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昨天今天明天作文不赎回的经验明天还有嘛?

一个70后师专生的经历(13--16)
  今日何日兮?谁人会来兮?
  正猜测间,门铃响,却是罗老师的先生和女儿回来,大家一阵寒暄,刚坐下,又一阵门铃,再站起,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很轻巧的脚步声。
  门开,站着两个妹子。
  我和朱尚欢发出两组不同的声音。
  第一组声音,往上升的唱歌似的调子:“哎呀——————,胡小芳呀,你来了呀。”
  第二组声音是沉闷的往下沉的调子:“喔,汪科卫。”
  两组声音是根据对方的长相发出来的。
  胡小芳,何许人也?韶山人也,我们中文一班的班花,没有参加过湘中师专十佳的评比,却是民意上的校花,比邹华宇矮小些,却秀气精致得多,怎么形容她的美貌呢,知道深田恭子吗?和胡小芳比起来,简直是个夜叉;知道苍井优空吗?日本的漂亮女优,和胡小芳比起来,干脆切腹算了。胡小芳是个精品呀,原来体育系的,后来转我中文系,害得我们班上有15个男生给她塞过条子。当然,像我这种有士大夫气节的才子,是不会干这种丢人格的事的,这个可以对
南岳圣帝爷爷 发誓的。
  胡小芳短发覆额,蛾眉瓜子脸,并不修长但很有节奏很有起伏的身材,弹一下会甜水四冒的肌肤。
  相比之下,汪科卫只好当丑小鸭的角色了。
  “哎呀,胡小芳也来啦。”罗老师有点惊讶,看来她说的客人是指汪科卫了。
“罗老师,我调到省委党校来了,下学期就在长沙上班,今天拿了关系,所以趁着卫科来的机会拜访您。”声音多好听呀,婉转,优美。
   这么标致的妹子,这么高调的单位,把我和朱尚欢自卑得几乎想从岳麓山跳下去。
   汪科卫看见我们,不好意思地红红脸。
   “小汪,你的意思是定了吗?”罗老师问。
“是的,罗老师,我姓汪的不考上研究生决不罢休,女儿当自强,不靠他们男人吃饭。”汪科卫挥舞着拳头,信誓旦旦,看她模样,我就晓得她做了弃妇。弃妇和弃男,一般都喜欢这般发誓的。
3个失意的人,在罗老师家里表了几个小时的决心,不仅表决心,而且还要耗他们家的口粮,还要耗费他们家的人工。
  罗老师的先生捋起袖子做饭炒菜,罗老师不得不坐下来陪我们聊天,而且还得微笑。
  我送来的那两斤麂子肉被拿了出来,罗家先生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能认识是什么奇珍异兽,于是不耻下问问我这个专科生,我骄傲地回答:“花田乡的野味,麂子肉。”
  两口子吓得直跳起来:“是不是保护动物?”
  我马上解释:“在我们那里,没有什么动物是被保护的。
  “不被保护不等于不是保护动物呀。”罗老师较真了。
  我又解释:“可能是保护动物,但没有生活在保护区内。”
  朱尚欢也加入解释的队伍:“麂子这种动物在我们两峰县多得没办法,我们县1750平方公里,将近90万人口,却有麂子两万多只,啃坏责任田,践踏菜地,简直比耗子还伤脑筋,罗老师,您别担心,就当是耗子肉。”
  一说到耗子肉,连个女生惊叫起来。
  我抡起拳头就要打朱尚欢,他一句耗子肉,把我千辛万苦购得的麂子肉全贬值了,而且还带有恐怖性质。
  罗老师一家三口笑起来,也管不得甚么动物保护法,也试着做起麂子肉来,不过罗老师反复叮嘱:“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下次来玩,空手就好,罗老师也挺高兴的。”
  割了半斤麂子肉,吃得我心痛死了。
  出来告别时,天色居然暗了,我们四个蛮不好意思的,反复讲,耽搁时间了。罗老师说,不耽搁,不耽搁,知道你们几个心情不好,尤其是小柳和小朱,没个说话的地方,能来这里说说话,罗老师我也高兴,你们也高兴。然后又叮嘱:下不为例,一定要空手来。
  我们三个感动得不行,带着感激的心情在暮色中踩着一块块上百年的墓碑,慢慢下山坡去,走出百来米,却见罗老师碎步追了下来,挥手:“等等,你们等等,我还要带你们去见些人,哎呀,吃得开心,谈得开心,差点忘记了。”
  她带着我们,几拐几拐,到了一些学生宿舍。
  沿着黑黑的走廊进去,宿舍里射出黄黄的灯光,左面是宿舍,右面是洗手间,澡堂,水四处流溢,我们不得不踮着脚走。
  绕是如此,我却如同唐僧到了天竺,以一种仰慕的心情看这些宿舍,看这些宿舍里的男男女女,甚至这些潮湿的地板,幽暗的灯光,也是我所羡慕的。
  到了二楼,靠楼梯的一间,门没有关,罗老师叫了声:“张晓东,在吗?”
  里面出来一个瘦瘦的,个子中等,头发短短,穿中山装的后生。在我看来,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学问的光芒,圣洁的光芒。
  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在读的研究生。
  罗老师嘱咐两句,方才离开。
  我们几个,除胡小芳外,都缠着他问这问那,好像中学生进了大学宿舍。
  “师兄,请问您是怎么考过英语这一关的?”汪科卫问。
  “把蛮。”张晓东回答。
   原来是新兴县人,和罗老师是同乡。
   “师兄,请问您是怎么复习专业的?”我问。
  “把蛮。”答案同上。
  “师兄,请问您在复习的时候是怎么克制住自己想打牌的冲动的?”朱尚欢三句话不离本行。
   “把蛮。”答案又同上。
   把蛮,把蛮,原来这是一切问题的答案,从曾文正公到伟人,都是这么子做的。
   我们在宿舍里转悠了一圈,觉得还不过瘾,又转悠第二圈,第三圈…………
   这个蜗居住着两名研一学生,很拥挤,但和我们当时师专10个人一宿舍比起来,端的让人羡慕。
  我的手在书架上摸了一遍又一遍,感叹了一次又一次,心里这么祈祷着:快快考上,给我这么一个安静做学问的空间,让我的尊严在书香中静静地舒展。
   大家交换了通信地址,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当然,依依不舍的是我们。
  从研究生宿舍出来,在清冷的夜色中看湖师大的灯光,看长沙的灯光,好像是一盏盏幸福和骄傲在闪烁。
   我忽然抬起双臂,迎着清冽的风大呼:“美丽的省城,我一定要投入你的怀抱,成为你的一员。”
   好像当年白居易进入长安城一般。
若干年后,我果然拿着省城的户口,投入省城的怀抱,不过呢,我发的愿稍稍往南边偏了800公里,这个省城不是长沙,却是广州。
   人生的轨迹,总是要闹出很多误差的。
   朱尚欢也举起双臂大呼:“我朱某一定要在省城扎根,生他一箩筐崽女,繁衍子孙,万代永昌。”
   “你来养猪呀,而且明显和你计生主任的身份不相称。”我泼他盆冷水。
汪科卫抽泣起来:“我汪家妹子一定要咬牙读书,离开湘中,离开株洲(真不知道株洲关她什么事了),飞进省城,女儿当自强,不靠男人吃粮。”
只有胡小芳这个很有日本风格的小女人,漂亮的女人,微微笑着,眉目温婉,灯光照射着她的脸蛋和身态,连灯光都被感染得美丽起来。
   她远没有我们那般慷慨激昂,她不需要这般慷慨激昂,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这个城市,因为这个城市已经容纳了她。
  我们那一代的师专生中,走到大城市的女生比男生多,因为她们能找棵大树,而我们男生呢,自己却是一棵还不成气候的树。
  像胡小芳这么漂亮这么有气质的藤,当然不会来缠我们这些灌木了。
  也不晓得邹华宇那株藤,有没有缠上一棵好树。
  看我们表完决心,胡小芳提出要求:“我要回党校了,你们谁能送我一程?”
  我和计生主任跳起来举手,明晓得名花有主。
  “你们哪个又送我回宿舍?”汪科卫问。
  我和朱尚欢回答:“汪家妹子,你有手有脚的,麻烦我们做么子,我们要送胡小芳,哪来的空?”
   汪科卫倒不生气,她做灰姑娘做得习惯了,她笑眯眯,走到胡小芳身边。
   “科卫和我一起住省委党校宿舍呢。”胡小芳拉着汪科卫的手,羞我们。
  送完两个妹子,我和朱尚欢分开,回到宋昆仑宿舍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宿舍里有吉他声,铿尔。
  宋昆仑从夜总会弹完电贝斯回来了,抱着吉他,正在等我。
  他170公分左右的个子,留着齐秦的长发,长着王杰的瘦脸,手指长长尖尖的,上面还有护套。
  见着我,哥俩很高兴,握手,拥抱,寒暄。
  他和我都是县一中90届文科班的同学,我重读一届,进师专;他重读两届,进师大。
  两个人都不蠢,读书也还勉强努力,却都重读才考上,只怪当时指标太少。
  “想考研究生?”他问。
  “在乡里没得混了,得想办法出来。”我诉苦。
  “黎子兄弟,我觉得冒所谓,乡里教书就乡里教书,我能回到杏果乡,到县七中教书也蛮要得的,拿的钱不多不要紧,自己去歌厅赚点钱,实在不想厝那里,就到长沙,广州混,竟是蛮自在的,我不在乎环境的,不像你那般有志向。”
我笑笑:“我不像你,会搞音乐,如今是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你抱这个吉他到哪里都有得饭吃,我呢,就晓得读两句书,屋里又冒得个当官的,还不是得再进行第二次高考。”
  寒暄一阵,宋昆仑忽然很紧张地问我:“哥们,我问你个事,你要踏实回答我,他们讲阿珠曾经癫过,住过精神病院,是不是真的?”
  我一听,懵了。
  所谓阿珠者,就是宋昆仑当时的女朋友,也是同班的高中同学。
  我晓得真相的,我怎么回答他呢?
