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千户职位可以世袭,为什么周恩来评价张居正正还要科举考试

377107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赞同 10517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知道,这是例朝的日子——不然,这些平日锦衣玉食的章服之侣介胄之臣,决计不肯吃这等苦头。?
??大内刻漏房报了寅牌,只见皇城午门内东南角的内阁衙门,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内阁首辅高拱与次辅张居正从门里走出来。此时熹光初露冻雨才停,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已来到皇极殿外序班站好。?
??两位阁臣刚出大门,一阵寒风迎面吹来,把高拱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大胡子吹得零零乱乱。就因为这部大胡子,再加上性情急躁,臣僚和宫廷中的太监背地里都喊他高胡子。?
??“都二月了,风还这么刺骨头。”高拱一面整理胡子,一面用他浓重的河南口音说道。?
??“二月春风似剪刀嘛。”身材颀长器宇凝重的张居正,慢悠悠回答。他也有一部长须,只因用了胡夹,才不至于被风吹乱。?
??内阁大门出来几十步路,即是会极门。两个腰挂乌木牌的小火者正在擦拭会极门的础柱,见两个辅臣走过来,连忙避到一边垂手恭立。高拱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顾着和张居正说话:
??“太岳,今日皇上要廷议广西庆远府僮民造反之事,兵部平常都是由你分管,你准备如何奏对?”张居正说:“广西庆远府山高林密,僮民于此聚居,本来就持械好斗,加之地方官吏无好生之德,盘剥有加,遂激起民变。其首领韦银豹、黄朝猛两人,胆大妄为,率领叛民屡戮天子命官,攻城劫寨,甚嚣尘上,如今已经三年。地方督抚连年请兵请饷,朝廷一一答应调拨,如今已耗去几百万两银子,可是叛民却越剿越多。昨日警报抵京,说是韦银豹又攻陷收复不到半年的荔波县城,把知县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擒贼擒王,要想荡平庆远积寇,地方宁敉,只有一个办法,把韦银豹和黄朝猛这两个贼首擒杀。”高拱点点头说:“理是这个理,奈何剧贼据险,五万官军剿了三年,自己损兵折将,却没伤着韦银豹一根毫毛。”“这是用人不当,”张居正决断地说,“应重新选派两广总督。”高拱警觉地问:“你认为应该选派谁?”张居正答:“我还是推荐殷正茂。”高拱的脸色略一阴沉,这位“天字一号”枢臣,同时兼着吏部尚书,拔擢用人之权,被他牢牢抓在手中。此时他冷冷地说:“你已经三次举荐他,我已说过,这个人不能用。”张居正并不计较高拱的粗暴态度,只是感叹道:“我真不明白,元辅为何对殷正茂成见如此之深。”高拱说:“殷正茂这个人虽有军事才能,但贪鄙成性,起用他,不要说我,皇上也不会同意,朝中大臣更不会支持。”张居正摇摇头。他知道高拱在这一问题上怀有私心。现任两广总督李延是高拱的门人,深得高拱信任。但正是这个李延,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容不得人。先是排斥令倭寇毛贼闻风丧胆的铁胆英雄戚继光,戚继光奉调北上任蓟镇总兵后,另一位抗倭名将俞大猷接替他继续担任剿匪任务,李延又多方掣肘,扣军饷,弄得俞大猷进退两难。这回韦银豹攻陷荔波县城,李延不但不引咎自责,反而上折子弹劾俞大猷拖延军务,剿匪不力。朝中大臣,如兵部尚书杨博、左御史葛守礼等,都知道俞大猷的冤枉。但高拱一味偏袒李延,他们也无可奈何。张居正私里征求过杨博和俞大猷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李延不撤换,庆远叛贼就绝无剿平之日……?张居正沉思着不再说话,高拱又说:“太岳,待会儿见到皇上,不要主动提出更换两广总督事。不管李延留不留任,反正殷正茂不能接任。再说,内阁没有议决,一下子捅到皇上那儿,倘若争执起来,叫各位大臣怎么看?”?
??高拱明是规劝,暗是威胁。张居正苦笑一下答道:“你是首辅,凡事还是你说了算。”?
??说话间,两人走出会极门。由此北上,便是皇极门前的御道。忽然,御道上传来喧闹之声,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靠近皇极门的御道中间,停着隆庆皇帝的乘舆。?
??高拱顿时心下生疑,对张居正说:“皇上这时候不在皇极殿中御座,跑来这里做甚?”?
??张居正也大惑不解。隐隐约约,他看到隆庆皇帝站在乘舆跟前指手划脚,仿佛在发脾气。?
??元辅,皇上像是有什么事。”?
??张居正话音刚落,只见内使抬了两乘小轿飞奔过来,招呼两位阁臣上轿,说是皇上要见他们。?
??两位阁臣赶到时,只见隆庆皇帝朱载?正在乘舆旁边走来走去。他三十岁时,从父亲嘉靖皇帝手中接过皇位,改年号为隆庆。朱载?今年三十六岁,正值盛年,却因酒色过度,未老先衰。这会儿只见他满脸怒气,身上虽然穿着大朝时的章服,但头上的冠冕却没有戴正,前后对称的?板歪在一侧,缀吊着的珍珠宝玉一片乱摇。一大群乾清宫的近侍环跪在隆庆皇帝周围,一个个战战兢兢,显得异常紧张。?
??“皇上!”?
??不等轿子停稳,高拱就跳将下来,疾声喊了一句,走到皇上跟前跪了磕头。张居正跟在他身后,也跪了下去。?
??“啊,你们来了,来了就好,我要告诉你们,我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隆庆皇帝不停地来回走动,嘴里恨恨不休地唠叨着。雨虽停了,但天尚阴沉,北风一阵赶一阵地刮。两位大臣跪在地上,棉袍子被渍水浸湿,又冷又硬的石板硌得膝盖生痛生痛,寒气也透入骨髓。
??这滋味很不好受,但皇上没有发话,谁也不敢起来。“皇上,赐两位老先生平身吧。”服侍在侧的乾清宫管事牌子张贵小声提醒,隆庆皇帝这才弯腰扯住高拱的衣襟,大声嚷道:“起来。”?
??“谢皇上。”?
??高拱与张居正谢恩站起,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都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怒气冲冲。隆庆皇帝仍然扯着高拱的衣袖。又是一阵寒风吹来,高拱刚整理好的胡子又乱了,飘了一脸,高拱有些尴尬,伸手拂尽脸上的银白长须,轻声说:“皇上,早朝的时间到了。”?
??“早朝,什么早朝?”隆庆皇帝仿佛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
??两位大臣这才感到皇上神情恍恍惚惚,与往日大不相同。高拱于是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不早朝,又想做什么呢?”?
??隆庆皇帝沉默不语,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高拱。忽然他把高拱拉到一边,耳语道:“你是腾的老师,也是朕一手提拔的首辅,现在有人欺负朕,你到底管还是不管?”?
??高拱小心地问:“是什么人敢欺负皇上?”?
??隆庆皇帝愣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把奴儿花花给我找回来。”?“这……”高拱一时语塞。?
??在隆庆皇帝与高拱说话时,张居正小声问张贵:“皇上今儿早上怎么了?”?
??张贵说:“早上起床盥洗,皇上还好好儿的,一出乾清宫,刚坐上轿舆,皇上就嚷着要下来。然后不知为何气呼呼的,一口气走到这里来了。”?
??“皇上手上的疮好了吗?”?
??“没有,”张贵摇摇头,声音愈低,“有时候痒起来,整夜都不能睡觉。”?
??“叫过太医了吗?”张居正问。?
??“哎呀,还没有,”张贵一拍脑门子,连忙对身边的一位小火者说,“快,去叫太医来。”
??小火者飞一般的跑走了,一直拽住高拱衣袖不放的隆庆皇帝,这时声音又高了起来:“一说
??奴儿花花,你就不吭声,朕看你也不是个忠臣!”?
??高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应答。站在一旁的张居正上前朝皇上一揖说:“请皇上回宫吧。”?
??“皇上,回宫吧。”高拱也小声请求。?
??犹豫了一会儿,隆庆皇帝长叹一声说:“好吧,你们送我。”?
??高拱用手指了指轿门,示意隆庆皇帝上轿。皇上却不理会,他仍拽住高拱的衣袖,抬步走向皇极门前的金台。?
??在金台上,隆庆皇帝又停下脚步,望着晨光中巍峨的皇极殿,忽然跺了一下脚,恨恨地说:“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怎奈东宫太小,如何是好?”?
??就这么几句话,隆庆皇帝重复说了好几遍。说一遍,捶一下胸。说到后来,几乎变成了哭腔。?
??见皇上如此失态,高拱与张居正面面相觑。作为大臣,他们不敢打断皇上的唠叨。直到隆庆皇帝停住嘴,高拱才赶紧安慰说:“皇上万寿无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隆庆皇帝愣愣地望着高拱和张居正,忽然又不说话了。隔一会儿,他挽起衣袖,对两位大臣说:“你们看,我这手腕上的疮还未落痂。”?
??高拱说:“皇上病刚有好转,千万不要发怒,恐伤圣怀。”?
??隆庆皇帝颓然不答,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说道:“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内官坏了,先生你怎么能知道。”?
??说毕,隆庆皇帝仍然拉着高拱的手,走进皇极门,下了丹墀。?
??“上茶。”隆庆皇帝喊道。?
??此时依然是天低云暗,站在这皇极门内空荡荡的广场上,身上仍感受到北风中的飒飒寒意。
??近在咫尺的皇极殿外,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站好等着朝见。现在,他们都看到皇上和两位辅臣站在广场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禁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时,内侍搬来一把椅子,北向而设,请皇上落座。隆庆皇帝不肯坐,内侍又把椅子车了一个方向,朝向南方,隆庆皇帝这才坐了下来,但他拉住高拱的那只右手,却一直不肯松开。
??内侍又把茶送了上来,隆庆皇帝伸出左手接过茶杯,喝了几口,这才长出一口气,对高拱说:“现在,我的心稍微安宁了些。”?
??说着,隆庆皇帝站起身来,由东角门穿过皇极殿与建极殿,走到乾清宫门。一直被隆庆皇帝拽着衣袖的高拱,这时停下脚步。?
??“走。”隆庆皇帝催促。?
??“臣不敢入。”高拱说。?
??乾清宫属于皇帝的生活休憩之地,称作后宫,也叫大内。后妃宫娥都住在里面,除了内侍,朝廷命官一概不得入内。?
??隆庆皇帝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送我!”?
??既然皇上这样坚持,高拱也只得遵旨行事,和张居正一直陪着隆庆皇帝走进乾清宫,进入到寝殿。皇上坐到御榻上,右手仍牢牢地抓着高拱。?
??当皇上由两位阁臣陪同不入殿早朝而径直走回后宫时,百官们便感到事情不妙。开国元勋成国公朱能的后代,第六代成国公朱希忠也在早朝的行列中。所有官员中就他的爵位最高。为了探个究竟,他便尾追而至,在乾清宫门口赶上了他们,一同进了寝殿。?
??隆庆皇帝刚坐定,朱希忠和张居正便一齐跪到榻前磕头。高拱因为被皇上拉着手,想磕头膝盖不能着地,身子一歪一歪的,显得局促不安。隆庆皇帝见状,就松开了手。?
??三个人磕头问安毕,隆庆皇帝也不说什么话。三个人便知趣地退了出来,却也不敢走开,只是在乾清宫门外等候。?
??不一会儿,有内侍出来传旨,让两位内阁大臣重入乾清宫。?
