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集体土地征收征用条例征用,别人有安置田保,单身女人就应该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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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省新野县农村土地流转现状的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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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和中国耕地保护的比较及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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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喜欢十月六日在埃及,萨达特总统遭到伊斯兰激进组织的暗杀。青豆记得这次事件,再
度为萨达特总统感到悲伤。她相当偏爱萨达特总统那秃顶的方式,而且对涉及宗教的激进
组织一贯抱有强烈的厌恶。这帮家伙偏执的世界观、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盛气凌人的嚣张
态度,只要想一想,就不由得怒火中烧。她无法巧妙地控制这怒气,但此事和她目前面临
的问题无关。青豆深呼吸数次镇定神经,移向下一页。
十月十二日在东京板桥区的住宅街,一位NHK[景安]收款员(五十六岁)同拒付收视费
的大学生发生口角,用包里随身携带的牛耳尖刀刺中对方腹部造成重伤。收款员被赶赴现
场的警察当场逮捕。当时他手持沾满鲜血的尖刀恍惚呆立,被捕时毫无抵抗。该收款员六
年前被录用为职员,工作态度极为认真,业务成绩也优秀。一位同事介绍说。
青豆不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她订阅的是《读卖新闻》,每天仔细浏览一遍,不漏
掉任何角落,社会版的报道——尤其是涉及犯罪的消息——更是详细阅读。这则报道几乎
占据了晚报社会版近一半的版面,漏掉如此重大的报道恐怕不太可能。当然也可能出于某
种原因没能读到。这种可能性极低,但不能断言绝对没有。
她额头上蹙起皱纹,沉思片刻这种可能性,然后在笔记簿上记下日期和事件概要。
收款员名叫芥川真之介。好神气的名字,像文豪一样。没有刊登他的照片,只登了
一张被刺伤的田川明(二十一岁)的照片。田川君是日本大学法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剑道二
段,如果有练习用的竹剑在手,恐怕不会如此简单地被刺伤。当然,普通人不会单手握着
竹剑和NHK[景安]的收款员交谈,普通的NHK[景安]收款员也不会在包里放上把牛耳尖刀走
动。青豆仔细地追踪了其后几天的报道,没有发现那位被刺学生死去的消息,大概是保住
了一条命。
十月十六日北海道夕张的煤矿发生了重大事故。在地下一千米的采掘现场发生火灾,
正在作业的五十余人窒息身亡。火灾蔓延至地表附近,又有十人被夺去性命。公司为了防
止火势扩展,甚至不曾确认其余作业人员的生死,便开动水泵放水淹没坑道。死者共达九
十三人。这是一桩令人发指的事件。煤炭是“肮脏”的能源,挖煤则是危险的作业。采掘
公司合不得投资设备,劳动条件恶劣,事故经常发生,矿工们的肺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
但煤炭廉价,所以存在需要它的人们和企业。青豆清楚地记得这次事件。
青豆要寻找的事件,发生在夕张煤矿火灾事故的余波还未平息的十月十九日。曾经
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在数小时前Tamaru 告诉她之前,青豆居然一无所知。无论怎么想象,
这都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关于此次事件的标题,是用绝不可能看漏的大号铅字印在早报的
于山梨县山中与过激派枪战警察三人身亡还配了大幅照片。是事件发生现场的航拍
照片,在本栖湖附近。还有简单的地图。从开发为别墅用地的地区出发,深入山中。三位
死亡的山梨县警察的肖像照。乘坐直升机出动的自卫队特种空降部队。迷彩战斗服,装有
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和枪身短小的自动步枪。
青豆久久地扭着脸。为了正当地表现情感,她将面部各处的肌肉尽量拉伸。但桌子
两侧都有挡板,没有人目击她面部如此剧烈的变化。然后青豆深深地呼吸,将四周的空气
完全吸入,再全部吐出。就像鲸鱼浮出海面,将巨大的肺里的空气全部更换时那样。背靠
背坐着正在学习的高中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头看了看青豆,当然未发一言,只有心
惊胆战的份儿。
把脸扭了一阵子,她再努力舒缓各处的肌肉,恢复原来普通的脸庞。然后用圆珠笔
杆的末端,咚咚地久久敲击门牙,试图将思绪整出个条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理由,不如
说必须有理由才对。为什么这样震撼整个日本的重大事件,我居然会漏掉呢?
不,还不仅仅是这一桩事件。就算是NHK[景安]的收款员刺伤大学生的案件,我也
毫不知晓。太奇怪了。不可能连续出现如此重大的疏漏。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一丝不苟、
一向谨慎的人,哪怕是一毫米的误差都不会放过,对记忆力也很有自信。才会把好几个人
送到那个世界去了,却不曾犯过一次错误,得以平安无事。我每天细心地阅读报纸,而我
说“细心读报”,就意味着从不放过任何稍有意义的信息。
本栖湖事件连续多天充斥着报纸的版面。自卫队和警察为了追捕逃走的十名过激派
成员,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山,击毙三人,重伤二人,逮捕四人(其中一名系女性),一人行
踪不明。报纸通篇充斥着这一事件的报道,结果NHK[景安]收款员在板桥区刺伤大学生一
案的后续报道,就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
NHK[景安]——当然不会表现出来——无疑很高兴。如果没有发生这桩重大事件,媒
体肯定会抓住此案不放,对NHK[景安]的收款制度或这个组织的现有形态,大声提出质疑。
在这一年年初,发生了自民党横加指责NHK[景安]的洛克希德贿赂事件报道特辑,逼迫其
更改内容的事件。NHK[景安]在播放前向几位执政党的政治家详细说明了节目内容,毕恭毕
敬地请示:“内容即是这样,是否可以播放?”令人震惊的是,这居然是习以为常的例行公
事。NHK[景安]的预算必须经国会批准,上层害怕得罪执政党和政府而遭到报复。执政党内
也存在着认为NHK[景安]不过是自己的宣传机关的想法。这样的内幕被揭露出来,众多国
民当然开始对NHK[景安]节目的独立性与政治公正性抱有不信任感,于是拒付收视费的运
动也势头大增。
除了这起本栖湖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员案,青豆对这一时期发生的其他变故、事
件和事故,每一件都记忆犹新。这两件事以外的其他新闻,记忆中并无疏漏。她记得每篇
报道当时都仔细阅读过。然而,唯独本栖湖枪战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员案件,根本没有
给她留下任何记忆。究竟是什么缘故?就算我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但只漏掉这两起事件的
相关报道,或只把记忆中与之相关的部分巧妙地删掉,这种事可能吗?
青豆闭上眼睛,用指尖使劲揉着太阳穴。不,说不定这种事真有可能。在我的大脑
中生出了某种试图改造现实的功能般的东西,它选出某种特定的新闻,严实地蒙上黑布,
不让我的眼睛触及,不让它留在记忆中。像警察的佩枪和着装的更新,美苏联合建设月球
基地,NHK[景安]收款员用牛耳尖刀刺伤大学生,本栖湖畔过激派与自卫队特种部队进行的
激烈枪战,诸如此类。
然而,这些事件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共性?
再怎么想,也不存在什么共性。
青豆用圆珠笔杆的末端咚咚地敲击门牙,动脑思索。
经过很长时间,青豆忽然这样想:
比如说,可不可以这样思考——出问题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包围着我的外部世界?
并非我的意识和精神出现了异常,而是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的作用,我周围的世界本
身接受了某种变更。
想来想去,青豆越发觉得这种假设显得更自然。无论如何,没有任何真实感让她觉
得自己的意识出现了缺损或扭曲。
于是她把这个假设继续向前推演。
发生了错乱的不是我,而是世界。对,这就对了。
在某个时间点,我熟知的世界消失了,或说退场了,由另外一个世界取而代之。就
像铁轨被切换了道岔一样。就是说,此时在此地的我,意识还属于原来的世界,而世界本
身却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发生在此地的事实的变更,目前还很有限。构成新世界的大
部分东西,沿用了我熟知的原先那个世界的,所以就生活而言,(眼下几乎)没有出现现实
上的障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被更改的部分”恐怕会在我的周围制造出更大的差
异。误差一点点地膨胀,于是在不同的场合产生不同的误差,它们或许会破坏我采取的行
动的逻辑性,会让我犯下致命的过错。如果真的形成那样的局面,的确会成为致命伤。
平行世界。
就像口中含了个很酸的东西,青豆扭起了脸,但不像刚才那样剧烈。然后再次用圆
珠笔杆末端咚咚地使劲敲打门牙,喉咙深处发出沉重的呻吟声。背后的高中生听见了,但
这次假装没听见。
这简直是科幻小说。青豆暗想。
说不定是我为了保护自己,随意编了一套假设?也许只是我的脑袋出了毛病。我以为
自己的精神完美正常,以为自己的意识毫无扭曲。然而,声称自己完全正常,是周围的世
界发了疯,难道不是绝大部分精神病患者的主张吗?会不会只是我提出了平行世界这个荒诞
的假设,强词夺理地想把自己的疯狂正当化呢?
& 需要冷静的第三者的意见。
但又不能去找心理医生接受诊察。事情太错综复杂,不能直言相告的事实也太多。
比如说我近来做的工作,毫无疑问是违背法律的。要知道那可是用自制的冰锥偷偷地把男
人们杀死啊!这种事不能告诉医生。即使对方都是一些坏事做绝死有余辜的坏蛋。
就算能把这些违法的部分巧妙地遮掩过去,我走过的人生道路中那些合法的部分,
哪怕往好里说,也难算得上中规中矩。就像一只皮箱,里面结实地塞满了肮脏的衣物。其
中有足以将一个人逼得精神异常的材料,不,大概足够三个人用的。只需举出性生活这一
条即可。绝非可以在人前说出口的东西。
不能去看医生。青豆想。只能自己单独解决。
先把我自己的假设继续推演下去。
假定这样的情况真的发生,换言之,我置身的这个世界真的被变更了,那具体的道
岔口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被扳转的呢?
& 青豆再度集中意识,搜寻着记忆。
最先想到的世界变更的部分,是数日前在涩谷的酒店房间中处置油田开发专家那一
天。在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上走下出租车,利用紧急避难阶梯下到二四六号公路,换了一
双连裤袜,走向东急线三轩茶屋车站。途中青豆和一位年轻警察擦肩而过,第一次发现对
方的外表和平时不同。那便是开端。如此看来,恐怕是在稍往前一点,世界发生了转换。
因为那天早上,她还在家附近看见警察身穿看惯的警服、佩着老式左轮手枪。
青豆想起在陷入交通拥堵的出租车中听到雅纳切克《小交响曲》时体验的那种不可
思议的感觉。那是一种身躯被扭绞的感觉,一种身体组织像抹布一样被一点点地绞干的感
觉。那位司机告诉我首都高速公路上有紧急避难阶梯,我脱下高跟鞋,从那条危险的阶梯
走下去。在强风的吹拂下光着脚走下阶梯时,《小交响曲》开头的鼓号曲始终断断续续地在
我的耳中鸣响。没准那就是开端。青豆暗想。 一出租车司机给人的印象也十分奇妙。他在
临别时说的那句话,青豆依然记得清楚。她尽量准确地在脑子里再现那句话。
一旦做了这样的事,往后的日常风景,看上去也许会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但是,不
要被外表迷惑。现实永远只有一个。
这个司机说话挺奇怪的。青豆当时想。但是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她心里并不明白,
也没特别在意。她急着赶路,没时间多想麻烦事。但现在重新回味,这段话显得十分唐突、
奇妙。像是忠告,又似乎能理解成暗示性的讯息。司机究竟想向我传达什么寓意?
