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款被村委会截留征地款偷偷取走几十万,当时政府就拿一张我的存款单,存折没给。去查被政府官员喊村官取走,

费勤《逆风》
  巫胜把大卡车泊在清风镇农贸市场门口。一只脚刚落地,就听背后传来喊他的声音,于是慌慌忙忙把另一只脚从卡车上跨下来。看村里的会计肖山泉朝他走来,手里还握着一个白纸卷,巫胜便问他干啥去。肖山泉说你不知道吗,燕儿河快修了。巫胜心里咯噔一声,嘴巴颤抖了几下,立刻将车门关上,把肖山泉扯到路边说话。
  “不是不修了吗?”巫胜一脸疑惑。
  肖山泉将手中的纸卷在巫胜面前扬了扬,“上面又说要搞了,翻年就拆迁。这不,燕儿河的规划图。”
  “规划图?”巫胜的心怦怦跳。燕儿河建设在清风镇已经闹了好多年了。
  “跟宋镇长一起去规划局说燕儿河的事,这图纸他喊我帮他捎回来。他下午在县里有会。”肖山泉进一步解释。
  巫胜想了想,又问:“那,明年不忙死你们?”
  肖山泉知道巫胜指的是他们这些村干部。肖山泉点头。“不过,”肖山泉又说,但后面这句话让他后来非常后悔,“宋镇长说村上要新选个村主住,朱书记一个人忙不过来。”
  “哦。”巫胜佯笑,“这几年我们燕儿河村的书记既当妈又当爹。”
  巫胜想起了什么似地顿了顿,说:“老兄,正月里头来我家喝几盅。”巫胜亲热地在肖山泉背上抡了一拳,扛起一个麻袋包走了。肖山泉一个人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他想,巫胜明明比他大两岁,啥时候改口唤他老兄了?肖山泉有点受宠若惊。
  巫胜走进清风镇农贸市场,直接来到李三妹的摊位前,把一麻袋番茄往李三妹的脚下一蹾,李三妹热辣辣的目光就瞟了过来,像一块磁铁吸附在巫胜身上。巫胜这种时候是很有成就感的。李三妹殷勤地递过一条毛巾让巫胜擦手,巫胜装怪,不在毛巾上擦,却把手放在她圆滚滚的屁股上去“擦”,她扭扭腰,风骚地往他身上黏。换往常,巫胜会趁机跟李三妹调笑一番才离开,但此刻,巫胜心思不在李三妹身上,他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便走出了她的视线。李三妹追着他骂“巫秃子巫秃子”,巫胜突然一改常态,变得凶神恶煞,回骂李三妹瓜婆娘坏他的事。
  巫胜把卡车一脚刹在场镇的粮站门口。守门的老头儿一看见巫胜,就从门卫值班室闪出来,竖起横杆让巫胜进去。巫胜眯眯一笑,把事先为老头儿准备好的几个番茄交给他,并说是他从云南专门捎回来送他的。老头儿立即讨好巫胜,说正好还有一个车位给他留着,刚才一个小伙子想把拉沙石的货车停进来,他都没允许,他估摸着要过年了,巫胜该回来了。巫胜不说话点点头,轰一脚油把车开进了粮站。
  巫胜一直在想肖山泉刚才的那番话。那番话让巫胜很振奋。振奋之余,巫胜理了理自己的思绪。他想当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燕儿河到底修不修;第二件事是要弄清楚村上要不要新选村主任。他在脑袋里把他认识的清风镇政府的工作人员过滤了一遍,最后,把目标锁定在清风镇党政办主任巫小宇身上。
  从粮站出来,巫胜径直去了场镇东头的清风镇镇政府。巫小宇下村去了,办公室的小姑娘告诉他,可能要下午两三点钟才回镇上。巫胜心想再过两天就是小年了,不好找人,就去街对面的一家小面馆等巫小宇。
  巫胜刚进店,一个红脸花色的胖女人就从黑乎乎的后堂走出来。
  “巫老板想吃点啥?我们这儿有油泼面煎蛋面肉丝面还有鸡汤香菌……”
  不等她往下说,巫胜截住她说:“你认识我?”
  胖女人哈哈大笑,说:“这清风镇哪有不认识巫老板的?你可是我们燕儿河的能干人。”
  听胖女人肉麻地夸他,巫胜心里很受用,但转念一想,自己起早贪黑地在外面跑车却没挣啥钱,就揶揄地说:“啥老板哟,一个跑车的,挣几个饭钱。”
  “你也是燕儿河村的?我没见过你。”
  “我是嫁过来的,娘家不在这儿。我是朱绍全的大嫂。”提起朱绍全的名字,胖女人的脸上挂起一丝得意,声音也高出若干分贝。
  “哦,你是朱大嫂!”巫胜的精神为之一振。
  “好久没看见朱书记了。听说他最近很忙?”巫胜把“很”字咬得重。
  “是啊,是啊。他最近在忙燕儿河的事。还有,他在忙村上选新村主任的事。”
  巫胜没想到他需要了解的事一下子就探听到了。但是,他并没有马上离开,他是一个思维缜密的人,需要去官方那里印证一下他从社会上听到的各路言辞。
  他记起胖女人刚才问他吃哪种面,便答:“大嫂,哪种面都行。”
  胖女人说:“那我给你煮一大碗鸡汤香菌面吧。”
  巫胜把烟叼在嘴上,眯缝着一双斗鸡小眼,陷入沉思。
  胖女人煮好面条端出来,放在巫胜面前,问他味道合不合口。巫胜挤出一丝笑容,说没问题没问题我闻着都香。吃完面,他摸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递给胖女人,说他在这坐一会儿等个人,钱就不用找了。胖女人盯着接过手的粉红色票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这阵儿没零钱找,她去隔壁理发店换钱,要巫胜等一下。巫胜只好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说我们一个村的,钱不用找。胖女人嘻嘻一笑,说那怎么行哟,然后拿眼睛去瞧巫胜。她想这男人今天不是吃错药了,就是大清早自己踩到屎巴巴了,一碗面满共六块钱,他却给她一百元。一个村的?一个村来吃面的多的是。而且,凭她的经验,愈是一个村的,愈抠门。巫胜瞧胖女人站在那里,一脸蠢猪像,便点燃一支烟,说朱大嫂不必客气,以后我还需要你帮我在朱书记面前说句好话哩。胖女人想说句话多松活呀,不费吹灰之力,于是她打包票说没问题没问题。要不要给眼前的女人再说明白点,巫胜犹豫半天,但想想,还是觉得暂时不要把话往深里说。胖女人看巫胜没有和她继续聊的意思,便知趣地走开了。
  巫胜坐在面馆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眼睛不停地扫视街对面镇政府大门进进出出的人。
  四十出头的巫胜头发已经落得差不多了,青溜溜的脑袋瓜上只留下帽檐一圈的软塌塌的头发。巫胜的另一个特征是脸黑,整张脸像刷了一层黑釉。这为巫胜平添了一道伪装的色彩,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粗汉。其实,巫胜更像一个儒雅之士,说话轻声细语,逢人便笑,有人曾给他取过一个绰号叫“笑面虎”。
  下午三点的时候,巫胜等来了巫小宇。
  巫胜发觉镇政府大楼比他上午来时安静,整幢楼不见几个人影。巫小宇前脚踏进办公室,巫胜后脚就撞进去。见是巫胜,巫小宇惊讶地“咦”了一声。巫胜看上午那个小姑娘不在办公室,心想正好说话。
  “表叔坐。”巫小宇虽然是巫胜隔房的堂侄儿,但农村人不习惯喊堂叔而唤表叔。
  “侄儿好能干哟。”巫胜一进门就捡好听的话说。
  凭感觉,巫小宇知道这个隔房的堂叔来找他一定有事相求。巫小宇不想绕,便说:“表叔找我有事?”
  “嘿嘿。”巫胜干瘪瘪地笑,听上去很空洞。
  “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咋说呢?”巫胜在嘴巴里翻找词语。
  巫小宇则换成比刚才轻松的语气,说:“老辈子有事尽管讲,一家人嘛,只要我巫小宇办得到。”
  “办得到!办得到!侄儿在清风镇位高权重,人家说书记镇长都要听你的,而且你还是镇党委书记郑德雄的红人呢!”巫胜一口气把巫小宇吹上了天,连他自己都吃惊,他啥时候听说过巫小宇是郑德雄的红人的话,显然是他的临场发挥。
  巫小宇心里想笑。他这个隔房的堂叔现在居然也会用“位高权重”这个词了,这令他刮目相看。巫胜的一席话把巫小宇吹得晕乎乎的。巫小宇本来中午就和一帮村干部们喝了酒,现在听巫胜一说,酒劲一下子上来了许多。
  “位高权重嘛说不上,跟书记镇长的关系嘛还是可以的。反正,咱们清风镇的事,没有摆不平的!”巫小宇一张脸显出婴孩般的醉态。
  “不过也要看啥事哈。”风一吹,巫小宇好像又清醒了点儿。
  “侄儿不是外人。我今天来,是想跟侄儿说我春节过后就不出去跑车了。”稍停片刻,巫胜又说,“我想请你帮忙找点事做。”
  巫小宇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茶,抬起下巴颏说:“表叔想找点啥事?”
  巫胜瓮声瓮气地说:“我听说燕儿河要修了?”
  “哦,燕儿河。”巫小宇脑子里顿时闪现出轰轰烈烈的建设场面,“燕儿河工程,镇上根本人不了围。”
  巫胜知道巫小宇误会他的意思了,以为他来求他找工程做。
  巫小宇接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镇上是管得到燕儿河的一些配套工程,但也要到明后年去了,现在还动不了工。
  巫胜想自己当然想做燕儿河配套的那些渣渣工程。但那是后话,不是他现在要走的一步棋。
  巫胜把话往明里说:“我们燕儿村明年要搞拆迁,朱书记一个人忙不过来吧?”
  巫胜看巫小宇脸上仍然一副懵懂无知的表情,心想,好你个巫小宇!平常聪明个猴样,喝几口烧酒就不懂音乐了。
  巫胜只好把从肖山泉那里听来的话对巫小宇说了一遍,重点说了村上要选村主任的事。巫小宇这才眨了眨眼睛,半明白不明白地说:“表叔你也可以去竞选村主任嘛,先把山头站稳,然后燕儿河的渣渣工程你就有份了。”
  巫胜眼睛一亮,心想巫小宇这么说也好,一举两得。
  “不晓得行不行?”巫胜问。
  巫小宇说:“哎,运作嘛!”
  巫胜深深地望了一眼巫小宇,忙搭讪:“那就拜托侄儿帮忙运作!”
  巫胜起身把准备好的一只装了三千块钱的牛皮信封塞给巫小宇。
  “上面的事我来运作,下面的关系要靠你自己去疏通。”临出门,巫小宇又叮嘱巫胜,“春节期间走动走动。”
  走出镇政府办公大楼,巫胜老远就看见清风镇镇长宋文彪迎面朝他走来。巫胜想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两人走拢,巫胜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宋文彪。此时,他发现宋文彪也正偏头盯着他看。四目相对,巫胜只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宋镇长。本来以为喊一声就可以大步流星走开,但宋文彪不放过他,盯着巫胜从头到脚地看,问:“你不是燕儿河村那个巫……?”见宋文彪卡壳,巫胜只好补充说:“我叫巫胜。”其实,要不是巫胜的秃头,宋文彪几乎认不出他来,毕竟他们只见过一面。“哦,对对对,巫胜。”宋文彪一下子回忆起来了。但是,回忆起来的宋文彪立刻就流露出鄙夷和不屑,头也不回地走了,撇下巫胜一个人站在敞坝里忐忑不安。真是害怕什么就来什么!巫胜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宋镇长,可偏偏撞上了。很快,他就释然了。他安慰自己:宋镇长是他早晚都要见的人,这一步他早晚都得跨过去! 