所谓阿珠,芳名曾云珠,不仅和我和宋昆仑是高中同学,而且更深一层来说,和我还是城关镇二小的小学同学,因为《天龙八部》的关系,整班人阿珠阿珠地叫她。
    有点干瘦,却很秀气,有点像TVB花旦宣萱,不,比宣萱漂亮。
    高中毕业才两年,癫了一阵,后来好了,恰恰这个时候我们的音乐才子昆仑兄刚进湖南师大,忽然觉得自己高中时候很爱她,现在要补课了,不怕背早恋的罪名了,于是追她,于是成恋人。
    两个都跟我关系不错,我说真相吗?伤害阿珠。我说假话吗?伤害哥们。
    中庸之道真的需要很强大的智慧才能实践。
    我先把自己伪装了一番。
    嘴巴和眼睛都撑开成最大限度的椭圆形,脸部撑开成最大限度的长条形状,然后用最大的肺活量喷发出一句很无辜的话:
    “不——可————能————吧,阿珠宝癫过?”
     “你不晓得?”宋昆仑疑惑地看我,好像我在背叛哥们。
“你莫讲了,她怎么可能癫过呢?前一阵我还见过她,蛮好的呀,打牌打得比我还好,说话滴溜溜地,那眼神,很有凝聚力度,我见过神经癫子,我教书的学堂就有神经癫子的,癫子的眼光是散乱的,好像鸡毛一般飘散,昆仑兄,你心里莫乱估了,当然,我支持你去把情况了解彻底,终身大事马虎不得,马虎不得,一定把情况了解清楚,然后你自己做决定。”
    我讲了一番又顾情面又顾道义的话。
    “我这不是向你了解情况吗?”宋昆仑眼睛看着我,目光倒是有点散乱了,有点一地鸡毛的感觉。
     我无言,虽然不关我的事,但心里也有点痛的感觉。
    多好的一个妹子呀,怎么有这样的机遇呢?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数学成绩那么好,应该很理智的呀,怎么会癫呢?
    还是请宋昆仑老乡哥讲她的际遇吧。
    “我和她谈了一年后,就听得讲她在株洲读技工学堂的时候,有个伢子追她,追不到,就动了点暴力,虽然冒有得逞,但是阿珠却受了惊吓,住了医院,当时我买了花去看她,却不晓得她是什么原因住院的。”
    宋昆仑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控制不住了,他手指在虚空中跳动着,我马上将吉他塞给他,他抱着吉他,弹奏着忧伤的曲调,弹一曲,又讲:“我本来划算得蛮好的,她没工作无所谓,我毕业了回家乡教书,湖师大的,教个重点高中冒得问题,我养他,黎子兄弟,你可能没看出来,在129班的时候,我喜欢得她要死,但是我们这代人蛮保守的,不敢背负早恋这个十字架,读师大了,终于敢自由恋爱了…………哎,我讲不清楚了,我心里乱,她要是其他的病还要得,要是真的癫过,这对后代…………哎,我不晓得要怎么样了…………哎,我每天在歌厅弹电贝斯的时候,总是很狂的状态,心里好像被炮子打穿一般…………她每个礼拜上教堂,信主,信耶稣,我不信,但是我陪着他祈祷…………我不晓得她妈妈是因为帮她治病才去信教的…………我在梦里跟她讲分手,她就咩咩笑,然后割腕,血流的到处是…………”
    我听着她唠叨,忽然理解为什讲花田中学有两个男教师为情所癫了。
    我沉默地坐着。
    我们这一代人,总是在道义,正统教育和情感之间徘徊。
    所以,我们这一代人很不爽,过得像落雨天背蓑衣。
    宋昆仑背着这个蓑衣,顶着阿珠这阵感情之雨,命运之雨,真不晓得什么时候解下来。
    我和他挤在一张床上,两个人都不能入睡。
    我的灵魂被分裂成两半,好像聊斋里的席方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割裂开来,不晓得如何用一种智慧将其巧妙地粘合起来。
    在沉沉睡去之前,我很诚挚地讲:“昆仑老乡哥,你还是好好了解一下情况吧,有些事情,只能你自己做主,哪个都帮不上手。”
    宋昆仑不看我,看天花板,好像阿珠在天花板上,眼泪哗啦啦:“谢谢你了,我晓得事情的真相了,我也晓得你为难,你放心,我晓得你是个好人,我问过好多老同学,态度都和你一样。”
    哎,都是70后这帮货色,怎能不一样呢?我们成长在一个连写作文都有固定格式的年代,一个连主观题都有标准答案的时代啊,等到我们叛逆的时候,社会却已经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变化得我们不敢再耍性子,怎么能不一样呢?
    第二天,宋昆仑陪着我买考研资料。
    在湖南师大校园书店里,一口气买了十来本考研英语复习参考书,以及英文本小说,单词大全,重重地提着。
  打开书,打算一口气做完一套选择题。
  结果,一口气没做完,两口气,还是没做完,那就三口气,仍然没做完,倒是做得我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最要命的是:总忍不住想去翻答案,好像盗窃惯犯看见钱包老想去掏一样。
  宋昆仑笑着,将答案部分紧紧捂着。
  单词,该死的单词,三个里面认识一个,偶尔几个单词都认识,组合拢来却不晓得他老人家尊姓大名。
  二十分钟,才做了5道选择题。
  准确率呢?如果用射击术语来说:命中率,零环。
  一股很浓厚的失败感笼罩着自己,脸由绿到黄。
  宋昆仑说:“莫咯样子冒得信心,高考不也过来了吗?”
  “老同学,时代不同了,当年高考做么子?还不是为了吃国家粮?可我柳某呢,早就吃上国家粮了,爷是学校的,娘是五金公司的,考不上,我读个电大,或者考个中专,零陵商校之类的,总能进学校做个后勤,或者去五金公司做售货员,大家差别不大,都是三五十块钱一个月,不会像城乡差别那么大,如今呢?社会乾坤大挪移,各自的命各自负责,命苦不要怪政府,我考不上,娘的麻屁,永远都是农村教书的,蛮吓人的呢,堂客都讨不到,同样吃国家粮,如今差别大了,我380块钱一个月,国土局的1080块钱一个月,我能不压力大吗?宋哥哥,你晓得不,我拿着考研赌宝呢。”
  “也好,教训教训你们这帮从细时候起就吃商品粮享受国家优惠的子弟,你们城市子弟闲常在我们乡里伢子妹子面前好嚣张的呢。”宋昆仑半调侃半当真地说。
“你莫讲我城市子弟了,我现在是农村教书匠,我考这个就是为了回城呢,我要做为城市子弟,全靠他们了。”我拍拍参考书,那书啪啪响,我心也啪啪跳。
  作别宋昆仑,再到袁家岭书店转悠了一圈,当天下午坐车返两峰。
  还是在宋昆仑那里拿的蛇皮带,装着鼓鼓的书,大大咧咧地坐在车上,一点也不担心子门桥上车的扒手了。
  如果哪个扒手肯偷考研参考书,那他一定是个落魄的乡村教书匠。
  我在车上乱想着。
那几个小时的旅程我在想些什么呢?
    由于不怕扒手的骚扰,我放心地仰靠着座位靠背,头脑里飞速地架空着历史。
    架空历史是对自己现状不满意的一种回溯,是对过往历史的一种忏悔。
    我架空着自己三年的师专史,我这么计算着:三年专科生涯,去掉尾数是1000日,这当中有些算不到的日子和毕业后的暑假,那就划掉100日,还剩下900日可读书,每天上课不过两个小时,将晚上时间加起来,每天读书时间6个小时,总数5400个小时,再划掉400个小时,那就是5000个小时。
    这已经够宽松的了。
    我开始在这5000个小时的大饼上划分区域。
    读专业应付毕业证方面,每天半个小时足矣,那就是去掉450个小时,其实400个小时也就够了。
    应付湖南师大的自考本科————考研没这个不行——每天半个小时足矣,师专生往往是在自考前夕挑灯夜战,有时候连报4门,因为平时太懒散,结果只能集中考试前的二三十个小时来过两门课,由此可见每天半个小时应付自考绰绰有余,好了,这里也算400个小时。
    我是个喜欢阅读的人,大专三年,还要读读古典名著,西方名著————其实,我才觉得这是读书的重点,读了学校发的教材是远远不够的——————好了,这里算1000个小时吧。
    以上几项相加,耗费1800个小时,再加200个小时,算2000个小时。
    这张5000个小时的大饼,还剩下百分之六十的区域:3000个小时。
    我用其中的2200个小时猛攻英语,剩下的800个小时攻专业,那前景…………
    然后,我在毕业的时候根本不用关心自己是去花田中学还是县一中,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管等着湖南师大的研究生录取通知单,然后去县教委转移关系,让那帮人事处的家伙啧啧称奇,左右邻舍皆叹我有出息,那脸上的光彩,骄傲和不屑,呵呵…………
    在架空自己历史的意淫过程中,我兴奋起来,两手摊开,将座位两面的人排挤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喘息,然后,在他们愤怒的目光中,我又回到惨淡的现实。
    哎,空悲切,白了少年头。
    我忽然痛感到人生是计算出来的,李明泉一进校门就当学生会干部,毕业后进市政府,那是早就在计算着的;汪科卫一进门就当班长,早早入党,那是她那当工商局副局长的老爹早就帮她计算好的………………
     我什么都没算好,什么演讲,什么写作竞赛,什么辩论赛,都是能量的无意义流动,在没有计算的基础上,都是瞎闹腾…………
     我还有一个没计算好。
     “小柳啊,你的备课本呢,都写好了吧,给我看看。”
     周一回到那个令人沮丧的乡村学堂,牛桃横一大早堵在校门口,问我要这个我没有计算好的。
     我壮着胆子说:“我都备好了,等下子拿给你看。”
   远远地,听得教室里闹腾腾的,屋上的瓦一片一片地跳动着,很不安的样子。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教室办公室,也就是我办公室的外间。
   刚进门,只听得刷地一声,三双手臂举起来。
   我好像一个执抢突然窜入敌军兵营的侦察兵,敌方正在睡觉,措手不及举手投降。
   三个举手的却是我班的学生:洪俊杰,龚小贵,周小刚。其中有两个是上次做媒事件的主犯。
我懵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肯定是刚才黄沙云老师罚他们在办公室举手站立,黄沙云离开,他们肯定放下手休息,然而我一来,他们以为是黄沙云回来,赶忙将手举起。
  我问:“你们这样子是作么子?”
