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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遇见,你未娶我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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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J.罗岚(S.J.Rozan),1950年生出生于纽约市布朗克斯区,曾先后就读于俄亥俄州欧柏林大学和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取得建筑学硕士学位。罗岚在成为纽约市某事务所的建筑师之前,曾做过自卫术教官、珠宝销售员和楼宇管理员。她的代表作品为2003年爱伦坡奖最佳长篇小说获奖作《冬天和黑夜》,此外,罗岚还获得过夏姆斯奖、安东尼奖、马耳他之鹰奖和麦卡维帝奖。本篇选自2005年出版的由..
S.J.罗岚(S.J.Rozan),1950年生出生于纽约市布朗克斯区,曾先后就读于俄亥俄州欧柏林大学和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取得建筑学硕士学位。罗岚在成为纽约市某事务所的建筑师之前,曾做过自卫术教官、珠宝销售员和楼宇管理员。她的代表作品为2003年爱伦坡奖最佳长篇小说获奖作《冬天和黑夜》,此外,罗岚还获得过夏姆斯奖、安东尼奖、马耳他之鹰奖和麦卡维帝奖。本篇选自2005年出版的由奥托o彭泽勒主编的《危险女人》(Dangerous Women)短篇集。
(美)S.J.罗岚 著
将她的鲜血从手上洗去后(一开始感觉鲜血黏糊糊的,接着感受到热水的水温,手变得滑溜溜,红色水流在水槽里打转,仿佛粉色的云团奔向远方),他想起了他与她的第一个吻。直到此刻,他才觉得那个吻怪怪的。他为了她,毁掉了自己的人生,都是那个初吻引发的。那个吻,不同于其他所有的吻,因为那个吻是前所未见的,它不单充满她的热度,她唇上的椒盐味道,还蕴含着一种新意,也就是那种跨出第一步时难以掩饰的激动。
过去的几个月里,那个初吻柔软而刺激的感觉不断在奇怪的时刻重返,无论他是不是和她在一起,都是如此,有时,甚至在他亲吻她的时候,那个吻的感觉会叠加在其他的吻之上;他能唤起初吻的记忆,经常是这样,可当那个初吻的感觉突然袭来时,带来的刺激汹涌澎湃,就像此刻一样。有时候,劲道太猛,令他身躯摇晃,必须伸出手握住什么东西,才能避免摔倒。
“今晚不行。”第一个晚上,她是这么说的,指尖如蝶翼般划过他的皮肤,红唇与他的嘴唇厮摩后,突然离去;接着又突然融入他的嘴里,让他以为她已经改变了心意,今晚就能与她共度良宵。可她又离开了怀抱,莞尔一笑,只说了句“今晚不行”。
她以为是她在拒绝他,以为她掌握了控制权。不,他的耐心等待并非是因为她想要这么做,而是因为等待本身会绷紧欲望之线,让热度进一步上升。
一定是等待催生出了这种感受:那个吻(在头几天里,那个吻是他拥有的一切)漫流过记忆与肉体,占领了身体的每个角落。然后,在他无法预料到的时刻,这种感觉遽然凝聚、增强,宛若海浪一般袭遍他的全身。
就像是眼下这个时刻。
此刻,伴随着第一个吻的滋味而来的,还有痛苦,这倒是头一遭。痛苦并不全然让人不悦,它增添了一种甜蜜,让那个吻的感觉更为柔和。痛苦来自于懊悔之情。最初,他只留下一份记忆,如今伊人已去,那份记忆成了他仅剩下的一切。
似乎她不得不离开。
似乎她想要离开他。
这就是他所见到的真相,尽管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可她已经清晰地表明态度,假如她对他说过,那么其他人肯定也知道。但他之前以为那只是夸大其辞的胡言乱语,其他人肯定也如此认为。只是不久后,当她拉起那根从蛛网上垂下的蛛丝,将他牢牢粘住,然后笑着旁观一切时,他才意识到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他希望自己能早点看透真相,可他无法那么说。他比其他那些男人都要聪明,肯定也比她聪明,可他终究是个男人。在她主动接近他时,他自然想要她。当她扑到他的怀里,献上那个初吻时,他只感到许诺与骄傲。
她是以客户的身份找上他的。他稍后得知,她以一模一样的手段接近其他的男人,可在当时,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杰弗里o贝廷格一直是我的律师,直到现在。”她在他的办公室里的椅子上坐下,嗓音干脆利落。她身穿了一条柔软的羊毛衣服,和她枣红色的头发是一个颜色,灰色的上衣比象牙色的肌肤要略显得深一些。因为寒冷,她的面颊红通通的。当她翘起腿时,一块就要融化的冰从她的靴子上滑落到地毯上。他操纵五官,摆出彬彬有礼的虚伪表情,其实他真正的注意力全放在她的羊毛衣服和丝质上衣,衣服底下的丰满胸脯、深不可测的乳沟和下半身的幽暗私处上。
他注意到她和贝廷格在一起过,见到如油画般丰富细腻的她,与犹如一张褪色快照的贝廷格在一道喝酒,他当然和所有人一样诧异。他那时不知道女子是贝廷格的客户,也不认识什么克莱默、罗宾斯或萨顿。他尚未了解她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可是,在他发现事情的真相后,他仍无法坦率地说,自己会以不同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她第一次来见他时,随身携带了一个羊羔皮的公文箱,上面有把银色的小锁。里面装着极其重要的文件,她这么告诉他。作为她的新律师,只有在她过世之后,他才需要执行公文箱里的文件,他需要撬开小锁,按照她在文件里表述的遗嘱来办后事。眼下他只需要把公文箱锁进办公室的保险箱。他肯定有保险箱吧?
当然有。他从女子手里取过公文箱,让手指在她肌肤上流连多时,缓缓地嗅入她散发出的尤如盛夏的香味。
一开始,他是个一丝不苟的执业律师。他俩之间发生的事儿,先是出现在他的想象中,接着。很快就出现在黑夜与白天里,可这丝毫没有让他背离自己的职责,换作一个性格软弱的人,也许早就魂不守舍了。他告诉自己,大概这就是女人要离开贝廷格的缘由。贝廷格是个孬种。他大概从未给她提过建议,只是任由女人牵着他的鼻子,带他四处乱转。至于他自己,绝不会那样:每次女人命令他以低得吓人的价格售出某项物业,或者起草一条遗嘱附录,把一笔遗产留给某家可疑的机构时,他总是会加以反对,据理力争,再提供代替方案。他告诉女人,她是个有钱的女人,可如果不加节制地挥霍,任你有金山银山照样有山穷水尽的一天。
此话一出,出人意料地引来女人的一声苦笑:她解释说,是因为“丈夫”这个字眼 。她以前的老公是个律师,一个冷酷无情、卑劣无比的男人,对她的孩子或朋友严加管束,殴打她,拘禁她,让生活变成一座没有尽头的地狱。他曾经不止一次威胁说,如果他被惹毛了,会杀了她,女人看不起自己的懦弱,懦弱让她不敢强硬地对待丈夫,不敢做真正的自己。她在秘密晦暗的幻想中谋划着如何反抗丈夫;她思忖着,她当机立断地承认,自己也许在孤独、痛苦和畏惧的驱策下,一度疯狂。
“那你做了吗?”他开口问道,感觉在她说话的同时,欲望在体内滋长。他仿佛看见女人带着瘀青、身体颤抖、畏缩在一个渐渐逼近的阴影下。
“杀了他?他死了。”女人轻蔑地说,“在我鼓起勇气杀掉他或是反倒被他杀掉之前,他就一命呜呼了。”
女人说,丈夫的遽然离世,让人大吃一惊,她获得的一大笔遗产,是唯一让她愉快的东西。(听到这,他的脸庞立刻亮堂起来,思绪跑到昨晚上,两个人火辣的亲吻,一起达到高潮。)女人故意停顿了片刻。接着,她面带微笑,没有任何补充或例外,继续说自己打算如何花这笔巨款,想花在哪些地方。
他没有应答。他穿过房间,合上房门,在办公室地毯上和她缠绵起来。
两人肉体交缠时,她满足了他的任何要求,不管有多么怪异、痛苦或丢脸。另一方面,在白天的生意事务方面,不过他如何用出说服技巧、连哄带骗,或是坚持己见,可总是没能奏效。但他每次都努力尝试,因为他并没有被女人牵住鼻子。
此刻,在他忙活的时候,那个初吻的记忆又如洪水般流经他的全身,他也发觉自己浸没在别的记忆里,不是他特意寻找的记忆,但还是开门欢迎。把她的尸体用毯子包好,运到山坡上,抛下她。她曾经带他来过这里,告诉他自己喜欢这个山坡,他听见了她的嗓音,带着娇喘的柔声细语,犹如寒冰一般,沿着脊椎上下滑动。清洁房子时,血腥味演变成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仿若丛林绽放的花朵。没人会到这座河对岸与世隔绝的废屋里寻找她,也不会有人因其他原因到这儿来。但他天生小心谨慎。他冲走地上的血迹,把床垫翻了个身。
他们本来无需溜到这个秘密地点来偷情,何况这个鬼地方让他俩都感觉毛骨悚然。他俩都单身,也都是成年人,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繁华热闹之所谈情说爱。可她找到了这座房子,当她在城外的一家路边餐厅的餐桌旁告诉他这座房子时,她穿着丝袜的脚趾沿着他的腿肚子上下摩挲,两人同意,在公共场合时,他们最好还是以律师和客户的身份一起露面。
活计做完后,他擦干了身体,掌心的温度令他联想起她宛若白色天鹅绒的肌肤,总是比他的皮肤来得温暖,仿佛她居住在一团温热的云团里,向他伸出了炽热的手。
这时,他想起,对自己而言,总是她向他伸出手。可他弄错了。
上周,她突然到他的办公室,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这回她脸上汗水晶莹闪灵,那天真是又潮又热),宣布说她对他不满意。不满意?那么早先的那些呻吟、飞速的心跳、温柔的叹息算是什么?
“我要炒你鱿鱼。”她说,“不再需要你的服务了。”
“你怎么了?”他怒斥道,大步迈过房间,合拢房门。
她立刻站起身,打开房门。“我要拿走我的文件,请拿出来吧。”她依旧站在门口,冲着保险箱颔首。
“你是不是——?”
“我和德莱叶先生有约。德莱叶和霍尔特律师事务所的德莱叶先生。”她的话语里仿佛有寒冰滴下;他想起了第一天早晨见面时,她的那双靴子。她看了眼手表。“如果你选择不归还文件,我将别无选择,只能向警方和职业道德委员会投诉。”
他想要明白女人话里的意思。“投诉?”