  巫胜的老婆韩翠枝做梦都没想到巫胜会风风光光地给她办寿宴。
  不满整十,连小五也不是。韩翠枝比巫胜小四岁,农历正月初三满三十八岁。韩翠枝嗔怪巫胜活糊涂了,连她的年龄都搞不清楚。巫胜说:“你晓得个屁,哪个说你四十岁了?”蹲在厨房烧锅的二妞听父母说话,插嘴说:“嗨,妈,你成天埋怨爸对你不好,看,连小生爸都给你过。”站在一旁的大妞不屑地瞅二妞一眼,心想要是爸真对妈好,就不会背着妈亲那个李女子了。大妞扭头朝韩翠枝眨巴一下眼睛,说:“妈过生日是好事,爸说咋过就咋过嘛。”大妞心里想的是要利用她爸给她妈办寿宴的机会,气气李女子,杀杀李女子的嚣张气焰。
  腊月二十九晚上,巫胜提了两瓶瓦罐的丰谷酒王和两条云烟去给村支书朱绍全拜年。巫胜跨进院门时,朱绍全一家人正坐在堂屋吃夜饭。他喊了一声朱书记,里屋就有声音问:“是巫胜吧?”巫胜心想朱绍全并不熟悉他的声音,为何知道是他。看开面馆的朱大嫂捏着一双筷子跑出来,巫胜心里立即有了答案。他想那一百块钱没白花。他跟着胖嫂进了堂屋,把拎来的烟和酒轻轻地搁在门槛旁边,然后抬起头,笑嘻嘻地对朱绍全说:“朱书记,我来给你拜个年。”
  朱绍全走到巫胜跟前,额头上的皱纹蹙成个“王”字。
  几天前朱绍全听他大嫂说过巫胜去面馆吃面的事,还说巫胜的好话。当时朱绍全眉头一皱,问胖嫂:“他没啥意图吗?”胖嫂摇摇头,一脸懵懂样。
  现在,朱绍全站在巫胜面前,追问他:“巫老板有事吗?有事直说,不必送礼。”脸上堆着笑,但话里明显有拒绝的意思。这是他预料到的。巫胜说:“朱书记,我直说,我老婆正月初三过四十大寿。我想请你去捧个场。”
  朱绍全立马爽快表态:“好好好,我去!我去!”朱绍全觉得自己太草木皆兵了。
  巫胜望一眼屋里坐着的朱家人,补充说:“还有嫂子,朱大哥、朱大嫂,侄儿、侄女,满请。过年嘛,大家凑一块儿热闹。”
  朱绍全答应了,他向来乐于参加村里人的宴会,尤其是喜宴,总能让他找到当官的感觉。
  巫胜这次请客图的就是人气,除细仔之外,他都请。
  巫胜被朱家挽留下来吃夜饭。毕竟好酒好烟已摆在那里了。朱大嫂更是热情,跑上跑下地替巫胜摆碗抽筷斟茶倒酒。
  几杯酒落肚,朱绍全的话明显多了:“老巫啊,外面拉货,钱挣得不少吧?”
  巫胜注意到朱绍全开始称他为老巫了。巫胜不说挣钱多也不说挣钱少,只淡淡地说:“朱书记,我两个娃儿老婆一个人管不过来,二妞又经常扯羊角疯。
  朱绍全知道巫胜娃儿多,大妞是过继给巫胜兄弟的,但现也住巫胜家,二妞患有癫痫病。“二妞的病还莫好?”
  “莫呢。怕是好不了。
  “那就不出去了,好照顾家。”朱绍全说。
  “说空话,不出去喝西北风啊!”朱绍全的老婆插话。
  朱绍全辩白说:“我是说人家老巫有本事,在镇上也挣得到钱。”
  “唉呀,我看巫老板不如回村来当个村主任算了。”朱大嫂的话像一柄重锤砸在水缸上,咣当一声,顿时就水花四溅了。
  一桌人不说话了,谁也没料到朱大嫂会发飙。
  朱绍全的酒顿时醒了一大半。
  朱家大哥斜睨一眼朱绍全,知道他老婆刚才把话说冒失了,立即训斥道:“看把你聪明得哟,人家巫老板跑车尚好,当村主任才挣多少钱?”
  朱绍全一字一字地说:“不要耽误人家老巫挣钱。”
  巫胜不说话,举起杯子跟朱绍全的杯子碰了碰,仰起脖子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巫胜想方设法地把刚才的话拉回来:“听说燕儿河要拆迁。朱书记一个人好辛苦哟。”
  “是啊,翻年就拆迁。镇领导说要配一个村主任。”
  “话虽这么说,但村主任是要直选的,选得上才当得成,选不上就当不成。”朱大哥说得铿锵有力。
  “是,是,是。”朱绍全懂他大哥的意思。
  正是这三声“是”,让巫胜深知如果不是镇上硬逼着朱绍全交出村主任这个职位,朱绍全自己是不肯放手的。
  巫胜喝完酒离开朱家时,朱绍全醉酗酗地攀着巫胜的肩膀,结巴地说:“如……如果,老……老巫,你想当村主任,我还是愿意推荐你。但是,你要记住我,我的恩……恩情,不准,不准打翻天印!”
  巫胜响亮地打了一个酒嗝,说:“我不会忘记朱书记的恩情。如果我打翻天印,我巫胜就是那个!”巫胜用手指头指着院坝里的一条黑狗。
  两个人咯咯地笑了。半明半暗中四条胳膊非常滑稽地扭结在一起。
  出了朱家院坝,巫胜望着天上的一轮皎皎明月,呜噜一声:“狗日的月亮好圆啊!”他想后天就正月初一了,离那个日子不远了。
  巫胜酒喝高了,心情好没有直接回家,趔趔趄趄地拐到了村西头的李三妹家。
  李三妹和她的男人黄强已经睡下了。听见敲门声,黄强问李三妹:“是不是老巫?”李三妹说:“我咋个晓得嘛。”黄强坐起来,支起耳朵没听见院坝里的狗吠,就瞪李三妹一眼,嚷道:“快起来,你的野男人来了。”李三妹不计较,她知道黄强图的就是过嘴瘾。果然,黄强说归说,披上衣服就屁颠屁颠去给巫胜开门。看黄强身上披着衣服,巫胜知道他们已经睡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过来打一头就走。”黄强却违心地说:“莫事,巫哥进屋来坐。我去幺女子那里拿把面条回来。三妹陪你!”话一出嘴,黄强就后悔了,一出门就朝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骂道:“你这个瓜娃子啊!哪有这样不待见自己的。”巫胜看黄强走出几十米远,才嘎吱一声关上门,大摇大摆地朝睡房奔去。巫胜朝正在穿衣服的李三妹说:“强娃子越来越懂事了。”李三妹冷笑:“他不懂事有啥办法?”
  临走,巫胜说正月初三要给娃她妈做寿,你就不来了。李三妹惊得老高,问他为什么。这几年,巫家大事小事哪一回缺过她李三妹。巫胜嘟嘟囔囔说这阵子最好不来往,避避。
  从李三妹家出来,巫胜仍然没有回家,他绕道去到燕儿河的东岸。从腊月二十二回村,巫胜就一直惦记着去燕儿河看看,燕儿河一旦修建就涉及到拆迁。当然,他不仅关心他家房屋的拆迁,他还关心燕儿河的建设和开发。燕儿河离他家有两里多路。燕儿河东岸不过是一截坑坑洼洼的土坯烂路,巫胜趔趔趄趄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月光下,风吹着燕儿河两岸的树叶子发出簌簌的声音,黑汪汪的一滩燕儿河水哗哗地流着。凝视着燕儿河周围的农房,巫胜欣喜若狂。这是不是天赐良机啊?这机会一旦被我活生生逮住,我家,嘿嘿!巫胜站在河岸上笑出了声。
  巫胜想这次给老婆做寿有两个人不能出现,一个是李三妹,另一个是大妞。
  巫胜的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分别叫大妞、二妞和妞妞。大妞三岁时,巫胜为了生男娃,想方设法办了一个把大妞过继给他兄弟的假手续。那年巫胜的兄弟巫利刚刚结婚,巫胜便四处散布说巫利的媳妇没有生育能力,他将把大妞过继给巫利当女儿。但等老婆韩翠枝顺利生下二妞,风声一过,巫胜就把大妞接回了家。事隔两年,巫胜仍然想要个男娃,于是他又撺掇县医院的医生开了一张假证明,说二妞患有先天性癫痫病。但天不遂人愿,韩翠枝又生了个女娃,气得巫胜吹胡子瞪眼睛。老婆要他给娃取名字,巫胜连想都不想脱口叫这女娃妞妞。
  巫胜害怕寿宴上人多嘴杂横生枝节,就叫大妞去他二爸家避两天。
  正月初一,吃过午饭,巫胜交代大妞第二天去她二爸家拜年,并叮嘱大妞耍到初四才回家。大妞扑棱棱地眨着一双毛绒绒的眼睛,问他爸啥意思。大妞心想二爸家住关帝庙乡,离他们住的燕儿河村不过十几里路,平原大坝好走,当天就可以打来回,为何喊她要到初四才回家;再说,妈初三做寿,家里忙哩。不等巫胜回答,大妞就决绝地说:“我不在他们家耍,我把送他们的东西提去就回来。”巫胜看大妞倔犟的脾气,就冲她嚷:“喊你耍,你就耍。”’大妞想家里摆宴才好耍呢,就执拗地坚持说:“我回家耍。”巫胜觉得大妞榆木脑袋不开窍,便大怒:“耍耍耍,你鬼娃儿就知道耍!”大妞更不解了,挣大眼睛瞅她爸:“不是你喊我耍的嘛?”看大妞嘴撅得老高,满脸委屈,韩翠枝一把将大妞拽到门边,唧唧咕咕说了好一阵儿,大妞才弄明白巫胜的意图,但是,大妞仍然忍不住地问她妈:“你生日那天,李女子来不来?”韩翠枝戳了大妞一指头,说:“你女子不瓜呀,李女子也不参加。”大妞心头总算找到了些平衡。
  正月初三,巫胜在院坝里摆了十几桌,怕来的人多坐不下,又在堂屋里搭了三张桌子预备着。
  客人全是清一色燕儿河村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只有巫小宇一个人不是燕儿河村的。巫小宇来的时候,巫胜还没忙利索,巫小宇看人多,便把巫胜拉到院坝后面的竹林边去说话。巫胜回来后,对韩翠枝说这次请客不收礼。韩翠枝惊讶地张大嘴巴问巫胜:“不收礼吃喝的开销咋走平?现在婚丧寿诞村人们都要收礼,为什么我们不收?”巫胜不耐烦地嚷:“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不收礼就是不收礼。”过了一会儿,巫胜冷笑两声,说:“这会儿让他们吃得欢,到时候让他们拉清单。”
  看巫胜笑眯眯的模样,话又说得像唱山歌一般受听,还拒收礼钱,赴宴的乡亲们有点纳闷。可纳闷归纳闷,只要不往外掏钱,还有油台子吃,大家也就不愿意想那么多了。时逢过年,爆竹一直噼里啪啦远远近近地响,给寿宴平添了一层喜色。
  村支书朱绍全是快到寿宴开始的时候才赶来的,和他一路来的还有他老婆、他大哥和大嫂。村会计肖山泉几乎脚挨脚地跟他们一道进的门。巫胜把他们引到堂屋,和巫小宇一桌坐下。见巫小宇,朱绍全脸上掠过一丝诧异。朱绍全坐定后,扫了一眼堂屋外面黑压压的人群,他发现全是燕儿河村的人,心里顿生一团疑云。
  其实那天晚上,巫胜提着烟酒来给他拜年,他就有一种预感。后来当巫胜说娃儿大了老婆管不住不想再出去跑车时,他已经将事情猜到了八九分。只是那晚上,巫胜的烟酒让他张不开嘴,而且,他还在不知不觉中说了些事后让他想起来十分后悔的话。他想他不该说当村主任的事,更没必要说要推荐他。他内心十分清楚,一旦巫胜当了村主任,他根本驾驭不了他。
  朱绍全是燕儿河村的退伍军人,退伍回来后他就被老支书相中了。老支书早就不想干了,当了十几年的村支部书记,厌倦得不行,一直苦于没遇上合适的人选。燕儿河村地处偏僻,很穷,属浅丘地貌。老支书多次给镇领导申请,说自己岁数大了不适合当支书了。书记镇长为了安抚他,一口咬定找到合适的人选就让他下。于是老支书打起灯笼火把地找接班人。支书的首要条件当然是中共党员。当时村里总共才十几个党员,而且大部分党员年龄偏大,年轻点的又长年在外打工。正当老支书寻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朱绍全回村了。老支书看朱绍全人年轻,意气风发,又在部队接受过锻炼,就托人从侧面去征求他本人的意见,没想到他本人很乐意。朱绍全这一当,就当了近十年的燕儿河村的村支部书记。几年前原来的村主任出车祸死了,村上没补选。几年下来,他似乎也习惯了这种一肩双挑的角色,当得他自己都觉得得心应手。拿书记、主任的双份薪水,少了村支两委之间的矛盾,村会计肖山泉既务实又能干,他就更没心思去镇上主动要求补选村主任了。要不是镇长、书记多次提到修燕儿河工作任务繁重,说要专门选一个村主任出来,他还不怎么情愿呢。他甚至抱怨好不容易修燕儿河了,他这个村官有点权了,镇上又要安插入进来捡落地桃子。
