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壳有病,在广东打工一年到头迅雷租个房子在外面玩,为什么那么没有上进心?

放牛场_参考网
马平一我在创作之初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匣子沟》。匣子沟是一个虚构的名字,原型是我小时候的放牛场。事实上,那放牛场没有名字。我们也并不把它叫沟,而是叫壑。这儿还有一个误会,我都上初中了,还在作文里把它写成“河”。我对这个字不放心,请教老师。我问,没多大的水,又不开船,为什么叫河?沟。老师拍板,沟。那时候,“壑”还隐藏在字典里,很深,就像它本身一样深。我的家乡苍溪县有两条河流过,一条叫宋江,一条叫嘉陵江。我的老家离宋江四十多公里,离嘉陵江七十多公里。我到外婆家去,要渡过这两条河。我小时候每去一趟外婆家,回来后都要吹嘘,坐船什么什么的,过河什么什么的。小伙伴们听腻了,就和我顶牛了。我们这不是河吗?这不是河。那为什么要叫河呢?我只好不搭理他们。他们没出过远门,真是太没见识。一个字,竟然耽搁我好多年。《匣子沟》之后,我才终于见到了“壑”,就像见到了活祖宗。那一条壑,并不是一只封闭的“匣子”。它绵延几十公里,或者更长。它有无数个出口,我的老家紧靠一个壑口。我的老家所在地,是以一块坝和一座小尖山合起来命名的。据说,不知哪朝哪代,一个皇帝要挑选有一百座小山的风水宝地修建皇城,亲自登高盘点,数来数去周围的小山只有九十九座,生生把脚下的小尖山给忘记了,结果皇城没有修成。小尖山受了冷落,一气之下跑到这坝上来了。那飞来峰给闭塞的坝带来了一个名字,叫运山坝。坝的边缘,陷落了一条条壑,好像可以忽略不计。我们放牛的那条壑没有名字,也没有什么传说。但是,正如我在《匣子沟》中所说,它是我的摇篮。二从古至今,乡下的孩子一般都有两个名字,一个叫牧童,一个叫学童。这到了我们那儿,却是早已改了口,一个叫放牛娃儿,一个叫学娃儿。我小时候也少不了这两个名字,当放牛娃儿在前,当学娃儿在后。我成了学娃儿以后,也依然还是一个放牛娃儿。再具体一点说,在壑里我是放牛娃儿,而在坝上,我既是放牛娃儿又是学娃儿。放牛娃儿这个名字并不准确,主要是不全面。我们不光放牛,还要割草和捡柴。放牛和割草属于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因为草是为牛割的。就是说,放牛娃儿的几个任务可以归并为两项,一是为耕牛,一是为灶头。换句话说,一是为牛吃草,一是为人吃饭。我们从小就知道,各家各户养的牛,都是生产队的财产。所以,它们也有一个学名,叫做耕牛。毒打耕牛,这要发生在地富反坏分子身上,那可是很大的罪行。耕牛是集体的,灶头是自家的。我们娃儿家也都是公私兼顾,一把抓。没有我们放牛娃儿,生产队就会缺一根柱头。没有我们学娃儿,学校就得关门。我们这两个身份,真是不得了,实在了不得。那么,哪一个最重要呢?当然是学娃儿重要。不过,这是今天的意见。我上学读书的时候,这个可不一定。当时也批判“读书无用论”,却好像越批越明白,读书确实没有什么用。明摆着,书只是一阵子的,牛才是一辈子的。小时候放牛,长大以后打牛屁股,我们从小就看穿了自己的一生。没有哪家能养得起一条以上的牛,每个娃儿放一条牛顶天了。每家的娃儿大都不止一个,比如我们家,就是哥哥和我共同放一条牛。哥哥上学了,就轮到我单独放牛了。等到我跟着哥哥一路去上学了,牛只好大半天拴在牛圈里。我们每天上早学晚,放晚学早。一大早起来,先放牛,然后吃早饭,然后去上学。放晚学回来,太阳还有一竹竿高,再放牛,并且让牛把水喝饱。这一天里的两次放牛,只能就近在田埂或地埂上进行。一早一晚,这从读书时间里切出来的放牛时间,正是一天里最美的时分。东边大概也有一条壑,太阳正从那里面升上来,先把天空映亮一片。接下来,它从坝上露出一丝红边,然后一点一点往上冒,直到浮出一个鲜红的圆盘。一会儿 ,它就开始花起来,闪烁的金线缠来绕去,让我的眼睛也花了,那就再也不能看下去了。西边有几匹山,但太阳每次只往那固定的一匹山坠落下去。不用说,那山背后就是太阳过夜的地方了。早上,我都指望那个鲜红的圆盘多停留一会儿。那样,我就可以看一阵它,然后看一阵近处的山,然后再看一阵坝上升起来的炊烟。等我把这些都看够了,扭过头,圆盘还在那儿,一动未动。傍晚,我都指望那颗昏黄的夕阳早一会儿下山。山影已经模糊,炊烟又升起来,我好像闻到灶屋里的油香了。牛,你要是还没吃饱,回去接着吃你的谷草吧,而我,可能要打牙祭了。田埂和地埂都是道路,却是每一条都短,并且团团转。我要是往远处看,牛就有了捞嘴的机会。它要是把田里的秧子吃了,把地里的麦苗、包谷苗或别的什么苗吃了,那就惹大祸了。禾苗让牛吃掉,会留下刺目的茬。这是瞒不住的,干部会立即赶到现场,先估算损失,再严加追查。这一般不会没有结果,那么,哪家的牛犯的事,哪家就得把粮食赔出来。按理,集体的牛吃几棵集体的禾苗算不了什么,这会儿却不认这个了,只认这是某某某家的牛。这个某某某,却又不是放牛娃儿,而是大人。这个倒霉的大人气不打一处来,不去打牛,而是把放牛娃儿打一顿。我们放牛娃儿,却不能毒打耕牛。要打,也不能在人面前打。我才两岁的时候,我们家养的牛就已经惹下祸事了。牛吃了生产队的桑苗,据说不过啃掉了一些嫩尖,我们家的一间房子就被折算赔款充了公,做了集体的蚕房。哥哥放过那一条牛。他和我前前后后放过三条牛,都是黄牛。第一条牛,几嘴吃掉了一间房子。它是怎么离开的,老死还是病死,现在谁都记不得了。第二条牛还没有长大,就从岩巴上坠落下去,死了。我放过的就是这条小黄牛,这个包天大祸也是我惹下的。
第三条牛,我也对它没有印象了。确凿无疑的是,每一条牛,都因为喂养无功,加之不是惹祸就是坠亡,都没有为我们家带来一点体面,一点荣耀。不养牛,却又是不行的。牛就是闲着也会记工分的,耕田耙地记的工分更高,一年下来,一条牛所挣的工分抵得上半个劳动力。再者,有牛才会有牛粪,而牛粪是直接折算现金分红的。还有,牛有资格参与副产物分配,包括柴火、谷草、麦草、红苕藤和秸秆等等。因此,没有哪个社员家庭会拒绝养牛。反过来,不让你家养牛,那么,你家就是受歧视了。我们家的牛不大争气,我却并不比别的放牛娃儿差,最多在日出时分让牛稍稍耽搁一下吃草。太阳又要冒出地平线了,我实在不愿意错过那个时刻。我在离牛鼻子大约一尺处紧紧攥住牛鼻索,死死控制住牛脑壳。这样一来,别说禾苗,连草都吃不上了,牛只得随着我抬起眼睛,看一轮红日如何从东方冉冉升起。太阳花了,牛的眼睛大概也花了,我才让牛鼻索一点一点放松。一天早上,一个长辈从田埂上路过,看见我那样古怪地逼迫着小黄牛,也跟着朝天上看。那时候的太阳却已经看不得,大概把他的眼睛刺花了,让他一步踩虚,差点跌进稻田。他不停地摇着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小黄牛好像接受过了什么教育,吃草的样子更老实了。但是,牛鼻索再放松一点,它脑壳一歪,舌头一卷,一棵秧子就到了它的嘴里。噌!那一声响,好像在所有的稻田里回荡。我不敢朝四下看,赶紧拽着小黄牛逃离现场。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母亲不会为这个打我,但家里赔了粮食,我比挨了打还要难受。集体派来了牛,是要把公家和私人一条索拴在一起的。牛鼻索是松不得的,一松,生产队和社员家庭的关系就会立即绷紧。三牛鼻索被牛鼻子一天天沤着,腐烂之后容易断掉。放牛娃儿都会提早给牛鼻索挽一个新疙瘩,这样下来,牛鼻索就会越来越短。小黄牛是一条公牛。最初,它是戴笼头的。它挣脱笼头一回,我差不多就要哭上一回。我牵着它到水田边上去喝水,它埋着脑壳一喝就是老半天。它好像是用鼻子在吸水,又好像是咬着牙在滤水。它吸够了滤够了,高兴了,就造反了。它不愿意回它那臭烘烘的圈,撅着脑壳要往相反的方向去,东拉西扯,就把笼头挣脱了,成了“光脑壳牛”。笼头是用木头夹子和短索给牛脑壳加的箍,再连上一条长索。那长索是用来牵牛的,但要等到它从牛的鼻子里穿过去以后才能叫牛鼻索。长索拽着笼头,笼头箍着牛脑壳,而牛脑壳并不彻底服从它们。犟牛,你等着吧,就要给你穿鼻子了。看你还能跳八丈高!这一天,几个人把小黄牛按在地上,死死地摁住它的脑壳,用一把蘸过碘酒的竹锥刺穿它的鼻子,再用蘸过碘酒的竹圈嵌进刚刚戳出的伤口。小黄牛疼得浑身打战。我不忍再看下去,躲到一边,浑身直哆嗦。