“是的,扣押我的文件不还,会令投诉加重。按我的想象,即使在律师之中,利用职业之便揩客户的油、占她便宜,和不加掩饰的盗窃之间,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他倍感震惊,静静地伫立原地。
她扬起了眉毛。“和寡妇做爱,让她分心,不会注意到那些心怀不轨的糟糕建议?那足够投诉条件了,你说是吧?你为我操作的几次交易损失了数千美元。我要炒了你。从今天算起,一周内我就要向职业道德委员会和警局上报投诉。”
两人相伴的晚上,她曾经柔情似水,淫声浪语不断。那些调情的话儿,连带着她温热的气息,灌入他的耳中,让他愉悦不已,却从未让他感到震惊过。可现在,从她冷酷的口中说出的简炼而卑劣的话语,让他目瞪口呆。
“那些交易,都是你的主意,全部都是。我每一次都提出反对。我的文件里有备忘录、信笺——”
“无疑是后来伪造的。”
“不是!你知道的——”
“我只知道,在我跟你玩完后,不管你是否被判有罪,不会再有富裕的寡妇来找你。”
内部对讲机突然响起;秘书告诉他,十点钟约好的客户已经到了。他脑袋昏昏涨涨,打开保险箱,把羊羔皮公文箱交给了女人。
女人转身随即离开。
那晚,他夜不成寐,后一个晚上,依然睡眠极差。对她的思念、惶惑和新生的畏惧,搅得他心乱如麻,怎么也忘却不了。两日后,他仍旧惊魂难安。
结果,他在这件事上还是个幸运儿。
这一天,他没做多少工作,中午没过多久就离开了办公室,去了一家镶嵌了橡木板的酒馆。(在这种时候,有什么事能让他集中注意力?)律师常在那家酒馆里讨价还价、争论不休,或者用酒精让自己遗忘。
“你的面色不佳嘛。”酒保萨米招呼道,仿佛他需要别人告知才会晓得。他摇了摇头,没做解释。萨米了解自己该做什么:他倒了一杯酒,说了几句体己话。“你至少不像贝廷格那么倒霉。”萨米冲着酒吧角落里一个耸肩曲背的人影,抬下巴示意,“他正在接受调查,你听说了么?道德委员会盘问,还有警方的调查。”
他凝视了纹丝不动的贝廷格许久;喝下去的苏格兰威士忌慢慢释放热量,让脑海清晰起来。他从吧台上拿起第二杯酒,向贝廷格走去。他给贝廷格买了一杯酒,接着是第二杯,心情郁闷的贝廷格开始含糊不清地念叨起来,语不成句,眼睛望着面前的杜松子酒,嘟囔着“黑寡妇婊子”,揭开了内心的秘密。
是女人给贝廷格设了局。贝廷格是他之前的律师,可在贝廷格之前,还曾有过克莱默、罗宾斯和萨顿。每个人都成了女人的英雄,把她从前一位无能的律师手上拯救出来(至于正式的投诉或指控,她对谁也没提起)。每个人都被女人命令去做很失策的交易,低价卖出,高价买入。每个人在那栋废屋里和女人缠绵后,都不再那么激烈地反对。
每个人都被女人毁了。
贝廷格出于同行之谊,向他表示同情,宣称自己恨透了她,还假装愤怒无比,发誓要报仇雪恨。可他看得出来——随便哪个人都看得出来——如果女人那时走进这家酒吧,贝廷格肯定会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她身后乖乖爬出去。
他离开了贝廷格,沉浸在自艾自怜的情绪里,在黄昏中散步并思考。灰暗的天空逐渐漆黑时,他琢磨起这一点:每一份投诉都确实提交了,正如女人所说的,对他的投诉会在她突然做出指控、变换律师一周后提交。星光闪烁,仿若在夜空中戳出一个个洞眼,他这时想到了另一点:女人谈起自己不敢用自杀来拯救自己,逃离丈夫的兽行时,语气里的自我嫌恶。城市的街道变得静悄悄时,他仿佛听见女人在说,花遗产是唯一一件让她感到愉快的事。
突然间,他窥见了别的律师从未看透的一点:女人布下的局到底是为谁而设下的,谁才是计划针对的目标。
于是,他照着女人的愿望一步步进行。他给她打去电话,问她是不是已经提交了对他的投诉和指控。女人说还没有。他约她在那座属于他俩的河对面的废屋里见面。“谈谈这事。”他说道。女人同意的时候,他从她的嗓音里听到一种期望得到满足的颤抖声音。
今晚,他将给予女人她企望已久的东西,满足她的心愿。
心愿。她驾驶的汽车前灯光束把他引到了门口。女人踏上门廊时,他早已等候在那儿,并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两人静静地伫立,时间仿佛停止了前进,直到女人默默地把身体贴到男人身上,红唇抵住男人的嘴唇。他领着女人上了床。他徐徐解开她的衣服,上衣、裙子、丝绸内衣,用银色手铐把她和床绑在一块,手铐是他俩头几次约会时拿来的。他借助双手、嘴唇和舌头,慢慢地和她做爱,让她渐渐接近高潮,和她一起达到快乐巅峰。事毕后,他没有解开手铐,她也没央求他这么做。他轻轻地搂着她,抚摸她的头发,而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闭拢,双唇微启。
他接着起身,给她戴上了眼罩。女人温柔地笑道。他最后吻了她一次。那个初吻的味道、气味和刺激如海浪般冲进来,袭遍他的全身,接着平息下来,显露出最后一吻如缎子般柔滑的滋味。
最后一吻。
他现在明白了,她试图驱使每个她接触过的律师、贝廷格和其他人到这一步,希望哪个人能给她解脱。降临到他们身上的灾难,是对软弱性格的惩罚。
而他是个强硬的人。
当他把刀子刺入女人心脏时,刀片上光芒闪烁。
她朝着他弓起身,很愉悦的样子。她没有尖叫,而是发出他不久前刚听到过的娇喘声,欢愉达到顶点时的娇喘声。
他在壁炉里焚烧掉了她的衣服,把她的钱包和尸体裹在一起,再把尸体放在女子开来的汽车的后座上。他开车到能俯瞰城镇的山坡上,在林子里挖了一个墓穴,最后,在群星闪烁的夜空下,跟她道了永别。
把她的汽车抛弃在树林深处后,他一个人走回到那栋废屋,驾驶自己的车回家,酣睡了整晚。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他一早上完成了许多工作,那天下午也是成果累累。他决定去酒馆一趟,给贝廷格买杯酒。终究,贝廷格帮了他很大忙。当然,他也帮到了贝廷格、克莱默、罗宾斯和萨顿,尽管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该向谁表示谢意。投诉人杳无行踪后,对他们的指控永远也落实不了。他解救了这几个人。
他正要离开办公室时,警方登门拜访。他们没有浪费时间,径直以谋杀女人的罪名逮捕了他。
“我们收到她律师打来的电话。”
男子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保罗o德莱叶?”
带头的警探解释起来。昨晚,女人给德莱叶留下一条讯息,说她早上会打电话来。如果到了早上十点,她还没打电话来,德莱叶要打开保险箱里那个羊羔皮公文箱。结果女人没打电话来,德莱叶遵照指示,撬开公文箱的锁。里面放着如何去往那座废屋以及附近山坡的指示,还有一张便条,要求当局检查她的前一位律师为她操作的交易记录。那张便条里还说,她也拿不准,不过她始终觉得自己遭到律师欺骗。她打算和律师摊牌,而这个律师也是她的情人。并且正如便条里所述的,女人感到很害怕。
便条里没有写明律师的名字。
不过,她也交待了,这儿所说的律师便是她的上一任律师。
警方度过了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早晨。他们找到了废屋,女人的尸首和汽车。他们在翻了个身的床垫上发现了她的血迹。他们也发现了男人的指纹。
警方带走了男人。
当他脚踩在人行道上时,那个初吻的味道、气味和刺激仍然在伺机而出。它们重重地冲遍他的全身,令他脚步趔趄起来,因为他戴着手铐,没法伸手抓住什么东西,他随即摔倒在地。
(试发表)
查尔斯o布考斯基 文/ 无机客 译
凌晨四点半,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拿起了电话,是斯图茨打来的,他说道:“事情发生了,他们卷走了我的钱。”
“谁卷走了你的钱?”
“他们。”
“你是说你被人抢劫了。”
“不,我回去玩轮盘了。”
“你全输光了?”
“是啊,一万五千——”
“耶稣基督啊。我让你待在被窝里的!”
“他们派了个女人上楼到我房间里...
查尔斯o布考斯基 文/ 无机客 译
凌晨四点半,电话铃声响起时,我拿起了电话,是斯图茨打来的,他说道:“事情发生了,他们卷走了我的钱。”
“谁卷走了你的钱?”
“他们。”
“你是说你被人抢劫了。”
“不,我回去玩轮盘了。”
“你全输光了?”
“是啊,一万五千——”
“耶稣基督啊。我让你待在被窝里的!”
“他们派了个女人上楼到我房间里来!”
“这又如何?”
“他们计划好的,他们做——”
“赌场管理方。”
“你在说些啥啊?”
“是这样的,我操了那女人,随后我就睡不着了,于是下了楼。”
“好吧,你现在可以睡觉了——”
“不行,我不能睡,因为我没有钱了。”
我没有应声。我就坐在床沿上,闪烁的霓虹灯照在我又肥又丑的肚子上。
“你有钱么?“他问我。
“我现就坐在八千元上。”
“我要把我的车卖给你。我需要赌注。”
“你可没有车。”
“我有块腕表。”
“听着,我要回去睡觉了;十点或十一点的时候我会来见你。”
我挂上了电话,脑袋疼死了。我讨厌维加斯。斯图茨说服了我来这儿。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两百块钱。我玩轮盘游戏,采取只用红色与黑色的简单下注系统。看起来奏效了。
我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门外响起敲门声。我身上穿着短裤。我走到门边,打开门,防盗链还挂着。
门外是个姑娘。
“甜心,”姑娘说,“我的口爆功夫是大道上最出色的——”
“去吮吸豪猪那话儿好了。”我边说边关门。
“老家伙,”女孩透过门缝嘘声道,“你就是块活蹦乱跳的臭屎。”
大约凌晨五点半的时候,电话再次响起。是斯图茨。
“嘿,有个姑娘过来给我口爆!爽极了!比我有次在丹吉尔被舔得更爽歪歪。”
“你怎么付姑娘钱?”
“我给了她一张支票。”
“去睡觉吧。”
“那套黑色-红色的下注系统不再奏效了。每次轮盘转动,都是五十对五十的几率,去掉赌场抽红就更少了。”
“我的下注系统基于波动。”
“好吧,我们现在下楼去。我不会去赌的,只会在一旁看你。”
“假装你在看我睡觉吧。”我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过了六七分钟,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我睡不着。”他说。
“找份报纸来,”我告诉他,“然后洗个澡,爬进被窝,读读报纸。读下招聘版面,那会让你精疲力竭的。”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是么?什么呢?”
“我会打次飞机。”
“可我记得你早已经操过女人,也口爆过了。”
“是啊,但只有打飞机能让我睡着。”
“好吧,看在基督的份上,”我说,“赶紧去撸吧!”
大约早上九点半的时候,门外响起重重的敲门声。我心想也许是起火了。我冲到门口,打开房门。我忘记自己赤身裸体着。
“哎哟喂,”大个子说道,“这不正是野蛮人柯南嘛!”
还有一个大个子站在他身旁。我看着这两名大汉,心中冒出了个想法,他们就是享受壮实的感觉。
不,不仅仅是享受——他们因此而感觉好极了。
“不管你们有什么,”我告诉大汉,“我不想要。”
我开始要关门,但其中一个大汉轻拍了下房门,房门就掠过我的脸庞,把我撞到房间另一头。我站起身,鼻子流血了。我估摸自己是因为八千元钱而被抢劫了,那是一大笔钱,可不能轻言放弃。于是,我走了过去,坐在床沿上,用床单擦拭了鼻子,伸手进鞋子里,掏出刀子,拔刀出鞘,再站起身。
“放轻松,柯南,”大个子说,“我俩是酒店保安。”
“是么?”我问道,“哎,你们没让我觉得十分安全。”
大个子亮出了某种证件,个头比他稍小的另一个大汉也亮出了证件,他们俩都在微笑,因为两人都如此壮硕。
“到处都能印制出那种玩意儿,”我说,“我怎么知道你俩不是逛荡来逛荡去,从客房里偷东西呢?”
