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肝泻火的中成药的产品那么多,该怎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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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名称:香雪 清肝利胆口服液
商品编码:
品牌名称:
通用名称:
主要成分:茵陈、金银花、栀子、厚朴、防已.
适应症/功能主治:本品具有清利肝胆湿热的功能。用于肝胆湿热所致的纳呆、胁痛、疲倦乏力、尿黄、苔腻、脉弦等症,以及急慢性肝炎、急慢性胆囊炎属肝胆湿热证者。
用法用量:口服。一次20-30ml,一日2次,10日为一疗程。
有 效 期:24个月。
副 作 用:详见说明书
本广告仅供医学药学专业人士阅读
商品名称:
香雪 清肝利胆口服液
品  牌:
通 用 名:
清肝利胆口服液
生产厂家:
广州市香雪制药股份有限公司
产品类型:
茵陈、金银花、栀子、厚朴、防已.
本品为棕红色澄明液体;味苦甜。
本品具有清利肝胆湿热的功能。用于肝胆湿热所致的纳呆、胁痛、疲倦乏力、尿黄、苔腻、脉弦等症,以及急慢性肝炎、急慢性胆囊炎属肝胆湿热证者。
口服。一次20-30ml,一日2次,10日为一疗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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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肝胆湿热这种病症大家都有所了解,也有不少人正在受到这种病症的困扰,不少肝胆湿热的患者比较明显的表现就是有非常厚重而且发黄的舌苔,造成这些患者嘴里常常没有味道,不管吃什么东西都会感觉发苦,这种症状严重影响到了患者的食欲,很多患者不愿吃...
清肝利胆口服液的成分之一是栀子:性寒味苦,气薄味厚,轻清上行,气浮而味降,阳中阴也。其用有四:去心经客热,除烦躁,去上焦虚热,疗风热,是为四也。又云:栀子气寒,味微苦。治心烦懊憹,烦不得眠,心神颠倒欲绝,血滞,小便不利。又云:苦,纯阳,止渴。那么,孕妇能吃清肝利胆口服液吗?对胎儿有影响吗?
清肝利胆口服液的成分之一是栀子,栀子提取物能增加正常动物的Y蛋白、Z蛋白的量,但不能使由于结扎总胆管而减少的Y蛋白、Z蛋白量增加。表明栀子抗胆红素血症作用与Y蛋白、Z蛋白关系不大。那么,清肝利胆口服液可以经常吃吗?吃的过程需要注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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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栀黄口服液和清肝利胆都可以清热利胆,治疗急、慢性肝炎,给广大消费者带来了福音。那么茵栀黄口服液和清肝利胆治黄胆哪个好?
高胆红素血症是新生儿期最常见症状,其严重的并发症为胆红素脑病,影响小儿的神经、精神、智力的发育。
病毒性黄疸型肝炎临床表现以目黄、身黄、尿黄为主,中医辨证以阳黄证居多。清肝利胆口服液方药由茵陈、栀子、金银花、厚朴、防己等组成,具有明显降酶,退黄疗效,明显改善急性黄疸型病毒性肝炎临床症状,未发现严重不良反应。
慢性乙肝属中医学胁痛、黄疸等疾病范畴.其主要病机为湿、热、痰饮、瘀血等内结.肝郁伐脾,脾运失健日久,则腹胀纳差、厌油恶心、乏力。中医上治疗慢性乙肝,主要在疏肝、健脾、利湿、解毒。
清肝利胆口服液含有茵陈、金银花、栀子、厚朴、防已等。其具有明显的保肝利胆、退黄、降酶作用,可清利肝胆湿热。临床观察结果表明该药用于急慢性肝炎和急、慢性胆囊炎,无论是肝胆湿热型,还是肝郁气滞型均具有较好的疗效,且无毒副作用,这与其功能主治是一致的,值的推广应用。
清肝利胆口服液含有茵陈、金银花、栀子、厚朴、防已等。其具有明显的保肝利胆、退黄、降酶作用,可清利肝胆湿热。临床观察结果表明该药用于急慢性肝炎和急、慢性胆囊炎,无论是肝胆湿热型,还是肝郁气滞型均具有较好的疗效,且无毒副作用,这与其功能主治是一致的,值的推广应用。用法用量为口服,一次20~30ml,一日2次,10日为一疗程。
茵栀黄口服液为中成药,主要成份有茵陈、栀子、黄芩苷及金银花等,有明显降低体内胆红素水平并有预防新生儿黄疸的作用。那么,清肝利胆口服液和茵栀黄口服液功效一样吗?
引起脂肪肝的发病原因是多方面的,中医理论认为,过食肥甘厚味,饮酒致内生痰湿、困于脾土,阻遏气机,使肝失流泄,条达之性,胆气淤滞,痰浊阻于肝络,进而影响肝脏功能所致。在治疗原则上应以清利湿热,利胆泄浊为主,采用清肝利胆口服治疗脂肪肝有较好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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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施花舍玫瑰花茶是三无产品吗 有什么功效?
人气指数 18:52发布时间
很多女性朋友开始越来越注意自己的身体了,最普遍的就是调理,洛施花舍玫瑰花茶就是一款可以调理女性生理健康的产品,有人会问洛施花舍玫瑰花茶是不是三无产品?从美容养颜、瘦身美体到清肝明目,哪一项不是我们孜孜所求的?对女性来说长期饮用玫瑰花茶可改善体质,调理身心。玫瑰花喝多了,还可以让自己的脸色同花瓣一样变得红润起来呢。从中医来讲,玫瑰花性温,还可以疏肝理气,活血化瘀,调经止痛。其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既然玫瑰花茶的功效那么好,那我们到底该如何选择玫瑰花茶呢?【洛施花舍玫瑰花茶】最大限度的保留了玫瑰花的天然品质 、是高品质玫瑰的代表,国内首家以高品质玫瑰为主题 ,专营鲜花做成的质优花品!将高品质新鲜烘焙的茶品与其健康概念引入玫瑰的品牌!已通过全球公认质量和诚信基准的SGS认证机构和欧盟权威的评定认定。百分百保证无任何添加剂、无添加硫黄色素,真正健康安全的花茶!【洛施花舍玫瑰花茶】因纯度高,故其所保留的玫瑰 本身珍贵的药用功效很好,有很好的行气活血,调经止痛,疏肝解郁,安神,降火,尤其是熬夜引起的虚火, 去口臭,清肠道,软化血管,内调养肤,助消化,消脂 肪等天然的药用功效,长期饮用还可消除脸上色斑,喝 出水嫩白皙的健康肌肤!对男人有维护体内微循环,熬夜引起的虚火 ,抽烟引起的口臭等调理作用很好。 人体90%疾病是由体内微循环出现问题而发生的,除了男人女人,现代亚健康人群也可以多喝洛施花舍玫瑰花茶。从古自今,世人都一直感叹女人如花,而且在每种花的影中,都能找到女人的前世今生。玫瑰撇开爱情不说,那玫瑰两字,就令人讲来满口生香。而市面上有不少用化工硫磺熏制的玫瑰花茶,一般人很难分辨,食用后更是会对身体造成危害!因为用硫磺熏制的玫瑰花茶营养成分已被破坏,残留在花中的二氧化碳会对呼吸道,气管等呼吸系统造成刺激,经常喝还会危害消化系统,导致呕吐,腹泻,恶心等,严重的会危害人的肝脏,肾脏!【洛施花舍玫瑰花茶】适合大多女性,因具有淡淡的清香味,冲泡方法简单,博得众多女性的喜爱。热门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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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
清利肝胆湿热。用于湿热蕴结所致的纳呆,肋痛,疲倦,乏力,尿黄,苔腻,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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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
茵陈、金银花、栀子、厚朴、防己。
清利肝胆湿热。用于湿热蕴结所致的纳呆,肋痛,疲倦,乏力,尿黄,苔腻,脉弦。
0.35g*12s*2板
口服。一次4~6粒,一日2次;10日为一疗程。
江西康恩贝中药有限公司(原江西天施康弋阳制药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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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品名称】
通用名称:清肝利胆胶囊
商品名称: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
拼音全码:QingGanLiDanJiaoNang(KangEnBei)
【主要成份】
茵陈、金银花、栀子、厚朴、防己。
本品为硬胶囊,内容物为棕黄色至黑褐色的粉末;味苦。
【适应症/功能主治】
清利肝胆湿热。用于湿热蕴结所致的纳呆,肋痛,疲倦,乏力,尿黄,苔腻,脉弦。
【规格型号】
0.35g*12s*2板
【用法用量】
口服。一次4~6粒,一日2次;10日为一疗程。
【不良反应】
尚不明确。
尚不明确。
【注意事项】
忌烟酒及辛辣油腻食物。
【药物相互作用】
如与其他药物同时使用可能会发生药物相互作用,详情请咨询医师或药师。
铝塑,0.35g*12s*2板/盒。
【有 效 期】
【执行标准】
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国家药品标准WS3-1
【批准文号】
【生产企业】
江西康恩贝中药有限公司(原江西天施康弋阳制药有限公司)
健客成立于2006年,是目前国内医药电商的领军企业,全国最大规模的网上药店之一。2009年获得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颁发的《互联网药品交易服务资格证书》,为广东首家(B2C)互联网药品合法经营企业。2016年初获得A轮1亿美元融资,被艾瑞咨询列为医药电商行业估值排名第一的独角兽企业。
健客致力于成为中国最值得信赖的网上药店,为人们提供更便捷、安全、低价的在线购药服务是健客的使命。目前,健客已与国内5000多家大型药品生产厂商建立了战略合作关系,主要经营药品、保健品、减肥护肤品、母婴用品、成人安全用品等数万种产品。药厂直供确保药品100%正品,严格管理的采购渠道,药品均可在药监局网站查验。减少中间环节、店面租金的直接采购,让用户在健客购药至少省30%。在国内药品行业率先实行了”货到付款”,偏远地区也能实现”网上购药、货到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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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功能主治清利肝胆湿热。用于湿热蕴结所致的纳呆,肋痛,疲倦,乏力,尿黄,苔腻,脉弦。用法用量是口服。 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顾名思义对肝胆功能有显著的保护作用,相信医生和患者朋友们都听说过清肝利胆胶囊这个药品,但对其功效可能不熟悉。那么,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主治什么呢?怎么用的?