小黄牛一定会记恨我的,要不是我老告它的状,它也不会这么惨。但是,它关在圈里养伤的半个月里,我每天给它上草端水,它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看不出对我有什么怨气。过上一阵,那伤口好了,那鼻圈取了,一条篾索从那大鼻孔里开的小孔穿过去,挽了一个死疙瘩。牛鼻索牵在手里,小黄牛好像变得更小了,主要是变轻了。没错,牵牛要牵牛鼻子。小黄牛就是穿上了牛鼻索,也好像还是比戴着笼头的水牛低一等。水牛能骑,而黄牛不能。水牛可以在水里滚澡,黄牛也不能。黄牛真是白变了一回牛。我爬到黄牛背上,它立即站立不稳,还不停地晃动脑壳,我只好赶紧下来。水牛的背宽大而厚实,并且暖和。这可是我拿东西换来的体验。我小时候多病,经常打针,手上总会有针药瓶儿。我给放水牛的娃儿一个针药瓶儿,就可以爬上他的水牛骑一阵。我骑在水牛背上,把针药瓶儿摁在嘴边吹响响。针药瓶儿成了只有一个孔的笛子,发出的声音除了“呜”还是“呜”。事实上,骑牛是不被允许的。这要是让干部看见了,就会受到呵斥。生产队里开会,干部要各家各户的大人给放牛娃儿打招呼,牛是拿来农业生产的,不是拿来骑的!我们的耳朵再小也能听明白,再往牛背上爬,那就是破坏农业生产了。生产队管骑牛,这一点不奇怪,它有那个权力。但是,骑牛的怪现象还是时有发生。我学过吹笛子,勉强能够跑风漏气地吹出《东方红》,就丢手了。我们不是骑在牛背上吹笛子的牧童,我们是末代放牛娃儿。我们的牧歌还在嘴边,就被来自农业生产的呵斥惊散了。农业生产,这才是黄牛低水牛一等的主要原因。黄牛不如水牛健壮,出工不能出多大的力。小黄牛穿鼻子以后,它就要接受耕田耙地的调教了。牛也不是天生就会耕田耙地,它需要人教它怎么顺着犁沟走,怎么掉头,等等。它需要学习辨识人的口头命令。这些,却差不多都是一教就会的。牛调教好了以后,就会接受生产队的安排去出工,为它的主人挣工分。那天,我到现场去看大人调牛。小黄牛实在太可怜,那个人只好给它挑了一块沙地。沙地紧挨着的地里有禾苗,为了防它捞嘴,就给它戴上了篾条编的嘴笼子。它老是不长记性,老是不知道顺着犁沟走,地里的呵斥声都没有歇过。它甚至连松软的沙土都拉不动,使牛条就落在了它的屁股上。那个人终于愤怒了,这养的是啥子牛!我为小黄牛伤心,也为自己委屈。生产队分给我们的牛就是这个样儿,我还想要一条大水牛呢!生产队往各家各户分牛,据说是谁把牛养得好就把好牛分给谁。这就是说,我们家被认定是养不好牛的。我开始发狠了,为牛,也为我自己。我一定要让小黄牛长出一身肥膘,让它为家里挣回体面的工分。牛被牵去耕田耙地,工分是按它所属的等级来记的。
牛分四等,甲乙丙丁。甲等牛挣的工分最高,丁等牛挣的工分最低。这个等级的评定,由一个类似于给社员评工分的现场会来完成,叫做评膘。评膘,顾名思义,就是评估一条牛的肥肉长了多少,或哪一条牛的肥肉长得最多。但是,生产队养牛不是为吃肉的,而是为农业生产出力的。那么,评膘,就是评估一条牛膘肥体壮的级别,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评估一条牛的综合实力。牛可以敞开肚皮吃饱喝足,它们的日子实在是过得不错的。而我们,人,还一直没有解决好吃饭问题。它们,只不过拉个犁头拉个耙。我们,特别是大人,除了耕田耙地,还有堆成山的活路要做,简直就是一直把山背在身上。那么,它们为什么必须有一身圆滚滚的膘,而我们,为什么就可以一直瘦溜溜的呢?这是我小小年龄的糊涂想法。我还不会写“甲乙丙丁”,还只能从饮食方面去想问题。牛有随便拉屎的习惯,因此,评膘的现场会不能在晒场上开。生产队里的牛,都牵到公路上来了。公路上老半天才会出现一辆车,就算赶巧有车经过,它也得停下来等一等,这个生产队正研究农业生产呢。评膘是大人的事,但放牛娃儿差不多都会到场。这一回,母亲牵着小黄牛,我跟在后面,上了公路。我和小黄牛都有点怯场。我不指望小黄牛被评成甲等,但我觉得,它被评成乙等还是有可能的。如果评成丙等,那我就算是“啃屁股”了。一大堆牛,把一条公路理直气壮地截断了。干部们站在公路一侧的土台上,他们看得清每一条牛。哪一条牛是哪个等级,大概早已装在了他们的肚子里。但是,他们并不独断专行,把决定权交给了各家各户的主人。某某某家的牛,甲等,有没有意见?没有人开腔,那就是没有意见。倒是有一条牛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反对。某某某家的牛,乙等,有没有意见?这一条牛的主人有意见,他觉得他的牛比前面某某某的甲等牛并不差。前面某某某又反过来有意见,他是担心把他的牛拉回到乙等去。其他的人还是不开腔,干部们在高处交换意见,然后把确定了的等级撂下来。评膘没有什么章法,并不是评完甲等评乙等,以此类推。它走的是一个任性的程序,牛都是胡乱出场的。一个干部一手拿本子,一手拿笔,把给每条牛评定的等级记录下来,这看上去倒有一点正式。渐渐地,我也看出来了,这评膘,差不多是在给牛划成分。按理,最初分牛下户的时候,就应该给每一条牛评膘,把那个起步的等级记录在案。比如,一条牛从最初的丙等养成了乙等甚至甲等,那是应该奖励工分的。现在,眼睛只认牛的膘不认人的苦,事实上,眼晴只认人的成分而不认牛的成长,那还不如不把牛牵了来,免得收拾那集中摆起的牛屎。我们家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意思是在旧社会拥有少量土地,不能自行耕种而将土地出租。这个拗口的成分比贫下中农差一点,但和地主富农绝对不是一类,应该算中等或中等偏下。如果要以“甲乙丙丁”来排,“乙”是排不上的,只好排一个“丙”。一辆汽车远远地就停了下来。它不敢按喇叭,害怕惊动了牛。但是,我的小黄牛已经不安起来,它好像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差距。它不争气地拉了一泡稀屎,然后不停地扭动脑壳,那样子是想回家。母亲顿了顿牛鼻索,压低声音说,你给我们争一回气!小黄牛是最后一条被评的牛,并且得了一个“丁”。人家那车都等半天了!一个干部说,散会!牛,一条一条离开公路。牛屎,一泡一泡露出来。我从母亲手里接过牛鼻索,走在前面。我听见了汽车轮胎从牛屎上碾过去的声音。人家是水牛甲,我是黄牛丁。母亲终于说话了。她对我说,你把头给我抬起来!我抬起头,望着蓝天白云。我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我在手上绕着牛鼻索,让丁等小黄牛也把脑壳抬起来,就像在田埂上强迫它看日出一样。四公路上是不能放牛的,就像晒场上不能放牛一样。坝上长草的荒地,哪怕站不下一条牛,也都被开垦成了耕地。若是硬要到田埂和地埂上去放牛,那等于是去走钢丝,或是去碰高压线。我们放牛娃儿,只有壑里这一条路可走了。上学以前的日子,上学以后整天不到学校的日子,比如周末,比如假期,我们一般都在壑里。可以说,我们除了上学,就是下壑。天还没有开亮口,大人叫,娃儿喊,起来放牛了!牛圈里黑黢黢的,我却知道怎样下脚才不会踩上牛粪。牛在夜里是卧着的,但这会儿它已经站起来,尾巴甩出了响声。我也知道牛鼻索在哪儿拴着,摸黑解开,然后牵着牛走出去。放牛娃儿的小影子,牛的大影子,从几个院子冒出来。我们背着背篼,牵着牛,在逼仄的小路上凑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影子只能单线排开。小路的影子若有若无,不过,我们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石头的影子,树的影子,都还是鬼的影子。我们给自己壮胆,齐声齐气地喊起来。走一举杆旗,走二披牛皮。走三有官做,走四有马骑。走五吃豆腐,走六啃屁股!我至今无从知道,这首童谣是我们自己的原创,还是有出处的“放牛令”。这些话都是冲着人喊的,牛不在这个体制之内。第六句戛然而止,好像一个放牛团队不会超过六个编制一样。我们一起放牛的男娃儿女娃儿加起来,常常不止这个数,所以,有心计的情愿落在后面,等前面六位凑够了再跟上去,这样就避免了“啃屁股”。我们打着光脚板往前面冲,都想抢占第三位。就是说,谁都想做生产队长、大队党支部书记和公社党委书记那样的官。第五位有豆腐吃,当然不错。第一位和第四位无所谓,无论举旗还是骑马,好像都占不到什么便宜。最不愿意排在第二位和第六位。谁愿意披上牛皮不认脏呢?屁股,牛屁股吗?哈,谁愿意啃呢?
