九十九年秋,已到了战国四雄秦晋齐宋争霸的尾声。(原名《洛海》,《幻世录》,均作废)
    “轰隆!”一发火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红线,撞击在三百步外的青石关墙上,碎成一团石粉,在墙上留下了一个拳头大的凹坑。一时间鼓声大作,列成横阵的两千投石车发出震天的怒吼,无数颗火弹像流星雨一般落向轰击目标——雁门关。时值深夜,雁门关下千里平地火红一片,三十架巨型井阑还有二百架云梯缓缓靠了上来,包铁的木轱辘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十万甲士紧跟其后,步履沉重,整个大地都在震颤,然而雁门关却像一只坐镇山头的猛虎,睥睨人间,岿然不动。随着攻城器械步步为营的推进,天上的火弹逐渐稀花下来,就在这时,雁门关主城楼上空升起了一支烟火,青色的火团冲入云霄,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兰花突然盛开,一条苍龙扶摇直上,最后消散在浩瀚的星空里。就在烟火寂灭的一瞬,雁门关上亮起了一排火把,高垣睥睨之间,到处都是齐军弓弩手的身影。
    关下的斜坡已经被碎石填平,攻城车颠簸着靠了上来,就在距关九十步时,关上响起了清脆如一的弓弦声,箭雨飞蝗般扑向了关下蝼蚁似的晋军,只有极少一部分透过盾阵间的缝隙,撂倒了百十来人。箭雨稍息,步兵们加速了脚程,推动着攻城车,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关上弓弩手射完最后一发箭矢,退了下去,换上来三排神刀营将士,都是披坚执锐的壮汉。一阵鼓声后,关下晋军兵海从中一分为二,上千辆弩车从后插上,瞄准关上开始了新一轮轰击。一霎那,空中彻响着刺耳的破空声,弩箭像暴雨一般砸来。一支丈长的弩箭从垛口飞了进来,从一名神刀营战士的左眼穿过,削飞了半颗脑袋,带着生铁兜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上了后面的士卒,只将最近的一人撞得胸腔破碎,立刻毙命。齐军神刀营的将士依命竖起方铁盾,放下支架,伏低身子,堵住睥睨,动作整齐有序。弓弩手补充箭矢换上轻弓折回,蹲跪在神刀营将士身后待命,神刀营布防虽然严整,但是仍然有少部分将士被弩炮穿成人干。
    弩炮稍息,神刀营将士立刻将铁盾旁移半步,弓弩手点燃火箭插上,从两指宽的缝隙里观察了一下弩炮阵的位置,接着半仰抛射出火箭,火矢落在了木制的弩车上,如蛆附骨,立刻燃烧起来。炮手们进行了一轮还击,接着在将官的指挥下,开始舀沙扑灭火势。井阑和云梯终于压上,躲在井阑中的弓弩手开始散射压制关顶守军。在一阵阵机关咯吱声中,四十丈长的云梯一架一架竖了起来,关下步卒冒着檑木激矢,像蚂蚁一般爬了上去,不时有人坠下来,空位立刻被下一个人顶上。关顶弓弩手换强弓劲弩冒着井阑箭雨,依靠神刀营盾墙的掩护,俯射数轮,击杀了数批攀爬云梯的敌军,自身也有不小伤亡。眼看敌人奋不顾身地攀爬到顶,神刀营的将士铁橹封死垛口,举起了手中的朴刀,严阵以待。
    雁门关位于洛海西部,横连颛顼山与元冥岭,长七里半许,关墙高四十丈,厚十丈,可谓固若金汤,乃是天下雄关之一,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泱历九百九十九年春,晋国一代霸主慕容垂兴二十万雄兵,长驱三千里,企图夺取雁门关,彻底粉碎南宫傲会盟萧璟南下的战略意图。雁门关防守部队是齐国王牌城西大营,双方在雁门关前僵持了一个半月,今晚是近三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攻坚战。
    敌人一露面,齐军神刀营的将士们手起刀落,反应稍慢的立刻变成了一具无头尸,坠下关去。关上杀声震天,两军都是训练有素的悍卒,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直杀得血雾弥漫、断肢横飞。晋军的先锋部队前仆后继,以血肉之躯拼出了一小块阵脚,直到绑牢铁锁,稳固云梯,才喘了一口粗气。此时关上人头滚滚,血流涌透了每一块方砖,守关将士拼死力战,寸土不让,双方处于胶着状态。
    晋军都帐里灯火通明,四五员大将正围着一张古旧的洛西地形图议事,其中有两位是坐着的,左边的便是晋军主帅慕容昇,右边的是晋国名将景翔,此次身份是督军,协助慕容昇伐齐。
    景翔捧着茶盏慢条斯理道:“大军入雁门,裹胁汉阳,围歼敌城西大营主力,稳住西线,王襄入紫壶,诛孙狼,牵制宋国,孤立风国,我军再趟苕水,力克维扬,直逼齐都风城,见谒黑甲营再从东线函谷关出兵合围,秦王必定坐山观虎斗,到时萧璟纵有三头六臂,也是回天乏术!”景翔甲胄整洁,披着亚麻白大氅,上唇留着一撇小胡子,很是儒雅。
    慕容昇用食指敲了一遍行军路线,抚掌大笑:“景帅目光远大,大王平定天下,景帅当记首功!”。慕容昇身着镶金麒麟罩甲,披着猩红斗篷,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他是晋王的弟弟,位高权重,很有人缘。
    景翔微笑道:“王爷说笑。本帅设想流于浮云,战事倏忽万变,假令今晚不能拿下雁门关,还得从长计议。”
    慕容昇轻敲琉璃醢,不以为然道:“景帅委实多虑!我军往汉阳线增兵,虚虚实实,任谁都会防范,泠兰往人足智多谋,尤精于布防,一定洞察利害,可惜分身乏术!萧文君长于进攻,疏于防守,起初执意与我决战,可笑往人兄以客将身份自居,不用其计,加之亲部城东大营远在王城,能调动的兵力不足三万,骑兵不过五千,根本不敢出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军强攻关隘,他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景翔放下茶盏,将目光投向了地图上那个寥寥两三笔画成的小关隘,陷入了沉思。
    战局仍在僵持,关上礮石雷骇,激矢蝱飞,一刻也未消停。东方露白,城墙甬道上尸骸成山,惨烈无比。
    一个晋兵企图偷袭一名百夫长,被后者反手一刀撩杀。百夫长啐了一口血沫,焦躁万分道:“韩将军!兄弟们顶不住了!”
    千夫长韩凌烟提盾架住一柄巨斧,虎口震得裂开,拼力将对方撞了出去,抽盾一剑刺穿了对方环甲,喘了一口粗气,回头大吼道:“少帅自有妙策!神刀营死也要抗住!”
    “援军!援军来了!”不知谁吼了一声,齐军顿时精神一振。
    只见关内一大队骑兵浩浩荡荡驰来,为首的是个少年小将,手提铁枪,腰挎短弓,兜鍪铛亮,银甲蒙雾,眉清目秀,晨曦下尤显得精神奕奕,正是齐国名将萧文君。
    守关校尉慌忙跪拜,萧文君勒马喝道:“传我帅令,速启开关!”
    守关校尉目瞪口呆,嗫嚅道:“大帅有令,小人不敢!”
    萧文君瞥了他一眼,不耐道:“杀!”
    刀光闪过,那名校尉已经人头落地,守关的齐军摸了一下脖颈,立刻转动绞盘,缓缓开启了万钧包铜铸铁吊门。
    萧文君挥枪指着关门道:“苏将军,你与本帅的亲卫队固守门内!且看本帅三千狻猊直捣黄龙!”言讫俯身策马,像一只银箭穿了出去,三千铁骑紧跟其后,扬起一片烟尘。
    苏武慌忙领命,回首打量了一眼三百白蜡杆长枪,抽剑道,“匡懃、赵岳带十人看守绞盘机关,不得有任何闪失!余人与我死守关门接应大将军!”
    “大齐!”亲卫队一声怒吼,三百杆长枪刺入苍穹。
    萧文君一骑当千,冲入了晋军本阵,身后的三千铁骑涌溢出丈宽的关门,形成一支锋锐无比的铁箭,直射向敌人中军。慕容昇排阵时,怎么也没有料到萧文君会在这个时候冒死出关,所以防卫最为严密的弩炮营变成了唯一的漏洞。三千骑兵突破薄弱的步卒防线,像水银一般渗透进了弩炮阵,引起了大片骚动,关下正在攀爬的步卒也都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是上好,还是下好,这给了关上守军喘息的机会。神刀营的将士信心大增,一直将爬上城墙的晋军往外压。
    慕容昇正与景翔闲聊,都帐外进来一名校尉,屈膝跪倒,一脸惊慌:“中军报!敌人精骑出关,正在攻打神炮营!”
    慕容昇获知战报脸上一沉,立即出帐,景翔也跟了出去。慕容昇爬上临时造的瞭望塔,站在塔顶,眺望着晨曦下的战场,此刻中军浓烟滚滚,弩炮营一片狼藉。
    慕容昇道:“看来是那一贯胆大妄为的萧文君,景帅有何看法?”
    景翔道:“萧文君虚张声势,本帅建议牺牲部分弩炮营,对之形成合围之势,将其一举歼灭!”
    “我正有此意!”慕容昇刚要下令,一名校尉爬上木塔,递上一封塘报,慕容昇看罢给了景翔。
    景翔看罢皱眉道:“泠兰往人不愧兵家好手,虚虚实实也能以不变制万变。王爷今日怕要功亏一篑了。”
    慕容昇怒道:“这个逆贼,我还以为他没了血性!”说罢对身后招了一下手,“传我帅令!前军聚拢,掩护攻城辎重撤退!后军压上,保护弩炮营,围歼萧文君残部!左军一万骑调转方向溯汉水进发,佯攻汉阳,吸引敌人主力!右军三万步卒调转方向面朝西原布防!”慕容昇望着巍峨阴沉的雁门关,啐了一口,“可恨天狼营牵制,否则天机营一出,破关不是小菜一碟!”
    景翔扶着原木栏杆道:“王爷息怒,本帅以为王爷此次任务已经达成。”
    慕容昇狐疑道:“景兄这话怎么说?”
    景翔笑道:“王爷你想,南宫傲与萧璟交情匪浅,此番肯定撕毁盟约兴兵报复,如此正中主公下怀。主公欲制霸洛海,纵观余下的三王,齐王守正,秦王偏安,宋王志远,是以南宫傲才是主公最大的对手。”
    慕容昇不悦道:“景兄侃侃而谈,意味深长,是说还不能杀萧文君?”
    景翔道:“战场外的事王爷何须想那么多,该杀的还要杀。往人兄弄险,王爷不若击破敌人城西大营主力,到时雁门关还不是手到擒来?”
    慕容昇抚掌大笑:“景兄所言甚是!我这就与他决战!”
    萧文君见敌人有撤退态势,回马一枪搠翻了一名晋兵,盘思许久没想出所以然,他见敌人中军正在合围,当机立断领着残余的数百骑回身冲出了一条缺子,朝关内撤退。苏武见他平安归来,舒了一口长气。三百亲卫队遭敌人轮番冲击,已经所剩无几,再迟片刻,就要关门了。
    泱哀帝再兴甲子年七月十五,泠兰往人帅城西大营主力十一万与晋军十五万人马在汉阳外金凤坡会战,铃兰往人仅得数十骑逃回汉阳,慕容昇亦伤亡惨巨,已经无力攻打雁门关。两国仍在不停增兵。慕容昇,字仲曦,泠兰往人,字孟晨,金凤坡会战亦称晨曦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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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故事从泱历九百九十九年秋说起,此时距“晨曦之战”结束已有二十余日。
    薄暮时分,杨柳岸静姝如画,湖上也是一片风平浪静,青石板铺成的官道上,偶尔堆积着几片枯黄的叶子,一个少年正牵着一匹白马沿着湖岸观光。这少年背影单薄,在柳涛碧浪下忽隐忽现,那白马颈弓背弦,长鬃如雪,直如昭陵神骏。湖上陆续归来数只画舫,传来吱吱呀呀的管弦声,幽怯怨艾,似在喟叹着乱世韶华。晚风乍起,湖面上波彀如绸,一片绿叶惊慌失措蹦离枝头,落在了少年的脚下。
    前方临水亭台传来一个声音:“京华烟云恍仇恨,人间最胜少年游。”
    少年摇头一笑:“叶落归根从时制,龙行雨施远江湖。”他本是无意咏叹,却偏偏被那人听到,还引出下面一番故事。
    一位白衣文士从亭中走出:“公子气定神闲,想必出来游玩,义山云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此处风景优美,不如坐下喝盅茶再走?”此人四十上下,布衣折扇,目光锐利,有一种与衣服不合的高贵气质。
    少年也不推辞,将缰绳交给对面迎上来的仆从,走入亭中。
    “请坐。”中年文士放下松雪水墨折扇,提起火炉上的紫砂壶,给少年斟茶,茶香如雾,碧汤清澈,一看就是上好的绿茶。“请用茶。”
    少年啜了口茶,眼前一亮:“南湖秋水浩瀚,情山峰峦峭岫,小生早有耳闻。想不到连茶也这般好!”他相貌俊妍,落落大方里有种难言的羞涩,连眼前睿雅的中年文士也不禁动容。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中年文士将目光落在了姬宸腰际的玉佩上,那是一块金墨色古玉,色泽温润,上面有两三道细细的裂纹,雕刻着两个上古篆文“長安”。“長安佩是太祖皇帝赐予十大世家的信物,公子莫非从北方来?”
    少年道:“先生眼光锐利,不过在下非是十大世家之人,这枚玉佩是我爷爷偶然间得到的。”
    中年文士笑道,“如此算了。系舟道少年游风城,意气始风发,这儿凭栏观水,颇得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寥廓。方才公子出口不凡,可有兴趣再赋一首?”此时夕阳西下,湖面云蒸霞蔚,像一副水墨画。
    少年笑道:“在下却之不恭,先生请。”
    中年文士点头,思索片刻,吟道:“海天一色弄扁舟,晚风三起裁青云。曾有孤鸿成绝影,英雄苦作黄龙吟。南苑行猎多涉险,铁马冰河梦中醒。忍将浮名作杯酒,且奏风流歌少年。”
    姬宸亦吟了一首:“风云既会于秦山,独者默立于南湖。仰天地兮敬万物,凌俊风兮尝烟尘。阔哉子襟,布日月星辰于天枰;悲哉烈士,胡不言壮心之不已!”
    中年文士笑道:“你我相得益彰,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姬宸道:“晚辈姬宸。天色已晚,晚辈还要赶路,多谢先生款待。”
    中年文士目送他离去,陷入沉思。
    一名校尉蹬蹬入亭,呈上信函:“兵部报!大将军八百里加急塘报!”信封墨迹潦草,隐约画了一朵简笔兰花。
    中年文士看罢,剑眉紧锁:“乘风,传寡人口谕,今晚议政。”
    暮色已下,渔歌唱晚,逶迤千里的秦山模糊一片。
    六百多年前帝都长安发生了“七王之乱”,顺帝姬韶避乱迁都,风城至此名望始高。它位于洛洲北方,背倚绵亘千里高耸入云的大禹山,面朝烟波浩渺的三百里南湖,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是齐国的政治经济中心。
    夜已深,姬宸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街上的夜景风致,三十里长安街上,来自洛洲各地的商人,带着四面八方的特产——鱼肉糕点、丝绸绢布、奇花异草、美石顽玉、黑陶白瓷、雕塑编织、古玩字画等等,都来赴会,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新奇古怪的商品。姬宸在一个古玩商那里淘了一把水墨折扇,虽然有些陈旧,但是还算完好。
    前方发生了一阵骚动,瞬间围了好多人,圈子里传来了瓷罐摔地脆响声,重物倒地闷响声,还有金铃扯动叮当声,又从里面摔出几个狼狈不堪的人来,众人这才一哄而散。姬宸定睛望去,只见一个少女扶着一位老者在听一个富家公子训话。少女襦裙朴素,一脸惶恐。老者鬓发雪白,直裰破旧,衣襟上血迹斑斑,正背靠着货郎担喘息。训话的公子一身绛紫绸衣,佩着把黄金镶珠宝剑,脚下的青石板四分五裂。他身边还站着五六个护院,都是一身劲装,威风凛凛。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身着绫罗锦衣,眉清目秀,持着把纸扇,甚为悠闲。
    紫衣公子面无表情道:“你要肯磕头赔礼,我今天就饶了你。”
    老者怒道:“鼠辈休得张狂!老夫就算病入膏肓,杀你也是易如反掌!”老者睚眦俱裂,口角鲜血崩流,滴在地上竟腾起一蓬白烟。
    紫衣公子冷笑道:“区区乡野匹夫也敢口出狂言!给我掌嘴!”两个护院撸起膀子就冲了过来。
    老者从地上一跃而起:“老夫十多年未开杀戒,死也要拉你垫个背!”言罢凌空虚握,一道罡气从袖口涌出,卷向紫衣公子,两个护院立刻被震飞出去。不料招式刚行一半,老人张口喷出一道血箭,罡气随之散去大半,残余的劲力仍旧排山倒海般涌来。紫衣公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那少年已燕子抄水扣住他的肩膀将他带出了两丈外。老者此刻僵立在那里,睚眦俱裂,眼角缓缓流血。
    少年扫视了一眼昏厥的两个护院,拉着紫衣公子低声道:“这人刚才所用的是类似擒龙功的内家神功,会这种功夫的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若是闹出人命,看你怎么跟娘交代!”言罢瞥了一眼姬宸,先走了。
    紫衣公子沉默片刻,跟着离去,两个昏迷不醒的护院也被同僚抬走了。场上瞬间冷清下来,只剩下少女无助的抽泣声。
    晚风拂过人面,略微有些冰凉,空气里菊花的味道已经淡了,氤氲着桂花的浓烈香气。一辆马车驶过,被姬宸拦了下来。
    远方一双美目在路旁的马车里饶有兴致地记录了刚才的一幕,车中佳丽对肩上的乌鸦道:“穆南,告诉奥丁大人,目标出现。”
    乌鸦呱呱两声飞出了帘外,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一早,姬宸就出现在了刚醒的街市上。风卷起梧桐树的叶子悠悠荡荡,空气里散发着桂花的香气。我们主人公的马显然是一匹神驹,不仅跟我们世界的马儿不一样,也跟同时代的其他马儿不同。
    “英布纵横一世,竟是这般结局。”白马叹道。
    “命运使然。”
    对面一条沿着城中河而筑的街道杨柳荫荫,不远处也有一座小石桥,桥头上系着两只呜呜响的风筝,时常还有一两只燕子掠过,为繁华的街市增添了不少情趣。桥上行人来来往往,有一个红衣少女很是引人注目。少女十五六岁,梳着一对好看的双丫髻,穿着一件体贴的小红袄,拎着一根漆黑的长鞭。少女正在训斥一匹心不在焉的枣红马。
    游赏半日,不知不觉已近中午。
    “我饿了!”姬宸大声宣布。
    “听说南楼风物不错,何不去看看?”
    南楼是座气魄雄伟的阅江楼,乃是顺帝迁都后朝廷拨巨款修建的,那时还是皇家禁地,而今海内知名文士每逢佳节都会荟萃南楼,吟诗作赋悼念前朝,有关南楼的诗词篇章数不胜数。《风物志·南楼》道“其面观南湖,开轩畅饮,万顷湖光尽收眼底,诚神州之胜地。恰国体动乱,登者感伤物华,多乱世之怨。”
    远远看去,南楼像一只踞在岩上梳羽的苍鹰。楼体高插云霄,雄伟之极。曾经帝王行走的御道已被封锁,那些纹龙雕凤的汉白玉台阶在日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只有两旁的官道仍旧人来人往。姬宸把缰绳交给伙计,拾着汉白玉石阶一级一级往上爬。台阶上或长或短的细纹,向登临者讲述了一件件往事:皇帝在花枝招展的嫔妃拥簇中登上巍峨的阅江楼,州府百官夹道相迎,华丽威武的骑兵仪仗队绵延了几十里,满城的风里都带着桃花的香味。
    姬宸踏过了一尺多高的门槛,只见百十个伙计轻快地忙碌着,衣服干净体面。四周窗台上的紫菊昂扬怒放,空气里没有一丝油烟味。楼外的湖水击打着楼脚坚实的石基,激起了三尺多高的巨浪,隐隐听到涛声还有鸥鸟鹭鸶的叫声,一切都那么令人愉悦。每层楼都分化了很多区,三五成行的歌女,躲在或是泼墨山水画或是工笔仕女图的屏风后面,演奏着轻快的乐曲,时令虽已入秋,空气里仍漾着几分春色,撩拨着人的情丝。琵琶催人,失意者把盏垂泪,莫不伤感;古琴缥缈,得意者睥睨一世,豪饮忘形。
    白马被伙计带到一个干净明亮的马厩里,缰绳就系在槽边光滑的木桩上,立即来了个马倌为它小心翼翼地洗刷掉身上的浮尘。槽里放了上等的大麦料,金黄的颗粒,一颗颗清新可口,白马十分满意。马厩里看马的是个七十几岁的老头,瘸拐着一条腿,喜欢喝酒,每逢看见千里挑一的俊马,就好像看见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总会开心地喝上半葫芦烈酒。白马扫视了一圈,一边进食一边打量着那个喝得酩酊大醉却还在拼命喝烧刀子的怪老头。清风穿堂,鬃毛飘飘,过用午餐后,白马懒洋洋地打起盹来,完全不知道身边系了一匹雌马,而这匹雌马正是上午在石桥上看见的那匹枣红马。
    姬宸穿过弄堂,脚下千年柏木梯蹬蹬闷响,梯宽一丈,长十余丈,食客侍者上下穿梭,丝毫不觉狭窄。他一露面就引起了楼上客人们的注意。姬宸在一张靠窗的八仙桌边坐下,风从轩入,浩然之气迎面扑来,湖面风光也尽收眼底,极目眺望,远山若黛。楼上桌椅整洁,明亮典雅,墙角橱窗陶瓷铜器陈列古朴方正。百年名楼,虽然嘈杂,看起来却是清新可人,没有半点奢气。西边雪白的墙上,有前人遗墨,六十四个古雅大字,遒劲豪气:
    “壮哉南湖,远溯天边;沉云起浪,吞吐日月。
    丽哉情山,高峭且危;我有佳人,琴瑟友之。
    解剑登楼,英雄之行;悲兮秋风,喟叹民生。
    我有子弟,略地攻城;抔土风雅,聊祭吾心。”
    姬宸心道:“看墨迹蒙尘,怕是早过百年。”等看到东边墙壁却是雪白一片,不免跃跃欲试。此刻宾客大多酩酊大醉,桌上觥筹交错,美妙音乐自屏风后传来,隐约可见琴姬窈窕身姿。
    佳肴美酒已经送上。
    第一道菜“清蒸南湖鲤”,烹制极为讲究,取南湖秋鲤尺有余者,剖腹去肠,置池塘荷叶裹情山千年柏枝于腹,放于青篾小笼中,文火细蒸,片刻乃成。鲤鱼皮肥肉细,口感极佳,食之宛如与五大夫论道,情趣盎然。
    第二道菜“千烩情山雉”,工序较复杂,先猎取情山野雉,去毛开腹,掏空洗净,整只放入异域香料汤中煮至三分熟,然后在野雉腹中放深山野葡萄加山参,缝好煮至五分熟,清汤换水,用新鲜荷叶包好,上蒸笼至七分熟,之后再拆线倒去野葡萄与野山参,调和上好荔枝汁,腹中置贡品香草,覆满情山干净新鲜的白桦叶,上架熏制,至九分熟取食。野雉肉入口丝缕甘美,香飘满屋,令人回味无穷。品尝这道菜就如梦游秋天的情山,看石地黄草,叶子尤绿。
    至于“五味樱子”,乃是道冷盘。盘中樱桃红绿分明,清新养目,精致可人。偶有苦涩,偶有酸甜,宛如人生苦乐,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盘似湖面,波心有粒青螺,恍惚之间,情山倒影徘徊,足使流年止殇。墨客骚人往往以此醒酒,醒罢再饮,直至再醉,借以解忧。
    最后一道菜名唤“风过无痕”,姬宸完全因为好奇才点的一道菜。菜谱上说四十年前南楼故主上官鼎始创。且附了一个小故事,说南楼故主上官鼎与齐王萧阗是至交,萧阗为国事远赴沙城,不料途中遇刺身亡,此后风沙两国联盟瓦解,继任的萧重拒绝了与土城紫烟家的联盟主张,奉行中立。上官鼎获悉知己罹难,悲愤莫名,遁世之前创下一道菜,就是“风过无痕”。此菜食之如药,似月下临荒冢,残阳照汉陵。上官鼎遁世多年,如今早已仙逝,现在的“风过无痕”,只是形式相仿的一道炒菜。
    姬宸心道:“明明是柳叶,却偏偏冠以风过无痕,简直不知所以。”大约酒喝得太快,他忽然觉得晕晕的,旁桌的酒令声也模糊起来。
    旁边一个少女笑道:“公子高见。”
    姬宸托着脑袋道:“事实而已。”
    少女闻言娇笑,笑声穿透心扉,“请公子细看。”
    姬宸迷迷糊糊望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柳叶每一片都按九宫八卦次序摆放,整整齐齐。柳叶银白镶边,修长犀利,好似剑上凝霜。有一片柳叶摆放有点偏了,姬宸便挪动了那片叶子,谁知刚一放正,一阵阴风吹过,顿时天旋地转,漆黑一片,好久才听到一声古琴破空而来,重回到眼前的桌子上。桌上的“风过无痕”慢慢变黑,接着变成齑粉,再接着耳边有了酒楼里的丝弦酒令的杂音。
    “镜花水月阵!”姬宸猛然抬头,发现四周风景依旧,只是热闹了许多,而且客人与小二的相貌全都变了,有一桌在西墙题诗下饮得酒酣的青年才俊格外引人瞩目。其中一位风华儒雅,他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姬宸觉得他有些眼熟,但是头脑一阵胀痛,想不起来像谁。终于看到说话的那女子,二八年纪,黄裳妩媚,眉眼传情,美艳不可方物。
    姬宸传音怒喝:“何方妖孽!敢用镜花水月拘我元神!”
    少女盈盈一笑:“奴家叫上官雪,你既能识破仙术,便是奴家要找的那人!”
    姬宸压低嗓子道:“我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少女道:“今天是萧爷爷的六十大寿。你看那边坐在一起的几个人,虽然来这里才不久,风之会后就会名扬天下。那一位叫南宫傲,旁边的就是萧大王的孙儿萧璟,再旁边的叫沈涤云,再旁边呢叫慕容楚,再再旁边的叫侯朔……他们都是当世有名的青年才俊。你看这些柳叶形若凝霜剑,这是我爷爷的佩剑,公子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
    “想不起来就算了。奴家十二岁那年握遇到一位老神仙,他说奴家此生命苦……这儿好吵,跟我来。”少女不由分说拉着姬宸的袖子朝楼外跑去。
    姬宸被上官雪拉到了临湖修筑的后花园,这儿有一个小凉亭,一张圆石桌,两张石杌子。园里金色的菊花昂扬怒放,几只秋蝶绕着它们欢快地起舞。两人靠着栏杆,看着无边的湖光,默默无言。
    “姬公子在看什么?”
    “这地方很美。”
    “比奴家还美么?”上官雪微微一笑。
    “你可知道那老者什么来历?”
    “老神仙说一天你会在南楼上饮酒,会点风过无痕这道菜,会点破玄机。他还说如果你来了,他也会替我开心。……”
    姬宸突然抬臂扣住上官雪的腰,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镜象之法水显风销,镜花水月虽是极厉害的幻术,但也不是没办法破解,你未免不自量力!”
    背后一个粗犷的声音笑道:“衷君就是衷君,即使被锁住九成心智还能想到破阵之法。你且转过身来看清我的模样,我从不在背后杀人,这有损军神赐予我的荣耀。”
    姬宸依言转身,眼前的男人五十多岁,碧眼鹰鼻,络腮胡子,扎着一根长辫子,高有九尺,像一尊威风凛凛的天神,手中正开着一张镶着七颗红宝石的黑铁长弓,奇怪的是弓弦上没有搭箭。
    姬宸暗中搭住上官雪儿的腰,不慌不忙道:“如果你在我背后突袭,以我现在的气力,决没有五成把握避开。”
    “我叫蓝翎,天空的第一神射手。此弓名风神,是你的勇士惊用过的太古魔弓,具有弑神的不祥力量,你最清楚不过。”蓝翎念了一句咒语,漆黑的弓柄泛起一层紫色的光晕。
    上官雪花容失色,惊道:“落日弓不是被锁在太元殿藏弓阁!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蓝翎嘿嘿一笑道:“上官姑娘,我这是借的,还会还的!现在就跟你宿命中的男人永远沉睡在风里吧!这是军神赐予你最好的归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蓝翎松指的一瞬间,姬宸抱着上官雪朝后一仰,撞飞了坚实的石栏杆,往悬崖下坠去,从侧面看很像一对跳崖殉情的情侣。
    蓝翎望着延伸到悬崖尽头的沟壑和残破不堪的栏杆,不由叹了一口气:“果然是天下第一弓,风矢离弦惊天动地,就算顽石也要变成齑粉。”接着身形一晃,消失地无影无踪。
    上官家的后花园很是幽僻,那么大的动静传到南楼跟潮声无异。姬宸一手抓着石缝里的龙须草,另一只手抱着上官雪,两人悬吊在那里数十丈高的悬崖上。
    上官雪心有余悸道:“那刺客走了么?”
    姬宸笑道:“幸亏用的是落日。从箭法看,可以断定一生从未失手,不免太过自信。他现在肯定以为我们已成齑粉,消散在风中了。”
    上官雪舒了一口气:“他真的这么厉害?”
    “他要是不厉害,你我怎会这般狼狈?”
    “你几时狼狈了,我看他再厉害也没你厉害。对了,他为什么叫你衷君,怎么第一次见你,就被这么厉害的刺客追杀?”
    “此事说来话长。你既能知道我会来,别人当然知道。”
    “我要告诉萧爷爷,让他派人保护你!”
    “你怎么说?”
    “萧爷爷很疼我,我若说你被人追杀,他一定信的!”
    姬宸摇头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从这逃脱。”
    上官雪道:“这里离上面那么高,没有人救根本上不去,我们只能跳下水去,却不知有没有礁石,你松手我先跳!”上官雪想到做到,她立刻去掰他的手。
    姬宸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莫名感慨,忙道:“你等等!”
    上官雪道:“你还有什么办法?”
    姬宸脸红道:“我当然有办法……你只消亲我一下,我们就能上去。”
    上官雪闻言大窘,把头埋在他怀里半晌没有说话,等到头脑清醒下来,才闭上眼睛,胡乱地贴在他唇上一啄。就在她闭眼瞬间,姬宸借着石壁,双脚一蹬,像一只盘旋飞升的木蜻蜓,稳稳当当地飞到了崖顶。
    上官雪睁开眼睛,忽然垂泪。
    姬宸见她无端哭了,大为慌乱:“怎么哭了?”
    上官雪低泣道:“好端端的一个花园,变成了废墟一个。若不是你,旁人不知如何躲得过。萧爷爷怕也不能保护你,我要你走又不想你走,心里乱死了……”
    “公子,菜凉了。要不要小的去热一下?”店小二善意地叫醒了趴在桌上睡着的姬宸。后者眨眨惺忪的睡眼,抬头望去,却无伊人的倩影,原来是黄粱一梦!楼上依旧人声鼎沸,好不繁华!再看桌上再无那道风过无痕,问过小二也都说没有这道菜了。一时百感交集,不甚伤感,埋头喝着闷酒。