清肝利胆胶囊可以治疗肝胆湿热未清等症。而对于湿重于肝胆湿热者,可用白豆蔻、清半夏、木通、黄芩、
清肝利胆胶囊可以治疗肝胆湿热未清等症。而对于湿重于肝胆湿热者,可用白豆蔻、清半夏、木通、黄芩、石菖蒲、连翘、赤芍药、生薏苡仁、茵陈、郁金、甘露消毒丹化裁。 为了您的健康,用药之前我们一定要了解清楚药物的主要成份及功效。那么,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有哪些主要成分呢?
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主要成份是茵陈、金银花、栀子、厚朴、防己。本品为硬胶囊,内容物为棕黄色至黑褐色的粉末;味苦。清利肝胆湿热。用于
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的使用效果很好,但是对本品过敏者禁用,而过敏体质者和孕妇也应该慎用本品,而小孩应在家长的监督下来使用。 一日三餐是我们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但是万一我们生病了需要服用药物的时候,就一定要选一个合适的时间段来用药,只有这样才能使药效更好的发挥出来。那么,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是在饭前用吗?还是在饭后用呢?
中药饭前或饭后吃。一是要看治疗什么病的,二是要看是什么药。如果是补药,或
清肝利胆胶囊可以治疗肝胆湿热未清等症。而对于湿重于肝胆湿热者,可用白豆蔻、清半夏、木通、黄芩、石菖蒲、连翘、赤芍药、生薏苡仁、茵陈、郁金、甘露消毒丹化裁。 长期用药物会导致身体机能的破坏,免疫系统变弱,引发出更多的身体问题。那么,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有哪些要注意的呢?长期用可以吗?
服药清肝利胆胶囊期间忌食油腻、辛辣刺激性食物,忌酒。饮食是人类生活中重要的一环,而食物对药物有很大的影响,食物可
清肝利胆胶囊可以治疗肝胆湿热未清等症。而对于湿重于肝胆湿热者,可用白豆蔻、清半夏、木通、黄芩、石菖蒲、连翘、赤芍药、生薏苡仁、茵陈、郁金、甘露消毒丹化裁。 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是广大患者的常用药,它选用温和的配方,副作用小,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那么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有副作用的吗?会有毒吗?
清肝利胆胶囊的副作用尚不明确,目前也没有相关的报道。清肝利胆胶囊是中成药,其成分为常见的中药,是比
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的使用效果很好,但是对本品过敏者禁用,而过敏体质者和孕妇也应该慎用本品,而小孩应在家长的监督下来使用。 虽然有些药物用后,患者会见效快,作用明显,往往容易忽视了药品给我们带来的副作用,那么,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的副作用有多大呢?具体有哪些?
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是一种很好的中成药,纯中药制剂是没有什么副作用的,有需要的患者可放心服用。清肝利胆胶囊是中成药,其成分为常见的
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功能主治清利肝胆湿热。用于湿热蕴结所致的纳呆,肋痛,疲倦,乏力,尿黄,苔腻,脉弦。用法用量是口服。 对于任何一位患者而言,吃很长时间的药品都是很难受的,而且也会增加自己的经济负担,因此许多患者在买药的时候都很关心吃用药时间问题,那么,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要用多久才会有效果?
清肝利胆胶囊可以治疗肝胆湿热未清等症。而对于湿重于肝胆湿热者,可用白豆蔻、清半夏、木通、黄芩、石菖
清肝利胆胶囊可以治疗肝胆湿热未清等症。而对于湿重于肝胆湿热者,可用白豆蔻、清半夏、木通、黄芩、石菖蒲、连翘、赤芍药、生薏苡仁、茵陈、郁金、甘露消毒丹化裁。 患者在用药前必须看清楚该药的用法用量,不良发应,注意事项,有效期等,药品的有效期应以药品包装说明上标明的有效期限为准。那么,清肝利胆胶囊(康恩贝)有多久的保质期呢?
清肝利胆胶囊可以治疗肝胆湿热未清等症。而肝胆湿热治法主要利湿清热,清肝利胆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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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心血来潮给打家讲讲发生在我身上的带点灵异色彩的故事吧:那是在我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的事,天气很热,一大早就跟村里的孩子到村边的河边去玩,河的另一边是是一片林子,林子里面都是坟墓,在大热的天都可以感到阴深深的。就是连着去了一个星期,这下问题来了。
这天晚上按照正常的时间躺到床上,可是一躺下去就出现了幻觉了,看到自己在大热的天又站在那条河上,感觉很晒,可是却可以感觉膝盖以下泡在水里的位置很凉。吓得自己马上做起来,那个感觉就消失了,试了几次都是这样,当时好像心都要跳出来了。去找爸妈被告知应该是去得多了才会这样恍惚,过几天就好了。
问题没有收到重视,自己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就这样在幻觉中入睡,晚上应该是做的噩梦,可是半夜吓醒过,可是却完全不记得自己做的是什么梦。可怜过了一个星期这样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人也消瘦了。这下爸妈也感觉问题大了,才去让村子里专门帮人问卦的算算。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一个不干净的跟着我回家了。因为那条河是我们村河隔壁村的分界线,林子那边的冤魂不是我们这条村子也不可以过来,因为有我们的土地公在那里守着。那个冤魂有亲戚在我们村子里,一直想过来看看,可是一直不得法。刚好我们在那段时间连着去了一个星期,就被她盯上了,我就是里面当时阳气相对比较弱的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跟上之后一直没有离开,那个算命的让我妈把我那几天去河边的衣服都拿过去给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反正衣服是有去无回了。回来后,老妈拿了很多符回来,枕头底下压一个,房间窗户外面贴一个,蚊帐上,门框上都贴好了好几道,在大热的夏天让我连着7天不可以洗澡,天天喝符水(把符纸烧了放在水里喝)还喝一种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红色的粉末调制的水,超苦!自己也忘了是过了几天,那天中午在地上打地铺睡,脚高高的束起搭在那一包包的稻谷上,正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哪里,突然发大水,在四处躲遄时,突然游来了一只大乌龟一只追着我跑,哭天喊低地都都没有一个人来救我,好像天地间就那只龟和我,终于在那只龟刚刚咬到我的手指的时候原本高高搭在稻谷上的脚给哒的一声掉下来了,我醒了,可是还是可以感觉手指好像是给东西咬过,但是不痛。后来老妈又去了一趟算卦的那里,得出的结论是没事了,但是最近几年都不可以到那条河上去,又嘱咐我妈,说我们几个孩子都不可以近水(就是河边)。这件事好像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或许我的体质是比较容易感应这些东西,有时还是感觉到一些,只是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也就这样得过且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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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书&第五六章
这个情开初的那一段,凤九是晓得的,其实与姬蘅也还没有什么干系。
前那一日,当葳蕤葳仙光破开符禹之巅,东华施施然自十恶莲花境中出来时,做的第一桩事并不是去教训燕池悟,而是揣着她回了一趟太晨宫。茫茫十三天,索罗倾城之下,几十个仙伯自太晨宫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门,为护锁魂玉不周而前来请罪。东华踩着茫茫青云,阵阵佛音,目不斜视地直入宫门。总仙伯自感罪恶深重,恨不得一头撞地。其中有许多都是洪荒战史中有名的战将,她念学时从图册上看到过一些。
东华特地点了整个太晨宫最细心的案掌仙官重霖来照顾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觉得东华给她换换洗洗澡顺顺毛就挺好,于是小瓜子抓住他的衣襟不准他走。东华伸手将她拎的一臂远,她的爪子短,在半空中扑腾许久也够不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沮丧。
胆大点儿的两个仙婢也在一旁哧哧地笑,她觉得自尊受到伤害,横怒地瞪了她们一眼。东华淡漠的眼底也难得泛出点儿笑意,将她放在软榻上,摸了摸她的头,她这是觉得她可爱的意思,眼瞅着这个空当,打算再无耻地蹿上他的胸口。他却已经在她身周画了个圈,结起一道禁住她的结界,吩咐静立的几个奴仆:“小狐狸十分活泼,好好照看,别让它乱跑,免得爪子上的伤更严重。”
她还是想跟着他,使出杀手锏来应嘤嘤地假哭,还抬起爪子假模假式地擦眼泪。大约哭的不够真诚,抬眼瞟他时被他抓个正着,她厚颜地揉着眼睛继续哭,他靠在窗边打量她:“我最喜欢把别人弄哭了,你再哭大声点。”她的哭声顿时哑在喉咙口。见她不哭了,他才踱步过来,顺手又顺了顺他头上的绒毛:“听重霖的话,过几天正事办完,我再到他手里来领你。”她仰头望着他,良久,屈服地,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
凤九记得,那时东华俯身看着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其实如今想来,同她姑姑看戏本子或者司命看命格簿子也没有什么两样,那确然是.
. . . .瞧着宠物的神情。
凤九叹了口气。都是些历历在目的往事,遥记这一别后,足有三四天东华都未出现,最后是她等得不耐烦,骗重霖解开了结界,待她偷偷溜出去寻找东华时,半道在南天门遇到他。此时她并不觉得这三四天里能发生什么大事,若千年后的此时听燕池悟眉飞色舞一番言说,才晓得这几天里的事竟件件惊心动魄。
这是她、东华、姬蘅三个人的故事中,她不晓得的那后半截。
东华失踪的那几日,毫无悬念是去找小燕壮士单挑了,且毫无悬念地挑赢了。关于这一段,小燕壮士只是含糊地,有选择地略提了提,末了揉着鼻子喊声道:“其实,按理说和老子打完了,他就该打哪儿来滚哪去,老子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晃去白水山。”
凤九顶着一片从山石旁采下来的半大树叶,聊胜于无地遮挡头顶毒辣的日头,接口道:
“大约打完架他觉得还有空,就顺便去白水山寻一寻传说中的那一对龙脑树和青. . . . . . .”
这个说法刺痛了小燕壮士一颗敏感且不服输的心,他用忧郁而愤怒的眼神,将凤九口中最后那个“莲”字生生逼退:“老子这么个强健的体魄,在你眼里竟是个弱不禁风的对手吗?他和老子打完架,竟还能悠闲地去游游山玩玩水看看树吗?”
凤九默默无言地瞧他片刻,面无表情地正了正头顶的树叶:“当然不是,我是说,”她顿了顿,“他也许是去白水山找点儿草药来给自己疗伤。”
小燕壮士显然比较欣赏这个说法,颔首语重心长道:“你说得对,冰块脸为了给自己找一些疗伤的草药,于是他瞎晃到了白水山。”他继续讲这个故事,“要不怎么说老天不长眼,偏偏这个时候,姬蘅也跑去了白水山.