“不是的,”大个子说,“我们不会的。但我们想让你搬离这儿!”
“为什么?因为我赌博赢钱了?”
“不是的,因为你和斯图茨是同伴。”
“这是啥意思?”
“意思是,约莫一小时前,我们逮到他企图偷走筹码。”
“那让我惹上了麻烦?”
“因他人之故。”
“他在哪儿呢?在牢房里?”
“哦,不是的。”大个子说,“我们不想浪费牢房在他身上。”
“哦,不是的。”另一个大个子说。
“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与他稍许谈了谈。”
“是啊。而且我们希望你在三十分钟内离开这家酒店,要不然我们会和你稍许谈一谈!”
“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最好不过了。”
两个大汉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我收拾好行李,到楼下找我的汽车。我把行李包丢进后备箱,打开车门锁,斯图茨早已坐在车内,正在看报纸上的赛马结果。我在他身旁坐下。
“你怎么进来的?”我问他。
“我猜你是喝醉了。你忘记锁上乘客座那边的车门。”
“你的样子糟透了。”
“我内心的滋味更糟。”
斯图茨双唇都肿了,他会有段时间说话困难。他有一只眼睛乌青了。
“骨头有断吗?”
“我觉得没有。但赌场说如果我胆敢回去,他们会打断我的双腿。所有这些,只为了三枚蓝色筹码。”
“你为啥要那么干?”
“我需要赌注,我又没法把你叫下床。”
“好吧,”我告诉他,“你拿到赌注了。”
我发动了汽车,驶向洛杉矶。
回去的路要开上好一阵,天热了起来,斯图茨一直读着报纸,但只读赛马结果和那天参赛的赛马介绍。报纸上可读的东西真不是太多。
“轻驾车赛马眼下正在进行。”他说道。
我没有应声。
“上次赛马,我碰上了几次很棒的正序连赢。”斯图茨说道。
我想让他不说这个话题。
“听着,斯图茨,你有没有想起过女人?”
“女人?我要个女人派啥用?”
“让你的心思别放在赌博上。”
“我喜欢赌博。我才不管自己赢或输呢,我就是想要赌博。”
“赌博这么累人,说真的,还有点儿沉闷。”
“另外有啥可玩的?样样都很沉闷。”
“伟大的艺术作品如何?”
“啊,那就是堆牛屎。”
“我想你是对的。”
“我有时候是对的。”斯图茨说。
“大概有多么频繁?”
“在五十对五十的几率下,大约百分之四十二的时间里,我都是对的。”
“你是个百分之八废柴。”
“我输的时候,我感觉到痛苦。我赢的时候,不觉得多好。”
我就一直开着车。斯图茨说他不需要女人,可他似乎总是身边有个女人。而且,每个女人看着都和另一个有点儿像。统统都是年轻明媚的漂亮姑娘。但是这些漂亮姑娘不久后都会离去。他向姑娘们借了钱,又总是还不上。
“你赢了八千块,哈哈?”他问我。
“差不多吧。钱现在后备箱里的行李包里面。”
“借给我五百块。”
“想也别想。”
“你已经没了人性。”
“必须的。”
我得说,这正是漫长的车程啊……我有两次差点在方向盘后面睡着。在一次差点就要冲出马路后,我从方向盘上抬起脑袋,问了斯图茨:“听着,伙计,你觉得你能开会儿车么?”
“我可以试下,好伙计。”
我们停下车,换了座位,然后再次发动汽车,斯图茨坐在方向盘后面。
“哦,他娘的,”他骂道,“哦,他娘的。”
“出什么事了?”
“我觉得我的肋骨被打断了!我没法操纵方向盘!”
汽车开始要冲下公路。我抓住方向盘,摆正了它。我把脚伸了过去,迅速踩下刹车。车子冲了过去,熄火停在了路上。
斯图茨坐在驾驶座上,哈哈大笑着。
“伙计,我开不了车。”
“斯图茨,没事的,我想我可以把车驶回去的。我们再换回座位吧。”
“老兄,我真心实意感激你,”他说,“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有多感激。”
我下了车,想要绕到车子另一侧,坐到方向盘后面,可正当我这么做的时候,他急忙开动了汽车。笔直向前。
我伫立在沙漠中央的公路上,看着斯图茨驾着我的汽车消失不见,还挟走了后备箱里我的行李包中的八千块。
我不知道方圆一百英里内有没有城镇。
我开始步行。然后,我听到了汽车驶近的声音。我站在马路上,试图招手让车子停下来。车子飞驰而去。我只看见一个胖男人抽着雪茄。
我沿着公路继续往前走。
第二辆车驶近时,我转过身,伸出了大拇指。同样的结果。只是这一次,司机是个吃着斯诺-通力刨冰圆筒的小矮子。
我一边走,一边思考。我兴许会命丧于这片沙漠。
我并不特别介意那种死法——死亡也没什么。让我烦扰的是我如何落入这副田地。
我一边向前走,一边想起了那些我将会怀念的东西,都是十分古怪的东西。譬如上午十点在凉爽的卫生间里如厕,或者为我的猫咪打开一罐猫粮,或者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上的精彩拳击赛。又或者在高速公路上灵巧地驾车穿梭于车流之中,估计车速与距离,仿若在车辆之间穿针引线,同时又要察看后视镜以防警察。或者买一箱子很棒的葡萄酒,拿到车子里,因为我总是记得那些没东西吃没酒喝的日子。
一辆车子停了下来。难以置信。
车子内是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戴着绿色帽子,帽子下是她蓝色的眼眸,还在微笑……
“老家伙,你在沙漠里欣赏风景吗?”
“其实不是的。就是有点儿脱水,正在往洛杉矶走,蜗牛爬的速度。”
“上车吧,老头,你的问题解决了。我正要开车去洛杉矶。”
我钻进了车,汽车平稳地驶走了。车内很凉快,空调运行良好,开车的姑娘穿着一条简洁的绿色小连衣裙,露出了一段玉腿。
“我不敢相信这事,”我对姑娘说道,“人生终究没那么糟糕——”
随后,我听到背后传来声音。声音来自后座:
“人生仍旧糟糕,操你妈的!”
我开始要转身。
“别转身!别看我!你看见我的话,你就死定了,操你妈的!”
我笔直看向前方。
“行。”我说,“接下来怎样,操你妈的?”
“别叫我操你妈的!这儿由我说了算!”
“我没意见。”我告诉他。
那个可爱的小女孩继续开着车。
接着,我听见男子说话:“好的,现在就慢慢轻轻地把手伸进后裤袋,不要有快动作,拎出你的钱包,举在半空中,我会从那儿拿走的!”
我照着他的指示做了。我举起钱包,他一把攥住,同时几乎弄断了我的手腕。我把手放了下来。
“你瞧,”我说,“我刚刚被偷了车,还被抢走了八千块——”
“我不想听这些屁话!”
男子坐回到原来位置,在我的钱包里翻找,取走了我的钞票与信用卡。现在他晓得了我的住址。如果我回得到家,我的住处会一无所剩,只剩下一卷厕纸。
随后,我听到他笑了起来。“根据这儿的驾驶证,你六十三岁了。伙计,你看上去快到七十三岁了!”
“我因为自己一直遇上的那种人而老得快。除此之外,有人说我没了人性。”
“人性?那是什么玩意?”
“什么都不是。”
那个可爱的小姑娘看着我。“我猜,你刚还觉得你会操我一顿?”她挖苦地问道。
“操你?不,我刚打算喷些埃尔默牌胶水——喷得你阴户上全是。”
“嘿,伙计!注意你的嘴巴!”那个男人喊道。
那位可爱的小姑娘把她刚才在抽的那根香烟恶狠狠地插入车内的烟灰缸。
“海沃德,我们为什么不做掉这个老混蛋?”
“你这个婊子,别说出我的名字!别说出我的名字!你这个蠢婊子,蠢妓女!”
我赶紧说:“我没听到你的名字!是真话,海沃德!“
我们的汽车继续向前行,海沃德骂着脏话,让汽车也摇动起来。后来,他才安静下来。
再后来,他说了句:“行了,笨蛋!”
我的钱包飞了过来,落在汽车地板上。我捡起钱包,翻看了一下,一无所剩。只留下皮革钱包。
人生再次开始一遍遍重复。有些时候。
“行了,婊子,”海沃德说,“停车!”
她停了车。我们坐在车内。
“行了,婊子,下车去做你的事。”
她打开车门,下了车。趁着她下车的机会,我伸出左手,握住点火开关的钥匙。
我感觉到手枪抵住我的后脖颈,停在了那儿。
“别想得太多,”海沃德说,“因为你不晓得怎么回事,你的屁股就不会在现在所在的地方!”
接着,姑娘回到了车内。
“行了,”海沃德说,“发动汽车吧!”
她让汽车飞快地跑起来,不久后我们就平稳地向前行了。
“行了,笨蛋,”海沃德说,“下车!”
“我想我会待——”
“我告诉过你,想事情不是你该干的事!现在,老家伙,我要数到五了!”
我觉得枪口抵住了后脖颈。
“要是等我数到五你还没下车,你在这个世界就没啥要担忧的了!”
他开始数数。
当他数到“四”,我踢开车门,倾身出去,就在我离开汽车的时候,我的脚踢了出去,正好踢中那姑娘的脑袋。随后我就到了车外,在地上打滚。我听见那姑娘踩下刹车后汽车发出的打滑声。然后,我停止了打滚,感到我的脸庞紧贴着地,吃了一嘴沙土。
我抬起头,那辆车正缓缓向我驶来。海沃德的脑袋伸出车窗,我看见了手枪。
“操你妈的!”
好几枪向我打来。脏脏的沙土如间歇泉一般在我周围升腾而起,仿若核弹爆炸后的小型蘑菇云。随后汽车打转后退,以全速从我身旁呼啸而过。我强逼自己睁开眼睛,透过内华达州的沙尘旋风,决意要看清楚车牌号码。
车牌上盖着一条红色内裤。
海沃德的子弹没有打中我。我站起身,没精打采地拂去身上的尘土,再次开始走向洛杉矶的归途。
“苏珊o霍尔特”系列短篇小说
译者前言:
已故的美国推理短篇小说大师爱德华oD.霍克创造过许多人物,中国读者熟知的有山姆o霍桑医生、西蒙o亚克、利奥波德探长、妙贼尼克等,苏珊o霍尔特这个人物相对而言就较少人知晓。
这个角色第一次出现是在1993年12月号的《埃勒里o奎因推理小说杂志》上的《蛛网中的交通》(A Traffic in Webs)中,随后的几年里又数度露面..