  朱绍全再一次望着巫家院坝里坐的全是他熟悉的面孔时,他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他斜睨一眼坐在他旁边的巫小宇,他想他一定要绷住,静观其变。
  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妙。他发现每次他用余光打量坐在旁边的巫小宇时,巫小宇也在看他。巫小宇话不多,这让朱绍全吃不准他的态度。他们这桌不停地喝酒,但气氛仍然闷闷的,与外面院坝里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胖嫂本来是有说有笑的人,但那次因说巫胜该回来当村主任被她男人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后,也不敢随便讲话了。
  倒是巫胜十分活跃,带韩翠枝一桌一桌地给客人们敬酒。走到老人们坐的一桌,可能是因为掏不出礼钱的缘故,鳏寡孤独们感激涕零。这几年人越来越势利,老人们成了村里人遗忘的对象,更不用说有人给他们敬酒了。看巫胜两口子过来,五保户文老爹和寡妇黎老婆婆拉着巫胜两口子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等巫胜和韩翠枝走到巫小宇和朱绍全这桌时,巫小宇率先站起身,干了巫胜敬的酒,并端着酒杯回敬他们。巫小宇把手伸过去,和韩翠枝的饮料杯子碰了碰,敞开喉咙说:“来,我祝表婶四十大寿生日快乐!”又转身看巫胜,说:“我看表叔就不用出去光顾自己挣钱了,村里正缺像表叔这样有脑壳懂经济的人!”说完,巫小宇回头问朱绍全:“朱书记你说是不是啊?”朱绍全没料到巫小宇来这手,听巫小宇这么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是嘴里呵呵呵地发出怪怪的声响。
  事情很快就逆转了。
  席间,朱绍全上了一趟茅房,巫小宇跟了进去,两个男人并排站在茅房里撤尿。看着前面那堵脏兮兮的墙,巫小宇问朱绍全选举准备得咋样了。不等朱绍全回答,巫小宇接着说:“老朱,这次选村主任,书记的意思很明确,燕儿河要搞开发,要选个有脑壳懂经济的人当村主住,选不选得出来有脑壳懂经济的人,就看你老朱的本事了。”朱绍全听巫小宇一直在说有脑壳懂经济,他想他是个傻瓜也明白是咋回事了。巫小宇说完就扭头看朱绍全,他发现朱绍全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脸颊上的伤疤像两截时断时续的蜈蚣虫一抖一抖的。巫小宇不说话,他在等朱绍全的态度。朱绍全怔了怔,说:“巫主任你放心,我知道该怎样做!只是当村支书的事还仰仗你在书记、镇长面前说句话。”巫小宇故意将语速放慢,好让朱绍全听清楚:“那当然,先选村主任后选支部书记的嘛。”朱绍全心里立即骂:好你个巫小宇!还先选村主住后选支部书记哩。骂归骂,朱绍全没忘记把脑壳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正月十五刚过,各村村主任的推荐名单就报上来了。燕儿河村报了三个人:巫胜、肖山泉和尚春燕。尽管巫胜打头,但作为镇党政办主任兼选举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的巫小宇还是捏了把汗。尚春燕是女的,竞争力相对小些,但人家已经在村妇女主任位置上了,不可麻痹大意;肖山泉,当村会计兼文书已有七八年了,之前还当过一段时间的社长,工作熟悉,能力较强,而且有很好的群众基础。如果不是老主任出车祸死后村主任这个职位没拿出来补选,肖山泉或许早就是燕儿河村的村主任了。这次和巫胜一起作为候选人竞争,巫胜可说凶多吉少。巫小宇按捺不住,抓起桌上的申报表就去找党委书记郑德雄。
  巫小宇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郑德雄一副淡淡的表情,什么也不说,只笑。弄得巫小宇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巫小宇刚想说话,郑德雄朝他摆手,他只好硬着头皮退出来。
  巫小宇十分后悔送郑德雄两千块钱时没有把话挑明。那天,也就是巫胜找巫小宇的第二天,巫小宇去给郑德雄汇报工作,三言两语,巫小宇就把村级换届工作谈完了,然后他集中时间重点道出巫胜的事。说完之后,他把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牛皮信封支在郑德雄的办公桌角边,说:“书记,我给您拜个年。”当时巫小宇觉得这事自己做得挺高明:既替巫胜说了话,自己又落了人情,还从中吃了巫胜一千块钱。现在想起来,正是因为自己的含糊,才让郑德雄这个比泥鳅还滑的老鬼就有可能白拿钱不办事。到时怎么向巫胜交代?巫小宇心里有点乱。镇长那里是不能去的。他记得巫胜那天站在竹林边对他说过他和宋文彪结了梁子。巫小宇只好踅进党委副书记刘林的办公室。
  果然,关于燕儿河村村主任正式候选人的人事问题,在清风镇党委扩大会议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巫小宇介绍完燕儿河村报来的三个候选人的基本情况后,镇长宋文彪冷不丁一声笑,严肃地说:
  “巫胜不就是那个这几年在外跑货车的人吗?咋回来了?听到风声了?哼!这个人当村主任不合适吧!”宋文彪谁也不看,一口气端出来。
  党委会上,一般来讲,只要两个“一把手”的意见高度统一,结论就出来了。
  宋文彪一听“巫胜”这两个字,血就往上涌。他觉得太不靠谱了!这个叫巫胜的人怎么可能跟村主任沾边呢!他甚至觉得像巫胜这种人拿到一级党委会上来研究就很荒唐。他知道按惯例他不该第一个发言,但他忍不住。他看郑德雄,急于知道书记的结论性意见。郑德雄没有急于表态,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然后从裤包里摸出一盒烟挨圈撒完,才把目光收拢来,慢吞吞地说:“不忙下结论,大家先充分发表意见。”
  宋文彪心里回闪了一下那天他在镇政府楼前遇到巫胜的情景。
  那天,巫胜迎面朝他走来。他当时并没认出他,只觉得有点面熟。他看巫胜,发现巫胜也在看他;他看出他的目光有点躲躲闪闪的,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正是这一眼,他看到他富有特征的鹰钩鼻子和光溜溜的脑袋瓜上耷拉的几绺稀稀拉拉的头发。他认出了他。这让他很不舒服。他不想跟他多说,就径直往前走。现在他想他当时应该问问他来镇上做什么。
  宋文彪坐在会议室,此时此刻,他断定那天巫胜是来镇上找人说情的。那么他找了谁呢?宋文彪希望答案不在这一圈人里面。
  会议室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虽说书记叫大家发表意见,但看镇长说得一点儿不含糊,大家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
  党委成员们心里十分清楚,作为村主任,是必须经过村民直选的;候选人可以两人也可以三人,只是为了确保选举成功,正式候选人最好确定为两人。毕竟直选,党委成员们往往在研究村主任候选人时不像其他人事问题那样活跃。
  大家仍然一声不吭。
  郑德雄只好又启发:“大家各抒己见,敞开讲嘛。”
  巫小宇拿眼睛去看坐在他对面的副书记刘林。
  刘林接住了巫小宇投来的目光。
  刘林说:“我看燕儿河村这次报的三个候选人都很有特点,一个是村上的老三职干部,村会计;一个是女同志,妇女主任;还有一个新人,在外面跑生意,有经济脑壳,都不错。只是,要修燕儿河了,我看还是选一个懂经济的人合适。”
  “三个人都拿去选?”郑德雄一脸不屑,“你这个管党务的副书记怎么这么模棱两可?什么叫都不错?”
  刘林的脸霎时红了。他进一步解释:“我是说,肖山泉作为村会计,最好继续当会计,会计要懂业务;巫胜有经济脑壳,可以拿来选村主任;女同志嘛,当然当妇女主任合适。都不错。”听刘林又说“都不错”,大家便哄堂大笑。看郑德雄一脸不满地瞪着他,他又赶紧补充:“我的意见是把巫胜和尚春燕确定为正式候选人。”
  宋文彪气鼓鼓地说:“拿巫胜来当正式候选人,我看不合适!”
  宋文彪再一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郑德雄心想你既然说不合适,那你就陈述不合适的理由。事实上,郑德雄也正等着听宋文彪阐述理由。但宋文彪没有。当然宋文彪没说,不是他不敢说,不能说,是他觉得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那年冬天,宋文彪当时还是清风镇分管农业的一名副镇长。漫天大雾的一天上午,宋文彪带领镇农经公司的两名干部和燕儿河村那个后来出车祸死了的老村主任一行四人,去燕儿河村催收“双提留”。他们挑选了三户有经济能力缴款而又顽固不交的老拖欠户作为典型,其中就有巫胜。当他们来到巫胜家时,巫胜的老婆说巫胜不在。看催欠队的人站在院坝里没有离开的意思,一眨眼巫胜就神兵天降似地现身了。巫胜从屋里钻出来,老村主任开玩笑说:“巫胜你家有地道吧。”巫胜干笑,扭头对他老婆说:“你愣着干啥,还不快去抽凳子请客人院坝里坐。”见老婆进屋,巫胜忙说:“你们莫忙,我去给你们烧口水喝。”看巫胜和颜悦色的范儿,宋文彪就知道遇上了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货。宋文彪剜了一眼巫胜,过了几分钟,院坝里来了七八个人,全是附近的村民来看热闹的。巫胜拿出几个玻璃杯子,提了一茶壶水,从屋里走出来。等巫胜忙完坐下来,老村主任说:“巫胜你还是把你家拖欠了三年的提留款交了吧,你不是交不起。”宋文彪瞅瞅巫胜家的二层楼房,接着老村主任的话说:“老巫,交提留款是每个村民应尽的义务。”巫胜立刻点头应了一声嗯。镇农经公司来的人趁热打铁地把账本翻出来说:“那就现在交吧,总共一千二百元。”看巫胜点头,大家都以为巫胜要交了,巫胜却说今天不行。宋文彪以为巫胜没准备好现款,说:“那你准备好来镇农经公司缴也行。”说完催欠队的人就准备走了。“莫走,宋镇长。”巫胜说,“刚才你说交提留款是我们村民应尽的义务,我承认,但镇统筹费的用途,上面说得很清楚,其中有一项是用来给我们修路的。大家看,我们燕儿河村除了从镇上到村小学通公路以外,其余全是烂泥巴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你们管过没有?”巫胜越说越来气,从包里摸出一张信用社的存款单,在宋文彪眼皮底下晃了晃。“我不是交不起,我有的是钱,你们好久把路修好,我好久交。”这时,人群里一个穿红色拉链衫的小伙子带头鼓起掌来,并说:“说得好!说得好!”院坝里顿时响起噼里啪啦持久而热烈的掌声,弄得催欠队的人很尴尬。老村主任气不过,说:“巫胜你不愿意交镇统筹费,那就把村提留这部分先交了嘛。”巫胜像没听见似地径直朝屋里走。
  郑德雄看宋文彪不说话,直截了当问:“怎么不合适?”