& 还有雅纳切克的音乐。
为什么我立刻明白那音乐是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我怎么会知道那是谱写于一九
二六年的曲子?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并不是听了开篇主题就能说出名字的通俗乐曲。一
直以来我也没有热心地听过古典音乐,连海顿与贝多芬在音乐上的差异也不太清楚。尽管
如此,为什么一听见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流出的那支乐曲,我立刻就明白“这是雅纳切克的
《小交响曲》”?为什么那支乐曲会给我的身体带来激烈的个人震撼?
对,那是一种非常个人的震撼。像长期休眠的潜在记忆,因为某个契机在不曾料想
到的时刻被忽然唤醒,就像那种感觉。其中有种仿佛被人抓住肩膀摇撼的感觉。如此看来,
也许我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的某个地点,曾经和那支乐曲发生过深切的关联。也许当音乐
流过来,开关就自动打开,我身体内部的某种记忆就自然苏醒了。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
但无论怎样苦苦搜寻记忆深处,青豆也毫无头绪。
青豆环顾四周,凝视自己的手心,检查指甲的形状,为慎重起见还隔着衬衣用双手
抓住乳房检查形状。没有特别的变化,大小与形状一如平日。我还是原来的我,世界还是
那个大千世界。但某些东西开始发生变化。青豆能感觉到。就像寻找图画上的错误一样。
这里有两张图画,左右并排挂在墙上比较,似乎完全相同。但你仔细地一一检查细节,就
会发现有几处细微的差别。
她调整情绪,翻动缩印版报纸,抄录了本栖湖枪战的详细情形。五支中国制造的卡
拉什尼科夫AK47 自动步枪,据推测大概系由朝鲜半岛走私进来的。恐怕是军方转让的二
手货,水准不低,弹药也充足。日本海海岸线漫长,利用伪装成渔船的作业船,趁着夜幕
把武器弹药偷运进来,也不算难事。他们就这样把毒品和武器运进日本,再把大量的日元
山梨县的警察不知道过激派组织已经这样高度武装起来,他们以伤害罪——完全是
名义上的——领到搜查证,分乘两辆巡逻车和小巴,携带着普通装备前往一个叫“黎明”
的组织的根据地所在的“农场”。该组织成员表面上在那里采用有机耕作技术经营农业。他
们拒绝警察进入农场搜查,理所当然地演变为肢体冲突,并由于某个契机开始枪战。
尽管实际上并未使用,但过激派组织甚至预备了中国制造的高性能手榴弹。没有用
上,是因为手榴弹刚到手,训练还不充分,他们用不好。这实在是幸运。如果动用手榴弹,
警察和自卫队的损失肯定会大得多。警察们开始甚至连防弹背心都没准备。警察当局情报
分析的疏怠与装备的陈旧受到了指责。但世人最惊愕的,还是过激派竟仍然作为实战力量
继续存在,还在暗中活跃的事实。人们还以为六十年代后期喧嚣一时的“革命”早已成为
过去,过激派的残余也在“浅间山庄事件”中彻底毁灭了。
青豆做完全部摘录,把缩印版报纸还给服务台,从放着音乐图书的书架上挑了一本
叫《世界作曲家》的厚厚的大部头,回到书桌前。然后翻开了雅纳切克这一页。
莱奥斯·雅纳切克于一八五四年生于莫拉维亚的乡村,一九二八年去世。书上登着
他晚年的肖像照。没有谢顶,头顶被生气勃勃的野草般的白发覆盖,没法看出脑壳的形状。
《小交响曲》作曲于一九二六年。雅纳切克过着没有爱情的不幸婚姻生活,直到一九一七
年六十三岁时,邂逅了有夫之妇卡米拉,于是双双坠人情网。这是两位已婚者的成熟恋情。
一度为创作低迷期苦恼的雅纳切克,邂逅卡米拉后,再次唤起旺盛的创作激情,于是晚年
的杰作陆续不停地问世。
一天,两人在公园里漫步时,看见户外音乐堂正在举行演奏会,便停下脚步聆听演
奏。这时,雅纳切克忽然觉得有一种幸福感充满全身,《小交响曲》的主题从天而降。他后
来回忆说,当时他感觉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崩裂,浑身包容在鲜活的恍惚之中。雅
纳切克那时碰巧受托为一个大型运动会创作开场鼓号曲,那开场曲的主题和在公园里获得
的“灵感”融为一体,于是作品《小交响曲》降生了。虽然名字叫“小交响曲”,其结构却
彻底非传统,铜管乐器演奏的辉煌开场曲与中欧式的宁静管弦乐组合为一体,酿造出独特
的氛围。书中如此解说道。
青豆为慎重起见,把这些传记内容和乐曲说明大致抄录下来。但《小交响曲》和青
豆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接触点,或可能会有怎样的接触点,书中的记述没能提供任何启发。
出了图书馆,她沿着临近黄昏的街道信步走去,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摇头晃脑。
青豆边走边想,一切当然只是假设,但目前对我来说,这却是最有说服力的假设。
至少,在更有说服力的假设登场以前,似乎有必要依据这个假设采取行动,否则很可能会
遭到淘汰。哪怕只为了这一点,似乎也该为自己所处的这种新状况起个恰当的名字。为了
和警察们佩着老式左轮手枪走动的曾经的世界区别开,也需要有个自己的称呼。连狗儿猫
儿都需要名字,接受这种变更的新世界不可能不需要。
1Q84 年——我就这么来称呼这个新世界吧。青豆决定。
Q 是question mark 的Q。背负着疑问的东西。
她边走边独自点头。
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目前我已经置身于这“1Q84 年”。我熟悉的那个1984 年已经
无影无踪,今年是1Q84 年。空气变了,风景变了。我必须尽快适应这个带着问号的世界。
像被放进陌生森林中的动物一样,为了生存下去,得尽快了解并顺应这里的规则。
青豆走到自由之丘车站附近的唱片行里,寻找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雅纳切克并
非人气很高的作曲家,汇集了他的唱片的角落非常小,收录有《小交响曲》的唱片只找到
一张,是由乔治·赛尔指挥,克利夫兰管弦乐团演奏的。A 面是巴托克的《为管弦乐创作
的协奏曲》。不知演奏得如何,但别无选择,于是她买下了那张密纹唱片。回到家,从冰箱
里拿出夏布利酒②,打开瓶塞,把唱片摆在转盘上,放下唱针。然后一面喝着冰得恰到好
处的葡萄酒,一面聆听音乐。开头那段开场鼓号曲辉煌地鸣响,和在出租车中听到的是同
样的音乐,没错。她合起眼,把意识集中到音乐上。演奏不错。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
音乐在轰鸣。既没有身躯的扭绞,也没有感觉的改变。
她听完了晋乐,把唱片放回封套里,坐在地板上,倚着墙壁喝葡萄酒。独自一边想
着心事一边喝的葡萄酒,几乎毫无味道。走到卫生问,用肥皂洗了脸,拿小小的剪刀修剪
眉毛,用棉棒掏净耳朵。
不是我疯了,就是世界疯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疯了。瓶口和瓶盖尺寸不符。
也许该怪瓶子,也许该怪盖子。但不管怎样,尺寸不符的事实不容动摇。
青豆打开冰箱,查看里面的东西。这几天没有买菜,里面的东西不太多。取出熟透
了的木瓜,拿厨刀一切两半,用调羹挖着吃。然后取出三根黄瓜,用水洗净,蘸着沙拉酱
吃了。慢慢地花充足的时间咀嚼。把豆浆倒进玻璃杯里,喝了一杯。这就是晚餐的全部内
容。虽然简单,却是理想的预防便秘的饮食。便秘是青豆在这个世界上最厌恶的事之一。
几乎和讨厌实施家庭暴力的卑劣男人,以及精神褊狭的宗教激进分子一样。
结束晚餐后,青豆脱掉衣服,冲了一个热热的澡。走出洗澡问,用浴巾擦拭身体,
在嵌在门上的镜子中观察全身。纤细的腹部,精练的肌肉,不够惹眼的左右不对称的乳房,
让人想起没好好修整的足球场的阴毛。正望着自己的裸体,忽然想起再过一个星期自己就
要三十岁了。无聊的生日又将来临。真是的!第三十个生日偏偏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
迎来的!青豆心想。随即蹙起眉头。
这就是她的栖身之处。
1Q84 第10 章 天吾 真正的流血革命
“转车。”深绘里说,然后再次牵住天吾的手。那是在电车即将抵达立川车站时。
走下电车,上楼梯下楼梯,来到别的站台,其间深绘里一刻也没放开天吾的手。在
周围的人们眼中,他们肯定被视为一对恋人。虽然年龄相差不少,不过天吾看上去总显得
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身材高矮的差异,从一旁望去大概也让人感到温馨。春季周日早晨
幸福的约会。
然而从握着他的手的深绘里手中,却感受不到对异性的情爱那样的东西。她始终用
一定的强度握着他的手。她的手指间,仿佛有一种为病人试脉搏的医师般的职业性的精确。
这位少女也许是通过手指或手掌的接触,在交流一种无法用语言传达的信息。天吾忽然这
样想。但就算真有那样的做法,那也不是交流,不如说更接近单向通行。天吾心中的所思
所感,深绘里也许在通过自己的手掌汲取与感知,但天吾却不能读出深绘里的内心。天吾
并不担心,因为什么被读取了都无所谓,自己心里没有任何害怕被深绘里知道的信息与情
不论怎样,就算这位少女心中毫无异性意识,她对自己大概也抱有一定的好感。天
吾如此推测。至少肯定没抱坏印象。否则,不管出于何种打算,也不会如此长久地牵着自
两人转到青梅线站台,登上了等在那儿的始发列车。因为是星期天,车内坐满了一
身登山打扮的老人和携家带口的乘客,比想象的要拥挤。两人没在座位上坐下,而是并肩
站在了车厢门口。
“好像是来远足一样。”天吾环顾车厢内,说。
“可以拉着你的手。”深绘里问天吾。走进车厢后,她依然牵着天吾的手不放。
“当然可以。”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放了心,仍旧牵着天吾的手。她的手还是那样干爽,不出一滴汗。好像
还在继续探寻他的所思所感。
“不害怕了。”她不加问号地问。
“我想是不害怕了。”天吾说。这不是假话。大概是深绘里握着他的手的缘故,星期
天早晨袭来的惊恐确实失去了锐气。汗也不出了,僵硬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幻觉也没有
出现。呼吸也恢复了平日的安静。
“太好了。”深绘里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太好了。天吾也觉得。
简洁快速的广播声传来,通知电车很快就要发车。于是,像老派的大型动物睡醒后
浑身打战一样,车门夸张地发出哆哆嗦嗦的震动声,闭拢起来。电车好像终于下了决心,
缓缓地驶离站台。
天吾与深绘里互相握着对方的手,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开始是司空见惯的住宅区,
但随着列车的前进,武藏野平坦的风景变成了山峦更为醒目的景致。从东青梅站开始,线