. . . . .”
诚如凤九所言,东华转去白水山,的确是为寻找传说中的那两件调香圣品。白潭中长了万来年的青莲而生的龙脑树,是白水山的一道奇景。因两件香植相依相傍而生,令莲中生香、木中藏着息,万年来不知招了多少调香师前仆后继。
这个仆字,乃因白水山本身就很险峻,加之白潭中宿着一条猛蛟,稍没些斤两的调香师前来,一概藏身谭中,成了猛蛟的一顿饱餐。凤九小的时候一直很想收服一条猛蛟当宠物,对这条名蛟有所耳闻,是以当东华回到太晨宫,漫不经心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烘干的青莲芯和几段龙脑树脂时,她就晓得她曾经很中意的那条白水山的名蛟,怕是倒霉了。
而姬蘅前去白水山这件事,涉及赤之魔族他们一家子的一桩隐秘。
姬蘅还很小的时候,她的哥哥赤之魔君煦旸就给她配了一个侍卫专门照看她。这个侍卫虽然出身不怎么好,但从小就是一副聪明伶俐的长相,在叔伯姨婶一辈中十分吃的开,最得寡居深宫的王太后的喜爱。以至于当煦旸察觉到配给姬蘅这么个漂亮小童不大妥当,打算另给她择个丑点儿的时候,首先遭到了他们老娘的激烈反对。王太后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不太懂事的姬蘅也在一旁揉着眼睛瞎起哄,叫做闽酥的小侍卫一脸天真地拽着他的袖子摇:“君上,你把太后弄哭了,快去哄哄她呀。”煦旸一个头两个大。煦旸败了。煦旸从了。
后来小侍卫闽酥逐渐长开,越发出落的一表人才,煦旸看在眼中,越发觉得不妥。闽酥同他们一道用饭,没动富含营养的芹菜和茄子,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穿了件月白袍子,水灵得跟段葱似的,姬蘅赞赏地挨着他多说了两句话,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半夜在小花园练剑,练剑就罢了,也不晓得在一旁备块帕子揩揩汗,受了寒如何能照顾好姬蘅,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的马近日病了,出行不便,若姬蘅交给他一个长路的差事,如何能利索办好,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于是煦旸下了一道旨,大意分为四点:第一,每个人每顿必须吃芹菜和茄子;第二,宫中不准拿月白的缎料做衣裳鞋袜;第三,出门练剑要准备一块帕子揩汗,没准备的将重罚;第四,宫中建立一个官用马匹库,谁的坐骑病了,可以打张条子借来用。果然,这个官用马匹库建好,刚把收来的马放进去,闽酥就喜滋滋地跑来领了一匹马,且今日他因坚持吃芹菜和茄子,纤细的身子骨看来壮实了许多。煦旸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姬蘅。他感觉自己用心良苦。
身为魔君的七君之一,煦旸的宫务向来多且杂,每日却仍分身来留心他的妹妹和这个一表人才的小侍卫。今日煦旸同姬蘅说了几句话?是不是比昨天多说了两句?闽酥挨姬蘅最近时隔了几寸?是不是比昨天又挨近了一寸?一件一件,他都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忧心着。且只要闽酥在场,他的眼神总要不由自主地朝他扫过去,瞧瞧他身上有没有对姬蘅有非分之想的端倪。但是,知道同天族议完姬蘅的婚事,定下来要将她嫁进东华帝君的太晨宫,他想象中的他们俩有私情的苗头也没有出现。他心中不知为何,略有一丝淡淡的失望,但多年来倒是头一回觉得闽酥妥当了,觉得他这个伶俐的模样低眉顺眼起来还是有几分惹人怜爱的,慢慢地,同他说话的声调儿不由自主地比往常柔和了几分。
不知怎的,自打这之后,煦旸就瞧见闽酥时常一个人坐在小花园中默默地发呆。煦旸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他也难得能发现煦旸几次,倘回过神来发现了煦旸,不待煦旸说上一两句话,他像兔子一样蹭地一溜烟就跑了,有一回煦旸实在好奇,待他又想遁时,一把拎住了他的后衣领,谁想他竟然金蝉脱壳这一招都用上了,硬生生从煦旸手底下挣脱逃开,徒留一件衣裳空荡荡地在他手里,轻飘飘荡在风中。煦旸握着这件衣裳,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奇怪。后头好几天,煦旸都没有再见过闽酥,或者远远瞧见一个衣角像是他的,定睛一看又没了,煦旸疑心自己的眼睛最近是不是不大好使。
煦旸从小其实很注意养生,一向有用过午饭去花园里走一走的习惯。这一日,煦旸走到池边,远远瞧见荷塘边伏着一个人,像是几日不见的闽酥。煦旸收声走过去,发现果然是他,穿着一袭湖青衫子,跟条丝瓜似的正提笔趴在石案上涂写什么,神情专注又虔诚。煦旸晓得闽酥自小不爱舞文弄墨,长到这么大能认得的字不过几百个,这样的他还能写出什么来,煦旸的心中着实有点儿好奇,沉吟半响,隐身到闽酥身后随意站定。
池畔荷风微凉,软宣上歪七竖八地已经躺了半篇或图或字,连起来有几句竟然难得的颇具文采,像什么“夜来风景好,思君到天明”,就很有意境。煦旸这么多年虽一直不解风情,但也看出来,这是篇情诗,开篇没有写要赠给谁,不大好说到底是写给谁的。
煦旸手一抬,将那半篇情诗信从石案上利落地抽了起来。闽酥正咬着笔头苦苦沉思下一句,一抬头瞧见是他,脸腾地飞红,本能地劈手去抢,没有抢到。
和风将纸边吹得微微卷起,煦旸一个字一个字连蒙带猜地费力扫完,沉吟念了两句:
“床前月白光,辗转不得眠。”停下来问他,“写给谁的?”
平时活泼得堪比一直野猴子的闽酥垂着头,耳根飞红,却没有答他这个话。
煦旸了然:“写给姬蘅的?”
闽酥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有迅速地低下头去。
煦旸在他面前继续站了一战,瞧着他这个神似默认的姿态,慢慢地怒了。这个小侍卫居然还是喜欢上了他的妹妹,从前竟然没有什么苗头。他思考着,难道是因过去没有遇到什么波折来激一激他?而此回自己给姬蘅定下四海八荒一等一的好亲事,倒将他深埋多年未曾察觉的一腔情激了出来?瞧这个模样,他一定是已经不能压抑对姬蘅的情了吧,才为她写出这么一封情信来。当然,姬蘅是多么惹人喜欢的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是当得起这封情信的.
. . .煦旸烦恼地想了一阵,面上倒是没有动什么声色,良久,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两天后,燕池悟于符禹之巅同东华单挑的消息在空寂了很多年的南荒传开,一来二去传到了姬蘅耳朵里。姬蘅心中顿生愧疚,在一个茫茫的雨夜不辞而别,独自跑去符禹山劝架了。姬蘅离家的后半夜,几个侍卫闯进闽酥房中,将合衣躺在床上发呆的他三下五除二捆绑起来,抬着出了宫门。
煦旸在水镜这头自己同自己开了一盘棋,一面琢磨着棋路,一面心不在焉地关注镜中的动向。他瞧见闽酥起初并未那么呆傻地立着任侍卫们来拘,而是伶俐地取过床头剑挡在身前同众人拉开阵势,待侍卫长一脸难色地道出:“是君上下令将你拿往白水山思过”这句话时,他手中的宝剑才掉落在地,咣当一声,令站着的侍卫们得着时机,蜂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在闽酥束手就擒的过程中,煦旸听见他落寞地问侍卫长:“我晓得我犯了错,但.