??隆庆皇帝仍坐在刚才的那乘御榻上,神色安定了许多,只是两颊依然通红,眼光也显得呆滞,他对两位大臣说:“朕一时恍惚,现在好多了。自古帝王后事,都得事先准备,卿等务必考虑周全一些,照章而行。”?
??说毕,示意二位大臣退下。高拱赶紧伏奏:“臣等遵旨,只是还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示皇上。”?
??“何事?”隆庆皇帝问。?
??“昨天,臣已将庆远前线传来的八百里快报传入宫中,原定今日早朝廷议,对叛民首领韦银豹、黄朝猛等,是抚是剿,两广总督是否换人,广西总兵俞大猷是否降旨切责,还请皇上明示。”?
??隆庆皇帝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嘟哝道:“朕也管不得许多了,你就替朕拟旨吧。”?
??“臣遵命。”?
??高拱亢声回答,并下意识地看了看跪在身边的张居正,然后一起走出乾清宫。朱希忠也还没有离开,见他们出来,连忙迎上前焦急地问道:“请问二位阁老,皇上有何吩咐?”?
??高拱阴沉沉地回答:“皇上让我们考虑后事安排。”?
??就在隆庆皇帝还在皇极门前的御道上闹腾时,住在慈庆宫里的陈皇后也已起了床,近侍的宫女刚刚帮她梳洗完毕,慈庆宫里的管事牌子邱得用就进来禀报,说是李贵妃带着太子爷向她请安来了。?
??陈皇后走进寝房隔壁的暖阁,只见李贵妃母子二人已经坐好了等她。她刚进暖阁的门,李贵妃就连忙站起来朝她施了一礼,然后牵过身边的一个小孩儿,对他说道:“给母后请安。”
???“母后早安。”?
??小孩儿声音脆得像银铃,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哎哟,快起来。”?
??陈皇后疼爱地喊了一声,拉起小孩儿,一把揽到怀里。?
??这孩儿便是当今太子,已满九岁的朱翊钧。?
??陈皇后今年二十八岁。隆庆皇帝还是裕王的时候,娶昌平的李氏为妃。李妃不幸早年病故。
??裕王又续娶通州的陈氏为妃,这陈妃就是如今的陈皇后。而李贵妃则是当年选进裕王府中的一名宫女。由于聪明伶俐,被一向喜欢女人的朱载?看中,一次酒后,拉着荒唐了一回。没想到就这一次,朱载?再也离不开这位宫女了。这位并非天姿国色的女孩子,身上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非凡吸引力,陪着唠嗑子能让你满心喜悦,陪着上床能让你销魂。自从有了她,朱载?只恨白天太长,夜晚太短。过不多久,这位进裕王府不到一年的宫女就怀孕了。陈皇后虽然地位崇高,无奈肚子不争气,到现在仍没有生育。而这位宫女却为朱载?生下了头胎贵子。母以子贵,于是从地位低下的都人晋升为太子妃。当了妃子后,她又为朱载?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这就是后来的潞王。朱载?登基后,元配夫人顺理成章被册封为皇后,而这位生下太子的妃子也就被册封为贵妃了,其地位在众妃之上,仅次于住在慈庆宫中的陈皇后。
??自古以来,后宫争宠,常常闹得乌烟瘴气。皇上就那么一个,可是在册的皇后嫔妃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还有数以千计的宫娥彩女,一个个冰清玉洁,国色天香。这么多的粉黛佳人,皇上哪里照顾得过来?于是,需要温存、需要体贴的这些年轻女人们,便在那重门深禁之中,为了讨得皇上的欢心与宠爱,不惜费尽心机,致对手于死地。这脂粉国中的战争,其残酷的程度,并不亚于大老爷们设计的战阵。紫禁城看似一潭死水,但在岁月更替的春花秋月中,该有多少红粉佳人,变成永不能暝目的香艳冤魂。远的不说,就说隆庆皇帝的父亲,前一朝的嘉靖皇帝,一日躺在爱妃曹端妃的被窝里,被曹端妃身边的宫婢杨金英闯进来,用一根丝带勒住了脖子。亏得方皇后赶来救驾,才侥幸免于一死。嘉靖皇帝惊魂甫定,听说方皇后已传旨把杨金英连同曹端妃一块儿杀了。嘉靖皇帝明知这事儿与心爱的曹端妃没有牵连,但方皇后自恃救驾之功,捎带着除了自己的情敌,叫你有口难言。嘉靖皇帝因此理解了女人的狠毒,长叹一声,就搬出了紫禁城,住进西苑,从此再也不肯回来。?
??后宫的矛盾,多半集中在皇后与贵妃的身上。可是,隆庆皇帝身边的陈皇后与李贵妃,给外人的印象是相敬如宾,好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因此,宫里宫外的人,都称赞她们贤慧。
??这里头起关键作用的,还是李贵妃。起初,看到隆庆皇帝宠爱李贵妃,陈皇后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酸溜溜的。等到李贵妃生下太子,陈皇后的提防之心更加明显了。李贵妃早就看出了陈皇后的心思。她并不计较,无论人前人后,从不说陈皇后一句坏话。隆庆皇帝登基后,按理陈皇后应住进坤宁宫,但因她多病,自己要求别宫居住,因此被安排住进东院的慈庆宫。李贵妃住在西院的慈宁宫。年复一年,每天早晨,李贵妃都带着太子到慈庆宫来给陈皇后请安。长此以往,面对李贵妃这一份知情达理、安分守己的诚挚,陈皇后那一点戒备之心、妒忌之情也就烟消云散了。两人真正成了好姐妹,什么体己话儿都往一块儿说。?
??这会儿,陈皇后把朱翊钧拢在怀里,握着他的小手儿,心疼地说:“天这么冷,应该让孩子多睡一会儿。我早就说过,你这早晨请安的客套,应该免掉。”?
??“老八辈子的规矩,若是在我头上免掉了,后头的人,岂不把我当成罪人。”?
??李贵妃笑盈盈地说。她不是那种妖艳的美人,但楚楚风韵,眼波生动,一颦一笑,顾盼生姿。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个既有魅力又有主见的女人。?
??陈皇后比李贵妃大两岁,虽然看上去身体欠佳,但端庄美丽,自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听了李贵妃的话,她浅浅一笑,又勾下头,逗怀里的小太子玩。因为自己没有生育,小太子又聪明可爱,陈皇后也就特别喜欢他,疼爱得倒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钧儿,昨儿个读的什么书?”陈皇后问。?
??“《论语》,读到最后一节了。”朱翊钧觉得这位皇后妈妈比亲妈妈随和得多,因此,也很愿意和她搭话儿。?
??“哟,孔圣人的书,都读到最后一节了。”?
??陈皇后啧啧连声。她手边的茶几上,就放着一部《论语》,这是特为朱翊钧准备的。?
??“钧儿,背一遍给母后听。”李贵妃一旁说。?
??陈皇后拿起《论语》,翻到最后一节,朱翊钧离开陈皇后的怀抱,在屋子中央站定。朗声读道: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
??“好了好了。”陈皇后放下书,一把搂过朱翊钧,称赞说:“这么深的学问书儿,你都背得滚瓜烂熟的,长大了怕不要当个状元郎。”?
??“不,母后,状元郎由我来点,我想叫谁当,谁就当!”?
??朱翊钧说这话时,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是个孩子,但露出一副天潢贵胄的气派。?
??陈皇后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自嘲地笑道:“哎呀,看我糊涂得,我的儿是当今太子,将来要当万岁爷的。状元郎学问再好,也只是你手下一个办事儿的。是不是,钧儿?”?
??朱翊钧点点头。?
??“太子爷,早安!”?
??忽地门外一声喊,寻声望去,只见陈皇后跟前的一名近侍提着个鸟笼子站在门口。方才的话,并不是近侍说的,而是笼子里那只羽毛纯白的鹦鹉叫出来的。?
??这名近侍也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叫孙海,专管这只鸟笼子。朱翊钧很喜欢这只会说话的鹦鹉,每次来,都要逗逗它。?
??“大丫环。”?
??朱翊钧欢快地喊着白鹦鹉的名儿,追了上去。陈皇后也很喜欢这只鸟,说它像贴身丫环一样可以逗乐儿,解闷子。故给它取了这么个酸不溜秋的名儿。?
??朱翊钧把嫩葱儿一样的手指头塞进鸟笼,戳白鹦鹉的脑袋,鹦鹉也不啄他,只是扑楞着翅膀躲闪。?
??“孙海,带太子爷到花房去,逗逗鸟儿。”?
??“是。”?
??孙海答应,带着朱翊钧离开了暖阁。?
??细心的陈皇后早已觉察到,李贵妃今儿早上像是有心思,因此便支走小太子,好给两人留个说话的机会。?
??得小太子的皮靴声“橐橐橐”地走远了,李贵妃开口说:“皇后,看你的气色,这些时一天比一天好。”?
??“我自家也感觉好些,以前总是空落落的,打不起精神来,现在这腿儿、胳膊肘儿也不酸软了。”陈皇后说着,晃了晃身子,表示自己的身子骨硬朗了许多,接着说:“身子在于调养,春节后,换了个太医的药,吃了一个多月,明显地见效。”?
??“可是,皇上的病,怎么就这么难得好?”李贵妃脸上挂着的笑容消失了,换了个愁容满面。?
??陈皇后瞟了李贵妃一眼,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有不少隐情,于是问道:“你是说,皇上手上的疮?”?
??李贵妃点点头,说道:“春节时,只是手腕上长了一颗,起先只有豌豆那大,几天后,就铜钱那大一颗了,而且还流水,黄黄的,流到那里,疮就长到那里。过元宵节看鳌灯那会儿,这手上的疮,就长了十几颗,起先还只是右手有,后来左手也长了。现在,屁股上也长了两颗。”?
??陈皇后明白李贵妃的愁容是为这档子事儿,于是宽慰说:“昨儿个我还问了太医,他说皇上的疮已经结痂了。”?
??“那是让人看得见的地方,”李贵妃说,“胳肢窝里的,屁股上的,还在流水啊!”?
??陈皇后因为身体不好,已有好几年不曾侍寝。听李贵妃说到皇上这些隐私地方,心中难免生起醋意,但一闪即过,随即关心地说:“你可得当心,听说这种疮叫杨梅疱,同房会传染的。”?
??李贵妃叹一口气说:“多谢皇后关心,妾身正为这件事担心不尽。昨晚,皇上让我过去,我推说在经期,身子不便,就没有去。”?“这样皇上岂不伤心?”?
??“是啊,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李贵妃说着流起了眼泪。?
??陈皇后也蹙起眉头,半是忧虑,半是愤慨地说:“妹子,你我都知道,皇上一天都离不得女人,还巴不得每天都吃新鲜的。宫中嫔妃彩女数百个,像你这样能够长期讨皇上喜欢的,却没有第二个。这时候他招你,除了陪他作乐,他还想说说体己话。你这样不能满足他,孟冲这帮混蛋就又有可乘之机了。”?
??“你是说,皇上还可能去帘子胡同?”?
??“什么?帘子胡同?”陈皇后仿佛被大黄蜂螫了一口,浑身一抖索,紧张地问,“你怎么提到这个龌龊地方?”?
??李贵妃从袖子中掏出丝帕?了?眼角的泪花,不禁恨恨地说:“昨日冯公公过我那里,对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去年腊月间一天夜里,万岁爷让孟冲领着,乔装打扮,偷偷摸摸出了一趟紫禁城。”?
??“啊?去哪儿?”?
??“帘子胡同。”?
??陈皇后倒抽一口冷气。早在裕王府的时候,有一次,朱载?在枕边提到北京城中的帘子胡同是男人们快乐销魂的地方,于是她就起心打听。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原来这帘子胡同里住着的尽是些从全国各地物色来的眉目清秀的小娈童,专供闲得无聊的王公贵戚、达官贵人房中秘玩。?