路成了单线,在那里改乘四节编组的电车,四周的群山开始一点点地增加存在感。从这一
带起已经不再是在东京中心城区工作的上班族的通勤圈了。山坡的地表上虽然还残存着冬
天的枯色,但常绿树的绿色已鲜明地映入眼帘。每到一站打开车门,就可以发觉空气的气
味变了。连声音的回响似乎都有所不同。沿线的农田变得醒目起来,农家风格的建筑不断
增多。与轿车相比,轻型卡车的数量大大增加。这地方好远啊!天吾想。到底要到什么地方
“不用担心。”深绘里似乎读出了天吾的心思,告诉他。
天吾无语地点点头。简直有点像去拜见恋人的父母,向人家提婚。他心想。
两人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叫“二俣尾”的车站。这个站名他从未昕过,是个相当奇
怪的名字。在这个古老的木结构车站,除了他们俩,下车的还有五六个乘客。无人上车。
人们为了在空气清新的山道上漫步而来到二俣尾,绝不会有人是为了什么《梦幻骑士》的
公演、以野性著称的迪斯科舞厅、阿斯顿·马丁的陈列室、因大龙虾焗通心粉闻名的法式
餐馆而跑到二俣尾来。这只要看一眼下车人的装束,就大概知道了。
车站周围没有可以称得上商店的东西,连个人影也没有,却还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那
儿,恐怕是算准电车的抵达时间赶来候客的。深绘里轻轻地敲了敲车窗,车门打开,她坐
进去,随即招手叫天吾也坐进去。车门关闭,深绘里简短地把目的地告诉司机,司机点点
出租车行驶的时间不算长,路线却异常复杂。沿着险峻的山丘忽而爬上忽而爬下,
驰过很难错车、田问小道般的窄路。弯道和拐角多不胜数,但司机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减速,
吓得天吾心惊肉跳,只好死死抓住车门上的把手一路不放。然后车子爬上一座陡峭得惊人、
像滑雪场一样的斜坡,在一处山顶般的地方终于停下。与其说是坐了出租车,不如说更像
坐了游乐场里的过山车。天吾从钱包中取出两张千元纸币,要了零钱和收据。
在这座传统的和式住宅前边,停着一辆短型黑色三菱帕杰罗和一辆绿色大捷豹。帕
杰罗擦洗得锃亮,捷豹却是老式的,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
色,挡风玻璃肮脏不堪,看来很久没有驾驶过。空气新鲜得让人吃惊,周围充溢着深深的
静寂,静寂到要重新调节听觉才能适应的程度。天空仿佛穿透了一般高远。裸露的肌肤可
以无碍地感受阳光柔柔的暧意。不时传来未曾听惯的高亢的鸟鸣声,却看不见鸟儿的踪影。
这是一座雍容大方的宅邸。看来已经建造多年了,却维护得很好。庭院里的树木也
修剪得十分美观。因为修剪得过于整齐,有几棵树木看上去甚至像塑料做的。巨松把宽大
的树影投在地上。视野相当开阔,但举目所及,看不见一户人家。特意选择如此不便之处
隐居的,一定是个很不愿意和人交往的人物。天吾揣测道。
深绘里哗啦哗啦地拉开没有上锁的大门,走进去,示意天吾跟上。没有人出来迎接。
他们在异常宽敞宁静的玄关脱去鞋子,走过擦得明亮的冷飕飕的地板,进入客厅。从客厅
的窗口能望见连绵的山峦,像一幅全景画。波光粼粼、蜿蜒而行的河流映入眼帘。景致非
常美丽,天吾却没有观赏风景的闲心。深绘里让天吾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走出
房间。沙发散发着古老的时代气息。究竟古老到什么程度,天吾不得而知。
这是一间朴素得惊人的客厅。一整块厚厚的木板制成的矮桌上,没有摆放任何东西。
没有烟灰缸,也没有台布。墙壁上连画也没挂一幅,没有挂钟和挂历,更没有装饰柜之类,
也没放书和杂志。只铺着一块颜色退尽、已辨认不出原来花式的旧地毯,放了一套同样古
老的沙发,就是天吾坐的大得堪比木排的大沙发和三张单人沙发。有一个开放式的大暖炉,
但根本没有最近点火用过的痕迹。虽然是四月中旬了,室内却冷森森的。这个房间似乎是
从下定决心不再款待任何人开始,已然经过漫长的岁月。深绘里回来了,依然一声不响地
在天吾身边坐下。
许久,两人都不发一言。深绘里沉浸在自己谜一般的世界里,天吾则静静地做着深
呼吸,平静自己的情绪。除了偶尔听见的鸟鸣,整座房屋悄无声息。天吾感觉到,如果侧
耳倾听,这静寂中似乎含着好几种寓意。并不只是悄无声息。仿佛是沉默自身在谈论自身。
天吾无意地看了一眼手表,再抬眼看看窗外的风景,然后又看看手表。时间几乎没有流逝。
星期天早晨,时间总是过得极慢。
大概过了十分钟,没有任何预告,房门忽然打开,一位瘦削的男子步履匆忙地走进
客厅。年龄大约在六十五左右,身高大概有一米六,由于姿态优雅,并不让人觉得寒酸。
后背挺得笔直,像插进了一根钢筋,下巴紧紧地向后收。眉毛浓密,戴着一副仿佛是为了
吓人而造出来的、镜架粗大漆黑的眼镜。举手投足中有种东西,让人联想起每一个零部件
都被压缩、制作得小巧紧凑的精妙机械。没有任何多余之处,所有的部件都有效地彼此咬
合。天吾正准备站起来打招呼,对方却迅速挥手示意他坐着别动。天吾按指示把浮起一半
的身体又沉了下去,对方也像是和他竞赛似的,急忙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然后,男
人不言不语地久久端详着天吾。目光虽然不算锐利,却毫不松懈地洞穿每个角落。眼睛忽
而眯起,忽而睁大,像摄影家在调整镜头的光圈一样。
男子上穿白衬衣,外套墨绿羊毛衫,下穿深灰毛料裤子。每件衣服看上去都像家常
穿了十来年,十分合身,却略微有些旧。他大概是个对衣着不太讲究的人,要不就是身边
没有一个替他讲究衣着的人。头发稀少,后脑勺偏长的头形就更明显。脸颊瘦削,下巴方
方正正,唯有孩童般小巧丰厚的嘴唇和整体的印象不太协调。脸上处处留着未剃干净的胡
茬,也可能只是光线的原因,看去像是如此。从窗口射进来的山地阳光,似乎和天吾平时
看惯的阳光的成分有点不同。
“有劳你远道而来,十分抱歉。”此人的语调带有一种独特的抑扬顿挫,是长期面对
不特定的多数听众的人讲话的方式,所讲的恐怕还是很有逻辑性的内容。“因为事出无奈,
我很难离开此地,所以只得请你屈尊驾临了。”
小事一桩,不用客气。天吾答道,并且报上姓名。为自己没有名片表示歉意。
“我姓戎野。”对方说,“我也没有名片。”
“戎野先生?”天吾又问了一遍。
“大家都喊我老师。连亲生女儿不知为何也叫我老师。”
“字是怎么写的?”
“我这姓氏很少,难得一见。绘里,你把字写给他看。”
深绘里点点头,取出一个笔记本一样的东西,用圆珠笔在空白页上缓慢地写下“戎
野”二字,那字就像用钉子在砖头上刻出来似的。倒也有特别的韵味。
“用英语说就是field of savages。我从前是搞文化人类学的,这名字和那门学问倒很
相配。”老师说,还在嘴角浮起了一缕类似笑意的东西,眼睛却仍旧没有丝毫的松懈,“不
过很久以前就和学术研究绝缘了。我现在搞的是和学问毫不相干的东西,转移到另一种field
ofsavages 来混日子了。”
这名字的确少见,不过天吾觉得很耳熟。六十年代后半期,好像是有过一个叫戎野
的著名学者,出过几本书,在当时很有声誉。不知道那些书是什么内容,但这个名字却留
在记忆的一角。然而不知何时这名字就销声匿迹了。
“我好像听说过您的名字。”天吾试探地说。
“也许吧。”老师好像在谈论无关的他人,眺望着远方,说,“不管怎么说,早已是
过去的事了。”
天吾可以感觉到坐在身旁的深绘里宁静的呼吸。慢慢的、深深的呼吸。
“川奈天吾君。”老师像在朗读姓名牌似的说。
“是。”天吾应道。
“你念大学时攻读数学,如今在代代木的补习学校里当数学老师。”老师说,“但同
时还在写小说。这些情况我从绘里那儿大致听说了,没错吧?”
“完全正确。”天吾回答。
“但你看上去既不像个数学教师,也不像个小说家。”
天吾苦笑着回答:“就在不久前,我还被人家这么说过。可能是身材的缘故吧。”
“我倒不是出于恶意。”老师说,随后把手指放在黑框眼镜的鼻夹上,“看上去什么
也不像绝不是坏事。因为那意味着你还没有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
“您能这么说,我自然十分荣幸。不过我还不算个小说家,只是在尝试着写小说。”
“在尝试?”
“就是说正在反复摸索。”
“哦。”老师说,然后像是才觉察到室内的寒意,轻轻地揉搓着两手,“而且据我所
知,绘里写的小说将由你进行修改,要使它更成熟些,去争取文艺杂志新人奖,把这孩子
打造成作家推出去。可以这样理解吗?”
天吾慎重地挑选着词句:“基本像您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姓小松的编辑拟定的方案。
我不知道这种计划实际上能否顺利进行,也不知道这么做在道义上是否正确。在这项计划
中与我有关的,只是对《空气蛹》这部作品的文字进行改写的部分。说起来就是个手艺人
而已。其他部分,则全由这个姓小松的人负责。”
老师静静地想了片刻。在安静的房间里,好像可以听见他脑筋转动的声音。然后他
开口说:“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想出了这个方案,而你在技术方面予以配合。”
“是的。”
“我原来是个学者,说老实话,小说之类的我不太热衷阅读,因此对小说界的规矩
不太清楚。不过你们打算做的事,在我看来好像有些诈骗的味道。是我理解错了吗?”
“不,您没理解错。我也觉得是这样。”天吾答道。
老师微皱眉头。“可是你一面对这项计划提出道德上的异议,一面却仍然主动打算参
“主动倒是谈不上,打算参与却是事实。”
“那又是为何?”
“这正是一个星期以来,我反复追问自己的问题。”天吾老实地答道。
老师和深绘里无言地等着天吾说下去。
天吾说:“我拥有的理性、常识和本能,都告诫我应该尽早从这种勾当中抽身。我原
本就是个谨慎的普通人,不喜欢赌博和冒险。不妨说是胆小鬼一个。可是只有这一次,面
对小松提出的这项危险的计划,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说不。理由只有一个,我的心被《空气
蛹》这部作品彻底征服了。如果是其他作品,我大概当场就拒绝了。”
老师好奇地久久盯着天吾。“就是说你对计划中诈骗的成分不感兴趣,却对改写作品
有浓厚的兴趣。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甚至远远超过了浓厚的兴趣。如果说《空气蛹》非得改写不可,那么
我不愿把这项工作拱手让给别人。”
“原来如此。”老师说,然后露出一副不小心把什么酸东西塞进了嘴巴的表情,“原
来如此。我觉得大致能理解你的心情。那么,小松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金钱?不然就是名
“小松的心思,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天吾答道,“不过我觉得,他的动机恐怕是
比金钱和名声更大的东西。”
“比如说呢?”