.君上他有没有可能说的不是白水山?”侍卫长叹了一口气:“君上吩咐的确是白水山。”听到这个确认,闽酥垂着头不再说话。煦旸从各个角度打量水镜,也打量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只是在被押出姬蘅的寝宫时,煦旸瞧见他突然抬头朝他平日议政的赤宏殿望了一望,一张脸白皙得难见人色,眼神倒是很平淡。
将闽酥暂且关起来,且关在白水山,做出这个决定,煦旸也是费了一番心思。说起来,四海八荒之间,最为广袤的土地就是,魔族统领的南荒,次广袤的乃鬼族统领的南荒。像九尾白狐族统领的青丘之国,下辖的以东荒为首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五荒,总起来也不过就是南荒那么大。天族占的地盘要多一些,天上的三十六天、地上的东西南北四海并北荒大地都受到他们辖制,不过天族的人口的确要多一些,且年年四海八荒神仙世界意外的凡世修仙,修得仙身之后皆是纳入天族,他们的担子也要沉一点,然而,虽然魔族承祖宗的德,占据了四海八荒最为广的一片的大陆,方便统辖,但这块大陆上穷山恶水也着实不少,白水山就是其中最为险恶的一处。来了就跑不脱的一座山,是附近的村落对这座山的定位。此山山形之陡峻,可说壁立千仞、四面斗艳,山中长年毒瘴缭绕,所生草木差不多件件含毒,长在其间的兽类因长年混迹于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脾性也变得十分暴躁凶残。谁一旦进了这座山,不愁找不到一项适合自己的死法,实乃一片自杀的圣地。是以闽酥听说煦旸要将他拘往白水山,脸色灰败成那个模样,也不是没有原因。
其实思过这等事,在哪里不是个思,煦旸千挑万选出白水山,一来是将闽酥同姬蘅分开,他觉得倘若闽酥胆敢同姬蘅表这个白,姬蘅是个那么纯洁又善良的好孩子,指不定就应了他,成为一桩王族丑闻。二来将闽酥发往白水山,就算姬蘅从符禹山回来晓得他被罚了,本着从小一起长到发的交情要去救一救他,也没有什么门路,大约会到自己面前来闹一闹,也不是什么打不来之事,他本着一个托字诀拖到她同东华大婚了再将闽酥放出来,这个做法很稳妥。再则闽酥自小的本领中最惹眼的就是天生百毒不侵,虽然白水山中猛兽挺多,但他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卫,连几头猛兽都降服不了,也不配当公主的侍卫。怀着这个打算,煦旸轻飘飘一纸令下,将闽酥逐出了宫。闽酥隔着水镜下地,煦旸看出开他那双平淡的眼睛里其实有一些茫然。煦旸捡起滑落的棋子想,他自小没有出过丹泠宫,将他丢进白水山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万一闽酥回不来怎么办,他倒是没有想过。
姬蘅从符禹山回来的那一夜,南荒正下着滂沱大雨,闽酥被罚思过之事自然传到了她的耳中。煦旸边煮茶边端坐在赤宏殿中等着她来兴师问罪,连茶沫子都饮尽了,却一直未见到她的人影。直至第二天一大早,服侍姬蘅的侍女提着裙子跌跌撞撞一路踉跄地跑到他的寝殿门口。他才晓得,姬蘅失踪了。当然,他也猜出来她是去白水山搭救闽酥了。他觉得此前的思量,倒是低估了他这个妹妹的义气。
而这峰回路转的一段,正是姬蘅在白潭中碰到东华帝君的真正前因。
那几日雨一直没有停过,似天河被打翻,滚滚无根水直下南荒,令人备感压抑。所幸丹泠宫中四处栽培的红莲饱食甘霖,开出一些红灯笼一样的花盏来,瞧着喜庆些。侍卫派出一拨又一拨,连深宫中的王太后都被惊动了,却始终没有传回来关于姬蘅的消息。王太后虽然上了年纪,哭功却不减当年,每顿饭都准时到煦旸跟前来哭一场,哭得他脑门一阵阵地疼。就在整个王宫都为姬蘅公主的失踪急得团团转,甚至煦旸已经将他的坐骑单翼雪狮提出来,准备亲自往白水山走一趟时,这一日午后,一身紫裳的东华帝君抱着昏迷的姬蘅出现在丹泠宫的大门口。
许多魔族小弟其实这辈子也没想过他们能窥见传说里曾经的天地共主,所以,那一幕他们至今都还记得很深。雾霭沉沉的虚空处,无根水纷纷退去,仅留一些丝线小雨,宫门前十里红莲铺成一匹红毯,紫光明明处,俊美威仪的银发青年御风而下。红莲魔性重,受不住他磅礴仙泽的威压,紧紧收起盛开的花盏,裸出一条宽宽的青草地直通宫门,供他仙足履地。而姬蘅披散着长发,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地躺在东华的怀中。她的模样十分孱弱,双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身上似裹着他的外袍,露出一双纤细幼白的脚裸,足裸上海挂着几滴妖异鲜红的血珠。
白水山中这一日两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世上除了东华合姬蘅,顶多再算上白潭中那只倒霉的猛蛟。大约再没有人晓得。所知至少东华在丹泠宫中又待了一日,直等到姬蘅从伤中醒来,顺带供更多的魔族小弟瞻仰他难得一见的仙容。姬蘅醒来后,如恋母的初生雏鸟,对东华很是亲厚,却半个字没再提闽酥,煦旸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还觉得闽酥被关在白水山无什么大碍,自己关他虽令姬蘅无处赴宴,却能催生出姬蘅同东华的情,这一步棋走得很妙。第三日东华离开丹泠宫时,煦旸请他去偏亭吃茶议事,一盏茶吃过,煦旸趁热打铁,提议三月后的吉日便将姬蘅加入太晨宫,用结两族之好,东华应了。
燕池悟将故事讲到此处,欷歔地叹了两口气,又絮叨的嘀咕了两句。凤九听得真切,他大意是在嘀咕若那时他伤得不是那么重,晓得姬蘅失踪去了白水山,一定半道上截住她,如此一来必定没有东华什么事,该是他同姬蘅的佳缘一桩,老天爷一时瞎了眼,如何如何。
凤九顶在头上的树叶被烈阳烤得半焦,她在叶子底下焉耷耷地问燕池悟:“你怎么晓得东华一定就喜欢上了姬蘅?说不定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燕将拳头捏得嘎吱响,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气愤道:“他敢!”更加气愤地道:“姬蘅多么冰清玉洁蕙质兰心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不胜收啊,一个男人,喜欢上姬蘅这样的美人居然还能说是难言之隐,”他露出森森的白牙,“他就不配被称为一个男人!”
燕池悟一介粗人,忽然能一口气连说出五个文雅的成语,凤九感到十分惊诧,考虑到姬蘅在他心中举世无双的地位,她原本要再张口,半道又被话拉了回来,默默把头上顶着的半焦树叶扶了扶,又扶了扶。
瞧着她这个欲言又止的模样,燕池悟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老子其实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你们妇道人家看上一个男人,一向觉得只有自己才最适合这个男人,其他人都是浮云。”他诚心诚意地道,“你觉得冰块脸看不上姬蘅,老子也是可以理解,想当年老子也曾经觉得姬蘅看不上冰块脸的。”他惨然叹一口长气,“可他们独处了一天两夜,设身处地一想,哎,老子其实不愿意想的,多少怨偶就是要么掉进悬崖要么流落荒岛日久独处生情的。”他颓然地又叹了一口气,“退一万步冰块脸要是果真对姬蘅没意思,何必娶她,你们天族还有那个有能耐拿这个婚事逼他不成?”这一席话,将凤九伤得落寞垂了眼,回头来微一揣摩整套话的含义,自己也伤得不轻,哑口无言地忍着袭上心头的阵阵痛楚,怅然若失地坐在地上。
凤九觉得小燕一席话说得有道理,她落寞地扶着叶子沉吟片刻,想起一事来,又偏头去问燕池悟:“可我晓得,”她咳了一声,“我听说,那回他们一同被困在那个什么莲花境,分手时姬蘅问东华讨要一只两人同觅得的小灵狐来养,他不是没有应她吗?若他果真很看重姬蘅,就不该这么小气,这桩事有些.
. . . . .”
燕池悟打断她的话:“你懂什么,这是一种计策!”又循循善诱地向她道:“就好比你中意冰块脸,一定设法和他有所交集,那我问你,最自然的办法是什么?”不等她回答,已斩钉截铁地自问自答,“是借书!你借他的书看一看可见他一面,还她的书又可见一面,有借有还一来二往就慢慢熟了,一旦熟了什么是不好办?东华他不将你说的那只灵狐让给姬蘅养,也是这个道理。依你的形容,姬蘅既然这样喜爱那只灵狐,以后为了探看她必然常去他的太晨宫,这样,不就给了他很多机会?”他皱着眉真心实意地一阵惆怅,又一阵叹息,“冰块脸这个人,心机很重啊!”
凤九往深处一想,恍然又一次觉得燕池悟说得很对。细一回忆,当时虽然不觉得,其实姬蘅进太晨宫后,东华对她着实很不同。她那时是不晓得他二人还有白水山共患难一事,记忆停留在符禹山头东华直拒姬蘅一事,是以平日相处中,并未仔细留心二人之间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如今想来,原来是她没有看出来深处的道理。
三百年前,太晨宫中的姬蘅是有个十分上进的少女,凤九记得,当她伴在东华脚边随他在芬陀利池旁钓鱼养神时,时常会觉得姬蘅捏着一本泛黄的古书跑来请教,此处该作何解,有什么典故,动画也愿意指点她一二。以他看来,彼时二人并没有什么逾规之处,但姬蘅的上进着实激励了他,东华偶尔会将自己刚校注完没来得及派人送去西天还给佛祖的一些佛经借给姬蘅看。东华很优待她。
七月夏日虚闲,这一天,元极宫的连宋君拿了个小卷轴施施然来找东华帝君,顾左右而言他,半响,才迂回道出近日成玉元君做生辰,欣闻近日她爱上收集短刀,自己就绘了个图,来托东华给他做个格外与众不同的。
这个与众不同,须这把短刀在近身搏斗时是把短刀,远距离搏斗时又是把长刀,实力较对方悬殊太大时能生出暗器打出一些银针之类致人立倒,打猎时又能将它简单组合成一张铁弓,除此之外,进厨房切菜时还能将它改造成一把菜刀。连宋君风度翩翩地摇着扇子,其实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如此,成玉带着它一件就相当于带了短刀长剑暗器铁弓菜刀五件,且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有这样的好处,她自然要将它日日贴身带在身边。并且,连宋还细心地考虑到,这个东西绝对不能使上法术来造,必须用一种自然的奇功做成,才显得新奇,他显然常做神器,一向擅长的却是以法力打造钟鼎一类的伏妖大器,打一把如此精致的小短刀就有些犯愁。他想来想去,觉得要徒手做出这种变态的东西只能找东华。
凤九从东华怀中跳上摊开图卷的书桌,蹑手蹑脚转了一圈,发现这个图设计得固然精妙,有几个地方却显得略粗略,拆组后可能留下一些痕迹,巧夺天工四个字必然被连累少一笔。连宋虽在四海八荒一向以风流善哄女人著称,但难以细致到这个程度。凤九觉得心中怦怦直跳,今日正是苍天开眼,叫她逮着一个可以显摆自己才能的时机。她觉得,她将这个图改一改,东华一定觉得她才气纵横不输姬蘅,她想到这个前景顿时激动且开心,一边默默地用爪子小心翼翼挡住图卷上两个衔接不当之处,唯恐连宋说是他自己发现的。
她纯粹多虑,连宋此时正力图说动东华帮他这个忙:“你一向对烧制陶瓷有几分兴趣,前几日我在北荒玄冥的地盘谈到一处盛产瓷土之地,集结了四海八荒最好的土,却被玄冥那老小子保护得极严密。你帮我打造这把短刀,我将这块地的位置画给你,你找玄冥要,他不敢不给你。”
东华抬手慢悠悠地倒茶;“不如我也将打这把刀的材料找给你,你自己来打?”
连宋叹气道:“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同玄冥的过节,那年去他府上吃小宴,他的小夫人不幸瞧上我天天给我写情诗,他对这件事一直郁在心头。”
东华漫不经心搁了茶壶;“我这个人一向不大欠他人的情,也不喜欢用威逼迫人,”一只手给凤九顺了顺毛,对连宋道,“你近日将府中瓷器一一换成金银玉器,再漏些口风出去,说自己碰上了瓷土瓷器全身过敏,越是上好的瓷你过敏得越厉害。今年你做生辰,玄冥塔应该会上供不少他那处的上好瓷土给你。你再转给我。”
连宋看他半响。
东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有问题吗?”