    名酒风城百年,总归名不虚传,窖藏虽无百年,但是香醇厚爽,饮如甘泉,足令贪杯者浑然忘我。姬宸又斟了一杯,举盏刚要入口,忽然听到一声娇喝“不许动!”嘈杂的酒楼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客人们放下酒盏,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位十四五岁的俏丫头,个子不高,穿着一身剪裁甚为得体的红绸开衩劲装小袄,娇俏玲珑,头上梳着双丫髻,提着一条软玉九节鞭,正是清早见到的那少女。
    少女一看姬宸不理会自己,立刻火冒三丈,蹬蹬上前几步,拿着九节鞭指着他的脑袋大声道:“书呆子!说你呢!”
    姬宸吓了一跳,放下犀角尊道:“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怒道:“少假惺惺!快赔本姑娘的马来!”
    姬宸道:“姑娘是否认错人了?在下连姑娘的马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少女缓了一下口气:“我家红袖自打见到你家那匹流氓马之后就生了怪病,怎么唤都不理人,真是气死我了!”
    姬宸道:“有这事?”
    少女哼声:“骗你不成?”
    姬宸叹道:“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少女道:“想到如何赔了?”
    姬宸道:“在下不是广禅侯,真不知如何是好。”
    少女见他一脸真诚,扑哧一声道:“书呆子,看来跟你说这个也是对牛弹琴,这样好了,本姑娘追你三条街,肚子饿得不行,这个你得解决一下,算是补偿。”
    姬宸愣了片刻,看着少女慧黠的眉眼,不由笑道:“倘若姑娘不介意,在下也情愿息事宁人了。”
    少女本是说的玩笑话,听他这么说,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磨蹭了良久才挨着桌子坐下。
    残羹撤下,换了新菜。
    少女指着细腰酒壶道:“你喜欢喝酒?”
    姬宸道:“有时候喝一点。”
    少女哦了一声:“酒是不是水做的?”
    姬宸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是用的五谷杂粮。”
    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姬宸道:“我叫姬宸,你可以叫我子安,你叫什么?”
    少女道:“沈月如,你就叫我月如吧。”
    姬宸道:“月如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沈月如道:“我家在沉鱼山谷落雁山庄,这是我第一次出山玩。爹爹来找萧王叔有事,我吵着要来的。”
    姬宸道:“沉鱼落雁,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好地方。”
    沈月如笑道:“真的?”
    姬宸点头道:“当然,那里是不是有棵很老的银杏树?”
    沈月如奇道:“你知道?村里人说那棵老银杏树是山神,已经活了三千年。往年这个时候有的山头还绿着,有的山头就光秃秃的,有的山头满山岗的红色!山上有酸溜溜的葡萄,毛茸茸的松鼠,笨笨的狗熊,”小姑娘说得直两眼放光,还不停比划。
    姬宸道:“果然好地方。”
    月如摸摸微凸的小腹舒了口气道:“今天吃得太饱了。”
    姬宸见她心满意足,乘机道:“月如姑娘,你看那个就不用了吧?”
    沈月如看了他一眼,弯下柳眉笑道:“那要问我家红袖了。”接着站了起来,“我爹爹这会要找我了,再见!”
    姬宸目送沈月如离去,没来由叹了口气。等到结账,一个丫鬟道:“我家小姐已经帮公子结了帐。”
    姬宸奇道:“在下人生地不熟,莫非是少楼主?”
    丫鬟含笑道:“正是我家小姐。”
    姬宸内心狂跳:“令小姐怎么称呼?”
    丫鬟奇道:“公子是否明知故问?自然是上官舟。”
    姬宸惊道:“不是上官雪!”
    丫鬟道:“那是小姐的娘。”
    姬宸闻言眼一黑差点摔倒。
    丫鬟急忙上前扶稳,“公子小心脚下,要不要我扶公子去厢房休息。”
    姬宸摇摇头,从袖袋里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柜台上,“麻烦姑娘替在下谢过上官小姐,在下与她素不相识,怕是认错人了。”
    丫鬟追道:“小姐说如果你不想见她,务必留一副墨宝。”
    姬宸点头答应:“可以。”
    笔墨纸砚准备妥当,丫鬟开始铺纸磨墨,一双眼睛不时地打量着他。
    姬宸满心怅惘,那窗外的白水青山无一不刺痛他的眼,窗内行酒作乐的声音无一不令他心烦。他开始恨这些在破碎山河里依旧饮酒作乐的人,也开始憎恨自己来,那些越来越高的喧嚣令他一阵头晕目眩。突然之间,姬宸一个急转身,刹那间一道寒流袭过,楼上一团死寂,可以清楚地听见穿堂的风声。就仿佛正在演出的一出木偶剧,突然操偶师不见了,木偶们全部停滞不动。
    丫鬟惊恐地注视着姬宸的一举一动,只见他一捋衣袂,提笔飘身靠近东墙,隔空疾书,龙蛇奔走片刻乃成,又抄起犀墨捏为墨粉,凌空撒去,壶中飞出一道酒线,浸润了墨粉,正好化为汩汩墨汁,滴滴附着墙上,刚刚书写的字迹凸现眼帘:
    “少年出幽谷,白马过风城。
    情山敞怀见,南湖拱手迎。
    是非绝情峰,傲然石嶙峋。
    心恬不自意,狂书笑却成。
    身先踏重楼,御剑悟春秋。
    把手缚黄龙,送尔一杯酒。
    酒色清淡浓,人生如琥珀。”
    姬宸瞪着墙壁怔了片刻,忽然大笑,飘然离去。没走多久,楼上众人就恢复了常态,继续饮酒作乐。忽然一人嚷道,“诸君请看!东墙上怎么突然之间多了一首诗!墨迹还未干,字体笔画入墙三分,非人力所及,岂不是怪事!”众人读完,大呼神品。那个风一样的白衣少年,宛如惊鸿之一瞥,却深深地刻在丫鬟及帘后佳人的眼里。