这六个选项的设置,信口开河,毫无逻辑,却一次一次引发口水战,往往让大伙儿一上路就有了矛盾。但是,出身不好的娃儿被挤到了第二位或第六位,都只好忍气吞声。我的一个远房堂叔就是这样。他什么时候都笑眯眯的,好像把“牛皮”和“屁股”一起塞给他都无所谓。他辈分高,年龄也比我的哥哥还大,但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所以,我从小就直呼其名。他排行老二,我叫他二爸儿,那已经是给地主富农分子摘帽以后的事了。有一回,我排在了第六位,和一个喊得起劲的娃儿对骂起来。二爸儿从后面挤到我的前面,让我排在了第七位,直到那喊声累了,歇了。牛蹄声杂乱而单调,齐蓬蓬的童谣好像能让它们步调一致。歇一会儿,喊声再起。鸦鹊窝,板板梭,杨二嫂,蒸馍馍,馍馍香,买生姜,生姜辣,买黄蜡,黄蜡苦,买鸡母,鸡母恶,买牛角,牛角尖,吹上天,天又高,好买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青,好买针,针又秃,好买鹿,鹿又走,好买狗,狗又花,不看家,一刀剁个秃尾巴!喊声在壑里激起了回声,我们把那叫做山音子。山音子从上到下,由浅入深。壑里好像到处站着放牛娃儿,都在喊着。那些复制的声音,在露水里来回滚动,湿漉漉地四处碰撞。红鸡公,尾巴长,娃儿抱给李大娘。李大娘的脚儿瘸,抱给螃蟹。螃蟹骚臭,抱给幺舅。幺舅笑死你,扯根毛儿吊死你!童谣,已经成了我们的晨诵。天冷了,我们喊上一阵,身上就会渐渐暖和一些。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蒸糯米,娃儿闻见糯米香,打起锣鼓接姑娘……天已放亮,牛已经从影子中一点一点还原出来,可以分出公母了。春天都来了,壑却还迷迷糊糊的,我们好像要把它一声一声喊醒。五太阳出来了,一绺阳光挂在高高的壑边。壑,已经睁开了眼睛。我们到了壑里,就是睁着牛一样大的眼睛,也只能看见碟子一样大的天了。太阳怎样一点一点冒出来,在壑里是看不见的。那个花了的太阳,也要老半天才会到壑的上空来。壑边那一绺阳光,从岩巴上一丝一丝洇下来,划出一条阴阳分割线。那一条线移到壑底,阳光再从另一面岩巴一丝一丝洇上去。壑里丛满了石头,大都是黑的。阳光照在上面,它们依然是黑的。但是,它们不是太阳晒黑的。绿茵茵的草坪,铺在黑黢黢的石头之间。一条石板路从壑底穿过,还有断断续续的小路从好几个壑口延伸过来,衔接之后再分岔,能够到达每一块草坪,也能够到达每一个石头。那些岔路,大都是牛蹄子踩踏出来的。那些草坪,说不定也是在某个地方受了冷落,东一块西一块飞过来的。大的,抵得上一张院坝。小的,卧得下几条牛。那些石头,要么从哪儿飞过来,要么从头顶的岩巴上滚下来。大的,比房子还大。小的,比背篼还小。镰刀,或是尖锐的石子,稍稍用力在黑色皮面上一划拉,黄砂瓤子就露了出来。大石头下面淌着小溪,躲躲闪闪。小溪串着的小水塘,叫牛卧池。最大的,容得下两条水牛一起滚澡,却容不下一棵树的影子。树,已经不多了。它们大都长在岩巴上,有的倒挂下来。草,却是哪儿都长,连石头也不放过。灌木,还有荆棘,也一样。它们任性地摆布着,让小路碍手碍脚,让石头披头散发。灌木和荆棘丛中可能有鸟窝,也可能有蜂窝。马蜂窝吊在树上,或岩巴上。灌木和荆棘丛中藏着的,是吊脚蜂窝。哪儿有草,哪儿有荆棘,哪儿就有野花。太阳照过来了,野花亮晃晃的。我们是最喜欢太阳的,哪怕是在夏天。坝上晒得流油,我们却可以在壑里躲阴凉。这就像藏猫猫,太阳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冬天,太阳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春秋两季,我们都穿得单薄,还和夏天一样打着光脚板,所以,也是要跟着太阳走的。太阳什么时候才能照到哪一块草坪,我们的心里是有数的。但是,我们不会等到太阳照过来,才把牛牵过去。何况,太阳并不是每天都会出来。六小黄牛的脑壳早就朝草坪歪过去了。我丢开牛鼻索,它就放开四蹄跑过去,有时候还会撒个欢儿,把两只后蹄抛向空中。我还得跟上去,把牛鼻索盘绕在它的脖子上。牛鼻索要是在哪儿缠住了卡住了,那就等于它还拴在牛圈里。壑里,就是我们的天下了。放牛娃儿没有不贪耍的。背篼总会让草或柴填满,那么,耍吧,先耍够了再说。我们横着耍竖着耍,差不多都离不开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好像布下了连环阵,却并不适合藏猫猫。如果老半天捉不到你,你就在石头后面藏着好了。你沉不住气了,一声一声学鸟叫,依然没人来捉,你只好自己夹起翅膀走出来。一天下午,一个娃儿藏起来,另一个娃儿久寻不着,就把他撇下了。天已擦黑,我们要回家了,才发现少了他。我们的嗓子都快喊破了,大石头后面的小石头终于答应了一声。大伙儿还以为他遇到了毒蛇,或是让黄鼠狼叼了呢,原来他在那儿睡着了。一些大石头有平缓的斜面,可以当梭梭板,童谣里叫“板板梭”。第一次,我不顾哥哥的警告,逞着一时的英勇,竟然直接在那粗糙的石头上坐着往下梭,三五趟就把裤子磨出了窟窿。那会儿刚过了年,我穿的可是一条崭新的裤子。这都不挨打,天理难容。我有了教训,却依然迷恋那新奇那刺激,因为无论坝上还是壑里,都没有比这“板板梭”更好耍的。我学着人家的样子,在屁股下面垫上一块小石板再往下梭。小石板并不死贴屁股,它在中途自顾自开溜,而这时候刹车已经来不及,裤子和屁股就又要一齐遭殃了。
一个大石头的顶部平展展的,就像一个小戏台。男娃儿都爬上去了,胆子大的女娃儿也爬上去了。我们学着那些文艺宣传队的样子,把手伸出去然后缩回来,把腿弓起了然后站端了,就算演戏。我们主要是唱歌。我们唱的歌,要么从学校的音乐课上学来,要么跟着有线广播学来。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好像还躲在壑里,强盗一样的地主就在身边。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几十年闹革命南北转战……巧的是,那小戏台背后又高又陡的岩巴上有一块白色石壁,不知从哪一辈人起就叫它“白石岩”了。它就像硬邦邦的银幕,没日没夜地放映着空白的电影。我们都冒着生命危险,前前后后攀爬上去,让自己的身影映上那银幕,上演了一出出英雄的戏。我们各自挑选一个大石头,用镰刀或柴刀刻上自己的名字,还没有上学的娃儿只好请人代刻。这些被命名的石头,立即就像牛和背篼一样有了自己的主人。它要是受到了侵犯,比如对它撒尿,比如在它上面乱写乱画,比如朝它扔小石头,它的主人就会以同样的方式予以还击,战斗由此打响。石头却是不能做武器的,手榴弹和炸药包都不过是泥巴,子弹都是从我们嘴里射出去的。停战以后,我们又躲在大石头后面打扑克。一个叫麻牛的娃儿有一副扑克,已经烂成了油渣子,但在我们眼里那可是了不得的宝贝。麻牛邀我们打扑克,那简直是莫大的恩赐。但是,每一盘,他都要把大王和小王挑出来,控制在他自己手上。他的理由是,扑克是他的,他有那个权利。我们只好配合着他的独裁,由随着那至高无上的王牌宰割。我们总不能一直参加这预定了输赢的比赛,请求和抗议都没有用,只好罢赛。麻牛的年龄仅次于二爸儿,个子又最高,他提出以摔跤来决定打不打扑克,我们当然不会应战。他只好放下一点身段,表示愿意把小王拿出来共享,我们还是不应承。