连三殿下干笑着摇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连宋心情复杂地收起扇子离开时,已是近午,东华中拿了一个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凤九嘴边。她听话地低头啜了两口,感到的确是好茶,东华总是好吃好喝地养她,若她果真是个宠物,他倒是难得的一位好主人。东华见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蹲在摊开的画卷上,道;“我去选打短刀的材料,你去吗?”见她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还趁机歪下去故作假寐,东华拍了拍她的头,独自走了。
东华前脚刚出门,凤九后脚一骨碌爬起来,她已渐渐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高难度动作的要领,头和爪子并用将图卷费力地重新卷起来,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宫,避开窝在花丛边踢毽子的几个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她同司命不愧从小过命的交情,几个简单的爪势,他就晓得她要干什么。他将图册从她背上摘下来,依照她爪子指点的那两处,拿过写命格的笔修饰了一番。修缮完毕正欲将画册卷起来,传说中的陈玉元君溜来司命府上小坐,探头兴致勃勃一瞧,顿时无线感叹:“什么样的神经病才能设计出这么变态的玩意儿啊!“凤九慈悲地看了远方一眼,很同情连宋。
待顶着画轴气喘吁吁地重新回到书房,东华还没有回来。凤九抱着桌子腿爬上书桌,抖抖身子将画轴抖下来摊开铺平,刚在心中想好怎么用爪子同东华表示,这画她央朋友照她的意思修了一修,不知合不合东华的意。此时,响起两声敲门声。顿了一顿,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入姬蘅的半颗脑袋。姬蘅看见她蹲在桌子上,似乎很欣喜,三步并作两步道书桌前,凤九眼尖,瞧得姬蘅的手中又拿了一册页面泛黄的古佛经。这么喜爱读佛经的魔族少女,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姬蘅前后找了一圈,回来摸摸她的额头,笑眯眯地问她;“帝君不在?“
她将头偏开不想让她摸,纵身一跃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倒是没怎么和她计较,边哼着一首轻快小曲,边从笔筒里找出一只毛笔来,瞧着凤九像是同她商量:“今日有一段经尤其难解,帝君又总是行踪不定,你看我给他留个字条儿可好?”凤九将头偏向一边。
姬蘅方提笔蘸了墨,羊毫的墨汁儿还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张小纸头上,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此回逆着光站在门口的是书房的正主东华帝君。帝君手里把玩着一块银光闪闪的天然玄铁,边低头行路边摊开了书房门,旁若无人地走到书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着一支笔的姬蘅和她身边连宋送来的画卷。
半响,东华干脆将画卷拿起来打量,凤九一颗心纠在喉咙口。果然听到东华对姬蘅道:“这两处是你添的?添得不错。”寡淡的语气中难得带了两分欣赏,“我还以为你只会读书,想不到也会这个。”因难得碰上这方面的人才,还是个女子,又多夸了两句,“能将连宋这幅图看明白已不易,还能准确找出这两处地方润笔,你哥哥说你涉猎广泛,果然不虚。”姬蘅仍是提着毛笔,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夸奖了,本能地露出些开心的神色,挨到东华身旁探身查看那副画轴。
凤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极近,东华却没避开的意思,无所谓地将画轴信手交给她;“你既然会这个,又感兴趣,明日起我开炉锻刀,你跟着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学上进,有感兴趣,虽然前头几句东华说的她半明不白,后头这一句她倒是听懂了,开心地道;“能给帝君打打下手,学一些新的东西,是奴的福分。”又有些担忧,“但奴手脚笨,很惶恐会不会拖帝君的后腿。”东华看了眼递给她的那副画轴,语气中仍残存着几分欣赏;“脑子不笨一切好说。”
凤九心情复杂且悲愤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克制住自己,扑过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惊讶地痛呼一声,东华一把捞住发怒的凤九,看她龇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皱眉沉声道:“怎么随便咬人?还是你的恩人?”她想说不是她的错,姬蘅是个说谎精,那幅画是她改的,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说不出口。她被东华提在手中面目相对,他提着她其实分明就是提一只宠物,他们从来不曾真正对等过。她突然觉得十分难过,使劲挣脱他的手,横冲直撞地跑出书房,爪子跨出房门的一刻,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一个不留神后腿被门槛绊了绊,她摔在地上,痛的呜咽了一声,回头时朦胧的眼睛里只见东华低头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过的伤口,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负气跑出来的这只小狐狸。她其实并没有咬得那么深,她就算生气,也做不到真的对人那么坏,也许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说不定会咬的轻一点。她忍着眼泪跑开,气过了之后又觉得分外难过,一只狐狸的伤心就不能算是伤心吗?
其实凤九被玄之魔聂初寅诓走本形,因顿在这张没什么特点的红狐狸皮中不好脱身,且在这样的困境中还肩负着追求东华的人生重任,着实不易。她也明白,处于如此险境中凡事了不得要有一些忍让,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然,此次被姬蘅搀和的这桩乌龙着实过分,激发了她难得发作的小姐脾气。
她觉得东华那个举动明显是在护着姬蘅,她和姬蘅发生冲突,东华选择帮姬蘅不帮她,反而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将她训斥一顿,她觉得很委屈,落寞地耷拉着脑袋蜷在花丛中。
她本来打算蜷得远一些,但又抱着一线希望觉得东华那么聪明。入夜后说不定就会想起白日冤枉了她,要来寻她道歉?届时万一找不到她怎么办?那么她还是蜷得近一些吧。她落寞地迈着步子在整个太晨宫内巡一番,落寞地选定蜷在东华寝殿门口的俱苏摩花丛中。为了蜷着舒服一些,她又落寞地附近的小花溪捡了些蓬松的吉祥草,落寞地给自己在花丛里头搭了一个窝。因为过于伤心,又费神又费力,她趴在窝中颓废地打了几个哈欠,上线眼皮象征性地挣扎一番,渐渐地和在一起了。
凤九醒过来的时候,正有一股小风吹过,将她头顶的俱苏摩花带得沙沙响。她迷糊地探出脑袋,只见璀璨的星辉洒满天际,明亮得近旁浮云中的微尘都能看清,不远处的菩提往生在幽静的夜色里发出点点脆弱蓝光,像陡然长大好几倍的萤火虫无声无息地气在宫墙上。她蹑手蹑脚地跑出去,想瞧瞧东华回来没有,抬头一望,果然看见数步之外的寝殿中已亮起烛火。但东华到底有没有找过她,她感到很惆怅。她噌蹭蹭爬上殿前的阶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门槛,顺着虚掩的殿门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仅那一眼,就像是被钉在门槛上。
方才仰望星空,主生的南斗星已经升入二十四天,据她那一点微末的星相知识,晓得这是亥时已过了。这个时辰东华了无睡意地在他的寝殿中提支笔描个屏风之类无甚可说,可姬蘅为什么也在他的房中,凤九x睁地贴着门槛,许久,没有明白过来。
琉璃梁上悬着的枝形灯将整个寝殿照得犹如白昼,信步立在一盏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书桌上提笔描着什么的白衣少女,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惊动的绝色人物图,且这人物图还是出自她那个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里。
一阵轻风灌进窗子,高挂的烛火半明半灭摇曳起来,其实要将这些白烛换成夜明珠,散出来的光自然稳得多,但东华近几年似乎就爱这种扑朔不明的风味。
一片静默中,姬蘅突然搁了笔,微微偏着头道:“此处将长剑收成一只铁盒,铁盒中还须事先存一些梨花针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图固然绘得天衣无缝,但收势这两笔,奴揣摩许久也不知他表的何意,帝君.....”话中瞧见东华心无旁骛地握着笔,为屏风上几朵栩栩如生的佛桑花勾边,静了一会儿,轻声地改了称呼。“老师.....”声音虽微弱得比蚊子哼哼强不了几分,倒入了东华耳中。他停笔转身瞧着她,没有反对这个称呼,给出一个字:“说。”
凤九向来觉得自己的眼神好,烛火摇曳又兼隔了整个殿落,竟然看到姬蘅暮然垂头时,腮边腾上来一抹微弱得霞红。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面上:“奴是说,老师可否暂停笔,先指点奴一二.....”
凤九总算弄明白她在画什么,东华打造这类神器一向并非事必躬亲,冶铁倒模之类不轻不重的活计,多半由善冶铸之术的仙女伯代劳。此时,姬蘅大约正临摹连三殿下送过来的图卷,将他们放大绘得简单易懂,供这些仙伯们详细参阅。
晓得此情此景是个什么来由,凤九的心中总算没有那么纠结,瞧见姬蘅这么笨的手脚,一喜,喜意尚未发开,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扰姬蘅之处在她看来及其简单,她比姬蘅厉害;她悲的,是这是她唯一比得过姬蘅之处,这个功还被姬蘅抢了。她心中隐隐生出些许令人不齿的期待,姬蘅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好,依照东华的夙性,不知会不会狠狠嘲讽她几句。她打起精神来期待地候着下文。
出人意料的是,东华竟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接过姬蘅递过去的笔,低头在图纸上勾了两笔,勾完缓声指点:“是个金属阀门,拨下铁片就能收回剑来,连宋画得太简了。”三两句指点完,又抬头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导很有耐心。
凤九没什么意识地张了张口,感到喉咙处有些哽痛。她记得偶尔她发笨时,或者重霖有什么事做得不尽如东华的意,他总是习惯性地伤害他们的自尊心。但他没有伤害姬蘅的自尊心。他对姬蘅很温柔。
幢幢灯影之下,姬蘅红着脸点头时,东华从墨盘中提起方才作画的笔,看了她一眼又道:“中午那两处连宋也画得简,你改得不是很好,这两处其实没有那两处难。”
姬蘅愣了一会儿,脸上的红意有稍许退色,许久,道:“.....那两处”,又顿了顿,“.....想来是运气吧。”勉强堆起脸上的笑容,“但从前只独自看看书,所知只是皮毛,不及今夜跟着老师所学良多。”又有几分微红泛上脸来,冲淡了些许苍白,静寂中目光落在东华正绘着的屏风上,眼中亮了亮,轻声道。“其实时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图绘完,不致耽误老师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画得完,老师可否将这一盏屏风赠奴,算是给奴的奖励?”
东华似乎有些诧异,答应得却很痛快,落声很简洁,淡淡道了个好字,正巧笔尖点在绷紧的白纱上,寥寥几笔勾出几座隐在云雾中的远山。姬蘅搁下自个儿手中的笔,亦挨在屏风旁欣赏东华的笔法,片刻后终抵不住困意,掩口打了个哈欠。东华运笔如飞间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图明天再画。”
姬蘅的手还掩在嘴边,不及放下来道:“那这样不就耽误了老师的工期?”眼睛瞧着屏风,又有些羞怯,“奴原本还打算拼一拼绘完,好将这个奖励领回去.....”