??“孟冲这个混蛋,勾引皇上去这种脏地方”。陈皇后不由得恨恨地骂起来。?
??孟冲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宫内太监称为内宦,机构庞大,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门,打头儿摆在第一的就是司礼监。而掌印太监又是司礼监第一号头儿,因此也是太监的大总管。地位显赫,素有“内相”之称。隆庆皇帝登基时,掌印太监是陈洪。陈洪因办事不力被撤了,接任他的便是孟冲。?
??“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朝中文武百官,天下百姓,该如何看待皇上?”李贵妃一腔怒气,强忍着不便发作。?
??这时宫女送上两小碗滚烫的参汤来,陈皇后取一杯呷了一小口,徐徐说道:“做出这等下流事来,不知是皇上自己糊涂呢,还是受了孟冲唆使。”?
??李贵妃怒气攻心,嫌参汤太热,吩咐侍女另沏一杯花茶。接着回应陈皇后的话说:“孟冲毕竟是个无根的男人,也不知道娈童究竟有何滋味,这肯定是皇上的心思。这些年来,皇上什么样的女人都玩过了,心中难免就打娈童的主意。”?
??陈皇后不解地问:“娈童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妹子你清楚不?”?李贵妃脸一红,忸怩了一阵子,才不情愿地回答:“听人说,娈童做的是谷道生意。”?
??“谷道,什么叫谷道?”陈皇后仍不明就里。?
??“谷道就是肛门。”?
??陈皇后顿时一阵恶心:“这种地方,也能叫皇上快活?”?
??李贵妃道:“皇上毕竟也是男人啊,男人的事情,我们做女人的哪能全都体会。”?
??陈皇后紧盯着李贵妃,一脸纳闷的神色,喃喃私语道:“看你这个贵妃,大凡做女人的一切本钱你都有了。可是皇上为何不和你亲热,而去找什么娈童呢?果真男人的谷道胜过女人?”?
??几句话臊得李贵妃脸色通红,赶紧岔开话头说:“话又说回来,孟冲如果是个正派人,皇上也去不了帘子胡同。”?
??“我早就看出孟冲不是好东西,”陈皇后继续骂道,“偏偏皇上看中他。”?
??“皇上?皇上还不是听了那个高胡子的。”李贵妃银牙一咬,泼辣劲也就上了粉脸红腮,“
??皇上一登基,高胡子就推荐陈洪,陈洪呆头呆脑的,什么事都料理不好。皇上不高兴,高胡子又推荐了孟冲,这人表面上看憨头憨脑,其实一肚子坏水,流到哪里哪里出祸事。这不,把万岁爷勾进了帘子胡同,惹出这个脏病来。”?
??“啊,你说万岁爷的疮,是在帘子胡同惹回来的?”陈皇后这一惊非同小可。?
??不在那儿又在哪儿呢?你,我,宫中这么多的嫔妃贵人,哪个身上长了这种疮?”?
??陈皇后点点头,又说:“听说梅毒是男女房事时相传,只是不知娈童的谷道里,是不是也带这种邪毒。”?
??说到这里,李贵妃的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高鼻凹眼的鞑靼美女,顿时又把银牙一咬,恨恨地说,“要不,就是那个奴儿花花!”?
??一听这个名字,陈皇后浑身一激凌,说:“这个骚狐狸,幸亏死了。”?
??“就因为她死了,皇上才不开心,跑到帘子胡同寻欢作乐。”?
??“这倒也是。”陈皇后叹了一口气,“亏得冯公公打探出来,不然我们还蒙在鼓里。”?
??“唉,想到皇上的病,这般没来由,我就急得睡不着觉,昨夜里,我又眼睁睁挨到天亮。”
??说着,李贵妃眼圈儿又红了。陈皇后心里也像塞了块石头。正在两人唉声叹气之时,乾清宫里的一个管事牌子飞快跑来禀告说:“启禀皇后和贵妃,皇上又犯病了。请你们即刻过去。”
张居正 之 木兰歌
第二回 述病情太医藏隐曲 定总督首辅出奇招
  紧挨乾清宫的东暖阁,是皇上批览奏折处理政务之地。虽然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少有翻动。硕大几案之后正面墙上,悬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书有“宵衣旰食”四个大字,却是当今皇上的父亲世宗皇帝的手书。按规矩这东暖阁外臣不得擅入,但隆庆皇帝有时懒得挪步,偶尔也在这里召见大臣垂询军政大事。因此这东暖阁中也为大臣设置了一间值房,以备不时之需。眼下这间值房正好派上了用场。离开隆庆皇帝寝宫的高拱与张居正,被安排在这里守候。没有皇上的旨意,他们不得离开。?
  乾清宫本来就烧了地龙取暖,再加上值班太监临时又增烧了铜盆炭火,值房里显出一片温暖祥和。两位大臣刚刚坐定,御膳房的小火者就摆上了一桌茶点,琳琅满目总有好几十样。折腾了一早晨的高拱,早已饥肠辘辘。小火者添一碗加了蜜枣枸杞的二米粥捧上。他接过刚要喝,却一眼瞥见盛粥的小瓷碗上绘了一幅春宫图:一对妙龄男女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少女弯腰两手扶住一把椅子,回过头来朝身后站着的少男莞尔微笑,大送秋波,少男手拿阳具顶着少女高高翘起的白腻丰腴的屁股……高拱顿时大倒胃口,放下那只碗,对侍立在侧的小火者说:“再给我换一碗。”?
  小火者以为高拱嫌二米粥太烫,躬身回答说:“高老先生,二米粥刚出锅,都是这么烫的,要不,您老先喝碗牛乳。”?
  宫中规矩,太监统称内阁大臣为老先生。高拱情知小火者理解错了,索性将错就错,只要能换碗就成,回答说:“中,那就先喝碗牛乳。”?
  小火者添了一碗牛乳捧上。高拱接过那只碗,又傻眼了。碗上仍是绘的一幅春宫画,一对赤裸男女在床上滚作一堆,两嘴相吻,男的一手拿住女的乳房,一手按住女的下身,淫邪不堪。高拱又把碗放下了。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张居正,正专心致志地喝着二米粥。他顿时生起气来,朝小火者做起了脸色:“再给我换一碗。”?
  小火者觉得这位首辅大人比皇上还难侍候,却也只能赔着小心问道:“要不,给您老换一碗莲子雪花羹?”?
  高拱回答:“还是二米粥,给我换只碗。”?
  “换碗?”小火者伸着脖子看了看高拱面前的两只碗,迷惑不解地问,“请问高老先生要只什么样的碗?”?
高拱指了指碗上的春宫画,啐了一口骂道:“你看看这碗上画的什么劳什子,叫人如何吃得下饭。嗯?”?
  小火者这才明白高拱挑剔的原因,嘴一咧想笑,但看高拱乌头黑脸样子吓人,又赶忙收了笑容答道:“今天这顿早点,是孟老公公特意关照下来,按皇上早点规格给二位老先生办下的,皇上平常用餐,用的也是这些碗碟。”?
  小火者这么一解释,高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缓和口气说:“你给我找只没画儿的碗来。”
? 小火者见怪不怪,摇摇头答道:“不是奴才驳您老的面子,这乾清宫里,实在找不到一只没有画儿的碗。您老看看桌上的这些碗碟,哪一只上头没有画儿?”?
  高拱俯身一看,果然所有的杯盘碗碟大至罐小至汤匙都绘有春宫画。这时张居正正津津有味地吃第二碗二米粥,高拱狐疑地问他:“你那碗上也有?”?
  张居正笑一笑,把碗伸过来给高拱看,说道:“我这只碗上不但绘有巫山云雨男女销魂之状
,旁边还题了一句诗: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吃得下?”高拱问。?
  “皇上吃得下,我们作大臣的,焉有吃不下之理。”张居正说着,又伸筷子夹了桌上的一块枣泥糕送到口中。?
  高拱无奈,只得弃了牛乳、二米粥不喝,伸筷子夹桌上的各色点心吃。一边吃,一边问小火者:“你刚才提到孟公公,他人呢?”?
小火者答道:“孟公公在司礼监值房里。”?
  “他怎么没过来?”?
  “回高老先生,没有皇上的旨意,孟公公不能过来。”?
  吃着吃着,高拱心里又来了气。世宗皇帝在位时,当今皇上被封为裕王。高拱是裕王的老师,担任讲席有十几年之久,两人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裕王登基成了隆庆皇帝,高拱政治生涯峰回路转,顺利入阁。但因他性情急躁遇事好斗,很快又受到几个资深老臣的排斥而怆然出阁,直到隆庆四年才荣登首辅之位。隆庆皇帝对这位老师相甚为倚重,大小政务任其处置绝少掣肘。高拱对这知遇之恩感激涕零,久而久之也就沽恩恃宠,朝中大事由他一人专断。他心底很清楚,要想保住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字一号枢臣地位,就必须保证皇上春秋康健,国祚绵长。可是,怎奈这个皇上是个色中饿鬼。刚才在皇极门外,问他要那个鞑靼美女奴儿花花,现在在这乾清宫里,又看到这么多餐具器皿上的春宫画。长期置身于这种淫邪环境,纵是神仙,也难保金刚不坏之身。想到这里,高拱把手中筷子狠狠朝桌上一掼,怒气冲冲地说:“这些餐具,应该统统撤换。”?
  几个小火者都吓得退到一边,噤若寒蝉,张居正呷了一口碧螺春漱漱口。十年前他与高拱在国子监共事,尔后又都充当裕王府讲官,现在又同为内阁辅臣,对高拱的脾气心性是再熟悉不过了。“元辅”,张居正缓缓说道,“制作这批餐具瓷器的二十万两银子,还是你指示户部,从太仓银中划拨的呢。”?
  张居正这么一提醒,高拱倒记起来了。他任首辅之初,皇上谕旨要在景德镇开窑烧制一批宫廷专用瓷器,内务库造了一个预算报来,总共需用二十万两银子。高拱心里头虽然觉得此举太过糜费,但皇上既已发话,还得承旨照办,于是吩咐户部如数拨给。宫廷所用各色物件,照例都由皇上直接派太监监造,政府不得过问。所以高拱虽然出了钱,却并不知道烧制的是些什么玩艺儿。?
  “我倒要查查,把春宫画烧到瓷器上,究竟是什么人的主意。”高拱悻悻地说。?
  “元辅不用查了。”张居正说着,就把东暖阁的当值太监喊了来,问他,“听说东暖阁里头,有一面墙陈列的都是隆庆四年烧制的瓷器,可有此事?”?
  当值太监回答:“回张老先生,确有其事。”?
  张居正说:“你可否领元辅进去一看?”?
  当值太监点点头。东暖阁与这值房本来就一门之隔,当值太监推开门,让两位辅臣进去。皇上召阁臣议事,大都在文华殿或者平台。高拱与张居正两人虽然都在内阁多年,却也是第一次进到东暖阁。高拱首先看到“宵衣旰食”那块匾额。扫了一眼罗列整齐的书籍卷帙之后,便走到北墙一列古色古香的红木古董架前,靠近皇上批览奏章的那只架子上,分三层陈列了二十四只尺八月色素盘,这些盘光泽典雅,薄如卵膜,每只盘面上均绘有男女交媾之图。仔细看来,却是根据民间流传既久的《素女经》编绘而成的。二十四幅春宫图分别描绘出二十四种男女交媾之法。“皇上每天就是看着这些盘子处置国家大事?”高拱不禁在心底发问,顿时产生国家社稷庙堂神器遭到亵渎的感觉。张居正比高拱看得仔细,他伸手弹了弹一个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整只盘子仿佛都在颤动,他拿起那只盘子举在眼前一看,盘子仿佛是透明的,他把盘子翻了一个面,从盘底依然可以看清盘面上绘制的那幅春宫图——红男绿女,毛发俱见。“这是景德镇瓷器的极品!”张居正赞叹道。?