  “他过去带头煽动拒缴双提留款。,”
  宋文彪记得那天回来的路上老村主任对他说:“别看巫大娃这人平常一副笑面虎的嘴脸,可不是个善茬。”
  “哦,收提留款的事。”郑德雄沉吟一下,但很快说,“这也说明不了问题。”
  郑德雄在烟灰缸里摁灭了手中的烟头,“我看这样,大家如果没有意见,就按刘书记说的把巫胜和尚春燕提交给村民去选。我们要相信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那书记的意思是说哪个选上哪个就当?”话一出口,宋文彪知道自己说了句蠢话。
  当村主任正式候选人名单张榜的时候,巫胜已呈现出坛子里捉鳖十拿九稳之势。
  那一阵儿,燕儿河上上下下流传着巫胜抗缴双提留夯退镇干部的故事。不知道最先是由谁讲出来,反正就传开了。一时间口口相传,愈传愈神,到最后巫胜简直成了一名替民申冤智斗小尕官的草根英雄。有人跑出来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从提留款的事来看,巫胜还真敢替咱老百姓说话。这样的人,我们不选,选谁?!”还有人说:“尚春燕人虽然可以,但当村主任不行,欠火候!”村里的鳏寡孤独们说:“巫胜这娃可以,不嫌贫爱富,对我们孤寡老人不像那些势利眼,狗眼看人低。”还有人直接跳出来吆喝:“选巫胜!巫胜当了村长,我们不会吃亏!”
  当然,村里还是有反对的声音。这些人都由红衫出面三下五除二地给摆平了。红衫的办法很简单,他挨个找到这些人,要么在田间地头,要么在院坝里,不多说一句话,只说:“选了巫胜就对,否则你们的地都种不好。”说完扭头就走。到了正式选举的那天,这些反对的人都觉得怪怪的,填票的时候总有一双眼睛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们,耳边也无一例外地会响起红衫的话。他们都是地里刨食的人,谁还敢让自己的地种不好呀。
  巫胜高票胜出,当上了燕儿河村村主任。
  当选这天,巫胜很淡定。联系村的镇干部要他上台讲几句,也就是发表一下就职演讲。他站在通常开会的村小学的土台子上,说:“我没啥说的,要说的话就是感谢。没有大家投的一票,我巫胜今天当不了燕儿河村的村主任。因此,我要说的就是谢谢大家。”巫胜恭恭敬敬地给大家鞠了一躬。这一躬很重要,让大家觉得巫胜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巫胜又说:“听镇领导讲要修燕儿河了。以后,涉及到燕儿河的拆迁、开发和建设,我们燕儿河人要团结。团结才有力量,团结才能亦大事干大事。我们大家就是一棵树上的蚂蚱。”巫胜将话锋一转,“大家知道,现在村上很穷,我们今后要想些办法来搞经济。比如,”巫胜朝两边的空教室指了指,“我们应该把这个废弃了的村小学租出去,壮大我们的集体经济;再比如,我们还要维修村上的敬老院,解决好村里和附近五保户的困难。”说到这里,巫胜的目光有意识地扫了一遍台下,顿时掌声热烈。
  若干年后,燕儿河村的村民都记得巫胜当年说过的话,记得巫胜讲话后人群里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澎湃的掌声,以至于事隔多年,空前热烈的气氛和热浪般的掌声仿佛还经久不息地响彻在燕儿河村的上空。 
  新官上任三把火。巫胜成竹在胸,不像那些上任后东撞西碰绿头苍蝇似的村官,他知道他的“三板斧”该如何抡怎样砍。总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油菜花泛黄的时候,租村小学房子的向老板来找巫胜。巫胜听院坝里有人喊他,便从屋里钻出来,看是向老板,他脸一沉。巫胜只见过向老板一回,前几次都是向老板手下一个姓王的经理来跟村上交涉的。巫胜握着外面套有一个隔热的橘黄色塑料套子的玻璃杯子,站在楼前太阳光的阴影里踟蹰不前。
  向老板迎上说:“巫主任忙哪,我来请你去城里的茶馆坐坐。”
  巫胜想,你太小看我了,每次都喊手下的人来跟我谈,现在想通了真佛显身。
  巫胜仍然绷起脸,“我以为那个小学你不租了。”
  “要租要租。”向老板一脸谄笑。
  “我来请巫主任就是商量租金的事。”向老板心想,谢天谢地,还好是我好亲自来的。
  “有啥商量头?二十年少于二十五万不说。”巫胜黑起脸。他的脸色从见向老板第一眼就没好看过。
  “咋样?”巫胜耳语似地问。
  向老板巡视一周,嗫嚅说:“这儿咋好说呢?”意味深长地瞄了巫胜一眼。
  巫胜还是不撂他,把脸别过去。
  向老板打量长着鹰钩鼻子、脑袋瓜青溜溜的没几根头发的巫胜,心想这个村主任恐怕不是吃顿饭喝杯茶就可以搞定的。
  巫胜外表看似平静,但内心像被电击了一下似地涌动起来。他当然明白向老板说的去茶馆坐坐的意思。
  牛高马大的向老板这时候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趾高气扬了,看上去很猥琐,“我的车停在小学校门口,我在车上等你。”
  巫胜怕那儿人多嘴杂,便说:“不在那儿,你再往前开一千米左右,在路边等我。”
  向老板会心一笑,觉得自己没看错,巫胜果然是个老手。
  当巫胜坐进向老板开的黑色凌志轿车时,向老板抱了两条烟,拿出两摞钱给巫胜。巫胜假似推辞,向老板便把两摞钱往他的夹克口袋里塞,把两条烟搁在巫胜腿上,说:“巫主任,天下钱天下人打伙挣,我向速利从来不吃独食,懂得起。”这一声懂得起,一下子拉近了他和巫胜之间的距离。
  前一段时间巫胜心里很郁闷,看向老板尽喊手下的人来交涉,他还以为这第一桩业务就遇上个土鳖呢。
  “我们去做点啥?”车开出一会儿,有了刚才的交手,向老板像对自己人似地问巫胜。
  巫胜抿嘴笑。“那我们去把强娃子接上,我今天找他还有点别的事。”
  “好,你带路。”
  其实巫胜喊强娃子不过是他的小伎俩。他的目标当然不是强娃子而是李三妹。喊上强娃子也是有好处的,一是可以避嫌,二是他可以陪他们喝酒。
  巫胜差点吃了个闭门羹。黄强没想到巫胜当了村主任还敢大天白日地闯上门来,没好气地说李三妹不在。说完,就想返身关门。巫胜急忙把手伸进门,断喝:“你狗日的忙屁?我是来找你的。”说着就把手中的一条烟丢给黄强。黄强之所以态度强硬,主要是他觉得自从巫胜当了村主任不外出跑车后,他们家就再没得到过巫胜送来的东西。过去巫胜常常是一口袋一口袋地往李三妹的货摊前扛东西,蔬菜啊水果啊干果啊干货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巫胜从外地运回什么,李三妹的货摊就销售什么。黄强看是一条黄果树烟,立刻咧嘴笑。巫胜说:“你把烟拿进屋,然后跟我出去耍。”黄强立马变了语气,说:“巫哥你进来坐一下嘛,等我换件衣裳。”巫胜没跟黄强进屋,他朝黄强的背影撇了撇嘴,心想强娃子还是好哄。
  黄强锁好门,跟巫胜来到小路上,倏忽想起什么似的,忙问巫胜要不要去喊李三妹。巫胜笑答要喊你去喊,她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黄强狡黠地点头说:“要得,巫哥,我去喊。”
  黄强钻进小车时,看见小车后座上同样放着一条黄果树烟,就知道刚才巫胜送他的烟是开车的向老板的。他听巫胜对向老板说:“你等会儿在镇上的综合市场门口刹一脚,黄强要接他老婆。”
  李三妹上车的时候,向老板色眯眯地朝李三妹看。弟妹好漂亮哟。李三妹个头虽然小,但小巧玲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风骚。向老板心想穷乡僻壤居然还有这么个坯子。李三妹没理会向老板,上车就拿眼睛看巫胜。巫胜也扭头看坐在后座的李三妹,打招呼说:“三妹还在忙啊,人家强娃子可没忘记你,专门喊你一起去城里耍。”李三妹懂巫胜的意思,心领神会地说:“我不忙,巫主任才忙。”说着朝巫胜眨眼睛。
  二十分钟不到,他们就进了城。巫胜望着车外面的收费站,说:“向老板,你看我们燕儿河村离城多近,一脚油的功夫就到了。因此你们公司那个王经理开出的价格咋得行吗?”巫胜一路上没提租金的事,现在一说,向老板还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当然巫胜这话不是说给向老板听的,他是故意说给李三妹和黄强听的。果然,李三妹和黄强立马就知道眼前这个开车的男人是来租燕儿河村小学房子的老板。向老板打不到方向地说:“巫主任,我们先吃饭,先不说租金,等吃完饭我们再商量。”
  按巫胜的提议,他们去到一家叫“辛店子”的饭馆。刚入店,老板就跑过来和他们打招呼:“巫哥好久没来了哟。”巫胜闪开身,把身后站着的向老板介绍给店老板认识。巫胜问店老板要不要过来一起吃。向老板懂事地附和说:“老板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店老板把他们送到雅间门口,看看巫胜和李三妹,又朝向老板和黄强点点头,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店老板还专门提到巫胜和李三妹,说:“巫哥三姐你们吃好哈。”巫胜怕店老板话多,说些不该说的话,忙打断他,说:“你不管我们,你忙你的去。”店老店才知趣地离开了。刚走几步,又踅回来说:“我刚进了点阳澄湖大闸蟹,要不要上几只?”不等巫胜回答,向老板抢先说:“要要要,拈几只大的,上几个你们的拿手菜。”店老板立即很夸张地学电影里店小二那样长声吆喝道:“好一嘞。”
  凉菜热菜叠起摞起一大桌。男人们喝白酒,李三妹点了一瓶云南干红。李三妹喝红酒的样子并不比城里的女人逊色,这让向老板很吃惊。喝了酒,四个人开始说黄话,酒就喝得更快了,仿佛黄段子比菜还能酌酒。不知不觉,两瓶五粮液喝完了。李三妹一个人也喝完了一瓶葡萄酒。向老板发觉李三妹开始是坐在黄强身边的,不知啥时候,喝着喝着,她就坐在巫胜和黄强中间去了。向老板忽然意识到巫胜和李三妹的关系不一般。等他定睛细看时,发现巫胜在桌子底下把手放在李三妹的大腿上摩挲着。更为惊讶的是,向老板还发现这个声称李三妹的男人的强娃子居然坐在旁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老板说:“酒,我们不喝了,我们去做点别的。唱歌还是洗脚?还是打‘三挤一’?”黄强本来就是个好吃懒做之人,常常去镇上的茶馆赌搏,现在一听说打牌,情绪就上来了,便抢先回答打“三挤一”。巫胜觉得黄强的话正和他意,便朝向老板点头,说要得要得。
  四个人来到茶楼。巫胜从卫生间出来,被向老板堵在门口,问巫胜要不要给他们几个人铺点水钱。巫胜说水钱嘛就不用了,免得他们乱说。向老板说那他知道该怎样做了。
  他们赌的并不大,十元钱起槛。向老板很高调,每把牌喊高分,每把牌他必抓,回回当庄家。很快,巫胜、李三妹和黄强的抽屉盒子里迅疾地塞满了厚厚一叠十块二十块以及百块的票子。
  从茶馆出来,众人皆大欢喜。向老板觉得自己拿捏得很好,把速度和该输的钱的数量都控制住了。尤其让他高兴的是,他发现了巫胜和李三妹的特殊关系。他想,你巫胜以后怎么也不敢翘盘。
  回去的路上,巫胜不回避,他和强娃子李三妹一起下了车。黄强说:“巫哥没想到你当了村主任,我们还更好过。”李三妹朝黄强翻了个白眼。巫胜拽拽李三妹,挽起她的手臂,亲热地说:“三妹可不像你强娃子那么容易满足哦。不过,你两口子放心,日子会愈过愈好!”