“这一点小松可能不愿意承认:其实他也是个沉湎于文学的人。这样的人的追求只
有一个:就是一辈子只有一次也行,发现一件不折不扣的真品,把它捧在托盘上,奉献给
过了片刻,老师凝视着天吾的面庞,说:“就是说你们各自拥有不同的动机。某种既
非金钱也非名声的动机。”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但不管动机的性质如何,正如你自己所说,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计划。如果在某
个阶段真相败露,毫无疑问会成为丑闻,会受到世间非难的恐怕不只是你们两个。绘里的
人生也许会在十七岁时便遭受致命的伤害。就这项计划而言,这是我最为忧虑的一点。”
“您感到担心是理所当然。”天吾点头赞同,“您说得完全正确。”
一双漆黑的浓眉的间隔缩短了大概一厘米。“尽管如此,尽管结果可能会让绘里暴露
于危险之中,你还是希望由自己动笔改写《空气蛹》?”
“刚才我告诉过您,这种愿望来自理性和常识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从我的角度来说,
也想尽量保护绘里。但是我不敢打包票,说绝对不会危及她。因为那么做就是说谎。”
“难怪如此。”老师说,然后仿佛要为论题分段,咳了一声,“别的先不说,你好像
是个诚实的人。”
“至少我希望尽力做一个率真的人。”
老师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物体,眺望了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好半天,望望手背,
再翻过来望望手心,然后抬头说:“于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真以为这项计划万无一失?”
“他的意见是‘任何事物都会有两面’,”天吾说,“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
老师笑了。“非常独特的见解。小松这人是乐天派呢,还是个自信家?究竟是哪一类?”
“哪一类都不是。只是愤世嫉俗而已。”
老师微微摇头。“这人一开始愤世嫉俗,就会变成乐天派,或者变成自信家。是这样
“也许有这种倾向。”
“好像是个很棘手的角色。”
“相当棘手。”天吾答道,“但是并不愚蠢。”
老师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把脸转向深绘里。“绘里,怎么样?
你怎么看这个计划?”
深绘里凝神静思片刻,然后回答:“这样就行。”
老师给深绘里简洁的发言做了必要的补充:“就是说,请这个人来改写《空气蛹》也
没问题,对不对?”
“没问题。”深绘里说。
“但因为这件事,今后你可能会遇到麻烦哦。”
深绘里没有回答,只是把羊毛开衫的衣领拢得比刚才更紧。但这个动作表明了她不
可动摇的决心。
“大概这孩子是对的吧。”老师认输似的说。
天吾凝望着深绘里那双握成拳的小手。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老师对天吾说,“你和那位姓小松的,打算把《空气蛹》推
向世间,把绘里打造成小说家。但是这孩子有诵读障碍,就是阅读障碍症。你们知道吗?”
“刚才在来这里的电车上,我对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恐怕是先天性的吧。因为这个缘故,她在学校里一直被认为是弱智,但其实是个
很聪明的女孩,慧心慧质。尽管如此,她患有阅读障碍症这个事实,哪怕说得客气点,对
你们正在考虑的计划也肯定不会有好影响。”
“知道这个事实的人,一共有几位?”
“除了她本人,总共三人。”老师答道,“我和女儿阿蓟,然后就是你。再没有别人
知道了。”
“绘里念书的学校的老师不知道这个情况吗?”
“不知道。那是一所很小的乡村学校,阅读障碍症这个词,他们大概连听都没听说
过。况且她也没去上过几天学。”
“既然如此,也许我们能巧妙地遮掩过去。”
老师注视了天吾片刻,仿佛在估价。
“绘里对你好像很信任。”过了一会儿,他对天吾说,“理由我不清楚,不过,,,,”
天吾默默地等待着下面的话。
“不过我信任绘里。如果她说可以把作品托付给你,我也只能认可。只不过,如果
你真的打算推进这项计划,那么关于她,有几个事实你必须了解。”老师仿佛发现了细小的
线头,用手轻掸了几次右腿的膝盖处,“这孩子在什么地方度过了什么样的童年,又是经过
怎样的原委由我收留下来。说起来话就长了。”
“愿意洗耳恭听。”
深绘里在天吾身旁换了个坐姿,依然用两手抓住羊毛开衫的领子,拢在颈部。
“好吧。”老师说,“这话得从六十年代说起。绘里的父亲和我,是相识多年的密友,
我的年龄要比他大十来岁。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里教书,性格、世界观都相差甚
远,但不知为何很合得来。我们两人都是晚婚,婚后不久都生了女儿,因为住在同一处教
员宿舍里,所以两家人来往很多。工作上也进展顺利。我们当时都是所谓的‘学界后起之
秀’,风华正茂。时不时地还在传媒上露面。那是个其乐无穷的时代。
“然而随着六十年代的落幕,世间渐渐变得火药味浓烈起来。一九七。年安保斗争
爆发前,学生运动越发高涨,又是关闭大学,又是和警察机动队冲突,又是血腥的内部斗
争,还死了人。这些事让我心烦,于是决定退职离开大学。我本来就和学院派格格不入,
这时更是深觉厌恶。体制也好反体制也好,这种事情先由它去,无非是组织与组织的抗争
罢了。而我呢,只要是组织,不管是大还是小,一律毫不信任。看你的样子,那时候恐怕
还不是大学生吧?”
“我考进大学,是在风波彻底平息后。”
“这么说是在好戏谢幕以后了。”
“是这样。”
老师把双手向上举了片刻,然后放在膝盖上。“我辞去了大学的教职,绘里的父亲也
在两年后离开了大学。他当时信奉毛泽东的革命思想,支持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至于文化
大革命包藏着何等残酷、何等非人性的一面,这样的信息当时几乎完全没有传入我们耳中。
拿毛泽东语录当幌子,对一部分知识分子来说甚至是一种知性的时尚。他组织起一部分学
生,在学校里建立了一支模仿红卫兵的激进队伍,参加了大学罢课。其他大学也有一些学
生信任他,前来参加他的组织。因此他领导的派系一度规模相当庞大。大学当局请求警察
出面干预,机动队冲进了大学,坚守在校园内的他和学生们一起被捕,被控刑事罪,于是
实质上被大学解雇。绘里那时还很年幼,对这些事恐怕没有一点记忆。”
深绘里沉默不语。
“深田保,这就是她父亲的名字。他在离开大学后,率领曾经构成红卫兵部队核心
的十几个学生,加入了‘高岛塾’。学生们大半都被大学开除,需要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
高岛塾则是个不坏的落脚处。当时这在媒体上也成了一个热闹的话题。你知不知道?”
天吾摇摇头。“我不知道。”
“深田的家属也跟着他一起行动,就是说他夫人和绘里。全家都加入了高岛塾。高
岛塾的事你大概知道吧?”
“了解大体的情况。”天吾答道,“是一个类似公社的组织,过着一种彻底的共同生
活,靠农业维持生计。同时也致力畜牧业,其规模是全国性的。不承认一切私有财产,所
有的东西一律公有。”
“完全正确。深田就是要在高岛塾这种体系中追寻乌托邦。”老师神情不快地说,“不
用说,乌托邦之类的在任何世界里都不存在,就像炼金术和永动机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
样。高岛塾的所作所为,要我来说,就是制造什么都不思考的机器人,从人们的大脑中拆
除自己动脑思考的电路。和乔治·奥威尔在小说里描绘的世界一模一样。r 但恐怕你也知
道,刻意追求这种脑死状态的家伙,这世上还不少。不管怎么说,这样更为轻松呀。不用
思考任何麻烦的事情,只要听从上方的指示做就好了,不愁没饭吃。对追求这种环境的人
们来说,高岛塾也许的确是乌托邦。
“但深田可不是这样的角色。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自己动脑思考的人,是一个以此为
专业、借此为生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满足于待在高岛塾这种地方。当然深田自己从一开始
就明白这一点,可是他率领着一群被大学开除、满脑袋空想的学生,无处栖身,于是暂时
选择了那里当落脚处。进一步说,他企求的是高岛塾这种体系的秘诀。首先,他们迫切需
要掌握农业技术。深田和学生们都是城里人,对农业运作一无所知,就像我对火箭工学一
无所知一样。所以他们必须从头学起,掌握实际的知识和技术。以及流通体系的构造、自
给自足的可能性与局限性、集体生活的具体规则等等,必须学习的东西很多。他们在高岛
塾中生活了两年,该学会的都学会了。这是一群只要有心学就能迅速学好的家伙。准确地
分析了高岛塾的长处与弱点,然后深田率领自己的一派人马离开高岛塾,宣告独立。”
“在高岛塾很开心。”深绘里说。
老师微微一笑。“对小孩子来说一定很开心吧。不过等长大后,到了一定年龄,自我
一旦成熟,许多孩子就会觉得高岛塾里的生活差不多是一座活地狱。因为希望自己动脑思
考的自然欲望,会被来自上方的压制粉碎。这可以说就是给大脑缠足。”
“缠足?”深绘里问。
“从前在中国,人们强迫小女孩穿很小的鞋子,不让她们的脚长大。”天吾解释道。
老师继续说道:“深田率领的分离派的核心,自然是一直追随他的那批模仿红卫兵的
前大学生,不过也有一些愿意追随他们的人跟了出来,分离派便像滚雪球一样日益扩大,
人数远比预想的多。怀抱理想加入高岛塾却对其现状深感不满和失望的人,在他们的周围
为数不少。其中既有追求嬉皮士式的公社生活的家伙,也有在学生运动中遭受挫折的左翼
人士,还有不满平淡的现实生活、追求新的精神世界而投身高岛塾的人。既有独身者,又
有深田这样拖家带口的人。那是一个群居式大家庭,成员形形色色,深田担任了他们的领
袖。他是一位天生的领袖,就像统领以色列人的摩西一样。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拥有过
人的判断力,还具备天赋的领袖魅力,身材也高大伟岸。对了,就像你这样的体格。人们
理所当然地把他奉为群体的中心,听命于他的判断。”
老师摊开双手,比画着那人的身材大小。深绘里望望他两手的宽幅,又望望天吾的
身躯,依然一言不发。
“深田和我,性格和外貌都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领导人,我则是天生的独往独来