  三个人不做声,然后洪俊杰开口交代:“我们冒有做数学作业,黄老师罚我们企着举手。”
  我捏了捏洪俊杰和周小刚的耳朵:“你们两个太不争气了,上次帮人做媒,你们在场,这次不完成作业罚企又在场,这叫什么?这叫十次观场,九次在场,你们读的板子书呀,啊。”
  我骂完了,走出办公室,刚走出一分钟,马上回身,果然,那三个调皮货色马上重新举手。
  我笑的不行,再从教室门的破洞往里面看:
  里面有窃窃私语的,有飞身踢墙的,有在黑板上涂画的,有蹲在桌子上打字牌的。
  世间万态,应有尽有。
  我忽然开门。
  有人惨叫:“老大回来啦,收兵啦,快点嘎子回位子呀。”
  同学们丢盔弃甲回复原状。
  我前脚刚入,牛桃横后脚进来,嘻嘻地问:“备课呢?”
  我开了办公室门,发现地上是我的备课本,捡起,打开一看,密密麻麻记满了,字迹很娟秀,但又不是赵四美的笔迹。
 有东西就好,不管它是谁制造的。
    我立马将备课交给牛桃横,包括语文和地理的,牛桃横翻着看,我也跟着看,一行一行,一页一页,一课一课,记得详细,写得工整,好像刚刚洗好吹干打上摩丝的头发。
    我嘻嘻地笑了。
    牛桃横却不笑,翻过去看,翻过来又看,从上面看到下面,从下面又看到上面。
    “小柳老师,你的字写的蛮秀气的嘛,你闲常时写字好像不是这样子的呢。”
    “牛书记,你不晓得呢,我要是一个人写字的时候,有的是闲功,又清净,那字也变得清秀起来,也不晓得是什么野法子在作怪。”
    “原来是这样子的呀,小柳,那你现今写个这么清秀的字给我桃横看看,我当真还不太相信你写得一笔妹子一般的好字呢。”牛桃横咪咪笑,好像国民党反动派要被捕的地下党员对字迹。
“牛书记啊,你这是不信任我嗒,有了备课,有了教案,你还要我对笔迹,书记啊,是不是有点对我苛刻了些,要是我冒有备课那你批评我还好打讲,现今有了教案,有了备课,你又提出不同于其他老师的要求,对新来老师的要求也过分高了些吧,我不太好做吧。”我盯着牛桃横,心里说:我怕你做么子,一个奴才,靠着送南瓜冬瓜豆子辣椒当上书记的家伙!
     牛桃横笑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写个把字,本来也不为难嘛。”
我一摆手:“写个字不难,不过呢,我刚从长沙回来,坐了4个小时的车,困得不得了,写个字肯定不如闲常时节那么好看,写不好,你莫怪我。”
牛桃横努力地将脸上的肌肉拉扯着,也不要我写字了,看看我凌乱的办公室和床铺,终于发现批评我的理由,他指指脏乱的地板,指指一直没有铺好的毯子:“小柳啊,你是个老师,要讲究点,地板要扫一扫,床铺要收拾些,你是个后生家,以后要讨堂客的,不能这样子不收拾。”
    我接受了批评,诚恳地说,一定要打扫卫生,一定要争取讨个好堂客。
    牛桃横满意了,出来的时候又笑眯眯地讲:“小赵妹子蛮不错的,你要安心在这里教书,安心成家,嘿嘿。”
    好像赵四美是他女儿一般,拿来笼络我们。这家伙没有读么子书,却通晓凯撒安抚安东尼的计策。也不怪他,他女儿还才读初一,只能拿赵四来笼络我。
    这算不算性贿赂?
    打发走他,我复坐下,摊开两本书,心里划算着如何复习。
    其实哪里叫复习,应该叫学习,这些英语以前根本没有接触过,完全是新的内容,我们哪里有资格说复习?
    厚厚的一本考研单词词组大全,好像个几斤的砖头,拿在手里怎么读?
    有些为难,桌头一本英汉小词典,忽然灵感上来。
    于是,拿只笔,对着那厚厚的词汇大全,打开小词典,一个一个地划线,总计4000来个单词,每天划100来个,个把月也就划完了,然后捧着小词典,像个修行的僧人,时时操起来看,自然就熟了。
    我埋头做着这个工作,不觉已划过了十来页,听得背后有呼吸声。
    回头看,却是赵四美。
赵四美像个小学生似的,两个手缩进各自所在的袖子里,肩膀耸着,两腿分开,身体像个摆钟似地运动,活象一个怕冷的女生通过这种运动取暖。
  “柳老师,你真的考研究生啊?”她眼珠子睃着我的参考书和小字典。
   我慌忙用教案本将目标物掩盖住,这个动作倒是有些象征意义:
   暂时用教师这个行业将自己远大的人生目标掩盖起来。
   用做假帐将越狱这个远大目标掩盖起来。
   我觉得自己有那个银行家的悲壮和伟大,小资式的奋斗最能感动我们这帮70后的可怜蛋。
“备课啦,嘿嘿,备课啦,哎呦,赵老师,你写字好厉害呀,居然能写成两笔字迹不同却同样优美的字体来,桃横一直怀疑着呢,硬是逼着要我再写几个字给他看看,我硬是不写,赵老师,我又欠着你一个人情。”
  我把目标从考研英语转向她的字迹。
  目的达到了,她谦逊地笑笑:“我冒得那个本事,我请我们班上的学习委员抄的。”
  “那我欠两个人情了。”
   “不要紧,等我们班那个学习委员长大了,你培养她做女朋友就是了。”
   “吃学生的豆腐,那哪里要得,赵老师你开玩笑嗒。”
  “这事又有甚么做不得,我们永余校长也干过呢。”
  我猛然一振,八卦随着热血涌上脑门,很认真地问:“是那个甚么蝴蝶吗?”
  赵四美捂着嘴,不讲。
  不讲就莫讲,我是个追求功名的读书人,怎么能这样打听隐私?不是折损我阴功吗?
  我受着传统道德的拷问,而且想到文正公的教诲:不可有戏言戏语,马上悬崖勒马。
  赵四美却在我准备做修身功夫的时候在悬崖上继续跑下去:“那个蝴蝶呀,是前几届的学生妹子,永余是她班主任,辛辛苦苦培养她,考上湘中师范了,永余校长的娘高兴着要进媳妇妹子了,没想到毕业的时候,永余去师范找她,她不理我们永余了,然后扭转屁股去了冷水河市。”
  我勒不住八卦的马了,听得笑嘻嘻的。
  哎,等会再看文正公日记,肯定得羞愧了,肯定得做一番自我反省功夫了。
  不过,在做自我反省功夫前,还是尽情八卦一番吧。
  “姓胡名蝶吗?”
  “是的。”
  “喔呦,怪不得去年下半年小虎队老是唱蝴蝶飞呀,原来唱的是这个。”我油嘴滑舌的功夫又来了,将英语单词放在九霄云外。
  赵四美哈哈笑。
  我们从蝴蝶又发展到气味。
  “咦,柳老师,你这里有股么子味道?”赵四美皱眉头。
   我缩紧鼻翼,也嗅了嗅,确实有股螳螂的气味。
  两个人满房子找螳螂,在找的过程中,赵四美顺手帮我整理了床铺,看起来好像是顺手的。
  最后,没有发现螳螂。
  我看着她的袖子,袖口是毛绒的那种女式秋装。
  螳螂味好像是从那里发出的。
  我指指她袖子,她跳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的袖子洗得干干净净的。”
  她自己一嗅,皱起了眉头,开始推翻自己的结论。
  我站起来,凑过去,嗅嗅她的袖口,觉得螳螂气息越来越浓,忍不住再凑过去,抓住袖口,往猛里嗅。
  螳螂味没有了,问道一股生猛的少女味道,一股浓郁的人肉味道。
  我忽然有抱她的冲动。
  赵四美敞开袖子任我嗅,嘻嘻哈哈的,不知道是心无猜忌还是纵容我。
  这个到现在都是一个谜,如果我哪天成了大人物,这个谜团够专家们写一本专著的。
  我控制不住自己肢体的动作————不对,应该是我的潜意识操作了我的肢体——我猛冲了一下,居然将她推到墙壁边,两人相隔不过半个手指的距离。
  我嗅着那人肉的味道,馋得不得了。
  赵四直直地看着我,吃吃笑:“柳老师,你做么子呢?”