  巫胜说的没错。当向老板把二十万租村小房子的租金打到燕儿河村账上时,巫胜向黄强唠叨维修敬老院的事,黄强一把就进账八千块钱。
  “找个修建队来,”巫胜说,“你也挣点钱。”
  位于燕儿河村的敬老院本来并不属于村上,几年前清风镇在场镇附近又新建了一个敬老院,七弄八弄的镇上就把这个位置有点偏的敬老院划给了燕儿河村负责,产权的问题,谁也没明说。因此在讨论维修敬老院时,村支两委个别委员不同意,理由是敬老院的产权不明晰,村上没必要花钱去维修。但巫胜说,敬老院还是该维修,免得像文老爹这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孤寡老人埋怨政府不管他们。同志们,人人都要老,我们也有老的一天。如果我们这些当村干部的不管不顾、袖手旁观,又如何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呢?大家听村主任说得有道理,加之巫胜又特别提到文老爹。大家清楚文老爹这几年人老了性情变得很乖戾,连镇干部都怕得罪他,就再不吭声了。其实巫胜之所以这么毫无顾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知道村支书朱绍全这次也不会像出租村小房子那样对他持反对意见。
  村小租房子合同签字时,朱绍全的眼睛都气绿了。朱绍全嘴上虽然没有直接表示不同意,但稀奇古怪地说了一大堆话来表示自己的不满。朱绍全说:“向老板你再不给也该给一年一万二,二十年共二十四万;你开玩笑,操场院坝和教室共有两千多平米的地盘啊,光建筑面积就有四百多平米呢;租的时间这么长,一租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变化多大呀,你们经商的比我们清楚。”巫胜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后悔自己没喊向老板把这个雷排掉。他已经答应向老板二十万这个数目了。巫胜心想看不出这个平常闷头闷脑的朱绍全心里这么有数。巫胜记得向老板手下张经理来谈时,朱绍全也并没说二十四万这个数目,他当时不发表意见,让巫胜误以为他不热心这件事情。巫胜只好淡淡地说:“那向老板再考虑考虑多加四万块钱如何?”向老板听出了巫胜的口气,心想你巫主任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于是向老板决绝地说:“不可能,一分钱我都不多给!”最后朱绍全还是让了步。他担心像巫胜说的那样,如果一旦熬过了头,这笔死资产变不了现,大家会怪他。毕竟又到哪里去找个租房户来呢?
  维修敬老院和出租村小房屋不同,巫胜想,建筑公司多的是。
  因此,当黄强找的建筑公司通过黄强给巫胜送钱时,巫胜打量那沓钱的厚薄,问黄强有没有,黄强说托巫哥的福。巫胜又说强娃子你不要光谢我,空了,去朱书记那里走动走动。黄强不明白巫胜的意思,以为要给朱绍全也送一万,就问巫胜也送这么多吗?巫胜撇撇嘴,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说你憨娃子全送完了你得啥!
  这以后巫胜每次得好处,都没忘记朱绍全。当然啦,他吃的是肉而朱绍全喝的是汤。
  那天,敬老院就像过节一样热闹。
  燕儿河村和附近村的五保户以及鳏寡孤独们搬进敬老院时,村上为他们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欢迎仪式。巫胜安排村上买了好多爆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像要把敬老院抬起来似的。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硫磺气味。红色的标语早就挂出来了。巫胜还托人写了一副对联贴在敬老院的门上。老人们不分男女穿着村上统一给他们买的白衬衫。最有趣的是,每个老人从敬老院大门口进去时,都要接受小学生腰鼓队伴奏的欢迎。这些都是巫胜事先布置好的。一开始,老人们不习惯,从门口蹒跚而人,忽然听见鼓声,个个惊得老高,脸羞得绯红,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了。遭遇过第一回后,他们中有的人就觉得蛮有趣,返回门口告诉后来的伙伴们,再和其他老人一起往里走。这一回,他们就自在多了,显出很受用的样子。当他们站成一排开会时,几个老婆婆推推搡搡的,笑黎寡妇为了多听几回腰鼓声硬是来来回回从门口到院坝走了好几趟。
  当然最出彩的,是村支书讲完话后主持人接着说请巫主任讲话,大家就拿眼睛睃巡巫胜。而巫胜呢,正吭哧吭哧地把文老爹往会场中央背。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一齐投向巫胜。巫胜清楚,那一刻背上的文老爹不是焦点,而他才是焦点,不然他吃饱了撑的费这么大劲干嘛,在七月流火的天气里背着文老爹狂奔两里路。大家看巫胜把文老爹放在竹椅子上,站在那里张大嘴嘘气,会场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听见巫胜呼呼地像拉风箱似地喘气;几绺头发汗湿了黏在青溜溜的脑壳上,脊背上沁湿了一大片,显得比平常苍老。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掌声开始还稀稀落落的,霎时就响彻云霄了。老人们更是凝咽着相望,从皱褶里滚落出一滴滴老泪。  
  一切按计划进行。
  人称红衫的丁勇成功地当上了燕儿河村的治保主住。
  秋天,征收双提留的工作开始了。这次征收,巫胜第一个交。老婆韩翠枝想起过去缴提留款巫胜拒缴的情景,说他现在像打了鸡血针般假积极。巫胜嘿嘿一笑,说:“你瓜婆娘不懂.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废话多。”
  巫胜常常带红衫去各社宣传。所到之处他对大家说,如果今年提留款收得拢,明春就给大家修路。一说修路,村民们的提留款一飙就出来了。新中国成立几十年了,燕儿河村除了有一条镇上通往村小学门口的水泥路外,其余全是土坯烂路。村民们早就怨声载道了,种的瓜果蔬菜想换几个油盐钱都运不出去;加之短短几个月,大家对巫胜的印象愈来愈好一巫胜当村主任后,把村小学租出去,使燕儿河不再是空壳村,盘活了村集体资产,修缮了敬老院;巫胜嘴巴又甜,逢人先是一声笑,村民说巫胜不给人甩大袖子,大伯大妈大哥大姐人前人后地喊着,由不得你拒绝,不把过去拖欠的老底子缴齐也要把当年该缴的缴了才对。当然个别人不缴也没关系,红衫是啥人,大家不清楚吗?红衫不须吭声,只需往那里一站,就让人浮想联翩,还由得你不缴!
  镇双提留工作总结会上,镇党委书记郑德雄铆足劲儿把巫胜吹捧了一番。郑德雄说:“今年的提留工作,特别要表扬收缴工作全镇第一名的燕儿河村。为什么会得第一呢?”会场上一片唏嘘。郑德雄稍作停顿,接着说:“我看呀,就是因为我们选好了一个村主任巫胜同志。”说到这里,郑德雄扭头看了一眼和他并排坐的宋文彪。“同志们啊,”郑德雄继续说,“选好一个人很重要。选好一个人,搞活一大片,带动一大片,发展一大片。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说这句话的时候,郑德雄又调头看宋文彪。宋文彪很清楚此时此刻郑德雄心里的潜台词。宋文彪知道,作为清风镇党委书记的郑德雄是在用人问题上给他敲警钟。
  宋文彪开始在用巫胜的问题上对自己当初的言行有了怀疑。正是这一瞬间的怀疑,让宋文彪答应和巫胜他们一起去吃饭。
  会议结束后,宋文彪去办公室放笔记本和杯子。郑德雄进来问他晚上是否有空,并告诉他燕儿河村今晚要请他们书记、镇长吃饭,郑德雄笑着揶揄地说:“之所以我亲自来帮村上请客,是因为村干部们晓得你这个镇长难请。老宋啊,”郑德雄拍了他一巴掌,“我们这些当乡干部的还是要密切联系群众呀。”别看宋文彪是土生土长的乡镇干部,可他向来不在吃喝上与村干部们打得火热,一是他不善酒,有酒精过敏的毛病;二是他觉得与村干部们吃喝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他最后总结为弊大于利。现在,书记亲自上门来替村上请客,刚才又遭遇会上书记的一瞥,宋文彪心里不得不琢磨是不是自己在用人问题上发生了偏差:思想太僵化太死板太不灵活?是不是没有坚持好发展观?事实上这次提留款征收工作,燕儿河村确实是全镇征收效果最好的,他这个当镇长的心里应该满含感激才是。于是他一改常态,不加思索地答应了郑书记。郑德雄以为他领悟了他的意思,高兴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就对了,凡事不能一根筋,要学会变通,我们这些做基层工作的,时时处处要和老百姓打成一片。”
  吃完饭,巫胜说我们去冒冒酒气。郑德雄满口答应,但他又假装征求宋文彪的意见,问他要得不。宋文彪知道郑德雄是故意给他面子。他也是基层老手了,知道书记不走镇长不能走的潜规则,因此他只笑而不答。
  巫胜把他们带到一个名叫“旧金山”的歌城。歌城不大,位于绵阳市药业大厦的顶楼上。上电梯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几个穿得十分暴露的年轻女子站在电梯里唧哩呱啦地说话。事后宋文彪回忆起来,觉得她们像是从电梯里突然冒出来似的。开始宋文彪以为她们是一起乘电梯的女子,后来她们勾肩搭背地跟他们一起走向KTV包间,他才觉得不对劲。宋文彪心一横,眉头一蹙,他不晓得眼前这几个小姐是谁喊来的。这事儿没有谁跟他知会,他心里很不舒服。看他犹豫的样子,走在他后面的郑德雄划拉一下把他带进了门。刚进去,他不习惯里面鬼火般一闪一闪的灯光,他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啪哒啪哒地开亮了几盏灯,接着他走过去训斥朱绍全:“唱歌就唱歌,哪个喊你请小姐!”朱绍全用嘴巴朝巫胜努了努。宋文彪又去理麻巫胜。看那几个小姐坐得离巫胜很近,宋文彪只好俯在埋头点歌的巫胜的耳边小声说:“让小姐走!”巫胜抬头看宋文彪一脸严肃,嘻皮笑脸地说:“老板,我们今天好高兴嘛,唱会儿歌,不做啥。”听巫胜当着小姐的面唤他老板而不唤他宋镇,宋文彪的怒气消了一半,情绪不那么激烈了。就在这时,他看见巫胜站起身,直接把沙发上坐的一个小姐领到郑德雄面前。郑德雄的屁股往旁边抬了抬,腾出一块地方让小姐坐。宋文彪心想好你个巫胜,拿书记压老子!宋文彪锥子似的眼睛投向巫胜,但巫胜完全不予理会,继续点歌。宋文彪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卫生间,砰地一下关上门。
  从卫生间出来的宋文彪,发现狭小的包间里三张沙发上坐着四个小姐。宋文彪心想巫胜你狗日的安排得好呢,四个人谁也不落单。宋文彪站在沙发旁,不坐。这时正好响起《青藏高原》的乐曲。朱绍全把话筒递给他说:“宋镇你快唱,这是你喜欢的歌。”这时,宋文彪看见巫胜勾过头来对朱绍全嘟嘟嚷嚷。后来,他问朱绍全巫胜对他说的什么。朱绍全告诉他,巫胜说歌舞厅不能喊宋镇要喊宋老板。接着,朱绍全又说,他记得他在镇上去年的团拜会上唱过这首歌。宋文彪心想老子反正只唱歌不耍小姐。于是他拿起话筒,把电线往自己跟前扯了扯。唱到中途,他听见背后有声音在跟他合唱,是刚才坐在他站的旁边的沙发上小姐的声音。到结尾唱到最高亢的那一句时,小姐举着话筒走到他跟前,和他并排站着一起唱,好像老朋友似的。宋文彪闻到小姐身上飘过来的刺鼻的香水味,忽然意识到包间里其实一直都洋溢着浓烈的脂粉和劣质香水味道。唱完,巫胜带头鼓掌,其余的人也起哄似地鼓掌。他想今天晚上他不再是宋镇了,他是宋老板,而郑德雄也不是郑书记,而是郑老板。他突然觉得十分滑稽。
  宋文彪发现灯光更暗了。他想反正今天晚上书记在场,我这个镇长是做不了主的,管他们咋安排,我只唱歌不泡小姐。这样他便心安理得了一些。他用余光睨视郑德雄,郑德雄的手臂勾住了坐在他身边的小姐的腰。他心里像卡了一根芒刺。他学巫胜的样子大声喊:“郑老板,你要多喝点水醒醒酒!”郑德雄不好意思地把手从小姐的腰杆上抽回来。