    姬宸在一家名叫风清云淡的客栈下榻,泡完澡便早早歇了。一觉醒来,已是三更。城中灯火还没有熄灭,有如星海,时隐时现,极为壮观。白日的喧嚣悉数褪去,只剩下祥和的寂静,偶尔传来巡逻部队嘀哒的马蹄声。姬宸梦到了上官雪,梦醒时分再也睡不着了。他枕着手臂回忆着白天的事,便想再去上官家的后花园走走。月出流云,浮在中天,就象寒水中的一块薄冰。姬宸身形晃动,溶在了月色里。
    一只蝙蝠尖锐的尖叫,给马群带来了片刻的骚动。
    远望去,南楼像一座孤山刺破了广瀚的夜色。月华如练,宏伟的楼体只看清轮廓,黑黢黢一片,像一只威武雄壮的铁脊兽。靠近看,大门上挂着两个巨大的红灯笼,门前站着四名威猛高大的劲衣大汉,街道上还不时走过一队队巡逻兵,戒卫相当森严。
    楼上有一道灯光从窗缝里漏了出来。姬宸纵身弹起,落在重檐屋脊上。他本想倒挂金钩,看那屋里人是谁,猛然发现屋顶上还有一人。这人面向湖水而坐,双手托腮,对月凝望,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妙龄少女,纱衣剔透,玉指如葱,肌肤似雪,青丝垂腰,虽然只是坐在那里,还是可以看出身段夭韶,堪称绝色佳人。
    姬宸惊呼:“雪儿!”
    少女冰冷道:“那是我娘的名字。”
    姬宸一下蒙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转身就走。
    少女道:“坐会吧。”她的口音温润如小雨,有种说不出的魔力,姬宸停了下来。“你信不信命运?”
    姬宸摇头道:“我不信。”
    少女道:“我也觉得你不信。你那么自大,怎么会相信命运。”
    姬宸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少女道:“你去过我家的后花园么?”
    姬宸想也没想就道:“那里菊花开得很美。”
    少女点头:“你是不是很想问我爹爹是谁?”
    姬宸道:“你如何知道我要问这个?”
    少女婉约一笑:“我猜的。”
    姬宸恨声:“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爹是宋王南宫傲?”
    少女笑道:“原来你知道!”
    姬宸也笑了,很是苦涩:“你有没有猜出我来这里的目的?”
    少女道:“难道只为了打听我爹是谁?”
    姬宸点头道:“不错!现在我知道了,再见!”转身摆手,沿着屋脊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女在后面大声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娘在哪里!”
    姬宸边走边道:“你不知道!”
    少女恨道:“你偷看我的心事!你无耻!”
    姬宸大笑:“我不知道无耻怎么写!”
    少女道:“我来告诉你!你根本不用大费周折来看我!”
    姬宸道:“我不是看你!”
    少女道:“你撒谎!”
    “我就是撒谎!”姬宸大笑,飞身离去。就在这时,空气里传来一丝细如蜗角的震荡,就像一粒小石子落入湖中。姬宸大吃一惊,佯装中招,翻身倒了下去。远处一条屋脊上多了一道人影,正飞快向这边掠来,身法奇快。那个人刚要接近晕倒的上官舟,就听到背后一声冰冷的招呼。
    “什么人!”那人反应奇快,立刻拔刀护住身后要害。
    “你把她怎么了!”
    那人收刀入鞘,转身讪笑道:“你是她什么人?”。
    姬宸怒道:“不用你管!”
    那人笑道:“脾气不小!不知本事如何!”
    姬宸冷哼:“不妨试试!”
    “好小子!看清楚了!”那人大笑,鬼魅一样隐去,突然出现在姬宸身后,右掌迅雷一般切向他的侧颈大动脉。姬宸仿佛看到他的动作,就在他抬手瞬间,侧身封掌,以寸击尺,化解了那人的鬼魅一击。“有点本事!”那人大笑,原来他用的虚招,正当姬宸全力封招时,他的左拳已快速击向了姬宸的右肋。“不过如此!”姬宸以惊人的速度原地旋转,正好躲开那人的左拳!那人收手不及,命门大卖,姬宸的左肘轻轻碰在他的咽喉上,然后轻轻飘了出去。胜负立分。
    那人打量着姬宸,摸摸咽喉仍然心有余悸:“江湖中几时多了你这号人物?”
    姬宸沉声道:“阁下拳法犀利,应该是一代宗师,为何半夜掳走上官小姐!”
    那人道:“我是这丫头的师叔。你的拳不错,方才握轻敌了,这回再试试。”
    姬宸摆手道:“既已知道前辈身份,便不用试了。”雷昂号称武痴,为江湖十大高手之一,其师兄正是南宫傲,姬宸不会不知道。
    雷昂道:“如果换作我师兄,刚才一定不会给你右肋一拳,他会踢你左膝,再攻你上盘。不过他也可能也想不到你出手速度跟他不分上下,如果要破你武功,还要再快几分……”雷昂对着空气比划,口中念念有词。
    姬宸道:“恕在下冒昧,前辈带走上官小姐难道是受南宫大王所托?”
    雷昂摇头:“不是。”
    姬宸惊喜道:“那么是上官姑娘……上官姑娘的娘?”
    雷昂点头:“正是!”
    姬宸欣喜若狂:“她现在人在哪里!能不能告诉我!”
    雷昂奇道:“等等。你是她……我大嫂是你什么人?”
    姬宸脸红道:“她是家父的故人。”
    雷昂狐疑:“是么?”身手如他的同辈人,屈指可数,印象里没有这样的人。
    姬宸穷追不舍:“请问王妃住在哪里!”
    雷昂搔着脑壳道:“我是想告诉你,但是她让我发过誓。”。
    姬宸本想再问,忽然满心伤感,以致咬牙切齿:“已经二十年过去,你还想怎样!本就是黄粱一梦,你还想怎样!”
    雷昂看着举动失格的姬宸,关切道:“你没事吧?”。
    姬宸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多谢前辈,我会转告家父的!”
    雷昂哦了一声:“令尊怎么称呼?”
    姬宸笑道:“家父隐居蓬莱多年,不便相告。”
    雷昂摸着钢针一样的络腮胡子讳莫如深:“跟我大嫂一样,竟也是个怪人。”
    姬宸心痛不已,转身欲去。
    雷昂忽然一拍脑门道:“要死了!萧璟这会儿差不多回来了!他到时一定又劝我入朝做官,我哪受得了!我就先行一步了!”雷昂转身就走,没提带走上官舟的事。
    姬宸提醒道:“那上官姑娘?”
    雷昂纵身一跃,消失在夜幕里:“下回再说吧!”
    姬宸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上官舟,怕她着凉,将她送进屋内,掩好窗户走了。
    再说齐王萧璟中了调虎离山计,赶到失事的现场时,发现一切正常,忽然想到一个令他头痛的人,立刻快马加鞭赶了回来。等他到时,上官舟无事,吩咐了几句,一个人喝酒直到天亮。
    东方破晓,花树滴下了露水,鸟雀们在晨曦里展喉清唱。渔舟回港,港口上一片忙碌。郊区送往南楼的蔬菜瓜果肉品,已经源源运到。风城在一片祥和的忙碌里,不知不觉醒了。上官舟起得很早,刚梳洗完毕,就被丫鬟拉了过去。
    上官舟道了个万福:“王叔有什么事?”
    萧璟道:“昨夜蘅儿有没有见着什么人?”萧璟虽然一夜未眠,依旧神采奕奕。
    上官舟道:“我记得遭人暗算,等醒来时已经趴在桌上了。”
    萧璟对这宝贝侄女相当疼爱,此刻他剑眉紧锁,直盯着上官舟的脸:“没事吧?”
    萧璟点头:“寡人会查清此事。”。
    上官舟思索片刻道:“我怀疑是雷师叔。”
    萧璟大为不悦:“果真是忘川!难道又想拐你走!”。
    上官舟摇头道:“我不会离开这里。”
    萧璟叹了口气:“寡人会跟你爹通信再商量商量。蘅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不小了,等风之会开,寡人为你挑个意中人,如何?”
    上官舟道:“我有意中人了。”
    萧璟先是一惊,瞬间高兴起来:“他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告诉寡人?”
    上官舟道:“他叫姬宸。”
    萧璟笑道:“原来是他!此人有霸才,我侄女眼光独到!寡人现在就请人去他家提亲!”
    上官舟道:“不用了,他不喜欢我。”
    萧璟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半个月前,前线塘报,骠骑将军萧文君在夜里勘察前沿阵地时遇刺受了重伤,现已秘密送回国度疗养,今天很可能到重兵屯集的城西大营下榻。加之昨晚收到大将军泠兰往人要求朝廷增兵的八百里加急塘报,萧璟与兵部诸位大人商议,即日派兵增援。一大早萧璟就挑了匹快马,遣散了随从护卫,只身奔向了驻守城外的城东大营。
    城东大营门口,旌旗飞卷,萧璟依律下马步行,正在操练的数万士卒看见了他,立刻停止操练,立正行礼。萧璟在将营里会见了大营副帅护国将军萧衍。君臣两人客套不在话下。萧衍,字逸之,是萧璟的堂弟,也是齐国少壮派的著名将领。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穿着湛蓝绢布罩甲,看起来敦厚稳健。
    萧璟开门见山就问:“重楼到了么?”
    萧衍道:“大王放心,臣已派出人马迎接骠骑将军,若不出意外,今日午时就到本营下榻!”
    萧璟道:“逸之办事寡人放心。”
    萧衍道:“大王可知刺杀骠骑将军的是什么人?”
    萧璟沉吟道:“应该是慕容家的死士。”
    萧衍也是直皱眉:“慕容家死士武艺高强,诡谲莫测,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萧璟道:“区区死士,不足为虑!重楼一贯涉险,这回给她敲点警钟。逸之对寡人同慕容氏开战,有什么意见?”
    萧璟道:“慕容垂野心勃勃,早对我国垂涎三尺,大王用兵,理所固然!”
    萧璟叹道:“重楼受伤对战局成败影响很大,慕容垂又增派了景翔唐宋部八万精兵,看来他不拿下雁门关是誓不罢休了。”
    萧衍道:“景翔欲盖弥彰,可能已先唐宋部到达前线,若与慕容昇联手,天下无人可敌。大王宜当机立断增兵驰援大将军!”
    萧璟笑道:“知寡人者逸之也。派谁去好?希夷身体不好,不要考虑。”
    萧衍道:“末将举荐怀化将军宋义,他深谋远虑,胜臣三分。”
    萧璟摆手道:“宋子仁计谋过人,只是太过骄矜,只适合打头阵。”
    萧衍思索片刻道:“忠武将军李猛,他勇冠三军,武功胆识,俱胜臣三分。”
    萧璟道:“李元霸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往往单枪匹马只身涉险,寡人怕他有去无回。”
    萧衍探道:“臣想听大王的意见。”
    萧璟很随意道:“寡人想让逸之你辛苦一趟。”
    萧衍迟疑片刻,欣然同意:“能为大王分忧,臣万死莫辞!”
    萧璟点头:“护国将军萧衍听命,寡人命汝帅城西大营五万铁骑十四万步卒共十九万精兵即日起程支援汉雁会战!粮草辎重已在路上,还有什么问题?”
    萧衍叩拜接令:“臣遵旨!”
    随后君臣二人就行军路线稍做商议,萧衍立即着手行军事宜。中午萧文君到城东大营下榻,他的伤势好得很快,已经可以骑马射箭。下午君臣三人又仔细研究了下前线战况形势,不谈。
    大清早的,院子里一阵喧嚣,好久才安静下来。隔壁有人在谈话,姬宸用枕头捂住耳朵,无奈还是历历在耳。
    一个粗嗓子道:“哥哥,危急关头,咱还要入会?”
    一个尖嗓子道:“二弟,我们混入齐国,就要入乡随俗!萧大王是天下第一等豪侠,俺们若在他老人家手下混个一官半职,还怕他个鸟!所以风之会肯定要入的,不光有头有脸地入,还要大张旗鼓地入!”
    粗嗓子道:“俺都半个月没睡个安稳觉了!真是时运不济命不好,哪个绿林好汉像咱这等落魄!”
    “确是倒霉,喝口凉水也塞了牙缝!都怪哥哥,还连累了二弟你!”
    “哥哥,钱财这东西多了又不咬手,谁不爱哩?再说咱兄弟没饭吃就去干活,那是天经地义!”
    “外头仗打得凶,本领稍不济,还不是逮着杀了,横竖都是死,怨不得咱!”
    “我去弄点吃的,多切两盘好肉!”
    “吵死了!”姬宸扔掉枕头,翻身下床,正在烦躁当头,走到隔壁房门外,伸手捶门。兄弟俩抓起长刀,竖起耳朵,很是警觉。
    一个大汉开门不耐烦道:“不是吩咐过了,不要放外人进来!”
    姬宸气嘟嘟道:“小生住隔壁,算外人么?”
    屋内人道:“二弟,啰嗦啥?”
    大汉把着门掉头道:“哥哥,却不是小二,是个细皮嫩肉的小侯爷。”
    屋内人走了过来,借着光亮看清了姬宸,眉清目秀,衣饰华贵,果真世家少爷,一张面孔因为生气看起来很有趣:“俺叫大细,这是俺弟弟二粗,你是个什么侯爷?”
    姬宸此刻怒气全消,行了一礼道:“对不起,在下串错门了。”
    大细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住隔壁,便进来坐坐。”
    姬宸忖思片刻,日头已经高了,再睡也迟了,便走了进来,等他进来,二粗把门又销上。
    二粗道:“没啥好吃的,不知道喝不喝酒?”。
    大细滕了一个瓷碗边筛酒边道:“二弟忒无礼,哪个男儿不喝酒!这客栈恁地闭塞,没什么好菜,尽是些菜帮子烂叶子,连片好肉也没有!”
    姬宸上下打量着两人。兄弟俩相貌十分相似,三十出头,眉粗眼大,络腮胡子,穿一身脏兮兮的绛蓝劲装,上头打了不少补丁,连补丁的位置都一样。桌上除了两把裹得严实的长刀之外,还有几盘子小菜,无外乎花生米,煮蚕豆,酱豆腐,腌白菜,外加两坛叫不出名字的酒。现在是早上,当然只有小菜。
    大细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姬宸道:“小生白玉京,平素喜好结识江湖豪杰,两位哥哥气魄不凡,必是高人。”
    大细呷了口酒笑道:“白兄弟恁地客气,咱哥俩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平日安分守己,也做过人头买卖,白兄弟腰缠万贯,可要小心!”
    二粗囔道:“哥哥勿要吓坏了文质彬彬的白兄弟!”
    大细讪笑道:“文人骨气高,哪那么不经吓!”
    杯酒过后,话头渐渐多起来。
    大细夹了一颗花生米道:“自打入伙,那二当家每天唠叨咱不是做强人的那好料,要辞了俺俩!受不住他气,咱自家卷铺盖滚蛋,就做些小买卖。”
    姬宸道:“两位哥哥爽利,叫玉京佩服,敬两位哥哥一杯!”
    兄弟俩大笑,也干了一碗。“白兄弟好酒量!”
    三人你来我往,一坛酒片刻告罄。
    大细道:“我们兄弟背着师父下山,赚点钱想给他老人家盖房子。大当家见我们壮实,便邀我们上山。”接着嘿嘿一笑,“外头打仗人烟稀少,靠买卖度日简直痴人说梦。”
    二粗道:“下山了也是倒霉,结识了个厉害的冤家。”
    大细手掌往脖子上一印,做了个杀头手势:“我们抢了个紫衣富贵的老儿,那少年赶到随手一剑刺透了俺和二弟的手掌心,要不是跑得快,命都没了。”说着竖起了右手,掌心有个一剑宽的伤痕,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
    二粗道:“哥哥,你说他厉害,怎不痛快点杀了我们?”
    大细抓了抓粗乱的头发:“敢情他知道咱师傅厉害?”
    二粗道:“怕是。师父老惋惜不能教咱兵法,难道兵法比武功厉害?”
    大细道:“兵法啥玩意?”
    二粗道:“杀人的。”
    大细道:“武功也是一样杀人。”
    姬宸道:“令师是何方高人?”
    大细道:“家师姓御讳风。”
    姬宸思索片刻,又道:“令师贵庚?”
    大细道:“早过了古稀之年。”
    姬宸与那兄弟俩又吃了几碗酒,起身告辞,“今日认识两位哥哥真是三生有幸!改日再拜会两位哥哥!”
    大细笑道:“贤弟一表人才,可惜不懂武功,若是师父撞见,说不定收个关门弟子。”
    姬宸道:“哥哥抬爱。小弟告辞了。”
    “既是如此,我们也不远送了。”两人嘴里这么说,还是起身送到门口。
    这几天城里格外热闹,就像过年,连平素最冷清的几条街也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姬宸叹道:“太平盛世不过如此。”
    白马道:“这是大泱朝最后一道屏障,也是最后一道风景线。”
    姬宸道:“北边有伺机南下的秦国,西边有蠢蠢欲动的宋国,东边有虎视眈眈的晋国,被夹在中间,齐王的头一定比我还大。”
    白马道:“他不是还唱且奏风流歌少年?”
    白马道:“记得过赤壁时,那江岸峭壁上刻着的‘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吟来甚快人心,这千古壮景已然镌刻人心。而那写词人却如昙花一现,虽然写尽豪情,可也只能留于后人说了。所以说一个人何必自寻烦恼,‘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姬宸笑道:“小白龙真是好学问。”
    白马道:“你是当局者迷。”
    姬宸摇头道:“有时候真想置身事外,不让自己成为亘古棋局中的一颗小棋子。”
    白马道:“你若是棋子,那谁又是棋手?”
    姬宸道:“反正不是我。”
    白马道:“逃避不是办法。”
    姬宸冷哼:“啰嗦!”
    斗转星移,风云变幻,刚刚还沉重的马蹄复又轻快起来。到底是少年人,姬宸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虽然不是及第游风城,却也有‘一朝看尽长安花’的轻快。小桥流水,倚马相看,那城中河里,水波清浅,绿荷摇弋,菱角丰美,榴莲质美,在那潺潺流水的缝隙里,似有数粒小鱼。此时已是中秋,只因风城地理优越,以故四季如春,眼前的城中河丝毫看不见荷叶败坏的颓废秋色,仍然生机勃勃。
    白马笑道:“你见那边。”
    原来对面一家歌楼上站满了数名衣裙鲜艳婀娜多姿的少女,挥着绣帕向这边招手。众佳丽见那世家少年抬头一笑,皆欢呼雀跃。被簇拥的一位绿衣佳丽看见那翩跹的美少年对自己一笑,顿时粉腮羞涩如云,低头不敢再看,等她再抬头时,那位细腻俊雅的美少年已经不知哪里去了,顿时芳心惘然,就在她低头的瞬间,云鬟上的玉簪像流星一样坠下楼去,落在地上碎成好几截,众女一阵惊呼。
    白马道:“众女中惟有那绿衣少女不是红尘中人,她怎知你会路过那里?”
    姬宸摇头道:“只能是碰巧。”
    人和马还在闹市里穿行。似是昨日重现,姬宸又流连在在奇花异草、特色工艺、字墨书画之间。白龙慵懒地跟随,似是多年前就看过这街上的一草一木,提不起任何兴趣,因为小主人的缘故,只好哒哒地跟着。
    白马忽然道:“你觉得姬灵儿还会再出现么?”
    姬宸淡淡道:“怕是离开了。”
    白马叹道:“姬家沦落到这地步,都是拜你所赐。”
    姬宸在一只一指长雕刻地栩栩如生的玉兔前驻足:“那又如何?”
    白马道:“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姬宸道:“记得又如何?”
    白马道:“若还记得,便有机会再见。”
    姬宸似乎没有听到白马的喟叹:“这只兔子好看么?”
    白马仔细观摩了一下:“虽不是名家手笔,还是很精致。”
    姬宸将玉兔小心翼翼地托在手里,迷一样的眼睛有了些许温情:“我买了!”
    白马道:“我问你,‘天若有情天亦老’是谁说的?”
    姬宸笑道:“我知道!”
    白马道:“谁?”
    姬宸道:“他一定是个不开心的人!”
    白龙噎在那里。