东华将手上的狼毫笔丢进笔洗,换了支小号的羊毫着色:“一日也不算什么,至于这个屏风,画好了我让重霖送到你房中。”
其实直到如今,凤九也没闹明白那个时候她是怎么从东华的寝殿门口离开的。有些人遇到过大的打击会主动选择遗忘一些记忆,她估摸自己也属此类。所记得的只是后来她似乎又回到白天搭的那个窝里看了会儿星星,她空白的脑子里还计较着看样子东华并没有主动找过她,转念又想到原来东华也可以有求必应,怎么对自己就不曾那样过呢?
她曾经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个神女而不是一只狐狸的模样和东华来往,更甚至若东华喜欢上她,他们会是如何相处。此前她总是不能想象,经历了这么一夜,瞧见他同姬蘅相处的种种,她觉得若真有一天他们能够在一起,也不过就是那样吧。又想起姬蘅入太晨宫原本就是来做东华的妻子,做他身边的那一个人,只是她一直没有去深想这个问题罢了。
自己和东华到底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第一次觉得这竟变成极其渺茫的一件事。她模糊地觉得自己放弃那么多,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一定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她刚来到这个地方时时多么的踌躇满志。可如今,该怎么办呢,下一步何去何从,她没有什么概念,她只是感到有些疲惫,夜风吹过来也有点儿冷。抬头望向满天如雪的星光,四百多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很想念千里之外的青丘,想念被她抛在那里的亲人。
今夜天色这样好,她却这样伤心。
东华不仅这一夜没有来寻她,此后的几日也没有来找过她。凤九颓废地想,他往常做什么都带着她,是不是只是觉得身边太空,需要一个什么东西陪着,这个东西是什么其实没有关系。如今,既然有了姬蘅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学生,不仅可以帮他的忙,还可以陪他说说话解解闷,他已经用不上她这只小狐狸了。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心中涌起一阵颓废难言的酸楚。
这几日姬蘅确然同东华形影不离,虽然当他们一起的时候,凤九总是远远地趴着将自己隐在草丛中或者花丛中,但敏锐的听力还是能大概捕捉到二人间的一些言谈。她发现,姬蘅的许多言语都颇能迎合东华的兴趣。譬如说到烧制陶瓷这个事,凤九觉得自己若能说话,倘东华将刚烧制成功的一盏精细白瓷酒具放在手中把玩,她一定只说得出这个东西看上去可以卖不少钱啊这样的话。但姬蘅不同。姬蘅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会儿那只瘦长的酒壶,温婉地笑着对东华道:“老师若将赤红的丹心石磨成粉在瓷土中来烧制,说不定这个酒具能烧出漂亮的霞红色呢。”姬蘅话罢,东华虽没什么及时的反应,但是凤九观言察色地觉得,他对这样的言论很欣赏。
凤九躲在草丛中看了一阵,越看越感到碍眼,耷拉着尾巴打算溜达去别处转一转。蹲久了腿却有些麻,歪歪扭扭地立起身子来时,被眼尖的姬蘅一眼看到,颠颠地跑过来,还伸手似乎要抱起她。
凤九钦佩地觉得她倒真是不记仇,眼见纤纤玉指离自己不过一片韭菜叶的距离,姬蘅也似乎终于记起手臂上齿痕犹在,那手就有几分怯意地停在半空中。凤九默默无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随姬蘅那阵小跑缓步过来的东华一眼,可恨脚还麻着跑不动,只好将圆圆的狐狸眼垂着,将头扭向一边。这幅模样看上去竟然出于意料的温良,给了姬蘅一种错觉,原本怯在半空的手一捞,就将她抱起来搂在怀中,一只手还温柔地试着挠挠她头顶没有发育健全的绒毛。见她没有反抗,挠得更加起劲了。
须知凤九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四只爪子血脉不畅,此时一概麻着。没有反抗的能力。同时又悲哀的联想到,当初符禹山头姬蘅想要抢她回去养时,东华拒绝的多么冷酷而直接,此时自己被姬蘅这样蹂躏,他却视而不见,眼中瞧着这一幕似乎还觉得挺有趣的,果然他对姬蘅已经别有不同。
姬蘅满足地挠了好一阵才罢手,将她的小脑袋抬起来问她:“明明时恶莲花镜中你那么喜欢我啊,同我分手时不是还分外不舍吗,唔,兴许你也会不舍老师。最近我和老师可以共同来养你,小狐狸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盯着她好一会儿,不见她有什么反应,干脆抱起她来,向刚才同东华闲话的瓷窑走。
凤九觉的身上的血脉渐渐通顺了,想挣扎着跳下来,岂料姬蘅看着文弱,却将她抱的很紧实,到了一张石桌前才微微放松,探手拿过一只瓷土捏成尚未烧制的碗盆之类,含笑对她道:“这个是我同老师专为你做的一个饭盆,本想要绘些什么作为专属你的一个记号,方才突然想到,留下你的爪子印不是更有意思。”说着就要逮着她的前爪朝土盆上按,以留下她玉爪的小印。
凤九在外头晃荡了好几天的自尊心一时突然归位,姬蘅的声音一向黄莺唱歌似的好听,可今日不知为何听着听着就觉得刺耳,特别是那两句“我和老师可以共同养你;我同老师专为你做的一个饭盆”。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化成这个摸样待在东华身旁,而事到如今她努力那么久,也不过是努力到一只宠物的位置上头,她觉的自己很没用。她原本是青丘之国最受宠爱的小神女,虽然他们青丘的王室在等级森严的九重天看来不拘俗礼,有些不大像样,但她用膳的餐具也不是一个饭盆,睡觉也不是一个窝。自尊心一时被无限的放大,加之姬蘅全忘了前几天被她咬伤之事,扔兴致勃勃的提着她的玉爪不知死活的往饭盆上按,她蓦然感到心烦意乱,反手就给了姬蘅一爪子。
爪子带钩,她忘记轻重,因姬蘅是半蹲地将她搂在怀中,那一爪竟重重而扫到她的面颊,顷刻留下五道长长的血印,最深的那两道当初便渗出滴滴血珠子来。
这一回姬蘅没有痛喊出声,呆愣在原地,表情一时很茫然,手中的饭盆摔在地上变了形。她脸上的血珠子越集越多,眼见着两道血痕竟聚成两条细流,沿着脸颊淌下来染红了衣领。
凤九眼巴巴地,有些蒙了。
她隐约觉得,这回,凭着一时的义气,她似乎,闯祸了。
眼前一花,她瞧着东华一手拿着块雪白的帕子捂在姬蘅受伤的半边脸上帮她止血,另一手拎着自己的后领将她从姬蘅的腿上拎了下来。姬蘅似是终于反应过来,手颤抖着握住东华的袖子眼泪一滚:“我,我只是想同她亲近亲近,”抽噎着道,“它是不是很不喜欢我,它,它明明从前很喜欢我的。”东华皱着眉又递给她一块帕子,凤九愣愣地蹲在地上看着他这个动作,分神想他这个人有时候其实挺细心,那么多的眼泪淌过,姬蘅脸上的伤必定很疼吧,是应该递一块帕子给她擦擦泪。
身后窸窣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忘记回头看看来人是谁,只听到东华回头淡声吩咐:“它最近太顽劣,将它关一关。”直到重霖站到她身旁毕恭毕敬的垂首道了声:“是”,她才晓得,东华口中顽劣二字说的是谁。
凤九发了许久的呆,醒神时东华和姬蘅皆已不在眼前,唯余一旁的瓷窑中隐约燃着几簇小火苗。小火苗一丈开外,重霖仙官似个立着的木头桩子,见她眼里梦游似地出现一点神采,叹了口气,弯腰招呼她过来:“帝君下令将你关着&&&
,也不知关在何处,关到何时,方才你们闹的血泪横飞的模样,我也不好多问,”他又叹了口气,“先去我房中坐坐吧。”
从前她做错了事,她父君要拿她祭鞭子时,她一向跑的飞快。她若不愿被关,此时也可以轻松逃脱,但她没有跑,她跟在重霖的身后茫然地走在花荫浓密的小路上,觉得心中有些空荡荡的,想要抓住点儿什么,却不知到底想要抓住什么。一只蝴蝶花枝招展地落到她面前晃了一圈,她恍惚地抬起爪子,一巴掌将蝴蝶拍飞了。重霖回头来瞧他,又叹了一口气。
她在重霖的房中不知闷了多少天,闷到越来越没有精神,重霖同她提了提姬蘅的伤势,原来姬蘅公主是个从小不能见血的体质,又文弱,即使磕绊个小伤小口都能流上半盅血,遑论结实地挨了她狠狠地一爪子,伤得颇重,,折了东华好几颗仙丹灵药才算是调养好,颇令人费了些神。
但重霖没有提过东华打算关她到什么时候,也没有提过为什么自关了她后他从不来看她,是不是关着关着就忘了将她关着这回事了,或者是他又淘到一只什么毛绒油亮的宠物,便干脆将她遗忘在了脑后,东华他,蟭上去事事都能得他一段时日的青睐,什么钓鱼
种茶、制香,烧陶,其实有时候她模糊地觉得,他对这些事关不是真正的上心,所以她也并没有什么把握,东华他是否曾经对自己这只宠物,有过那么一寸或是半点儿的心。
再几日,凤九自觉身上的毛已纠结得起了团团霉晕,重霖也像是瞧着她坐立难安的不忍心,主动放她出去走走,但言语间切切叮嘱她留神避着帝君些,以免让帝君他老人家瞧见了,令他徒担一个失职的罪名。凤九蔫耷耷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重霖,蔫耷耷地迈到太阳底下,抖抖身上被关得在些暗淡的毛皮。
东华常去的那些地主是去不得了,她脑中空空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逛到了什么地方,耳中恍惚听到几个小仙童在猜石头剪子布的拳法,一个同另一个道:先说清,这一盘谁要输了,今午一定去喂那头圆头畜生,谁耍赖皮谁是王八乌龟,另一个不情不愿地道,好谁耍赖谁是王八乌龟,又低声地好奇道,可这么一头凶猛地单翼雪狮,那位赤之魔君将它送来,说从此给姬蘅公主当坐骑,你说姬蘅公主那么一副文雅柔弱的模样,她能骑得动这么一头雪狮吗,前一个故作老成地道这种事也说不准的,不过我瞧着前日这头畜生被送进宫来的时候,帝君他老人家倒是挺喜欢。
凤九折颜说起过,东华喜欢圆毛,而且,东华喜欢长相威猛一些的圆毛。她脑中空空地将仙童们这一席话译了一译,东华另寻到一个更加中意的宠物,如今连做他的宠物,她也没有资格了。
这四百多年来,所有能尽的力,她能拼尽全力地尽了一尽,若今日还是这么一个结果,是不是说明因缘簿子上早就写清了她同东华原本就没什么缘分
凤九神思恍惚地沿着一条清清溪流直往前走,走了不久,瞧见一道木栅栏挡住去路,她愣了片刻,栅栏下方有一个刚够她钻过去的小豁口,她毛着身子钻进去,顺着清清的溪流继续往前走,走了三两走,顿住了脚步。旁边有一株长势郁茂的杏树,她缩了缩身子藏在树后,沉默了许久,挖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尖儿来,幽幽的目光定定望向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一头仅长了一只翅膀的雪狮子。