他爬上那刻了他名字的大石头,独自一人打扑克,还“钓主”。还好,有山音子跟着他“钓主”。我们也爬上石头,这边一个那边一个,你一声我一声高喊着,把他的“大王”和“小王”压下去。那娃儿,你做啥?捉螃蟹。螃蟹呢?喂了猫了。猫呢?钻了洞了。洞呢?草堵了。草呢?牛吃了。牛呢?上了山了。山呢?雪埋了。雪呢?化成水了。水呢?踩了泥了。泥呢?打了灶了。灶呢?猪拱了。猪呢?杀了肉了。猪皮子呢?绷了鼓了。鼓呢?打烂了……麻牛被此起彼伏的喊声包围,他要突围了。草呢?他抢着喊,你吃了!灶呢?他抢着喊,你拱了!猪呢?他抢着喊,变成你了!我们假装没有听见。他终于坐不住了,高声宣布他愿意把大王也放出来,并且邀请我们登上了他的大石头。我们在打扑克之前,在那大石头上比赛谁的尿屙得最高。二爸儿没有耍过“板板梭”,没有登台演过戏,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战斗,也没有下过棋打过扑克。他也不敢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他好像随时都在藏猫猫,附带着把他满肚子的故事也藏了起来。我们缠着他讲故事,他却是已经受到了警告,就是用锥子也撬不开他的嘴了。当初他都是躲在石头后面给我们讲的,结果还是让上面知道了。他讲过的那些古代的故事,据说都是“封资修”的东西。他讲过的《水浒传》,什么拔柳树,什么打老虎,果然,后来全国掀起对这本书的批判运动。哥哥不会讲故事,但他的字写得好。他从学校里捡来粉笔头,在一个岩窠的石壁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三段“最高指示”,都加了花边。他还在那儿画了一个圆圈,从四周拉出一条条直线,给背阴的岩窠引进了阳光。这样一来,谁也不敢再在那石壁上乱写乱画了。那个岩窠,也是我们躲雨的地方。雨还没有下起来,我们就把牛安顿好了。水牛不怕雨,随便一拴就行。黄牛淋一点雨也没关系,但最好让它们在大石头或大树下面躲一躲。雨水从天上垮下来,在岩巴上扯起一绺一绺临时的瀑布。石头拦着水,又放了水。水是浑浊的,石头是清亮的。水的声音,就是石头的声音。炸雷的声音,也是石头的声音。岩窠一边成了水帘洞,一边却照耀着红太阳,万道金光。七小溪涨了齐头水,但雨一停,很快就消了。小溪里的水常年不断,主要靠山泉养着。草坡上,石头下,都有水浸出来。我们用镰刀或柴刀挖一个小坑,再围上小石头,清汪汪的水很快就关满了。我们都有自己的小井,互不侵犯。但是,一年到头,谁都难得打一回牙祭,谁都口淡,难得有一个口渴的机会。我们都会在酸菜稀饭里多放一点盐,这就有了吃了大肉的样子,然后用桐树叶子做的舀子来舀水,一气喝干自己的小井。小溪里有一个重要角色,就是螃蟹。螃蟹也是我们本土童谣里的重要角色,一不留神就从句子里爬出来。它们在小溪里却深藏不露,要翻开石头才能看到。一个石头,往往压着几只螃蟹。我们时不时翻出胀鼓鼓的母螃蟹。母螃蟹的肚皮都快撑爆了,只需指甲轻轻一撬,一个小螃蟹的仓库就打开了。那些小蚂蚁一样的虫虫,麻酥酥地蠕动着,却一眼就能看出都是螃蟹。我学着电影里的口气说,我是来解放你们的。我又学着大人的口气说,你们不要以为自己还小。我说,你们看看我,也小,早就放牛割草捡柴了。我说,你们已经有脚有手,都赶紧出来,长大了好打洞去。
大螃蟹更不能老在石头下面藏着。它们的爪子就像钳子,一定是打洞的高手。那爪子用草一拨弄就会张开,然后把草钳紧就不再打开。我常常用一根草提着一只螃蟹,让它离开小溪到旱地里去。我用小石头给它建一座房子,希望它在里面“深挖洞”。这其实是一厢情愿的,是徒劳的。一夜惦记,第二天搬开石头,哪有什么洞,螃蟹也不知去向。几次三番,都是这个结果。后来读《红楼梦》,赏花饮酒吃螃蟹那一节让我大吃一惊。我从没想过螃蟹可不可以吃。童谣里说螃蟹可以喂猫,我用一根草提了一只回去,但猫只是嗅了嗅它。“螃蟹骚臭”,那么,人更不能吃。我们那儿的螃蟹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老土,可能真不能吃,就像懒蝉子不能吃一样。懒蝉子,就是知了。我们那儿的懒蝉子唱上一段,声嗓火辣,节奏疾速,高腔高调,大起大落,就像进行曲一样,并不像我后来在别处听到的那样懒洋洋的。懒蝉子在树上唱起来,人还没走到树脚,树梢却突然不吱声了,而近处的石头又唱开了。这儿一声一声“嗞”,那儿一声一声“哟”,却很难捉到。鸟也是这样。鸟窝随处可见,有的还有鸟蛋,但鸟总不在里面。我不会去碰鸟窝里那些还没有长毛的鸟雏,也并不指望捉住一只羽毛丰满的鸟。鸟唱的歌有的好听有的不好听,我会跟着那好听的学几声。我反过来教鸟唱歌,“东方红太阳升”,“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鸟却一个字也唱不来。我们早就发现了吊脚蜂的窝,不仅没有把它端了,而且还像鸟窝一样照顾着。电影才开个头,不能就结了尾。那窝是敌人的司令部,不管掩在荆棘丛中,还是躲在石头缝里,都不是在藏猫猫,而是在谋划对我们发动袭击。我们用枝条盘一个箍,把头部伪装起来并且保护起来,然后潜伏下来,对凶恶的敌人进行火力侦察。我们都需要刺激,需要兴奋,就是被螫一下也不要紧。一把泥巴撒过去,赶紧让脸埋起来。敌机嗡嗡嗡飞出来,却不扔炸弹,而是直扎下来。我的头上一次次被螫出了包,却都骄傲得好像得了军功章。一种叫活辣子的毒虫,却是惹不起的。活辣子形体接近毛虫,颜色接近树叶,它就是在桐树叶子上起了堆,也不容易发现。它那样子只会让人恶心,不会让人刺激而兴奋。我宁愿让吊脚蜂螫十下,也不愿让活辣子螫一下。我每一次爬桐树让它螫了,都恨不得点一把火把它烧了。我真把火柴从家里偷出来了。这却是已经到了冬天,桐树上的叶子早掉光了。我和麻牛已经成了好朋友。我们私下约好,我出火柴,他出洋芋,打伙烧洋芋吃。我好不容易把火柴捂在了身上,他在家里却没有机会对洋芋下手。我只好背着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把火柴藏在了一个淋不着雨沾不了霜的地方。麻牛在石头之间钻来钻去,摸一摸,拍一拍,甚至用肩膀撞一撞。他不是在寻火柴,而是在探矿。他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情报,说这壑里的黑石头可能是一种矿石,全国都难找。他悄悄对我说,从壑边掠过的飞机就是在侦察这些石头。他在他的那个石头上坐着,不再“钓主”,而是望着天空,那样子是在等飞机回来。他把洋芋偷出来的时候,火柴已经在大石头压着的小土洞里埋伏好几天了。所有的放牛娃儿都会分到一个洋芋,火柴却只有三根。火柴是我的,我负责点火。一个大刺丛下面,堆上了七手八脚捡来的柴。霜已经化掉,柴却还是湿的。一双冻红的小手捧来一个废弃的鸟窝,那一团毛毛草草好像刚在怀里焐过,暖烘烘的。大伙儿紧匝匝围成一个圈,挡着风。第一根火柴一划燃就熄了,谁都不敢再出大气。第二根火柴受了潮,划了一下就报废了,谁都不敢再咽口水。万幸,我憋着一口气,把第三根火柴划燃,把鸟窝引燃了。湿柴冒烟了,然后,一团小火笑起来。一蓬刺烘干了,一团大火笑起来。大伙儿都伸出双手,就像要把大大小小的火都搂进怀里。洋芋烧熟了,在每一双小手里蹦蹦跳跳。我和麻牛理所当然不止一个。我的洋芋给了哥哥一半,所以他没有在家里揭发我偷火柴的事。说起来,我从小就是一个馋嘴子,一个败家子。