“苏珊o霍尔特”系列短篇小说
译者前言:
已故的美国推理短篇小说大师爱德华oD.霍克创造过许多人物,中国读者熟知的有山姆o霍桑医生、西蒙o亚克、利奥波德探长、妙贼尼克等,苏珊o霍尔特这个人物相对而言就较少人知晓。
这个角色第一次出现是在1993年12月号的《埃勒里o奎因推理小说杂志》上的《蛛网中的交通》(A Traffic in Webs)中,随后的几年里又数度露面。苏珊o霍尔特在纽约曼哈顿梅菲尔德百货公司的促销部门里工作,时常需要出差,因而时而碰上一些棘手案子,有时甚至自己也成了嫌犯(如《匕首毕现》(The Shower of Daggers)这则故事)。
在1998年11月号的《埃勒里o奎因推理小说杂志》上的《一车球棒》(A Busload of Bats)后,便销声匿迹。大概是霍克觉得这个角色写得不算得心应手吧。
到了2006年12月,读者再次在《埃勒里o奎因推理小说杂志》上读到了苏珊o霍尔特的故事。这篇《邮轮命案》(A Convergence of Clerics)发生在一艘豪华邮轮上,在杂志读者评选年度最佳短篇的活动中,进入三甲之列。似乎这又燃起了作家的创作之心,于是在2008年1月的《埃勒里o奎因推理小说杂志》登载了“苏珊o霍尔特”系列的最后一篇《通往天堂的入口》(A Gateway to Heaven)。
在爱德华o霍克创作的侦探人物中,甚少有女性角色。男性作家来创造一个纽约女白领角色是否成功呢?读者不妨亲自一看。
通往天堂的入口
(美)爱德华oD.霍克 文
距离苏珊o霍尔特上一次想起迈克o布兰特诺,已经过去非常久的时间,他曾经与她在梅菲尔德百货公司的促销部门共事过。苏珊如今是促销部门的主管,而迈克几年前就消失在她的世界之外。这就是苏珊在那个温和的五月晚上,从电话中听到迈克的声音后如此惊讶的原因。
“苏珊?你最近好么?我是迈克。”
她迟疑了一下,在记忆索引里匆忙翻查这个名字,最终还是问道:“哪个迈克?”
“迈克o布兰特诺!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我!”
“当然没忘记,迈克。不过确实过去许多年了。你如今在干什么?”
“随便干干呗。眼下我在推销卡兹奇山附近建造的全新赛马场。我寻思着可不可以请你喝杯东西。”
他俩一度是朋友,但那段友谊很久前就结束了。“迈克,我认为那不会是个好主意。我上了一天班,十分疲倦。”
“不是私人的事情。我想要谈一笔生意。”
“迈克——”
“明天的午餐怎么样?就在梅菲尔德百货公司对面的那个餐厅?”
她对着电话笑了笑。“迈克,你离开太久了。那个地方——山德拉餐厅——很久前就不在了。如今那儿是一家药房。”
“你在哪儿吃午餐?”
“多数日子里我都不吃午饭,要不就叫三明治外卖。”
“苏珊,你正错过一次大好良机。”
什么的大好良机?她思量着。难道是在干草堆里打滚,来段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激情云雨?可她动了怜悯心,说道:“明天下班后,我可以和你碰头,稍微喝杯东西,但我到六点半必须离开。”
“行!地点呢?”
“纳森酒吧是最好不过的。五点半如何?”
“好极了!我会在那时候见你。”
第二天和往常的星期三一样,从早到晚开了好几个员工会议,还举办了一场简短的办公室派对,因为苏珊的一名助手即将离职。等到那天的五点钟到了,她仍还没有完成计划好的工作。她有一阵考虑过不去赴约,可随后决定自己必须露面。她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纳森酒吧里人头攒动,都是平日里五点钟时的熟客面孔,她注意到有两个年轻的行政助理惊讶地见到她出现在那儿。她差一点就要后悔自己选择的碰头地点,然而,她紧接着看见了迈克,他占了远处角落里的一个卡座。她顿时就认出了他的黑色髭须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子下的那张脸庞,然而那熟悉的歪嘴笑容依旧还在。
“你的头发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伸出手与他握手,是很正式的握手。
“这是全新的、更加成熟的我。你过得怎样,苏珊?”
“挺好。不久之前,我在‘黎明海王星’号上度过一段不错的巡航之旅。我们在船上开办了梅菲尔德百货公司分店。”
“嗨,我读过那篇报道!”他对女招待做了个手势,“你喝点什么?”
“只用给我点一瓶科罗娜啤酒。现在的时间还有点早。”
他自己也要了一瓶科罗娜啤酒,当啤酒送来时,他不再随便闲扯,而是切入了正题。“事情是关于卡兹奇山附近的新赛马场。它将会是一处名副其实的优雅场所,盖特威度假酒店和赌场早已经开业。他们一直试图获得州里的许可。你知道那些地方是怎么回事,拥有者是美国原住民,实际运营则由专业人员负责。”他呷了口啤酒,髭须上沾了泡沫。“我有两件事想要问问你。第一件是,梅菲尔德百货公司有没有兴趣在酒店里开办一家分店?他们正在开发一条小规模的奢侈品商店购物街。”
苏珊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这事我决定不了。新分店的开办得有上层管理人员来决定。他们开了几个月的会,才批准开设‘黎明海王星’号分店。”
“行。”他说,“值得试一下。接下来是第二件事。我不晓得你的财政状况如何,不过在这儿有一个针对新投资者的大好良机。”
她注视着迈克。“你是让我投资自己的钱在这上头?”
“苏珊,你瞧,你如今在梅菲尔德百货公司有着一份顶呱呱的工作,赚得大笔钱。你从一开始就投钱进去,这辈子余生就不用愁了。”
“抱歉,迈克,我不能投资。”
他压低了嗓音。“我对于这家赛马场获得了内幕消息。我没法透露细节,但一旦这个赛马场建成并运营起来,对于获得正确情报的赌客而言,它会是一座金矿。”
“那么,那会是什么时候?”
“酒店现在已经开业,赛道与看台正在最后施工阶段。我们希望到下个月的月底就能举办赛马比赛。赛道是由一名中国专家龙兰克设计的。他在中国大陆设计了若干赛道,在香港也有一条他的作品。”
不知怎么,整件事给予她的印象是可笑。最终,他并非企图勾引她,只是要说服她投资赛马场。苏珊一口气喝光了啤酒。“抱歉,迈克,但我不是你想要的人选。我没有余钱来做那种投资。”
他并没完全准备放弃。“你瞧,阵亡将士纪念日假期的那个周末就快到了。我能开车带你去那儿,察看下那个地方吗?我俩可以住在新开业的酒店……当然是不同的房间。”
她接着只得笑了笑。“不行。你是个好男人,但我认为我俩合不来。祝你假日愉快。”
“苏珊——”
“我现在必须离开了。”她站起身,“谢谢请我喝啤酒。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迈克。”
阵亡将士纪念日假期的那个周末冷清地开场,可是苏珊并不介意。她最要好的朋友去了外地度假,她就盼望着能好好放松下。周六早上,她去中央公园跑了步,刚过中午的时候,精神抖擞地回到公寓住所。她一踏进家门口,电话就响了起来。她立刻认出那是迈克o布兰特诺的声音。
“苏珊,我需要帮忙!我在这儿陷入了大麻烦。”她能听出背景有噪音,也许是电视机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你在哪儿?”
“我和一些人在一起。他们暂时丢下我一人,所以我姑且碰下运气,打电话给你。他们是危险人物,手头有枪。”
“你应该报警,而不是打电话给我。”
“不!听着,苏珊,你今天必须赶到这儿来。”
“我不能——”
“拜托,我乞求你。我没其他人可以求助了。我住在大熊旅社,靠近86号公路上的米德尔敦,可我眼下不在那儿。”
“迈克,你想要我做什么?”苏珊问道。
“就是我告诉你的关于赛马场的那件事。这些人需要我手头的一些方案图。我想让你替我拿到那些图纸。”
“迈克,这太疯狂了。我要报警。”
“如果你报了警,他们很可能杀掉我。听我说,你要做的,就是去大熊旅社,拿走前台为我保存的一只公事包。”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拿?”
“他们不肯放我走。我稍后会解释的,但我眼下需要你的帮助。你两个小时后就能开车到这儿,一切都能了结。”
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挂断电话、立刻报警会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决定。否则就忘掉整件事。假如迈克o布兰特诺令自己陷入了困境,他就必须自己解救自己,要不然就承受后果。她想象不到他如今为何会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带着这个关于赛马场的疯狂故事……
然而,她紧接着记起了一些事情。迈克知道她过去卷入了好几桩案件的调查,以为她和侦探差不多。也许那是他向她求助的缘由。
“好吧,”她听见自己说道,“我会做的。我只需要在前台索要你的公事包么?”
“对的。我会给旅社打电话,描述你的模样,告诉他们一切没有问题。”
“迈克,你瞧,为什么不能由那些人派个人去做这件差事呢?”
“我不能让他们拿到公事包。这是我克制他们的唯一证据。”
“假如我拿到了公事包,我该拿到哪儿去?”
“我现在萨米特街124号,但你拿到公事包后,把它藏好。旅社里有人可以给你指路。我希望他们没有拿到公事包也会放我走,但如果别无他法,我会拿它来换我的性命。”
“好吧,”她告诉他,心中希冀自己不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我能在大约半小时后出发。”
“他们回来了!”他迅速说道,挂断了电话。
苏珊本来以为阵亡将士纪念日假期的周六午后交通会很拥挤,但多数的旅行者肯定是在周五就提早出发了。她的汽车一驶过塔潘海大桥,车流就变得很畅通,她毫不费力地在新86号公路旁找到了大熊旅社。前台店员是个挺有魅力的女人,褐色头发,白皙的肌肤,胸牌上显示她名叫丽塔。
“我到这儿来为迈克o布兰特诺先生拿一只公事包。”她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苏珊o霍尔特。”
丽塔点点头。“他打电话来说你会来取东西。”她伸手到台子下面,拿出了一只棕色人造革皮包,是艺术家或建筑师也许会携带的那种包。
“谢谢。”苏珊说,“你能为我指一下去往萨米特街的方向吗?”
“下一个红绿灯处右拐,就到萨米特街了。”
她把公事包藏进汽车后备箱,塞在一块毯子下面,随后试图打电话给迈克,可没人接电话。那个地址很容易就找到,是一栋灰色的二层楼住宅,房子亟需维修。她把车停进私人车道,摁响了门铃。房子内的某个地方传来迈克的叫喊声。她试着推了下门,发现门未上锁。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发现了一间家具稀少的客厅。迈克住在地板上,双手被铐在暖气片管道上。
“我的天啊,迈克!出了什么事?”
“我想有人被枪杀了。杀手也许仍旧在房内。你带了电话吗?”
“电话在这儿。”
“打点话给911,让警察到这儿来。”
她按照指示拨打了报警电话,随后转身对着迈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带来了公事包吗?”
“在我汽车的后备箱里。”
“不要对警方提起这事。”
“这对手铐的钥匙在哪儿?”