  等宋文彪再次从卫生间出来,居然看见郑德雄和刚才与他坐在一起的那个小姐在跳贴面舞,很陶醉的样子。他突然十分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这种地方。巫胜像看穿他心思似的,忙打岔说:“老板你唱歌我们跳舞。”
  其实那不叫跳舞。六个人在包间里站着,随音乐的节拍蠕动。逼仄的空间是不可能跳舞的,何况六个人。三个男人站着,抱着小姐的身体。让宋文彪更恶心的是,当灯光旋转到郑德雄身上的一瞬间,他看见郑德雄的手臂像猿人的长臂缠绕在小姐的屁股上;而巫胜呢,他的脸始终贴着小姐的脸,跳贴面舞;只有朱绍全,稍稍老实些,抱着小姐像一具木乃伊,在那里蠢蠢欲动。
  宋文彪呆住了。
  他大声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他怕他们听不见,便举着话筒说。实事上他们都听见了。他们都停了一下。巫胜说:“老板,单我已经买了,买到十一点半的,再唱会儿哈。”郑德雄就拉着小姐的手继续跳。宋文彪看他们个个没有走的意思,只好嘟囔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宋文彪这一走,当然没再返回来。
  冬天临近的时候,镇上准备召开燕儿河拆迁工作动员大会。为郑重起见,郑德雄和宋文彪把朱绍全和巫胜召来办公室“吹风”。
  郑德雄绕了半天的圈子,说了朱绍全不少好话,接着又表扬巫胜,弄得朱绍全和巫胜面面相觑。凭经验,他们懂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他们猜一定有什么棘手的问题。宋文彪有点按捺不住了,他站起身,用纸杯泡了两杯茶摆在朱绍全和巫胜坐的沙发前的茶几上。正好巫小宇进来喊他,说县上分管农业的姚副县长下来察看镇里的蚕桑工作,在楼下院坝里等他。宋文彪顺势脱身,对郑德雄说去去就来。
  宋文彪没想到他过了一个多小时回来郑书记还在那里绕。他想你这么绕干嘛呢,不绕还行,一绕这工作还怎么做呀,现在的村干部个个猴精猴精的。宋文彪觉得自己有时候简直搞不懂这个脸上不长肉的刀条脸的党委书记。他知道按郑德雄的意思,燕儿河的拆迁属于乡镇政府的事,不是乡镇党委的事。言下之意,拆迁工作是宋文彪的活儿,不是郑德雄的事。但是宋文彪不愿意多想不愿意深想,因为他觉得想得太多没有什么好处。
  郑德雄说完一句话的茬口,宋文彪抢着话头说:“朱书记、巫主任,燕儿河拆迁工作要开始了,说下你们的意见。”
  朱绍全和巫胜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在磨蹭着等对方先开口,谁都不愿意先说。
  “随便聊聊?”宋文彪看朱绍全一眼,意思要他先讲。
  “修燕儿河是好事,只是,不晓得镇上把拆迁的那几个社往哪里搬。”朱绍全迟疑着,他清楚巫胜家所在的四社涉及到拆迁。他拿眼睛瞟巫胜,巫胜一脸凝重的表情。他接着说,“当然,修燕儿河,不涉及搬迁的村民当然高兴.涉及到搬迁的村民就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是担心!”巫胜纠正他。
  朱绍全被巫胜呛了一句,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郑德雄将目光投向巫胜,“请巫主任说一下。”
  巫胜不急不缓地说开了,先说他对修燕儿河的认识,接着道出了他深层次的担忧。当然他还问了几个最为要害的问题。比如,相关的土地政策,上面的批文问题,拆迁款、搬迁费以及各类赔偿的法律依据,县上执行的标准,等等。他说老百姓不愿意背井离乡搬迁是自然的,老百姓担心安置地点不如现在也很正常。说得有板有眼,而且显得很客观。他一再强调,他在替老百姓担心。
  他表态:“不过,书记镇长请放心,修燕儿河是利民利镇的大好事,我全力拥护,并努力工作,只是希望镇上把村民的利益放在首位。”
  听巫胜提到村民的利益,郑德雄站起来说:“这个,你们放心!我郑德雄已经给领导汇报过好几次了,亏什么也不能亏老百姓!”
  宋文彪坐在那里一直默默地抽烟。他琢磨着巫胜刚才慷慨激昂的言辞,愈想愈感到有些问题,尽管他现在还来不及细想他话里的真实意图和具体问题;巫胜的话听上去滴水不漏,但正是这番滴水不漏的话才让他这个做了七八年乡镇长的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忧。
  “巫主任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他说.“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觉要一宿一宿地睡。现在燕儿河修建在即,县上压下来,任务很重,要求我们年底之前要搞完拆迁,因此很多方面不可能一下子十分完善。镇村两级干部只能凝成一股劲儿,努力去做!”
  郑德雄最后说:“刚才,朱书记和巫主任的态度,我看很端正。尤其老巫,问题研究得透彻,有群众意识。燕儿河村有这样的村官,我看拆迁工作不成问题!”
  宋文彪苦笑一下,他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觉得恰恰相反,燕儿河的拆迁很成问题。 
  宋文彪的感觉像一句谶语。
  先是镇上召开了一次有村七职干部、各社社长、党员和村民代表参加的清风镇燕儿河拆迁动员会。党委书记郑德雄作动员,分管农业的姚副县长到会总结讲话,中间穿插了燕儿河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的表态发言。本来一个严肃的会,轮到巫胜发言,变得滑稽可笑。巫胜浑然不知似的,站在发言席上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稿子念着。会场一片哗然,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有人说他说的不是修燕儿河的事。忽然,会场上一个与会者高声武气地说他在读工作总结啊。不说穿还好,一点破大家便哄堂大笑。更可笑的是,大家笑,巫胜不笑,坚持把手中的发言稿念完。当然那天的会也不能说一点儿没用,大家还是记住了一句话——“修燕儿河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句话镇上的郑书记说了一遍,县上来的姚副县长又重复了一遍。
  一天,巫胜来镇上给郑书记汇报村上召开燕儿河拆迁会议的情况。他说完,就开始解释那天发言的事。他说:“我那天好瓜哦,没搞懂。”郑德雄拍了他一巴掌,问:“老巫,你不是故意的吧?”巫胜惊喜地发现,从那晚他们一起去歌城泡小姐开始,郑德雄就开始唤他老巫了。郑德雄说:“那天的事你还是主动去给宋镇解释一下,免得生误会。”本来巫胜心里很认可郑德雄的话,也打算这么去做,但是为了讨好郑德雄,他故意说:“老大,你才是老大,你要把位置坐正,不要宋镇宋镇的。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怕他!”其实,巫胜早就想在郑德雄面前说这样谄媚的话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番话在他肚皮里早就沤臭了。过去他怕宋文彪,每次看见他都想躲,汇报工作不管说好说孬,他都要喊上朱绍全给他壮胆。现在,他觉得他没有什么可怕的,在清风镇他怕什么?!
  从郑德雄办公室出来,巫胜并没直接去找宋文彪,而是直接去了巫小宇的办公室。他觉得这会儿立马去找宋文彪,那他刚才在郑德雄面前说的话就白说了。凭他对郑德雄的了解,他知道郑德雄的一双眼睛正在背后盯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巫小宇办公室坐着两个村干部正在和巫小宇谈工作。他和他们打招呼,巫小宇朝他点了点头,继续和村干部打得火热地聊着,既不叫他等又不喊他坐,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巫胜这才意识到前段时间自己把心思全放在了书记镇长身上,对这个当党政办主任的远房侄子有点忽略了。巫胜老老实实坐下来,听他们说话。听了一会儿,巫胜才知道这两个人是来找巫小宇协调放春水的。巫小宇很高调,一副啥事都搞得定的样子,对那两人说:“别担心,你们尽管把心放进肚皮里,这事儿我负责跟玉扬丰支渠衔接。”巫胜心想今后有事没事还是要多来巫小宇处走动走动。坐了一会儿,巫胜出来在镇政府门前的烟摊上买了一条云烟用报纸裹起拿给巫小宇。巫小宇态度立马变了,说:“表叔你何必客气,一家人嘛。”巫胜说:“侄子你放心,我巫胜不会忘记侄子的好。”
  巫胜从巫小宇办公室出来,看郑德雄办公室的门已锁,才来到宋文彪的办公室。
  宋文彪正趴在桌上埋头写东西。巫胜讨好他说:“宋镇你这个法人代表好辛苦啊,清风镇数你最忙,吃喝拉撒你一个人全包。”巫胜边说边在宋文彪对面坐下。尽管宋文彪对他满肚子的看法,这会儿听巫胜这般吹捧他,还是觉得很受用。宋文彪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问:“那天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这是一种抵触你知不知道。”巫胜一声笑,说:“唉呀,宋镇你误会了。那天党政办的吕大姐通知我说镇上要开会,要我发言。她没说啥内容。我估计年底了就写了一篇工作总结去念,辛辛苦苦念了半天,后来才听人家说我牛头不对马嘴。”宋文彪打断他:“不说了,巫主任,你心里搞什么名堂你不清楚吗?”巫胜看宋文彪阳光灿烂的脸顿时阴云密布,就说:“好好好,我以后注意,把领导的旨意弄明白。”宋文彪说:“巫主任,我今天算是给你打声招呼。”巫胜装模作样地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埋下头。过了一会儿,巫胜说:“宋镇你哪天得空来我们村讲讲第二轮土地承包的事嘛。”宋文彪只好答应他说:“要得,如果我来不了,就请郑书记来跟大家讲。”巫胜立马说:“别,宋镇,郑书记是县里来的下派干部,对农村不熟悉,还是你讲好些。”听巫胜如是说,宋文彪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他知道他不是真心的。宋文彪长吐一口气,情绪缓和了许多。巫胜知道自己该走了。
  巫胜刚出门,宋文彪又把他喊回来。
  “村上的动员会开没?”
  巫胜倚在门口,不打算再进去,答:“第二天就开了。”
  “你咋说的?”
  “我照郑书记和姚县长讲的说的。”
  “真的?”
  “嗯。”
  “那,村民们有啥意见?”
  “看不出来。只是大家很羡慕其他社的,说他们同在一个村享受了修燕儿河的好处又不搬迁。”
  “这说法有点怪。”这出乎宋文彪的意料。
  “村支两委要多做老百姓的工作,争取春节前撕开一个口子。”宋文彪坚定地说。
  巫胜显然被宋文彪的目光烫了一下,往后缩了缩身子。他不敢再接宋文彪的目光。他不愿意当这个最先撕开的“口子”。
  其实,巫胜给书记、镇长的汇报只说了一半。
  村上的动员会上,巫胜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燕儿河的拆迁,重点讲的是村上修公路的事。他故意把两件事搅到一块儿说。
  “这次提留款为啥缴得齐,是因为大家盼望修路;本来,我们六个社都可以修,但四五六三个社牵扯到燕儿河的拆迁,所以不能修;一二三社要抓紧,免得燕儿河修好了,大伙儿眼睁睁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却挣不成。路一旦修好,我们去场镇就方便了,又通燕儿河。等燕儿河水库修好,成为风景名胜区,我们挑一担水果去那里都能卖现钱。大家说,要不要得?”