  “对不起,我站不稳,那螳螂味太浓了。”
   二人正拉拉扯扯间,门口有脚步声。
  慌忙分开,却见洪永余在门口。
洪永余进来,他等我们调节好之后才进来的,他笑,由于他带的是茶色眼镜,好像带了个防弹玻璃一般,我的眼睛根本射不穿他,看不透那玻璃后面是怎么样的笑。
    有时候,身上的一件东西也能加深你的洞府。
    想办法买付茶色眼镜去。
    “哎呀,小柳,小赵,切磋教学业务切磋得蛮深入的嘛,有没有深入啊?”这个校长,张口就很黄,黄得赵四的脸羞红了。
    洪永余拿起我书桌上的备课本要看,却发现更值得看的东西————考研英语单词词汇大全,他捧起那书,那小词典,摇摇头:“多半是不认得的,造孽,造孽,我好久冒读书了,当年高中毕业才读的师范中专,等于把高中重读一遍,如今教书十年,等于把初中的东西又读十年,年年地退步,黎亭老师啊,你蛮有志向的嘛,就是莫给桃横那家伙给揪住了,你要晓得,小小一个书记,能把你管得死死的。”说着,他打了一个饱嗝,好像是被牛桃横掐住了颈壳一般。
    今日真是倒霉,不仅捉奸在房,还暴露革命地下工作者身份。
    我真的像吃了只大螳螂一般,半点兴致都没有了。
    当天下午,是花田中学的周全会,牛桃横主持。
    会议在二楼左手过来第二间,是物理生物化学实验室。
    牛桃横轻易不主持周全会的,今天抓住了题材,男女题材是最刺激的题材,所以他觉得饶有兴致,决定亲自主持。
他坐在一张试验桌上,盘腿,叼根烟,耳朵上还夹着根烟,云里雾里地说话,在我听起来,也好似云里雾里,句句好似是对大家讲,却句句又好似针对我。
    我不管他,只管低头翻考研政治资料,科学社会主义理论。
    牛桃横云里雾里讲了一个小时,两根烟吸完了,烟雾散开,他的面目明朗起来,于是,他开始讲明白话。
    “我们花田中学,当然,包括小学,有好几对老师成了家,安心在这里搞————”
    讲到这个含义含糊而丰富的搞,大家觉得会议终于生动起来,开心地笑。
    “两公婆,安安心心在这个乡里教书,教学上呢,互相切磋,互相促进,这样的做法是好的,我们有些后生家,妹子,也学这个样,可惜呢,学偏了点,一个出去耍,一个就帮另一个包办,么子都包办,备课内容全部帮他抄好,然后,这个老师,原封不动地把备课教本当成自己的,拿来过关,我牛桃横又没有捉奸在床…………”
    说到捉奸在床,大家又是哄笑。
    姚卫平扯起嗓子:“书记,千万莫去捉奸呀,捉奸要赚打的呢。”
    大家又笑。
    姜名扬得意地扬扬拳头,对着牛桃横扬拳头。
    龙满芳红脸。
    牛桃横等笑声过了,继续讲:“我又冒抓住这后生家请人备课的证据,这后生又是个街上伢子,嘴巴快,我讲不过他,只好让他过关。”
    大家听了,对我吐舌头,肖美琴还翘起大拇指。
“同志们啦,我牛桃横难做呀,要哄上头的,上头的骂我,我要笑,要红哄下头的,哄得不好,还要拿拳把子锤我,嘴巴快的还要顶我,我带着这个花帽子有么子意思呢,我希望呢,以后莫让我没意思的事太多,搞得我脑壳上头冒火了,我让他冒意思。”牛桃横愤愤地说,眼光从姜名扬两口子跳到我和赵四美身上。
牛桃横的炮弹用完后,气势开始跟不上,这个比当年志愿军的一星期攻势还要脆弱。
    我举手,满会堂的人看着我,洪永余说:“黎亭老师,你要上茅厕吗?这个不要举手的,你直接去就是了。”
    “我不上茅厕,我要求到实验室黑板上写几个字,请大家指点指点。”
    洪永余对我的要求很错愕,大家也很错愕。
    我也不管大家的错愕,顺手从窗台上拿了只残缺的粉笔,走到台上,刷刷刷写了一行字,描摹着备课本上的字。
    远远地看去,倒是有几分女性的娟秀,和备课本上没有么子区别。
    我这个也是志愿军式的一星期攻势,再写下去就不行了,我扔了粉笔,对台下喊:“哥哥姐姐老乡们,柳老师的字秀气不?像不像永余校长的女朋友的字啊?”
    大家轰然一声:“蛮秀气的嘛?柳老师当真的是被赵四给熏陶出来了,写的一手好妹子字呢。”
    有人火上浇油:“小柳啊,你讲永余校长的女朋友,是指赵四呢,还是讲蝴蝶呢?”
    笑声更大了。
    桌子上的玻璃器皿哐啷哐啷响。
    我不笑,很严肃地,好像律师在法堂上,我又翻出自己的备课本,在众人中巡行一圈,问:“你们哪个讲讲,我这个字和黑板上的不一样?讲讲吗,伟人讲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讲讲嘛,怕么子呢,大不了下小学,我又不是没有读过小学。”
    大家不做声,一则面子,二则我自己在黑板上写的字确实和备课本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洪永余捂着鼻子笑,牛桃横在出粗气。
    赵四美眼睛闪闪的,看着我,好像郭襄看着杨过。
    花田教案事件以我的得胜告终,它沉重地打击了地方教育官僚的嚣张气焰,它郑重地向天下宣布:我们70后的师专生是不可欺的,是有骨气的,是有战斗力的,是具有杀伤力的,个个都是万人敌…………
    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毕竟我真的没有备课,毕竟我真的很怕下小学去,事关良心的问题,面子的问题,而且以后我真得老老实实备课,每课必备,在这方面要炼得金钟罩一般,千万不能让牛桃横抓住气门。
    所以,晚上在饭堂吃饭的时候,面对牛书记娘子的发飙,我躲在防空洞里,低调应付。
    牛桃横的堂客,是个农村妇女,姓秦,在学堂食堂干活。
    晚上,稀稀拉拉几个老师在食堂吃永远不变的芥菜炒肉。
    看我进了饭堂,书记娘子就从厨房来到饭堂,她其实长得蛮标致的,三十五六岁,白净脸,普通的衣裤裹着她丰腴的身材,蛮有点日本熟女的味道,害得我后来在侨南大学看日本片的时候,不时地要怀念一下,致敬一番。
    她先用袖子擦鼻头,后用挂在胸前的劳动布擦眼睛,表示她在哭。
    大家看她。
    她好像看我,又好像没有看我,喃喃自语:“我屋里姓牛的是个老实死了的人,民办出身,老老实实读书转个正,又带这个书记的花帽子,威风冒扯几个,气倒是吃了不少,到镇上学区去,被镇长学区主任骂崽一样骂,还要笑,发不得脾气,在学堂里呢,打听个老师生活作风问题,还要被彪形大汉用拳头锤一餐,半个月起不得床,上次守住门口抓迟到,不晓得哪个冒良心的,把个单车放到门外,自己爬进来,我们桃横老实,登记了名字,不晓得被人耍了,结果呢,当着全校师生被或活活咒了一餐,现今来个后生,也骑到我们桃横脑壳上屙屎屙尿,我屋里桃横造孽呢,当着这个书记做么子,寻罪受呢…………”
    她由倾诉到哭诉,从哭诉到咆哮。
    大家嘻嘻笑。
    我低着头吃芥菜炒肉,只听炮弹呼啸,躲在防空洞里装孙子。
备课本事件之后,我知道该把自己那长长的尾巴收起来了,不然的话,拿着个尾巴当马鞭用,今天把这个拂一下,明天把那个擦一下,这样子一来,被揪住尾巴的几率就高了。
人不怕被捆住手脚,就怕被揪住尾巴。被捆住手脚还有人同情你,被揪住尾巴?只有尴尬和耻笑而已。
     我一节一节地备课,每次备课绝对不拖延过三天时间,三天期限一到立马补起来。
我一堂一堂地批改作业,人家雍正爷天不亮就起来批奏章,我一介教书匠,批改个作业总不为难吧?课堂作业,家庭作业,基础训练,命题作文,单元小考,只要是上头规定学生要做,老师必须改的,我都在上面留下红圆珠笔印,虽然有时候改得昏头昏脑,不知所云,但一定要留下笔迹,笔迹就是我勤恳工作的证据,要让上头没得话说。
    我这样敷衍,有时候觉得真是觉得愧对电视剧里面的雍正爷。
    一直到4年后,我在侨南大学古籍所的书库里,帮导师整理清朝皇帝文件的复印本时,才发现一个天大的真相:
    尽管那些各地的奏章,都动辄千言,一个个都用小楷写的是毕恭毕敬,但我们的雍正爷往往就是几个朱红大字打发:知道了,暂且放着,甚至用红字写粗话:放屁。
    原来天子大清早起来批文件就是敷衍呀,呵呵,我当年一介教书匠,愧么子愧呢?
    我觉得我与辫子皇帝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是妙不可言啦。
    除了在教学上摆出个勤恳工作的架子,我的重心一时间落在复习考研上。
    看看时间接近冬季,要在95年参加考试,在时间和实力上是不可能了,暂且舒心放心静心读一段时间的英语,其实,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刻苦读书,也是一件很享乐的事情,就好像画家在孤独中作画一般。一直到现在,我都会这么想:要是不愁生活,我真的愿意闭关将《资治通鉴》读个三遍五遍的,清修也是一种享受。
    不到一个月时间,王长喜先生规定的考研必记单词我都在小英汉词典上画好了,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或者闲坐,我都会拿出来翻阅,不求深入理解,先求混个脸熟。
    不过,读英语的阶段实在是一个很伤自尊心的阶段,读到我真想一绳子把自己了断了。
    做题目总是错,做四级英语,做考研英语模拟试题,总是错,错,错,错,错,每次翻到标准答案,在题目上划上一个大叉之后,我总忍不住揪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扯,死力地拽,还喃喃自语地骂自己:“柳黎亭,你是头猪呀,怪不得当年考不上本科,你本来就是一头猪嘛,猪怎么能考上本科呢?猪怎么能考上研究生呢?”
    在自艾自怨一阵之后,又带着心灵上的巨大创伤,继续啃英语阅读,啃选择题目。
    每当这个时候,叶胜辉那可人的笑靥又浮现在眼前。
    小叶,小叶,你要是我老婆该多好呀,教我英语都不用交学费呢。
    正当我埋进学习的大壳里面做好学的神龟时,却发生了些严重干扰我学习进程的事。
    十二月的十日,我照往常一般,去总务李克清那里领工资,这乡村教师的工资没有什么想象空间,七七八八加起来:380元。一夜字牌可以打个精光。
    没想到的是,李克清也不打算盘,也不拿条子,双手一摊:“小柳啊,这两个月的工资就没得拿了,回去先跟爷娘借点钱过生活吧。”
    我猛然一惊,头回听说干活拿不到钱,没想到自己要做白劳了。
    “简单跟你解释一下,我们城关镇这两年提倡养乌龟养团鱼致富,银行和农信社贷款给这些专业户,不过结果呢,满屋子乌龟团鱼卖不出去,一只只在屋里爬,我们农信社,银行也急得爬,把这些个养团鱼养乌龟的都关起来,叫他们还钱,他们说拿团鱼乌龟来抵债,要的不,镇长说要不得,那乌龟团鱼又不能成精变钞票,这银行农信社空了,我们广大教师要积极支援我镇的财政,每人完成800元的纳储任务,能完成的就发钱,完不成的就拿自己的工资抵。”
    我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涌泉穴涌到天门。
    怒火涌到天门又怎么样?