“兰克拿着钥匙。我到这儿来见他,可厨房里有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兰克当场逮着我打电话给你,夺走了我的手机,用手铐把我锁到这副暖气片上。接着,他回到了厨房,似乎与某人在争吵。我听见枪声响起,随后没了动静。我以为自己随时会变成死尸,然而再没有人从厨房门口走回来。几分钟后,我听见了扑通扑通的声响,似乎是一具尸体被人拖下楼。”
已经有两辆州警方的警车停靠在房子前面。她为警察们打开房门。“你是打电话报警的人吗?”一位州警问道。
“是我,苏珊o霍尔特。”她告诉警察自己所知之事,略去了公事包一事,“杀手也许仍在这儿。”
警察掏出手枪,迅速搜索了房屋,报告说在地下室楼梯底端发现了一具尸体。“我是德乔治欧警士,”一位州警说道,“我们在死者的口袋里找到了这把钥匙。也许正好配这双手铐。房子的其余地方都空着,但有扇后门的锁开了。这只手机搁在厨房的桌子上。是你的么?”
“是的。”迈克告诉州警,“凶手铐住我的时候,夺走了我的手机。”
那把钥匙打开了手铐,迈克稍许放松,欣喜地重获自由。他那熟悉的歪嘴笑容重新浮现。“我这次真的给自己惹上了大麻烦,”他告诉苏珊,“我想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又一辆警车抵达,两名州警带着照相机与鉴证设备走进房屋。德乔治欧给他们指示了去地下室的方向,随后说道:“我们需要一份你的初步证词,布兰特诺先生。”
迈克复述了一遍他的故事。“我在为这儿的新赛马场和盖特威赌场做一些推销工作。这位中国建筑师龙兰克在设计赛马场赛道。他在中国大陆与香港设计了一些赛道。总之,他在寻找投资者帮忙为一些额外的、并不包含在原本的预算里的特别设计付钱。”
“哪种特别设计?”德乔治欧边问边做着笔记。
“具体我也不知道。他从未告诉过我。”迈克说话时,避开了苏珊的目光。
“继续说,今天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他让我过来,商讨下我的赛马场推销方案。”
“他是一个人吗?”
“厨房里有别的人,但我没看见。”
“你怎么会碰巧打电话给这位霍尔特小姐?”
“他想要我推荐投资者。我早些时候已经与苏珊说过此事,于是我打电话给她。兰克以为我想要给他制造麻烦。他掏出了手枪,搜我身上有没有武器。随后他把我的手腕铐在了那根管道上。”
苏珊注意到迈克谨慎小心地没有提及公事包,龙兰克一定在找它。“你目击了枪击吗?”德乔治欧问道。
“没有。兰克把我留在这儿,然后走进厨房,与另一个人谈话。我能听见他们的小声说话。我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响起了枪声。我那时真的吓坏了。我听见了声响,大概是尸体被拉下地下室楼梯的声音,然后就静了下来。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我担心他会接下来杀我。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害怕做任何事,只会保持安静。他拿走了我的手机,所以我没法报警。”
州警点点头。“后门的锁开了。凶手就是这样离开的。我们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一把手枪,大概是凶器。你最好过来看一眼尸体。”
“我必须要看吗?”
“死者是个亚洲人,可我们需要知道他是龙兰克还是另一个人。”
迈克跟着州警走下地下室楼梯,苏珊迟疑地跟在最后头。尸体躺在楼梯底下,脸朝上,血淋淋的楼梯表明尸体是被拖下来的。迈克喘着气,好不容易才说出:“是他。是龙兰克。”
“你不知道另外一个男子的姓名,那个枪杀了他的男子?”
“我从未见过他。”
德乔治欧警士再次点头,合上笔记本。“我不得不要获知你们的家庭住址。”
“我们不是这儿的人。”苏珊告诉州警,“我为纽约的梅菲尔德百货公司工作。这儿是我的名片。”
“行。你们俩跟我走,我们会努力查出真相。”
苏珊开始懊悔自己没有待在纽约。
他俩立了正式的证词,并签过名后,才终于摆脱了州警,这时候差不多已到晚上。当他俩踏出警局,走向各自的汽车时,迈克询问的第一件事是:“公事包在你手上吧?”
“在我车子的后备箱里。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先回到我的旅馆房间,我会展示给你看。”
“我不想看你的图纸,迈克。我只想知道你让你自己——还有我——卷入了何种麻烦。”
“相信我,我会展示给你看。”
苏珊早已决定在大熊旅社度过今夜,而不是在这么晚的时候开车回纽约市。当他们抵达旅馆时,丽塔仍旧在前台工作,为她办了入住手续。“你很幸运,假期周末还能有空房让你入住。”她说道,“我也看到,你找到了迈克o布兰特诺。”
“当然了!”
“十六号房。从他的房间往过道尽头走就是了。”
苏珊含糊地嘟哝了一句,接过房卡。她跟着迈克来到他的房间,心里首次意识到自己没有带过夜需要的额外衣物和洗浴用品。当她向迈克提起这事时,他向她保证,他们可以购买到她需要的任何东西。“路那头有家药房,其实更像是百货店。他们甚至卖T恤衫。”
“我们稍后去那儿看下。”他俩走进他的客房时,苏珊说道,“现在让我看看你的图纸,或者你放在那只公事包里的什么玩意儿。”
“这不是我的。龙兰克把它借给我,以便研究他的提议。当我没有立刻归还公事包,他变得心烦意乱。看看这个。”他拉开人造革皮包的拉链,打开公事包,露出建筑师绘制的赛马场与会所的透视图,以及赛马场赛道的详细图示,上面仔细标明了距离和坡度。在某个地方,标示出终点线的地方,有人小心翼翼地在赛道上标上了一排小点,小点旁边写有汉字符号。
“他试图卖给你这个的股份?”
“正是如此。”
“可是——可是他并不拥有赛马场,对吧?他怎么能出售赛马场的股份?”
“他不是在出售赛马场的股份,而是出售他的发明。看这儿。”他打开了图纸底下的一只马尼拉纸信封。信封里装着中文和英文的剪报。一张英文剪报来自于某份香港日报,另一张来自于《纽约时报》。两张剪报都报道了香港跑马地马场的起跑门栅的草皮下,发现埋有一种遥控装置。
“这是什么?”她依旧理不清头绪,开口问道。
“他们发现起跑门栅下埋了一种具有十二个发射筒的机械装置。它可以使用压缩空气来发射极小的飞镖进入赛马的腹部。飞镖里充填了毒药或镇静剂,旨在操纵比赛的结果。”
“你参与了此事?”
“我可不会毒死赛马。兰克听说过香港的那套办法,宣称自己已经改进了装置。他说,这套装置也可以用来给那些我们想要它们赢的赛马发射兴奋剂。”
“你还想让我往这里面投钱?你得知道,比赛方会测试赛马有没有服用兴奋剂。”
“他宣称这些兴奋剂是无法检测到的。”
“迈克,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荒唐的阴谋!你觉得当飞镖击中赛马的肚皮时,赛马会安静地站在原地吗?”
“他宣称这套机械装置早已经布置在新赛道的合适位置。起跑门栅常常在赛道上移来移去,但发射筒埋在了最常用到的门栅位置。”
“你给了他钱么?”
他扭过眼睛。“两千美元。他说他得要更多钱。我所以才让你和我一起投资。”
“我压根就不信。他们也许在香港试过那套噱头,可在这儿永远也行不通。我会告诉你,我想要打什么赌。我要和你打十块钱的赌,赌这套装置压根就没有埋在新赛道底下。”
他思索起来。“是值得打赌。你瞧,既然你要在旅馆过夜,我们去找个地方吃点晚餐,然后去外面察看下。”
“去外面?”
“赛马场。你愿去吗?”
苏珊深吸一口气。“当然,为什么不呢?”假如迈克另有企图,她待在外面的安全性大概和待在他的旅馆房间里一样。也许还更加安全些。“记得,我仍旧得要在那家药房逗留一下。”
他俩决定去试吃下赛马场旁的盖特威赌场酒店的晚餐。那家酒店堪称奢华,依稀有些拉斯维加斯和大西洋城赌场的富丽堂皇之感,然而较为低档次。入口华丽的罗马柱在他俩看来显得矫饰,赌博大厅里的金色墙纸在若干地方已经开始剥落。餐厅的食物将就过得去,不算美味,而酒水味道偏淡。虽然如此,这家酒店内仍旧挤满了顾客,这些人显然还玩得很开心。老虎机赢钱的鸣声似乎差不多不断响起。
“你俩需要帮忙么?”一位身着晚礼服的英俊男士询问他俩,“我是客房经理罗恩o迈耶。你们第一次到盖特威赌场酒店吗?”
“是的,”苏珊告诉他,“我们只是在餐厅吃饭。赛马场何时开业?”
“下个月之前开不了。我们本来想在这个假期里运营一下,但我们办不到。”
“呃,我们会再来的。”迈克告诉男子。
他们吃晚餐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他们离开酒店,走向停车场,随后抄近路走向赛马场的大门。“我们怎么进去?”她问迈克。
“我有把钥匙。兰克雇佣我推销赛道时,给了我一把钥匙。”他没用几秒,就打开了挂锁,他们走到昏暗的看台前方。“会所建在这一头,内设餐厅和下注窗口。赛道经过特意的布置,终点线在会所对面。赛道总长大约是一英里,那也是多数大型赛事的里程长度,所以起跑门栅就在终点线位置。面对七弗隆 或更短里程的比赛,起跑门栅会被移到赛道的另一边。对于偶尔遇到的一又十六分之一英里或更长里程的赛事,门栅会被移回一点距离。”
“所以兰克的阴谋只能操纵一英里长的赛事。”
“对的,但多数重要赛事都是那种里程。”他用笔形手电筒指引她走上赛道,“我们应该寻找挖掘的证据,但自从去年夏天建设工程开始起,装置也许就在适当位置了。拿过我的手电筒——”
他的声音被一声枪响打断,一块泥土弹到他们的脚上。“有人在冲我们开枪!”苏珊叫喊着,平躺到地上。
“该死的!”当第二记枪声在夜空中响起时,迈克立即关掉手电筒,卧倒在她身旁,“是兰克的同伙,那个杀了他的男人!”
她从他手里夺过笔形手电筒,重新开启,用手掌覆盖住灯泡。随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扔出手电筒,抛物轨迹靠近地面。对方冲着电灯泡又开了两枪。第二枪击中了手电筒,令它旋转着脱离了抛物线。“他枪法很准。”苏珊小声说道。
“我们得要离开这儿。”
“怎样?”
“赛马场里不管日夜都有警卫。他一定听到了枪声。”
“除非他也死了。”
他俩在泥地里躺了十五分钟,直到迈克开始慢慢按照原路爬回去。苏珊勉强地跟在后头。他俩无惊无险地爬到大门口,发现那儿站着一名魁梧的警卫。他是个美国原住民,也是他们在这个本该是印第安人赌场的地方见到的第一个印第安人。“是你们开的枪吗?”他问道。
“当然不是我们。”迈克告诉他,“有人在冲我们开枪。”
“这儿是私人物业。”
“我名叫迈克o布兰特诺。我在负责赛马场的营销工作。我有门钥匙。”
“你的名字没出现在我的名单上。”
“我和赛道设计师龙兰克一起工作。我们住在大熊旅社。”
“我刚刚从新闻节目里听到他被人杀害了。你们最好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这样我能核查你俩的身份。”
两人跟着警卫走进一辆停在附近的建设拖车。“我名叫弗雷德o恰托。”他告诉他俩,“现在让我看看你们的证件。”
“就在这儿。”迈克说,“你要值班到多晚的时候?”