雪狮子跟前,站着好几日不见的东华帝君。
园子里飘浮着几许七彩云雾,昭示此地聚合着灵气,她这样偷偷地藏在杏树后,偷偷地看着东华长身玉立地闲立花旁,心中不是不委屈,但也很想念他,可她不敢跑出来让他看见,她不小心伤了姬蘅,惹他动了怒,到现在也没有消气,虽然她觉得自己更加可怜一些,但现在是她追着东华,所以无论多么委屈,都应该是她去哄着他而不是他来哄他,她对自己目前处在这个立场看得很透彻。
东华脚旁搁着只漆桶,盖子掀开,漆桶中冒出几朵泛着柔光的雪灵芝,凤九晓得,雪狮这种难得的珍奇猛兽只吃灵芝,但东华竟拿最上乘的雪灵芝来喂养它,这么好的灵芝,连她都没有吃过。她见他俯身挑了一朵,几步开外的雪狮风一般旋过来,应着他的手一口吞掉,满足地打了个嗝,她觉得有些刺眼,把头偏向一边,眼风里瞧见这头无耻的雪狮竟拿头往东华手底下蹭了蹭。这一向是她的特权,她在心里握紧了拳头,但东华只是顿了片刻,反而抬手趁势顺了顺这头雪狮油亮雪白的毛皮,就像她撒娇时对她那样。
凤九觉得这几日自己发呆的时刻越来越多,这一次神游归来时,东华又不见了,雪狮也不见了,她抬起爪子揉了揉眼睛,眼前只有七彩的云雾,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抬头时却撞到杏树的树干,正模糊地想若方才是做梦,那自己躲在这株老树后头做什么,就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喂,你就是太晨宫中从前最受帝君宠爱的那只灵兽
凤九感到从前这两个字有点刺耳,但她正在伤心和落寞中,没有精力计较,她目光涣散地顺着那语声回过头,
蓦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在她身后问她那名话的,正是方才隔着老远的单翼雪狮,它巨大在身形遮住头顶小片日光,将她覆在树角草丛的阴影中。雪狮垂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依然懒洋洋道我听些宫奴私下议论,说帝君从前对你如何的宠爱,还以为是只多么珍罕难见的狐,哼笑一声,原来,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模样。
凤九的自尊心又被小小地刺激了一下,她垂头瞧见自己的爪子,上面的绒毛果然乱糟糟的,再看雪狮的爪子,每一根都亮晶晶的,似乎还在风中微微地拂动。她难堪地缩了缩爪,突然又觉得自己果然已经沦落到和一头真正的宠物争宠的地步,心中顿时感到无限萧瑟凄凉,掉头打算离开。
身前的雪狮旋风一般地封住她的退路,还抬起爪子推了她一把,走那么块做什么,她被推得一直趔趄,爬起来沉着眼看向挡住她路的放肆雪狮,但她忘了此时地是只狐,这样一副威怒的模样,惹是她人形时做出来确然威慑力十足,但这么一中小红狐怒睁着圆圆的双眼,效果着实有些勉强。
雪狮懒洋洋地眯着眼,又推了她一把,怎么,这样就不服气了,见她挣扎着还要爬起来,干脆一只爪子压在她心口,将地按在地上翻身不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还听说,你仗着帝君的宠爱傲气冲天,不知好歹地伤了我的小主人姬蘅公主,另一只爪子伸过去按住她扑腾的两只前扑,抓了一把,她的两只小爪子立时冒出血珠,它瞧见她这副狼狈模样,挺开心地道,我的小主人善良又大度,被你这头劣毛伤了也不计较,不过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今天算你倒霉碰上我,
它后面的话凤九没有听得太真切,只是感到继爪子的刺痛后,脸上又一热,紧接着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刺进脸颊,一勾,撕裂般的刺痛瞬间蔓延了半张脸。她痛的要喊出来,觉得自己像条鱼似的拼命张开了嘴巴,但理所当然地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雪狮缓缓抬起的爪子上沾了不少血珠,滴落在她的眼皮上。她踹息着睁大眼,感到整个视野一片血红,天边的云彩,远处白色的佛铃花,此时皆是一片绯红。眼前顶着红色皮毛的漂亮狮子似乎有些惊讶,脸上却绽出一个残忍的笑来:“果然如他们所说,你是不会说话的呀。”
凤九其实早听说过单翼雪狮的勇猛,九重天有多少爱显摆的小神仙老神仙想猎它们来当坐骑,这么些年也不过天君的小儿子连宋君猎到一头送给他侄子夜华君,但夜华君对坐骑之类不大有兴趣,徒将一头来之不易的灵兽锁在老天君的猎苑中随意拘着。凤九看得清自己的斤两,虽然自己的原身便是狐形,但修炼的法术皆是以人身习得,譬如许多强大的法术须人形手指才能引出,她目前这个模样比起雪狮来实力着实悬殊,不宜和它对着来。
雪狮拿爪子拍了拍她伤重的右脸,她叫不出声来分担,徒留入骨的疼痛钻进心底,不知姬蘅当初是不是这么疼,应该不会这么疼,她是无心,而且她的爪子远没有这头雪狮的锋利残忍。
狮子像是玩上瘾了,如同餍足的猫摆弄一只垂死的耗子,又拍了拍她血肉模糊的右脸:“你是不是还妄想着帝君会飞奔来救你?你就是装得这么一副可怜相,从前才得了帝君的垂青吧?不过,你觉得有了我这样的坐骑,帝君还有可能恢复对你的宠爱吗?我上天以来,帝君日日随着公主来看我,却从没在我的面前提起过你这头小杂毛。我听宫奴说,他已经关了你许久,”它笑起来,“对了,据我所知,帝君并没有下令将你放出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凤九深知,这种凶猛的灵兽其实爱看爪下的猎物服软,说不定越是挣扎反抗吃的苦头越多,依如今眼前这头雪狮的残忍和兴头,依着性子,折腾死她也不是没有可能。俗话说,私有轻于鸿毛者有重于泰山者,白家的子息若今日以此种方式死在这种地方,死后连牌位都没有资格祭在青丘的。
她奄奄地瘫在草地上喘着气,突然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好端端一个神女,为什么要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来,以至落难到这步境地,姬蘅受了委屈还有东华来护着她,还有一头忠心护主的雪狮罩着她替她报仇。可她的委屈,远在青丘的亲人都不晓得。
雪狮拍打她一阵,瞧她没什么反应,果然渐渐感到无趣,哼了一声,用爪子扯下她颈间的一块白玉,很配她的毛色,她从前很喜欢,也将它看得很重,等闲人摸都不要想摸。此时,这块白玉不仅被这头雪狮摸了还被抢走了,她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她只是太疼了。三个多月前十恶莲花境中,她其实也受过重伤,但那时东华在她身边,她并没有觉得很疼。此时竟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也说不清是身上还是心上,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她望着天上飘移的浮云,眼睛渐渐有些干涩,几滴眼泪顺着眼尾流下来,她忍着疼痛,抬起爪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擦了擦。爱这个东西,要得到它真是太艰难了。
凤九在空旷的野地里躺了许久,她疼得连动一动都没什么力气,指望着路过的谁能怀着一颗慈悲心将她救回去,涂点儿止痛的伤药,但日影渐渐西移,已近薄暮时分,她没有等到这个人,才想起这其实是个偏僻之地,没有谁会逛到这个地方来。
九月秋凉,越是灵气聚盛之地入冬越冷,瞧着此处灵气多的要漫出去的样子,夜里降一场霜冻下来指时可待。凤九强撑着想爬起来,试了许久使出来一丁点儿劲,没走两步又歪下去,折腾许久不过走出去两三丈远。她干脆匍匐状一寸寸的向前爬行,虽然还是蹭得前爪的伤处一阵阵地疼,但没有整个身子的负担,是要快一些。
眼看暮色越来越浓,气温果然一点点降下来,凤九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清明的头脑也开始发昏,虽然痛觉开始麻木让她爬得快些,但天黑前还爬不出这个园子找到可避寒的屋舍,指不定今夜就要废在此处,她心中也有些发急。但越急越不辨方向,也不知怎么胡乱爬了一阵,扑通一声就掉进附近的溪流。她扑腾着爪子呛了几口水,一股浓重的血腥猛地窜进喉咙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据司命的说法,他老人家那日用过晚膳,剔了牙,泡了壶下界某座仙山,他某个懂事的师妹进贡上来的新茶叶,搬了个马扎,打算趁着幽静的月色,在自家府邸的后缘小河塘中钓一钓鱼。鱼竿刚放出去就有鱼咬钩,他老人家瞧这条鱼咬钩咬的这样沉,兴奋地以为是条百年难遇的大鱼,赶紧跳起来收杆,没想到钓上来的却是只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的小狐狸。这个小狐狸当然是凤九。
凤九在司命府上住了整三日,累司命在会炼丹炼药的仙僚处欠下许多人情债,讨来各种疗伤的圣药,熬成粉兑在糖水中给她吃,她从小害怕吃苦,司命居然还记得。托这些圣药的福,她浑身的伤势好得飞快,四五日后已能下地。司命捏着他写命格的小本儿。不阴不阳地来问过她多少次:“我诚心诚意地来请教你,作为一个道行不浅的神女,你究竟是怎么才能把自己搞到这么的境地的?”但她这几日没有什么精神,懒得理他。
她时不时地窝在云被中发呆,窗外浮云朵朵仙鹤清啸,她认真地思考着,这两千多年的执念是否已到了应该放弃的时候。
她真的已经很尽力。四百多年前,当司命还担着帮天上各宫室采办宫奴的差使时,她托他将她以宫女的名义弄进太晨宫,就是为了能够接近东华。怕她爹娘晓得她不惜自降身份去九重天当婢女,还特意求折颜设法将她额头上的凤羽胎记暂时收掉,总之,做了十足的准备功夫。临行前,折颜还鼓励她:“你这么乖巧、漂亮、好厨艺,东华即便是个传说中很板正的神仙,能扛得过你的漂亮和乖巧,但一定扛不过你的厨艺,放心去吧,我和你小叔做你后盾。”她便满心欢喜壮志凌云地去了。但,四百多年一日日过一月月过一年年过,虽同在一座宫殿,东华却并没有注意到她,可见一切都讲一个缘字。若果真两人有缘,就该像姑姑珍藏的话本中所说,那些少年郎君和妙龄女子就算一个高居三十六天、一个幽居十八层冥府,也能碰到比如天突然塌了恰巧塌掉少年郎君住的那一层使他正好掉在妙龄女子面前这种事,绝不至于像她和东华这样艰难。