    风城方圆数百里,像姬宸这样一条街一条巷地逛,三个月也不会逛完的。更何况人有了牵挂,还会有意无意在一个地方停留,所以旅途便会愈加地漫长。姬宸有意无意地总喜欢在南楼用膳,不是因为他摆阔,而是因为他一直忘不了一个人。
    一个老者跟一个少年,坐在一张靠外窗的桌上,老者正襟危坐,紫衣华贵,眼神深远祥和,举杯投箸间有股行云流水般的浩然正气,可以想象其年轻时的风流倜傥。一旁的少年眼若桃花,唇若丹霞,丝衣美玉,静美端正,宛如月华凝染,让人误以为是女子。姬宸对这少年颇有好感,朝对方点头一笑算是招呼,对方也报之一笑。
    食客们大多在讨论名动江湖的四大公子,猜测谁会在风之会夺魁。有两句脍炙人口的小诗“文君笑无风,公子两慕容”,“文君”正是萧文君,“无风”是蕴无风,“两慕容”是慕容星辰和慕容月。萧文君是齐王萧璟的义子,蕴无风是秦王蕴藉的次子,慕容星辰是晋王慕容垂的三子,慕容月身世隐秘,可以确定也是世家子弟。
    除了那一老一少,还有两个年轻人引起了姬宸的兴趣,一位也是靠窗而坐,一袭苏稠白衫,一把长剑,腰间悬挂着一枚巴掌大小的玉佩,上面雕刻着两只戏珠的麒麟,一张英俊挺拔的面孔上嵌着一双湛蓝如水的眼睛,略微冰冷,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此人举手投足之间,文雅凝练,显示出骨子里的好修养。
    另一位身高九尺,虎背猿腰,脸上轮廓生硬,下颌有一条刀疤,一对胳膊粗壮如柱,稍稍用力,上下筋络便如虬龙盘旋,真如精钢打造顽铁铸就,身边还斜倚着一个长六尺宽七寸的桐油漆楠木匣,看来像是一位江湖游侠。当姬宸的目光停在他背上的时候,对方站了起来,回头碰上了姬宸的目光,双方都是一惊。
    游侠提着楠木匣走了过来:“这位小兄弟,我能否请你喝杯酒?”
    姬宸道:“既然你已来了,不如我请你?”
    游侠大声道:“小二来四坛最好的茅台!”整栋楼都能听见他威凛的声音。
    姬宸道:“三百年茅台酒,一坛值千金,你要喝穷我了。”
    游侠道:“我借你万金就是!”说着从行囊里掏出满满一袋金叶子放在桌上推了过去,楼上几乎所有人都为他的豪气震慑。
    姬宸按住钱袋,给他斟了满满一海碗的酒:“我若收下了,下辈子再还你。”
    游侠仰头一口气喝完酒,放下空碗,用手背抹干唇角:“那我下辈子还在这里等你。”
    姬宸忽然笑了:“我忽然想起来人没有下辈子。”说着把钱袋推了回去,“碰巧几坛酒我还请得起。”
    游侠笑道:“那我就多喝一点。”
    姬宸又给他斟了满满一碗酒,与他干杯:“你这么能喝,没有哪个陪座的会开心。”。
    游侠道:“‘酒色清淡浓,人生如琥珀。’我若是喝得少就不会明白它的意境了。”
    姬宸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直到喝完第三碗酒武士才自我介绍:“我叫紫烟雪。”
    姬宸道:“在下姬宸,蓬莱人。”
    紫烟雪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姬兄弟宛若仙人,让人钦慕不已。”
    姬宸道:“何以见得?”
    紫烟雪道:“没有一点人之常情,不多说一个字,不多问一件事。”
    姬宸道:“那我便问了,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会认得我?”
    紫烟雪道:“就算你不问我,我也会问你。”
    姬宸点头:“我明白了。”
    紫烟雪道:“你明白什么?”
    姬宸笑道:“我明白我们不过刚刚认识。”
    “有道理。”紫烟雪呷了一口酒,“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
    屏风之后,偶有乐声,飘渺低哑。两人如他乡遇故交,举盏对酌。窗外清风徐来,凉意沁人。放眼千里,波涛浩渺,粼粼闪光,一群沙鸥掠过,让人心旷神怡。
    紫烟雪望着窗外道:“秋水长空,风城还是好景致。”
    姬宸道:“我听说六百年来都没怎么变。”
    “子安!”楼口一声异常喜悦的呼喊打断了楼上的气氛,在坐的客人都不禁抬头。仿佛是一株艳丽的桃花在彼岸灿烂盛开,月如的笑靥明亮而妩媚,身着设计简洁的大红襦裙,宽松的袖口,露出两截细美的小臂,落落大方里透露出骨子里的野性。看见姬宸对她招手,月如这才过去坐下。
    月如仰视着紫烟雪道:“这位哥哥是谁?”。
    未等姬宸开口,紫烟雪就自我介绍道:“我叫紫烟雪。”
    姬宸笑道:“这是我义兄。她叫沈月如,大名士沈宜修的女儿。”
    紫烟雪道:“沈姑娘美丽大方,子安好福气。”
    姬宸解释道:“伯符兄误会,我与月如姑娘也是萍水相逢。”
    月如笑道:“紫哥哥也是来参加风之会的么?”
    紫烟雪道:“这倒不是。”
    月如慧黠一笑:“好可惜,不如我替哥哥你报名吧,我爹认识主考官凤大人。”月如小声道,“报名费只收一半好了。”
    紫烟雪笑道:“沈姑娘真会持家!”
    月如扮了个鬼脸,帮他们把酒上满。
    姬宸陪紫烟雪又吃了几杯酒,两人聊了一些时事,不知不觉已过了饭时。
    紫烟雪看了一眼窗外,起身道:“贤弟慢用,天色不早,愚兄先失陪了。”
    姬宸不无遗憾道:“倒是可惜了这大半坛酒。”
    紫烟雪笑道:“不如这样。三日之后,还在这儿,我与贤弟不醉不归。”说罢提起楠木匣走了。
    等紫烟雪走了,月如才撒娇道:“子安哥哥,我呢?”
    姬宸笑道:“你若不那么快回去,自然没问题。”他不知道,有个人一直在听他的一言一语,她就坐在最近的屏风后。上官舟的琴艺虽然称不上绝顶,也可以说世间少有。此刻她在弹一曲《广陵散》,有些心不在焉,虽然音律无错,总归不认真。月如直盯着姬宸的脸看,浮出甜美的笑靥。
    姬宸摸了一下下颌,奇道:“我脸上长什么了?”
    月如嗔道:“不许人家看么?”
    姬宸咳了一下道:“让人看了不好。”
    月如道:“怕什么,人家又不是要吃了你。”
    姬宸道:“你胃口真不坏。”
    月如笑道:“人家胃口一直很好。”
    姬宸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月如。
    月如感到浑身不自在,忸怩道:“你想干什么?”。
    姬宸道:“沈家门槛极高,我怎敢有非分之想?”
    月如哼声:“你那么坏,怎么不敢想?”
    姬宸道:“你又偷偷跑出来的?”
    月如叹道:“我这些天都是一个人跑出来玩。”
    姬宸道:“我这么坏,不怕我吃了你?”
    月如咯咯笑道:“坏起来给我看呀,谁怕谁!”
    姬宸托着下巴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又抹掉:“下次再找我,说不定已经走了。”
    月如脸色一变:“去哪里?”
    姬宸道:“我平常都是边走边想的。”
    月如道:“书呆子,你这么笨,难怪要想那么久。想不想去我家玩?我们可以去打猎!”
    姬宸没有说话。
    月如盯着姬宸面前的酒渍道:“雪是谁?”
    姬宸脸上一热,旋即笑道:“天上下的啊,你没有见过?”
    月如摇头:“一次也没有。”
    姬宸道:“是了,你那儿不下雪。”
    月如看着天色道:“不行了,我要走了。爹爹又满街找了。记得啊,走之前一定先告诉我!”说罢跑了。
    姬宸百无聊赖,方欲离去,忽然听到屏风后面有人吟了一首小诗:“小楼当此夜,孤舟棹新痕。无情天上月,不解玉壶冰。”
    姬宸自然知道是谁,略微思索,和道:“月悔中天居,云恨月下生。此情传风语,勿解玉壶轻。”
    靠窗坐的贵公子吟道:“瑶琴知广陵,锦瑟从义山。玉壶如草芥,江山多新人。”。
    姬宸脸上一热,随即吟道:“少年心事何解忧?半阙国风茅台酒。万里河山权入菜,觞尽楼空江自流!”他应该是自嘲,不料众人听罢心绪大开。所谓沧海桑田,白云苍狗,真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老者停箸望来,目光如炬:“月华,你觉得此人如何?”
    少年想了想道:“此人捭阖自如,无理也有理,令人咋舌。”
    老者道:“若是比剑,你有几成把握?”
    少年道:“想来他不会剑法。”
    老者摇头:“我说他剑法比你好。”
    少年脸上一热:“孙儿无礼。”
    老者叹道:“人生一世,想寻找一个对手是很难的,这个人就是你将来的对手。”
    少年虔敬道“孙儿明白。”这个长相柔弱的少年竟是慕容月,传言他剑法出神入化,人品更是无可挑剔。
    那位白衣贵公子提起长剑,走到姬宸面前长作一揖,“在下蕴无风,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他眼里跳动着少有的炽火,有如踯躅雪原的孤狼。
    姬宸道:“无名小卒,岂敢劳世子费心。”
    蕴无风凑近一步在姬宸耳边道,“我告诉你,那边在看的人是慕容月,你不是他。慕容星辰与萧文君我都见过,你是谁?”
    姬宸轻轻一笑,如女子般婉约:“此刻世子想到谁便是谁了。”
    蕴无风贴着他的耳朵柔声道:“我若想到了我的女人,你会是么?”
    姬宸没有躲避,反而像女子般盈盈一笑:“若是真的,世子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蕴无风的俏脸瞬间红到耳根,恨恨道:“你这妖精。”
    姬宸见他仓惶败退,笑得自是快意,这一切都被慕容月看在眼里,也让少年的心酸涩不已。
    临走前姬宸着小二取来文房四宝,在一张浣花笺写了一首小令:“星初定,夜正凉。佳人似水,天上人间如梦。更漏响,太匆忙。月绕南湖,数遍枝条短长。”写完晾干墨迹,折成了一只纸鹤,托在手心,一口气吹去,鸟翼扑动,竟越过屏风,直落在佳人的手上。上官舟拆开纸鹤,读完微笑,在后面续道:“山微叹,湖心转。少年如玉,孤舟倒影摇坠。黄花碎,风流业。泪眼朦胧,细语前世冤孽。”叠好如初,托在掌心,正在踌躇,只见那纸鹤忽然振翅一飞,脱离了她的手心,直飞入意中人手心。姬宸看完提笔添了几个字,将纸鹤压在砚台之下,飘然离去,只留下满楼艳羡的宾客。后人有诗赞道:千山似壁画,万水入屏风。青鸟不知情,殷勤为探望。

    “风清云淡”每天送走一批客人,又迎来一批客人。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客栈,地理不是很偏,内外整洁干净,建筑风格也是城里很普通的那种,布局合理,高墙青瓦,尖檐勾心,门窗大气,采光充足,连马厩里都很亮堂。最重要的是,客栈里的掌柜从来都是埋头敲着算盘,从来不问客人来自哪里,要去哪里,是干什么的,什么时候走,就算大清早的,也不会抬起头来打一个招呼。倒是店里的伙计每次看见姬宸回来,都会嘘寒问暖,颇有几分人情味。马倌把客人们的马服侍地舒舒服服,连一向挑剔的白龙对此也很满意。
    今天晚上沿湖十里长街有传统庙会,姬宸本答应去的,不料用过下午茶,躺在床上竟睡着了,直到黄昏还没起来。白龙在马厩里有些焦躁不安——它本人也很健忘,但是对玩记性一直不坏。城市里的黄昏也很美,残阳泣血,楼顶塔尖,天地万物都笼上了一层红光。夕阳虽然很美,夜总会来的,天说着就黑了。大细兄弟俩过来看了看门,敲了几声,里面没有人应,又看见门窗紧闭着,屋内没掌灯,就没再叫门。他们离开客栈吃了顿好的,用他们的话说,有两坛上好的大曲还有两盆酱牛肉就是好的,酒足饭饱后回到客栈,倒下便呼呼大睡,他们可没有闲心思看什么劳什子庙会,即使现在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
    姬宸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时暗时明的天空,才想起什么。白马见他醒来,自然无比欢畅,长嘶了一声,抖落了几根银豪。
    姬宸解开缰绳,牵马出栏,其他的马儿都看着不敢做声。直到他们离开,才窃窃私语。人和马站在院子里,望着黝黑的高墙想着出去的办法。客栈虽不打烊,但是今天只留下个把伙计照顾店面,所以院子里没有掌灯。姬宸脚尖轻踮,已到了墙外。白龙磨了磨前掌,后退两步,跑动一跃,竟跳过一丈三尺高的墙院,悄无声息地落在姬宸身边,夜里解手的伙计远远看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倏的窜出去墙,吓得忘记提起裤子。
    姬宸指着远处映亮天空的五彩缤纷的烟火道:“好美!”
    白龙昂首长嘶,眼如明珠,射出一道精光:“还等什么?”
    姬宸跃身上马,夹紧马腹,痴痴地望着天边时明时暗的美丽烟火,吹了一声口哨。白龙听见哨声,如彗星奔月,风驰电掣,直跑向南湖畔。一路避开众多巡逻,越过数条空旷的大街,转过一个个街角,又转一个个弯道,终于可以看见远处黑黝黝的情山了,绵延起伏的山脉在烟火下隐隐绰绰,宛如一层矮小的铁幕。
    姬宸喊道:“你看见情山了么?”
    白龙边跑边喊:“看见了!月亮正从山头升起!”
    姬宸道:“山下还有一个湖,你要带我洗澡么!”
    白龙立刻放慢马蹄,滑到了湖堤柳岸边停下,高高垂下的柳条温柔地逗弄着人脸。
    姬宸道:“说不定就不回来接你了。”
    白龙道:“你怕我丢了?”
    姬宸拍了拍马头“乖乖地,别吓着人。”
    白龙轻嘶,厚颜无耻道:“我一向很乖。”姬宸理了下马鬃,这才淡隐在夜色里。白龙的一双夜明珠般耀眼的眼睛逐渐暗淡,有如一匹汉白玉精工雕刻的石马,它凝望着璀璨天空下,粼粼的湖光,一阵出神。
    湖上渔火安详,湖畔爆竹震天,烟火妖娆,不时地点亮了天空。
    姬宸果然去了南楼,他在南楼外的柳树旁,驻足仰望着这座时暗时明时而冷漠时而多情的宏伟建筑,竟想不起来要做什么,沉思良久,叹了口气,飞身纵上高楼,落在反光的琉璃瓦上,四下一顾,不禁失望,却又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失望,方要旋踵离开,忽然看见上官舟在龙牙上向他招手,晚风里裙角飞扬,说不出媚惑。姬宸脚尖一踮,停在了一丈外。
    “你在找什么?”
    “我顺便来看看你。”姬宸见她下巴尖了许多,心里蓦地一痛。
    “瘦了就要多吃一点。”
    “吃不下才会瘦。”
    “今晚很热闹。”
    “哪有你这么约人的。”
    “雪儿真的是你娘?”
    “你的确应该叫她雪儿。我问你有没有去过上官家的后花园,你说菊花很漂亮。那里的菊花二十年前就完全枯萎了,种什么都活不了,早已是废墟一片。”
    “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什么。”
    “你听我说下去。我娘自生下我之后,得了一场不小的病,整日心神恍惚。她平日抱着我的时候就跟我说她和爹的事。她举动古怪,每天痴痴地坐在后花园里发呆,日复一日,无论爹请什么样的大夫都查不出毛病来,百般无奈,只好随她去。就在爹奉命出门打仗的时候,一天她告诉外祖父,她丈夫是衷君,这把爷爷吓得不轻,上官家是齐国贵族,外祖父一直视娘为掌上明珠,先前娘未婚先孕就是很失家族面子的大事,总算爹最后娶了她,现在她疯了,爷爷只好把她关在了南楼地下的一个密室里,这件事我爹现在都不知道。后来爹打仗回来,外祖父跟爹说我娘积思成灾,一病不起,已经去世了。爹虽然悲伤,也是深信不疑。再过半年萧大王去世萧璟叔叔继位,他和爹的战略方针素有分歧,两人貌合神离,再后来因为萧叔叔与紫烟家交好,爹就辞官离开了齐国。过了半年,外祖父也去世了,他去世前想起了娘,但是娘早已从密室逃了。他老人家只有娘一个女儿,娘也只有我一个闺女,所以我就是南楼的主人。”
    姬宸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上官舟:“你到底是谁的女儿?”
    上官舟道:“你是问我亲爹是谁?”
    上官舟一字一句道:“根据我娘留给我的信物,这个人叫姬宸,字子安。”
    姬宸大笑:“满口胡言乱语,你一定病得不清。”
    上官舟取出一块黑玉佩道:“这是娘给我的,你可记得?”那玉佩上有几道柔美的裂纹,上面有两个古篆字“長安”,正是姬宸送于上官雪的信物。
    姬宸一把捞在手里,回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是临别之景历历在目,整个人像被雪水淋过,不住地颤抖。
    上官舟安静道:“《神仙志•衷君》说,衷君为了能在惊认识蛰之前认识她,不顾诸神反对,请北方的某位大神制造了一个幻界,这个幻界就是‘镜花水月’,这个幻界只有衷君才能进去。传说那位大神在制作幻界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低估了惊与蛰的关系,致使衷君与惊反目成仇,衷君因为神力丧失,勉强逃出幻界。此事传出,洛海众神震怒,合力诛杀了惊,将他的尸体分成八块封在洛海各处,之后又处决了蛰妃,封印了落日弓。后来衷君离世,圣山议事时意见不合而分裂,各自为王,裂土对抗,旷世持久的战国才拉开帷幕。”
    姬宸将玉佩塞回上官舟的手里,冷笑道:“《神仙志•衷君》是凡人所修,其间谬误不知多少。天一阁藏的《山海经》与《山海经补缺》都没有记载,庄生家不作注明的,皆是虚妄。至于你手中的玉佩的确是我所失。你如此聪慧,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我与你娘确有一面之缘,但是我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是以你并非是我女儿。”
    上官舟先是愣住,接着咯咯笑道:“镜花水月覆盖了整个风城,阵眼就在南楼,六百多年过去还在运转,倘若你误闯进镜花水月阵而认识我娘,也是缘分。”
    姬宸道:“我并非误打误撞。我虽毫无头绪,并非受人随意摆弄之人。我显然知道关键在你,但是我不想伤你,这件事到此为止。”
    上官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强自欢笑:“我也是不信命运之人。倘若岁月可以倒转,我一定赶在娘之前认识你!”
    姬宸道:“你我此生已成定局,就算红颜老矣,我也只记得上官姑娘一人。”
    上官舟咬着唇道:“她是宋王妃!我才是上官姑娘!”
    姬宸冷道:“你莫要强词夺理!人间生死几何,欢爱几何,对我而言无异镜花水月,此生等不到,来世我过问冥府生死薄,还是可以知道她在哪里!”
    上官舟道:“她陷你于死地,已然触犯天条,必然灰飞烟灭,还有来世么!”
    姬宸怒道:“天条几何,身为凡人的你又知晓多少!她若灰飞烟灭,我随她一起去!”
    上官舟咬牙切齿,不停冷笑。
    远处烟火蔽天,隐约听到节日的鞭炮。
    姬宸道:“我今日来看你,便是怕你解不开这个心结。”
    上官舟道:“你这人了无情趣,真不知道娘为何喜欢你。”
    “那边烟火正浓,要不要去看看?”
    “你到底也知道如何讨女人欢心。”她的笑容其实很好看的,淡黄色的衣裙在风里微微飘动,今夜里又巧施薄妆,清纯里多了成熟与媚惑。
    一路宫灯高悬,照得四周十里长街宛如白昼,若是在天上望去,定会以为看见一条蜿蜒游动银蛇。闹市里,人如潮涌,街边货物琳琅满目,还有亲切的笑容,有的长久僵硬,有的新鲜真诚。小吃摊上热气蒸腾,新出炉,新出笼的食物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玩偶店的地面,临时搭建的帐篷上都挂满了手工制作的极至之作,无论是娃娃,还是小动物,都活灵活现。秋虽不深,许多花也差不多凋尽了,然而在这里可以碰见那些刚刚不见,却又令人怀念的身影,又仿佛时间的片刻轮回。香气掺杂着,混合着,仿佛举办一次盛大的舞会,美丽的女人争芳斗艳,空气里弥漫着诱人而又可以数出的味道。沿途还有卖瓷器,绸缎,古玩,爆竹,药材,金鱼,金丝雀……连西域的毛毯都有,针织的很稠实,设计精美,花纹独特。今晚的庙会实在太大了,像是将两个喧嚣的白天搬进了黑夜,人们不知疲倦,有说有笑,似乎要将这份美好带入永恒的境地。普通而又容易失去的欣喜,这里都能找到,让人差点忘了自己还处于烽烟四起的战国时代。
    走了好久,街上还是车水马龙。“小时候萧王叔都带我来玩的。”上官舟指着挂着火红灯笼的马戏团道,“我们去那里!”
    两人钻进了人群,圈内正在表演猴子走钢丝,小猴子很是伶俐,在钢丝上表演着倒立,穿火圈等高难度动作,博得一阵阵喝彩。
    上官舟拉着姬宸指着樊笼里待出场的动物道:“那是狮子国的大象,那是新蛮国的鳄鱼,那是黑齿国的鸵鸟,那是大夏国的熊猫,那是罗刹国的白熊……”
    离开马戏团,前面有很多人在放孔明灯。
    姬宸看着冉冉升空的孔明灯道:“我只道元宵节有花灯,原来这个时候也有。”
    “这是孔明灯,才不是什么花灯!用来祈福的,保佑人们幸福安康,保佑将士平安归来,保佑大齐人丁兴盛。”上官舟回头看着姬宸笑道,“灯飞起来的时候可以许愿的。”
    姬宸没有说话。
    上官舟忽然将食指贴在丹唇上,把头转向了一个方向。湖上传来一个少女的歌声,飘飘渺渺,唱的是:“惜起残红泪沾衣,它生莫做有情痴。人生无地着相思,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
    姬宸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上官舟道:“若能彼此相爱,一定很幸福吧?”
    姬宸道:“我不知道。”
    上官舟道:“分我一点,我替你说。”
    姬宸瞪了她一眼:“不知害臊。”抬手轻触了一下她的鼻尖,目光从发梢移到眉毛,再移到眼睛,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脑海中上官雪的影子愈加清晰,不知不觉间感到口干舌燥,呼吸也粗了起来。
    上官舟在他的逼视下,娇躯轻轻颤抖。她紧捏着香帕,心猛烈地跳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姬宸轻声道:“我们走吧。”
    上官舟睁开了眼睛,点点头。
    两人在一个画摊前停下,虽然只有寥寥无几的几幅画,无一例外都是上乘之作,围观者甚多,身份不一。众人指指点点,赞誉居多。其中有一张画,属于文人经常涉猎的题材——淑女图。一位妙龄女子,衣着单薄,倚在一支修竹旁,身后竹林清响可听,女子仰望天边,一轮圆月斜挂在西天上。画上留着大片空白,还未题跋。
    上官舟指着淑女图道:“店家,你这张少陵先生的画我要了,帮我裱起来,明日送到南楼。”她一出声立刻引来无数窃窃私语,那些锦衣公子都瞪着那个白衣公子。
    卖画人从上官舟的衣着与相貌上已经判断出她的身份,当下道:“请上官小姐放心,小人明早一定送到府上!”接着忙不迭地裱画。
    卖画人正要卷起装进木匣。围观的文人雅士,有一个人大声道,“恭喜名画有主,这位公子气宇不凡,不如题几句诗让大家欣赏欣赏?”旁边一片附和声。这人当然出题刁难,姬宸若是学问不佳,当众出丑事小,毁了这幅传世名画恐怕要遗臭万年。
    卖画人解围道:“大家听老朽一言,此画传世千载,未有一人题字,并非先贤文质不佳,而是珍爱有加,大家何必强人所难?”他说的很是有道理,但还是引来了一片嘘声。
    上官舟微笑道:“在我看来,若无姬公子题诗,这张画根本毫无价值。”
    一位锦衣公子道:“我也道这位公子文质彬彬,必然不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以不妨让大伙儿见识见识!”
    姬宸道:“承蒙上官小姐厚爱,在下献丑了。”
    卖画人见那公子应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取出笔墨,再铺开画卷。
    姬宸提起狼毫,蘸了一下犀墨,运笔如飞:
    晚风扶章台,玉人夜如市。
    添墨着良语,无为表秋思。
    天高风云淡,饮马黄河堤。
    他日心事了,追月话当归。
    题诗似与画里佳人不符,然而这正是高明之处,这里主写的画外之音,画里已有佳人,而且佳人必配才子知音,若再述罗敷佳人,便是累赘了。虽然笔端稍粘旖旎,但是胸襟在外,风流其中,也是体贴,署名正是姬宸。
    围观者一片赞誉,只有那几位别有用心的锦衣公子,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卖画人道:“客人才气贯畅,下笔倚马可待,小人这里还有一幅画,求公子金笔!”
    画卷已经展开,卖画人垂手侍立一旁。从纸张与印泥上看,这是前代人的作品:茫茫大海,四顾无涯,惊涛骇浪之中有一条小舟,飘忽不定。姬宸看完莫名心悸,上官舟的影子在脑海里倏忽一闪,再也挥之不去。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次没有回避她怨艾的目光,轻叹了一口气,提笔狂书:
    涉黑水兮孤舟,破重浪兮只桨。
    游天地兮太荒,渡千载兮亘长。
    乐余乐兮苍茫,歌吾歌兮大风!
    辽哉!阔哉!胡不怜卿之彷徨!
    等他收笔,观众对他自是刮目相看。卖画人拱手肃穆道,“公子气脉宏伟,心志摩云,这张前朝渭公的名画就送给公子留个纪念吧。”
    姬宸辞道:“在下羁旅漂泊,恐怕折损了这幅名画,恕在下不能接受!”
    卖画人正色道:“宝剑赠豪杰,名马配英雄!莫非公子疑心小人居心不良?”
    姬宸道:“阁下买卖不易,我怎忍阁下亏本,不若我斥资买下。”
    卖画人道:“公子高洁,小人钦佩!小人若收了公子的钱,以后哪里还有脸见人!”
    姬宸道:“无功不受禄,阁下莫令小生为难!”<