  当值太监凑上前来答道:“听万岁爷说,就这二十四只盘子,烧制的工价银就费去了六万两银子。”?
  “啊?”张居正目光一转,望着高拱说道,“宁夏一省一年的赋税收入,不过两万多两银子,贵州一省也才三万多两。这一套盘子,要耗掉两省一年的赋税。”?
  高拱恨不得把这些盘子一古脑儿掀翻在地摔个粉碎,但听出张居正的话中却有讥讽他的意思,不由得脸一沉,反唇相讥道:“你我方才吃的这顿早点,也够乡下小户人家一年的用度,处处打小算盘,皇上的威福何在!”?
  说话间,两人回到值房。小火者已撤去了那桌早点,为两人重新沏茶。吃早点之前,高拱就吩咐过,一俟太医给皇上诊断完毕就过来具报。这会儿太医离开寝宫来到值房。行了官礼之后,高拱问道:“皇上患的何病?”?
  太医答:“依卑职诊断,皇上是中风。”?
 “中风?”高拱有些怀疑,“大凡中风之人,或偏瘫在床,或口齿不清,如何皇上还满地乱跑,打妄语?”?
  太医答道:“元辅所言极是,一般中风之人都是这种症状,但皇上情形又有所不同。皇上平常吃的补药太多,人总是处在极度亢奋之中。方才卑职给皇上把脉,寸脉急促,关脉悬浮而尺脉游移不定,这正是中焦阻塞内火攻心之象。病从丙,按五行来讲,丙为火,正月为寅,木助火发,皇上内火出表为疮,可见火毒之重。如今到了卯月,邪火更旺,出表为疮,攻心为毒。皇上的火毒已由表及里,由皮入心。在表者,疮毒猖獗,入心者,火燎灵犀,便会生出许多妄想。所谓风,就是火毒。所以卑职才敢断语,皇上今次之病,实乃中风之象。”?
  这太医快七十岁了,在太医院已呆了四十年,论医术是太医院中的首席。听他娓娓道来,剖析明白道理充足,高拱不得不信,一颗心顿时也就沉重起来,他下意识捻了捻胡子,打量着太医问道:“依
张居正 之 木兰歌
第三回 主事钻营买通名妓 管家索贿说动昏官
  酉时刚过,挂在夫子庙檐角上的夕阳,已经一缕一缕地收尽了。秦淮河一曲碧波,也渐次朦胧起来。胡自皋坐着一乘四人暖轿,兴冲冲地来到倚翠楼。
  自从燕王朱棣篡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把个皇城迁到北京。这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钦定的首都南京,便成了留都。但因为明太祖的皇陵在南京,龙脉之所出的安徽凤阳也离南京不远,朱家后代的皇帝,出于对祖宗的尊敬,至少在名分上,还是保留了南京的特殊政治地位。除了内阁之外,一应的政府机构,如宗人府、五军都督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国子监、太常寺、鸿胪寺、六科、行人司、钦天监、太医院、五城兵马司等等,凡北京有的,南京也都保留了一套。北京所在府为顺天府,南京所在府为应天府。不过,北京政府管的是实事儿,而南京的政府,除了像兵部守备、总督粮储的户部右侍郎、管理后湖黄册的户科给事中这样为数不多的要职之外,大部分官位,都形同虚设。由于实际的政治权力掌握在北京政府手中,南京的政府官员,大都是仕途失意之人,或者是为了照顾级别,安排来南京当一个“养鸟尚书”或者“莳花御史”。尽管两府级别一样,但是,同样品级的官员,由北京调往南京就是一种贬谪,由南京调往北京则被视为可喜可贺的升迁。因此,一大批受到排挤或者没有靠山的官员都聚集在南京,尽情享受留都官员的那一份闲情逸致。
  享受闲情逸致,出门有禅客书童,进屋有佳肴美妾。对月弹琴,扫雪烹茶,名士分韵,佳人佐酒,应该说是人间第一等的乐事。但官场上的人,除了白发催人晋升无望,或疾病缠身心志颓唐,一般的人,又有谁不想奔奔前程呢。公务之暇,可以由着性子,怎么玩得开心就怎么玩。话又说回来,当官没捞到一个肥缺,又哪有本钱来玩得开心呢。就为着这一层,南京政府里头的官员,大都削尖脑袋,使出浑身解数钻门路巴结北京政府中那些有权有势的大臣,以图在省察考核时,有个人帮着说说话。常言道人在朝中好做官,椅子背后有人,就不愁没有时来运转、升官坐肥缺的时候。
  眼下这位走进倚翠楼中的胡自皋就正是这样一个人。今晚上,他准备在这里宴请京城里来的一个名叫徐爵的人吃花酒。
  胡自皋现任南京工部主事。他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合该他走运,甫入仕途,就被任命为户部府仓大使。别小看这个府仓大使,虽然官阶只有九品,却是一个天大的肥缺。大凡国家一切用度,如永安南邑等州的银货,云南大甸等州的琥珀、宝玉和象牙,永州的零陵香,广州府的沉香、藿香,润柳鄂衡等州的石绿,辰溪州的朱砂,楠州的白粉,严州的雄黄,益州的大小黄白麻纸,宣衢等州的宣纸,蒲州的百日油细薄白纸,河南府的兔皮,晋汾等州的狸皮,越州的竹管,泾州的蜡烛,郑州的毡,邓州的胶,虢州的席,?州的麻,凡四方所献金玉珠贝珍奇玩好之物,都得由他这个承运库大使验收入库。他说各地缴纳的货物合格,那就百无一事。他若挑肥拣瘦,偏要在鸡蛋中寻出气味儿来,得,你这货物就交不出去。须知一州之长,除了守土安民的本职之外,第一号重责,就是按规定每年向朝廷交纳这些地方上的珍品出产。一旦这些货物不能按质如数交纳,等于是违抗君命,你这头上的乌纱帽还戴得安稳么?因此,为了上缴货物能顺利验收,各个州府前来送货时,都要预先准备一份厚礼送给这个府仓大使。胡自皋在这个肥缺上干了数年,等于家里开了个钱庄,连解溲的夜壶,都换成了一把银制的。手头有钱,就好照应人。他使出大把大把的银钱,把个户部和吏部的头头脑脑们招呼得服服帖帖。隆庆元年,又升迁到盐运司判官的任上,这又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差事。但天有不测风云,正当胡自皋官运亨通大扯顺风旗时,却没想到母亲病逝。按明太祖订下的律条,父母双亲去世,官员必须卸职回老家丁忧三年。胡自皋回到乡下守制,好不容易捱过三年,回到京城,上本吏部等待复职。不想这时候,家乡的县太爷给他奏了一本上来,说他守制时违反天条,居然和族中子弟饮酒作乐,还吹吹打打纳了一个小妾。这样不守孝道,哪里还能复官?这真个是祸从天降,但责任还在胡自皋自己。他自恃京官出身,又有的是钱,回到家乡守制,全然不把县太爷放在眼里。他不主动去县衙门拜访不说,县太爷来看他,他居然当着族人的面,数落县太爷的不是。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因此,当他回京时,县太爷便奏上了这么一个本儿。在以孝治天下的明朝,这可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平空落下这么一个祸来,胡自皋只好自认倒霉。出事的时候,内阁首辅正是高拱。高拱同时还兼着吏部尚书,其权势,已达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胡自皋本也是一个极会钻营的主儿,他人上托人,保上托保,居然认识了一个人称邵大侠的人物。这邵大侠非官非儒,非文非商,不知为什么,跟高胡子的交情却很深厚。他给了邵大侠一万两银子的厚礼,邵大侠居然把事儿给他办成了。不但照常例补,还由从六品升到了正六品。只是位子挪了,由盐运司判官变成了南京的工部主事。官虽然升了,却是一个清澈到底的闲官。胡自皋哪里吃得住这个,到任一年,进部府办事只当是点卯,一门心思都用在巴结京城有权势的官员上头。
  北京来的这个名叫徐爵的人,是前天到的南京。他一来,就受到了应天府官员们的关注,因为他一不是什么官员,二也没什么功名,却居然是拿着一张兵部的勘合驰驿而来。而且来的当天,权倾一方的南京守备太监孙朝用就在稻香楼上为之摆筵接风。这么一个神秘人物,立刻引起了胡自皋的兴趣,经各方打听,才探知这个徐爵是当今秉笔太监兼东厂掌印冯保的大管?家——?如今也是簪缨之人,冯保出钱为他捐了一个从六品的锦衣卫签事。冯保的大名,胡自皋哪有不知的?他考中进士那年,冯保就已是秉笔太监,经历嘉靖和隆庆两朝,他上头的掌印太监已换了五个,他却巍然不动。中间虽听说他与高拱不和,却也不见他倒牌子,挪位子,可见根基之深。若能攀上这个高枝儿,或许是一条晋升之路。于是他通过一个平素有些来往的南京内府的管事牌子,和徐爵交换了名帖。今天夜里,又包下了这座倚翠楼,让当红名妓柳湘兰陪陪这位冯公公的大管家。明朝的司礼太监,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被人称作“各家私臣”。这些私臣各有名衔,各掌其事。如掌家,实乃一家主管。管家负责办理食物,出纳银两。上房管理箱柜锁钥,司房一职则负责批发文书,誊写应奏文书一应事项。这些私臣,既可以是阉人,也可以是正常人。例如这徐爵,便是一个有着妻儿老小的人物。在冯府中,他担任掌家之职,深得冯保信任。
  南京为六朝故都,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誉。衣冠文物,甲于江南,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冶艳名姝,不绝于史。早在洪武初年,朱元璋就敕令建造轻烟、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楼以容纳官妓,风流天下,盛极一时。过了一二百年,到了隆庆年间,这秦淮河畔的莺花事业,越发的蓬勃了。从武定桥到利涉桥,再延伸到钓鱼巷,迤逦以至水关临河一带,密簇簇儿地一家挨着一家,住着的莫不是艳惊江南的名妓。这些女史们的居所称作河房,亦称河楼。凤阁鸾楼都构筑得极为精巧华丽,雕栏画槛,丝幛绮窗,看上去宛如仙家境界。这一带出名的河楼,虽然有几十家,但其中最叫响的,莫过于停云、擎荷、倚翠三家。皆因这三座楼的主人,都是色艺双佳、技压群芳的当红名妓。公子王孙,豪门巨贾,到了南京,都想登门造访,一亲芳泽。因此,想得到她们的眷顾,都得提前预约。单说这倚翠楼的主人,叫柳湘兰,与她的约会,都订到一个多月以后了。亏得胡自皋本事大,硬是临时挤了进去。
  天尽黑了,倚翠楼中,已点起了亮丽的宫灯。胡自皋和柳湘兰坐在楼上厅堂里,荤一句素一句地扯着闲话儿。为了掩人耳目,胡自皋卸了官袍,换了一身便服。不过,从头到脚,一招一式,还是那官场的作派。柳湘兰十七八岁年纪,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穿着一身西洋布面料制成的洁白衫裙,还梳了一个别出心裁的高高的发髻,一朵嫣红的玫瑰斜插其上,站在窗前,犹如玉树临风。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动人。
  胡自皋与柳湘兰,也是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话时,还是有些生分,不过,一盅茶后,两人说话就无遮无挡了。
  “胡大人,你说北京来的老爷,姓什么来着?”柳湘兰娇声问道。
  “嗨,刚说的,你怎么又忘了?”胡自皋故意装做生气的样子,“我再说一遍,你记清楚,姓徐,徐老爷。”
  “徐老爷多大的官儿,值得胡大人这样地巴结他。”
  “你怎地知道我巴结他?”