    我一介百姓,穷教书的,再怎么发火也只能拿泡狗屎去砸天。
    战国策说得好,庶民之怒,不过以头撞地而已。
    “我鸟他娘的麻匹,他祖宗十八代多是我条卵鸟出来的,娘的逼…………”
    我咒着最难听的粗话,走出总务办公室,李克清叹口气:“人民教师都是猪,不发工资也教书。”
    我出来,看见黄沙云在苦笑:“真是拍案惊奇,居然带着钱来教书。”
     门口站着黄沙云,肖美琴,姚卫平一干人等,大家都两手空空。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千空万空,可这钱不能空呀。
黄沙云连连摇头:“前年我在谈山乡教书,搞了个对象,是个摆饮食摊的,谈得要结婚了,冒想到我们两峰县祝县长在珠海填海炒地皮,千把万票子放在那块地皮上了,三个月冇有工资,那个摆摊子的妹子眼皮子浅,怕跟着我饿死,彩礼也退了,他娘的麻匹,我操烂姓祝的祖宗十八代。”
     姚卫平摆手:“莫乱咒莫乱讲,心里晓得就要得。”
     黄沙云吼:“卫平,你这么子讲,是不是怕得罪当官的,你是不是想当官?”
姚卫平笑,笑得眼角起鱼尾纹:“当官不好吗?我觉得当官蛮好的,你不想当吗?我要是个官,早就讨到堂客了,我的崽现在都可以打酱油了,还可以在夜总会摸妹子屁股,可惜当不到呢。”
肖美琴眼珠子咕噜噜地转,转了几圈,就碎步走了,走的时候好像自语又好像他语:“我有办法了,班上有几个家长在广东当包工头头,有钱,存个八九百块钱就当是大卵上头扯根细毛,我现今就去找他们,嘻嘻。”
     我们三个还在门口转,好像多转几圈,就能转出几个钱出来。
     好像三头找不到食的老虫(老虎),嗷嗷地转圈。
牛桃横上来,手里端个茶杯,看我们三根光棍,看我们穷得光闪闪地,他眼睛也光闪闪的,那种大义凛然,道貌岸然的光闪闪:“你们三个就莫转了,政府有难处,我们要配合,相信政府会想办法的,转么子转,你们学学肖美琴老师,人家马上就有办法了,再讲了,莫把钱看的太重了,钱这个把戏生就不带来,死就不带去,要以事业为重。”
     讲得我们三个头上火气刮刮地,要是放个鸡蛋上去,肯定能煮熟。
我本来想涵忍低调的,没想到牛桃横讲出这番混账话来,忍不住发挥自己的高文化优势:“书记啊,话莫这样子讲,钱这个把戏,生的时候不带来,死的时候带不动,那是生之前死之后的事情,可是生之后,死之前,这钱可紧要了,就靠着这个吊你的气呢。”
     李克清在房里听得哈哈笑。
     牛桃横低头走,回头翘个大拇指:“黎亭老师讲得好,有水平。”
     气呼呼地回了教室。
     教室里,学生们正拿着学校发的薄膜贴窗户。
     这是花田中学的优良传统,每到寒冬时节,窗户没有玻璃,镇上也不拨款,就想个办法,发些薄膜糊住窗户挡风。
     看得此景,想着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悲愤得难以抑制。
悲愤之际,正好洪永余校长过来,我扯住他问:“永余校长,我那办公室漏雨,跟你汇报了几十次,叫个师傅来修下屋顶,怎么就还冒来呢?”
洪永余愧疚地回答:“黎亭老师,你莫急,莫急,花田乡捡瓦的师傅不是喊到就到,他们在外头打工,过年回来,请他们上屋捡瓦,要的不?”
     我回:“那我自己爬上去捡算了。”
     洪永余急急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气不能平,我本是猛虎,今日落在平地遭犬戏!
     牛桃横是犬,城关镇是犬,县教委是犬,祝县长是犬,合起伙来欺负我这条好汉,这头猛虎,岂有此理!
     我要上书,我要学海瑞,我要学韩愈,我要用文字的力量教训这些犬。
     于是,我正气凛然地打开信纸,怀着为民请命的浩然正气,下笔,唰唰唰地下笔。
我激情彭湃,笔下当真风云雷动,两千来字很快就脱稿了,滚烫滚烫地摆在书桌上。
  我三问城关镇政府。一问我们人民教师是不是角色错位了,到底是教书育人的还是用来填补银行信用社漏洞的?二问镇政府学区领导的心是肉长的还是铁石做的,你们知不知道没钱吃饭是能饿死人的?三问如今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是共产党的江山还是国民党的江山,万恶的旧社会,地方教师发不出工资,跑到南京总统府珍珠桥去讨工资——其实好像记得是抗日请愿学生上珍珠桥,暂且扭曲史实借来用一下吧——被反动军警打的头破血流,是不是也要把我们往这头路上逼。你们的子弟在城市里吃香的喝辣的,和我们抢堂客,我们忍了;我们薪水低,生活艰苦,我们忍了;你们拿财政的钱去喂乌龟团鱼,去珠海填地皮,我们忍了;可是,忍让的结果是:你们不让我们过年,你们让我们城关镇800教师做800个杨白劳,我们怎么向自己的父老,怎么向自己的家属交代?
  写着写着,我想到鲁迅,于是斗争性大发,又加上一句:我们绝不会在沉默中灭亡,我们会在沉默中爆发,我们城关镇800教师不是800只绵羊,而是为自己合法权益和生存而勇敢斗争的800壮士。
  写到800壮士,我激动得不能呼吸,一下子民族大义也涌上来,我想起我祖父,想起他25岁从军,民国26年在上海罗店与日军血战殉国,因为参加的是国军,如今连个烈士都评不上,我老父一直为这个耿耿于怀,一时间我将欠发我们工资的上层当成了日本鬼子,于是,又加上一句:我发誓,我们800个勇士发誓,要和你们斗争到底。还流着热泪写上:宁战死不退让,宁战死不投降。
  写完宣言,收起真气,脑壳里不再轰隆轰隆响。
  深呼吸三次,发现不妥。
  这龙蛇乱舞的字迹分明在泄露我的身份。
  我是个小教师,我不能当冲锋陷阵的勇士,而是要做暗地里射击的狙击手。
  我等热度散去,又慢慢地用仿宋体再书写一遍。什么斗争宣战宁战死不投降之类的话都去掉,也不把对方说成日本鬼子,哎,闹到不发工资的地步了,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呢。
  我小心翼翼地卷起信纸,藏在里衣袋里,准备周末去投。
  投到哪里?
  先投《湖南日报》?还是湘中市政府?
我在《湖南日报》和湘中市政府之间犹豫的时候,热度渐渐冷却,计较也渐渐多起来。
《湖南日报》会计较这件事情吗?湘中市政府会不会把我的信件打回来,打到两峰县,两峰县再打到城关镇,城关镇再打到花田学校,最后,牛桃横手里拿着那封信件对我嘿嘿地笑。
     还有一件:考研还得单位打证明呢。城关镇吃了这一哑炮,还会给我开具体证明吗?
     我拿着钢笔,好象三板斧过后的程咬金,半点斗志都没有了。
     胸中那雄心正从万丈高空跌入万丈黄泉之际,忽然半空中有股支撑力量来了。
     赵四美进来。
     她先是看着我笑,目光一落到我书桌上,就不笑了。
     那张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初稿还摆在那里发着光芒。
她的眼睛好像看到熊熊火光,那眸子被我文字灼得光闪闪。
我本来想赶快遮掩证据,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阻止了我,我要让她看到,看到我是多么勇敢,是多么有正义感,这么英勇的事迹不让个把人知道,岂不是白白表演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低低念着,好像认识那些字很艰难似地,其实是她的心情很异常,可能她觉得我这个人很异常。
  我昂着头,听她读,表示我不介意。
  读到一半,她居然一手抓起信纸,揉成一团,放自己口袋里。
  我觉得她在蔑视我,尽管自己袋里还有一份,但我还是慌忙去拉扯。
  “柳老师,你开么子玩笑,这样的信件最多过下子干瘾,莫写了。”赵四美死死抓住纸团不放,我死死抓住她的手要她放。
  一拉一扯的过程,也是纸条碎裂的过程。
  赵四美鼻子抽动,眼眶开始红。
  “赵老师,你怕么子怕,又不是你的事,我个人死了卵大的事,你急么子急。”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当真要考研究生的话,还要考虑单位打证明呢。”
  “大不了到街上请个师傅刻个假章子,你在乎么子呢?”
  “我就在乎。”赵四美叫。
  这句话好像一句甚么宣言似的,我像轰了雷一般,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感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眼泪垂直下行。
  我忽然有点被痛惜的感觉,忽然想擦她的眼泪。
  但是,我还是一动不动,我怕这个擦眼泪的动作是个错误。
  她却一错再错,眼泪一流再流。
  那个星期的周六,我回家,思来想去,还是将信投进信箱,目的地:湘中市政府。
  我不巴望解决问题,而是希望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沉默的羔羊。
  湖南人的血性不能在官僚体制市场体制的高压下冷却。
  投信一个星期后,学校召开紧急会议。
  牛桃横在会议上咆哮:“个别老师不体贴政府的难处,意气用事,写信告状,哪个写的?是不是我们花田中学的老师写的?为什么不敢落款?姚卫平老师,是你吗?柳黎亭老师,是你吗?黄沙云老师,是你吗?是英雄,是好汉,就站出来。”
  我站起来。
  大家骇然,像乡村们看八路军站出来面对日本人一般看着我。
  “柳老师,是你吗?”牛桃横也很紧张,似乎不愿意他所主管的学校有人站出来承认。
   我清清嗓子,局外人的口吻说:“关我么子事,我屎胀起来,要去茅厕,站起来跟你请假的。”
  大家哈哈大笑,牛桃横也开心地笑了,连连夸我幽默。
  我下楼,在操场上虚晃一枪,胸膛里的怀心像拖拉机的发动机一般突突突突突突地,毛发也都竖立起来。
  本来我是想做好汉,做英雄,拍着桌子学闻一多的。
  但在电光火石间,我忽然觉得不能学拍案而起的闻一多,而是要学种菜挖土的刘玄德。
  学五四的文人,那是一时血气,学三国的军阀,那是长久之计。
  我在操场上将闻一多的灵魂从躯体里撕扯出去,将刘玄德的灵魂灌注进来,又悠然地回了会议室。
  牛桃横这些东西算甚么,连个刘璋都比不上,我还刘玄德呢,刘玄德能怕刘璋吗?