不过,没有一个放牛娃儿的嘴是不馋的。一年到头,我们都在壑里寻吃的。地木耳和山药不能生吃,我们得把它们带回家。泡儿,水楂子,麦浆子,地瓜子,不洗都能吃。泡儿就是刺莓。我们烧洋芋毁掉的那一蓬刺,不知下一年会结出多少红朗朗的泡儿。水楂子和麦浆子都是小颗粒,也就能哄一哄嘴。地瓜子有拇指头那么大,也最好吃,但要热乎乎的地气把它蒸软了蒸熟了才行。我们趴在地上,寻到了扎地生长的地瓜子,哪怕还是硬的,也不会留下来等它软了再来。地瓜子熟了,就不一定在那儿了。生地瓜子一点甜味也没有,生洋芋大概就那个味道,但好歹能够填一填肚子。我们又冻又饿,都盼着冬天快快过去。天气暖和了,岩巴上突然鲜亮起来。石壁叠了一个小平台,积了一点腐殖土,冒出了一株漂亮的花。花茎又长又细,擎起的花却是好大一朵。一面石壁,一株花,把一群放牛娃儿都震住了。我们都仰着头,悄不作声。一个女娃儿说,那叫百合花。她说,百合花可以吃,可以做包子馅儿,还可以煮汤。她还说,百合花的脚底有一个果儿,烧出来比洋芋好吃多了。小平台离地面并不高,下来容易,上去却难。我不等别的娃儿回过神来,已经爬上了石壁旁边的陡坡。我已经侦察好了地形,他们就是追上来也抢不过我了。我只要登上一道土坎,拽着一棵松树的根梭到一面石壁上,再拽着石壁缝隙里伸出来的枝条往下梭,那个小平台就会把我拦下来。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胆量,顺利地走完了这一条手脚并用的路,在小平台上站稳了。我顾不上细看百合花。我要把它带回家,移栽到院坝边上。那儿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会为它遮风挡雨。腐殖土又松又软,我只用一根手指就把百合花连根掏了出来。它果然有一个果儿,就像大蒜。
突然,那个说百合花可以吃的女娃儿在下边喊起来,那是我的花!我双手捧着腐殖土,腐殖土里生了一株百合花。百合花正向上长,拽着我紧贴石壁站了起来。她接着喊,这是我家的山!我没有低头看她,而是抬头望了望来路。我就是站在这儿向上长十年,也够不着那刚才捋我下来的最后的枝条。我只有往下跳这一条路可走。你和我不是一个生产队的!她的喊声更大了,这不是你家的山!山音子尖声尖气,百合花不停地打战。大伙儿远远近近地看着我们,连一声口哨也没有。哥哥大声对我说,她说是她的,你就给人家!百合花从我的手里飞出,花瓣却没有完全张开,结果坠落下去了。女娃儿伸出双臂,百合花生长在了她捧起的双手之中。太阳暖洋洋的,石壁却冷冰冰的。女娃儿转身跑开了。那朵漂亮的花从她的额前冒出来,从高处看过去,就像插在她的头顶,迎风摇曳。我从“山”上跳下来,就像英勇就义一样。八没错,壑里的每一块地方,包括陡峭的岩巴,都是“山”,全称叫“自留山”。自留山,是指农业集体化以后分给社员使用和经营的小块山林,山权仍归集体所有,林木和林产品归社员个人所有。自留山和自留地一样,也和牛一样,名义上是集体的,实际上是各家各户的。满壑都是“山”,一绺一绺,从壑边划分下来。我们的脚,还有牛蹄子,一会儿踩着自家的“山”,一会儿踩着人家的“山”。我们已经让条条块块的“山”打了平伙,吃上大锅饭了。甚至可以换句话说,我们放牛娃儿闹了革命,反过来,又让有名有姓的“山”集体化了。只不过,我们不能忘乎所以,必须清楚是在谁的“山”上。“山”要是翻了脸,一朵野花也会螫了手。我没有在自家“山”上见过百合花,也没有在其他“山”上见过第二朵百合花。一朵野花,没什么好争的。我们争柴争草,却是不会打让手的。老辈子都私下说,从前,壑里的大树比水桶还粗,草深得能藏住人。后来,“大炼钢铁”,“青山变黄山”,满满当当的一条壑,就变成光光溜溜的了。尽管如此,最初,我们也还能够让背篼冒出一个炫耀的“梢背”,就是把树梢拧成一股索,再把那高高隆起的柴或草捆扎住。后来,别说“梢背”,要把背篼填平都难了。按说,大树没有了,草总是要一茬一茬长出来的,一条壑随便截取一段,养活一群牛应该不成问题。但是,牛嘴和镰刀加在一起,就像野火一直在烧一样,平地和缓坡上的草怎么也长不赢了。深草,差不多只有陡坡和岩巴上才有了。牛,上不了陡坡和岩巴,只能在草坪上啃着浅草。一条牛看上的草坪,另一条牛也会挤过来。它们会为争草打架,牛角顶撞出“咣咣咣”的响声。这时候,我们都会站在自家的牛一边,弄不好也会打一架。我们虽然都把牛鼻索丢了手,却不敢让牛离开视线。我们得随时抬起头来,看一看自家的牛。牛不能到陡处去,也不能到壑的下一段去。石板路往下走就有了田地,再往下走就有了人家。牛要是在草坪里啃得不耐烦了,一趟子跑下去把那田地里的禾苗吃了,那可不得了。我们盯牢了牛,也就盯上了公牛和母牛那一点事。公牛骑母牛了,我们照样认为责任不在自家的牛。我们认定,那事发生一次,公牛和母牛都会掉一点膘,就是说都会影响评膘。因此,我们常常互相警告,各人要脸!小黄牛也已经学坏了,竟然停了吃草,偷看公牛骑母牛,学艺一样。它要是看久了,我就会骂它几句,甚至用黄荆条抽打它的屁股。有一回,它竟然也去骑一条母黄牛了。我奔跑过去,看见它肚皮下面已经露出一截,赶紧用黄荆条朝那儿捅了一下。它浑身一抖,垮了下来。它发毛了,脑壳一埋,把我顶了个四仰八叉。狗日的牛!我从地上爬起来,它已经放开蹄子跑开了。我追了一阵,好不容易一脚踩牢了牛鼻索。它扭着脑壳使劲扯,鼻子歪来歪去,牛鼻索突然脱落在地,它成了“光脑壳牛”。我大喊大叫,几个娃儿就围了过来。这工夫都是换来的。不管哪一条牛造反,我们都得依靠集体的力量去制服。牛都是很犟的,小黄牛也一样。它比那些粗笨的牛跑得快,我们却不能把它逼急了。它要是往坎下跳,或者让石头伤了蹄子,那更不得了。小黄牛被追累了,就不再跑,服软了。我把牛鼻索给它穿上,挽了一个结实的死疙瘩。我也服软了,并没有把它拴起来抽一顿。我们之间的和解,就这样达成。它吃饱了,那才是硬道理。但是,小黄牛和那些大肚皮的牛一样,在草坪啃上一天也不一定能管饱,我还得把草割回去让它接着吃。哪儿有深草,我们就会扑向哪儿。我们的规则是,谁的镰刀最先到达,那一片深草就归谁。于是,人还在陡坡下面,镰刀就已经从手中飞出,像一只只钢铁翅膀的鸟,在太阳下面闪着光。这是明规则,亮铮铮的规则。女娃儿都是割草能手。她们眼睛尖,脚快手也快,总是最先抢到离深草最近的地方,并且最先把镰刀抛出去。镰刀迟了,或者偏了,只得向更陡更危险的地方攀爬了。一棵树,一根藤,甚至一苗草,都能搭一把手。那些勇敢的身影,不断地成为岩巴的一部分。深草被割掉,扎成草把子,从岩巴上抛下来。突然抛下来的,还有割草的人。方圆左近,不时传来大人或娃儿滚岩的消息。滚岩,就是从岩巴上坠落下来。那就算能够捡回一条命,也往往会落下终身残疾。这样的悲剧,突然就在眼前发生了。岩巴上有簸箕大的一块草坪,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小人影儿。那是邻队的一个女娃儿,身影和深草随风起伏。我朝那儿望了望,双腿就发软了,赶紧埋头。