者;他是个政治人物,我则是个彻底的非政治人物;他是个大个子,我则是个小矮子;他
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我则是个脑袋奇形怪状的穷学者。尽管如此,我们却是患难与共的朋
友,相互赏识,相互信任。毫不夸张地说,是彼此平生唯一的知己。”
深田保率领的集团在山梨县的深山里,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烟稀少的村落。那是一
个年轻人纷纷流失、仅靠剩下的老人操持农活、农业几近废弃的村落。他们以几乎等于白
送的价格买下了那里的耕地与房屋,甚至还附送塑料大棚。地方政府也同意以接手既有农
田继续经营农业为条件发给补助金,至少最初几年可以享受税金上的优待措施。而且,深
田好像还有个人的资金来源。这钱来自何处、属于何种性质,连戎野先生也不知道。
“关于资金来源,深田守口如瓶,对谁都不泄露秘密。总之,深田从某处为创办公
社筹来了数额不小的必要资金。他们用这笔资金备齐了农机具,购买了建筑材料,储蓄了
准备金。自己动手改修原有的房屋,建成了可供三十名成员生活的设施。那是一九七四年
的事,新生的公社被命名为‘先驱’。”
先驱?天吾在心中念道。这名字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听过。他无法在记忆
中追寻,这让他的神经一反常态地焦躁不安。
老师继续说下去:
“在习惯新的土地以前,公社的运营恐怕会有几年的艰难时期。深田做好了心理准
备。可是进展却比预想的要顺利。天气也帮了大忙,邻近的居民也伸来了援手。人们对领
袖深田诚实的人品抱有好感,看到‘先驱’的年轻成员汗流浃背地专心干农活的身影,无
比钦佩。本地人经常过去给他们出各种有用的主意。就这样,他们掌握了有关农业的实地
知识,学会了和土地共生的方法。
“‘先驱’基本是沿用在高岛塾学来的诀窍,但在几个地方进行了独创性的改造。比
如说改用彻底的有机耕作法,不使用化学药品防治害虫,只使用有机肥料种植蔬菜。并且
以都市富裕阶层为对象,开始蔬菜食品的邮购服务,这样做也可以提高单价。这其实是现
在所谓生态农业的先导。大多数成员都是城里人,熟知城里人追求的是什么东西。为了无
污染的新鲜美味的蔬菜,城里人乐于支付高价。他们与配送业者签订合同,简化流通环节,
创立了一整套把食品迅速送往城市的体系。把‘带泥土的、外观不整的蔬菜’反过来当作
商品卖点,其实也是他们最先提出的。”
“我曾经好几次去访问深田的农场,和他交谈。”老师说,“因为得到了新的环境尝
试新的可能性,他显得生气勃勃。那个时期对深田来说也许是最为平静、充满希望的年代。
一家人好像也适应了新的生活。
“听到‘先驱’农场的美誉,前来农场希望加入的人也增多了。通过邮购服务,农
场的大名渐渐被世人知道,媒体也有所报道,把他们视为这类公社的成功先例。想逃离被
横流的物欲和泛滥的信息驱使的现实世界、去大自然中挥汗劳作的人,在世上并不少,‘先
驱’就吸引了这样的群体。每当有希望加入的人到来,就举行面试和审查,大概可用的才
吸纳为成员。并非来者不拒。必须保持成员高度的素质与道德水准。公社需要的是懂得农
业技术的人,以及身体健康、能够承受繁重体力劳动的人。想把男女比例维持在各占一半
的程度,所以也欢迎女性参加。随着人员不断增加,农场规模也逐渐扩大,好在闲置的耕
地和房屋附近还有许多,扩充设施不是什么难事。农场成员开始以未婚青年居多,后来带
着妻儿一起加入的人渐渐增多。在参与新规划的人当中,也有受过高等教育、从事过专业
工作的人。比如说医生、工程师、教师、会计等等,这样的人深受共同体的欢迎。因为专
业技术毕竟能派上用场。”
“在这个公社里,是不是实行高岛塾式的原始共产制度?”天吾问。
老师摇摇头。“不,深田摒弃了财产公有制。他虽然在政治上很激进,但同时也是个
冷静的现实主义者。他追求的是更为松散的共同体。建立一个蚂蚁窝式的社会,并不是他
的目标。他采取的方式,是把整体分割成几个单位,在每个单位中实施松散的共同生活。
承认私有财产,也分配一定的报酬。如果对自己所属的单位不满,还可以调换到别的单位
去,甚至还允许自由地脱离‘先驱’。与外部的交流也是自由的,思想教育、洗脑之类也几
乎从未搞过。采用这样一种通风状态良好的自然体制,有助于提高生产效率,这是他在高
岛塾时学到的。”
在深田的领导下,“先驱”农场的运营顺利地上了轨道。但不久,公社鲜明地分裂成
了两派。这样的分裂,只要是采用深田设计的松散的单位制,就在所难免。一派是武斗派,
是以深田从前组建的红卫兵组织为核心、志在革命的集团。他们只是把农业公社生活看作
革命的预备阶段。一边从事农业一边潜伏,等时机一到就拿起武器闹革命——这是他们不
容动摇的姿态。
还有一派是稳健派,在反对资本主义体制这一点上,和武斗派有共通之处,但同政
治保持距离,以在自然中过自给自足的共同生活为理想。就人数而言,稳健派在农场内占
多数。武斗派与稳健派水火不容。平时从事田间劳动时,由于大家目的一致,并不会发生
什么问题,但要在公社的整体运营方针上做出某些决定时,双方意见总是针锋相对,常常
找不到妥协的余地,这时就会激烈地大声争论。长此以往,公社的分裂只是时间问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接受中间立场的余地越来越狭窄,最终深田也被逼到不得不在两
者间做出抉择的地步。这时,他也大致悟出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日本发动革命的余地
和机会都不存在。况且他本来设想的,只是作为可能性的革命,进一步说就是作为比喻、
作为假设的革命。他相信这样一种反体制的、破坏性的意志的启用,对一个健全的社会来
说必不可缺,就像健全的调味料。但他率领的学生要求的,却是真正的流血革命。深田当
然也有责任,他趁势发出令人热血沸腾的言论,把这种不着边际的神话灌输进了学生的大
脑。他从来不会告诉他们,说这不过是加了引号的革命。他为人诚实,思维也敏捷,作为
学者自然非常优秀,但可惜的是,因为过于能说会道,常常有陶醉于自己的话语的倾向,
可以看出他身上还有缺乏深层的内省与证实之处。
就这样,“先驱”公社两派分离。稳健派以“先驱”的名字继续留在最初的村落里,
武斗派则移居五公里外的另一个荒村,把那里当作革命运动的根据地。深田一家和其他有
家眷的人一样,留在了“先驱”。这大致是一次友好的分手,分离之后重新开始的新公社所
需的启动资金,又是深田不知从哪儿筹来的。分离后,两个农场仍然维持了表面上的合作
关系,有必要的物资交换,产品出于经济理由也利用了同一条流通渠道。两个小小的共同
体想继续生存下去,就有互相帮助的必要。
但“先驱”和分离出去的公社之间的人员往来,不久就在实际上中断了,因为他们
追求的目标实在相差太远。只是深田和他从前带来的激进学生在分离后仍然继续交流。深
田深感对他们负有责任。他们本来都是由他组织起来、带到这山梨县深山来的,不能因为
自己的缘故,就随便将他们弃之不顾。而且分离出去的公社,也需要由他控制的秘密资金
“可以说深田处于一种分裂状态。”老师说,“他在心底已经不再相信革命的可能性
和浪漫性。但是,他又不能对它全面否定。否定革命,就意味着否定他迄今为止的整个人
生,等于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错了。这,他做不到。他的自尊心太强,不允许他这样做。
另外他还担心一旦自己抽身,可能在学生中引发混乱。在这一阶段,深田在某种程度上还
拥有控制学生的力量。
“于是,他过着在‘先驱’和分离派公社之间往来的生活。深田担任‘先驱’的领
袖,同时又承担了武斗派公社的顾问工作。就是说,一个已经从心底不再相信革命的人,
却还要继续向人们宣传革命理论。分离派公社成员一边务农,一边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和
思想教育,而且在政治上完全背离了深田的原意,变得越来越激进。这个公社实行彻底的
秘密主义,根本不允许外部人士进入。治安警察把主张武装革命的他们列为要注意的团体,
置于疏松的监视之下。”
老师再一次凝望着膝部,然后抬起脸。
“‘先驱’的分裂,是在一九七六年。绘里逃离‘先驱’来到我家,是在第二年。并
且从那时起,分离派公社开始有了新名字——‘黎明’。”
天吾抬起脸,眯起眼睛。“请等一下。”他说。黎明。这个名字显然也听过,但记忆
不知为何异常模糊,无法把握。他伸手可及的,仅仅是几个看似事实的东西含糊的片段。
“这个‘黎明’不久前是不是闹出过什么重大事端?”
“正是。”戎野先生答道,然后用前所未有的严肃眼光看着天吾,“正是,就是在本
栖湖附近的深山里和警察部队展开枪战的那个有名的‘黎明’啊。”
枪战。天吾心里念道。这件事听人说过,是个重大事件。但不知为何却想不起详情。
事情的前后顺序乱作一团。拼命地想回忆,整个身体就像被人狠狠地拧成麻花,上半身和
下半身被朝着相反的方向扭绞,脑袋深处钝钝地发痛,四周的空气急速地变得稀薄。就像
钻入了水中一样,声音听上去含混不清。“发作”即将袭来。
“你怎么啦?”老师担心地问。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天吾摇摇头,然后挤出了声音:“不要紧。马上就会好的。”
1Q84 第11 章 青豆 肉体才是人的圣殿
像青豆这样熟知如何踢中睾丸的人,怕是屈指可数。她每天刻意钻研踢蹬的招数,坚持实
地训练。想踢中睾丸,最重要的是排除犹豫的情绪。对准对方最薄弱的环节,无情而猛烈
地进行闪电式攻击。就像希特勒无视荷兰和比利时的中立国宣言对其狂加蹂躏,突破马其
诺防线的弱点,轻易攻陷法国一样。不能犹豫,瞬间的犹豫都会致命。
一般来说,女性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想击倒高大强壮的男人,大概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这是青豆从不动摇的信念。肉体上这个部分,是男人这种生物拥有的——或悬吊的——最
大的弱点。而且在许多场合,这里并未得到有效的防御。没有理由不利用这个有利条件。
睾丸被猛踢后,究竟会有怎样的痛感?作为女性,青豆当然无法具体理解,也无从推
测。但那好像相当痛,从被踢一方的反应和表情大概可以想象出来。不论怎样健壮强悍的
男人,似乎也忍受不了那种痛苦。而且好像还伴随着自尊心的大幅度丧失。
“那是一种让你觉得世界马上就要毁灭的疼痛。没有更恰当的比喻了。和一般的疼
痛完全不一样。”一位男子应青豆的要求,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这样回答。
青豆仔细思考了一通这个比喻。世界毁灭?