  牛桃横正在宣布宽大为怀既往不咎的政策:“当然,我们领导也体贴大家的难处,尤其是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时冲动写封信表达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本着这个原则,所以不去追究,叫花子都要过个年,我们镇党委书记,我们镇长,都在想办法,大家莫急,钱总要发下来的,总要大家过个年的。”
  这是会议的第二个高潮,大家鼓掌。
  干活拿钱,本事天经地义的,这下倒成了大家感激的理由。
  散了会,赵四美找到我,问:“你还是把信寄了?”
  我忽然有点戒心,装成很纳闷的样子说:“你以为寄信的只有我一个啊?”
  赵四美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柳老师,你啊你。”
  镇上和学区确实在想办法,但钱就那么多,挪过来挪过去,总有一块地方填不着。填不着怎么办?
  拿学生来填。
  期末考试的前四周,学区忽然一道命令,每个学生要预交下学期一半的学费:135元。
  此令一出,顿时兵荒马乱,老师没心思讲课,学生没心思听课,今天不交催明天,明天不交催后天,顽抗到底不交就背起书包离学校远点。
  我学着当年淞沪会战的笨拙作战方法,一个连队一个连队去冲锋:
  一个小组一个小组地完成预交学费任务,例如说第三小组周三必须得交上来,一个没交的,株连全组,个个都不得进教室,个别不交的成了坏分子,反动派,在大家面前不得安身,在田野山村间奔跑呼号:“爷啊,娘啊,快交预交学费,柳老师家没工资买米了。”
  想我湘乡,文正公崛起之地,学风山高水长,绵绵深厚,赤子们却遭此窘迫,诚可痛也,诚可痛也。
  预交学费交完了,又要提高老师福利。
  老师本无福利,何处来?
  从酒干了倘卖无中来。
  又是一声令下,周末同学们全体动员捡破烂酒瓶,卖到收购站,我们来数票子,多收个三五十元,买盏台灯晚上读考研英语也好。
  这是期末考试前三周的事情了。
  操场上,垃圾堆积成山,尘土高高盘旋,罩着嗷嗷学子在下面一团一团地转。
  姚卫平拢着袖子,白着个脸,看乱象。
  我督促完自己班上的“勤工俭学”,顺便过去和姚卫平打招呼。
  姚卫平招招手:“小伙子,到我房子里坐坐。”
  姚卫平是10年元老,学堂给他分配了一套套间,两房一厅的,在一楼中间,等着堂客进来住,只是一直没有堂客进来。
  进了客厅,一股好大的尿臊味,自客厅左面的洗澡间发出来。
  “卫平,难怪你堂客不进屋,原来是你随地大小便,你是成人了晓得不?”我捂着鼻子,飞快进入卧室。
“半夜三更,寒风呼啸,哪个愿意穿过操场去那地方,那茅厕石头缝里还爬蛇,在白白的屁股上咬一口,断腕求生的办法都用不上。”姚卫平辩解。
  他卧室的床上一片凌乱,被窝床单完全错位,被窝在下,床单在上,枕头好像涂了黑漆一般。
  书桌上一堆书,么子书?
  考研英语,考研政治,律师资格考试专业书。
  还长长地摆着一幅字:宁静致远,淡泊明志。
  整间房里,就是这幅字是最精彩的,有柳体风格。
  “多久了,不错嘛。”我问。
  “不好意思,写得不好,从师范的时候就开始练。”一讲他的字,就好像讲他的堂客一般,姚卫平挠着头皮笑,那头皮屑给李太白的诗做注解:燕山雪花大如席。
  “我讲的是考研和考律师。”我故意转移。
  姚卫平脸一红:“从教育学院开始的,考了一届冒考上,现今打算还考一年,考党校的,实在不行就考律师,我们算是同仁了。”
  “我是看着耍的,你莫当真。”我坚持否认的态度。
   姚卫平狡黠地一笑:“你瞒得哪个住?你考研,花田乡这些种地杀猪的都晓得了,我看你考个屁,莫考了。”
  我耳朵哄哄地,额头掉汗。
  姚卫平审视我一番,拍拍我肩膀:“小伙子,你当真要考的话,就要打泥滚出黑汗,脱他三层皮,你晓得当年我教育学院的同学是怎么考研的,背起床被在教室里困觉,大量地看书做题目,电视不看,但每天的新闻联播得看,我看你看那么丁点书,熬汤都少了,最重要的是,你莫挂羊头买狗肉了。”
  “挂么子羊头卖么子狗肉了?”
“呵呵,你莫跟赵家妹子拉拉扯扯了,横起条心,快点考上,要讨堂客考上后再想,当然,耍大肚子再带家属去读也要得,赵家妹子是个好妹子呀,刚烈。”姚卫平扯着扯着就往赵四美身上扯。
  “怎么个刚烈了?你动武,她不从,是不是?”
  “我才懒得动武,你嘴巴里那块肉也不见得好看,颧骨高,眼珠子细,不性感,估计是个太平公主,我不晓得你和永余校长怎么就噶样子稀罕她。”
  “卫平兄,我问的是她怎样子刚烈了。”
“急了吧,放心,赵四还是紧紧为你守贞操的,上个周末,我,永余,黄沙云请赵四去跳舞,黄沙云在舞厅屡次发动进攻,赵四屡次为你守住防线,这个妹子不容易呢,蛮刚烈的,你莫学郑文涛,把妹子肚子耍大了又不要。”
  原来如此。
  我原来以为心里没有石头的,但此时却觉得有块石头落了地。
  我和赵四之间的感情,什么时候有结石了?是从吃炒田螺开始的吗?
  现在结石,以后结晶,我还考么子研?
  正思虑间,永余校长进来,进门就问:“赵四后天生日,你们晓得不?”
  姚卫平道:“我当然不晓得,你和黎亭老师当然晓得。”
   洪永余拿出一张钞票,塞我手里:“黎亭啊,你帮我去街上订个生日蛋糕,上面写赵四的名字,麻烦你了。”
“我也出份钱吧,订个更好更甜的。”想起她帮我写教案度过难关,我毅然决定。
    “是的,你也应该出点钱,赵四不错啊,你得感谢她呀。”洪永余嘻嘻着。
    “我感谢她么子?”我紧张起来,毕竟对方是主管学校的校长,要是赵四帮我备课的事被他晓得,也不是件好事。和上司亲密归亲密,但公事上尽量不要让他抓住把柄,天晓得他什么时候翻脸?
    “你还不晓得,上个周末我们去跳舞,黄沙云猛打穷追,赵四姑娘就是不迁就,可怜她为你守贞操,你还不晓得呢。”
    “乱扯,乱扯。”我不屑地挥挥手。
    这个事情既让我紧张又让我高兴。
    第二天我上街,自己把学生勤工俭学的钱掏出来,和洪永余的钱合在一起,订了个80元钱的大蛋糕,第三天带到学校里。忽而想到这岂不是象征性地表明了自己和洪永余是同情兄?又忽而觉得可见万事是有安排的,自己防都防不及。不行,不行,我又加买了一瓶花,以冲掉这个同情兄的象征意义。
    偶尔去黄沙云办公室转了转,看见一个精美的音乐盒子:钢琴上一个跳舞的姑娘,用手一触,那钢琴弹奏“献给爱丽丝”,那姑娘跳起芭蕾舞。
    我晓得是做什么用途的,忽然担心赵四美会收下来。
    我故意用手去触摸那钢琴,黄沙云紧张地推开:“黎子,莫乱摸,莫乱摸,不是你摸的呢。”
    “么子东西乱摸不得?”我问,忽然觉得他是在说赵四美。
    “反正乱摸不得。”他蛋糕似的脸堆砌笑容,八字胡子变成一字胡子。
    我觉得不用买蛋糕了,切他的脸蛋就够了。
    晚上,赵四美的房间,一大堆的人:除了主人,有洪永余,姚卫平,黄沙云,姜名扬,龙满芳,肖美琴,还有我。
    屋子里重新糊好墙纸,生好炉火,桌子上摆着我买的花,一个大生日蛋糕。
    最显眼最刺眼的就是那个反复奏着“献给爱丽丝”的音乐盒。
    肖美琴摆弄着音乐盒,看看我,再看看黄沙云,不晓得是讲给哪个听:“黄老师,你蛮会买东西的,小赵妹子肯定被你感动了呦。”
    龙满芳则训斥我:“黎子,你当着是不会买货,这下就让黄老师给比下去了。”
    赵四美马上救驾:“这蛋糕有一半的钱是黎亭老师出的。”
    龙满芳对着黄沙云吐舌头,黄沙云憨厚地笑。
    于是,点蜡烛,切蛋糕,吃蛋糕,唱生日歌曲,一切都是按照俗套进行。
    晚上十点左右,大家散了,我也走了,只有黄沙云和那盏音乐盒没有走。
    我的房子和赵四美的房子隔一间教室,我人回到自己房子里,意识却还留在赵四美房子里。
    不知道怎么地,我比上次肖志强那回紧张多了。
    那音乐盒一直在响着,灯光一直亮着。
    我觉得自己邪门了,一次次提醒自己不爱赵四美,不稀罕赵四美,要以考研为重,此刻却辗转反侧,不时地伸长脖子去看那边,扯长耳朵听那边。
    足足过了一个小时,看看11点了。
    音乐声没有了,听到倒水的声音,听到关门的声音。
    我憋不住了,走过去,进入赵四美的教室。
    她正在教室里烧开水,看见我,甜甜地笑着。
    “还冒困觉呀,赵老师?进来得不?”