突然,一声尖叫让我抬起了头。尖叫声很短,好像是山音子先起来,迅速向那一块高悬的草坪回收过去的。那草坪,已经空空荡荡。我们好像在等待第二声尖叫,谁也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我们才好像从梦里惊醒过来,齐声齐气向坝上报信。一个女子绊死啰!一个女子绊死啰……壑,敞口大喇叭,把我们的喊声送上了天。绊死,就是在陡处坠落下去,摔死了。那个女子并没有绊死。几个大人扑下了壑,把她救了上去。她保住了一条命,却失去了一条腿。九我没有冒险到陡处去割过草,这算是得了小黄牛的好处。小黄牛肚皮小,何况又是丁等,饱一顿饿一顿没有关系。柴,却还是把我逼上了悬崖峭壁。秸秆是季节性的燃料,一阵子就烧过了。煤炭要钱,没有哪家哪户富得可以由着它一年四季烧出头。总的说来,烧锅煮饭,捡柴当家。我们那儿从前以山好林好远近闻名,到了我捡柴的时候,这已经完全倒转过来。缺柴烧,已经成为姑娘不愿嫁过来的一个理由。柴的问题,比起草来要严重得多。牛在壑里总会混个半饱,所以,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捡柴。放牛和割草都是季节性的任务,比如冬季,牛不会出门,我们也不会割枯草。捡柴却是一年到头的任务,就是下雪,我们也得抢在雪埋上之前把柴捡回家。邻队有一个盲人,也差不多每天出来捡柴。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孤人,不捡柴就吃不上饭。他从自己的家去自己的“山”,只有壑边一条路可走。他出现的时候,壑边好像升高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全靠一根棒探路。他的背篼很小,空着的时候就好像已经压得他直不起腰了。小背篼里有了柴,他往回走的时候却还是那样,弓着腰。那一根棒不停地在地上点着,点到空白处就是壑了。壑的大嘴,已经舔到了他的脚边,白云也已经浮到了他的脚边。他要是一脚踩空,好像不会掉到壑里来,而是会被云团托升到天上去。我们不知道他背回家去的是干柴还是活柴。我们的眼睛都好好的,差不多寻遍了壑里的旮旮角角,干柴越来越难捡到了。上面却又颁布了一项新政策,禁止垦荒、放牧和砍柴等人为的破坏活动,以恢复森林植被。这项从“青山变黄山”倒转过来的政策叫做“封山育林”,到了下面,其执行的方式叫做“看山”。每一个生产队,都有一个人专门负责看山。凡是长柴长草的地方,包括自留山在内,都在看管之列。“山”上的草可以割,干柴可以捡,但不准砍活柴,更不准砍树。各家各户名义上拥有一片山林,集体却又派一个人统一把它管护起来,谁要是敢对任何林木动刀动斧头,谁就是破坏“封山育林”,轻则游街,重则判刑。坝上挤满了生产队,那些看山的人会在各自的壑边冒出来。他们是坝上加设的游动哨位,居高临下地监视着我们。看山的人,都随身带着一把柴刀。他们在壑口设卡,甚至会突然扑下壑来。他们要是在我们的背篼里翻出活柴,背篼就有可能被那柴刀砍了。我们把灌木或荆棘砍下来,把树枝剔下来,藏在干柴下面。背篼里捂着这样的活柴,壑口就成了鬼门关。我们回家可走的壑口有好几个,无从知道看山的人会埋伏在哪一个。我们以为已经平安过关了,看山的人却突然石头后面冒了出来。背篼立即乖乖地蹲下来,一溜儿坐在小路上。我们一伙小小的坏分子,低着头站成一排。一个背篼翻出了活柴,立即就挨刀了,篾条发出让人心碎的声音。一把刀在执行政策,背篼该杀。我的背篼也挨过一刀。看山的人手下留情,就像试了一下刀,背篼只留下了一条小伤口。我伤心地哭了一场,用青藤把那条伤口缝合起来。青藤渐渐干了,差不多和篾条一个颜色了。砍柴的罪是柴刀犯的,与背篼并没有关系。我不知道,看山的人为什么不没收我们的柴刀。可能的理由是,他手上已经有一把柴刀,足够把一个公社的背篼都砍了。刀还在,柴,就还得继续砍下去。樵夫,也就是砍柴的人,在歌谣里可是一个浪漫的角色。我们已经失去了砍柴的权利,不可能成长为一个樵夫了。出门一声山歌子,进门一背块子柴。这山歌子早已不唱了。块子柴就是劈柴,也已经成了一个传说。壑,本来给了我们放牛娃儿一条生路,却又在一点一点堵上,一点一点断掉。事实上,为了把山林封死,壑里的几条路都已经被人在陡处挖断,谁不要命谁就去走那绝路。但是,我们用柴刀掏出了肉眼几乎辨认不出的路,然后双手抠紧峭壁,一个个都过去了。我们并没有停下来,还要继续攀登。岩巴上有一棵桐树,还残留着一些叶子。我爬了上去,抱着树干摇一气,那金黄的叶子向下飘落,发出火燃烧起来一样的哗哗的声音。我朝着下面大喊,这是我的!山音子也帮着我喊,这是我的是我的我的……几片桐树叶子贴在了石壁上,一阵冷风扑过去,把它们都揪了下去。头顶还有松树,我接着向上爬。松树下面有一层松毛子,湿漉漉的。我张开手指把松毛子搂在一处,还捡到了一颗松果子。我把它们焐在身上,好像是来救它们的命的。柴,却差点要了我的命。那是一个干枯的树桩,虽然很小,却是难得的好柴。树桩扎在悬崖边的黄土里,我用柴刀掏了一阵,它就是不肯跟我走。我发了狠,双手抱着它猛拽。我要先让它松动了,然后站稳,再慢慢收拾。谁知道,它的固执是假装的。猛然间,它破土而出,现了原形。我来不及叫一声,就一个倒栽葱坠落下去。万幸的是,下方一块小土台把我拦了下来。我的头悬空倒挂在小土台外侧,后脑勺感到了壑底涌上来的寒气。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望着蓝天白云。我的嘴好像张开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一个小伙伴在上方趴出半截身子,用哭腔不停地喊着我的小名,我听得见,却发不出声。他不停地喊,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答应出声。
我们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把一段壑篦过来篦过去。夜里,我睡在床上,再在脑海里篦一遍,也实在不知道壑里哪个地方还有干柴了。干柴已经是死路,活柴才是活路。我们把活柴砍下来,让它变成干柴,然后大摇大摆地把它背回家。我砍下活柴丢在原地,却总有人抢在我的前面把它捡走。我不断地成为失败者,只有偶尔的成功。不过,看山的人才是最大的失败者,因为“山”一天比一天光了。我们耍的这一套活柴变干柴的把戏,坝上的大人们是一清二楚的,因为各家各户都烧的是这个柴。看山,依然要进行到底,不过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事实上,那个盲人一直是在砍活柴的。他看不见看山的人,看山的人也装着看不见他。我们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就对他享有的特权嫉妒起来。一天,盲人从壑边经过,不知是谁起的头,我们朝着天上喊起来。瞎子!瞎子!瞎子……他好像还是一个聋子。一团白云跟在他的脚边,他的棒不停地戳着,却总是戳不散。我们的胆子就大起来,喊声也更大了。瞎子,滚岩!瞎子,滚岩……他终于停下来,朝着空荡荡的壑,狠狠地打了一棒。那一团白云挨了打,却依然不肯走开。我们就这样破了胆。那以后,盲人一在壑边出现,我们就会朝他大喊起来。瞎子,滚岩!瞎子,滚岩……他没有再用棒打过壑。他偶尔回骂一句,大多数时候一声不吭。我跟着这样喊过,也带头这样喊过。我们的胆子都越来越大,开始砍树了。我和一棵柏树较上了劲。柏树长在一道坎上,有碗口粗,却也算得上大树了。我的柴刀像一只鸟,一点一点地啄,掉下的木渣就像麦粒一样。我不听哥哥的阻止,也不顾大伙儿的嘲笑,差不多每一天都要哔哔剥剥证明一下,这棵大树是我的。我相信,不等过年,我一定能够把它放倒。至于是不是又需要花一年才能把它分解成段,我好像都没有想过。