  我就乐意这样寂寞了

  第1节:倦了就换我带你走

  北京的十月末,阳光是那么难得的礼物。在教室的玻璃窗旁看四环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倦的时候就闭上眼,把脸靠近天,那么暖。偷偷趁工作日去爬山,原来西边的黄昏也那么美。光线慢慢柔和起来,在身上画了一抹橘红的暖色。一个人站在山顶吹泡泡,坐在山坡上静静地看这个城市,想找到你在的那一颗星球。

  下山回程的时候选了没有人行护栏的野路,比想象中更加陡峭难以行走。在分岔路口看见同样迷失了方向的旅客,几个人就站在原地讨论起来,完全没有陌生感,然后又分散开,各自前行。

  夜色中竟独自徘徊在山中,找不到回家的路。微弱的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渗透到石板路上。忽然想起你说的那句,倦了就换我带你走。

  只可惜青春还是不留情面地一晃而过了,那些源远流长的时光与爱,在记忆中慢慢曲折。

  或许我已不是你的快乐,或许我们已经无法无话不说。只是希望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我们都能一直记得。不想看你总是放下自己从这个世界逃开,也不想听到你说把过去忘记。要相信我们都还没有变,都还是照片中明眸洁齿并且互相挂念着的彼此。

  如果有一天你也厌倦了这个世界,那就换我带你走。

  第2节:天文学家和宇航员(1)

  天文学家和宇航员。

  坐在书房里一动未动,只开着一盏琥珀色的小台灯,即使是凌晨,头脑依然清醒,盛满热水的玻璃杯也没有发出声音,还是微微感受到了冷,并没有察觉到一丝春天快要来了的迹象。

  法国作家萨冈的新书,名字是我最美好的回忆。写满了琐碎的人物和断断续续的城市记忆,小小的一本纪念手册。在书店里购买的时候,就没有打算要彻底读完。把蝴蝶剪纸夹在里面,并不当作书签,只是为了纪念。

  于是又把书推回了书架中。

  有一些微小的事物,我们不畏时光而精心保存它,是因为其意义所在。这红色的蝴蝶剪纸,每一次展开都让我想起读书时的夏天,傍晚院子里的车铃声,蓝皮球,那些像诗人一样流浪着的猫咪,还有孤单地,孤单地站在暮色中望着你背影渐渐远去的自己。

  甚至还可以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房间里滴答滴答轻轻拍打着额头。

  2点18分,起身关掉了房间里的小雨。

  按下开关的那个刹那,窗外的风声收紧了我的心。

  很容易在孤独的某一刻陷入回忆,毫无征兆地回到曾经某个时期的状态中,又有谁能够不携带任何感情而走完一生。

  在我们的回忆中是不是都存在这样的一个人。她拥有着温暖的眼睛和温暖的手。

  你曾乘坐地铁穿越了北京的东西两头,到陌生的大学校园去看望她。靠着手边被时光腐蚀过的木栏杆,席地坐在第二阶楼梯上。偶尔有风,卷了两三片还未完全萎黄的落叶,吹进幽暗的楼道里。那时候认为,一句好久不见,就足够让人感动了。然后你会在陌生的十字街头望着对方的背影,孤单地,孤单地与她挥手告别。

  只是那个在回忆中,拥有着银白色轮廓而熠熠发亮的女孩,却并未在那一日出现。

  现在的我站在三里屯的巷子里,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一幕,心中依然有悸动。在DVD店里挑了一会儿光盘,随着人流又挤了出来。两个漂亮的女孩子各自紧紧地绑着长发,暗色的休闲T恤和牛仔裤,挎着名牌的银色流苏书包,钻进了昂贵的跑车。身边的老外喝光了桌上的啤酒,吹起了口哨。

  风悄悄地刮起来,和着街上糟杂的音乐,像一个野蛮人,似是要把一切推倒。每一次在闹市的十字街头,遇到这样的时刻,都想要找到温暖的眼睛和温暖的手,诚恳得犹如小野丽莎的声线。

  只是五年已经过去了,我等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来。

  是的,五年过去了,不知道为何,还是会因为每一次季节变换,每一日的晨昏,或是某一个瞬间的心绪悸动,在轻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想起在你家楼下的玉兰花树旁默默发呆的那一幕,月亮静静地升起来,胸口充满了闲愁。

  这所有的情节,再一次清晰地即刻重现。

  原来回忆竟如春草,更行更远又生。

  分别的时刻,看着你的背影坐上巴士的那个瞬间,我又体会到了自己所熟悉的孤独感。突地一瞬,觉得这个城市陌生得让人无地自容,人群也全都化作一道道时光中流动着的光影,从身旁慢慢消退。

  原本曾想在最后一次与你目光交会的刹那说一声谢谢你,可是感谢的话却难以说出口,总觉得这三个字仿佛在向你轻声告别,一样的伤人。

  生活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在公交站牌背面的我,坐在行李箱上这样想着。对于相濡以沫和相忘于江湖,我想我是一个会选择后者的人,虽然很难说,厌倦到终老和怀念到哭泣,究竟哪一个更好。

  第3节:天文学家和宇航员(2)

  又怎么能不掉眼泪呢?当我渐渐地开始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抱紧你了。

  有时候我想千山万水,指天涯去,总有一地容身,却渐渐发现自己的心,就好像一颗浩瀚宇宙中飘荡的孤独星体,看似与任何星系都没有联系,却一刻不停地在围绕着你旋转着。

  椭圆型的轨迹,时而远,时而又近,朝而复始,却从未偏离。

  爱人总是在最远又最近的地方。

  在这颗孤独的星体中,你决定了每一滴雨水的轮廓,决定了每一个季节的花期。我所感受到的,除了重力,就是让我长于情又短于情的你。

  有些感情或许不能天长地久,却一直愿意把它悬在心头,心里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迟迟舍不得忘怀。

  深夜在新的城市中独自坐末班车回家,伴随着夜晚的凉风,站在车站看着街灯下发亮的杨树叶发呆,心中想,一个人究竟要用多落寞,才敢于走上这条长长的夜路呢?这样的时刻,总是会和自己有很多的对话。一步一步,一句一句,触摸着自己这颗脆弱而敏感的心。

  道别像风一样,让日子一恍就是多年,有些事情早已无所谓你知不知道,无所谓在某一刻你是否与我拥有过同样的悸动,因为我相信自己所得到的一切体会都是最真实的存在。

  的确,信念是一剂良药,不论是意外泄露的天机或是遗憾深重的幻觉,它什么都可以补,什么都可以医。

  我想那些沉默寡言与坚定不移的时光随时都可以离我而去,最重要的也不是再相会,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记得感激,感激那一秒你曾属于我。

  只不过已恍如隔世。

  第4节:我在这里,你在哪(1)

  我在这里,你在哪。

  红灯,停在了等候线前。夜空背景下的建筑物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芒,轮廓边流动的彩色霓虹像一场正在下落的烟花雨。才发现这城市原来已经如此繁华了,即使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也依然可以将夜空点亮。

  我想,或许你也住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地方,与我淋同一场雨,同时静静地关注着这个城市一点一滴的变化,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嘴角就忍不住抽动,用手背挥去眼泪。

  是月夜,旧地重游。晚上的校园里灯光已经有些暗了,教学楼和曾经的花园都进行了大幅度地翻修。走过的时候,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一些以前古朴的样子。在教三楼前,我站在那棵曾与我聊了很久家常的大树面前,又一次发呆了很久。

  我与朋友走上了通向操场的空中走廊,下楼梯的时候他介绍说这里也变了好多,曾经郁郁葱葱的林荫道,漆皮干裂的墨绿色长椅都消失了。然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物是人非。我点点头。

  在一个城市里住得久了,对付起长夜也变的得心应手。同你一样,每一次当我在操场上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就会想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又该说些什么呢,在这样深邃而安静的时刻。

  一个人坐在高处的裁判席上,好像又跨越了青春年华看见了美好的自己,在暖色夕光下被描边的侧脸轮廓,胸膛鼓满风的白衬衫,眼神温柔而专注地面向着某一个人的方向,然后在人潮中扬起了孤零零的告别的手。

  多年过去了,原来我依然留在这里,依然喜欢那些在自习室窗口独自打盹和傍晚饶着操场独自跑步的人,而你又去了哪里呢?

  或许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其实当我再次走过教学楼前的花树时,心中所想到的,并不是人生若只初见。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我知道我会想念你,然后又是一个夜晚。

  在马来西亚的酒店里,窗外海豚形状的露天泳池被月光点亮,半夜睡不着就在游泳池边和朋友闲聊,来送酒的服务生轻轻哼着马来语的歌,有潜在水下的朋友探出头来说,唱首英文歌吧。服务生把酒放稳后,非常大方,张口就是same side of the moon,那歌声就着异地的月色,萦绕在耳边。

  不论在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再远,只要想想和你看到的是月亮的同一边,就觉得你一直在我的身边。

  毕业了的那年冬天,我被车剐到,右手的手面有一块肉被掀翻,你轻轻问我,没事吗,我点点头,给你看了看只是有些脏了的左手。然后到隔壁的大学中处于地下的露天餐厅洗手,随便敷衍了伤口,教学楼里一直放着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踏上台阶的时候,仰面又看见你站在月光下注视着我,这一幕是深刻的记忆,那道伤疤一直留到现在。

  冬天的时候逃课住在香港沿海的酒店,夜里醒过来,到一楼大厅的小卖部买泡面和冰棍。独自往花园的深处走了走,一直到没有路灯的时候,才意识到四下早已没有人,风吹得有些紧,也不害怕,月光擦亮了远处山坡上的明朗星空,我知道你在陪着我。

  第5节:我在这里,你在哪(2)

  在马来西亚的最后一天,天空晴了又阴,雨水反反复复。渐渐入了夜,漆黑的高速公路上隐约可以看见远处沉默无声的山脉。那些苍翠的植物还有稀稀落落的路灯都随着天色黯淡了下去。深夜赶路回新加坡,整个人太疲倦,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模糊意识中。你又站在月光下,向我轻轻挥手。

  你的爱就好像黑暗中的一抹月光,无法握在手上,却静静地陪我走了这么久,成为藏在心中而无法同别人诉说的永远。

  我想就算有一天,那些曾经的夜,都被时光吹成了灰,还会剩下那片属于你的月光,不变地悬在我的心上。

  暑假里的某一天凌晨,洗澡的时候忽然下了罕见的暴雨,踩着凉拖,趟着楼下路角的积水,离开了北京。路途中经过的陡山大桥,仿佛一个长长的摇篮,湮没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中。

  开到山东的时候忽然放晴,日光把空中密布的云拨开,露一个小的缝隙。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冲动,就是在这样的良辰中,把自己这颗灰蒙蒙的心也随着风迎着风丢进黄河。

  雨后金色的高速公路上,疾行的车辆宛如一颗流星,穿越了身边沉默着的高山与白云。忍不住这样地回想,云守着山,年复一年,却也从未说过些什么。即使曾经在公交车上听人说,爱情的梦,总是一转眼就醒了。

  假期里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留在了杭州,白日里的异乡游客仿佛都被曝晒的天气蒸发干,在凌晨时分全部消失。两点半,耐着闷热,在空旷的湖边沿着街角的路灯独自低着头走路,挥汗如雨,一个人走路,也不觉彷徨,从哪里开始,又要走到哪里才算结束,全由自己决定。

  每一次坐在西湖边的木椅上,总是独自发呆很久。即使垂下的杨柳随着风轻轻抚动湖面的波纹,我的思绪依然没有飘走。从清晨坐到午后,又从午后坐到夜晚,从歌舞升平到对岸的灯火渐渐落幕,远处水中飘凌的纸鹤,乘着水波渐渐浮了过来,它又在为谁喜与忧呢。

  关于这座湖的故事,并没有如预言的那般水干塔倒,爱情最后才能够被成全。最后的结局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守在另一个人的身边,即使从此不再见面。

  爱你,并不分辨何时何地,或许也曾吹过同一阵风。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池平滑如镜的湖水,我也如此。那些过往的红木宫阙,白玉庭院,早已沉溺于烟雨朦胧,你总是独自出现,又独自消失,从不呼朋引伴,也不点缀任何翡翠珠钗,在湖面绫罗起舞,身影婀娜,远处天际飘落的桂花瓣,如雪絮一般在空中乱飞。

  第6节:我在这里,你在哪(3)

  而此时的我,多想牵你的手。

  多希望自己的心,能够大得像一个飞机场,但它却仿佛只是一个小号的试用装,总是塞一点就满了。每一次当我窥探心底,都会微笑着期待你的出现,再微笑地看着你消失。

  我的心脏成为你栖息的岛屿,你独自生存在那里的某一片森林湿地,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个具体的地点,也没有再见过你,但是我知道你在那里,并且无比确定。

  或许我们可以成为那种一辈子的朋友,如果你依然不愿意,那也没有关系,我不会等你,只是陪你,就让这段关系也无风雨也无晴,就让我默默地看你呼吸,看你幸福,然后看你老去。

  当你站在原地开始回忆,当你释放那些小情绪和不如意,当你想念去世的母亲而颤抖的时候,即使暮色再深沉,雪花再纷飞,我都会全力以赴地为你把坏天气的布幔收起,让晴天抚慰你的每一岁年华。

  我都会一直留在你的身边,不怀疑,不转身。

  从机场走出来的时候,下了一会小雨。搭了大巴在马路上穿梭。天空渐渐放晴,密布的乌云散去,在街口的转角看到彩虹。

  路边的行人溜着大狗,人行道旁的交通灯发出催促的嘀嘀声,这是一个快节奏的商业城市,街巷窄小,建筑物的排列都很密集。在这陌生的巷口,你摊开手中的地图,寻找一个流浪的方向。

  化妆品店里的气味繁杂,香气溢到街上,越是接近闹区的地方,人就越多。唱片店,茶餐厅,超市错错落落地聚集在一起。商品的店铺大多都是两三层,一些位于地下的小店像一个诱人的洞穴,越往深处,就越有想象不到的神秘,可以淘到有趣的T恤或是小玩具。喜欢的东西实在太多,不买也全当是欣赏,至少可以得到一份好的心情。

  再回到地面的时候,依然灯火辉煌,只是天空已经偷偷黑了下来。

  早与昂贵的名牌绝交,在还没自食己力之前都不会再买。奢侈会让人变的小心翼翼,每天要耐心对待书包,一旦出现问题就要把它送回欧洲修理,放它独自去旅行,一放又要三个月的时间。

  为了炫耀却整天提着心生活,一个真正有气质的人,不需要用品牌的信誉和光辉来拼凑自己,他的本我,就是最好的品牌。好像亦舒所讲,"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别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多少珠宝。"而我是喜欢有思想却不张扬的女子,低调这个词,一定要在有些资本以后才可以把原本的平凡取代掉。

  回到酒店里把随身的物件堆起来放在床上,一件一件装进新买的书包,从北京背来的黑色布包,背了一年多的时间,还是舍不得丢,装回行李箱,托运带回北京。对旧的事物总有太多留恋,不想把它丢在这陌生的城市里。

  洗了热水澡,等不及头发被吹干,就跑回街上。夜晚的小巷没有橱窗,也没有巨大的流动的人群。只有街灯下孤独的花坛,安静的居民楼,以及马路边的消防栓和栏杆,白天小贩的热闹喧腾早已消失,这一切与香港电影中的情景并无两样,你同样会在那些又深又长的地下通道里,碰到荧幕中穿着运动衫埋头走路的陌生人。

  每到一个城市,总是喜欢夜晚到四处走一走。好似一张过气歌手的旧海报,可以随便停留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小角落。

  香港是爱恨分明的城市,闹市中充满着名牌的橱窗与昂贵的数字,而静的地方连一个人的踪影也没有。把自己丢在这个城市里,让回忆去私奔,整个人轻快地像是要飘起来,双手插进口袋,沉默不语地走一段长长的夜路,是亲近一个城市最好的方式,那份暂时被放纵了的心情,像风。

  她来香港看我的那个夜晚,睡不着,就一直在听黄建为的like a friend,以至于后来只要一听到这首歌,就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一刻。从高空俯视这座城市,隔离了高档跑车的轰鸣声与化妆品的脂粉味,夜色在潮湿的空气中如画卷上的水墨大肆铺展开,我趴在落地窗旁拍落了单的街道。

  她听见响动,醒过来看了看靠在窗边的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8节:一条牛仔裤能走多远

  「 一条牛仔裤能走多远 」

  笔记本还亮着光,回忆与光缆一同断掉,与外界断开了所有联系。站在窗口,看窗外暗淡下来的整个世界,心里像被上帝拉断了总闸。在黑暗里沉静认真下来,远处有微微明亮的绿色光芒,列车像一道往日的旧伤口,跨越了时间和整个城市,呼啸而过。就在这样一个阴雨天,静静等待天空明朗起来。把被雨水淋湿掉的记忆在空气里铺平,一点一点自然蒸发干。

  在北海道旅行时,他逛遍了整条街道,在半山腰的旧货市场和老人连笔带划地沟通,带回了我最喜欢的日本歌手的唱片和演唱会海报。我们相互间的沉默比了解多一点,他总是在默默地做一些讨我开心的事。不知疲倦,换我一个微笑就好。那些儿童时期的漫画书,各个城市背回来的唱片还有牛仔裤。现在看来却是多么弥足珍贵的收藏。