  有人问他:“那村上还收不收钱?”
  巫胜说:“主要靠投工投劳,款适当筹点。”
  一二三社的人听说要修路,只适当掏点钱,就乐起来。
  撅嘴的肯定是四五六社的人。
  有人高喊:“凭啥拆我们四五六三个社,而一二三社不搬还给他们修路?”
  一二三社就有人喊:“我们也没得啥好处。要说得好处,是燕儿河村以外的那些人得了好处。”
  四五六社的人说:“我们不搬!我们凭啥搬?搬了别人得好处。”
  巫胜站起身说:“不管啥意见,大家对修路没意见吧。至于拆迁嘛,大家回去想想,准备工作还是要做的。”听巫胜说拆迁,会场顿时响起唧唧喳喳的声音。
  “大家不要闹,把话听明白。日后吃丁亏,莫说我巫胜没跟大伙儿讲;日后等到赔房子,你少数一爿茅房,少赔一棵树,漏掉半分桑你就糟殃了。自己的财产自己要统计好,不要少赔了。”
  这一阵儿,朱绍全压根儿不关心燕儿河拆迁的事。他想镇上既然非要选个村主任出来,那我就把这牛皮冲天的难事交给村主任好了。别看朱绍全当村支书七八年了,可平常就是一个树叶子落下来都怕打到脑壳的人,他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次燕儿河拆迁,他更有理由,他是二社的,而巫胜是四社的。村上召开燕儿河拆迁动员会他装病不参加。后来,他发现巫胜其实也乐意他不管不顾。
  一天,朱绍全去燕儿河周围逛了一圈。这一去,把他着实吓了一跳。他发现燕儿河周遭的四五六社,一夜之间,田间地里像雨后春笋般呼啦啦长出了一大片果树桑树花椒树和其他杂木,定睛细看,许多村民的房前屋后齐刷刷地冒出一排排崭新的建筑物,墙体还是湿乎乎的,屋顶上的瓦片透亮连灰都没落一点儿,牛毛毡搭建的窝棚更是随处可见。关键是,他还发现,连巫胜家原来空敞的院坝里竞也冒出三个新砌的菱形花台。他啥话没说,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拆迁的事丝毫没有进展。
  巫胜对镇上还是可以交代的,他说他按镇上发的文件正在宣传动员。
  一切按计划进行着。
  那条路倒是进展蛮快。先是平整土基层。巫胜发动一二三社的每个村民投工十五个,积连沙石一立方,人均筹资三百元。至于二灰层和面层,村上联系到一家建筑公司铺水泥混凝土。
  那段时间巫胜起早贪黑。一天,巫胜在二社的那段路上遇到了开面馆的朱大嫂。巫胜问她:“为修路你生意都不做了?”胖嫂说:“巫主任不也一样,你不是我们社的人,还帮我们修路。”巫胜看在场的人都在听他和胖嫂说话,就故意大声武气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后来,挂村干部把巫胜的这句话写进了广播稿,在村广播上天天播放。一些平常爱说二话的人听巫胜这么说,又看巫胜起劲地干,就不好冒泡泡了。巫胜问胖嫂:“咋没看见朱书记?”其实巫胜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朱绍全了。因为他屁股后面跟着那个挂村干部,所以他故意问。胖嫂不好意思地说:“他得了急性肾炎。”“哦,那就歇着吧。”巫胜说。倒是村会计肖山泉干起活来一点儿不偷懒,属于那种有多少力就使出多少力的人,让巫胜找不到话说。
  晚上回家巫胜喊累,韩翠枝说累就莫出去了。巫胜不理,忙端水洗澡。韩翠枝看他忙着要去李三妹家,气不过,就模仿广播里的声调戏谑他:“巫村长啊,你不是我们一二三社的人,还帮我们修路。”“这是我应该做的。”话一出口,韩翠枝突然觉得巫胜说得不错—李三妹不就是一社的人嘛。难怪巫胜这么说!韩翠枝眉毛倒竖,“累啥累?累还出去唱鹊桥会?每天换一身衣服我洗。”巫胜不想听韩翠枝唠叨,就用挎包去砸她,一边砸还一边理直气壮地说:“老子这回挣的钱够你给老子洗一辈子的衣服,这钱就是拿到城里洗衣店去洗都够了。”韩翠枝一听,眼睛都鼓大了。她是觉得巫胜撇过来的包硌得她生生地痛。她急忙打开包看,原来竟装着五沓百元大钞。她满脸惊愕,心跳得突突突的,“天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把钱收好,过两天红衫来取。”巫胜对韩翠枝说。
  韩翠枝知道巫胜把钱拿给红衫是去放水的,用来攫取高利息。
  韩翠枝不吭声了。她找到了平衡。她想不管你李三妹和我家巫胜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关系,我管住了我们家的钱就等于管住了巫胜管住了这个家。
  其实韩翠枝有所不知,巫胜一回家就从包里摸出了一沓钱,用废纸裹了放进院里新砌的花台里。花台未干,巫胜怕鸡鸭啄它,就在它上面搭了块塑料布。新砌的花台自然成了巫胜藏钱的地方。巫胜打算晚上出门带给李三妹。
  当然,修路的中间还是出了一点儿纰漏。宋文彪去村上查看燕儿河的拆迁进度,发现村上正热火朝天地修路,作为一镇之长的他却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搞招投标没?”宋文彪毫不含糊地问。
  巫胜答:“我们搞的议标。”
  “镇上来人没有?”
  巫胜看着朱绍全,朱绍全立即回答:“我和巫主任给郑书记汇报过,郑书记委托巫小宇主任参加的。”巫胜暗自庆幸自己曾提醒修路的老板给朱绍全送去五千块钱。
  “哦一”宋文彪沉吟一声。他本想说二十万以上的建筑工程必须公开招投标,但他转念一想,既然书记知道这件事都没说,也没坚持公开招投标,拆迁在即,他就把该说的话硬咽了回去。  
  三个月过去,燕儿河的拆迁仍然一点儿眉目都没有。
  姚副县长下来检查工作,气得瞪着发绿的眼珠子把郑德雄和宋文彪大骂一顿,责令清风镇近期拿出具体办法。
  镇上紧急召开乡镇机关干部大会,罗列出十多条措施。其中之一是给燕儿河村社干部在拆迁期间每人每月补助电话费二百元。讨论时大家对这一条很得意,觉得花钱不多又体现了镇上对村社干部拆迁工作的理解和体恤。通知发下去,干部们却一个都没来领。当然通知是悄悄发的,不便大张旗鼓。镇财政所所长看大家领钱不积极,以为村社干部们不好意思来领,就带上镇出纳下村去发,没想到大家居然异口同声地说不要,说这钱他们不能领。
  财政所所长回来给镇长汇报,宋文彪感到事态严重。
  宋文彪带领两个镇干部去了趟燕儿河。这次,他没去找朱绍全和巫胜,直奔那几个要拆迁的社。进入燕儿河地段,看几个村民站在路口议论,宋文彪把手指放在嘴上嘘一声示意放轻脚步。一个高个子男人说:“燕儿河这次拆迁,镇上拉拢腐蚀村社干部,巫主任硬是顶往不拿他们的好处费。”另一个村民十分愤怒地说:“镇上好黑,想给谁发钱就给谁发钱,把拨给我们的赔偿款拿来做人情!”这时候,旁边站的一个矮个子男人问刚才说话的高个子:“你咋晓得?”高个子男人说:“我听红衫说的。”瞧他们走来,一伙人立即散了。宋文彪喊他们,个个装着没听见似地继续朝前走。宋文彪上前拉住走到后面的一个男人,问他刚才在说什么。男人傻愣愣地看着宋文彪,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时走过来一个背娃儿的妇女,说:“你们别问他,他是一个傻子!”那个男人就龇着龅牙发出哧哧的笑声。宋文彪问背娃儿的女人:“你知道燕儿河要拆迁吗?”女人想了一会儿,把肩膀上的娃儿抖了抖,说:“我们听说了。”旁边的镇干部就问她:“那你打算啥时候搬?”女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嚷起来:“搬,我们往哪里搬?你们还要不要我们活啊?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宋文彪便说:“你放心,镇上给大家把宅基地都划好了,先搬的还可以优先选择宅基地。”那女人便恶狠狠地吼:“不管你说啥子我们都不搬!”这时候,突然上来十几个妇女,像一群飞蛾扑来把宋文彪和两名镇干部团团围住,她们高声喧哗,嗓音嘹亮,把宋文彪和镇干部的声音淹没得无声无息。
  回到镇上,宋文彪立即组织召开了燕儿河拆迁工作紧急会议,决定把镇干部全部撒下去,拉开阵势;要求拆迁的各社必须再次分头召开燕儿河拆迁动员会;加大宣传力度,凡场镇路口、显要位置、燕儿河附近和四五六社必须张贴标语营造氛围;公告村民,告知拆迁补偿标准;张贴搬迁可供选择的地理位置。宋文彪担心社上走过场,要求各社动员会必须要有镇干部参加。最后宋文彪强调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目前,要紧的是尽快撕开一条口子。
  晚上,宋文彪值班。宋文彪想起白天开会他说拆迁工作要尽快撕开一个口子时,他听到下面有人嘀咕说巫胜就是四社的,他当村长为啥不叫他带头搬。他想这话有道理,于是喊上司机,下村去做巫胜的工作。
  巫胜一家除巫胜外,全坐在堂屋吃晚饭。宋文彪问韩翠枝巫胜去哪里了。韩翠枝吱呜半天说她不知道。宋文彪看韩翠枝吞吞吐吐的样子,觉得有些诡异,就和司机坐下来等巫胜。坐下来的宋文彪眼光正好投射到门外院坝里新彻的两个菱形花台上。宋文彪脑子一怔,回想几年前站在这个院坝里催缴双提留的情景,他忽然意识到那时候院坝里好像没有花台。宋文彪从椅子上一下弹起来,走到花台旁,在花台上用手摸了一把。韩翠枝的脸一下子红到颈脖子。好在宋文彪并没说什么。其实他上次来燕儿河就发现不少村民在田地里种上了一大遍杂木,有的在房前屋后搭了牛毛毡棚,只是他没想到巫胜也明目张胆地这样做。韩翠枝做贼心虚地招呼宋镇长回屋坐。转身的一刹那,宋文彪发现这幢二层楼房的东侧新接了一片偏房。宋文彪翕了翕鼻子,忍住没说。看宋文彪站在院坝里东瞅西看,韩翠枝忙不迭地唠叨大妞二妞去拉宋文彪进屋坐。宋文彪坐了一会儿,走了。
  从巫家出来天已经麻黑。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司机打开车灯朝回开。刚开出几百米远,宋文彪就发觉有点不对劲,他看见路上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村民正朝燕儿河方向走,个个急匆匆赶路的样子,有的手上拿着电筒,提一条板凳,身上披着厚实的军大衣,宋文彪便摇下车窗玻璃伸出脑壳问村民去哪里,村民们个个瞧着他表情神神秘秘的。宋文彪想这里面一定有戏,于是喊司机调车头朝燕儿河方向开。
  司机是个本地人。路上宋文彪问司机巫胜咋有三个娃娃。司机一脸无奈,揶揄地说:“巫主任就是牛逼,虽然生了三个娃,但个个都在镇计生办办了手续的,人家没吃罚款。”说完司机夸宋文彪眼尖,说:“宋镇你真行,一下子就看出问题来。”宋文彪嘿嘿一笑说:“我是乡镇计生干部出身哩。”
  夜雾生起来了。北京吉普212的两柱灯光射着路面,像有人往光柱中撒沙粒。车快开到村小门口时,宋文彪听见有人喊:“快点!开会了。”随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身边掠过,眨眼功夫就蹿进了村小大门。宋文彪摇下车窗玻璃,发现燕儿河村小的招牌没有了,挂上去的是红光机械厂的牌子。
  宋文彪叫司机把车停在村小门口的路边上。车刚熄火,他们正准备拉开车门下车,突然有人从村小跑出来恶狠狠地喊:“谁?你们是谁?”声音里夹带着一股莫名的杀气。接着,一阵紧一阵的脚步声从村小门口传出来,响起来的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停在吉普车前。不等宋文彪和司机应声,一个声音又喊:“有贼!抓贼啊!”宋文彪拉开车门,纵身一跳,站在地上,厉声喝道:“谁也不许胡来!我是清风镇镇长宋文彪!”仅仅几秒钟,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射在宋文彪的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人群轰的一声散了,等手电筒光从他脸上移开的时候,他只看见十几个黑魆魆的身影朝右侧的羊肠土道飞也似地跑了。
  宋文彪和司机来到那间教室。刺鼻的烟味儿呛得他们直咳嗽,地上到处是烟头、瓜子壳、花生壳和踩到地上黏腻腻的红薯皮。显然刚才他们在这里有一个几十人的聚会。教室里放着横七竖八的十几条长板凳,中间一张独凳上放了几根蜡烛,有两根还燃着。正是循着那一丝烛光,他们才来到这里。
  回去的路上,宋文彪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仍心存恐惧。下车时他叮嘱司机晚上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说完,他望着夜空长长地吐了口气。
  过了两天,镇上就有传说说燕儿河村民之所以不愿意搬迁,是因为燕儿河水库建设省国土资源厅的批文没下来;还说县乡两级政府要村民搬迁是违法行为,既然是违法行为就没有搬迁的可能;县上的赔偿标准太低,没与村民商量,属于强制拆迁。宋文彪心想赔偿标准还好说,此次标准虽然走的是本地的高线,但村民们不满足觉得低是自然的。但说批文,这一类大型基础设施建设,过去从来都是边做边报边批的,项目申报的条件之一就是拆迁,而拆迁又需要项目批文作支撑。而现在有人站出来说批文没下来,这招太厉害,看来后面一定有高人支招。宋文彪觉得局势远比他想象得严峻。
  一天,驻村干部镇财政所所长找到宋文彪,直撇撇地说燕儿河有巫胜这么个大麻拐没法儿搞。所长本是镇上出名的温和派,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宋文彪心想他既然如此说,一定掌握了什么证据,便兴奋地问他为什么如此说。所长说:“我也是听肖山泉说的。”宋文彪追问他肖山泉咋说。所长说:“他也没明说,只说书记镇长应该专门去找巫胜做工作,否则燕儿河的拆迁是不会有结果的。”宋文彪心想自己的预感是准确的,老村主任的判断没错,巫胜不是一个善茬。所长又说那两百元通信补助费是巫胜撺掇村社干部不领的,他这不是廉洁,是故意使镇上难堪。宋文彪点点头,对财政所所长说:“我知道了,作为驻村干部,你们要把巫胜盯紧点。”
  宋文彪一连几天都在镇上等巫胜。他知道巫胜会来找他。
  第四天巫胜终于露面了。
  “宋镇你找我?”