    “进来坐坐。”她邀请。
    我进去,发现黄沙云不在,那音乐盒不在,下意识地大舒一口气。
    “黄老师呢?”
    “你放心,被我赶走了。”
    我放心?
    我放么子心?
    我在烤火炉旁坐下来,她也坐下,两人在寒冷的冬夜面对面,炉火烘托得我们的脸孔红红的,不知道是温暖,还是羞涩。
    她伸出手,摊开手掌,手上的冻疮小蒸笼包一般。
    好像有甚么东西驱使我,一切就这么成了: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揉着,好温软好温软。
    她不拒绝,任我揉着。
    我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手,抓住她的心跳,抓住她的笑容。
    像《圣经》上说的,一切就这么成了。
    揉过手,我问:“你冷不冷?”不等她回答,我又抱住她,在炉子前抱住她。
    我们两个头顶着头,四手臂拥抱,但炉火里的煤气太浓厚,我们又不得不抬起头,站起来,我试着把手伸到她腰后,她接受了。
    然后站着抱在一起。
    这寒夜太强大了,两个人的体温不足以对抗,我们又坐下,依偎着,头挨着头,一起取暖。
    窗外,一丛箭竹在寒雾中拥抱。
    她的脸充满着青春的光滑,身上有一股青春的体香,我像黑熊抱住有蜂窝的大树一般抱住她,寻那浓密的蜂糖香气。
    寒夜里,我们拥抱。
    自从分配以来,我的理想的座机被击落,,我打开降落伞一直在电闪雷鸣的大海上空彷徨,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寻找落脚点,于今,终于降落到一个鸟语花香的热带岛屿,我收起矜持的降落伞,躺在这个温暖的小岛上。
    我疲倦了,抱着这个女人休息。
    在那一刻,我还没法判断是不是爱她,但我很愿意抱着她,我太虚弱了。
    此刻,什么邹华宇,什么叶胜辉,什么胡小芳,以至初中时代那个心心相印,大学时代还通信的高挑女同桌李韵娅都化成了气泡,在黑夜里破碎,消失,只有一个充实的内容被我拥抱并拥抱我————就是我的赵四美。
    忽然,一颗大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掉落,啪地掉在炉火上,兹地一声,冒起白烟。
    赵四美长长的手指抹着我的眼泪,轻声说:“我晓得你不容易,很要强,我支持你的行动。”
    我们两个抱得更紧。
     那天晚上相互取暖,不颠倒衣裳,不宽衣解带,坐在火炉旁听对方的心跳,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东方明矣。
     之后,我并没有一种思想感情之类得到升华的感觉,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看赵四还是赵四,看不出什么奇妙的感觉。
    有天,黄沙云和我谈起赵四,他不问我们的进展情况,而是直接通知我:“黎亭老师,你要好好珍惜小赵老师呀,我是没这个福气了。”
    “福气,么子福气?勾个妹子就算福气?”我这人总喜欢假装超然物外,抱搂一个晚上还是觉得自己超然情外,人生无论做甚么,总保持一份局外人心态,心灵比较不容易受伤,爱情更是如此。
    薄情是一种境界,薄情的人天下无敌。
    “黎亭老师啊,你莫拿好好一个妹子不当个事,要是小赵老师对我点点头,我姓黄的马上三跪九叩,拿个高音喇叭到处宣扬去了,这么好的妹子,不容易呢。”黄沙云忽然有点生气,又对我的行径总结一句:“你吃了豆腐还喊肚痛。”
    我也觉得惭愧,吃了肉还说不知肉味。
    黄沙云叹口气:“黎亭兄弟,我羡慕你啦,我晓得,你有才气,有志向,有刚刚分配下来,没有我们这些老油条的俗气,赵四就喜欢你这种有朝气有脾气有志气有才气的类型,冒得办法,我姓黄的继续找,继续找。”
    “黄胖子,你哪一点比我差了?”我只有这句话安慰他。
    他憨厚地笑笑:“我没你新鲜。”
    我踱步出了黄沙云办公室,有一种不看好此段感情的预感,感觉自己成了方鸿渐,走进一座奇怪的城池,偏偏我还要唱空城计,命运则是那个了解真相的司马懿,冷笑着看我在围城的城头乱弹琴。
    固然和赵四琴瑟友之,但正业还是得做,我又埋头在恐怖无比强大无比的英语堆里,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一次又一次地趴下。有时候心里烦了,干脆先将考题放下,只阅读,只记单词。每天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是必看的,据老将姚卫平指点:央视的新闻联播看多了,你做政治的题目时候有如神助。于是,我就像一个宗教徒按时祷告似的,每天一到19点整,就立马去有家庭的老师家里看电视,毕恭毕敬地看电视,好似大力水手吃菠菜。老师家属总要问我:“黎亭老师,你和赵四么子时候办证呀?”我不做声,只盯着银屏接收央视发来的功力,半个小时一过,绝不留恋,高中时候贪看&楚留香》以致痛失本科的教训太惨重了。
    哎,英语,总是一种以痛的方式存在的功课。
    我们湘中师专91级中文一班全体男生的英语都很蹩脚,但是男生们都有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因为校方的擅自调换英语老师,致使我们几十号男生的英语水平遭到极大的摧毁和破坏,这是极不负责任的做法。
    其实,那个英语老师是自己调走的。
    原委是这样的:
    我们大一时候的英语老师叫岳好萍,湖师大英语系毕业,这妹子170公分的个子,模特的身材,那脸蛋那五官精致得完全可以做整容广告,脾气又好,总是笑眯眯的,简直是神仙姐姐,不,比神仙姐姐刘亦菲漂亮多了,刘亦菲和她一比,简直是青春版大妈。
    满系的人叫的顺口,都叫她“岳花瓶”。其实,花瓶老师水平蛮高的,只是她的美貌太强大,压过了她的学问。
    花瓶老师上课时又爱提问,她提问时就好像天竺国公主抛绣球一般,我们个个精神抖擞,憋足了劲,个个屁股上像是装满了三级火箭用的液氢,扑腾扑腾地往上蹿,手举得能戳破天花板,美丽的花瓶老师看着林立的手臂,顿时问题变得复杂起来,总是犹豫着该点谁的名,我们总是争先恐后叫嚷:“岳老师,点我这盘菜吧,我是盘好菜。”
    女生们呢,根本没举手的份了,好像没淋水的菜蔫着在课桌上。幸亏花瓶老师还不偏心,总是用黄鹂鸟的声调说:“同学们,给女孩子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那时候我们都信仰同一个上帝,这上帝就是:神仙姐姐花瓶老师。
    可惜好景不长,我等无福,花瓶老师嫁了个博士,去了北京。
    紧接而来的女老师,本来也秀秀气气,小巧玲珑的,但是已经是难为云难为水的境地了,我们怀着一种续弦失败的感觉,消沉低落,那英语水平就如同原子弹轰炸过的广岛,一直一蹶不振到如今。
    所以,每次我捧起英语书本,就要像基督徒祷告一般先用三十秒钟念叨念叨花瓶老师,做题失败以后,又要来一番好学不如好色的感叹。
    期末很快到了,考试过了,成绩端上台面,我教的班的成绩好像一盘炒得很难看的菜:语文平均分全年级倒数第一,地理居中。而且还接到一大单一大单状纸。
我纳闷着:每日里照常备课,上课,布置作业,批改作业,怎么语文平均分就比人家第一名少3分呢?我晓得我自己是个有大志的,不能介意这些事情,但我介意的是自己的处境和口碑,人家可以骂我懒,骂我不修边幅,但是不能骂我无能,无能比无德可怕多了。
  被判为无德,你还可以甩掉道德帽子为所欲为,还可以学阮籍,学嵇康,学刘伶,放浪形骸。若是被判为无能,那你就完蛋了,你在好坏两条路上都没得大道走了,正邪两道的人都不屑于你了。
  可以被人骂是坏蛋,但不可以被人骂是笨蛋。
  读了个两个月英语了,做题一直没有突破;中文系的才子把语文教了个倒数第一,我到了笨蛋的悬崖边了!
  心里为着笨蛋这个包袱重重地自卑起来,好像一个常败将军抱着残剑,骑着老马,在战场上自艾自怨。
   另一重烦恼是:各方的告状让我觉得组织工作真是难做。
某月日,洪俊杰伙同一帮人在放学路上殴打邻班同学;某月日,龚小贵若干人等偷食农民家蚕豆黄瓜,并踏毁庄稼地;某月日,洪俊杰一伙人坐机动车不买票,并朝售票员吐口水;某月日,龚小贵一伙偷摘某农户家板栗…………
  洪俊杰,龚小贵,这两个勇而无礼的乱民已经作奸犯科一个学期了,居然没有得到任何惩罚,我居然不知道。
  我以为四五十个子民的江山海宴河清,没想到乱已蜂起。
  我简直和崇祯有得一比。
  看到这些,我不由得深深体会到一国之领袖一地之长官之难做。
  就这么个方圆不过百来平方米的国度,往台上一坐,几十个公民连眉毛都数得清楚,居然这般深不可测!
  我沉沉地抑郁着,望着窗外萧瑟的山水,有点万事懒为的消极心理。
  这时候,洪永余进来了。
  我懒得理睬他。
  洪永余在房子里转一圈,终于找了个能坐的地方坐下来,试探地问:“黎亭老师,有么子情绪?”