“反过来说,世界马上就要毁灭的感觉,就像睾丸被人狠狠踢了一脚那样吗?”青豆
“世界的毁灭我还没有体验过,没有办法准确地回答。不过也许就是那种感觉。”那
位男子说着,眼神漠然地瞪着空中,“其中只有深深的无助感。阴暗、苦闷,无可救药。”
青豆后来偶然在电视的深夜节目中看了电影《在海滨》。这是拍摄于一九六○年前后
的美国片。美国与苏联爆发了全面战争,大量的核导弹像成群的飞鱼一般,在大陆间飞来
飞去,地球顷刻间便遭毁灭,在世界上大多数地方,人类死绝,但由于风向的关系,也许
是其他原因,只有位于南半球的澳大利亚,放射性尘埃还未抵达,不过这死亡之灰的到来
只是时间问题。人类的灭绝已然无可避免。苟延残喘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束手无策地等
待注定到来的末日。众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部
无可救药的阴暗电影。(尽管如此,其实人人都在心底期盼着世界末日的到来。青豆看着电
影,更加坚定了这样的信念。)
总之,深更半夜独自看着这部电影,青豆推测:“睾丸被人猛踢,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啊。”大概明白了。
青豆从体育大学毕业后,有四年之久在一家生产运动饮料和健康食品的公司工作,
并作为这家公司女子垒球部的核心选手(主力投手兼四号击球手)而大显身手。球队曾获得
差强人意的战绩,几度进入全国大赛的八强。但在大冢环死后的第二个月,青豆提交了退
职报告,给自己的垒球选手生涯画上了终止符。因为她再也没有心情继续垒球竞技,生活
也彻底地改变。经过大学学长的介绍,在广尾的一家体育俱乐部当了教练。
在体育俱乐部里,青豆主要负责肌肉训练班和武术班的课。这是一家入会费和会费
都很昂贵的著名高级俱乐部,会员中名人很多。她开设了几个女性防身术训练班。这是青
豆最拿手的领域。模仿彪形大汉的模样做了几只帆布假人,在胯间缝上只黑色工作手套算
是睾丸,让女会员们彻底练习踢那里。为了让效果逼真,还在工作手套里塞了两只壁球。
对准它迅猛地、无情地反复练习踢蹬。许多女会员很喜欢这个训练,技艺也显著提高。但
也有一些人看到这光景就频频皱眉(当然多是男会员):“那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便向俱
乐部上层投诉。结果,青豆被经理喊去,接到指示,要她停办踢睾丸训练班。
“可是不踢睾丸的话,女性想抵御男性的攻击保护自己,事实上是不可能的。”青豆
对俱乐部经理极力说明自己的观点,“大多数男性体格比女性高大,力量也强得多。迅速攻
击睾丸对女性来说是唯一的取胜机会。毛泽东也说过:找准敌人的弱点,集中优势兵力先
发制人,这是游击队战胜正规军的唯一法宝。”
“你也知道,咱们可是东京屈指可数的高级体育俱乐部。”经理一脸困惑的表情,说,
“会员大多数是社会名流。不论在什么场合,都必须维护我们的品位。形象至关重要。一
群妙龄女子聚集在一起,一面怪叫一面狠踢假人的胯问,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这种训练都
未免欠缺品位。申请入会的人前来参观,偶然看见了你们班的训练,便取消入会计划的情
况也时有发生。不管毛泽东是怎么说的,或者成吉思汗是怎么说的,这种光景给许多男性
带来了不安、焦躁和不快。”
给男性会员带来不安、焦躁和不快,青豆没有感到丝毫的愧疚。和遭受强暴造成的
疼痛相比,这种不快微不足道。但上司的指示不能违抗。青豆主办的防身术训练班不得不
大大降低攻击强度,假人的使用也遭到禁止。于是训练内容变成了不痛不痒、流于形式的
东西。青豆自然觉得无趣,会员中也有人表示不满,但自己受雇于人终究无可奈何。
按照青豆的说法,当男人凭借蛮力步步紧逼过来时,如果不能有效地踢他的睾丸,
就几乎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反手揪住扑上来的人的手臂,一把扭到背后将其制伏之类的
高招,在实战中根本别指望能克敌制胜。现实和电影不同。与其去尝试这种招数,还不如
什么也别做撒腿就逃更现实。
总之,青豆精通十几种攻击睾丸的方法。还让学弟带上护具实验过。“青豆学姐的踢
法,就算带着护具也疼得要命。您就饶了我吧。”他们叫苦不迭。如果需要,她会毫不犹豫
地把这洗练的技艺派上用场。要是有哪个蠢货想打我的主意,就让他好好地体验体验世界
末日。她下了决心。让他好好见识见识天国的到来,直接送他去南半球,让他跟着袋鼠和
小袋鼠们,劈头盖脸地浑身撒满死亡之灰。
一面默默想着天国的到来,青豆一面坐在吧台前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姆·柯林斯鸡尾
酒。她假装正在等人,不时看看手表,其实谁也不会来。她不过是在店里的来客中寻找合
适的男人。手表已经过了八点半。她在CK 的黑褐色西装上衣下,穿了件淡蓝色衬衣,下
穿藏青色迷你裙。今天没带特制冰锥。它在衣橱的抽屉中,裹在毛巾里和平地休息。
这家酒吧位于六本木,是家有名的单身酒吧。因为有许多独身男子前来寻找独身女
子——反之亦然——而闻名。外国人也很多。内部装潢模仿海明威当年在巴哈马一带待过
的小酒吧,墙上装饰着旗鱼,天花板上吊着渔网。还挂着许多人们钓上大鱼的纪念照。也
有海明威的肖像画。快活的海明威老爹。这位作家晚年为酒精中毒苦恼而开猎枪自杀一事,
来这里的人似乎并不介意。
这天晚上有几个男人过来搭讪,青豆都看不上眼。一对一看就是花花公子的大学生
走来邀请她,她嫌麻烦,连理都没理。对另一个目光不善的三十来岁的白领,她则说“我
在这里等人”,冷淡地拒绝。年轻男子大多不合青豆的口味。他们咄咄逼人,自信十足,却
话题贫乏,谈吐无味。而且在床上犹如饿虎扑食,根本不懂性爱的真正乐趣。稍有点倦意、
头发最好有点稀薄的中年男子,才是她的偏爱。还得不猥琐、感觉清爽。头形也得好看才
行。但这样的男人不容易找到,必须有个妥协的空间。
青豆环顾店内,无声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世上怎么也找不到“适当的男人”?她想到
了肖恩·康纳利。仅仅是浮想起他的头形,身躯深处就钝钝地发痛。如果肖恩·康纳利在
这里忽然现身,我不管做什么,都得把他弄到手。但不用说,肖恩·康纳利不可能在六本
木的冒牌巴哈马单身酒吧里露面。
安置在店内墙上的大型电视屏幕上,流淌出皇后乐队的影像。青豆不太喜欢皇后乐
队的音乐,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投向那边,还努力不听扬声器里传出的乐声。皇后乐队终
于结束,这次却又换成了阿巴乐队的影像。天哪,真行啊。青豆感叹道。她预感到这一夜
恐怕不会称心。
青豆在供职的那家体育俱乐部里,结识了“柳宅”的老夫人。她参加了青豆主办的
防身术训练班,就是那个中途夭折的、主要练习攻击假人的偏激班级。她个头矮小,在班
上年龄最大,却动作轻捷,踢蹬也很凶猛。这人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大概能毫不犹豫地踢
向对方的睾丸。青豆暗想。她从不说多余的话,也从不转弯抹角。青豆喜欢这位女性的这
“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本来也没什么防身的必要。”她在训练班中途夭折后,对青豆
这样说,面带优雅的微笑。
“这并不是年龄的问题。”青豆爽快地答道,“这是人生态度的问题。重要的是永远
维持一种认真地保护自己的姿态。如果一味地只是遭受攻击不反抗,我们就只能止步不前。
慢性的无力感是会腐蚀人的。”
老夫人片刻无言,看着青豆的眼睛。青豆口中说出的话,或是她的语调,似乎给了
老夫人强烈的印象。然后她静静地点头。“你的话很对。完全正确。你拥有坚定的信念。”
数日后,青豆收到一只信封,是委托俱乐部前台转交她的。里面有一封短信,用漂
亮的笔迹写着老夫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并附言:知道您很忙,如能抽空联络,不胜感激。
接电话的是个像秘书的男子,青豆报上名字后,他一言不发地转到内线。老夫人接
了电话,说:谢谢你特意打来电话。如果你不嫌弃,我想和你共进晚餐。有一些事情想和
你私下谈谈。青豆答道:不胜荣幸。老夫人问:那么明天晚上如何?青豆没有异议。只是暗
想:和我能谈些什么呢?心下觉得很是奇怪。
两人在麻布某个幽静地段的一家法国餐馆共进晚餐。老夫人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她
们被领到了里面的上座,一位似乎熟识的半老侍者彬彬有礼地为她们端菜送酒。她身穿剪
裁得体的淡绿色连衣裙(看上去很像六十年代的纪梵希),戴着翡翠项链。中间经理亲自出
面,恭敬地过来问候。菜单上的菜肴多是蔬菜类,味道也很高雅清淡。那一天特制的汤恰
巧是青豆汤。老夫人只喝了一杯夏布利,青豆也陪着喝了一杯。和菜肴相似,这葡萄酒的
滋味高雅清淡。青豆的主菜要了丝网烤白肉鱼,老夫人点的则全是蔬菜。她吃蔬菜的样子
简直像艺术品一样美。到了我这个年龄,只要吃一点点就能维持生命啦。她说。然后开玩
笑似的又加上一句:“可能的话,最好吃上等货色。”
老夫人请求青豆为她做私人教练。可否每周二至三天,到她家中教授武术。如果可
能,也希望帮她做肌肉舒展运动。
“当然没有问题。”青豆说,“不过作为私人教练上门授课,一般得通过健身房的前
台办理。”
“很好。”老夫人说,“只是关于日程安排,我想直接跟你商量,希望最好不要有人
夹在中间传话,那反而麻烦。这样不要紧吧?”
“不要紧。”
“那么下周就开始吧。”老夫人说。
于是,正题到此结束。
老夫人说:“上次在健身房里,你说的话让我很钦佩。就是关于无力感的那段话。无
力感怎样腐蚀人。你还记得吗?”
青豆点点头。“记得。”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老夫人说,“为了节约时间,我的问题恐怕会很直率。”
“不管是什么问题,您问吧。”青豆回答。
“你是不是女权主义者或女同性恋?”
青豆面孔稍微泛红,马上摇头说:“我觉得不是。我的想法完全是个人的,既不是女
权主义也不是女同性恋。”
“很好。”老夫人说,仿佛安下了心一般,非常优雅地将花椰菜送入口中,非常优雅
地咀嚼,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说:
“就算你是女权主义者或女同性恋,对我来说也一点都没有关系。这件事不会产生
任何影响。但非要说的话,如果你不是,事情会比较轻松。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青豆答道。
每周两次,青豆到老夫人的宅邸去,在那里指导她武术。老夫人的女儿还小的时候,
为了让她上芭蕾课,建造了一个镶嵌着镜子的宽敞的练习场,两人就在那儿细致有序地活
动身体。照年龄来看,她的身体柔软,进步也快。虽然身材矮小,却是长年累月尽心地保
养至今。另外,青豆还传授她舒展肌肉的基本方法,为她做放松肌肉的按摩。
青豆擅长做肌肉按摩。在体育大学里,她在这方面的成绩比谁都好。她把人体所有
骨头和肌肉的名字都刻在了大脑里,熟知每一块肌肉的作用与性质、锻炼方法与维持方法。
肉体才是人的神殿,不管在那里祭祀什么,它都应该更强韧、更美丽清洁。这是青豆不可
动摇的信念。
她不满足于一般的体育医学,还出于个人兴趣学会了针灸。她跟着一位中国老师正
式学习了好几年,老师感叹她进步之迅速,对她说:像你这样,完全可以做职业针灸医师。
青豆记忆力极佳,对人体机能的细微之处有永不厌倦的探索心。最重要的是,她拥有直觉
好得令人诧异的指尖。就像有人拥有绝对音感,有人拥有寻找地下水脉的能力一样,青豆
的指尖能在瞬间找出那左右身体机能的微妙的一点。这并不是跟谁学来的,她只是自然地
青豆和老夫人在训练与按摩结束后,就喝茶消磨时光,后来渐渐谈论起各种话题来。
每次总是Tamaru 把整套茶具放在银质托盘上送来。Tamaru 在开始的一个月左右,从未在
青豆面前开口说过一句话,青豆甚至只好向老夫人打听:这个人是不是不会说话?