“中午到午夜,接着另外一个人会来接班。工作时间很久,但是容易的活计。”
他似乎对两人递出的证件感到满意,予以放行。苏珊在药房稍作逗留,购买了牙膏牙刷和一件T恤衫。等他俩回到大熊旅社时,时间差不多到午夜了。
“那道起跑门栅对于某些赛马来说,可能是通往天堂的入口。”迈克评论道,“我们被人枪击,是因为他们担心我们会发现那套装置确实在那儿。”
“否则就是因为我们会发现它并不在那儿。”
他俩在旅馆酒吧内待了一阵,喝了杯深夜酒,讨论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只知道今晚有人企图谋杀我俩。”她告诉迈克,“我到早上要回去一趟。你可以自由行动。”
“苏珊,我不应该让你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是啊,你确实不应该。”
“我开始考虑,龙兰克只不过是个聪明的骗子。他拿来了那些剪报和一些赛道草图,把它们建构成一场大骗局。”
她不打算与他争辩。“日后,要更加小心地选择你的生意伙伴。”她提出建议。
他们付好帐单,起身要走。“你觉得是谁冲我们开了枪?”他问道,“在这件事上,谁是兰克的同伙?”
他们沿着过道走向各自的房间,此时苏珊突然开始想明白了。“我觉得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解释不了啊——”
苏珊说话的时候,迈克已经把他的门卡插入卡槽,正要打开房门。他正要迈入房间,快速的接连三枪照亮了黑暗夜色。他喘着气向后倒去,把苏珊也拉到了地上。
“迈克!”她尖叫起来。
枪手跃过他俩卧地的身躯,冲进了过道。她看见德乔治欧警士从某个地方冲出来,眼明手快地劈中枪手的脖子,把他击倒。当然,枪手就是那个赛马场的警卫弗雷德o恰托,但在那时候,凶手是谁已经无关紧要了。“赶紧叫救护车!”她喊了出来,“迈克还活着。”
她坚持要和他一起坐进救护车里,拖住了拿着注射器的实习医生。“只要一分钟,”她恳求道,“我必须告诉他一件事。”
迈克o布兰特诺睁开眼睛,注视着她,大概是看不见。“是谁?”他费劲地小声问道,嘴里含着血。
“那个警卫恰托,他一定参与了计划,要不然他们怎么可能挖出地沟,把设备埋进去?肯定是在天黑后,并且在他午夜换班之前。州警逮住了他。德乔治欧在收到赛马场发生枪击的报告后,就在跟踪我俩。”
“真痛,苏珊。”他艰难地说道。
“我知道,我们就快到医院了。”
“恰托一定谋杀了兰克,这样他就能独占收益。”迈克吐出更多血,苏珊知道自己必须快点说。
“不,迈克。恰托不可能在今天下午谋杀兰克,因为他告诉过我们,他从中午值班到午夜。凶手一定是你。”
迈克的眼睑开始要合上。“什么?你在说些什么?”他问道,声音都含糊了。
“你说兰克在你打完给我的电话后,就铐住了你,夺走你的手机。假如这些话属实,你怎么可能打电话给大熊旅社,并告诉丽塔我要过来取公事包?”
“我——”
“迈克,是你杀了他。那栋房子里从始至终都没有别的人。你想要独占这个赛马场阴谋的好处,尽管听上去很疯狂。你杀害了他,把他的尸体拉到地下室里,将枪丢进垃圾桶。你自己带来了手铐,你先把钥匙放进死者的口袋,随后回到楼上,把自己铐到暖气片上。当然,你必须为我留下未上锁的前门,换作兰克,他永远不会这么干。你知道我会过来,相信我从来不违背承诺的好名声。但死者确实有个同伙,也就是赛马场的警卫弗雷德o恰托。当他听说兰克死了,他知道是你干的,为的是独霸那个赛道作弊计划。他在赛马场向我们开枪,随后到午夜后,他潜入你的旅社房间,等着杀你。”
她意识到他的双眼闭拢,他也不再在听她讲。“小姐,我恐怕他已经走了。”那个实习医生告诉她。
到了医院里,医生们试图救活他,可为时已晚。她从汽车后备箱里取出公事包,交给德乔治欧警士。他聆听她述说,一边摇着头。“那是我听到过的最疯狂的事情。这个中国人肯定是个高超的骗子,才能让人相信那是真的。”
“也许不是,”苏珊说,“如果恰托参与了阴谋,那么肯定不仅仅是场骗局。真的有东西埋藏在赛马场地下。”她记起了迈克o布兰特诺的原话,“某种通往天堂的入口。对于赌马的人是这样,也许对于赛马也是如此。”
那个时候,她才记起自己与迈克打的赌。假如那种机械装置果真存在,那么她就赌输了。然而,迈克早已输掉了更多,远远更多。
文·雪莉·李(美) 译·姚人杰
英国著名的科学杂志《自然》开辟有一个名叫“未来”的栏目,每期都刊登一篇短小精湛的科幻故事。或睿智,或感人,或幽默,或深沉,本篇即为该栏目中出现过的一篇佳作。——译者
想象有一台天平,把你的所有罪孽放在一边,道德放在另一边。
我不是个崇敬上帝的人,不会上教堂,也不会为了我的罪孽祈祷,好让它们像昨日的垃圾一样被丢弃..
文·雪莉·李(美) 译·姚人杰
英国著名的科学杂志《自然》开辟有一个名叫“未来”的栏目,每期都刊登一篇短小精湛的科幻故事。或睿智,或感人,或幽默,或深沉,本篇即为该栏目中出现过的一篇佳作。——译者
想象有一台天平,把你的所有罪孽放在一边,道德放在另一边。
我不是个崇敬上帝的人,不会上教堂,也不会为了我的罪孽祈祷,好让它们像昨日的垃圾一样被丢弃。可假如我非得要想象自己的那台良心天平,我得要说,它不高不低,相当平衡。
本来一直如此,直到五年前,那时候医生诊断出我患有早期败血症和多器官衰竭,提出了一个考验我的道德的治疗方法。
我猜想,我想要问你的问题其实是:当生存还是死亡悬而未决时,你的道德会何去何从?
让我告诉你,我是如何回答这个难题的。
2045年,我从屋顶摔下来后,在医院病床上躺了将近一周。安妮与我当时在悬挂圣诞节彩灯,我的脚踩在一块松脱的屋顶板上,结果跌跤摔下了屋顶。
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当然,我仍旧感到有些疼痛,可我能跑能跳,我也很想回家,和妈妈、爸爸、堂兄弟姐妹一起过圣诞。
但是佩医生——他已经为我看病差不多有二十个年头了——坚持要再做几项检查。“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他告诉我,“我有种感觉。”
于是,我让他又做了几项检查。
一周后,他走进我的病房,传来了消息。
“是早期败血症。”他说道。
我皱起眉头,于是佩医生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细菌感染啦,发炎反应,精疲力竭的免疫系统。
安妮就坐在我身旁,哭了起来。她伸出手捉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在颤抖。
但佩医生继续说着。败血症最终会导致多器官衰竭。我的肺、肝脏、肾脏、心脏会无一幸免。想象一下这些内脏统统失效的情景。“这病很严重,”佩医生说,“能要人命。”
这些信息像冰冷的拳头击入我的心田,把我伤得不轻,这是任何身体创伤所办不到的。一想到自己才四十二岁就要一命呜呼,躺进棺柩里,我就被吓坏了。
我侧过身,抚摩安妮的后背,让她去喝杯咖啡。她该知道的都已经听到了,没必要再留在这儿。她强忍悲痛来表示支持的模样,会比她不在病房里更让我心痛。
病房的移门在她身后合拢后,我问佩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我们会尽全力来避免毒素的伤害,”医生说道,“在最佳的情况下,你能继续活上几年,但你将永远不能离开医院。然而,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败血症会在几周内恶化到致命阶段。”
几周内。这几个字在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同时病房开始天旋地转。我开始考虑自己余下的时间里要做些什么事,这时候佩医生说起最近研发出一种疗法。
“什么?你之前还说过,败血症是致命的。”
“确实如此,但有一些方法,呃,来欺骗死神。”佩医生打住了话柄。我感觉到一股战栗沿着脊椎往下窜。
“在圣路易斯有一家人类克隆公司,”医生说,“正式来讲,他们的意图是给同性恋或不孕不育的夫妇提供一次拥有基因相同的子女的机会。但我认识那儿的一名基因学家,他们已经实现用克隆来分离和修改DNA,以此去除那些引发疾病的基因。再配合上加速生长技术,生物克隆公司能为你制造出需要的器官,逃过败血症的索命钩。”
话音落下,静默降临在病房内,我盯着佩医生,佩医生也看着我。他刚才是不是建议我克隆一个我自己,再收割器官?
我问他,一旦器官被拿走后,克隆人会怎么样。
医生告诉我,我早已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像我最初说的那样,我不是个崇敬上帝的人,我也主张人工流产合法,可是一想到要创造出一个克隆人,一具与我一模一样、活生生能呼吸的肉体,再杀死克隆人,让我能拥有漫长健康的人生……感觉起来很卑劣。
“我会给你生物克隆公司的电话号码,以及我朋友的名字,”佩医生最终说道,“告诉他,是我送你来的,他会在那儿帮助你。”医生递给我一张纸条,同时伤感地笑着,“然而,选择权在你手上。”
医生一讲完,移门就再次打开,安妮的脸庞出现在我面前。她圆鼓鼓的眼睛红红的,睫毛膏全花了。但是从她看着我的样子,我知道她那无助的眼神会让我死都难以忘怀,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出这个抉择,这个抉择不单单是为我一人。我能否让自己的道德妥协让步,来让安妮免于遭遇由我的过世导致的痛苦?
这是我的故事,我的存在便是我的答案。
自从诊断出败血症起,我就很适应医院里的生活。护士们对待我总是很友善,“我是个就快死了的人”的借口总是让我拿到托盘上最后一块曲奇饼,或者看到我想看的电视频道,没有一次落空。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碰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即刻融化。尽管如此,这幕景色还是美极了。
我转过身,挪动了血压监测仪,望着睡在长沙发上的安妮。她调整毯子下的睡姿时,唇畔掠过了浅浅的微笑。
我无法挪开视线,我自己也止不住微笑。
别人说,死亡能让人领悟到他以前从未了解过的东西。
如今,我知道我心中的那台良心天平压根不是我的罪孽与道德之间的战斗。我的良心天平是死亡与时间之间的完美平衡。
死亡是极限,是终点,正因为有死亡的存在,我才能充分利用时间,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刻之间的时间。
我不需要延长那无可避免的死亡,因为我已经让自己的人生因爱而美丽。而爱这个砝码,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比不过的。
蒲公英少女
(美)罗伯特o富兰克林o杨 文
山坡上站立的那个少女,让马克联想起了女诗人埃德娜o圣文森特o米莱。也许是因为少女站在午后阳光照耀下的山坡上的体态,那一瀑如蒲公英般金黄的长发在风中飘动;也许是因为她身上传统样式的白色连衣裙包裹的那对修长玉腿。总之,马克的心头有种确切的印象,这个少女仿佛是从过去一脚踏入了现在。这种感觉怪异极了..