后来她变成只狐狸,总算近到了东华的身旁。聂初寅诓走她的毛皮,提前将它们要回来虽艰难些,也不是不可能,托一托小叔白真或是折颜总能办成。但东华似乎很喜欢她狐狸的模样,他对那些来同他献殷勤的神女或仙子的冷淡,她都看在眼中,私下里,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觉得,她同那些神女或仙子没什么不同,若是将皮毛要回来变成人形,也许东华就会将她推开,她再也不能同他那么的亲近,那虚妄度过的四百多年不就是证明吗?当然,她不能永远做他的灵宠,她要告诉他,她是青丘的小神女凤九,不过,须再等些时日,等他们更加亲近、再更加亲近一些的时候。可谁会料到,这个时刻还没有到来,半路杀出一个姬蘅入了太晨宫。大约,这又是一个他们无缘的例证吧。
想到此处,正迎来司命每日例行来给她换伤药。
自她落魄以来,每每司命出现在她的眼前,总带着一些不阴不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怪脾气,今日却像撞了什么大邪转了性,破天荒没拿话来讽她,一张清俊的脸严肃得堪比她板正的父君,一贯满含戏谑的丹凤眼还配合地含了几分幽幽之意。
她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看得自己一阵毛骨悚然,往被子里缩了缩。
司命将内服的伤药放进一只紫金钵中,拿药杵捣碎了,又拿来一把勺子,先在勺底铺一层砂糖,将捣好的药面匀在砂糖上,在药面上再加盖一层砂糖,放到她的嘴边。
凤九疑惑的看着他。
司命幽幽地回看她:“这种伤药不能兑在糖水里,服下一个时辰后方能饮水,”又从床边小几的琉璃盘中,拿出个橘子剥了给她,“如果还是苦,吃个橘子解苦听说没有什么大碍。”
凤九伸出爪子来接过橘子,低头去舔药,听到司命叹了口气,此回连语气声都是幽幽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去一十三天探了探你的事,听说是伤了南荒的什么公主,被东华关起来了?你这个伤,不是被那个什么公主报复了吧?“
她舔药的动作顿了顿,很轻地摇了摇头。
司命又道:”两日后东华大婚,听说要娶得就是被你抓伤的的那个什么魔族的公主。你,打算怎么办?“
她看着爪子里的橘子发怔,她知道他们会大婚,但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她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司命,有一些想问的事尚未出现在眼神中,司命却好像已读懂她的思绪:”没有人找你,他们似乎都不知道你失踪了。“
她低下头去看着爪子中连白色的橘络都被剥的干干净净的橘子。
司命突然伸手抚上她的额头,他这样的动作其实有些逾矩,但抚着她冰冷额头的手很温暖,她眼中蓄起一些泪水,愣愣的望着他。
迷茫中,她感到他的手轻轻地揉着她的额头,像是在安抚她,然后听到他问她:”殿下,你是不是想回青丘了?“
她点了点头。
他又问她:”两千多年的执念,你真的放得下?"
她有点了点头。
他还在问她:“那你想不想见他最后一面?”
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觉得司命的每一句都像是她自己在问着自己,像是另一个坚强的自己在强押着这个软弱的自己同这段缘分做一个最后的了结。这段情她坚持到这一刻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从前她能坚持那么久是因为东华身边没有其他人,她喜欢他是一种十分美好的固执。既然他立刻便要成婚,成为他人的夫君,若她还是任由这段单相思拖泥带水,只是徒让一段美好感情变成令人生厌的纠缠,她们青丘的女子没有谁能容忍自己这样没有自尊。尽管她还属于年少可以轻狂的年纪,但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徒让自己陷得更深,今后的人生说不定也会变得不幸。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人生,怎么能让它不幸呢?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橘子肉分给司命一半,眼中黑白分明得已没有泪痕。司命接过橘子,半晌,低声道:“好,等你明天更好一些,我带你去见见那个人。”
在凤九的记忆中,她作为小狐狸同东华最后的这次相见,是一个略有小风的阴天。说是想见其实有些辜负了这个“相”字,只是司命使了隐身术遁入太晨宫,将她抱在怀中容她远远地看上东华一眼。
是东华常去的小园林,荷塘中莲叶田田,点缀了不少异色的莲花,其上还坐落着专为她乘凉造起来的白檀木六角亭,此时亭中伏坐的却是多日不见的姬蘅同那头单翼雪狮。
亭中的水晶桌上摊了张洒金宣,姬蘅正运笔抄写什么,那头雪狮服帖地蹲在她两步开外。凤九打了个冷战,如今她看到这头狮子就反射性感到浑身疼。
姬蘅很快地抄完一张,招手让雪狮靠近。这头本性凶狠的狮子竟然很听话,安静地待姬蘅将抄满字的宣纸摊在它背上晾墨,又拿头拱了拱姬蘅的手,大约拱地姬蘅有几分痒意,咯咯笑着向亭外荷塘边随意把玩一柄短刀的东华道:“看样子索萦许是饿了,雪灵芝在老师你那儿,虽然不到午饭,暂且先喂它一颗吧。”
凤九在心中记下,原来这头雪狮叫做索萦。东华的脚边果然又放着一口漆桶,揭开来,仍是一桶泛着柔光的灵芝。
索萦是头好宠物,听到姬蘅的吩咐,并没像上回那样风一般地蹿到东华的跟前。它驮着背上的洒金宣,步履优雅且缓慢地迈下六角亭的台阶,仰头叼走东华手中的灵芝,惹得姬蘅又一次赞叹。
凤九卧在司命的怀中,微抬眼看着不远处这一幕。放下那些执著和不甘,客观评价眼前的情景,俊美的男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还有一头听话的、两人都喜爱的灵宠,连她都觉得这样的常景如诗如画,十分的完满和谐。
园子里机主佛陵花正值花季,铃铛般的花盏缀满枝头,风一吹,摇摇欲坠。凤九在司命怀中动了动,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走了吗?”
一人一狐正欲转身,一枚寒光闪电般擦过声旁的微风定在附近的佛铃花树干上。凤九屏住呼吸,瞧见不远处颀长的紫色身影在飘零的佛铃花雨中缓步走来,那样步步皆威仪的姿态,她从前总是跟在他身边,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注意过。他看到,他一步靠近那株定了长剑的佛铃花树干,抬手拾起剑身上一片被劈开的花瓣,对着暗淡的月光,眉眼中浮出探究的神态。她想起这柄剑方才还是把短刀握在他手中,大约就是代连宋君打成的那把送给成玉元君的生辰贺礼。他这是在借着佛铃花试这把剑的速度和力量。若是剑太重、速度太慢,带起的剑风必然吹走这小小的佛铃花,更别说将它一劈为二,他查看了一会儿,眉眼中专注的神色让她觉得很是熟悉,她一直觉得他这样的表情最好看。
他抬手将剑自树干中取出来,又漾起一树花雨,那瓣劈开的佛铃花被他随手一佛飘在风中。她伸出爪子来,小小的残缺的花瓣竟然落在她的爪子里。她有些诧异,怔怔注视着手中残损的花瓣,许久后抬头,视野中只留下妙曼花雨中他渐远的背影。
她想,他们曾经离的那样近,他却没有看到她。
其实东华有什么错呢,他从不知道她是青丘的凤九,从不知到她喜欢他,也从不知道她为了得到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只是他们之间没有缘分。所谓爱,并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她尽了这样许多力还没有得到,已经够死心。虽然他们注定没有什么缘分,,但她可以再没有遗憾了。
她的脑海中想起了一问一答两个声音,又是那个软弱的自己和坚强的自己。司命揉了揉她的头,叹了口气抱着她离开,她听见脑中的那场对话私语似的停留在耳畔。
“离别很难过吧?”
“有什么好难过的,总有一天还能再见到。”
“但是,下次再见的话,就不再是用这样的心意看着他了。”
“应该珍惜的那些,我都放进了回忆中,而失去了我对他的心意,难道不该是他的损失吗?此时难过的,应该是他啊。”
不知为何,有眼泪自眼角滑落,滴在爪心的佛铃花上,像是从残花的缺口溢出来一段浓浓的悲伤。她没有忍住,再次回头,朦胧视野中只看到花雨似瑞雪飘摇,天地都那么静。她抬起爪子来,许久,轻轻在司命的手中写下她想问的那一句话:“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她感到他停下脚步来,良久,手再次逾矩地抚上了她的额头,回答道:“是的,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日,九月十三,星相上说这一日宜嫁娶、祭祀、开光、扫舍,一十三天总算是迎来了东华同姬蘅的大婚。这场想象中空前盛大的婚事却行的十分低调,除了一十三天太辰宫中喜气一些,其余诸天皆没什么动静,果然很合东华一向的风格。
凤九原打算在这一夜离开九重天,临行前,她借司命府中的灶头烤了几只地瓜包起来,驮在背上悄悄地往十三天走了一遭。她把包好的地瓜搁在太辰宫门口,算是给东华大婚送上的贺礼,即便断了姻缘,东华这几个月对她的佛照,她也牢牢记在心上。她没有什么好送他的,烤的这几只地瓜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到他手上,他看着它们,不知是不是能够想得起她这只小狐狸。不过,若是想不起也没什么。明月高悬,她隐约听见宫中传来的一些喜乐的丝竹声,心中竟然平静既无悲也无喜,只是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缓缓将她淹没,就像上回在栓着单翼雪狮的院子里不慎跌落到园旁的小河流,却不知这情绪到底是什么。
三百多年后,再仔细将这些前世回忆一番,竟有一些恍惚不实之感。这也是三百年来,她头一次这么细致的回想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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