  偶尔在某个雨夜里,把那张初恋为你亲笔涂画的生日卡片打开重温,上面用蜡笔,荧光笔,水彩笔涂的绚烂多彩,好像那些你们爱着的日子。只是现在物是人非,已经过去很多年。你轻轻地把它按原来的折线叠好。买louis vuitton钱包时匹配的小纸带,一直不舍得扔,把卡片放在里面保存下来。你从未和别人谈起过他,这种不想说是甜美的,好像大美总是无言。

  每一条仔裤和球鞋都会陪我走过好几个季节,经历过我某一个时期。相信时间久了,它总会有我的味道,可以很容易地就从一大堆繁乱如山的仔裤中找出属于我的那一条来。生活里很难碰到一眼就喜欢上的衣物,每件都经过自己的细心筛选,得来不易,所以会穿很久。并不是所有美的设计都是适合自己的,而真正适合自己的,我会一直把它留在身边,不离不弃。

  可能多年以后,性情喜好有所转变,却依然会给这些曾经的收藏一个良好的归宿,把他们妥善的搁置起来。好像有人在睡觉的时候手里要捏一个苹果,醒来也不会吃掉它一样。

  这些物件被日子一天天地磨损,时间好似沙漠里的幻觉,在光线的明明灭灭中逐渐远去,你永远无法得知它背后隐藏的巨大真相。唯一保留下来的,是这些还积压在某个地方的收藏。一个人可以让你恋恋不舍很多年,一条牛仔裤可以陪你走很多的地方。

  往事本来就不是要用来伤心的,有时候怀念的不过是他身上的青草味,和那些已经无法再重来的岁月。

  第9节:最想停留的日光城(1)

  「 最想停留的日光城 」

  你光脚蜷缩在座位上,头倚着柔软的毯子,夜晚的航班,机舱内的人很稀少。窗外是宽阔的机翼,还有磅礴的一万五千米的高空。

  用手指在显示屏的地图上描画飞行的路线,看着自己渐行渐远。想到去年的夏天,你们未成型的爱情。你一直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在他的心里扮演只属于你自己的角色。有吵闹,也有争执到相对无言的时候,但大多都在记忆里模糊了,只是还记得他的笑声与微笑的眼角。你们说好要到有充足阳光的城市去,养一条大狗,你可以站在日光曝晒的马路上,始终拉着他的手。

  你的天空,一直悬着那朵想念的云。

  不论在什么年纪,我们总是有个关于爱情的理想。未来要和他在一起,甜蜜地做一件喜欢的事,一起投奔到碧海蓝天里去,一起看日出与日落,最好还能消磨掉一辈子的时间,这些都是属于最美好的青春时代的憧憬。

  飞行逐渐平稳,机舱内熄灭了灯,广播里新加坡航空的主持人在介绍着本土的歌手,有些声音与歌是熟悉的,戴佩妮,还有孙燕姿,都是你喜欢的艺人。你听着舒缓的音乐,心情也变的亲切起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睡过去。

  你常常想把自己内心的安静写给他看,说给他听,让他了解。而静默是没有语言,没有声音的,彼此难以沟通,两个人总是在猜,你总是在问他爱不爱你。因为一些缘由,你知道要在一起,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情,自身缺乏安全感,这样的绝望有时可以吞没掉一个人的灵魂。在各自的立场上,他有他的顾虑,你有你的不满足,各执己见。虽然如此,不断地对他好仍旧是你每天都要做的必修课,日光曝晒的日子里,总是固执地走路去很远的地方给他买冰冻的七喜,然后看他安静的在你身边,把它喝完。你就很满足。

  梦里还是那个夏天,他常常骑车载你回家。你们驻足在过街天桥上观望尘世霓虹。还记得他提及了永远,承诺,责任,这样的字眼。你于是命令自己狠狠地记在心里。回家以后,他在电话那头弹琴给你听,木制吉它的声音在电流的传递中改变了味道,你却极喜欢。他唱了水木年华的歌,你不是校园民谣的发烧友,但当时的一切,足够自己回忆,是最珍贵的收藏。

  你摸索着睁开双眼,旁边的座位没有人,有些冷,忽然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这是一段冗长的睡眠。空姐走过来轻轻地问,是不是需要一杯水,你摇头谢绝。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飞机还有两小时的路程才能抵达目的地。

  扭头看见同排的白皮肤外国人在喝橙汁,然后把毛毯卷起来,盖在腿上,打盹,吃零食,带耳机,注视着定好时间的电视,一系列的动作,特别的生活。你遇见过很多的人,有各自的性格和生活方式。朋友的爱恨离合,相距与离开,变幻莫测的人情苦短,总是让人追索与惘然。把感情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坦然相处,是情感呈递下去的最好方式。

  随意调拨着飞机上面的迷你电视,转换频道。有韩国的电影,欧美时下流行的MV和唱片的介绍,运动的新闻报道。很多个夜晚,你就坐在电视机前帮他看球,再发短信转播给他。凌晨一点的,三点的,你都看。不论第二天有多么重要的活动,就算还有编辑在咬牙切齿地告诉你,明天一早再看不见稿子,就丢掉你的饭碗,你还是乖乖的坐在电视机前看球。播报员描述到精彩的时候,就转发给他,你也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所以能够了解他的心情,希望他可以在第一时间,就享受到爱好带来的乐趣。

  第10节:最想停留的日光城(2)

  有一种力量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源自感情最深邃并且不可被外人触摸的一面,是信仰,也是坚持。它不受宗教与道德伦理所限,不息不扰,在胸口逐步跳升,是不可抵御到窒息的能量,因为与爱有关。

  到了早餐的时间,空姐推来了餐车,你选择了荷叶饭,中国茶,还有木瓜。你对他说过,等我们有了小小的家,就煮最拿手的香辣蟹面条给他。有时候和他玩一些小把戏。撒个小慌,任性一次,让他关心你,想念着你。你想要被他宠爱与纵容,是唯一的小小心愿。

  年龄越长一岁,记忆便越被凸现得可贵,那是时光所赠予我们的最好礼物。时间从不会为谁停留,所以不可以回头,也不可以再来过。它把你的过去完完整整地压缩成一部黑白电影,放在你的心里。你无法拿出来与任何人分享,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有些人也一去而不回,他所留给你的印记,是两张皱了的电影票,你小心翼翼地垫在字典里压平,再放到自己的钱包里,仿佛他一直在你身边。

  早餐完毕,你打开了小盏的阅读灯。从随行的黑色布包里取出他曾送给你的原文书,名字是《the sea》,字里行间标满了大大小小的英文注解,你也算不清楚这本书已经读过多少遍,带在身边,偶尔随意翻上几页,再次细心读完。大多数人又逐渐在漆黑的机舱中缓慢睡去,身边安静下来,你,仿佛溺于深不可测量的寂寞海底,那一点点光线的温暖,便有了将生命延续下去的希望。

  舱内传来开始降落的提示音,将在30分钟以后结束掉这6个小时的飞行,你在半空中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城市,来自内心孤独的盛大和期待邂逅的喜悦交织在心间,看着窗外飘落着细雨,连绵不断的小雨,春天就要来了。听说,你即将抵达的小城市,靠近赤道,即使有落叶,一年四季也全是日光灼烈的夏天。你从靠背的一侧掏出留言本,在上面写"that I would be fine .",那是你的心情。

  再次触及地面的时候,云破日出,天空这样的蓝,湿薄的空气黏在脸颊的表面,你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熟透了的热带水果,这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你的好心情。在从机场回宾馆的长途大巴上,用数码相机不停地拍摄沿途的风景,白色的飞鸟,坚实的深棕色树干,浅粉色卡通图案的计程车,蓝色英文的指示牌,爬满了绿色蔓藤植物的过街天桥。或许没有什么可以挽留住你年轻的心,你远走它方,仔细地观望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你知道自己的旅途还有很远很远,清楚会遇上更多的不同的人,就好像了解他还是会在你心里住上很长的一段日子一样。

  亲爱的,你知道吗,原来我们曾约好的海角天涯是一个永远都到不了的地方,而你的身边,才是我最想停留的日光城。

  第11节:小星球(1)

  就让我再重温这最后一遍,好吗。

  深夜开车回北京。摇下车窗,手搭在外面,满是雨水和风的触感。在快到天津的路上突然暴胎,她学着朋友的样子费了好大的力用千斤顶把车支了起来,车里放着cold play的唱片,把外衣脱了,像个男孩子用力拧螺丝钉。

  她一直觉得很多事情都是可以独立完成的,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最终却还是因为拿不动后备轮胎而宣告失败。拨了伪的电话,求情支援。他在电话那头只说了等我,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拿了两件外套,直接赶赴她的所在地。

  他赶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三两下就修好了她的车子。他在雨中双手摩擦着发凉的手心,边笑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她披着伪带来的外套,发动了车子,追在他车子的后面,在漆黑的世界中随着他的尾灯还有一路明明灭灭的星光回家。

  那一段时间她常常梦见伪,梦见自己又回到南方的故乡。

  她在五点钟的时候自然醒来,然后踩着拖鞋到阳台给她养的盆栽小植物浇水。清晨的所有时间都在享受自然空气,热爱这个城市的日落黄昏,放一张林一峰的唱片。仿佛打开窗,一转身就可以去旅行。

  洗完澡,天与地都还未醒来,坐在显示器前写一些轻轻浅浅的字贴在blog上,耳边的水珠顺着发尾一滴一滴地掉下来,等它自然干。生活就被她给闲置了。这样散漫的女孩子可以专注地体会自己深刻的落寞,也可以在他的怀里笑的直抖肩。

  前一夜的暴雨冲刷了所有夏日里城市的浮躁,打开客厅的落地窗,凉爽的过堂风从肩膀划过,趴在木地板上给北京的好朋友写信,要么就啃掉大半个冰冻西瓜看电视。

  她的样貌并不出众,但是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无事可做的日子里,她喜欢流连于这个城市的南北两头。在公共汽车上观望云朵,流浪的猫咪和小昆虫,然后让时间一点一点地荒废掉。

  童年这个词刚一说出口,轻轻地蹭了一下舌尖,就迅速地随着时间飘远了,好像初吻一样,轻轻浅浅的。小蒲从小被外婆带大,吃上一条鱼就很满足。那个时候的她喜欢独自在楼下的院子里抓蚂蚁。朋友圈子很小,光头是唯一的朋友。放学以后常常去他家里把数学应用题计算完,然后躺在床上看日本漫画。

  第12节:小星球(2)

  客厅里有漂亮的黑漆钢琴,光头练习的时候,小蒲就坐在旁边削苹果,也不发出声音,静静地看着他弹,曲谱翻页的时候,就让他咬一大口。她也非常想学,可是没有钱买钢琴以及请一位老师。空闲的时候,光头会教她也弹一小会儿,每一次时间总是过得非常快。

  互联网上传出小蒲的偶像戒毒的新闻。在父亲的帮助下戒毒,从戒毒所里出来以后,她开始写作。"我们所有的疼痛都来自年轻,来自爱。我们有太多的蒙昧和野性。如果说我们对生活的感受是什么,那就是支离破碎。"这句话给了小蒲力量。她并不消极,她相信坏到最后只能转好。

  她喜欢学校里与世无争的生活,心情像北方冬日的天空,万里无云。身边的同学开始谈恋爱,叛逆青春,那样的小资小调并不是她的生活。她尝试各种可以赚到钱的方法,在光头母亲的鲜花店里打工帮忙。

  手指上总会有大大小小伤口,指缝里混着泥垢,忙碌的时候整个人像一滩泥淖,她并不介意这一切。

  周末的时候,和所有女孩子一样打扮的干净整齐,和光头一起去逛街。

  每次光头执意主动买单,她都抢先一步拦下来。

  光头一把拉住她,为什么。

  那样会让我失去安全感。她甩开他的手,我需要自食其力的尊严。

  光头皱了眉,可是你已经很辛苦。

  世界上的可怜人不只我一个。乐在其中。阳光下是她爽朗的笑声。

  或许太完美也不好,但缺失更值得同情一些,有许许多多的只能属于童年的美好一旦错过,就无法再得到,成为一个永远得不到回答的秘密,好像她眼中的父爱。

  她去找他的那一天,他不肯认她,小蒲听见房间里有陌生女子的声音,好奇地向里面探了一下头,紧接着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还记得耳边突如其来的那句杂种,还记得独自一人捂着脸,默默地离开了那个屋子,在长长的过道中摸黑找到了楼梯。

  她不怪任何人却开始报复自己。

  她在学校里听见女生们在背地里传起了她与光头的闲话,她揪起了还在滔滔不绝的女孩子的长发,与其扭打起来。独生子女哪受的了这般委屈,放学后依然不依不饶,堵在校园的门口,小蒲走过长发女孩身边的时候,一把推开了站在路中央的她,那长发女孩追上来,就是一个耳光。

  瞬间激怒了小蒲,她回身还了一拳,抢过女孩子手中攥着的手机,直接丢进了身后的水沟。女孩子坐在地上大哭,小蒲看也未看她一眼,冷漠地离开。女孩子的家长托了关系报了警,小蒲在学校里被地方的刑警队拘留。

  第13节:小星球(3)

  刑警拷住她的双手,用校服遮住了手铐,在众目睽睽中穿过操场,她听见有人在人群中轻声地笑。

  晚上被转押到派出所的置留所里,身边是一些因偷自行车或醉酒闹事的人,依然不老实,醉酒的大个子一拳打中偷车的外地人的脸,血一下就溅出来。她靠在冰冷的铁门旁,不敢发出声音。年轻的干警把她领到食堂,让她和一些妓女蹲在一起,中央空调吹得她颤颤地发抖,值班的老警察缩在军大衣中打扑克消磨时间,妓女们一直在不断地解释她们是相信爱情的。

  声音嘈杂的夜晚,她只是冷冷地看着窗外的那些星光,有一种接近死亡的绝望。那一年她十四岁。

  第二日外婆到派出所给小蒲送饭,外婆站在门外,看着被囚禁在铁栏杆另一侧的孙女拷着铁环躺在角落里。瘦瘦高高的干警连头也不抬一下,摆了摆手,回去吧老太太,也别托人了,赶紧回家给她准备衣服和洗漱用具。

  她在拘留所的监狱里住了一周,每天都坐在地板上发呆,头发像起了毛球的旧毛衣,乱糟糟的搅成一团,夜里在民警的陪同下去厕所时,才知道外面下了小雨,初秋的北京,叶子泛了黄,一片一片黏在人行路上。她的视线还留在外面的世界,女民警却一把将她扭进了狭小的厕所。

  一周以后外婆取出了所有的积蓄,委托了律师把她保释出来。那个晚上她和外婆睡在一起,一整夜总是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过来,发现外婆没有睡,一直默默地看着她的脸。

  外婆在忙碌中去世,没有享受过安稳的晚年,这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去世的那天,她一个人蹲在厨房的厨灶旁一个人默默地掉眼泪,把脸伏在手心,泪水透过间隙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所有的安全感在那个瞬间就地崩塌,泪水不住地向外涌动。

  她不愿见人,对待陌生人始终保持警惕的态度,每天都混在语音聊天室中,以问候别人的母亲当作乐趣,学了一口地道的京腔。那个时候九聊正火,说脏话也需要层次,从别人的言语中观察弱点,再从中用脏话伤人,成了她的拿手好戏。

  语言若没有新的变化形式就不能在聊天室中长期存活,从九聊到喜聊到天聊,都是一些被社会抛弃了的孩子,她是最小的一个,很快就在聊天室中玩出名气,所有的网管都很照顾她,总是把说话的权限交给她,渐渐地小蒲越来越不愿与人沟通,活在边缘社会中。

  第14节:小星球(4)

  外婆在去世前花费掉了所有的积蓄,帮她请到一个愿意帮助把这场官司风险降到最低的律师。小蒲和律师的见面就约在学院路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里,她站在远远的地方,等着他的出现。

  空气有点冷,风中夹着雨珠,他捧了白色的鲜花,花朵在他怀里开的烂醉。没等小蒲回过神,那年轻的律师一眼就认出远处站在雨中的她。慢慢走过来,把鲜花递交到她的怀里。这样的手法虽然庸俗老套,小蒲却从未想到,对于见她这样一个小小女孩。他竟愿意如此细微熨帖。

  他注视着她,没有讲话。小蒲却忽然想要掉头就走。他用手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水珠,把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一把拉她进了咖啡馆。

  他的手,温柔而有力。

  她把名片死死地捏在手心里,然后坐在他的对面,不敢抬头看他。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也没有提及外婆的去世,给她点了抹了酸奶的苏打饼干,然后看着她像小松鼠一样嗑哧嗑哧地啃完。

  第一次见面就聊了许多,关心她平日里喜欢做什么,抽什么牌子的香烟,让她的情绪慢慢变得松弛下来,两个人的谈话简单平述,让一直对陌生人有疑虑的小蒲放松了警惕,只觉得那一日阳光好暖,有一点微熏。

  后来她在那一年留级,换了新的班级,那种感觉仿佛死而又复生,可以重新选择起点。寒冷的天气里,也只穿一件白色男式衬衫,牛仔裤,在小公寓里抽烟,趴在窗前看滴落的雨水和发灰的整个世界。

  她在午夜的广场上紧紧地抱着自己,等伪停车。急诊室在医院的另一面,她敲敲了玻璃窗,有人吗。身后躺在大厅塑料椅上的流浪儿听见动静,翻了个身,吓了毫无心理防备的小蒲一跳,她拉着伪的胳膊小声地说,无家可归,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在挂号的地方填了单子,办了个人的磁卡。他抱着零食和牛奶站在她的身后,她很诧异地看着他,他向一旁努了努嘴,示意她不远方的自动售货机。

  电梯门随意地敞着,四楼的走廊里没有人,她走在前面,回头冲伪笑笑,他回她一个微笑。快走到的时候,小蒲把手指放在门铃上,又回头面对着伪笑,然后按下了按钮。

  输过液后,伪按照约定带她在高速路上兜风,四环上的路灯全亮着,街边的景色在她的眼中渐渐黯淡了下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人,车外的温度是1度。

  他说,你看,这个时间即使开到80脉,依然感觉很慢很慢,然后伸手把许巍的声音关小了,他们之间并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体会着各自的孤独。

  第15节:小星球(5)

  往后的生活中她依然保持独立,不肯向任何人低头,除了伪。案子结束以后,仍和伪有联系。有时候他会打电话来问她的近况,学习上的,生活上的,或者来接她去高级的餐厅吃一次晚饭。他们的交谈不多,可是她喜欢他,喜欢他拍自己的头,甘愿作他的一只小宠,享受他的温情和关怀。

  心情不好的凌晨拨通伪的电话,他开车来小蒲家的楼下,凌晨时的社区很冷清,并不繁华。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人还没有睡,裹着大衣在街上散步。她在车子里向他倾诉,一直到整个人疲倦,然后回楼上洗澡。伪站在楼下抽烟,看着小蒲的房间熄了灯,他才离开。

  心中充满不安与怀疑的小蒲,此时此刻决定要把眼前的这个人挂在心上。

  后来光头的家人要送他到北方的城市去读书。

  离别的那天她到车站买了水果去送他。

  站在大厅,隔着窗望向月台,不断有疲倦的新面孔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光头看着瘦瘦的小蒲,我什么也不缺,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

  你又看不起我了,你带在路上吃。然后她把水果递到光头的手里。

  他接过来,又顺手塞了个日记本给她。

  是那种过了气的黑色硬皮日记本,侧面有个金色的小锁。

  像所有的青春电影中一样,在所有不舍与留恋的人声中,火车发出长长的汽笛轰鸣,起程到另一座她所陌生的城市。风把她头发和心一起吹散,密集的人群像溃裂的散沙渐渐地在月台消失。

  密密满满的碳色覆盖在每一页上,那种轻薄质地的纸张,不均匀地泛着些尘土的黄色,看上去轻轻一碰就会碎落一地,第一页里写着他在北京的地址,后面一整本都写满了她和他的日子,看着这些回忆,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又重新把它锁好,放进了手边的抽屉。

  小蒲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并且要把自己照顾好。

  他把透明的玻璃水杯放在灯光下,放好茶叶,砌上热水。

  她看见干枯的叶片在温水中曼妙地舒展,又呈现出新绿。

  仔细看,再仔细看。

  那些微小的宛若宇宙尘埃般的小绒毛,在海洋中此起彼伏。

  她拿起水杯泯了一小口,胸口一片温暖慢慢散开,到眉眼,到指尖。

  他帮助她慢慢重新树立安全感,愿意照顾这个孤立警惕的女孩子。高考面临,他多抽了一些工作的空挡来帮她辅导功课,她骨子里透着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邋遢劲儿,常常忘记数字运算过程中的小细节,学习的时间久了她把书丢到一边与他对峙,脸上全是不耐烦的情绪。伪也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拍拍她的头,小蒲就马上平静下来。

  第16节:小星球(6)

  偶尔伪会陪她一同住,他卷条毯子,睡在她床旁边的地板上。她总是不肯睡觉,两个人讲话到很晚。

  她说,今年改变了许多,遇见你以后像重新又活了一次。

  他说,每个人都会在某个年龄的时候,突然有所感悟,按照新的对自己的认知,推翻曾经的一切,重新再活一次,不过有些人看清自己的时刻,是很晚的。

  我好像要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似是可以看见光辉还有杜鹃花海的绿野小径,让我不停地,不停地前行。她在黑暗中向着天花板伸出了手。

  你是有慧根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有些人会为此付出大半生的时间,依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觉得好的就去接受,不好的就推开,做着一些莫名的微小的事。好像我一直不知道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就这样尝试和探索,他慢慢把脸转向她,就这样平凡地过一生。

  长大后我要嫁给一个普通人,洗衣,做饭,等他回来,平和的过这么一辈子。

  小鬼,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

  工作繁忙的时候,伪不能来看她,也会托朋友带一些生活费用给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伪排开所有的事情,带她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她仿佛他的小小女儿,整个环境暗下来的那一刻,可以依偎在他健硕的手臂里,任性的无法无天。散场时,他在影院门口买甜筒给小蒲,看她坐在路旁的藤椅上就着阳光舔完。

  终于,小蒲在那年夏天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学。假期里会收到光头从北京寄来的信件,尽是北京的潋滟春日,或者一些俏皮的事。她挑选一些回复,偶尔讲些自己的近况。她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同到长江边去毕业旅行,回到太仓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看到伪。听朋友说,他辞去了律师工作,出版了一本书,销售还不错。

  刚开学的秋天,她只身一人来到了南京。第一天学校组织军训,全部的大一新生像集装箱中的货品被送到军训基地。郊区中的军事部队,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有士兵严格看守,一整夜小蒲都感觉焦躁不安,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产生幻觉,一直听见穿着军大衣的男人凑在耳边边嗑瓜子边说笑的声音,好像在审问着什么。她在睡梦中辗转反侧,上铺的同学听到持续不断的声动,无奈下床轻轻拍了拍满头大汗的她。做噩梦了吗?