  “这还用问哪,”柳湘兰两道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咯咯地笑起来,“到我这儿来的人,都是只顾着自个儿消魂,哪有像你这样儿的,巴心巴肝进了倚翠楼,却是帮北京来的那位徐老爷跑龙套。”
  柳湘兰伶牙俐齿,一边说一边笑。听了这番挖苦,胡自皋倒也并不觉得怎么难为情,也陪着笑起来。
  “玉儿,给胡大人续茶。”柳湘兰喊了一声侍立一旁的小丫环。
  胡自皋呷了一口茶,文诌诌地说:“湘兰女史,你以为卑职,啊不,你以为在下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那你就错了。从一进你的门儿,我就怅然若失。”
  “那你为何要让给别人?”
  “人家是远道的客人,我总该有点君子之风?”
  “好一个君子之风,”柳湘兰揶揄地一笑,“你一个六品官儿,说小也不算小了,拿着小女子去巴结北京来的大老爷,这也算是君子之风?”
  “你?”受了这一顿抢白,胡自皋脸色有点挂不住了,悻悻地说,“你打着灯笼访一访,本官在南京的名声,哪容你这样胡说。”
  “哟,看看,本官不高兴了,”柳湘兰学着胡自皋的腔调,流莺一样掠起,走到胡自皋跟前,弯腰施了一礼,说道,“奴家说话多有冒犯,这厢赔不是了。”
  看着柳湘兰不胜娇羞的神态,胡自皋又转怒为喜,自己转弯说:“就你这个柳湘兰,害得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这儿,骨头都称不出斤两来了。”
  “胡大人,奴家听不出,你这话儿,是抬举奴家呢还是贬损奴家。”
  “当然是抬举,”说着,胡自皋对玉儿丫环说,“你去楼下,把我的管家喊上来。”
  玉儿去了不一会儿,便领了一个半老不老的人上来,手里提着一个礼盒。
  胡自皋接过礼盒,双手送到柳湘兰面前,说道:“这是几样首饰,作为见面礼送给女史,望笑纳。”
  柳湘兰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对玉镯,一对耳环,一只佩胸,绿荧荧幽光温润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这么贵重的礼物,连见惯了大场面的柳湘兰,也不免惊讶。
  “胡大人,这么贵重的礼物,奴家怎么消受得起。”
  “我想着女史的楼号叫倚翠楼,所以就选了几样翡翠,小意思。这里还有一千两银票,算是送给你的脂粉钱。”
  胡自皋出手如此阔绰,倒真令柳湘兰感动了。她嗫嚅着说:“胡大人,你如此耗费,叫奴家怎样报答你才好。”
  胡自皋挥挥手,管事退了下去。
  “只要你今晚上把徐大爷陪好,让他满心欢喜地回去,你就算报答我了。”
  “这位徐老爷,究竟是什么人?”柳湘兰又问。这回,她不再是打情骂俏,而是郑重其事地打听了。
  胡自皋略一沉吟,问:“你知道冯公公么?”
  “冯公公,哪里的冯公公?”柳湘兰茫然地摇摇头。
  “就是当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掌印冯保。”
  “不知道。”柳湘兰还是摇头。
  胡自皋看她一问三不知,心里头有些窝火。但一想,她一个南京的青楼女子,不知道北京官场的显要人物,也属正常。于是又提高嗓门问:“当今的皇上是哪个,你总该知道吧?”
  “这个倒难不倒奴家,当今皇上是隆庆皇帝。”柳湘兰认真地回答。
  “这个冯公公,是隆庆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大红人儿。”
  “啊,皇上身边的人,”柳湘兰的神情立刻就肃穆了,“胡大人,你说今晚上就是他来?”
  “不是他,我说的是冯公公,今晚上来的是徐老爷。”
  “徐老爷和冯公公有什么关系?”
  “徐老爷是冯公公的管家。”
  听到胡自皋绕了半天弯子,才兜出这层关系,柳湘兰在心中说道:“说到底是龙尾巴上的一只虾子。”但在表面上,她却恭维说,“我说胡大人怎地这等虔诚,原来是个踩得皇城晃晃动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胡自皋长出一口气,说,“这会儿,徐老爷也该到了。”
  柳湘兰又恢复了轻松活泼的神态,她说:“请胡大人放心,今儿晚上,我要让徐老爷在奴家这里玩得开心,不过……”
  “不过什么?”胡自皋盯问。
  “跟徐老爷是逢场作戏,奴家现在,倒实实在在有些喜欢胡大人了。”
  这时,只听得楼下一声大喊:“徐老爷驾到!”
  胡自皋陡地站起,准备下楼迎客,临出门时对柳湘兰说道:“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也要等把今天晚上的这一场戏作完。”
  胡自皋还没有走到楼下,徐爵已奔着楼梯口儿上来了。只见他五短身材,蒜头鼻,鱼泡 
眼,走路鸭子似的摇晃。看他这副尊容,胡自皋不免心里头犯嘀咕,“冯公公家的大管家,怎么就这德性,十足一只癞蛤蟆。”但转而一想,“人不可貌相,福在丑人边。冯公公看中的人,必定还是有一番能耐。”想到此,胡自皋便迎着上楼的徐爵喊道:“徐老爷,下官胡自皋在此恭候多时。”
  “你就是胡大人?”徐爵上得楼来,来不及进得厅堂,就一边喘粗气儿一边嚷开了,“中午多灌了几口黄汤,睡过了头。”
  进得厅堂,先是让座儿,接着寒暄叙礼。胡自皋把柳湘兰介绍给徐爵。柳湘兰弯腰蹲一个万福,说道:
  “徐老爷,多谢你赏脸,肯到奴家的寒舍里来叙叙话儿。”
  徐爵色迷迷地盯着柳湘兰,喷着酒气说:“听胡大人讲,柳姑娘的花酒,都订到一个多月以后了。”
  “多谢众位老爷扶持。”柳湘兰打心眼里头腻味这个什么公公的大管家,只是碍于胡自皋的情面,不得不强颜欢笑,“其实,奴家是徒有虚名。”
  “唔,这句话听了受用。”徐爵把丫环递过来的茶,咕碌咕碌一口气喝干了,接着说:“在京城,干你们这行儿的,我见得多了,刚出道儿时,有只烂梨子吃也就满足了,权当是解渴。一旦走红了,嗨,就开始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了。俗话说,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样的?……”
  徐爵的话越说越粗野,眼见柳湘兰红晕飞腮,两道柳叶眉蹙做一堆儿,胡自皋情知事情不好,于是干咳一声,硬着头皮打断了徐爵的话:“徐老爷,你看,是不是把酒摆上?”
  “再喝会儿茶吧,”徐爵趁着酒意,故意说一阵粗话,这是他寻花问柳的惯用伎俩,看着美人儿粉脸气乌,他心里才有十二分的快活。他瞟了一眼还在咬着嘴唇怄气的柳湘兰,指着挂在墙上的琵琶问,“柳姑娘想必是曲中高手?”
  “谈不上。”柳湘兰冷冷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说:“我徐爵生平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看美人儿生气。今天,又过了一把瘾。柳姑娘,你暂时下楼去消消气,我和胡大人谈点正经事,待会儿,再一边喝酒,一边听你唱曲儿。”
  柳湘兰如释重负地下楼去了。
  听着柳湘兰在楼下指桑骂槐地训斥丫环,胡自皋小心翼翼地说:“徐大人,你的怜香惜玉的方式,好像和一般人不一样。”
  徐爵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说:“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宠她。否则,她就会把你缠得透不过气来。”
  “好哇,”胡自皋称赞,“你这是温柔乡中的孙子兵法。”
  “胡大人,我这个人快人快语,有话喜欢明说,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见我有何事?”
  比起刚才与柳湘兰讲话时的疯态,徐爵已是判若两人。胡自皋这才领教到此人并非等闲之辈。他下意识抬眼看看这位大管家,只见他的两道犀利的目光也正朝他射来。
  胡自皋毕竟是官场老手,他很自然地闪过那目光,微微一笑说:“徐大人这样子,倒像是个审案子的。”
  “官场复杂,我不得不小心啊。何况我家主人,一向洁身自好,始终恪守大明祖训,不与外官交往,因此也总是告诫我等,不可在官场走动。”
  听了徐爵这番话,胡自皋在心里忖道:“不在官场走动,你那兵部的勘合是怎么来的?”但出口的话,却又是肉麻的奉承了:“冯公公的高风亮节,在天下士人那里,是有口皆碑。徐老爷在他身边多年,耳提面命,朝夕熏染,境界自然高雅。”
  “你还没说呢,找我究竟何事?”
  徐爵又开始追问。胡自皋看看徐爵盛气凌人的样子,心中已有几分不快。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自己好歹是朝廷的六品命官,哪容得你这样盘三问四。但一想到冯保,窝囊气也只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是仰慕冯公公的声名。”胡自皋说。
  “我虽然与胡大人今日见面,但早有耳闻,”徐爵说,“金榜题名后,一路放的都是肥缺,守制三年,虽然让人奏了本儿,但有惊无险,依然升了个正六品。这事儿,你还应该多多感谢高阁老。”
  高拱与冯保的矛盾,胡自皋早有耳闻。听徐爵故意点出高阁老来,知道他对自己有所提防,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下官与高阁老也并无交情,只是托人求他说了一次情。”
  “这话倒实在,”徐爵点点头,“像你这种六品官儿,在京城衙门里,哪间房里都坐了好几个。高阁老哪里都认得过来?你一不是他的门生,二又没有乡谊,他哪能格外照顾你?遇上什么事儿,拿银子抵上,抬手放你过去,送个顺手人情,总还是可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舍得花银子,顺手人情哪个不会做。盐运使判官你做也是做,别人做也是做,就看谁会办事,胡大人,你说是不是?”
  “是,是,”胡自皋连声附和,“有钱能买鬼推磨,这是千古至理。”
  “我看高阁老就不成心帮你。虽然升了个工部主事,还是南京的,这是个什么官儿嘛,穷得家里连老鼠都跑光了。你花了多少银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花了钱买来一股子穷酸,这不明明是捉弄人么?”说到这里,徐爵顿了一顿,看到胡自皋在勾头思考,又接着说,“胡大人,鄙人有句话想提醒你,又想到初次见面,难以启齿。”
  “但说无妨。”胡自皋抬起头来。
  “那就恕鄙人无礼了,”徐爵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说,“你虽然也算是个老官场了,但其中的道道儿,你还没有估摸透。”
  “不才愿闻其详。”胡自皋来了兴趣。
  徐爵说:“会用钱者,四两拨千斤,不会用钱者,千斤换来一?毛。”
  胡自皋问:“何为会用钱者,何为不会用钱者?”
  “会用钱者,烧冷灶,不会用钱者才去烧热灶。”徐爵见胡自皋神情疑惑,索性捅穿了说,“比方说吧,你大把大把银子送给高胡子,这就是烧的热灶,他那里本来就火焰熊熊,还差你这把火么?你赶着去投柴禾,人家并不领情。倒是那些冷灶,靠你这一把火,扑腾扑腾烧出热气儿来,人家才会记得你。”
  “理是这个理儿,”胡自皋思虑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只是人家热灶办得成事,若是个冷灶,终究讨不来便宜。”
  “胡大人此话差矣,”徐爵冷冷一笑,“既作官,就是一生的事业,哪能在乎一时的成败得失。你烧了三年冷灶,看似吃亏,到了第四个年头儿,说不定时来运转,冷灶成了热灶。你岂不也跟着鲤鱼跳龙门,落进了金窟窿!”