有一次,老夫人问青豆,迄今为止有没有为了自卫而实际试过踢睾丸的招数。
只试过一次。青豆回答。
“效果好吗?”老夫人问。
“很有效果。”青豆谨慎而简洁地回答。
“你觉得对我们家的Tamaru,踢睾丸会起作用吗?”
青豆摇摇头。“恐怕没用。Tamaru 先生对这一套很清楚。如果被懂行的人瞧出了意
图,就束手无策了。踢睾丸能对付的,只是没有实战经验的外行。”
“这么说,你看得出Tamaru 不是‘外行’?”
青豆斟词酌句:“是啊,和普通人的感觉不一样。”
老夫人在红茶里放入奶油,用茶匙缓缓地搅拌。
“你当时那个对手是个外行?他是个大块头?”
青豆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对方体格强壮,很有力气,但是太傲慢,见眼前是个
女子就放松了警惕。他从来没有被女人踢中睾丸,也从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人受伤了吗?”老夫人问。
“不,没有受伤。只不过有一段时间感到剧痛。”
老夫人沉默片刻,然后问:“你以前有没有攻击过什么男人?不光是让他感到痛苦,
而是有意让他受伤?”
“有过。”青豆回答。说谎不是她的长项。
“这件事,你能对我说说吗?”
青豆微微摇头。“实在对不起,这件事几句话说不清楚。”
“算了。那一定是几句话无法说清的事。你不必非说不可。”老夫人说。
两人默默地喝茶,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老夫人说:“不过,等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告诉我了,能不能请你说说
当时发生的事情?”
青豆说:“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告诉您。也许永远不能。说老实话,连我自己都弄不明
老夫人端详了一会儿青豆的面庞,然后说:“我向你打听并不是为了好奇。”
青豆默默不语。
“在我看来,你心里好像埋藏着某种东西。某种异常沉重的东西。第一次见面时我
就感觉到了。你有一双坚强的眼睛,充满了决心。其实,我身上也有这种东西,埋藏在心
底的沉重的东西。所以我能看出来。我们不必着急。不过,这样的东西还是早晚排出体外
为好。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也有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凑巧的话也许能帮你做点什么。”
后来,当青豆终于下决心把那件事向老夫人和盘托出时,她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门。
“哎,你喝的是什么啊?”青豆的耳边有人问。是个女人的声音。
青豆回过神,抬脸看着对方。一个头发束成五十年代风格的马尾的年轻女子,坐在
邻座的高脚凳上。她身穿碎花图案的连衣裙,肩上搭着小巧的古琦包,指甲上漂亮地涂着
淡粉色指甲油。不能说胖,但一张圆脸肉肉的招人喜爱,和蔼可亲。胸脯很大。
青豆有点困惑。她没料到会有女人来搭讪。这里是男人找女人搭话的地方。
“汤姆·柯林斯。”青豆回答。
“味道好吗?”
“不怎么样。不过这酒不太烈,可以小口慢慢喝。”
“为什么要叫汤姆·柯林斯?”
“这个嘛,我不知道。”青豆说,“会不会是最早调制这道鸡尾酒的人的名字?可这也
算不上什么惊人的发明。”
那个女子招手喊来侍者。给我也来一杯汤姆·柯林斯,她说。很快,汤姆·柯林斯
送了上来。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女子问。
“可以啊。反正空着。”你不是已经坐着了吗?青豆心想,不过没说出口。
“你大概不是在这里等人吧?”那女子问。
青豆并不接话,默默地观察着对方的面庞。恐怕比自己年轻三四岁。
“哎,我说,我对那方面几乎毫无兴趣,你不用担心哦。”女子小声地挑明,“如果
你是在提防那种事。我也喜欢以男人为伴。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一个人跑到这里,肯定是为了找个不错的男人吧?”
“看上去像吗?”
对方微微地眯起眼睛。“这总看得出来。这家店就是为了这个开的嘛。而且咱们好像
都不是靠这行吃饭的。”
“当然。”青豆说。
“我说,咱们合伙干怎么样?对男人来说,和一个单身女人相比,两个结伴的女人好
像更容易搭腔。对咱们俩来说,也是两人结伴要比单独行动更轻松、更安心吧?我呢,看上
去比较女性化,而你呢,威风凛凛地像个男孩子。咱们俩搭档肯定不会有错。”
像个男孩子。青豆暗想,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说我。
“呃,虽说你建议合伙干,可咱们偏爱的口味可能不一样。能弄好吗?”
对方微微歪了歪嘴。“你这么一说,也确实如此。口味嘛,,,,那么,你喜欢什么类型
“最好是中年。”青豆答道,“我不太喜欢年轻人,偏爱稍微有点谢顶的。”
“哦。”女子似乎很佩服,说,“是这样啊,中年啊。我可是喜欢年轻活泼的美男子,
对中年男人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你说那样的好,可以陪着你试一试。怎么说来着?对了,
什么事都要试试嘛。中年男人怎么样?我是指做爱方面。”
“因人而异吧。”青豆答道。
“当然。”女子说,然后仿佛在验证什么学说,眯起眼睛,“做爱当然不能一概而论。
不过,如果勉强概括一下呢?”
“不错。次数当然没法强求,但时间比较持久。不是那么着急。做得好的话,能给
你好几次高潮。”
对方想了一小会儿。“你这么一说,倒引起我的兴趣了。要不我就试一次?”
“随你的便。”青豆说。
“四个人做爱你试过没有?就是中途交换伙伴的那种。”
“没有。”
“我也没有。你有兴趣吗?”
“我想大概没有。”青豆回答,“嗯,咱们俩搭档也没关系。不过哪怕是临时的,既
然得共同行动,我想再了解一点你的情况,不然,到了中间咱们的话对不上怎么办?”
“好啊。你的意见很有道理。那么,比如说你想了解我哪些方面?”
“比如说,这个,,,,你做什么工作?”
女子喝了一口汤姆·柯林斯,把它放在了垫盘上,用纸巾像敲击似的擦拭嘴巴,检
查纸巾沾上的口红。
“这不是很好喝嘛。基酒好像是杜松子酒吧?”
“杜松子酒加柠檬汁和苏打。”
“的确算不上了不起的发明,不过味道不坏。”
“那太好了。”
“呃,你问我是干什么的?这可是道难题啊。就算我说实话,只怕你也未必肯信。”
“那我先说。”青豆说,“我在体育俱乐部做教练,主要教武术,还有肌肉舒展。”
“武术。”对方似乎很佩服,说,“是像李小龙那样的吗?”
“像那样的。”
“你很厉害吗?”
“马马虎虎。”
女子嫣然一笑,仿佛干杯似的举起酒杯。“那么,万一遇到危险,咱们俩搭档也许能
天下无敌呢。你别瞧我这模样,我也练过许多年合气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是警察。”
“警察?”青豆说,惊得合不拢嘴。
“我在警视厅供职。看不出来吧?”对方说。
“的确。”青豆说。
“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是实话。我叫亚由美。”
“我姓青豆。”
“青豆。是真名吗?”
青豆郑重其事地点头。“警察,得穿制服、佩手枪、开着巡逻车在街道上巡逻吧?”
“我正是想做那样的工作,才当了警察,可是人家根本不让我干。”亚由美说,然后
拿起小钵子里的椒盐小脆饼,嘎巴嘎巴地大声咬,“穿着滑稽可笑的警服、开着迷你巡逻车
去取缔违章停车,是我目前的主要工作。手枪当然也不肯发给我。因为冲着把丰田卡罗拉
停在消防栓前的一般市民,没有鸣枪示警的必要。我在射击训练中也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
可这种事根本没有人关心。因为是个女的,就得日复一日地拿着根一头绑了支粉笔的细棍,
在柏油路上到处写时间和车牌号码。”
“说起手枪,你打的是贝雷塔半自动吗?”
“对。现在都是那家伙啦。贝雷塔对我来说有点太重了,好像装满子弹后重量将近
一公斤呢。
“枪身自重八百五十克。”青豆说。
亚由美用鉴定手表质量的当铺老板般的眼神看着青豆。“我说青豆,你怎么知道得这
“我一向对各种枪械很感兴趣。”青豆说,“只是从没实际射击过这种东西。”
“哦。”亚由美好像信服了,“其实我也很喜欢射击手枪。贝雷塔是很重,但后坐力
不像老式手枪那么大,只要反复练习,身材较小的女性也可以运用自如。可是上面那些家
伙不这么考虑,他们以为女人用不了手枪。警界上层全是一帮男权主义法西斯一样的家伙。
我的警棍术成绩也极好,绝不输给一般男人,但是根本得不到好评。冲着我说的都是色迷
迷的讽刺话。什么警棍的握法很像样啊,如果还想多做实地练习,就别客气跟我说一声吧。
诸如此类。这帮家伙的脑筋啊,整整落后了一个半世纪。”
亚由美说完,从包里掏出弗吉尼亚女士香烟,以娴熟的手势抽出一根叼在口中,用
细细的金质打火机点上火,然后对着天花板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你怎么会想当警察呢?”青豆问。
“我本来不打算当警察,但又不想做一般的事务工作,也没有什么专业技能。这么
一来,能选择的职业就十分有限了。于是在大学四年级时去报考了警视厅。而且,我们家
的亲属不知道为什么,警察很多。老实跟你说吧,我爸爸我哥哥都是警察,还有个叔叔也
是。警界基本是个关系社会,亲属中有人是警察的话,就会优先录用。”
“警察世家。”
“没错。不过在自己进去以前,我根本没想到警察是性别歧视如此厉害的职业。女
警察啊,在警察世界里可以说是二等公民。不是去取缔交通违章行为,就是坐在写字台前
管理文件,再不就是到小学去给孩子们进行巡回安全教育,或者是给女嫌疑人搜身,派给
你的全是这种无聊之极的工作。那些能力明显不如我的男人,却一个接着一个被派到好玩
的现场去。上面的家伙嘴上说着男女机会均等之类的漂亮话,实际上远不是那么简单。人
家好好的工作积极性,全叫他们给弄得一干二净。你能理解吧?”
青豆表示赞同。
“这种事情叫人气不打一处来,真是的。”
“你没男朋友吗?”