  “冒得么子情绪,高兴着呢。”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他肯定已经晓得情况,特意来看动静的。
  果然,他发言了,又怕伤我的自尊心又想让我接受他的训导。
  “黎亭老师,你莫放心上去,刚工作碰到这么些问题,哪个都有的,我当初也不是这么子吗?你要是有空闲,每次放学的时候多跟学生伢子妹子们扯谈,晻点放学冒所谓的,每天第7节课延长时间,你嘴巴子多些,莫像个将军似的,半句话也不跟学生讲,要像个做媒的,细细碎碎地多叮嘱,多谈话,揪着耳朵多教训,日子久了,就算是个铁坨,滞坨,草包,也要被教得有转变,还要多跟学生耍,我刚来这个学堂的时候,还经常跟学生扭扁担,看哪个扭得赢,热天里一起到河管子里捉螃蟹,这样也利于了解情况…………”
  “晓得了。”我对洪永余的教诲回了三个字。
洪永余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蛮诚恳地讲:“柳家伢子,我晓得你不安心在这里做,我也是的,堂客都讨不到,哪个愿意在这里,不过呢,还是要打好掩护,教好一届班,以后教的差些,其他人也冒得闲话讲了,这样子对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较有利。”
  我听着,心里动了动,看洪永余在门口,蛮诚恳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于是点点头:“谢谢,你的话我记在心里,我会多跟学生打成一片,说不定又打出只蝴蝶来呢。”
  洪永余开心笑了:“就是嘛,后生家有朝气些,大概些,么子事情都大厚的,不要紧的,做好就是了,有空到我家来吃大片牛肉,带着赵四来。”
  我笑将起来:“一定来呷你家的大片牛肉,不带赵四了,怕你老娘一扫把把我扫出来。”
  洪永余走了,赵四美进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一进来我就把门关上,将她像搂猫一般往身上搂,她像猫一般趁势坐在我的膝盖上。
  怀抱里火热火热的,从生理温度到心理温度都是火热火热的。
  赵四将手从有着棉絮环边的袖子里伸出来,好像两只白耗子从洞里面钻出来,在我脸上一摸,冰沁冰沁的,我将那两只白耗子握在手里,用嘴巴打扫了一遍。
  赵四美问我:“听说你们班语文考了个第一名,倒数的?”
  我瞪大眼睛,不做声。
  她也不做声。
  然后她摇着我:“莫气嘛,莫气嘛,人家关心你呢,你倒把我当屋子外头的人了。”
  我气气地说:“你以为我在乎吗?”
  她在我身上摇摆着,摇得劣质椅子吱呀吱呀响,该死,总让我想起看过的香港劣质成人片,女上男下的那种。
  不会是洪永余教出来的吧?
  我心里猛然缩紧。
  “看你,看你,嘴巴拱得像个野猪似的,我把它捏平一点。”赵四美一只手从我满握中脱离开来,抓住我上翘的嘴唇往下压:“我晓得你不在乎,你是个有大志的人,不过呢,志向达到以前还是要个平安的,你晓得做么子你班语文的基础知识会差一些吗?”
  “我冒得这个兴致去总结。”
  “那我帮你总结,其实那些甚么教学方法用不上的,你就要他们多抄几遍,么子拼音,生词,么子课后题目,复习提要,尤其是基础训练,在书上做一遍,又让他们背一遍,背不会的,就罚抄,三分两分的就这么多出来了。”赵四美开始传授经验。
  “这些方法也太不科学了,完全是民兵式操作嘛。”我扭头不顾。
   “嘿嘿,黎子,我们就是民兵呢,不是街上的正规军,我们民兵有我们民兵的做法。”
   “我们先不谈民兵,先让我们两个民兵队长好好操练一下。”我搓起嘴唇往她嘴唇上凑,她也热烈欢迎。
  忽然,教室里传来几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来:“最新新闻,赵老师屁股坐到柳老师大腿上去了,静待事态进一步发展。”
  教室里一片哄笑。
  赵四低低尖叫,从我腿上跳下来。
  我开了办公室门,教室里一片安静,一片诡异的安静。
  散课后,赵四美说:“我们以后还是得小心点。”
  “小心么子?”
  赵四美不直接回答,而是讲一个典故:“去年的时候,姜名扬老师和龙满芳老师有天晚上呆在同一间房子里,一个晚上没有出来,第二天,牛桃横做贼似地问隔壁老师王含权老师的女儿:点点呀,昨天夜工龙满芳老师是不是厝在姜名扬老师的房子里没出来呀。那个点点说:牛伯伯,是的,一个夜工不出来。然后,点点又跑去找到姜名扬,说:姜叔叔,牛伯伯问我,龙阿姨做么子在你房间里厝了一夜。姜名扬是个直性子,牛高马大,当时就呼哧呼哧地跑到三楼牛桃横家里,把牛桃横揿倒地上锤了几拳头,牛书记娘子杀猪一般叫:姜名扬杀人啦,姜名扬杀人啦。惊动整个学区,学区几个区长都来了,开会,最后认定龙满芳是红颜祸水,最后放到下面的承平小学教了一学期的小学。黎子,真不是闹着耍的。”
  听了这则姜提辖拳打镇花田,我乐得鼓掌:“痛快,痛快。”
  “你希望我下小学啊?”赵四美问。
  “我陪你去教小学,教一加一等于二。”我笑。
  听到一加一等于二,赵四美脸红了。
“我讲一加一等于二,你作么子脸红?”
  “哎呦,我听错了,听成一加一等于三了。”
  “哪里是听错了,你分明希望是一加一等于三,不过我呢,希望是一加一等于四,或者五。”
  “你把我当猪婆啊,一胎怀那么多。”赵四美拍打我,打得我头皮屑纷纷落。
  “你考研究生连个脑壳都不洗。”
“我到哪里去洗脑壳,这学堂冒得自来水,也冒得澡堂,一到夜里食堂就冒得开水打,我到哪里去打开水,买的洗发精又是假的,我到哪里去洗脑壳。”
  赵四美两手将我头发一丛一丛分开,用嘴巴帮我吹头皮屑,吹得纷纷扬扬,在冬日的光线里飞舞,好像浑浊的开水里沉渣在滚动。
   “我帮你烧开水,我帮你洗头发。”赵四美抓揉着我的头皮,又问我:“你怎么就想到要一加一等于四,等于五?”
  “四妹子,你晓得不?我爷老倌是独子,我是独生子,风险多么大,如今又是计划生育,只好寄希望于一个肚子里能怀上两个三个,扩大我柳家的香火,你讲我任务重不?”
  “喔,你看上我就是看上我是个生崽的呀?要是我生女呢?”赵四美忽然不高兴起来,嘴巴嘟着,颧骨更高了,眼睛使劲睁大,但还是那么小,哎,如果这样子去找结婚照,哪里找得着眼珠呀?
   “多生几个女也好呀。”我慌忙弥补自己透露出来的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
   “也好,原来生女只是也好,我偏就生个女呢。”赵四美火气越来越大了。
   “好,生女很好,比生崽还要好。”我只好打圆场了。
“假话,你们男人就讲假话,我撕烂你块嘴巴皮。”赵四又来撕我的嘴巴,两人从温情脉脉的握手进入标准的肉麻的打情骂俏的阶段。
   真是恶俗,不过恶俗这个词在我认识赵四美那段时间还没有出现呢。
   最后还是进入生崽的主题。
   “你们柳家这么子看重生崽,你公公(爷爷)怎么就不多生几个崽?”赵四美开始追问我祖宗十八代了。
   “你不能把蛮呀,我公公25岁就去了。”
   “喔呦,对不起,你公公身体这么差。”
   “日本人的炮火一来,身体差也好,好也好,一样的死。”
   “啊,你公公走日本人时候死的?”
   “不是的,赵家妹子,你这个做孙媳妇的看来要了解你夫家的历史背景,你公公是和日本人打仗死的。”
   “喔呦,原来你是八路军的后代,难怪你跟牛桃横把蛮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像小八路,我细时候看电影蛮喜欢小八路的。”
   “是八路就好啦,那我就算烈士后代了,早就分配到街上去了,说不定进机关,进么子税务局国土局了。”我叹气。
   “那你公公是什么呀?”
   “国军,国民党军队。”
   “黎子,原来你是小反动派呀。”
“看了你的态度,我就晓得我公公为什么评不上烈士了,我表姐夫在民政局当点官连这个都没搞好,搞得我爷老倌很生气,我公公上前线去上海的时候,我太公太婆哭得要死,说早讲好用两担谷请人去顶,用不着他这个少爷去,当时我姑妈三岁,我爷生出来还不到100天,我公公是个迂夫子,讲么子有崽有女了,对得起祠堂里的牌位了,要把这条命送给国家了,雄纠纠地穿着军装去了上海,那是民国26年,到那里还冒来得及写第一封信,就在一个叫罗店的地方吃了日本人的炮子,我奶奶那时候才20岁,守寡守到死,不过也就33岁就去了,我爷讲,我奶奶运气好,民国38年送上山,敲锣打鼓上的山,葬了不到三个月,湖南解放,乡亲们来分我们家的田了,早死早超生,冒挨上批斗,我爷现在都讲,我公公是个迂夫子,屋里有的是谷子,可以买个人去顶替的,他就是犟,就是要去吃日本人的炮子,如果不去,哪怕多生个崽也好,不至于我们搞得现在压力嘎么子大。”
  “你们家族可以写部小说的呢,我公公奶奶是贫农,出身好,身体好,现今70多岁一个了,你………………”赵四美讲到这里,不讲了。
  “我怎么…………”我猜出她的意思了,我害怕起来。
   “过寒假,我们两个可以去看看他们。”赵四美吞吞吐吐讲。
  我下意识地摸下自己的钱袋子,冷汗不敢流出来,只是往心里流:总计发了500元工资奖金,我还去她爷爷奶奶那里二十四孝,不行吧?
  “你不情愿?”赵四脸阴沉起来。
   “我哪里都不去,我要读书。”我终于坚定立场。
   “你公公是个迂夫子,你是个书夫子。”赵四恶狠狠地捏着我鼻头。
“请你理解我,我要上进,要抓紧时间,等我考上了,去了高校教书,把你提到湘中市或者长沙市区的学校去也好,是不是?”我晓之以大义。
   赵四不情愿地点点头,有点落寞的神情。
我教书生涯的第一个寒假来临,总共就那么500元钱,另外的福利就是一袋50斤的糙米,那是从食堂学生的大米里省下来的,一辆拖拉机运着到处送,我和我爷守在自家单位大门口,守到夜里八点,那拖拉机才突突突突突地送来米,害得我和我爷一路肩扛手提半里路才入屋。
  寒假里,为了省却街上的哥们来看我落魄的样子,我选择去了外婆家,湖南广西交界处的一个小镇,永州的舜皇山小镇。
  那里有海拔1880米的湖南第一峰,适合隐居读书,而且要了我好多年的一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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