  胡自皋听出徐爵弦外有音,就索性抄直说:“徐老爷,不才还要请你指点,现在去哪里找寻这样的冷灶呢?”
  徐爵看到胡自皋已经着了道儿,也就不再遮掩,脱口便说:“我家主人就是。”
  “冯公公,他?”胡自皋一下子惊愣了,“他这么大的权势,还是个冷灶?”
  “南北两京的内侍太监,总共有两三万人,比起那些一般的管事牌子,他当然是大大的热灶,但……”说到这里,徐爵故意卖了个关子,眨了眨鱼泡眼,摇着脑袋说:“算了,算了,还是不说的好。人心隔肚皮啊。”
  “徐老爷与我初次见面,信不过我,倒也在情理之中,”胡自皋悠悠一笑,接着说,“不过,徐老爷吞进肚中的半截子话,就是不说,下官也猜得出来。”
  “是吗?”徐爵挪了挪身子。
  “您要说的是,冯公公的头上,毕竟还有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
  这回轮到徐爵吃惊了。他盯了胡自皋一眼,心里想:“可不能小瞧了这个六品官儿。”嘴里说道:“是啊,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论资历,论才情,哪一点比得上我家主人。”
  胡自皋一笑,神情矜持起来:“徐老爷方才问我,为何要请你,现在可以回答了。”
  “请讲。”
  “为的是烧冷灶。”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大笑起来。笑毕,徐爵严肃地说:“胡大人,君子无戏言,你说话可当真?”
  “当真!”
  “好!”徐爵显得颇为高兴,一脸横肉松弛下来,蒜头鼻子也泛起了红光,“有您这句话,回到北京,我一定在我家主人面前替大人多多美言。”
  “那就多谢了,兄台,”胡自皋改了个称呼,问徐爵,“这样称呼,您不介意吧?”
  “早该这样,显得亲热得多了。”徐爵点头首肯。
  “兄台打算何日离开南京?”
  “事情若办得顺利,我明日就回。”
  “您走时,我预备一份厚礼,请兄台转给冯公公,兄台处我也另备薄仪。”
  “我这儿就免了,我家主人处,您倒是要好好儿孝敬一下。”
  “如何孝敬,还请兄台指教。”
  “既然不是外人,我就索性直说了。我这次来南京,是为了替我家主人觅一份宝物。”
  “什么宝物?”
  “你知道菩提达摩这个人么?”
  “知道”,胡自皋点点头,接着就卖弄起来:“他是从印度来到中国的大和尚,被称为中国禅宗初祖。”
  “听说他从印度来时,先到广州,后从广州来到南京拜见当时梁朝皇帝梁武帝,并赠了一挂佛珠给梁武帝。这挂佛珠是用一百零八颗得道高僧的舍利子缀成的,被梁武帝奉为国宝。梁朝到如今,已过了一千多年,但这挂佛珠却仍在南京。”
  “这可算得是国宝了。”
  “是呀,这挂佛珠如今落到一位师爷手里,我找到他商量转卖,他开头一口咬定不卖,说这宝物留在他家已经五代了,不能在他手上消失,落下个不肖子孙的名声。好说歹说,连南京守备太监孙朝用大公公也出面了,人家看我有些来头,这才松了口答应转卖,但出价五万两银子。按理说,这样一件国宝,五万两银子也不算贵,只是我家公公,平常为人清正,哪里凑得出这大一笔银两。我还是和那师爷扯葛藤,讨价还价,今天下午才算敲定,三万两银子,明儿上午去宝应门旁的藕香斋,一手交银,一手交货。”
  听徐爵说了前因后果,胡自皋感叹:“没想到冯公公敬佛如此虔诚。”
  “佛就是他的命根儿,每年他都要做大把大把的善事。”徐爵一说到“我家主人”,便是一脸的恭敬,“但这次,我家主人差我十万火急地赶来南京收购这件宝物,却不是为了自己收藏。”
  “哦?”
  “当今皇上病了,你知道么?”
  “知道,早有邸报过来,内阁也发来咨文,命各衙门每夜都留人守值。”胡自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着说,“我正想问兄台,皇上的病怎么样了?”
  “皇上的病是朝廷最高机密,我辈哪会知道底细。但从我家主人这一段行迹看,万岁爷的病,恐怕不轻。我这回来寻那串佛珠,也同万岁爷的病有关。”
  “此话怎讲?”
  “皇上最宠的李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子爷的生母,是个极为信佛的人。平常就吃花斋,所住的慈宁宫里,还布置了一个大大的佛堂。每日里抄经念佛,宫女都称她为观音娘娘。这回皇上病了,她更是吃了长斋。前几天,冯公公去给李贵妃请安,无意中提到南京城中有这么一串佛珠。李贵妃顿时就盯问起来,接着叹一口气,说国中还有这样的佛宝,应该能保皇上万寿无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回到家来,我家主人就差我火速来南京。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串佛珠弄到手,孝敬给贵妃娘娘。”
  “兄台带的银票不够?”
  “是呀,”徐爵点出李贵妃这一层,原是想胡自皋爽快地掏银子。看到胡自皋还在盘算,就故意激将说,“不过,只要我肯张口,这三万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多少人想巴结我家主人,只愁找不到门路呢?”
  胡自皋点点头,他承认徐爵说的是实话,冯公公再不济,在皇帝爷身边滚了十几年,三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手的。这次差徐爵来南京,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掏钱买那串佛珠。他胡自皋舍不得花这笔钱,自然会有人抢着出。徐爵固然狡黠,但还是托出了底盘。但转而一想,三万两银子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若被徐爵假借冯公公名义,骗走私吞了,自己岂不就成了天大的傻瓜。但若徐爵所言当真,三万两银子结交冯公公,还搭上李贵妃的线,又是一件天大的便宜事。皇上的病,已经折腾了一两个月,假如那些太医们不能妙手回春,一旦龙宾上天,太子爷接任,李贵妃就是一个大大的热灶了。想到这一层,胡自皋心头一热,开口说道:
  “兄台,这三万两银子,我出了!”
  “好!”徐爵一拍茶几,脸上绽出了难得的笑容,“胡大人果然爽快,我先替我家主人感谢你。”
  银子虽然出了,但胡自皋还是留了一份小心,紧接着徐爵的话说:“等明天那串佛珠到手,我派一个人和兄台一起进京,面呈冯公公,以示鄙人的一片孝心。”
  徐爵一愣,他知道胡自皋是在担心自己从中做手脚,心中已有些不愉快。于是没好气地说:“也好,三万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既然胡大人看重,派个人和我一块见见冯公公,鄙人也就卸开了嫌疑。”
  胡自皋听出话中的骨头,连忙赔笑脸说:“兄台不必多疑,下官只是担心路上,怕万一有个闪失。”
  徐爵勉强一笑,起身踱到临河的窗前,只见各处河房前的大红灯笼都已点燃,把个秦淮河照耀得如同白昼。河上画船相接,岸上楼阁参差。香雾缭绕,烛影摇红,箫鼓琴筝,不绝于耳。他伸了个懒腰,情欲难以自制,于是迫不及待问胡自皋:
  “柳姑娘呢?叫她上楼来。”
张居正 之 木兰歌
第四回 魏侍郎惊听连环计 冯公公潜访学士府
  隆庆皇帝中风之后,吃了太医祛火去邪的汤药,又严禁了房事,不过十天,病情就显著减轻,这一日还挪步到西暖阁批了几道折子。消息传出来,日夜守在内阁须臾不敢离开的两位辅臣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按皇上的意思,本来是要他们在东暖阁中安歇。但高拱坚持内外有别,并申明内阁也在紫禁城中,距乾清宫不过一箭之遥,有事喊得应,皇上这才同意他们回到内阁宿值。如今皇上病情既已解危,内阁又发出一道咨文,从今天起,各衙门堂官不必守值,可以回家歇息了。前面已经说过,高拱身任首辅同时又兼着吏部尚书,平日工作习 
惯是上午在内阁上班,下午到吏部处理部务。因为皇上犯病,他已有十来天没到吏部,这天下午一俟签发了咨文,他就起轿往吏部而来。
  吏部左侍郎魏学曾早就在门口迎候,并一起走进高拱宽敞明亮的值房。这魏学曾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为人性格耿直,有口无心,敢作敢为,曾出抚山西、辽东等省,颇有政绩,在官场上素有“魏大炮”之称。无论是脾气还是办事干练作风,魏学曾都深得高拱赏识,因此拔擢他来担任自己的副手,主持吏部日常政务。却说两人值房坐定,魏学曾简要地把这十几天来吏部事务述说一遍。高拱向来大事小事都牵肠挂肚,虽然放手让魏学曾处理部务,但凡事却又必须向他汇报明白。这会儿魏学曾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高拱不厌其烦听得仔细,遇到含糊处,还要插话问个清楚。魏学曾说毕,高拱问:“李延可有辞恩折子到部?”
  按规矩,接旨致仕官员都要上折子辞恩,这类折子须得寄吏部转呈。魏学曾摇摇头说:“尚未收到,广西庆远离京城数千里之遥,想必李延的折子还在路途之中。”
  高拱皱了皱眉,垂下眼睑思虑一会儿,问道:“启观,你和李延是同年,你说,这李延骤然间丢了两广总督的乌纱帽,会怎么想?”
  “那还会怎么想,一个字,气!”
  魏学曾心直口快,说话不看人脸色。高拱被他噎了一下,强笑了笑,问道:“他自己失职,气从何来?”
  魏学曾回道:“失职可以罚俸,可以降级,可以另换位置,断不至致仕。何况李延还是元辅的门人,对门人处罚如此严厉,何以羁縻人心?再说替换李延的殷正茂,也不是什么循吏良臣。现在这件事在京城里头已被炒得沸沸扬扬……”魏学曾还欲说下去,突然一眼瞥见高拱脸拉得老长,便打住了话头。
  其实,高拱的脸色并不是做给魏学曾看的。他是因为衙役送茶进来,眼见青瓷茶盅而联想到东暖阁中那些绘满春宫画的瓷器。看到魏学曾不说话了,便问道:“你怎么不说了?”