亚由美皱起了眉,然后盯着夹在指间的香烟看了一会儿。“女人当了警察,要找个恋
人在现实中非常困难。因为工作时间不规律,和普通上班族的时间凑不到一起。而且就算
两人有那么点意思了,一旦知道我是警察,一般的男人都忙不迭地溜掉。就像水边逃命的
螃蟹。你想想,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青豆附和着,表示同意。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职场内恋爱这一条路了。说来也怪,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好男
人,都是些除了说色情笑话什么也不会的蠢材。要不就是天生的笨蛋,要不就是到处找门
路想升官的小人。就是这帮家伙在负责社会的安全。日本的未来可不够光明啊。”
“你长得可爱,看上去好像很招男人喜爱嘛。”青豆说。
“啊,是很招人喜爱呀,只要不暴露职业的话。所以在这种地方,我就说自己在保
险公司工作。”
“这里你经常来吗?”
“也算不上经常。有时候。”亚由美说。然后想了一下,又坦白地说,“偶尔想做爱。
坦白地说就是渴望男人了。嗯,有点周期性。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里面穿上华丽的内裤,
跑到这儿来。然后随意找一个玩伴,痛痛快快地干一夜。这样情绪就能稳定一阵子。我不
过是有健康的性欲,既不是色情狂也不是性交癖,只要好好地发散了,就没事了。不会留
下后遗症。第二天又勤恳地去取缔路边的违章停车了。你呢?”
青豆举起汤姆·柯林斯的杯子,静静地啜了一口。“呃,大概差不多吧。”
“没有恋人吗?”
“恋人我是不找的。我讨厌麻烦事。”
“固定的男人太麻烦。”
“可是有时会特别想干,几乎难以控制。”亚由美说。
“不过想发散这个说法,更合我的口味。”
“想拥有一个丰盛的夜晚,这个说法怎样?”
“也不坏。”
“不管怎么样,仅此一夜,不留后患。”
青豆点点头。
亚由美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着腮,沉思了一小会儿。“我们也许有不少共同
“也许有。”青豆承认。可你是女警察,我却杀过人。我们俩一个在法律内侧一个在
法律外侧。这肯定是个很大的不同点吧。
“咱们俩这么办好了。”亚由美说,“我们在同一家财产保险公司工作,公司名称保
密。你是学姐,我是学妹。今天在公司里发生了不愉快,于是到这儿喝酒解闷,喝得正开
心。这个场景设定行不行?”
“当然行。不过我对财产保险一窍不通。”
“这个嘛,就全包在我身上啦。滴水不漏地编造这类小故事,正是我的拿手好戏。”
“那就拜托啦。”青豆说。
“注意,我们正后方的桌子前有一对中年男人,一直在馋涎欲滴地东瞅西看。”亚由
美说,“你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一看,验验货?”
青豆于是扭过头望望后面。只见隔着一张桌子,两个中年男子坐在桌前,两人都像
是下班后来散心的白领,穿着西装系着领带。西装不算旧,领带的品位也不俗,至少没有
不洁之感。一个大概四十五还多,另一个看去不到四十。年长的那个身材瘦削,长脸,额
头的发际线已经后退。年轻的那个大概读大学时在橄榄球部活跃过,最近却因为缺少运动
开始长肉,还残留着青年时代的面容,但下巴一带渐渐开始变得肥厚。两人一边喝着兑水
威士忌一边谈笑,视线的确在漫不经意地扫视店内。
亚由美对这个两人组进行了分析:“看样子,他们对这种场所还不习惯。虽然是来玩
的,却把握不好和女孩子搭话的时机。而且这两个人大概是有妇之夫,多少带着点内心有
愧的感觉。”
青豆对对方准确的观察力钦佩不已。分明在和我交谈,究竟是何时得到这么多信息
的呢?警察世家果然有不同凡响之处。
“青豆,你不是喜欢头发少的吗?那我要那个壮实的啦。你看这样行不行?”
青豆再次扭头望去。那个头发稀少的人脑袋轮廓还说得过去。离肖恩·康纳利当然
差了几光年,不过大概能及格。反正是个被迫不停地听皇后乐队和阿巴乐队的夜晚,不能
指望十全十美。
“这样就行。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们来邀请咱们?”
“咱们可不能悠闲地等到天亮。得主动出击。笑容满面、友好而积极地。”亚由美说。
“你当真?”
“那当然。看好了,我这就过去,肯定马上成功。你就在这里等着好了。”亚由美说
着,猛然把汤姆·柯林斯一口灌了下去,用力搓了搓两只手掌。然后把古琦包猛地挎上肩
头,嫣然一笑。“好啦!警棍术开课!”
1Q84 第12 章 天吾 愿你的国降临
老师转向深绘里,说:“绘里,对不起,给我们沏点茶端来好吗?”
少女站起来,走出客厅。门静静地关上。天吾坐在沙发上调整呼吸,重新振作精神。
老师一言不发地等着他,摘下黑框眼镜,用一块看着并不干净的手帕擦拭镜片,重新戴好。
窗外,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迅速飞过,也许是只鸟儿。也许是谁的灵魂被吹到了世界尽头。
“对不起。”天吾说,“我已经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了。请您说下去吧。”
老师点点头,开始说:“那场激烈的枪战之后,分离派公社‘黎明’毁灭了,这是一
九八一年的事,距今三年前。在绘里来到这里四年后,发生了这起事件。但‘黎明’的问
题暂时和这次的事情无关。
“绘里开始跟我们一起生活时,只有十岁。事先没打任何招呼、突然出现在我家门
前的绘里,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绘里完全不一样了。她本来是个少言寡语、和陌生人从不
亲近的孩子。但她从小和我很亲近,常和我说话。可是那时的她却处于对谁都无法开口说
话的状态。似乎丧失了语言功能。问她话,她也只会点头或摇头。”
老师的语速稍微加快,声音也更加清晰。显然,他是想趁深绘里离席之机把话题向
“抵达这里的途中她好像经历了千辛万苦。虽然随身带着一点现金和写有我家地址
的纸条,但要知道她一直在封闭的环境中长大,话也说不明白。但她还是凭着手中的纸条,
换乘好几次火车和汽车,总算到了我家门口。
“一看就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在我家帮忙的女人和阿蓟全力照顾绘
里,几天后绘里基本平静下来,于是我给‘先驱’,打电话,说要和深田通话,但他们说深
田现在处于不能接听电话的状态。我问那是什么状态,他们不肯告诉我。我说要和他夫人
说话,但他们说夫人也不能接听电话。结果我和谁都没能通话。”
“您当时有没有告诉对方,说您把绘里收留在家里了?”
老师摇摇头。“没有。我当时觉得,除非直接告诉深田,否则绘里在我这里的事还是
不提为好。当然,在那以后我曾再三尝试和深田联系,用尽了各种手段,但怎么做都一无
天吾蹙起眉头。“就是说,这七年间一次也没能和她的父母联系上?”
老师点头。“整整七年,毫无音信。”
“绘里的父母在这七年中,就没有打算寻找女儿的下落?”
“是啊。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不能理解的事。因为深田夫妇非常疼爱和珍视绘里。
如果绘里得去投奔什么人,去向也只有我这里。他们夫妻俩都和各自的父母断绝了关系,
绘里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两边的祖父母。她能投靠的只有我家。他们也一直教导绘里万一出
了什么事就来投奔我。但他们居然连一个字也不跟我联系。这实在无法理解。”
天吾问:“您刚才说,‘先驱’是个开放的公社。”
“没错。‘先驱’自从建立以来,一直作为一个开放性的公社运作。但就在绘里出逃
前不久,‘先驱’开始逐渐切断和外界的交流。我最初觉察到这个征兆,是在和深田的联络
开始出现不便时。深田一向是个下笔勤快的人,时常给我写来长信,把公社内部发生的事
情和自己的心境告诉我。但从某个时刻开始来信断绝了,我给他写信,也没有回音。电话
打过去,也不肯转接。就算转接过去了,通话时间也被限制得很短。而且深田的说话方式
简直像知道有人在一旁偷听似的,总是冷冰冰的。”
老师在膝头将双手合拢。
“我到‘先驱’去了好多次。我需要和深田商量绘里的事,既然写信打电话都不行,
剩下的就只有当面交谈了。但他们不放我进入他们的地盘。在大门处就吃了闭门羹,被毫
不留情地赶了回来。无论如何交涉,他们也根本不理睬。‘先驱’的地盘不知何时也被高高
的栅墙围绕起来,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公社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边的人无从得知。武斗派‘黎明’需要采取秘密
策略,那可以理解。因为他们追求的是武力革命,有些东西不得不讳莫如深。但‘先驱’
不过是和平地利用有机耕作法经营农业,从一开始就对外界采取友好的态度,因此当地人
对他们很有好感。但如今,这个公社简直像一个要塞。里面的人态度和表情都完全变了。
附近的邻居们也和我一样,对‘先驱’的变化深感困惑。一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深田夫妇可
能发生不测,我便担忧不已。但在那个时候,除了收养绘里精心抚育,我什么也做不了。
就这样,七年时光流逝,一切依然不明不白。”
“甚至连深田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吗?”
老师点头说:“没错。毫无线索。我尽量不往坏处想,但深田整整七年没有只字片语
的联系,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只能认为他们出什么事了。”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也
许是被强行拘禁在内部。或者是更严重的事态。”
“更严重的事态?”
“就是说,绝对无法排除最坏的可能性。‘先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和平的农业共
同体了。”
“你是说,‘先驱’这个团体开始朝着危险的方向推进了?”
“我觉得是这样。据当地人说,出入‘先驱’的人数和以前相比似乎大幅增加,车
辆频繁地进出,以东京牌照的车辆居多。在乡间难得一见的大型高级车也常常见到。公社
成员的人数急剧增加,建筑和设施的数量也有所扩充,内容也充实了。他们用便宜的价格
积极增购邻近的土地,还添置了卡车、挖掘机和水泥搅拌机之类。农业也一如既往地继续
经营,这应当是他们可观的收入来源。‘先驱’品牌的蔬菜越来越广为人知,还向以自然素
材为招牌的餐馆直接供货,也和高级超市签订了合同。利润肯定也有所提高。但与之齐头
并进,农业以外的某种东西似乎也在进展。光凭贩卖农产品,无论如何也凑不齐那些扩大
规模需要的资金。就算‘先驱’内部有什么事情正在进展,从他们那彻底的神秘主义做法
来看,只怕那也是难以公之于世的东西。这就是当地人所抱的印象。”
“他们又开始从事政治活动了吗?”天吾问。
“肯定不会是政治活动。”老师应声答道,“‘先驱’不是在政治上,而是在另外一条
轴线上出现了变化,正因如此,他们才在某个时间点不得不把‘黎明’切割出去。”
“但后来‘先驱’内部发生了某些变故,致使绘里不得不逃离那里。”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老师说,“发生了具有重大意义的变故,某种致使她不得不
抛弃父母、只身一人出逃的事。但绘里对此绝口不提。”
“会不会是受到严重刺激,或者是受到心灵创伤,以致无法诉诸语言?”
“不。受到强烈刺激、对某种东西感到惊恐、离开父母自己生活而不安等等,这类
的感觉全然没有。仅仅是麻木。但绘里还是顺利地适应了在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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