蒲公英少女
(美)罗伯特o富兰克林o杨 文
山坡上站立的那个少女,让马克联想起了女诗人埃德娜o圣文森特o米莱。也许是因为少女站在午后阳光照耀下的山坡上的体态,那一瀑如蒲公英般金黄的长发在风中飘动;也许是因为她身上传统样式的白色连衣裙包裹的那对修长玉腿。总之,马克的心头有种确切的印象,这个少女仿佛是从过去一脚踏入了现在。这种感觉怪异极了,因为随着真相被揭开面纱,马克最终得知少女并不是来自过去的世界,而是来自于未来。
马克在少女身后不远处止步,因为刚刚的一路攀爬,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少女还没看见他,马克琢磨该怎么让少女注意到他的存在,又不致于吓坏她。马克准备下定主意的时候,掏出了烟斗,塞上烟草并点上火,双手盖住烟斗钵,同时不停地吹气,直至烟草燃烧起来。等马克再次向少女的方向望去时,她已经转过身,好奇地注视着马克。
马克缓缓走向少女,敏锐地注意到此刻天穹仿佛近在咫尺,他享受着和风吹拂在脸上的滋味。马克在心里自言自语,以后应该多出来远足。他一路穿过森林再爬上山,现在森林已经被甩在身后,躺在山脚下,微红色的树叶仿佛是秋日里的第一把火在徐徐燃烧。在森林以外,躺着一个小小的湖泊,湖畔有小木屋,也有钓鱼用的码头。马克的妻子突然被召唤去履行陪审员的职责,于是马克不得不独自消磨掉两周的闲暇时光,这两个星期是他从自己的暑期旅行里省下来的。现在,麦克过着形单影只的日子,白天在码头上钓鱼,晚上就在起居室里的大壁炉前,用阅读来消磨寒冷的长夜。这样子度过两天后,循规蹈矩的生活终于让马克厌烦透了,他开始漫无目标地闯进森林,最终,马克来到山脚下,爬上山,看见了这个少女。
她的眼眸湛蓝,马克走近时看到了少女的眼眸——蓝得就像勾勒出少女削瘦身形的蓝天。她长了一张鹅蛋脸,青春、娇丽,甜美极了。少女的容貌令马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得不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冲动,才没有伸出手抚摸少女那张被秋风亲吻的脸庞。尽管马克的手一直未离开自己的身侧,他依然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是个四十四岁的男人,马克惊讶地问自己,少女的年纪不可能超过二十岁。我到底是怎么了?“你是不是在欣赏风景?”马克大声问道。
“是的。”少女一边回答,一边转过身,手臂划出一个热情的半圆,“这真是一幕壮观的景色!”
马克随着少女的目光瞭望风景。“嗯,”他说,“真的很壮观。”在山底下,又可以望到一片森林,绵延在低地之上,呈现出九月里的暖色调,将数哩之外的小村落搂在怀里,最终在城市郊区的边界上停下蔓延的脚步。远远望去,雾霭令科夫城参差不齐的城市轮廓变得柔和,让它带上了一些中世纪大城堡的特色,使得科夫城不像是现实中的城市,更像是存在于梦境。“你也是从城里来的?”马克问少女。
“算是吧。”少女说,接着对马克莞尔一笑,“我来自于两百四十年之后的科夫城。”
少女的微笑在告知马克,她并不真的期待马克会相信自己的这番胡话,但也在暗示,他假装相信会比较不错。马克回了个笑脸。“算起来,那就是公元二二〇一年,对吧?”他说,“我想,这个地方到那时肯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哦,是的。”少女说,“现在科夫城从属于一座巨型都市,城市的疆域一直扩张到了那儿。”少女指着山脚下的森林边缘地带,“第二〇四〇大街正好笔直穿过那片糖枫树,”少女继续说,“你看见那边的一片刺槐了么?”
“嗯,”马克说,“我看到了。”
“新的城市广场就建在那儿。广场里的超市大极了,完整逛一圈需要花费半天时间,你在那儿能买到几乎所有东西,从阿司匹林直到飞行汽车,应有尽有。超市旁边,也就是那片山毛榉现在矗立的地方,是一家大型服装商店,经常会有大量国内顶尖服装设计师最新款式的衣服。我身上穿的这条连衣裙,就是今早在那儿买的。是不是有一种简单的美感?”
假如这条连衣裙真的有“简单的美感”,那么是因为这条连衣裙是少女自己做的。尽管如此,马克还是礼貌地打量了少女身上的白裙。连衣裙是用马克并不熟悉的材料缝制的,看着像是棉花糖、海水泡沫和白雪的杂糅体。现在没什么复合材料是那些新纤维材料制造商制造不出的——显然,年轻女孩胡编乱造的瞎话也是无所不能的。“我猜想你是乘坐时间机器到这儿的。”他说。
“嗯,我爸爸发明了一台时间机器。”
马克仔细打量少女。他从未见过这么坦诚的表情。“你经常来这儿吗?”
“哦,是的。这儿是我最喜欢的时空坐标点。我有时会在这里站上几个小时,一直看啊看。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了一头鹿,今天我就看见了你。”
“但是,如果你一直回到同一个时间点的话,”马克问,“怎么还会有昨天的概念?”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女孩说,“因为时空机器和其他东西一样,同样会受到时间流的影响,如果你想要维持在同一个时空坐标点的话,必须每二十四个小时就往回拨一下。我从未那么做,因为我更喜欢每次回到过去的不一样的日子。”
“你爸爸没有和你一起回到过去吗?”
突然有一群天鹅从他俩头顶的天空中懒散地飞过,女孩呆呆看了半晌,才出声说:“我爸爸现在身患重病。如果行的话,他很想到过去看看。但我会把自己见到的一切都说给爸爸听。”她又匆匆地补充说,“和他亲自来一趟几乎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这样?”
女孩看马克的样子里透着一股热切,让马克大为感动。“我也觉得是这样。”他然后说,“拥有一台时间机器肯定很棒。”
少女严肃地点点头。“对于想要亲自站在草地上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件美事。二十三世纪的世界没剩下太多的天然草坪。”
马克笑了:“二十世纪里,也没有太多的天然草坪。我猜,你可以说这有点像收藏家的珍宝。在未来,我得多去下各地的天然草坪。”
“你就住在附近吗?”女孩问马克。
“我现在居住在三哩外的一座小木屋里。我本来是来这儿度假的,但过得并不开心。我妻子被召去担任陪审员,不能和我一起来,因为我不能推迟假期,所以我最终不情不愿地过起了梭罗式的生活。我名叫马克o兰多夫。”
“我叫茱莉,”女孩说,“茱莉o丹佛斯。”
少女的名字与她本人很相称。就像她身上的白裙与她本人很相称,湛蓝的天空、九月的和风、绿色的山岭与她很相称一样。女孩大概住在森林里的小村落,但她住在哪里并不重要。如果她想要假装自己来自未来,那么马克可以接受。马克关心的,是他第一次见到少女时心头的感觉,以及每次他凝视少女细腻的脸庞时,袭遍全身的温情。“茱莉,你做什么工作?”马克问道,“你是不是还是学生?”
“我在学习成为一名秘书。”她说。她上前半步,单足点地,旋转一周,双手紧锁,“我期盼做一名秘书。”她继续说,“在一间重要的办公室里工作,记下大人物说的话,一定很不可思议。你会希望我成为你的秘书吗,兰多夫先生。”
“我很希望。”他说,“我妻子曾经做过我的秘书——在二战之前。我俩就是这样认识的。”咦,我怎么好像曾经说过这句话?马克纳闷道。
“她是不是个称职的秘书?”
“她是最好的秘书。对于失去她这个好秘书,我觉得很遗憾;可我在某种意义上失去她,又从另一意义上获得了她,因此,我思忖着难以把这称之为‘失去’。”
“是的,我觉得你不能。兰多夫先生,我现在要回去了。爸爸想要听我讲述所见所闻,另外,我还得准备他的晚饭。”
“明天你还会来吗?”
“大概吧。最近我每天都会来这儿。兰多夫先生,再见。”
“茱莉,再见。”马克说。
马克注视着少女脚步轻快地跑下山,消失在糖枫树林里,也许还消失在两百四十年后。第二〇四〇大街在那个地方。他笑了。马克心想,多么迷人的女孩啊。拥有这样一份难以压制的惊异感,这样一份对于生活的热情,该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啊。马克欣赏这两种特质,因为一直以来他都缺乏这两种特质。二十岁的时候,马克是个性格严肃的年轻人,在法学院里刻苦学习;二十四岁时,马克有自己的律师事业,虽然事业当时还很小,却完全占据了他的身心——也许,还谈不上完全占据。马克娶了安妮后,曾经有一段短暂的时期,赚钱已经不再那么紧迫。然后,二战爆发了,出现了另一段短暂时期——这次较之前者,要久得多——赚钱似乎变得很遥远,有时甚至像是一种可鄙的追求。然后,在马克退伍后,仿若复仇一般,赚钱养家变得格外的急迫,主要原因是马克那时有一个儿子和一位老婆要养活,从那以后,马克全身心扑到事业上,只在最近几年,马克给自己争取到了每年四周的假期,其中有两周,马克和安妮、杰夫在他们选定的度假地度过,后两周,马克与安妮在湖畔的木屋里一起度过,那时杰夫已经返校读书去了。可是,今年马克要孤零零地消磨后两周的假期。好吧,也许并不总是孤零零的。
马克的烟斗早就熄灭了,可他并未注意到。他又一次点着烟斗,深深吸一口,再呼出来,接着便下山去,穿过森林,朝着木屋的方向走去。秋分已经到了,白天越来越短。就拿今天来说,白天已经差不多结束,朦胧的空气里已经弥漫夜晚的湿气。
他步行得很慢,等他抵达湖畔时,太阳已经落下。湖泊很小,湖水却深,树木长到了湖边。小木屋与湖岸有点距离,位于几棵松树中间,一条蜿蜒小径将它与码头相连。木屋后面有一条沙砾车道,再经由一条土路,便能驶上高速公路。他的旅行车就停在后门旁,准备随时把他赶回文明社会。
他在厨房给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吃完后,进入起居室看书。库房里的发动机时而轰鸣,时而停歇。可假若没有发动机的噪声,今夜就没有了现代人的耳朵惯于听到的声音。 他从壁炉旁满架子的书籍中挑选了一本美国诗歌选,然后坐下,翻到了《午后山麓上》 。马克把这首不可多得的好诗连着朗读了三遍,每一次阅读时,他都仿佛看见她伫立在阳光下,秀发在风中舞动,白裙仿若细雪,绕着她修长的美腿旋转;他的喉头仿佛出现了一个硬块,令他无法吞咽。
马克把书放回书架,走到屋外,站在门廊上,给烟斗装上烟丝,又点着火。他强迫自己想起安妮,她的脸庞此刻浮现在马克的脑海里——坚毅而温驯的下巴,和善同情的眼眸,还带着一丝怪异的恐惧,马克从来没能分析出个缘由,还有依然柔和的脸颊,温柔的笑容——在安妮飘逸的浅棕色秀发和高挑柔软的体态衬托下,她的五官更加引人注目。和以往每次想起安妮一样,马克发觉自己惊叹于安妮的青春不老,惊叹于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和当初一样可爱,就像很久之前的那个早晨,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到安妮羞怯地站在办公桌前。很难想到,仅仅才过去二十年,他就如此热切地盼望与一个年轻得可以做他女儿的姑娘约会。好吧,他并不是——并不是真的与姑娘约会。可有那么一刻,他动摇过意志——那就够了。有那么一刻,他的情绪不再宁静,他不再脚踏实地。此刻,他的双脚重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世界已经回到了正常和明智的轨道。
马克把烟斗拍打干净,走进木屋。他在卧室里脱下衣服,钻进被窝,关上电灯。他本该安然入睡,可事实却并非如此;等到睡意终于袭来时,梦乡里却夹杂着撩拨心事的幻梦。
“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少女说,“昨天我看见了一头鹿,今天我就看见了你。”
第二天午后,少女穿了一条蓝色的连衣裙,蒲公英颜色的头发上系了一条蓝色的丝带。马克迎着山峦,伫立了半晌,寸步不移,一直等到喉咙不再紧绷;接着他走到少女身边,侧立一旁,享受和风的吹拂。可当马克望见少女喉咙和下巴柔和的曲线,他又紧张起来,然后少女转过身,招呼说:“好啊,我没想到你还会过来。”马克过了好久,才张口回应少女的招呼。
“可我终究是来了。”马克最终说道,“你也是。”
“是啊,”少女说,“我很高兴你能来。”
附近有一块突出的花岗岩,好似一张天然的长凳,于是马克和少女坐了下来,眺望山下。马克给烟斗装上烟丝,点着,吹了一口烟气到风里。“我爸爸也抽烟斗,”少女说,“他点火时,也会像你一样用手盖住烟斗,就算没有一丝风也是如此。你和他在许多方面都很像。”
“给我讲讲你爸爸。”马克说,“也跟我说说你自己。”
少女照着马克的吩咐做了,说她今年二十一岁,父亲是一位退休的政府物理学家,他们居住在二〇四〇大街的一套小公寓里,四年前母亲过世后,她就一直为父亲照料着那个家。之后,马克给少女讲了他自己、安妮、杰夫——讲他打算日后让杰夫成为自己的合伙人,讲安妮的照相机恐惧症,在他俩结婚那天,她拒绝拍摄她的照片,之后也一直拒绝拍照,讲去年夏天他们一家三口露营之旅的快活日子。
等马克讲完,少女说:“你的家庭生活真幸福。要能生活在一九六一年,肯定很不可思议!”