一天,我正啄着那棵柏树,小伙伴们又喊开了。我抬头看见了,盲人正从壑边向他的“山”走过去。他的身影,看上去那么可怜。我突然感到了不忍,也感到了害怕。我丢下柏树跑过去说,今天不要乱喊!喊声立即歇了。为啥子?为啥子?今天,他真的要滚岩了。你咋晓得?我只不过想让那喊声停下来。我只好说,我看出来了。大伙儿都让我的样子逗笑了。还好,他们笑过之后,都住了嘴。盲人往回走的时候,大伙儿又都抬起了头,却没有一张嘴出声。他们这是要目送着他平安地走过去,然后看我的洋相。壑里阴悄悄的,我反倒让这一幕吓住了。盲人好像拿不准,壑是不是还在他的脚边。那根棒也越来越不对劲,看上去有一点急。他脚下的壑边开始拐弯了,他的身影渐渐只剩下半截。我们都正要吁出一口气,我的预警却应验了。那半截身影突然一偏,整个身影立即以一个倒栽葱在半空还原,然后消失。我们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号叫。我们还眼睁睁地看见了,那一根棒,那一个小背篼,刚在半空颠倒了一下顺序,就无影无踪。盲人还是个青年,却在突然间迸发出了老人的叫声。他就像从年轻一步跨入苍老,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棺材坠落。他好像突然间打开了视力,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原来是一个乱石丛生的深渊。我低下头,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大伙儿都不说话,更没有朝着天空喊一声。我们在第二天才知道,盲人并没有绊死,只受了一点轻伤。一种说法是几丛灌木拦住了他,另一种说法是他手里的棒救下了他。过了几天,他又在壑边出现的时候,我们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喊不说,甚至都只敢说悄悄话了。一天,我断断续续砍着的那棵柏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桩。那树桩有一点高,把我啄出的那一条伤口保留了下来。那就像发不出声的一张小嘴,再也合不上了。十太阳在壑里划出的那一条线,一丝一丝移着。我们在阴与阳的交错之中,一天一天长大。我们在明处成长,也在暗处成长。我们正吃长饭,都会不时抬头看那岩巴上的时间。那一条线移到一棵倒挂的松树根部,吃早饭。那一条线再移到“白石岩”的上边,吃晌午饭。这两个时间一到,壑边就会有人影冒出来喊我们。回来吃饭啰!回来啰!没有这一声喊,那一条线就算到了位,我们也是不能回去的。一声答应过后,我们不管是急性子还是慢性子,都不会有半点拖沓,赶紧把牛鼻索拴在树上或灌木丛上,或者压在石头下面,然后,背上背篼回家。我们和牛是轮换着吃的。我们饿着肚子的时候,牛在吃草。我们回家吃饭的时候,牛只能甩着尾巴打牛蚊子,或者反刍。牛有这个倒嚼的本事,等于是把草粗吃一遍过后再细吃一遍,它的嘴差不多是不空闲的。我们在壑里,却是连哄一哄嘴的都寻不到了,只有等家里的酸菜稀饭来喊。有时候,那一条线都移过了倒挂的松树,我们把脖子都望酸了,家里也没人到壑边来喊。那么,我们只得一点一点地挨,一直挨到那一条线移到了“白石岩”,再回去把早饭和晌午饭合在一起吃了。我们捡回去的柴越来越少,这当然会影响到煮饭,那一条线已经没个准了。我们在等饭的时间里,已经无心再捡柴割草了,往往会开展一种叫做“砍把”的活动,让可能的好运气来撵一撵饥饿。一人出一把柴或草,在地上等距离丛着。柴刀或镰刀,也集中到了一堆。我们在谁的“山”上,谁就有资格闭着眼睛把刀一齐抛出去。谁的刀离柴把子或草把子最近,谁就最先上场,以此类推。我们分别抓起自己的刀,弯下半截腰,闭上一只眼,瞄准,再瞄准,让刀飞出,砍中的柴把子或草把子就归自己了。
每把刀一轮出场一次,第一轮如果不能将所有的“把”全部“砍”倒,那么再抛一次刀,再“砍”。这可是真金白银,不是闹着耍的。谁要是拒绝参加,谁就会被视为没有集体观念,什么好东西也都没有他的份了,比如从坝上带下来的山楂子、杏子和核桃,还有小人书。这一天晌午,也是活该出事。太阳都让“白石岩”亮出一拃宽了,还没有一个人出来喊吃饭。我们只好又“砍把”了。大伙儿都盯着柴,就忘记在后脑勺上长眼睛了。突然,我们听见了惊炸炸的吼叫。小溪往下走一段,蓄了一个牛卧池。牛卧池里的水,养了几块水田。水田是邻队的,一群社员刚在里面薅完秧子。两条牛没等那些社员收工走远,就顺着石板路往下跑一截,吃起稻田里的秧苗来了。邻队的社员里有两个人跑回来,一股风。他们一个人捉住一条牛,老黄牛和小黄牛。两个倒霉的放牛娃儿,一个是三爸儿,一个是我。三爸儿是二爸儿的弟弟,当时我叫的还是他的小名。那两个人把两条牛拴在牛卧池旁边的一棵树上,其中一个人喊话了,就像在喊口号一样。各人的牛,各人赶走!晌午的太阳照着他们那一边,把阴影留给了我们。小伙伴们在一个大石头旁边扎成一堆。其余的牛,不用看,都在没心没肺地吃草。三爸儿已经被吓哭了,但他不敢哭出声。我没有哭。我是放牛娃儿,总不能不管自己的牛。哥哥因为生病不在现场,那么,这个救牛当英雄的机会就归我了。再说,我是个急性子,已经等不及三爸儿先打头阵,只想尽快知道事情的结局。我甚至有一点激动,我想我大概就要像小人书里的英雄那样牺牲了。我昂着头,往前走了。我踏进阳光那一刻,却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只看我的牛。但是,我还是瞥见了一根树儿子,比酒杯还要粗。树儿子就是幼树,被砍下来做了薅秧棒。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捉起了我的左手。树儿子剔掉枝梢之后,就像长满了钉子。它打了我的左手,三下。我把牛鼻索解开的时候,还瞥见了一根斑竹棒。我右手牵着小黄牛,左手火辣辣的。我活着回来了,有点泄气,不想再回到那阴影里去,但又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两眼发花,看见一个人影从另一条小路上走过去了。那是二爸儿。他已经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了,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的弟弟惹了祸,他顶了上来。他就像是打着空手去赶场一样,走得很慢。他又像是替我去当英雄的,昂一下头又低一下头,大概在编什么台词,或者在回忆他讲过的故事里的什么豪言壮语。但是,他是地主的儿子,个子又小,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英雄好汉。我和小黄牛都停下来,掉转头,看着接下来的一幕。那是太阳下面的一幕,但我后来每一次回忆起来,那都好像发生在阴影里,甚至黑暗中。二爸儿刚走到牛卧池边上,好像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斑竹棒“嘿”一声打下牛卧池。“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二爸儿从水里迸出来,想从另一岸爬上去。