  “我怕元辅不肯听。”
  “这是哪里话,”高拱当即收回心思正襟危坐,专注地看着魏学曾说,“你说下去。”
  魏学曾因为“断”了这一下,冲动的情绪受到遏制,顿失了长篇宏论的兴头,愣了一下,只说了一句:“依下官之见,元辅以殷正茂取代李延,走的是一步险棋。”
  高拱哈哈一笑说:“你干脆说是一步臭棋得了,我还不知晓你魏大炮,心里头就这么想的。”魏学曾不置可否,佯笑了笑。高拱眼中贼亮的光芒一闪,接着说道:“外头舆情恐怕还不止这么多,三公九卿里头,谁都知道张居正已经三次推荐殷正茂,是我坚持不用。公平地说,此人在江西巡抚任上,捕盗安民,催收赋税,功劳苦劳都有。江西税银累年积欠总额排在全国第三位,殷正茂去南昌开府建衙不过两年,这积欠的排位已往后退了十七位,绩效最为显著。但是,此人性贪,去江西两年,弹劾他的折子就有十二份之多。这里面固然有地方官员不满殷正茂的苛政,挟私愤告刁状的成分,但所列举殷正茂贪墨之劣迹,据我判断,也并非尽是捕风捉影之事,这是我坚持不用的理由。这一点,记得以前我不止一次与你谈过。”
  魏学曾点点头,正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层,因此更不明白高拱为何突然间改变了态度。皇上任命殷正茂为两广总督的旨意到部,魏学曾遵旨作速办理委札及关防文书时,便觉得事变突然,不由得犯嘀咕。当他听到大内太监传出话来说皇上曾骂高拱“朕看你也不是忠臣时”,还以为高拱失宠,拔擢殷正茂是张居正的主意。后来一看又不像,高拱仍稳坐首辅之位,心里头这一块疙瘩老是解不开。现在正好当面问一个清楚,解开这个谜,于是说道:“对李延和殷正茂这两个人,元辅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这正是大家迷惑不解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启观,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见魏学曾兀自愣怔,一脸不解之色,高拱接着解释说,“那天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事情有了两个变数,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又有城池失守的八百里邸报送到。皇上十八岁时封了裕王,我就是他的老师,君臣间的情分,自不是一般人能够窥测揣度得到的。但皇上那天在皇极门金台一怒,居然也骂了老夫一句‘不是忠臣’的话,这就叫天意难测。后来太医在东暖阁陈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老夫心里头就升起不祥之兆。万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变,就会有人趁混水摸鱼,来抢这首辅之位了……”
  “你是说张居正?”魏学曾插话问道。
  “不是他还能有谁?”高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一盅茶水,伸手抹去嘴角的余滴,又滔滔而言道,“嘉靖三十七年,我任国子监祭酒时,张居正由翰林院编修升任国子监司业,当我的助手,开始与我共事。当时的首辅是严嵩,我俩都对他极为不满,也都怀有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宰辅之志,很快我俩就成为莫逆之交,互相以相业期许。后来又先后入阁,任辅臣之初,他与我还能心心相印。在筹边、治漕与侯王爵禄裁正等诸多国家大政上,与我互相策应,配合默契,办成了一些大事。但我早已看出,张居正并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人。自去年内阁中陈以勤、殷士儋等人相继致仕,只剩下他和我两人时,他的夺位之心就已日见端倪。他对我表面承应如初,暗中却在摩拳擦掌,与我较劲。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国家凡有用人之机,他就尽量推荐自己的同乡、同年和门生,这一点,从他入阁之初就开始做了,只不过不像近两年如此明显。举荐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党的私心。”
  高拱牵藤扯蔓数萝卜下窖,把陈年往事说了一大堆。魏学曾认真听来,已明白了大概,同时想起了一件与之关连的往事:隆庆二年初春,在当时的礼部尚书高仪的提议下,内阁中的几名大学士联名给隆庆皇帝上了一道公折,希望皇上尽早确立朱翊钧的太子地位。隆庆皇帝有两个儿子,均为李贵妃所生。朱翊钧是大儿子,当时只有五岁,隆庆皇帝对这个皇长子非常喜欢。他记得有一天自己正骑着马在宫中游玩,朱翊钧忽然出现在御道上拦住马头,仰着脸对玩得高兴的父亲说:“父皇,你一个人骑着马,摔下来怎么办?”隆庆皇帝见儿子这么小如此懂事,心中好不喜欢,连忙翻身下马,抱起朱翊钧着实抚慰一番。现在收到内阁大臣请求册立太子的公折,他立刻准奏,并于三月份举行了册立仪式昭告天下。那时的内阁首辅是松江人徐阶,张居正甫一入阁,就赶上了这件大事。而先张居正入阁的高拱,却因与徐阶闹翻,遭到言官们的弹劾在头年年底就被排挤出阁回了河南老家。因此在册立太子这件大事上他可谓“手无寸功”。当时合疏上折的四名内阁大学士,如今只剩下张居正一人。历朝历代,大凡太子登基,都会重用拥立太子的功臣。高拱是隆庆皇帝登极前的老师,故得到皇上的宠任。现在皇上突然犯病,若有不测,十岁的太子朱翊钧就会承继大统。从习惯上讲,朱翊钧自然在感情上更亲近张居正。高拱虽是德高望重的柄国之臣,却毕竟输了这一着,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谓道出了个中奥秘。魏学曾心里清楚,高拱久居政府,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他现在突然改变主张舍弃李延而拔擢殷正茂,正是在这非常时刻的应变措施。但高拱既不肯说破,魏学曾也不便追问。不过,他觉得高拱这步棋走得太险,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元辅既知道张居正这等心思,为何还要顺水推舟促成这件事呢?”
  高拱就知道魏学曾会这么问,不由得得意地一笑,站起来从容地舒展一下身子,然后又坐下说道:“我看李延也是扶不起来的臭猪肠,领了那么多的兵马和粮饷,却奈何不了几个蟊贼。春节后写来三份邸报,全是坏消息,再不撤换他,叫天下人怎么看我?说实话,若在一年前把李延撤下,局势不会坏到这种地步。这也是老夫一点私心,照顾门生而贻误军机。现在皇上病情前途未卜,设若变故发生,有人就会利用李延之事大做文章,陷老夫于被动挨打之中。与其让别人来涮这个潲水锅,倒不如自己先整治干净。至于用殷正茂,老夫也存了一份心思。张居正三番五次举荐他,我若硬顶住不用,别人就会数落老夫堵塞才路,不肯为朝廷进贤。何况殷正茂这个人,在朝野之间纷争很大,原也在用与不用两可之间。我现在起用他,一则可以杜塞政敌之口,二则还可以观其后效。他若果真有能耐剿灭叛匪,这知人善任的美誉,少不了有我高拱一份,他若真的是个银样?枪头,对不起,我就得先礼后兵,新账老账一块算!”
  高拱伸手一挥,做了一个“砍”的动作,脸上也摆出腾腾杀气来,魏学曾到此明白了高拱如此处置的真实意图,不由得对这种工于心计一石三鸟的老辣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生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官场老斗士!”魏学曾心中啧啧称叹,趁势又问:“听说元辅指示户部,在殷正茂造出的军费预算上多加上二十万两银子,明着让他贪污,此事可是真的?”
  “确有此事。”高拱点点头承认。
  魏学曾立即表示反对:“这样做有乖政体,下官不敢苟同。当今之世,各地官吏已贪墨成风,元辅如此做,等于是推波助澜,纵容天下官员贪赃枉法。”
  “好你一个魏大炮,轻轻松松的就给老夫定了天大一个罪名。”高拱手指差点戳到魏学曾的鼻梁上,嘴里喷出笑声,满屋子嗡嗡回响,一部连鬓长须抖动如风中秋草,“你这个人,优点在于嫉恶如仇办事干练,但稍嫌不足的,则是遇事不肯在脑子里多转几个圈。你就不想一想,这二十万两银子,他殷正茂敢拿么?”
  “元辅既公开给他,他哪有不敢拿的?”
  “问得好——好就好在‘公开’二字。”高拱由于兴奋,已是一头热汗,他随便撩起一品仙鹤官袍上绣有四爪金龙的长袖举到额头一阵乱揩,然后凑过身子,双眸炯炯盯着魏学曾问道,“古往今来,你何曾见过哪一位官员敢公开贪墨?”
  魏学曾也神经质地揩了揩额头——其实他微汗都不曾出得。他感到高拱问话中藏有玄机,仓促答道:“古往今来也没有哪一位首辅,敢拨出二十万两太仓银让人贪墨。”
  “看看,你又说出这等人云亦云的话来。我多拨出二十万两太仓银是真,但咨文上详示仍是军费,并没有一个字说明这二十万两银子是给殷正茂贪墨的。”
  “啊?”
  魏学曾惊诧地睁大眼睛,随即懊悔自己怎么忽略了这一细节,和元辅不明不白抬了半天杠。
  高拱接着说道:“殷正茂敢私吞这里面的一两银子,我就有理由拿他治罪。”
  “原来元辅多拨二十万两银子是一个圈套?”
  “你以为是什么?我高拱作为柄国之臣,难道是那种鼻窟窿朝天的傻子?”
  “可是官员们私下谣传,说是你亲口说的,多拨二十万两银子就是给殷正茂贪墨的。”
  “我是说过,那是故意说给张居正听的,我就知道他会把这句话传出来。但是,口说无凭,以字为证。你在哪一道公文上看到我同意殷正茂私吞军饷?”
  “如果殷正茂既打赢了这一仗,又鲸吞了这二十万两银子,元辅你如何处置?”
  “送大理寺鞫谳,治以重罪。”高拱毫不犹豫地回答,接着脸一沉,不安地说,“我所担心的不是怕殷正茂贪墨,而是怕他不贪墨。你也知道,他和张居正是骨头连着皮的关系。殷正茂出的问题越大,张居正的干系也就越大,神龛上的菩萨,请是请不下来的,要想他挪位子,只有一个办法,搬!”
  听完高拱的连环计,魏学曾已是惊得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里头,竟隐藏了这么深的杀机,使得他对高拱的阴鸷有了更深的领教。话既说到这一步,凭着他对首辅忠贞不二的感情,他真恨不得飞往庆远府,把那一张二十万两银子的单票硬塞进殷正茂的口袋,以成就老师相的一番苦心。
  “万一殷正茂有所警觉,不贪墨也不要紧,”瞧着魏学曾怔忡不语,高拱又顾自说道,“老夫还留有一手,他殷正茂前脚刚走,我就密札给江西道御史,要他加紧查实殷正茂在江西任内贪墨劣迹。总之,庆远府一仗,他殷正茂打赢了,我有罪治他,打输了,我更有罪治他!”
  ………
  不知不觉,两人已在值房里私语了半日,透窗的阳光已经收尽余晖,值房里光线朦胧起来。早就过了散班时辰,因两位堂官关门密语,吏部一应官吏也就不敢离开。衙役又进来冲茶,值日官瞅空儿进来禀告吏员都还没有离开,不知两位堂官是否有事召见。“都回去吧,”高拱吩咐,“这些时大家都累了,也该回家睡个囫囵觉。”值日官退下,魏学曾也起身告辞。
  “启观,你就别走了。”高拱喊住他。
  魏学曾以为高拱还要长谈下去,便把已经迈出值房门槛的一只脚抽了回来,规劝道:“元辅,你也该回家了,半个多月没有回去,老夫人必定挂念。”
  高拱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出嫁,家中只有一个元配夫人与之长相厮守。因没有儿子,又未 
曾讨妾,一年四季家中总显得冷冷清清。
  “我那个老婆子,”高拱揶揄地说,“十几年前就吃起了长斋,我回家等于进了庙,吃肉喝酒如同犯了天条。今晚上,你就陪我吃顿饭。”说毕,也不等魏学曾表态,朝门外高喊了一声:“高?福——”?
  高福是高拱的大管家,听得主人喊叫,连忙滚葫芦一般跑了进来。高拱问他:“你上回说,啥馆子的猪头肉做得好吃?”
  “回老爷,是薰风阁的。”
  “你头前去安排,我和魏大人随后就到。”
  高福应喏而走。不一会儿,高拱与魏学曾换了两乘便轿,朝位于灯市口的薰风阁迤逦而来,他们撤去仪仗扈从,只是为了安全起见,留了一队锦衣卫暗中保护。
  却说到了薰风阁后,高福早把一切安排妥当,店老板亲自出店迎接,巴结不尽地把他们领到楼上一处罗绮满堂、宫灯璀璨的雅间,洗手净面之后,七大碗八大盘各色菜肴也就在顷刻间摆了满满一桌。中间一个尺二见方的花钿髹漆木盒里,盛满了刚起蒸锅的热气腾腾的猪头肉,一片片通红透亮,切得极薄。
  “唔,好香!”高拱耸耸鼻子,禁不住吞了一口涎水,夹起一小块放在嘴中,果然肥而不腻,香而有味。他让高福把侍立门外的店老板喊了进来,问道:“你这猪头肉是怎么制做的?”