  宋文彪黑着脸说:“巫主任很忙哪。我请不动你。”
  巫胜挤出一丝笑,嘴角牵起括号笑纹:“这两天我妈住医院,没来得及。”
  “你妈怎么了?在哪儿住院?”宋文彪心存怀疑,到了嘴上还是变成了上级对下属的关心。
  “奠啥,出院了。”
  “啥时候的事?”
  “昨天,昨天刚出的院。”巫胜知道宋文彪怀疑他,因此有准备事先在肚子里彩排过了。
  寒暄毕,巫胜便问宋镇找他啥事。宋文彪不立即回答,站起身为他随身带的橘黄色杯子里添满水,才说:“其实莫啥,我只是想问问这几天村上的情况怎样。”巫胜微微眯起一双缝缝眼说:“宋镇呀,我这几天不在家不晓得村上的情况。”“真的不晓得?”宋文彪问。巫胜说:“真的不晓得。”看巫胜不说实话,宋文彪只好霸王硬上弓。“巫主任你说你妈生病住院,但那天晚上,我去你家可没听你媳妇说。”巫胜扯起嗓子说:“唉呀宋镇,我岂敢在你面前扯谎,我妈真生病了。”宋文彪不想多说,便单刀直入说:“巫主任这次燕儿河拆迁,镇上希望你这个村主任带个头!”宋文彪停住不说话了,等巫胜回答。巫胜不肯定也不否定,脸上飘浮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假笑。宋文彪进一步问:“你到底啥意思?”巫胜硬着头皮说:“宋镇,搬家这个事我做不了主,我还得回去说服我老婆。哎。”巫胜佯装长叹一口气,脑壳上一绺头发耷拉下来,看上去有点蔫还有点无可奈何。宋文彪说:“巫主任,我看这几天你就啥事都别干了,当务之急先把你老婆的工作做通,带头搬!”
  过后一连几天,巫胜像从地球上蒸发了—般。
  一天,郑德雄告诉宋文彪,说他陪姚副县长去燕儿河找巫胜没找到,回来的路上被村民们堵了车。宋文彪二话没说,微微一笑。郑德雄说姚副县长很生气,他的车从路上碾过时,村民们站在路两侧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气得姚副县长说不出话来。郑德雄说:“这些人不像话,怎么就不理解领导的心呢?姚副县长可是一直在县上给拆迁户争取利益帮着说好话的。这一点,我在村干部会上是讲过的,难道村上的同志没给村民们传达?”
  另一天快下班的时候,郑德雄兴冲冲地对宋文彪说:“老宋,巫胜的工作我做通了。只是,作为第一个拆迁户,奖金要涨一点儿才摆得平。”宋文彪知道镇党委会研究过带头拆迁的前三名有三千元奖金,这件事还报了燕儿河迁建领导小组同意的。现在听书记说耍涨,不知道他心里的价位,宋文彪不敢随便搭讪。郑德雄以为宋文彪不同意,便说:“这口子不撕开工作无法进展,你我只能等着挨刮。”从一个乡镇计生专干干到副乡镇长再到乡镇长,一路走来,宋文彪心里十分清楚,主要领导和副职领导的概念不一样;工作做好了,得表扬的一定是主要领导;孬了,挨刮的自然也是主要领导。郑德雄试探性地问:“老宋,你看给多少奖金合适?一万五如何?”宋文彪听郑德雄说得如此顺溜,知道这个数目一定是他事先想好了的,可他还是觉得有点接受不了。他问郑德雄一下子从三千涨到一万五是不是有点那个。郑德雄说:“嗨,老宋,拆迁工作主要是政府的事,你要思想解放一点儿,步子迈快一点儿,我们要大胆激励第一个勇于吃螃蟹的人!”过一会儿,郑德雄画蛇添足地说:“老宋你放心,不管哪个第一户搬都得这个奖金。”宋文彪只好默认下来。如果他反驳,他担心郑德雄误认为他对巫胜有成见。郑德雄看宋文彪不再坚持,立刻说:“老宋那你在党委会上提出来,党委会同意后报县燕儿河迁建领导小组姚副县长审批。”宋文彪忽然心怀戚戚,他想:你刚才为什么要默认啊,你这个鸟人!
  巫胜第一个搬迁,得了一万五千元奖金,挣了个头彩。紧接着搬的第二户,比他晚了半天,不,准确地说晚了两小时零十分钟,他是村会计肖山泉,以及四天之后的第三户,他们各得了三千元奖金。当然搬迁时间不是搬家的时间,是他们和镇上签订拆迁合同的时间。  
  春天到来的时候,燕儿河的拆迁才进入实质阶段。
  零星散户之外,大部分该拆迁的村民和镇上签订了拆迁合同,领取了赔偿金。不过房屋仍然杵在那里,大多数村民还没从房屋里搬出去,燕儿河附近的房屋上到处写着画了白圈的红色的“拆”字。
  机械设备是从燕儿河村四社开进去的。按合同工程队将沿着四五六社的那条沟拆起。
  燥热的一天下午,工程队进沟的第六天。宋文彪正准备去燕儿河蹈蹈,工程队的马总气呼呼地闯进宋文彪的办公室,刚唤了一声宋镇,就咚的一声跪到地上,弄得宋文彪很尴尬,忙说:“你这是干啥?”马总仍双膝跪地不起来,说:“宋镇这工程俺没法做了。”声音里拖着哭腔。看这个山东大汉如此狼狈,宋文彪心里很内疚,忙把马总从地上拉起来说:“你别难受,我马上和你去现场处理。”马总说:“俺来这里一个星期了,和村上明明说好今天可以进场的,可推土机挖掘机一开进去又被堵起,早说俺今天就不把设备开进去了。”宋文彪理解工程队忿懑的情绪,大型机械设备租一天就要给一天的租金,租金动辄上千上万,时间久了任何建筑公司都吃不消;再说昨天下午为工程队进场的事,建筑公司和县镇村社干部以及社员代表还召开了一次协调会,达成了同意进场的一致意见。“宋镇,他们背后一定有人操纵!否则老百姓不会说话不算数。”走出办公室的马总还在喋喋不休地感慨。
  宋文彪喊上巫小宇坐上镇里的212吉普车去了燕儿河,马总的车紧随其后。走拢后宋文彪没立刻下车而是坐在车上远远地观察了一番。他看见四五辆挖掘机、推土机、塔吊、脚手架蠢如木鸡地立在那里;橙色的挖掘机前面有一个又大又深的坑,垒起的泥巴还湿漉漉地冒着烟;旁边的推土机却一点儿没派上用场,几十个老头儿老婆婆坐在推土机轮子的前面,后面是一伙中年人和年轻人。宋文彪心里毛估了一下大概有三百人左右。宋文彪下车叫马总回避一下,便朝人堆走去。
  宋文彪直接走到前面的老年人身边。看镇上有人下来,人群躁动,都把脸别过去。
  宋文彪亮开嗓门说:“你们大多数人已经签了搬迁合同,补偿款也领了,怎么又来堵车断道呢?”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老头儿站起身说:“我们不想签合同,是你们逼我们签的!”
  巫小宇说:“话不能这样说。”
  “就是,黎老爹说得对!”旁边的老太婆怂恿老头儿。
  宋文彪看老头儿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一个男子跑到人群前面,说:“我没签合同,你们凭啥把机械设备弄进来强拆?”男子理直气壮,指着宋文彪的鼻子问。
  “说话就说话,不要指指戳戳。”巫小宇说。
  人群里有人嘀咕:“这不是巫村长家的亲戚吗?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宋文彪尽量地克制住自己:“你们看,我们现在并没推你们的房子,只是先推一条路出来。”
  人群中有男人喊:“莫听他的,他骗人!”
  很多人跟着说:“就是,莫听他的,他骗人。”宋文彪想这种事最怕的就是有人煽动。他冷静地朝人群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继续说:“大家不能满堂喊,有话一个个说。”
  这时,一个穿红色拉链衫的男人在人群中高呼:“乡亲们,我们不搬!他们没有批文,没理由让我们搬!他们属于违法拆迁!”
  仅一眼,宋文彪就认出了他,正是那个当年伙同巫胜拒缴双提留的男人!正是这件红色拉链衫让宋文彪认出了他。
  宋文彪高起声音说:“大家想想吧,修燕儿河是一件对大伙儿有利的事,它可以解决我们的生产生活用水,又是绵阳市的第二水源,光是治理血吸虫病害,就不可替代。大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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