“你手头有一台时间机器,能随时到这儿来。”
“不是那么简单的。首先,我不能抛下爸爸,其次还得考虑时间警察。你要知道,时间旅行只限于政府资助的历史考察者,对于普罗大众是禁止的。”
“你似乎把问题都处理好了。”
“那是因为我父亲发明了一台时间机器,而时间警察毫不知情。”
“可你依然违反了法律。”
少女点点脑袋。“但只是在他们的眼里,只在他们对时间的观念里。我父亲有他自己的观念。”
听少女说话是如此愉快的一件事,她说些什么并不重要,马克想让少女继续聊下去,无论她谈论的事情有多么牵强和不可思议。“跟我具体说说。”马克说。
“首先我要告诉你官方的观念。这一观念的支持者声称,来自未来的人不应该参与到过去发生的任何事件中去,因为他的存在会构成一个悖论,为了要消融这一悖论,未来的事件会发生改变。所以,时间旅行部确保只有获得授权的人才能使用时间机器,还维持了一支警队,逮捕那些企图跃迁到过去的人。有些人向往过去简单的生活方式,伪装成历史学者,然后就能一劳永逸地回到某个不同的时代。
“但我父亲的想法是,时间之书早已写定。父亲说,从宏观宇宙的角度来看,所有将要发生的事情早已都发生过了。因而,假如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参与过去的一起事件,他就变成了那起事件的一部分——他首先是那起事件的一部分,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悖论不可能产生。”
马克用力吸了一口烟。他需要烟草的麻痹作用。“听上去你父亲是位相当出色的人物。”他说。
“哦,是的!”兴奋之下,少女的脸颊愈加殷红,映衬得湛蓝的眼眸愈加明亮,“你不会相信我爸爸读过那么多的书,兰多夫先生。我们住的公寓里塞满了书!海格尔、康德、休谟;爱因斯坦、牛顿、魏扎克。我自己也读过几本。”
“我也收藏书。事实上,我也阅读甚丰。”
少女出神地凝视马克。“兰多夫先生,好棒噢,”她说,“我敢打赌,我们有很多共同爱好!”
随后发生的对话确实证实了他俩有许多共同爱好——尽管马克事后回想到,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姑娘在九月的山顶上讨论康德的先验美学、贝克莱主义和相对论,着实煞风景,即使这个男人已经四十四岁了,而姑娘只有二十一岁。可幸好还有补偿。他们热烈地讨论先验美学,不仅得出了先天和后天的结论,还使得少女的眼神里闪现微光;他俩对贝克莱哲学的解析,不仅指出了这位好主教的理论的内在弱点,还令少女脸颊绯红;他们对相对论的议论不仅证明E总是等于mc2,还说明,知识对于女性的魅力不仅不是阻碍,还是助益。
那一时刻的情绪存留了好久,比正常情况下久得多,马克上床睡觉时,午后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这一次,他甚至未曾想起过安妮;他知道那样做不会有好处。与之相反,他躺在黑暗里,胡思乱想着,所有的画面里都有九月的山顶和蒲公英色头发的少女。
“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了一头鹿,今天我就看见了你。”
次日早上,他开车去了小村落,到邮局查了下,看他有没有收到邮件。一封也没有。他一点也不惊讶。杰夫和他一样讨厌写信,安妮眼下大概无法与外界接触。至于工作上的事,他已经禁止秘书打搅他,除非发生了最紧要的事情。
他心里斗争着,不知该不该去问皮肤皱巴巴的邮局局长,附近是不是住着一户姓丹佛斯的人家。他最终决定还是别问了。那么做的话,会颠覆茱莉编造出的那套详尽的假想,尽管他不相信少女的话,但他内心深处并不愿推翻那套假想。
那天下午,她穿着一件黄色的连衣裙,和她的头发同个颜色,他看见少女时,喉头又绷紧了,又一次说不出话来。可是当最初的时刻过去,他和少女攀谈起来,却安然无事,他们的思绪像两条汩汩冒泡的小溪,汇流在一起,快活地流经旱谷,度过了一个下午。他俩这回分手时,少女开口问道:“明天你会在这儿吗?”——然而,这只是因为她抢先问出了这个问题——穿过森林回到木屋的路上,少女的话一直在马克耳朵里回响,他在门廊上抽了一整夜烟斗,最后才安睡过去。
次日下午,他爬上山后,发觉山顶空旷旷的。起初,他失望地惊呆了,接着想起来,“她晚到了,就是那样。她大概随时会出现”。他在那块花岗岩上坐下,等待着少女。可是她没有来。几分钟过去了,几小时过去了。阴影从森林里爬出来,攀爬上山坡。空气越来越冷。他最终放弃了,垂头丧气地走回木屋。
第二天下午,少女还是没有出现。再过一天,仍然不见踪影。他吃不下也睡不着觉,对钓鱼也厌倦了。他再也没兴趣看书。在那些日子里,他憎恶自己——憎恶自己的行为像个害单相思的中学男生,都四十几岁年纪了,看到一张漂亮脸庞和一双美腿,反应却和其他傻瓜一模一样。几天以前,我从未这样子看过另一个女人,现在不到一周,他不光看了这个少女,还爱上了她。
第四天,他爬上山,内心的希望之火熄灭了——接着突然又有了盼头,因为他看见少女站在日光下。她这次穿了件黑色连衣裙,他应该猜得到少女缺席的原因;但他没猜到——直到他走到她身边,看见她眼睛里落下的泪水和嘴唇的微微颤抖,这已经能说明真相。“茱莉,出什么事了?”
她抱住了马克,肩膀颤抖,脸庞贴在他的外套上。“我父亲过世了。”她说道,不知怎么地,马克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落泪,知道她未掉眼泪地熬过了守夜和葬礼,直到此刻才崩溃。
他伸出手臂轻轻环抱住少女。他此前从未亲吻过她,现在也没亲吻她,没有真的亲吻。他的嘴唇擦过她的额头,快速地抚摸她的头发,就这些而已。“茱莉,我很遗憾。”他说,“我知道父亲在你心中的份量。”
“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说,“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从他在实验室里做锶90实验起就知道了。但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他甚至连我都没告诉过……我不想活了。父亲不在了,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没有一丁点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他紧紧搂住她。“茱莉,你会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的。某个人。你还年轻。其实你还只是个小孩。”
少女仰起了脑袋,抬起一对突然没有了眼泪的眸子对着他。“我不是个小孩!你还胆敢叫我为小孩嘛!”
他吃了一惊,松开了少女,向后退步。他以前还从未见过女孩动怒。“我不是那个——”他开始辩解。
女孩的怒火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我知道你不是存心要伤害我的感情,兰多夫先生。但我不是个小孩,我真的不是。请答应我,你永远不要再叫我为小孩。”
“好吧,”他说,“我答应你。”
“现在我必须走了,”她说,“我有许多事要做。”
“你会——明天你会在这儿吗?”
少女久久地看着他。一层宛若夏日阵雨之后出现的水汽使得她的湛蓝眼眸闪闪发亮。“时间机器快坏掉了,”她说,“有几样零件需要更换——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更换。我们的——我的时间机器也许能再跃迁一次,但我吃不准。”
“但你会尽量过来,对吧?”
少女点点头。“嗯,我会尽量过来的。还有,兰多夫先生?”
“什么事,茱莉?”
“万一我来不了——就说在前头吧——我爱你。”
少女那时就离去了,脚步轻快地跑下山,片刻后就消失在糖枫树林里。马克给烟斗点火时,双手颤抖,火柴烧着了他的手指。他记不得自己后来如何回到木屋,胡乱做了顿晚饭,上床睡觉,然而那些事他一定统统都做了,因为第二天他在卧室里醒来,当他走进厨房时,晚餐的碗碟放在沥水板上。
他洗了碗碟,煮了咖啡,整个早上都在码头上垂钓,脑海里什么都不想。他稍后会面对现实。眼下他知道少女爱着他,知道再过短短的几小时就会再见到她,这就够了。就算是一台快坏掉了的时间机器,一定也应该可以毫无困难地把少女从小村落传送到山上。
他早早地到了那儿,在花岗岩“长凳”上坐下,等着少女走出林子,爬上山坡。他能感到心脏的跳动,知道自己的双手在哆嗦。前天,我看见一只兔子,昨天我看见了一头鹿,今天我就看见了你。
他等了又等,可女孩没有来。第二天她也没有来。当影子开始变长,空气越来越冷,他走下山,踏进了糖枫树林。此刻他找到了一条路径,沿着小路走进树林,又贯穿树林来到小村落。他在小邮局驻留,查看有没有寄给他的邮件。那位皮肤皱巴巴的邮局局长告诉他没有邮件后,他还逗留了一会儿。“请问——这儿附近有没有住着一户姓丹佛斯的人家?”他脱口问道。
邮局局长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
“近日这儿有没有办过葬礼?”
“将近有一年没办过丧事了。“
那日之后,尽管他每天下午都会来到山上,一直到假期结束,可他心中知道女孩不会回来了,知道女孩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仿佛她从未出现过。那些日子的晚上,他流连在小村落里,绝望地希望邮局局长弄错了;可他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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