  店老板回答:“启禀首辅大人,小人这店里头的猪头肉,都是熏制出来的。”
  “我知道是熏制的,湖南的熏肉也算是名产,但烟气太重,老夫并不喜欢吃,你店里这个熏猪头,却颇合老夫口味。”
  “承蒙首辅大人夸赞,有您老肯赏脸亲来品尝,小的也不枉开了这爿店子……”
  店老板受宠若惊,加之又从未见过这等显赫人物,因此唠唠叨叨辞不达意。高福见他狗扯羊肠,便从旁喝道:“少?嗦,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爷,你熏制猪头肉有何秘方。”
  “是,是,”店老板点头哈腰赔笑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秘方,这猪头肉是用茯苓、当归等药材熏制的。熏之前,取新鲜猪头先腌三五日,然后取出来挂在过风处,晾它十天半月,让其收水风干,再吊在熏笼里用药材来熏,微火轻烟,熏好一只猪头,总得一个多月工夫。”
  高拱饶有兴趣,边吃边问:“为啥只是猪头呢,猪肉中不中?”
  “猪肉就差一点了,因为猪头上骨头多,处处有缝隙,熏烟炙进去,从里面再往外透,药材的香味儿便彻底渗了进去。”
  “唔,有道理。”
  高拱点头称赞,说话的当儿,三个人已把那一盘猪头肉吃去大半,其他的菜肴却无人伸筷子。高拱吃得兴起,对店老板说:“你把这些菜肴都撤了,再上一盘猪头肉来,今夜里咱们专吃这个。”
  店老板遵命撤盘换菜,这时门外有人隔着门缝儿朝里窥探。魏学曾眼疾,大喝一声:
  “谁?”
  “是我,”一个约摸三十来岁身着七品官服的人应声推门而入,于桌前跪了下去,“卑职叩见元辅与魏大人。”
  来者是高拱内阁值房中的帮办文书韩揖。
  “你怎么来了?”高拱问。
  韩揖呈上一封文书,说道:“这份邸报天黑才送到,小的看邸报上所言之事有些紧要,故寻到这里来了。”
  “谁送的邸报?”高拱问。
  “应天巡抚张佳胤从安庆府传来。”
  高拱接过邸报,匆匆看过,顿时脸色大变,他把邸报递给魏学曾,阴沉地说:“你看看,张居正已经撕开脸面了。”
  “落轿——”
  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八个穿着一色张府号衣的轿夫动作熟练地把那顶蓝呢大轿停在张大学士府的轿厅里。一位年老的长随早就候在一旁,待轿子停稳,立刻伸手撩开轿门帘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老爷。”
  张居正缓缓下得轿来,只要他一回来,偌大一个张家府宅,就会变得鸦雀无声。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家里,张居正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笑意。因此,张家的人,上至公子下至杂役,都很怕他。
  张居正的大学士府位于灯市口大街的纱帽胡同。从皇城的东角门出来,再进入灯市口大街,不过一箭之遥,而纱帽胡同就在灯市口大街进口不远。隆庆元年二月间,张居正四十二岁的时候,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晋升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学士。数月之间,由一个五品文官骤升为二品重臣。原先的住宅顿时就显得寒酸了,于是,就托人觅下了这一处新的居所。这里原是一个工部侍郎的住宅。那位侍郎是苏州人,好治园子,因此把这一处住宅弄得很有点江南园林的味道。大院占地约略有十亩之多,分前后院,后院为眷属住所,前院为宴饮会友之地。隔开前后两院的,是一个约有四亩多的花园。亭台楼阁,不失为居家胜景。张居正觅宅子时,正好这位侍郎致仕要回苏州老家。于是一说即合,老侍郎一来庆幸名园有主,二来也乐得巴结眼看就要当“阁老”的重臣,于是只要了张居正二万两银子。这座院子,按当时京城的价格,不说十万两银子,八万两是绝对好卖的。如此贱卖,张居正甚是过意不去,执意要加价,怎奈老侍郎死活要做这个人情,半推半就,这桩交易就成了。张居正买下院子后,又根据自己的爱好,略加修葺整理,再搬过来住下,不觉过了五年。
  从轿厅到前院之间,还有一个过庭。虽然节令已过清明,江南已是一派柳条青菜花黄的春景。可是北京城里,树枝儿才刚刚破绿,过庭正中的这棵老槐树,也只稍稍筛下一点春意。倒是庭角的一株春梅正开得茂盛,院子里弥漫一股幽幽的馨香。在皇城困了半个多月未曾回家的张居正,此刻没有心情观赏它。他勾头穿过庭道,径直走到后院,卸去官服、官帽,换了一件居家所穿的藏青葛布道袍,头上戴了一顶明阳巾。在后院客厅里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敬修、嗣修、懋修、简修四个儿子的请安。张居正一共有六个儿子,除上述四位外,还有七岁的允修、五岁的静修两个。问了几个成年儿子的学习情况,便一起用过晚膳。
  饭毕,张居正回到前院书房里用茶,品茶时,他让书僮把管家游七喊来。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进了书房。
  只见来人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脸颊狭长,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长了一颗豌豆大小的朱砂痣。他身穿一件用上海县三林塘出产的青色标布制成的道袍,脚上穿了一双皮金衬里的浅帮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天青色的堂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之气,此人就是游七。
  游七与张居正同乡,都是荆州府江陵县人,张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乡,三年后再度回京复官,就把游七带到了北京替他管家。从那以后,一晃过了十六年。游七与张居正沾有一点远房亲戚,应该喊张居正表哥,但游七谨守主仆身份,从来不以亲戚自称,而只喊老爷。这游七自幼也喜读诗书,原还想参加乡试博取功名,跟了张居正后,遂把那门心思搁置了起来。张居正不但看中游七的儒雅之气,更觉得他办事机警。让他管家,他把家中一应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时帮张居正应酬一些事情,也从不失误,因此很得张居正的信任。
  这会儿,张居正靠坐在套着锦缎丝棉软垫的竹榻上,游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张居正示意游七坐下。游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看到游七脸上约略透出一些倦容,张居正说道:
  “我这些时不在家,你辛苦了。”
  “都是平常事儿,说不上辛苦,”游七毕恭毕敬地回答,“只是老爷您要多多注意身体。”
  “怎么,你看出什么变化了吗?”
  “十几天不见,老爷消瘦了一些。”
  “哦,是吧。”张居正苦笑了一下,问,“这一段时间,家中有什么大事吗?”
  “半个月前,老太爷来信,要在清明节前往宜都祭奠祖坟,并说明用度不足。老爷不在家,我请示夫人,托人给老太爷带去二百两银子。”
  张居正“哦”了一声,一股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张居正的先祖一直可以追溯到元朝末年的张关保。张关保是安徽凤阳人,与明太祖是同乡,明太祖起事时,张关保也跟着当了一个兵士,后来在大将军徐达的麾下当了一名下级军官。明朝立国之初,朱太祖论功行赏,把张关保封了一个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也就入了湖广的军籍。明朝的军籍,无论兵士和官长,都是世袭的。张关保在史册上没有留下什么功绩,死后葬在宜都。张关保有一个曾孙,叫张诚,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袭的尊荣,因此从归州迁到江陵,这个张诚便是张居正的曾祖。小时候,张居正曾跟着祖父张镇前往宜都祭扫过一次祖茔,自那以后四十年过去了,张居正再没有去过宜都。前年,他曾给宜都县令许印峰写过一信,说过“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的话。殷殷孝心,只能托地方官来完成了。张居正自嘉靖三十三年那次病休回家闲居了三年,至今已有十六年再没有回过江陵,也没有见过父母双亲大人了。虽然常有书信来往,但京城离江陵毕竟有三千里之遥。关山阻隔,亲情难觅,不要说侍汤奉药,甚至像祭祖这样的大事,自己也无暇参加。想到这一层,张居正心下怏怏,于是说道:
  “祭祖这样的大事,二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少?”
  游七迟疑了一下,嗫嚅着回答:“以老爷这样的身分,这一点银两带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么?”看到游七欲言又止,张居正追问。
  “府上的用度,这两月有些吃紧。”
  张居正听了又不吭声,张府上上下下,从眷属到仆婢,总共有百十号人,这么多人吃喝开销,说起来也是一个无底洞。单靠张居正一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有时候,皇上也额外给一点奖赏,但毕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门生或各地方官员的孝敬。偏偏张居正不喜经营,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点礼金杂物来,客气一番,半推半就,还是收下了。若是一些想说情升官的人走他的门道儿,十有八九会碰上一鼻子灰。张居正游历官场,想做经邦济世的伟业,因此绝不肯在人前落下什么把柄。因此,他的经济总也没有宽裕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有时也想裁减佣人,但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花匠,做饭的厨师,照顾幼儿的奶妈,外院的书僮,内院的丫环,似乎一个也裁减不得。官做到这个位置,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在这么一个两难的境况下,张居正常常捉襟见肘,因此最怕谈的就是这个“钱”字儿。幸亏游七是个能干人,由于他的筹划,家中总没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有时候,张居正也风闻游七背着他收一些地方官员的礼金,免不了要严厉地申斥几句,但也没有往深处追究。毕竟这么大一个家,一切的用度开支还得靠他维持。而且,没有他的点头,数目稍大的礼金,游七也决不敢擅自作主的,这一点张居正心里有数。
  “用度吃紧,节省就是。”张居正慢悠悠地说,接着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不待游七回答,又有门房进来禀报:“老爷,徐爵求见。”
  “快请。”张居正吩咐。游七便随门房到外头迎客去了。不一会儿,游七领了两个人踅回书房,一脸兴奋地说:“老爷,冯公公看你来了。”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连忙起身相迎。因刚才自家人讲话,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光亮昏暗看不清来者,这会儿书僮点亮那盏八角玲珑宫灯。在雪亮灯光下,只见冯保一身青布道袍学究打扮,头上那顶叫人望而生畏的刚叉帽也换成一顶儒雅可亲的程子巾。他朝张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说:“张先生,冯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哪里话。”张居正一面让坐还礼,一边回道,“刚才门房只说徐爵,要知道您来,我当出门迎接,失礼了,失礼了。”
  冯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说道:“先生不必多礼,是我这样吩咐的,免得人多口杂,传出去不大好。”
  张居正暗自诧异,冯保从未登过他的家门,今天何故不请自来?不过,他并不急于刨根问底,而是虚与委蛇扯起野棉花来:“前几日听说一件事,有个苏州女子,自称江南第一丝竹高手,素慕冯公公琴艺,特意千里迢迢携琴来访,要与冯公公一较高低,可有此事?”
  论年龄,冯保比张居正大了四五岁,但因是个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养得好,一张白净圆胖的脸上竟没有半点皱纹,看上去比张居正显得年轻。就张居正的问话,冯保一边品茶,一边答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唔——就是和高胡子在东暖阁闹了个大不愉快的第三天,那女子叫什么来着?”他偏头问徐爵。
  “蒋心莲。”
  “对,蒋心莲,”冯保怡然一笑,“那小女子走路如??秋风,很有一副看相。听说她四岁学琴,是江南琴王李湖帆的关门弟子,九岁就弹得一手好筝,十三岁就名满江南。王公贵戚官绅臣僚家的堂会,若能请得她到场,必定是喧传一方轰动一时的盛事。”
  冯保着实把那女子抬举了一番,却是闭口不谈两人斗琴的事,一屋子人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张居正故居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