  小蒲在恍惚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看见黑暗中的人影,嗖地一下蹿了起身,靠在陈旧而有些脱漆的墙上,噌了一身的白色粉尘。她再也没有睡着,一直坐在原地,胸口有一种深深的压迫感。

  第17节:小星球(7)

  她忍受不了这样像被囚禁的状态,被封锁在一个不自由的空间中,如同监狱一般。她感觉身心很累,情绪有一些失控。她利用吃早饭的时间,偷偷脱离了队伍,找到学校老师的房间,她坐在老师身后的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我的躁郁症快要犯了,我已经近乎崩溃了。

  老师的目光从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慢慢转移到她的脸上,能和我聊聊你的感觉吗。

  我知道我是一定要走的,要不就离开这里。要不就死在这。语气中充满了坚决。

  老师慢慢靠近小蒲,怎么会这样呢。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要走,离开这。那一刻,小蒲的嘴唇在发抖。

  她用老师的电话打给伪,晚上伪南京的朋友开车来接她。

  伪呢,为什么没有来,小蒲陷在副驾驶座上,再也不想动弹。她知道她所有的感受伪一定能懂。

  他因为工作要到北京去,拜托我在南京照顾你。小蒲看着司机的脸,是个戴眼睛斯斯文文的男孩。

  车子在落寞的高速公路上驶回太仓,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多问,摇下车窗,闭上了眼。

  九月的南方,夜晚的丝丝凉意都蜷在风中打起了盹。

  小蒲在南京度过了大学中的第一年,又回到太仓,却一直没有和伪取得联系。

  光头的信中常常讲到自己新换的女友,偶尔也会带给了小蒲一些关于伪的消息,听说伪的新书卖得不错,又听说伪从西藏刚刚回到北京,在三里屯和一些作家朋友聚会的时候还记得给大家带份轻巧的藏族小礼物。这些微小的细节,在小蒲的心中一点一点把他拼凑地逐渐完整,不再是那么遥远而不可及了,好像她一个电话,伪就又会马上出现在她的身边。

  从此以后,北京成为了伪的代名词。有些人即使浪迹天涯却依然改变不了对故乡的热爱,总是想要重回故里,最终却成为抹不去的乡愁。眷恋一座城市,并不是因为标志性的建筑物,或是街道的外观,而是依靠具体的某份感情。

  北京这座素未谋面的陌生城市,在她的心中慢慢变的甜美起来。

  她觉得一定有那么一天,她和伪会在某个街角再次遇见,两个人站在陌生的十字街头,她想象不到见面的对话会是怎样的,或许只是一句你好吗,又或许一个微笑就足够了。

  若我真的变成一只大头的蒲公英,又能飞多远,可不可以偏偏落在你的身边。你在书里问自己,永远到底有多远,那究竟有多远呢。她折下了一片院子里的树枝,坐在童年的秋千上,将树叶一片一片撕落,去北京,不去北京,去北京,不去北京,去北京,去北京,还是去北京。

  第18节:小星球(8)

  北京对于小蒲来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她对这座城市保持着一颗敏感的心,她在想念着那个城市,想念着那个城市的每寸草木,想念生活在那个城市的人。

  就是这样地为一个人,让生活在刚刚回到轨迹的那个刹那又脱了轨,把自己的生活和习惯都改变,把风险都丢到一边,到有他影子的陌生城市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为了她最大的夙愿。

  她在图书馆的二楼翻阅一些关于北京记忆的书籍,旅行手册。鼓楼大街,北海公园,还有人文气息的北京大学。下了决心要到北方生活,结束了学校的课程,简单地收拾了衣物,到那个她满心向往的城市中去,仿佛可以一下扑进他的怀中,梦想照进现实,那种感觉好似即将获取新生。

  一进入七月就变得炎热起来,出发前的时刻,身边的人群处在各自告别的仪式中,一边挥手一边和送行的人大声说着再见,她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火车每停靠一个小站,都会有人下车到站台上去透气。小蒲在小卖部里买了矿泉水,站在月台上看着身边稀稀散散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同在一个车厢的中年妇女忙着在水果摊前给自己的孩子挑水果,她身旁男孩子皮肤很白,短发,与小蒲差不多的年纪。穿着深蓝色的短袖运动上衣,左肩的袖子拼接了红色的棉布。他从妈妈手中接过了零钱,走进了小蒲身后小卖部买了同样的矿泉水,

  火车结束了停靠,他回到车厢以后,坐在她对面窗边的折叠椅上, 一直在读手中拿着的白色封皮的书,是伪的散文选,她一眼就辨认出来。在陌生的旅途中遇见同类,又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瞬间与眼前的生人拉近了距离,不再陌生。

  高中时曾经有同样轮廓的男孩子默默地喜欢她,在新的学期佯装成不经意地换成了她的同桌,注意到并没有来给小蒲开家长会,于是放学以后摆脱掉与自己一同回家的伙伴偷偷骑车跟踪她,在电影院的门口假装与她偶遇。他是可以体会到她的孤独感的并且愿意照顾她的男孩,却一直又觉得她很神秘。熟络了以后,他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把她送回家,直到她从窗口探出头来与他挥手,他才扭转车身,独自骑车回家。

  小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火车上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黑。男孩子也早已经回到自己的卧铺上睡着。

  第19节:小星球(9)

  "窗户关上一些好吗?"

  下铺的中年男子拉下了窗户,回到自己的床上也睡着了。

  糟杂的车厢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火车咣当咣当晃动的声音。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看着黑暗中的无边无际的田野。一夜都没有再睡。

  同桌的男孩唯一一次看到有人来给小蒲开家长会,是在高考前的动员会上,他趴在教室的后门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坐在他母亲的旁边。平头,炭色的皮肤,眼镜不大,眼神却十分专注,穿白色的衬衫,深色的西装裤。会后,他偷偷跟着那陌生的男子走出了学校,看见小蒲一蹦一跳地凑到了那男子的身边,并没有听见她喊他爸爸。

  那男子拍了拍她的头,小蒲站定笑盈盈地看着他。同桌的男孩第一次看见小蒲笑的这样自然好看,他终于了解她快乐的原因并不会因为自己做多大的努力,瞬间灰了心。

  晨光在列车的地板上一道又一道划过,天空微微发亮,照亮了窗外绿意盎然的山脉与碧蓝色的湖水。车厢里的人陆续醒来,她用瓶子中剩下的矿泉水洗了洗脸,清醒了一下,拉起了窗户。凉爽的空气与风一起吹了进来。

  太仓到北京,一千五百公里的距离,在她的心里每一处都是风景。

  第一个在北京夜晚,披了一件大号的运动衫,躲过了管理员的视线,混进了光头的宿舍。光头推开了窗,坐在下铺哼着歌,他说,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好似有用不尽的能量,一直引导着你前行,总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这样真好。

  有时候我在生活中,也不清楚生活存在着什么意义。我在想到这个问题之后开始学着浪费,撕裂,甚至粗暴地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时间,也依然没有得到意义。

  其实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只是对于我们所付出的时间,还是会有期待在。虽然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有结果或者没有结果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但倘若能看到一眼奇迹也是好的,即使是只是一个瞬间。

  就像那一天夏天,明明知道是即将会落下暴雨的阴天,却依然按照原计划出发去山野。到达以后,还是希望如幕布一般的云层能够在瞬间被大风慢慢拉开,让我们看见那些隐藏在其身后散发着明亮光辉的星群。

  我也迷茫困惑,甚至怀疑自己,但还是踏上了这条孤独却充满着爱的路。既然这充沛的能量来自于爱,那么就让我们尽可能地做那些想做的事,爱那些想爱的人吧。

  第20节:小星球(10)

  她扶着栏杆蹿到了上铺,抽着烟,望着窗外网球场上的月色。

  又有谁会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呢?

  热热闹闹的北京城,生活是迅速的,人们坐在胡同口讨论着张家长李家短。每个人都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忙着生活,夜店的聚会刚刚散场,早起的人已经在开始谋生,双方打个照面,也再无生活交集。她曾经多次地听说这个城市里发生过的这样那样的事。刚刚抵达北京的日子,是那么地熟悉却又陌生。

  商业区的霓虹闪烁得让人失去方向,有如原始森林的高楼大厦,将汽车的噪音与拥挤的人群推促到你的面前,又像水流一般从你的四周消失。她看着盲从于人群中的一张张模糊的面容,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是的,这个人的面容穿越了一切的闹市喧嚣,穿越了无数张的陌生的面孔,渐渐地,渐渐地在她的脑海中明晰起来。这是伪的脸,和谐而温暖的白色月光照亮了他的轮廓,她辨认出他的味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用心呼吸着这个城市的空气,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双眼。

  开始的生活并不如意,房东一听租房的是外地人,总是冷言冷语。本地人又有谁会去租房子,北京人竟如此高傲,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北方的空气干燥是预料之中的事,突如其来的高烧却非常意外,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身体到社区附近的诊所看病,验血的时候虚脱在化验室外的大厅,醒过来已经躺在候诊区走廊的木椅上。

  光头打来电话,还好吗?

  小毛病,有些水土不服。小蒲稳了稳略微发颤的声音继续说,开了些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晚上我去看你。光头还是放心不下。

  不用了,我想自己休息休息。放心。

  好吧,别让自己的压力太大,记得再给我打电话。

  后来的几天里经常在睡梦间听见外婆捂着嘴咳嗽的声音,睁开眼,看见睡前放在床头的药片,仰头咽下,又睡过去。在陌生的城市中没有了依靠,像一只失去方向感的不倒翁。

  她连续几天躺在床上,期盼能够下一场雨,至少可以体会到短暂的属于南方的潮湿气息,让自己干瘪的身体充实丰润起来。

  那一晚,她听见豆大的雨珠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大雨压弯了花树的枝桠,白色的花瓣如雪絮一般大把大把地飘落,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害怕听到的声音都是假的。

  第21节:小星球(11)

  第二日醒来,阳光照旧透过浅色的窗帘洒落在房间的地板上,多亏这梦中的雨,她的病情开始有了好转。

  渐渐地利用闲余的时间观察这个城市的所有的小细节,四合院红砖墙的擦伤,空气里漂浮的纸张,水面上若隐若现的日光。又像往常在南方小城一样一个人在游乐园坐摩天轮,一个人在大学校园里看篮球比赛,一个人听陈绮贞,一个人在街边买冰冻的可乐喝,一个人在鼓楼东街穿梭,一个人在马路边托着下巴发呆,一个人踩阳光翻手影,一个人穿着球鞋跑步,一个人在街的拐角,背着大而肮脏的旅行布包靠在墙边打盹,一个人刷牙吃饭洗脸睡觉说晚安,一个人与爱情对峙,一个人和时光作对。

  一个人的生活,总是常常想起你抬头的一个眼神,是若即若离的幻觉吗? 还是因为爱是你给的,我已经放在心里了。

  伪,你一定想不到,我来到北京了,并且剪了薄薄的几乎可以看见头皮的短发。你送给我的手表也还在,只是停在了2:18分,你一定会帮我修好的,对吗?

  到处乱晃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心中没有任何归属感。现在的我住在三里屯南街,这里的生活好像又打开了我心中的一扇新天新地,一人拎着大书包凌晨走路回家,坐在陌生城市的路崖上,只是望着静谧的街灯,猜想这城市中是否真存在所谓缺口。

  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我梦见了一场南方的大雨,就连鼻尖嗅到的潮湿感都那么地真实,醒来时很怀念太仓,但来到这里是我的选择,是不可以后悔的。

  光头周末来帮忙的时候,逮了蜻蜓和蝉挂在厨房的纱窗上,他陪我订了塑钢和新的暖气片,下午又买了空调,冰箱,热水器,洗衣机,和他一起把微波炉扛上车子,又在附近的大排挡吃了热腾腾的爆肚,浇了浓浓的麻酱汁和醋,很久没有这样大汗淋漓的痛快过了。

  差点忘记告诉你,我的房间在三楼,站在卧室窗口,可以看到对面平方楼顶上的野猫,蜷在废弃的轮胎中央打盹,喊它"咪咪"或是拍手,它都会抬起头注视我很久。每天的六点钟,会从平房后重点中学的操场上传来悠悠的萨克丝风。

  每晚都有一个男生穿着运动短裤在橡胶道上跑步,有次我去超市买完东西回家,站在校园操场北侧的铁门外又看见他,借着校园里微弱的灯光,看他在暖黄色的世界中一圈又一圈地跑步,直到精疲力尽摊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休息一会,起身朝着我的方向走来,拎起了地上的背包,转身进入视线看不到的黑暗中,却从未察觉我的存在。

  第22节:小星球(12)

  孤独的人都是好看并且善良的。

  在毫无期许的状态下,生活在陌生的城市中拥有着一切重新开始的可能性。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每天早晨像被催眠了的木乃伊。六点半起床,七点出门,花四分钟徒步到车站,七点半准时漂在车海中的北四环塞车。那种漂的感觉,就好像窗外的废纸,摇摇欲坠地浮在空气里,晃一下,又被风吹好远。四环路上塞的满满的汽车玻璃窗上闪烁着光,可以清楚地看见气流细微的颤动,那一刻好像幻觉。

  依然没有丝毫的起伏,还是穿着大大咧咧的衣服,和那些原本不相干的人微笑,因为从第一天起,他们都成为了她的同事,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

  阴天的办公室里充斥着咖啡香,听见编辑们噼里啪啦的打字声,传真机偶尔会发沉闷的呲呲声,还有不断传来同事小灵通的声响,铃声是罗密欧与朱莉叶。

  她趴在桌上练习写空心字,一写就是一个小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把时间给打发走了。偶尔会起身,给自己倒一杯热水,双手捂着杯子,看着那群鱼不断的在鱼缸里练习呼吸,发一会呆再回到自己的位置。

  很多时候还是感觉空落,终于等到了周末休息,也只是呆在家里看一整天的电视,直至在沙发上缩着身子微微入睡。

  梦见自己站在街上,无处可去。打一个电话,伪就会随时随地出现,无所不在。梦见他帮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请老师教她钢琴,给她足够的自由。过生日的时候会买鲜花送她,在街边的超市买上一箱的啤酒和食物丢在后车厢,然后开车领她去看海,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放苏打绿的小情歌听,"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她在口中默默地念这句歌词一直到醒来。

  可惜时间遛走地太快,而梦太短暂,她把梦中的感觉记录下来,写在单线本上。

  爱情像一场梦,一旦醒过来就再也不能回去或者重新再来,梦中得到的粉红色的糖果再多再甜美,也都会随之消失,不论你多么留恋,都要学着接受和忘怀。

  北京的快节奏,小蒲很快就适应下来,习惯晚九朝五的生活。习惯周末窝在家里哪也不去,渐渐地觉得北京人不那么高傲了,有时难免会敏感,高傲自大的小市民在各个城市均比比皆是,用地域去划分人群,实在不是一个聪明的想法。

  光头来到小蒲居住的地方看望她,买了日常的生活用品,培根切片,唱片和手纸等等一切琐碎微小的物品都在口袋里。小蒲的房间里放下了冰箱和床,再也没有地方放下其它的东西,连一只小小的沙发也不可以。

  第23节:小星球(13)

  何必这样委屈了自己?