但是,树儿子已经在那边等着了,他又被“嘿”一声打回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二爸儿又从水里迸出来,他呼喊的口号声也迸出来。口号前半句已经淹在了水里,我们只听清了后面的“万岁”。斑竹棒和树儿子各站一边,左一声“嘿”,右一声“嘿”,轮番抽打一个还在吃长饭的青年。青年被这边打下,又赶紧从那边迸出受打。他出水那一刻,口号声也呼啸而出。那口号声,淹掉一半,泼掉一半。他大概把能够救命的“万岁”都喊了一遍,却是喊一句就被打进水里一次。小小的牛卧池,波浪滔天。万岁!万岁!万万岁!口号的最后一缕山音子消失了,水声却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我自己好像已经被打死了,但是,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哭声。我还听见了一堆放牛娃儿的哭声。三爸儿长一声短一声哭着,不时夹一声“二哥”。二爸儿趴在牛卧池边上,一动不动。邻队的社员正式收工。他们里面可能也有人哭了,但隔得远,我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小黄牛一直不停地扭头,不停地摇头。我终于把那死死拽着的牛鼻索,松了一松。大爸儿也突然冒出来了。他逢岩跳岩,逢坎跳坎,向牛卧池扑了过去。二爸儿趴在大爸儿的背上,不知是死是活。那洒了一路的,也不知是水,还是血。三爸儿牵着老黄牛跟在后面,已经顾不上哭了,却还是和两个哥哥拉下了一大截。那一条阴阳分割线,已经完全移过了岩巴上那一块硬邦邦的银幕。一场慷慨赴死的大戏刚刚演完,灯亮了。十一那真是一条不死之壑。二爸儿没有被打死,只在家里躺了三天就出门了。他头上的血窟窿密密匝匝,好像刚刚拔过钉子。他依然笑眯眯的,只不过一张脸放一放就得收一收。后来,壑的深处又传来人滚岩的消息,依然万幸没出人命。盲人一直平安无事,但我对他心存歉疚。我当上我们公社小学的教师以后,发动学生组建了一个“学雷锋小组”,定期给他送柴。我去过他的家好几次,并不担心他能够听出我的声音,因为我已经完成了由少年到青年的变声。他叫我“老师”,说着感谢的话,那声音好像再也没有从苍老变回去。我在几年后离开了那小学,再也没有过问过他,最近才听说他去世好几年了。但是,我的小黄牛,就没有人那样的幸运了。我早在《婆婆》一文里写过小黄牛之死。那么,在此,我能不能不再说它,或者一笔带过?一条丁等小黄牛滚岩死了,总归赶得上杀一条肥猪,让一个生产队的人打了一回牙祭,这在当时也算不上多么重大的损失。前三十年死猫,后三十年死狗,哪有必要一说再说。但是,如果舍掉了小黄牛的结局,好像就不能完成对一条壑的收口,不能完成对一个放牛场的清零,同时,也就不能完成对一个放牛娃儿的身份和履历,做一个完整的交代。
我们如果需要完成对一段岁月的倾听,仅有风声雨声是不够的。换句话说,我们要倾听历史的回声,最好让山音子也加入进来,哪怕它是一个比鸡蛋还小的石头发出来的。如此说来,我只好硬着头皮,再把小黄牛的末路牵出来,走一遍。一天晌午,我以学娃儿的身份从学校一股风跑回家,然后以放牛娃儿的身份从家里一股风跑下壑。小黄牛已经独自下了壑,在一个又陡又窄的平台上吃草。我蹲在它头顶的小路边,跟它说了几句话。这么陡的地方,你咋爬上去的?它不抬头,那样子就像一定要啃出一个丙等乙等甲等。你为啥要往陡处走?它的鼻子里喷出响亮的气息。壑里已经成啥样子了?它好像在说,牛眼睛都能看见,人眼睛看不见?草坪,已经让社员们用锄头剐干剐净了。这种名为“铲草皮子”的积肥运动,是从坝上的田埂和地埂蔓延到壑里来的。接下来,社员们索性把那些草坪都开了荒,种上了白蜡树。上来!小黄牛装作听不懂我的话,还是不抬头,只对我甩了甩尾巴。快上来!噌!噌!噌!我顺手摸起一个小石头,朝它抛掷过去。结果是,小黄牛浑身抖擞一下,一脚踏空,屁股朝天栽了下去,脑壳插进了一个乱石堆。壑里爆发出垮岩一样的响声。山音子滚动起来,好像四处都在塌方。我紧跟着牛从陡坡上梭下去的时候,天紧跟着我从头顶上塌了下来。天,原来和地是一样的。我身后奔涌而来的泥巴和石块,还有柴柴草草,好像要将我埋葬。牛儿,活!牛儿,活……我这样一声一声喊着。牛鼻子深埋在乱石堆里,发出了最后一声粗重的叹息。牛的四条腿不再乱弹乱刨,弯曲着指向一绺窄窄的天空。牛儿,你活啊……小黄牛死了,我还活着。因为婆婆和母亲的庇护,我只不过度过了一段少言寡语的日子,并没有受到什么追究。经济惩罚却是免不了的,父亲向生产队赔了他几个月的工资。还好,我们家的房子没有再搭进去充了公,包括牛圈。那条牛本可以带走我的,却让我留了下来。四十年过去以后,我好像又遇见了它。前不久,我回老家去,趁着好太阳,到公路上走了走。从前狭窄的碎石公路,早已改造成了宽大的沥青公路。在当年给牛评膘临时霸占的那个路段,我遇见了三爸儿。三爸儿见了我,把一只手提着的一台机器放下来。我问,啥子机器?耕地的。叫个啥子名字?没个名字。他说,硬要有个名字,那就是耕牛。我弯腰看了看机器的标签,名字明摆着。我指给他看,耕耘机。我哪像你。他笑了,啥子都要个字管着。耕耘机是黄色的,依了泥巴,也依了黄牛。我正想开玩笑说这是我的那一条小黄牛转世,突然想起了他在当年放的是一条老黄牛。我不能从城里跑回乡下来,跟人家争一条牛。我问他,听说,现在全乡都没有一条牛了?咋没有?三爸儿说,养牛场有好几个,你去看看……我说的是耕牛。你看,你都当作家了,也没把字都管住。我和他一起笑起来。我又问,这抵得了一条牛吗?你看看它带的铧。小黄牛如果有拉动这一串儿铁铧的本事,那它就真是出息了。我问了问他的二哥。二爸儿后来去十公里之外的一个村子安家落户,我和他只在三爸儿结婚时聚过一次。当时,二爸儿到我任教的公社小学去搭铺,我们挤在一张小床上,差不多说了一个通宵的话。如今,三爸儿都当爷爷了,我和二爸儿还没有再见过面。我知道了,二爸儿现在在外省打工,就要回来过安闲日子了。车不停地从身边过来过去,我们都感到了不安全,没来得及说一说麻牛就分了手。我当然知道,麻牛当年到外省打工,还真干上了采矿的工作,一场事故却让他死在了矿井里。十几年来,在我的想象里,他好像一直坐在矿井深处,抬头望着天空。矿井上的天空很小,远不如壑上的天空。我离开公路,拐上了一条水泥路。这条路是通往壑边的,我再没有遇到一个人。我已经站在壑边上了。匣子沟,我的孩子一辈一直这样称呼这一条壑。我纠正过好多次,都没有用。这个虚构的名字,已经被他们叫成“非虚构”了。眼底下的壑也好像是虚构的,或者是另一条壑。我们当年主要走的那一条路,已经被树木、荆棘和草封死。壑底的石板路,还有小溪和牛卧池,已经让从另一个壑口修下来的机耕道霸占。大树明显比从前多了,黑石头却好像比从前少了。这个废弃了的放牛场,更是不见一个人影。我沿着壑边走了一段,还是看不见当年小黄牛滚岩的那个地方。我停下来,俯瞰着“白石岩”。那一条阴阳分割线,还要一顿饭工夫,才会移拢那一块“银幕”。满世界都在问,时间去了哪儿。这儿的时间,好像哪儿都没有去。太阳很大。我站在这一边,却没有在那一边投下什么影子,没有让那一条线的形态发生什么改变。我知道,这并不是说,我这个人及其影子,我们每一个人及其影子,就可以忽略不计。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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