  没有办法,她说,大城市总要过的简单一点。比起留在原地,不如走出来看一看这个世界。

  好像你从来都不怕死似的。

  怕,怎么不怕,怕的要死。可是又乐在其中。

  听说伪上周去了创意市集,有很多平面媒体和他的读者认出他来。

  真的吗。小蒲坐在床上像个虔诚的教徒。

  恩,伪知道有人认出他来后就离开了。还有一些杂志报道说他的散文集得到了各界的好评。

  还有吗?她听的还不尽兴。

  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她不断换新的工作,如果可以多赚些钱,辛苦一点也没有关系。希望再遇见他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懂得和他撒娇的少女。

  经光头的介绍在东三环的某个酒店当服务员,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可以在这些高级场所遇见伪。酒店很大,一层大厅就可以分为好几个部分,而她所负责的西餐部,客人就餐区域的中央有大型的环状喷水池,再往里面走有独立的小岛与漂亮的黑漆三角钢琴。酒店平时有钢琴独奏,周末的时候还会有交响乐队的演出。

  海明是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也是南方出生,和小蒲聊的十分投机。除了大提琴还会很多种乐器,钢琴也是其中之一。下班以后,小蒲定期去海明的家里学习钢琴,童年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消失,她的音乐细胞十分充沛,海明的一小点提示小蒲就能明白,再加上平时指法的练习,很快她就可以独自弹一首简单的乐曲。

  随着秋天落叶的离去,冬天来了。

  非常眷恋北方的秋天,除了气温恢复凉爽,多半就是因为它的短暂,留不住的,却往往成了一块让人时刻记念的心头肉。

  原来在大厅弹奏钢琴的女生到国外进修,小蒲很顺利地顶替了她的位置。生活慢慢进入正轨,海明组了乐团,只有两个人,小蒲是键盘也是主唱,海明则成为她的吉它手。周末白天排练,晚上到CLUB去唱歌,都是些安安静静的酒吧。

  她喜欢唱那些海明写的轻轻浅浅的独立音乐,不商业,便宜,但是旋律好听。她试着填一些简单的小情绪进去。

  我拍下你睡觉时左脸的照片,

  买了火腿放在冰箱的左手边。

  你所有的记忆都在左手的拥抱里,

  我所有的爱恋都是你左肩的晴天。

  总是想住进你左胸膛最深处的那个房间。

  第24节:小星球(14)

  或许曾有人在我之前在这里经过,

  我不知道她的行李是否还保存在这里,

  而我,是不是又一个过客。

  会不会在某个陌生的城市醒来时,

  可以洒脱地放开你温暖手掌,也不再依赖你宽容的肩膀,

  浅浅的微笑,推翻承诺,只换遗憾,孤独收场。

  又搬了新家。住的地方宽敞了许多,可以放下她中意的那款IKEA海蓝色的沙发。她招呼光头和海明来新家玩,男生帮忙搬东西,她在厨房做晚餐,都是很精致的小菜。三个人窝在地毯上看DVD,是她偶像主演的一部地下电影,戒毒以后,身体已经渐渐康复,她在电影里的角色一直在抽烟,笑的时候牙齿有些泛黄,角色的台词是我等你的五天换来你等我的五年,讲这句话的时候,偶像的脸上透着一种奇异的魅力。光头起身去刷盘子,海明到她的卧室里放CD,小蒲从箱子里把伪的书取出来,依然排在床头,却忽然觉得悲伤。是音乐作祟吧,她想。

  在一次演出结束后,她和一位看中她的经纪人签订了她的第一份合约。小蒲从来没有想过真的有天会走上这条音乐的路,无心插柳柳成阴。第一张单曲三首歌全部是海明作曲,小蒲作词,在网络上一经投放便收到好评。公司重金打造,销量也非常可观。平面媒体的大肆宣传,音乐电台访问,各式各样的活动越来越多。她渐渐习惯这样忙碌而繁重的生活,她的经纪人说,小蒲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收入比以前强了一些,但还是保持以往的作风,有时候从录音室录完音,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她坐出租车回家,大约在计价器跳到五十块钱多一些的时候叫司机停在路边,独自走半个小时的路回家。她希望能够存一些钱。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审视自己,卸掉了厚重的白天中热闹喧腾的目光,慢跑回家。跑步反映到一个人的体力和年龄,让人感受到时光在不自知中流淌而过的痕迹,了解自己的渺小。

  此时此刻,她想到自己渺小的爱,停了下来。

  有时候追逐一件事情,时间久了,连自己都讲不出所以然的意义来。

  她用了很多个夜晚和海明讨论自己的乐团应该用什么样的名字,她们觉得最贴近真实的本我的名字就是最好的。她打电话和海明聊了今晚的感触,十分钟后,她们决定用"小玩意"来命名自己的乐团。

  第一次的正式登台,被万众光芒所盈裹时,站在舞台上的一角,仿佛成为这小小世界的聚焦点。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地被别人所需要,这个世界在等她轻轻开口唱歌。眼前所看到的只是茫茫黑暗,仿佛世界原本空无一人,她想起伪在书中曾写过的一句话,我就乐意这样寂寞了,忽然觉得寂寞。前奏的钢琴响起来,心中格外清醒,知道你不在我的身边。

  第25节:小星球(15)

  在注视中,渐渐孤单下来,只想把这一首歌安静地唱完。在这个漆黑的小小空间里,终于看到你背向黑夜而驰,那身后遗留下来的金色光芒是否就是所谓的永远。

  爱一个人的神秘太深,就会越来越像他,近乎快要成为他。也只有这样才能了解在某一时刻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即使他从不与你诉说。

  到伪书中曾提到过的暂住地去转一转,并不期盼遇见他,只是想看看他生活的地方,看看没有自己的他是不是会孤独。

  被厂房和校园积压而形成的一条狭窄的长过道,两边的红色砖墙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偶尔可以听见清脆的车铃声,抬起头望见那片小小的天空,连云的移动都格外清晰。

  走过这条路,就进入了他所住的院子里,隐约可以看见尽头的围墙上写着他所居住的楼房号码和方向,在最深处。

  继续靠近,一个个似是被孤立起来的苏式老楼排列整齐稀疏,远没有北京水泥森林的味道,楼与楼的间隙有小的花园和白石亭,还有他曾在书中提到过的那两株玉兰,正在开放的季节里。

  突然窜出一只小猫来,鱼骨的花纹,蹲在地上喊它的名字,它就慢慢地凑上前来,一点也不怕生人,在牛仔裤上用脸和胡须蹭来蹭去。跟着它进入了花园,石凳那么熟悉,是不是他也曾经坐过这里。

  按照方向继续前行,又经过一个长长的过道,终于来到他的楼前。

  走一走,他曾走过的楼梯,二楼楼道的窗口可以眺望到对面中学校园的操场。已是黄昏时分,阳光打在教学楼的窗子上,操场的篮球架上,自行车棚的屋顶上,地上的影子斜斜的。

  这样深沉的厚重的暮色,是否就是回忆的颜色。你在书里一再提到的校园情节,原来到了今天的这个年纪依然没有减淡。是否在某个下着小雨的夜里对着窗外的校园,想起过我。

  那些过去了的时间,那些过去了的爱恨留恋,竟然在这样的一个黄昏,被挂上心头。

  一直想,有一天我也不闪耀,不发光,只是安安静静地留在你的身后。在你倦了的时候,就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正如你说,感情是一件需要用一生以对的事情。爱一个人能做的最大努力,或许也只是从细微的地方对他好。相聚或是离开都好,我们的确是需要一个方式让生命把一切感情呈递下去,学着留恋或是忘怀。

  第一张EP的合约结束,成绩傲人,为公司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益,不论经纪公司怎样游说,她并不打算再继续下去。用赚到的钱买了一辆名牌的二手车,余下的也够勤俭生活一阵子。海明觉得可惜,独自与唱片公司续约,新的搭档是唱片公司老板的女儿。小蒲又独自回到自己脚踏实地的生活上来,每天五点准时坐在公共汽车上看着北京的黄昏,却忘记生活的核心究竟是为了追寻什么。

  第26节:小星球(16)

  就觉得现在的生活不该属于我,我的梦想不过能够养活自己而已,编辑或是白领都可以,更多的时间是希望能在你的身边,做一些简单的事就好。

  和小海在君悦酒店的二楼吃晚餐。小蒲拖着下巴发呆。他取了地中海的肉蟹和蔬菜放在她的旁边。

  "我真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他看着自顾自正在吃着的小蒲。

  "喜欢什么?"她抬起头来,吮了一下手指。

  "喜欢你发呆和专注时的样子。你总是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一个人能走多远。"

  "有多远就可以走多远,山脉连绵不绝,江河源远流长,可总归要有一个出处和目标。"

  她笑,"对,得有一个目标。"

  "你也在爱着谁吗?"

  她耸耸肩。"是的,爱谁谁。"

  又和一些朋友约在二环的一个CLUB看年末的演出,外国女生坐在台上抱着吉他唱爵士,过去的朋友和现在的朋友都在身边,有种时光错乱的感觉,却依然聊的很尽兴,然后一行人到24小时的广州餐厅吃夜宵。

  小蒲独自返回到演出场地,拍下了一张舞台的落幕照片。

  我的舞台或许已经落幕了吧,她想。而你的世界中是否亮着我这盏灼热的灯。我确信有一天我们会相逢,你微笑着向我走来,我会是你的小小天使,不论晴天还是雨天,总是在你的身边。

  次日醒来,拿起床头的闹钟,已经接近中午的时间。揉揉还有些发麻的头皮,起床拉开了灰色的窗帘,阳光瞬间扑进房间。她想起自己也曾扑进过一个人的胸膛,一个人出门吃饭。很小的东南亚餐厅,海鲜粉丝沙拉,虾酱空心菜,白水。回家的时候在路过的电器商店里买了时下最新的手机,可以上网,摄影,甚至包括GPRS全球导航定位。她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在这城市里迷路,可能会用的到它。

  回到房间,用铅笔手写没有收件人的长信,一页,一页,又一页。A4纸上全都是最近的状态,她总觉得自己有些不舒服,但也挑不出哪里不好。

  已经忘记了是第几次搬家,小蒲也搬到了伪住的院子里,这里的一花一木,熟悉地像自己的家一样。

  若有一天真能同你遇见,想说的话,也不过一句好久不见而已。

  这么快就冷下来,落叶飘了一地。

  一直以来为生活而奔波拼命,忽视了精神层面的东西,有些事故,懂得算计得失了,我是不是长大了,不善良了呢。做一件事也总想着它值不值得一做,有多少回报。我挺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的。

  第27节:小星球(17)

  上个月在上海演出,经过机场收费口的时候,旁边收费口排队的大巴停了下来,反光镜中司机走到车前,蹲下身停了一会,又起身回到车上,才注意到隔离带上多了一只黑色的幼猫。原来是大巴的司机把本来挡在路中被轧断腿的猫咪抱到隔离带中去。那幼猫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静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回到北京以后,又去了乡下,花园里的玫瑰和月季开的特别美,棚上结了葫芦和丝瓜。小狗们一窝蜂地跑过来围在身边转,只有猫咪,要么蜷成一个圆躺在地里睡,要么直接横在石板路上睡。乡下的猫咪是不怕人的,仿佛世间万物都与它无关,不惊不扰,只是自顾自地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光头的家人修剪植物多余枝桠的时候,剪了几只含苞的花给我,准备放在报纸里折好带回北京。我也想在水缸中养一朵荷花,只有一朵,看它独自开,独自放。

  不知道在你的窗前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个种满玫瑰的花园,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深深地,深深地感觉到爱的存在和延续。我相信这样成熟的感情不仅仅是有血缘的亲人才会有。

  晚上去冰箱里找食物的时候,发现插在客厅水瓶中的花朵静静地开放了。

  没出几天,光头被大学的同居女友甩掉,在小蒲的新家失声痛苦。她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像丢了世界一样的伤心,也不知道该怎样关怀,原来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尤其在爱情这一环。光头坐在小蒲的床上,看见她裸露的脚趾轻轻弹动,然后一转身,狠狠地踩死了一只在地板上散步的蟑螂,不禁笑出了声,这样多年你竟还是未变。

  她看看光头,笑了一下,然后到洗手间去冲水。

  光头的电话响起来,他咳嗽一声清了一下嗓子,看了一眼号码,毫不犹豫地接了起来。短短几秒钟,没说几句话,通话的另外一头就挂了电话。

  对不起,不能一起吃晚饭了,光头看看我。

  天色已晚,送走光头的时候小蒲才意识到窗外飘起了小雨。

  他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不用问也知道,这样的执着,只能是为了爱情。

  我开车送你吧,小蒲大声冲他喊。

  他在雨中回过头来,点点头,一脸的委屈相。

  两个人绕着三环开,约定的地点一改再改,从东三环到西边的五棵松,又开到城市北面的清河小营,最后来到光头女友家的楼下。东单的一条胡同小巷,雨水簌簌从天而落,啪嗒啪嗒地打在挡风玻璃上。小蒲趴在方向盘上,开着雨刷器,看光头在雨中送她进入楼道。为了见五分钟的面,兜了这样大的一个圈。但是小蒲特能理解,只因自己同样也是执迷在恋爱的城市中不悔的一个游子。

  第28节:小星球(18)

  人生如戏剧,爱情多雨云,我又何时才能搬离了这多雨的恋爱城市。

  偶尔晚饭的时候会遇见自己的孤独,总是算计着今天自己吃了什么,明天又要去吃什么,一个人的晚饭再高级的餐厅也花不上什么钱,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很乖,却很少主动买东西奖励自己。

  霓虹,街边的路灯,商店橱窗里的照明光,交相辉映,整个北京璀璨起来。隔壁的王府井充斥着全球的国际品牌,每一只都是名设计师的别出心裁,随随便便的价值也要上万。曾经的小蒲,朴素的连听说都觉得奢侈,而现在的她背着这些价值不匪的尤物,混在街井的队伍中吃着热气腾腾的炉煮。虽然进入了上层社会,可是却从来没有以此为傲,心态依然没有改变,还是那个爱着你的小小女孩。

  晚饭以后也喜欢在院子里走一会,仿佛可以寻到你的味道,会想你是不是也在这个位置停过车,是不是认识刚刚同我擦肩的那个人。偶尔停一停脚步,看沿途的风景,那些暴风雨已经过去,你被大风吹到了哪一个岛屿。

  岁月兜兜转转,生活周周折折,身边不断地换了新的朋友,而身边的朋友也不断换了新的伴侣。只有一个人一直未变,一直在你的世界里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你。

  有时候北京的风会刮地特别的凶,让人觉得无所适从,呆在家里哪也不想去。开着电视,最喜欢的节目是生活频道的快乐厨房,学一些新奇的菜慰劳自己。

  新年很快就到了,光头回到了南方的家乡。

  他问小蒲要不要一起回去。

  不必了,新年在哪里还不都是一个人,把它当作平日一样过,不就得了。

  光头说,你可以来我的家里,我们随时都欢迎你。

  小蒲笑了笑,免得触景深情了,我在这里就挺好的。

  大年三十的晚上,邻居们都凑到院子里来放烟花。小孩子们捂住耳朵站在远远地看大人放爆竹,到处都是喜庆的气氛。她想起以前新年的时候伪开车带她去郊外放烟火。因为害怕,只是坐在车里看伪站在远处放烟花,一朵紧接着又一朵在空中绽放,那么绚烂。

  伪挥手示意她下车,交给她一只。他笑笑说,握紧。然后替她点燃另一端,走到她的身后扶着她的肩膀。小蒲把烟火举高。烟花发出突地声音,迅速飞向天空。那个爆裂的瞬间宛如一个破碎了的美梦。

  突,又一声,一束束迷幻的烟花从胳膊的方向飞向天空,停不下来。她的心中希望快一点放完,又想要把绚烂留住。略微的胆怯,可是知道他在身边,就有无限的勇气。

  第29节:小星球(19)

  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只属于自己的烟火,她把那一刻紧张和释放的感觉一直记在了心里。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条又细又长的条形码,一出生就给编了号码,只是自己都看不到。一直觉得自己的编码一定又臭又长,还很难记。真想哪天有人把自己拎到超市用电子扫描枪扫一下,看看自己到底被排到什么号码,什么价。有时就是很想看清楚自己骨子里的东西,可惜看清楚了,就很失落,因为原来自己是空心的。"

  她在将台路的咖啡馆翻了翻书柜里的过期杂志,也没有什么耐看的,就从书包里拿出来随身携带的伪的新书《条形码》,封面是黑白色,还是他一贯的风格和语气,那么熟悉。窗外的世界交通正在堵塞,小蒲就干脆没有回家,把刚买的伪的新书带到咖啡馆里来踏踏实实地阅读。

  餐桌上的卡片写满了即将到来的情人节的各种套餐,情人节又要来了。咖啡店里多是发肤颜色不相同的外国人,各种语调不同的语言,听起来有一点嘈杂。但是这些那些的身边事,仿佛全然与她无关。

  书中的插页上有一张他的照片,她注视了很久,眼里不自觉地有了泪水,伪还是老样子。照片中的他穿着暗色的毛衣,独自一人站在月光的下面,眼神望向远方,内心平静,月光浅浅地撒在他的肩膀上,感觉很温暖。

  才知道,你早已搬到城市的西边,而我一直追随着你搬了无数次的家,却不偏不倚的错过,始终没有找对我要的那片天空,现在的我,已经对这个院落有了深厚的情节,不想再离开,要留在这个你在书中提及过,留恋并且怀念着的最初的住所。

  12日海明生日,大家聚在钱柜一层的大包厢,大多都是媒体人和一些圈子里的密友,摆了满满一柜台的洋酒,人头蹿动,房间内不停流动着的人群,有的忙着享乐,有的忙着交际,小蒲坐在沙发的角落和光头轻声地说话,偶尔出去透气,顺便端一些饮料回来。

  海明忙着介绍朋友还有喝酒,几个小时过去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微熏。音乐空放着,几个人站在房间中央跳舞。小蒲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发现女孩子围着蹲在地上的小海,他坐在地上哭。

  几个人把他劝到旁边的沙发上,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在北京生活的不易还有站在今天地位上的艰辛,小蒲并没有上前,依然回到了之前的座位里,不再讲话。她看见有人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海明偷偷地笑。

  第30节:小星球(20)

  她点了自己喜欢的一首歌,天凉了/ 挂念了/有从前还是好的/这熟透的脸孔/我还真的舍不得/和你的 /记住了/虽然将来会尘封/说声好久不见/沉默了。她喜欢用漫不经心的声音唱这首歌,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房间里忽然变的很安静。

  在混乱中陆续有人离开,小蒲到前台结了帐单,也就散了场。

  出门的时候,海明推开了搀扶着他的女孩子,冲到了人群中的小蒲面前,右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挥舞着左臂大声地说,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

  小蒲想要甩开他的手,他却拉得更死,她狠狠地瞪着他,放开!你喝的太多了!

  真的,一直,喜欢你。喜欢你的,专注。语气里有一些哽咽。

  光头和几个朋友一起拉开了两个人,而海明的口中还在不断重复地说着喜欢你。

  小蒲晃了晃发红的手腕,招手揽了辆出租车,光头也一起上车,送她回家。

  小蒲换上了睡衣,用冷水冲了冲淤红的手腕,然后到厨房里切橙子。

  光头悄悄凑了过来,

  干什么,神秘兮兮的。

  还不都是酒精作祟。

  差一点忘记告诉你,替你从刚才杂志媒体人那里拿到了好东西。说完光头把手中的东西背到身后。

  那是什么,小蒲转过身看着他。

  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冒出来,《条形码》签售的入场卷。

  天。小蒲的心里开始纠结,却依然装的镇定。

  我就知道你忘不了他。

  还嘴硬,那撕掉好了。光头抖了抖手中的票。

  不要。她一把抢过入场券塞在了口袋里。

  这些年,我慢慢地在收集每一个人眼中的你,听他们讲的关于你的事情。这些听说,与我自己的认知中的你并不相同。而你在心中的点滴改变,从来都与失望无关。只是让你逐渐在我的面前清晰起来,这个过程像一场真真正正的冒险。

  那就这样吧,我们2月18日,图书大厦见。

  今天的北京下了大雪,我骑着单车背着电脑到咖啡馆,雪花落在羊绒的围巾上,没有融化,冰冰凉凉的。

  刚刚窝在咖啡馆里看完了《梦旅人》。这样的带有一些艺术色彩和唯美情怀来刻画青春的残酷,三个精神病院的小朋友带着各自的阴影沿着围墙逃亡,寻找世界的末日,又想到自己。

  还记得那些过往,回忆的时候却像是在看别人的电影,却体会不到一点发生过的痕迹,好像那些情节从未进入过我的生活。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释怀呢?而那些旧的事,究竟是记得好还是遗忘掉更好呢。王菲唱,有一点领悟就可以往后回顾,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第31节:小星球(21)

  chara坐在房间里逮住窗口的乌鸦,活生生地拔下它的每一根羽毛,缝制成披风,对于脸颊,指缝与地板上的鲜血都无动于衷,坚持相信地球灭亡的时刻就是自己死去的日子。现在的我却觉得这样地无情与固执都是属于青春的。

  终于在影片的最后看到了属于CHARA的世界末日,她用手抢对准太阳穴而自杀,连一个表情和一点犹豫都没有。随后乌鸦的羽毛漫天散落飘入了大海。

  只可惜地球并没有因此而毁灭消失,末日没有降临,夕阳沉入海底,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曾经一样被关在过精神病院中,向往着围墙外的街道与阳光,但那并不属于我,连一点点的跨界都是被禁止的。每天夕阳时站在天台上看夕阳,我也一样地崩溃,一样地被抓回关禁闭。但最终我的挣扎成功了,后来听说开始逐渐有人效仿我的行为,都没有再成功了。

  只不过我也因此而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没有能力再参加任何的被限制自由的集体训练或者活动。那种深刻的感觉我也曾经体会,只是我现在已经走出来了,活在有阳光的平凡街道中,而不再是灰蒙蒙并且狭小的世界了。

  总觉得认识你以后,我开始踏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你有没有在心中责怪过那时总在为你填麻烦的我呢?

  这周新买了电暖气,也习惯了早睡早起,冬天的阳光很值得珍惜。

  我最近很好,只是很想你。

  头发已经渐渐留长,见到伪的前一天,小蒲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到西边去,坐地铁,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要一个半小时的距离,北京的东边总是人山人海的,而西边却人迹寥寥,提前两站下了车,在石景山游乐园门前的楼梯台阶上坐下来,可以望见远处高高的摩天轮。一切风和日丽,而你,你还好吗。

  冬日傍晚的校园到了放学的时间,学生裹着绒服像河流一样涌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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